距离阿织上一次回慕家, 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妖山中妖障弥漫,迷径重重,但慕家人从不会在这里迷路,因为有慕家法阵的牵引。
奚琴收了折扇, 与阿织一起落在一处山腰。
山腰上青檀之木纵横遍布, 看上去只是一个寻常密林, 然而阿织靠近后,两侧的巨木骤然分离, 露出一个非常古老的法阵。
这个法阵, 怎么说呢?沉静、含蓄, 甚至有一点朴素,但奚琴一看便知道自己破不了阵,甚至连解阵的头绪都没有。
阿织看奚琴一眼:“把手给我。”
奚琴愣了一下:“嗯?”
阿织道:“把手给我, 我带你进去。”
其实已经牵了好几次手了, 但每一次, 奚琴的感受都不太一样,这一次,他觉得阿织的手很瘦,过于柔软, 与他心目中的仙子有一点不匹配。
迈入法阵时, 灵力从阿织手心涌泄出来,缓缓包围住奚琴, 法阵非常有灵性,似乎在审视着奚琴, 片刻后,足底的阵光才消失,眼前敞开一条路来。
乍一眼看过去, 眼前的庄院与寻常仙门世家似乎没什么区别,屋舍方方正正的,远不及景宁奚家的韵味。然而仔细辨别,不管是青瓦上线条交错,有一点像梵文的族徽,还是相连各处的巨大法阵,都透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这里是……仙子的家?
可是为何这么荒凉?青蔓覆盖瓦墙,一个人也没有。
阿织对奚琴道:“我们先去祠堂。”
祠堂内,除了供奉着慕家先祖的牌位,还挂着一副春神句芒的画像,奚琴注意到,最上方的几个牌位是没有名字的。
阿织道:“待会儿如果有声音询问你的姓名,你如实回答就好。”
说着,她的十指不断交叠,结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法印。
这其实是个仪式,阿织从来没行过这个仪式,但她很小的时候,看族人行过。
她从小这样,再繁复的咒诀法术,她看一遍就会。
祠堂中一下子有了风,风中蓄满灵力,一道阵纹蓦然出现在阿织足下,阵纹上光华辗转,很快,有灵线从阵纹上涌出,汇入奚琴足下,奚琴的足下也出现了一个同样的阵纹。
奚琴蓦地听到一个声音。
不是人声,是护持这神秘氏族的法阵在问:“姓名?”
这仪式有多郑重,奚琴看得出来,“奚琴”二字是后来改的,他答了他在族谱上的姓名:“奚氏,寒尽。”
那边沉默下来,似乎又在审视。
片刻之后,奚琴忽然感到阵纹的气息变了,不再如适才一般肃穆,而是婉转柔和。
这是……接受他了?
与之同时,阿织道:“好了。”
她带着奚琴离开祠堂。
祠堂外是一个院落,一旁的灵池早已干涸,奚琴迟疑了一下,道:“我可以问问,我们适才是在做什么吗?”
阿织点点头,她已经带他来了,有些事便没必要瞒着他,“这个地方叫慕家庄,慕氏一族世代镇守痋山伤魂谷。我们族中的规矩很严,外人不得擅闯,否则你若是被护族大阵识破,即便逃脱,大阵也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她顿了顿,续道,“一个慕家人,一生只能带一个外人回家,我适才做的仪式,是让护族大阵认下你。”
一生只能带一个人回家?
奚琴稍稍一怔:“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阿织垂下眼:“嗯。”
奚琴眸底染上一片日晖,安静极了,片刻,他笑了:“早知这样,我不该空手来的,连聘礼都没有,实在太失礼了。”
他说:“回头我一定补上。”
他总说这种话,阿织并没有当真,她道:“但你可以不这么理解,我做这个仪式,只是为了保你平安,毕竟你是为了陪我,才到这个地方来的。你不必觉得束缚,不必认为从今以后,与我就有了……契约。”
奚琴愣了一瞬,忽然失笑:“念念,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就好似刚定下亲,她立刻告诉他,这个定亲礼你不用当真,你今后可以随便在外面沾花惹草,我不管的。
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但奚琴没有明说,他知道阿织说的都是实话,她做这个仪式,只是因为感念他的好意。
她才是没有当真的那个。
奚琴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远行之人带外人回慕家,去祠堂行过仪礼,就该去拜见族长和亲人了。
当年阿织从沧溟道回来,为慕家人收捡过尸身,两百多个亡人,都葬在后山伤魂谷的断崖边,另有几名从痋山误入伤魂谷的修士,阿织把他们葬在断崖外的青檀树下。
直至看到这两百多个坟冢,奚琴才明白此处为何如此荒凉。
原来她的亲人都不在了。
但他没问缘由,她想说自然会说。
众多坟冢间,只有两个墓碑上有字,一个写着“慕氏第十六任族长,慕怀之墓”,另一个写着“慕樵之墓”。
字迹以灵气刻成,铁画银钩,经年不朽。
但是没有署名,阿织没有找到灭族的凶手,她没有脸署名。
她看着慕樵的墓碑,双臂交叉,合抱胸前,俯身揖下,这是慕氏特有的礼数,与而今玄门祭拜时的双手交叠礼不同,也与奚琴所见过任何一个礼不同。
他学着阿织,也对这满山坟冢行了一个这样的礼。
晨光熹微,阿织直起身,心想,好了,她得去直面召唤了。
其实回到慕家后,那召唤她的东西大概是感受到她的归来,召唤声已轻了许多,她亦能清晰的分辨出这召唤源自何处——慕家有个地方,叫做伏罪堂,无事时,非族长与长老不得入内。
阿织在慕家十五年,只进过伏罪堂一次,那是她被投下伤魂谷前。
一名长老把她引入堂中,族长披着一身常年不褪的白袍,指着她说:“慧极易伤,天资太好有时候并非幸事,就挑她吧。”
后来她在伤魂谷活了下来,再被送上青荇山,直至四叔死,她再也没回过慕家。
也不知为何,慕家人也没找过她——大概以为她死在谷底了。
阿织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会再一次来到伏罪堂。
伏罪堂外立着一个石碑,碑名“止步”,阿织到了碑前,顿住步子,对奚琴道:“这里只许我一个人进去。”
奚琴不是慕氏,即便被准允入了慕家,也不得靠近重地。
奚琴道:“那我守在外面。”
阿织摇头道:“不行,止步碑外不许有人徘徊。这是慕氏的规矩,有护族大阵盯着。”
她想了想,道:“你沿着西边的石径一直往外走,靠北的角落里,有一个很偏僻的院落,院中最小的屋子,是我从前住的地方,你若无事,可以在那里歇一歇。”
言罢,她不再多说,转身朝伏罪堂走去。
“念念。”奚琴看着她的背影,唤住她,“进去后,你会有危险吗?”
阿织摇了摇头。
她甚至不知道她会遇上什么。
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连听觉都开始丧失,她已确定身魂分离的加剧是因为伏罪堂的召唤。
寥旷的风从山巅拂来,奚琴朝阿织走近,说:“手给我。”
阿织没多想,直接伸出手。
奚琴握住她的手,下一刻五指张开,掌心下压,让他的掌纹与她的掌纹相贴合,随后,一道光华流转的铭纹出现在在他们交叠的掌心之间,幽白的,透着他灵气里特有的冷霜之意。
阿织认出了这个铭纹:“生死印?”
生死印,种下此印,双方可以感知对方的生死。
若一个人命在旦夕,另一个人会有感应。
不过此印也有时限,至多七日。
奚琴于是道:“我只等七日。”
阿织闻言,点点头:“也好,这痋山中危险重重,慕家也非绝对安全之所,你若感知到此印震荡,或者七日时限到了,立刻离开,与初初和魔汇合。”
“离开?”奚琴道,“仙子以为,我种下此印,是为了自保?”
阿织看着他。
不然呢?
若是里面的事物连她都无法应对,护族大阵的逼视下,自保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
阿织不解:“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你说呢?”奚琴笑了笑,“当然是不管生死都要闯一闯这族中重地了。”
第92章 慕家殇(三)
伏罪堂与慕家的祠堂一般大, 四方的立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族徽。
靠墙的地方有一座神龛。上回阿织来这里,族长身披白袍,站在神龛前。白袍那样宽大,遮住了她的视野, 她竟没发现神龛中居然空无一物。
神龛前还有一个蒲团。
阿织知道, 这个蒲团放在这, 是让她行跪礼。
仙人其实是不怎么下跪的,他们自视甚高, 认为跪礼是凡人才有的折辱。
阿织没有在意, 她走上前, 单膝在蒲团上拜下——因为她十分确定,慕家对她的召唤,就源自于这个神龛之后。
跪礼即成, 她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鸣音, 神龛前出现了一个法阵。
阿织沉默了一下, 直接跨入法阵中。
周遭光华急转,法阵立刻把她传至一处异境。
等到法阵的华光消散,阿织放眼看去,蓦地震住了。
这个地方广阔而寂寥, 仿佛堕于永夜, 上空云雾弥漫,不见星月, 下方是一个又一个的坟冢,但坟中没有葬人, 坟上插着数不清的剑。
这是一个……剑冢?
阿织不确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但直觉告诉她,她仍在慕家, 此处是山体的内部,是一个连慕氏族人都不能轻易踏足的禁地。
可是,慕氏的禁地,为何会是剑冢?
印象中,慕家人从未有人习剑,除了她——她也是离开慕家后,跟着师父入的剑道。
剑冢中的剑古意苍苍,剑光相映,发出黯淡的辉华,然而仔细看去,这里的剑都是残剑,竟无一把可用。
阿织没有在此处止步,而是循着召唤的方向,来到剑冢的最中心。
中心处环立着六块石碑,石碑上刻满了字迹,这些文字形式奇古,与慕氏的族徽有点像,她看不明白。
石碑中间,又有一个法阵。
法阵呈朴素的圆环状,与慕家其他所有法阵不太一样,阿织知道,它就是护族大阵的中心,整个大阵都源自于它。
原来召唤她的,就是护族大阵?
“族人慕忘。”
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沉静又威严,并不源自人。
阿织循声望去,石碑的中间,环形阵法的上方,忽然出现了一袭白袍。
白袍古旧而洁净,下方两角各悬着一只铜铃,但其中一只铜铃没有铃芯,正是从前族长穿的那身。
四周无端盘绕起飓风,铜铃轻响,白袍在这风中翻飞浮动,护族大阵再一次道:
“族人慕忘。”
阿织道:“在。”
“汝可愿成为慕氏第十七任族长?”
族长?她?
护族大阵召唤她来,是让她做慕氏族长?
可是,为何是她?
真要说起来,她与四叔这一支并不算慕氏嫡系,虽然她身上的的确确流的是慕家血。
大阵问她,是因为族人全都没了吗?
阿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成为族长,该要如何?”
“穿上罪袍,约束族人,承担慕氏遗罪。”
“……慕氏遗罪?”
阿织呢喃出这四个字。
她忽然想起洛缨提过的“罪印”,若遗罪是全族的,这么说,每一个慕家人身上都有罪印?
而族长需要约束族人,就是说,族长有权力知道慕家人为何有罪。
她是养魂之身,眼下身魂已快分离,一路走到此处,就是为了弄清身世缘由,寻求生机,若成为族长才能知道答案,她此刻其实别无选择。
或许是感应到阿织的心念,护族大阵道:“族人慕忘,汝上前来。“
阿织依言往前一步。
六块石碑顷刻发出嗡鸣之声,石碑上华光流转,她忽然能看明白这些碑身上,如同梵文一般的上古神文了。
确切地说,她不是看明白,当她朝石碑望去,展现在她眼前的除了文字,还有一副副古画,一段段声音——
“……万千年前,白帝少昊领部族居于东夷,其直系族人为青阳氏,凤为图腾,臣属部族二十余支,皆以鸟为名,分为玄鸟氏、伯赵氏、祝鸿氏……”
“……后清气升天,浊气沉地,人间不再宜于神居,众神将归于九重天,无法庇佑人族……”
“……人族势弱,难敌万妖,春神句芒怜惜人族,请求少昊,传神族封印之法予人族。封印之法名溯荒,可封印世间万物,得此法,人族可将浊气封于异界,以防万妖过强,为祸人间。
“……白帝少昊首肯,遂传青阳氏族人溯荒之印……“
阿织微微一愣,溯荒之印?
原来溯荒印,是当年白帝传给人族的封印之法。
“……人族力弱,溯荒封印以人力施放,不及神力一成,春神句芒是以提出为人族铸剑,得白帝首肯……“
“剑本无名,因此剑为白帝少昊召集神匠铸成,故又称,白帝之剑……“
阿织看向第一块石碑的古画:一个眉目温润、手持藤枝的男子正抚心拜于白帝少昊的陛台之下,大殿的四周,零星立着几个人,当中一个眉心有凤翼图腾。
阿织知道,手持藤枝的男子正是春神句芒,画中的场景正是众神归天前,句芒请求少昊传授人族溯荒之印,而他身后数人,应当是青阳氏与臣属部族。
第二副碑画中,白帝少昊浮身于一团神火上,双掌微抬,左右各有两样事物,分别是剑穗、剑柄、剑心、与剑刃。
这幅画画的应该就是少昊铸白帝之剑的情形。
阿织听到一个声音道:“因人族不能施展溯荒之印的神威,白帝与春神铸剑无名,赠予人族,故又称白帝之剑。”
因为人族不能彻底施展溯荒印,所以才铸白帝之剑?
换言之,有了白帝剑,溯荒印才能有该有的神威么?
可是,为什么?
阿织心中生疑,却没有耽于疑虑,她很快看向第三块石碑。
石碑上,白帝剑已铸成,剑身古雅,但许多人望着这把剑,神情皆是一筹莫展。忽然,碑画变了,画上,有一男子终于提着剑,周遭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一旁挽着藤枝的春神句芒释然地淡笑。
石碑下方浮起一段文字,上头写着:“白帝之剑虽是白帝为人族所铸,到底神物天成,东夷二十四部族,除了青阳氏,竟无一人可以持剑,然青阳氏虽可持剑,却无力以剑施展溯荒印。白帝遂召八荒百族试剑。
“东夷之外,涑水以南,有一部族,姓端木。端木氏铸剑为生,与剑相伴。其族内,有一人名纠,纠试剑,一剑即成。白帝剑在纠之手,如天命伴生。春神句芒悦之,赞端木纠为‘天生持剑人’,端木氏因此声名大噪,后数年,世人皆称端木氏族人为‘持剑人’。“
阿织看到这里,稍怔了一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白帝剑铸成之后,只有涑水之南的端木纠成功持剑,以剑施展出溯荒印,之后,世人便称端木氏为“持剑人”。
那为何洛缨要说她是持剑人?
她分明姓慕。
第四块石碑的古画渐渐浮现,与前三副古画不同,这幅画中没有白帝与句芒,是端木纠牵着幼子在林中张弓打猎,更远处,端木族中,族人似乎在聚会,推杯换盏,谈笑享乐,而白帝之剑,被随意丢弃在一旁,无人过问。
“……端木纠试剑即成,白帝与春神对其寄予厚望,遂将神剑赠之,又附以天材地宝,嘱其练剑不怠,以待时机来临,以剑封印浊气,以护众生……”
“……纠耽于声名虚荣,沉溺享乐,日日携幼子怜纵横林间,徜徉四野,其族人亦将神所赠之天材地宝挥霍一空……”
“时日飞度,又数年,少昊忽临涑水,见白帝之剑黯淡失色,端木纠亦因荒废度日,再无法持剑,端木族人亦耽于享乐,弃剑而生,震怒非常,降下神罚——”
第五幅古画上,果然画着天神震怒,端木族人跪地领罚。
“神罚之罪之重,端木族人魂上皆烙下罪印,世世代代,永无可恕。”
“有罪印者,生魂残缺,不得轮回转生;有罪印者,罚往看守妖窟妖谷,神阵镇守,世袭罔替,不得脱逃;有罪印者,除族长外,不得知其罪,生于幽处,湮于幽处。“
第六块石碑上,画着的便是端木氏族人被神罚之后,迁徙往各处妖窟妖谷,但浊气未能封印,妖谷妖兽纵横,难以对付,许多支系都覆灭于迁徙之后。
阿织看到最后,听到一个非常苍老的声音,不知是慕氏哪一任族长最后留下的话语:“族人覆灭殆尽,唯我伤魂谷一支残存至今,神褫我族古姓,我族后改姓为慕,居于伤魂谷断崖畔,永堕暗夜,瞵盼出路。”
第93章 生死印(一)
永堕暗夜, 瞵盼出路。
阿织看到这里,终于明白洛缨为何能看出她是持剑人。
洛缨与她比试,发现她身魂不稳,乃养魂之身。
常人并不需要养魂, 除非魂伤太重, 或无法轮回转生。
兼之怨气涡中, 身留魂不留,洛缨在她身魂不稳之际, 窥见她的魂身, 看到魂魄上的罪印, 是故知道她出身端木一族。
阿织也知道了自己为何天生对剑亲近。
慕氏先祖端木一族,本就铸剑为生,与剑相伴。后来, 白帝为了使人族有封印浊气之力, 铸白帝之剑, 端木纠亦是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用白帝之剑施展出溯荒印的人。白帝遂将重任赋予端木纠与其族人,希望他们可以在众神离开人间后,担起重任。
端木氏辜负了神的托付,因此被降下神罚, 烙上罪印。
阿织看向这禁地中无数把残剑, 她一开始还奇怪这么多剑从何而来,眼下知悉了端木氏的过往, 剑冢的来龙去脉忽然在她心中自现。
这些剑都是千年前,端木族人铸的, 被将神罚后,他们迁徙往各地镇守妖窟妖谷,神命他们负剑而往。但端木氏因剑获罪, 不敢再使剑,到了妖谷后,不约而同地将剑封于禁地,千年不见天日。
还有这护族大阵,寻常法阵,若无灵气供给,至多撑个几年便时效了,族人俱亡后,这个法阵至今威力不减,因为它乃神罚之阵,是白帝留于人间,用以看守端木族人的。
可是,若端木纠无法拿起白帝之剑,在众神归于九天后,又是谁承担起了封印浊气的重任?
还有,白帝之剑乃神物,完整的神物是无法留于人间的,那么直至今日,白帝之剑又在何方?它若还在人间,它与诸多遗留人间的神物一样,残破了么?
这时,护族大阵再度传来声音:“族人慕忘,汝可愿一观罪印?”
阿织点点头:“好。”
中心阵环上的白色罪袍翻飞,降下一片片雾气,这些雾气徘徊不散,像是镜,中间映出一道纤瘦的魂影。
阿织乍一看到这魂影,觉得熟悉又陌生,片刻后她才认出来,这竟是她自己。
她十五岁时眼睛坏了,这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魂影的身量比她眼下这幅身躯高一些,双眼是闭着的,眼尾很长,似乎正在沉睡,阿织没有望见那双灰白色的眼眸。
罪印就烙在眉心,跟慕氏族徽一模一样。
而今看过了石碑上的古史,阿织这才知道慕氏族徽并非图腾,那不过是一个古神文中,铭心刻骨的“罪”字。
原来族中到处镂刻的族徽,皆为罪。
她还看到了她左眼下方,本该是红痕的地方,种着一道封印,这封印便是溯荒印,纹路繁复犹如藤蔓纠缠。
阿织清楚地记得,自己还在青荇山时,魂上是没有这道封印的。
而青荇山上,只有两个人能趁她不备,为她种下封印,师父和师兄。
阿织想到了叶夙。
她忽然记起师兄的佩剑春祀上,刻着的正是“青阳”二字。
师兄与青阳氏有什么关系吗?为何从前从不曾听他提过?
如果他真是青阳氏的人,那么她魂上这道封印,是师兄下的?
他为何要给她下封印?这道溯荒印究竟封印了什么?
阿织却来不及往下想了,她蓦地听到一声铃响,她抬目望去,大阵的中心阵环处,白雾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盘旋的风,神罚之阵的灵力流泻,融进风中,将她笼罩在一片涌动着的,如有实质的白光内。
她忽然看清了族长罪袍的真正样子,白旧的袍身上,以金色神文写满了罪字,昭示着端木一族千年来的罪行。
袍角的铜铃已经古旧,发出的铃音有如锒铛。
原来这既是袍,也是端木一族的罪枷。
“族人慕忘。”神罚之阵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禁地,“汝既已继任为慕氏第十七任族长,即刻穿上罪袍,承担遗罪。”
还不待阿织回答,一种难以言喻剧痛忽然袭来,犹如灭顶一般,直接让她伏倒在地。
这个瞬间,阿织一下明白了为何靠近慕家,自己身魂分离的速度会加剧。
护族大阵召唤她回到此处,召唤的是慕氏的魂,而她是养魂之躯,肉身并不属于慕家,因此每一次召唤,便相当于有一股外力在将她的魂往外生拽。
就如同此时此刻,罪袍与罪印一样,是要穿在魂上的。
眼下的灭顶剧痛,是因为古往今来的神罚,正在把她的魂撕扯出来。
可她这幅身躯不是自己的,魂被撕扯出来,根本无法复原。
魂离了身躯,不可能久留人间。
那么……她将面对什么?-
天已经有些晚了,奚琴并没有在阿织儿时的房中逗留太久。
他沿着来路,朝葬着慕氏族人的山腰走去。站在伤魂谷断崖边往下看,谷底盘旋着妖风,深处奇石怪枝遍布,其间或有一团团黑色妖物。
仙子说,慕家世代镇守伤魂谷,除了痋山,这里应该就是去往伤魂谷的第二条路。
有桩事奚琴没有告诉阿织。
这个地方……他其实来过。
或者说,不是他来过,是前生的叶夙。
其实到了封蛟川,奚琴就有种熟悉之感,一路寻到痋山,跟着阿织来到伤魂谷边,虽然不太想,他还是不经意地寻到了他前生的足迹。
几度骨疾复发,而今魔气对前生记忆的封印已经不够牢固,这个地方,或许发生过一些令叶夙难以忘怀的事,所以他重临旧地,立刻有了很浅淡的印象。
想起自己是叶夙后,奚琴其实并没有太真实的感受,回忆断断续续,往事时明时暗,他看待叶夙,依旧如隔水相望,像是看着另一个人,他与他之间有一座山,有一条河。
虽然他想起问山,已会觉得亲近,想起青荇山,心中已有眷恋,想到风缨和楹,时而会觉得亏欠,但这些感同身受,并不能让他成为叶夙。
又或是他并不想成为叶夙。
就像他在与阿织传音,决定来找她时,对她的身份不是没有怀疑。她认识青荇山的故人,她的师父与他的师父一样自在有趣,而今她的故乡,他前生来过,种种迹象表明,她或许是他前生一个非常熟悉的人,甚至……朝夕相伴。
其实眼下要弄明白她的真正身份,已经很容易了。
但他忽然决定放弃了。
他觉得她究竟是谁,对今生的他来说,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如果她不说,他可以一辈子不问她的真正姓名。
无边的夜风中,奚琴看着伤魂谷底,心中想,这一次离开妖山后,他先不去伴月海了,他打算带仙子回景宁,找信得过的仙医为她瞧瞧,仙子如今的状况,似乎不太对劲。
奚琴正准备往回走,右手掌心处,忽然传来一丝震荡。
奚琴心中一空,垂目看向自己手心,生死之印正在急速流转。
他的身形一下原地消失,下一刻,他出现在伏罪堂外,头也不回地朝伏罪堂走去。
跨过“止步碑”的一刹,护族大阵似乎觉察到有外人闯入,几处法阵齐亮,无数灵刃汇聚风声中,要把这擅闯之人阻挡在伏罪堂外。
奚琴管也不管,夜风带起他的袍带,灵刃袭来的一刹,他的灵气先一步在身遭形成灵墙,直接将大阵的警诫隔档在外,生生劈开一条路来。
护族大阵屹立慕家多年,从未有人敢反抗它,一次告诫不成,它终于被激怒。下一刻,满山法阵齐鸣,无数光华汇聚高空,一道足以覆盖过整座山体的阵纹在慕家上空成形,阵纹环环交织,盯着下方胆大妄为的半仙,毫不留情的降下灵矢。
这是神罚之阵的灵矢,带着苍穹的惊雷电光,奚琴只看了一眼,袖袍一拂,一下子释放了体内的灵气,半步分神的灵海浩荡,与魔气交融一起,落地成雾,居然能消融高空灵矢。
可是,即便是半步分神,在神罚之阵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眼见着奚琴一步不肯停地闯入伏罪堂,高空大阵忽地收缩膨胀,无数如有实质的灵芒被倾吐而出,追着奚琴激射过去。
与之同时,四方阵纹合并,在奚琴周身形成囚牢,不待奚琴御起灵障,第一道芒刃已经穿过他的左肩。
……
阿织伏倒地上,小半蝠魂已被撕扯出体外,双眼一如前生,时而起了大雾,半身已然没了知觉,她就快要连呼吸都感受不到了,她不知道自己今日会不会丧生于此。
早知如此,她不该轻易答应成为族长的。
罪袍缓缓下降,袍身的罪纹时隐时现,发出一声声犹如梵唱的神罚之音。
忽然,阿织在这混杂不堪的声音中,听到一声非常轻微的震荡。
她蓦地朝自己掌心看去。
不知何时,掌中的生死印已开始急速转动。
阿织一瞬茫然,奚寒尽?
第94章 生死印(二)
神罚阵的威压之下, 阿织的意识有点模糊,身魂分离之苦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她第一时间竟是不解,奚寒尽为何会陷入生死之困?
这里是慕家, 有大阵护佑, 他如何会遇上危险?
尔后她才反应过来, 他闯阵了?
可是,为什么?
为了……来救她吗?
阿织猜不到。
她只清楚了一桩事, 原来进入伏罪堂前, 他告诉她, 如果七日时限一到,或是此印震荡,他不管生死都要闯一闯这族中重地, 竟不是说说而已。
阿织强打起精神, 在体内蓄起灵气。
或许因为半幅魂已被吸往了中心阵环, 罪袍即将覆在她的双肩,她的魂与整个护族之阵竟能相互感应。
阿织蓦地睁眼,慕家各处的法阵同时泛出光华,她竟能透过禁地望出去, 看到阵法四周的景象。
她当然也看到了奚琴, 他被大阵阻拦在伏罪堂前,层层灵障形成光牢, 空中已有雷云之劫,无数灵矢降下, 他的身上说不清有多少伤,大半衣衫已经被鲜血染红,可他还在拼命往里闯。
阿织传音过去:“奚寒尽……”
奚琴的动作一滞。
他之前也给阿织传过音, 想要确定她的安危,但是大阵相隔,她听不见。
她的声音,是通过眼前浮荡的阵纹,直接落到他心上的。
“……仙子?”
阿织道:“奚寒尽……退回去……”
她的声音这样虚弱,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积蓄起一点气力,解释道:“这是……神罚之阵,你对抗不了的……”
神罚之阵?
奚琴听到这四个字,神情没有一点动容。
他只在听到阿织声音,确定她还活着的那一刻,稍稍安下心来。
高空惊雷作响,灵矢再度如雨降下,奚琴扫了一眼,眸中乍现冷色,被他祭在一旁的折扇两侧扇柄蓦地分离,一丝微光从中透出。
在灵矢袭来的一瞬,五根霜色剑刃争先恐后地从扇匣中激射而出,击退灵矢,环立在他身遭。
她让他退?
他怎么可能退?
他这短短的今生,走的这条路,是前尘的遗迹,肩上的责任,是故族的使命,只有喜欢的这个人,是他今生自己选的,他不能眼睁睁看她陷入绝境。
他亦是天生使剑之人,霜刃无往不利,斩灭大阵灵矢,他一只脚已踏入伏罪堂中。
大阵惊怒不已,伤魂谷地动山摇,阵纹迅速变幻,他足下所涉之地沦为冥火之海。
但奚琴的眼中,只有伏罪堂中,连接着禁地的法阵。
他已经释放了体内的全部魔气与灵气,如果有必要,他愿意动用魂中的青阳氏主上之力,哪怕赔上性命拼一场。
阿织的视野十分模糊,只有急速流转的生死印告诉她,奚寒尽眼下命在旦夕。她无力相帮,好不容易蓄起的一些灵力再一次在大阵的威压下被击溃了。
神音梵唱不断,罪袍已压上双肩,魂魄被拉扯到极致,她已经有了寂灭之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风声。
左眼下方的溯荒印再度显形,藤蔓交织生长,在她魂上形成一个非常古老的图腾。
这图腾带起的灵风在她身遭盘旋,就像每一次她要拔剑,对她施展威压,在她身上割出无数道伤口时那样,只是这一次,灵风的威压并非向内,而是朝外——它竟能抗衡神罚之阵的力量,在她周身形成护持之阵,非常温柔,却说一不二,犹如神祇降世一般,在呵护着她,保她半幅魂脱离肉身而不死。
阿织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
为何一直以来阻止她拔剑的溯荒印,竟会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反过来保她?
这溯荒印,究竟封印了什么?
但阿织来不及想太多,罪袍已覆于她身,她的身魂俱是一震,此时此刻,她彻底成为慕氏第十七任族长,端木遗族的最后罪人。
身魂得以缓和,阿织立刻传音过去:“奚寒尽。”
她还有些虚弱,稍缓了缓,“我没事了。”
奚琴在火海雷云中抽回心神:“当真?”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说:“……退后,等我。”
奚琴朝掌心看去,不知何时,生死印已经安静下来,散发出幽暗的光泽,这个印是他自己种的,不会骗他。
但是奚琴并不走远,他只是稍撤了几步,退回到止步碑边。
神罚之阵于是不敢松懈,高空雷云不褪,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止步碑外,不许有人徘徊,大阵并非不降罚,只是今日是慕氏第十七任族长继任的第一日,该当有人相迎,而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故族,他被阿织带进来,被大阵认下,是除了阿织外,唯一一个族人。
奚琴与大阵相互僵持,直到暗夜过去,第二日天色微明。
他调转了周身灵气在等候,周遭的每一点风吹草动他都可以捕捉到,因此当一只候鸟飞跃长空,附近还没什么动静时,他已经抬目望了过去。
伏罪堂中,法阵阵光闪烁,须臾,阵中出现了一个人,是阿织。
她看上去非常疲惫,似乎受伤了,但他看不清她伤在哪儿。
她抬起头来,看到一身是血的奚琴,静了片刻,然后笑了。
这个笑容非常淡,就像浮云游过旭日,微风轻起,叶稍上的一滴晨露微微晃动。
但是又这样真切。
奚琴看到这个笑,觉得那滴晨露忽然从叶稍滚落,一下子落到了他心里,在他心中润泽出一片温柔海,神罚之阵下受的身伤,还有魔气蚀骨的疾痛,都似乎没那么疼了。
他忽然意识到,认识这么久了,这是仙子第一次对他笑。
阿织走到他跟前,抬起手,徐徐灵气从她掌心涌出,流泻向他的伤口。
神罚之阵赋予的伤本不能被轻易治愈,但她灵气所到之处,伤痛竟能缓解。
奚琴明白了什么:“这大阵与你建立了羁绊?”
阿织“嗯”了一声。
她收回手,拂袖一挥,带着神威的灵气灌注在她身后,她的肩上出现了一身白袍披风,披风的下方,左右两角各有一只铜铃,其中一只已经坏了。
铃铛轻响,她的额头出现了金色族徽,她是族长,刻在魂上的神文罪字,在有些时候,可以在肉身显现。
阿织对奚琴道:“慕氏没人了,神罚之阵选了我做继任族长。”
阿织说完,以为奚琴会问慕氏一族的过往,问神罚之阵与慕氏的渊源,也许会顺势问她的姓名,问她为何习剑却不能拔剑。
毕竟他跟着她来到慕家,已经看到这么多了。
阿织觉得如果他想知道,她会回答。
但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忽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一下子把她揽入怀中。
晨雾的气息弥漫在荒凉的止步碑边,冬阳照耀下,身影如墨,在他们足边洇开,他闭上眼。
他看见了,那身罪袍,是直接穿在她魂上的。
所以这大阵是把她的半幅魂从身体中撕扯出来,才把族长的重任交给她的。
这该有多疼?
冷霜般的气息再度环绕她的周身,阿织埋首在他心前,睫稍动了动,他身上的清冽味道又一次侵入她的鼻息。
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们又不是这样的关系。
但她犹豫了一下,没忍心把他推开。
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她知道他是好意。
因为神罚降临,感到寂灭的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在青荇山,一个人守到最后,直到死,都没有人回来,那时觉得没什么,而今从禁地里出来,看到他在等,恍惚才觉得,不是一个人面对生死,这样其实很好。
阿织道:“奚寒尽,慕家有一个地方,叫伏昼间,那里是绝佳的修炼之所,我帮你把它打开,你去那里破境界。”
“破境界?”奚琴松开阿织。
阿织道:“你到痋山来,不是为了破境界?”
不等奚琴回答,她又道,“你跟我来。”
或许因为适才神罚之阵动荡,山体有了反应,眼下站在断崖边往下望,伤魂谷的妖雾愈发浓了,可是却看不见妖物。
继任为族长后,阿织对伤魂谷的感应强了数倍,她望着这一团团妖雾:“神罚之阵告诉我,这里有非常危险的东西,不是我能轻易对付的,我眼下状态不太好,需要你的帮忙。”
“仙子需要我帮忙?”奚琴问。
阿织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小松门一行人,也往伤魂谷这个方向来了,我得尽快过去看看。”
她道,“我无法两头兼顾,眼下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就是你在慕家破境界,我先行去与小松门汇合,我会通过神罚之阵为你护法,你有任何事,我一定第一时间赶来。”
奚琴看着阿织,片刻只问:“我若出事,仙子当真会舍下其他,立刻赶来吗?”
阿织道:“嗯。”
她伸出手,掌心浮现幽白的光,非常认真地说:“破境界凶险,我也可以给你种下生死印。”
奚琴看着她掌心的灵光,一下笑了。
他拂袖轻扫过她的掌心,抹灭阵纹:“不要。”
他从前觉得她有一点非常可贵,旁人待她一分真心,她必报以十分。
眼下他觉得这样一报还一报的真心,他不想要。
他给她种下生死印,是甘愿。
他扫了一眼妖雾中的伤魂谷,折身往阿织所说伏昼间而去,只说:“仙子等我。”
第95章 天妖蛊(一)
伤魂谷东南方向, 有一片干枯的河床。
因为河水断流多年,河床土壤已现龟裂之迹,远望过去,就像一块长在妖谷的疮疤。
此时此刻, 数十修士聚集在河床上, 一个血色大阵已在他们脚下画成。
宋湮站在阵中心, 并指聚起灵气。
她有点害怕,可是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在等她, 她闭上眼, 使出灵诀, 在掌心划出一道口子。一串血珠子沿着她的掌心滴落,滴在河床的裂痕中,被大阵引着, 一路滑向阵中的一个槽口。
适才七曜门说了, 这个阵法叫引妖血阵。
玄门中, 但凡常与妖物打交道的,对这个阵并不陌生。说白了,引妖血阵就像一张渔网,每一个修士的灵气, 便是渔网上的一个结, 灵气与灵气相连,串成密不透风的网, 是故能困住陷入阵中的妖。
之所以要滴血入阵,是因为血气能引来妖物。
引妖血阵是捉拿妖物的绝佳阵法, 能以弱制强,唯有一点不好,想要阵成, 必须人多,这就跟结网的原理一样,如果网不够大,能网住什么呢?
血珠落位,又一个新的阵槽被点亮,尤峙唤道:“下一个,小松门。”
松柏道人与松根对视一眼,依序上前,学着前面修士的样子,将灵气混入血中,点亮新的阵槽,把血阵进一步扩大。
等到松针、松果也滴了血,大阵已有五十多个槽口,覆盖过小半片河床。
“好了。”尤峙道,语气有些轻慢,“那我启阵了?”
“等等。”言如高打断道。
他看向四周,这个地方给他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伤魂谷虽在痋山之中,与痋山的一日一景、变幻无常不同,这个妖谷是死寂的,黑色妖雾弥漫四野,让人即便身在其中,也瞧不清究竟。
言如高道:“你确定这个大阵引来的是月狐么?”
“不是月狐是什么?”尤峙道,“那月狐的老巢我们都找到了,它就躲在这附近!”
“可是,这地方如此诡异,我担心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凶妖……”
尤峙一听这话,冷笑出声:“亏你还是猎妖出身,难道不知道妖兽极其在意自己的领地?一块地方,它若占领了,绝不允许附近有与自己同境界的妖兽。”
他顿了顿,满不在乎地续道:“再说了,即便有第二只凶妖又如何?引妖血阵本就可以以弱胜强,我们这里淬魂修士不少,血阵由我们结成,就算月狐找来同伴,难是难一点,一样可以对付。”
说着,他再不迟疑,张手送出灵气,要把血阵的血气散出去。
这时,一道灵诀打来,隔空截断尤峙的灵气,阵外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说话人语气不善,众人循声望去,阿织不知何时到了,正负剑立在人群中,冷目看着尤峙。
她的目光随即移向河床,眉心微微一蹙:“你们想以血阵引妖?”
在场修士中,有不少人认得阿织,见她区区筑基修为,竟然妄自打断旁人施法,心生不满。
“我道是谁,这不是小松门那位临阵脱逃的客卿长老么?怎么,逃到一半发现逃不了了,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阿织没应这话。
附近的修士除了小松门、七曜门,言如高与宋湮,还多了丹霞派等四个门派,有人失踪惨死后,想必七曜门听了言如高的提议,又与一些门派汇合同行。
小松门的人看到阿织,很高兴,尤其松针,不知为何,他觉得阿织虽然修为不高,看到她,他就感到安心,他小声地与她解释:“沐前辈,我们伤魂谷中找到了月狐的巢穴。”
伤魂谷?月狐?
阿织听了这话,隐隐觉得不对,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她直觉此处太危险,血阵说不好会弄巧成拙。
她一直没有收回灵诀,稀薄的灵气覆盖在阵心,阻止尤峙施法启阵。
两方相持不下,言如高道:“我看这样,再过不久,还有几个门派会赶到谷中,不如等他们到了,将血阵扩大,再启阵擒妖不迟。”
试炼是比试,若要集结众人之力来擒,还怎么分胜负?
这话出,立刻有不少人反对。
然而,或许是尤峙适才“两个凶妖”的说法把不少人吓到了,表态之后,竟是赞成再等一等的修士更多。
少数服从多数,眼见着天色已晚,众门派各自找了一个地方歇息,小松门与言如高、宋湮一起寻了一处稀疏的林子,阿织看他们一眼,默不作声地落下一个结界,然后步向一旁的僻静处,唤道:“初初、泯。”
话音落,一只萤虫落地化为人形,初初非常不满:“你干嘛叫他名字?”
魔与妖一样,姓名是非常重要的,主动告诉人自己的名字,便算认主,反之,人若愿意直呼妖或魔的姓名,也算对其的认可。
在此之前,阿织一直称呼泯为魔。
泯受宠若惊,从一团黑雾中迈出来:“姜姑娘,我在。”
“怎么回事?”
阿织这一问语焉不详,但泯知道她想了解什么,立刻答道:“姜姑娘与尊主走了以后,涑东盟会的修士皆认为有修士失踪被害,是月狐所为,决定擒住月狐以报血仇。七曜门的人与五蕴宫走得近,那个叫尤峙的修士说,五蕴宫的宫主弄梅散人给过他一只药囊,药囊的药粉可以隐匿踪迹,以防被月狐发现——他之前以为月狐不厉害,所以没用药粉。
“本来很多修士都不信他,但是这两日间,又有几名修士失踪,与他同行的修士却无一受害。而今这些修士都以他马首是瞻,他们顺着月狐的踪迹,一路寻来伤魂谷,顺利找到月狐巢穴,发现月狐不在,决定以血阵引出妖物。“
泯说完,初初接过他的话道:“这个地方这么古怪,一看就不对劲,还有那个尤什么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有这么好的药粉,怎么不早拿出来?等到同伙死了,才说忘了用,谁信?眼下还要布什么阵,我要拦,魔还不让。”
泯道:“我并非不让,只是这个阵看上去并无蹊跷,我们一魔一妖,轻易露面,这些修士反将我们视为敌物,更会弄巧成拙,我原本打算今夜将此间事端告知尊主与姜姑娘,没想到姜姑娘这就回来了。”
他说着一顿,问,“姜姑娘,尊主呢?”
阿织言简意赅:“他在闭关。”
闭关破分神境,这是奚琴来这里的目的,泯和初初都知道。
阿织还欲往下问,忽听林间,宋湮与松针、松果正在说话,松针、松果刚入道,对妖兽不大了解,宋湮是以耐心与他们讲解道:“一等开灵智,二等会人语,三等化人形,四等摧山石,五等惑人形,六等引风雷。寻常妖兽,皆以这六等划分,到了第六等,就是我们常见的大妖,可以匹敌淬魂期修士。”
“大妖以上呢?”松果问。
宋湮讪讪地道:“大妖以上是凶妖,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
“再往上是天妖。”言如高走过来,接着宋湮的话道,“一只妖从一等修到六等,已经非常困难,不过也有一些罕见的异兽,生来就是大妖,若是能悉心修行,很快就能成为凶妖。这次的月狐难以对付,就在于它是凶妖,可以匹敌出窍期的修士。”
出窍期?
松果和松针听了这话,俱是一颤。
到了这会儿,他们才明白,为何尤峙提起谷中有两只凶妖时,有的修士会露出恐慌的神色,这么高的修为,便是在伴月海都少见,五蕴宫的宫主弄梅散人眼下也只是出窍中期。
言如高见松果松针如斯模样,安慰道:“你们放心,这回我们来了两百多个修士,若能聚集众人,结成血阵,两只凶妖也能勉强对付。”
松果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又好奇道:“那天妖呢?是要分神仙尊才有力一战吗?”
言如高一听这话,笑了:“你们听说过天妖吗?”
松果、松针,还有宋湮一起摇了摇头。
言如高道:“这就是了,妖兽境界之间的差距比修士更大,天妖的境界,相当于修士的玄灵境,这千年来,除了当年的剑尊,只有仙盟的盟主达到这个修为,若天妖现世,便是祸世之灾,所以你们放心,不可能……“
不等他把话说完,一个身影忽然步到他跟前。
阿织看着言如高,音线冷得可怕:“你方才说,这次试炼,涑东盟会一共来了多少人?”
第96章 天妖蛊(二)
言如高道:“两百多, 怎么了?”
阿织问:“具体数目?”
言如高却是难住了,他只管来试炼,哪管试炼一共来了多少人。
松柏道人听到他们说话,在一旁道:“老朽听七曜门的尤仙人提过一嘴, 这回试炼, 好像一共来了两百六十来人。”他讪讪地道, “有的门派,比如我们, 其实不愿意来, 还是被他硬拉过来的。”
阿织心中狠狠一沉。
两百六十来人?
刚好比两百五十六多几个。
这么说, 这次涑东盟会的试炼,是强行凑到了这个数目?
阿织前生眼睛不好,如果说, 当她看到试炼的修士惨死, 尚不能确定当年慕家的覆灭, 与今日的试炼是否为同一场献祭,眼下连人数都对上了。
修道人尚“九”,所谓九九归一,行祭礼时, 都会凑九或九的倍数。
传闻中, 妖比人天生少一根慧根,只有给妖行祭礼, 才会用八的倍数。
所以这次试炼,当真是为了祭妖?
阿织想起了数年前, 慕家灭族后,她施禁术,在血潮里捕捉到的一丝似有还无的妖气。她一路追到沧溟道, 这妖气却消散了。
这次阿织回到慕家,还以为能够获悉一点慕家覆灭的线索,没想到神罚之阵的召唤只是为了让她继位族长。
不过,阿织成为族长后,并没有立刻离开,她回到了祠堂。
历任族长会把手记搁放在祠堂中,只有下一任族长可以查看。
祠堂的样子与之前有所不同,供案上,上方几个空白牌位已有了姓名,都是端木姓,为首两个分别是端木纠、端木怜——他们是慕氏的先祖,这是慕氏族长才有权知道的秘密。
阿织在供案下的暗格里取出前任族长的手记,然而,除了族人离谷、归谷的日期,一些觅妖、镇妖之术的心得,以及族人的修为进益情况,别的什么都没记下。
阿织仔细翻阅手记,这才发现慕氏毕竟是古族,族人的修为都不低,族长慕怀已至分神初期,其余几个长老也修到了出窍,堪比当今的大世家。
这样一个世家,竟然不声不响地覆灭,他们究竟遇上了什么?
反观眼下,来参加试炼的修士,修为远不及当年慕氏,若他们遇上同样一场献祭,岂有生还的可能?
若换了从前的她,或许还有法子护这些修士全身而退,眼下她的状况实在不好,溯荒印虽然安抚了她的魂,但她小半幅魂与肉身分离是事实,她眼下的五感大不如前,味觉已经没了,触觉非常迟钝,双目虽能视物,难观秋毫之末。
阿织一时思绪纷繁,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没有因此乱了阵脚,稍一沉吟,问言如高几人:“你们可知道月狐的巢穴在何处?带我去。”
这话出,在场几人面面相觑。
那月狐何等凶厉,他们这么多修士,费尽周折布下血阵,就是为了擒住月狐,而这个天玄宗沐念,轻飘飘一句话,竟要他们给那月狐送上门去。
阿织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又道:“你们带我去,我保你们平安。”
几人互看一眼,言如高觉得阿织大言不惭,不说话了,松根见她神色认真,不像在开玩笑,问:“沐姑娘,那地方你是非去不可吗?”
阿织微一颔首:“非去不可。”
松根犹豫了一会儿,道:“好,我领你过去。”
月狐的巢穴离河床不远,在东面的一个矮丘中,到了矮丘下,阿织对松根道:“你在这里等着。”
松根不放心,说:“沐姑娘,我陪你进去吧。”
阿织看他一眼:“不必,我去去就回。”
言罢,她在松根身边落了一道剑气,在密音里叮嘱泯和初初守着松根,独自上了矮丘。
阿织来寻月狐,原因很简单。
涑东盟会的修士是循着月狐的踪迹来伤魂谷,眼下设下血阵,也是为了引出月狐,虽然凭阿织的直觉,她不认为献祭这事是区区一只狐妖做的,但,查它必有线索。
月狐的巢穴是一个山洞,洞里出乎意料的干净,石榻十分整洁,一旁居然还有一张木桌,上头搁着几卷书。这哪里像妖住的地方?避世仙人不外如斯了。
慕家镇妖,但不是什么妖都镇的,万物有灵,一些妖安心修炼,不伤及同类也不害人,何须诛杀?
是故族长手记中,有几个以妖气寻妖踪、定妖罪的秘术,阿织看过一遍,已经学会。
月狐的妖气在手中聚拢,被附以星星点点的灵光,在伤魂谷中如绸布一样张开,又收回手中,妖气如旧,没有带一丝血腥气。
这么说,试炼修士之死,果真不是月狐做的?
阿织心思电转,身形在原地消失,出现在高空月下,俯眼看向整个痋山,又一次将手中妖气放出。
痋山中,先后有几个地方亮了起来,那是月狐近日活动最频繁的地方,都是从山中……往山外走?
阿织忽然想到他们刚入痋山时,遇到月狐的幻象,那月狐化成宋湮,似乎也是把他们往山外的路上引。
这是为何?
难道说,一直以来,这只月狐都是好心,频繁制造幻象迷惑众人,只是为了吓唬修士们,让这些修士尽快离开?
可是,这只月狐已是凶妖,有什么东西,让凶妖也觉得可怕?
阿织一念及此,再度收起妖气,将月狐的气息覆往下方这片伤魂之谷。
或许因为月狐长居于此,此处它的气息非常浓厚。
然后她发现……这只月狐,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地方,那里仿佛有什么令它非常害怕的东西,它从来没有踏足过哪怕一步——
就是修士设下引妖血阵的河床!
阿织的心一下紧紧提了起来。
她立刻在密音里问:“初初、泯,刚才在那片河床,你们可有什么奇怪的感受?”
泯立刻道:“姜姑娘,我没有。”
“奇怪的感受?”初初嘟囔道,“这整个地方都很奇怪啊,河床那里好像还好一些。”
和她一样,这一妖一魔也没觉察出异样,除了危险的直觉。
阿织凝目看向河床。
黑夜中,河床上龟裂之痕纵横交织,却是寂然的,静默的,如同一只在深渊中凝视着她的眼。
明明很危险,可她觉察不到。
就是说,那里的东西……境界比还她高吗?
阿织还没来得及往下想,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嗡鸣,伴着这声嗡鸣,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刹那来袭,阿织稍稍一怔,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一下恼了,匆忙间,只得在密音里对松根道:“过来。”下一刻,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河床上。
河床上的血阵已经开启,阵光如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在暗夜中一呼一吸,无数修士的血气在此间弥散开来,这气息对妖来说,无疑是盛宴。
阿织见尤峙与一众修士聚在血阵边,负剑上前,冷声质问:“你开的阵?”
尤峙扫阿织一眼,仙子再好看,再令人动心,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逊,脾气再好也该恼了,尤峙道:“怎么,我开不开阵,还要跟沐仙子请示么?”
早就有人对阿织不满,“就是,区区筑基修为,也配在这里发号施令?”
阿织道:“你们引不来月狐,你们只会引来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对阿织冷声嘲讽的是一名丹霞派仙子,“你倒是说说——”
不待这仙子把话说完,山野中忽现幻象,众人移目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远处的矮坡上现形,几经腾挪,在引妖血阵边犹豫一刻,转眼跳入阵中。
这妖物一入阵便化了形,瘦腮尖嘴,白毛阔耳,还有一条长长的无毛尾巴,正是传闻中的月狐。
适才嘲笑阿织的丹霞派仙子语气更加讥诮:“不是说我们擒不住月狐吗?看看,来的这是什么?”
尤峙一声令下:“收阵!”
在场近百名修士闻言,一同祭出灵器。
无数灵器在暗夜中绽放出锐利的辉华,岂知这月狐看到这些浮在半空的灵器,第一反应竟不是怕,而是怒,他破口大骂道:“你们这群蠢货,我早撵你们走了,你们不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话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么叫撵他们走?
他们为何要走?
阿织也愣住了,但她的惊讶与其他人都不同。
铺天盖地的血腥气中,步步紧逼的危机下,她认出了这个声音。
它这些年修行不怠,把自己的气息、模样掩藏得很好,但它忘了掩饰自己的声音。
阿织看向月狐那条长长的,无毛的尾巴。
云外洞的灰鼠。
多年不见,他为何会在伤魂谷?
第97章 天妖蛊(三)
青荇山是仙山福地, 山上有一些天生天长的精怪,后来问山避世仙山,这些精怪畏惧剑尊之威,纷纷作鸟兽散, 只有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留了下来, 其中之一, 就是住在山腰云外洞的灰毛鼠。
灰鼠与无支祁、九尾这样的妖兽不同,这些妖兽天资极好, 生来就是大妖, 若修行得当, 迈入凶妖境、天妖境,不是不可能。人神共居时期,甚至有妖兽际遇非凡, 破了天妖境修成古神妖, 成为真仙。
而对于寻常精怪来说, 无支祁这些妖兽的起点,就是他们的终点。
他们穷极一生,能够成为大妖已经很了不起了,幸而云外洞的灰鼠得了剑尊指点, 多年过去, 竟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灰鼠在青荇山的年头很长,阿织听叶夙提过, 说他上山时,灰鼠已经在师父那里换取灵气修炼了, 后来阿织上山,灰鼠已是大妖,姚小山这些凡人认字习文, 都是灰鼠教的。
青荇山出事前,阿织早有预感,守山前,她强行送走了灰鼠与山雀,嘱他们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若不见她来寻,再也不许回来。
而今死生辗转,时过经年,阿织没想到会在自己的故乡与灰鼠重逢。
然而眼下根本不是叙旧的时候,闲杂人等太多,也无法相认。
阿织屏息凝神,看向四周,不知何时起,整片地方安静得诡异,除了河床上的修士在说话,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
灰鼠的目光也变了,从愤懑变得警惕,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他也看向四周,附近山野的轮廓已变得不清晰,树丛山影流淌入墨一般的夜色中。
尤峙见众人被灰鼠唬住,道:“别被这只月狐骗了,它惯会迷惑人,眼下它被这血阵困住,才说这些话来搅乱人心!”
“正是!”一名刀修附和道,他取出尤峙给的,据说可以预防月狐幻术的药粉,抹在额稍,“这月狐狡猾多端,诸位不必信他,一同擒下它,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不是……”这时,适才讥讽阿织的那名丹霞派女修颤声道,“你们看这阵……”
众人听了这话,一同往足下看去。
不知何时,河床的土壤似乎变薄了,大阵已启,血气缭绕,映着血光,隐隐能够看到赭色土地下,有数缕黑丝在盘旋游动。
灰鼠一见这黑丝,惊声提醒:“快躲开!”
然而来不及了。
话音落,只见数缕黑丝破土而出,像是触角,又像是须发,看似软,实则尖利无比,电光火石间,直接钉入适才那名刀修的身体。
黑须在身体中搅动,灵气、血、和一些细小的肉块顺着须孔滑向地底。
最后留下看似完整实则支离破碎的残尸,重重地砸在地上,与之前每一个意外身亡的修士一模一样。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黑须刹那出现,刹那消弭。
聚集在此的一百多名修士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彻底乱了。
被杀的这名刀修是淬魂修为,出事前,他周身分明有灵气护体。这地下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一击击破淬魂修士的灵气屏障?!
一时之间,有人惊叫着外人逃,有人自动往人多处聚拢,有人出声质问。
阿织的目光落在刀修的尸身上,他的眉心间涂着药粉,这是出事前,他自己抹上去的,然后他就被黑须贯穿了。
阿织忽有所悟,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找到尤峙后,身形一闪,直接拦住他的去路。
“药粉谁给你的?五蕴宫那位弄梅散人吗?”阿织问。
尤峙正仓惶着要逃,陡然被阿织截下,他慌乱不已:“你在、你在说什么?”
阿织根本不与他客气,直接揭穿他的行径:“你之所以来这个试炼,是因为你觊觎小松门的地盘,想把小松山据为己有。为此,你与五蕴宫达成协议,请他们在试炼结束后,把小松门排成末名,把小松山的地盘收回,事后寻个时机分给七曜门。五蕴宫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你,他们要求你在试炼的途中,按照他们的吩咐行事,我说得对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峙这一路处处针对小松门,狼子野心,谁人看不出?
“所以在试炼前,你先是帮五蕴宫凑足了两百五十六人,试炼途中,你又费心引着一众修士往痋山深处走。之后,你听弄梅散人的话,集合众修士,以报仇为由,在伤魂谷布下血阵,还分给每一个人可以隐匿行踪,祛除月狐幻术的药粉,是也不是?”
这血阵血气太重,在妖山布下,本来就有风险,布阵前其实有不少修士反对,若不是七曜门坚持,根本不可能这么快落阵。
可七曜门为何要坚持布阵,又这么快启阵,只能是有心为之了。
阿织的话一出,一众修士尽皆看向尤峙。
时间紧迫,阿织不想在尤峙这里费事,谁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一道灵芒已横在尤峙脖前,阿织寒声道:“说!”
“我说、我说……”灵芒冰凉,沾肤见血,尤峙一时间被吓破了胆,“你猜的不错,试炼前,盟会的确让我去凑两百多人,弄梅散人的确让我引着修士们往痋山深处走,但、但盟会的理由是月狐欺到我们头上,我们涑东不能让别的盟会看贬了。还有你说的那个药粉,这两日死了这么多人,谁不害怕?我传音给弄梅散人,是他进山把药粉给我,他说这药粉可以防住月狐幻术,我也是好心,才把药粉分给大家,谁想、谁想……“
谁想适才那刀修抹上药粉,立刻被地底的怪物杀害了。
阿织听了这话,微微一怔,原来这药粉,真的是这两日才被带进伤魂谷的吗?
但是,为什么?
阿织眼下已经知道,这场涑东盟会的试炼,与当年慕家覆灭一样,是一场献祭。
涑东盟会的试炼为期数月,当年,慕家族人被屠,也持续了一整个冬,直到春祭大日,阿织赶到时候,一些尸身上灵气尚存。
然而这一次,春祭才刚刚伊始,五蕴宫为何要下药粉,提前激发地底妖物的杀性呢?
还是说,这两日发生了什么,迫使屠杀提前开始?
阿织一念及此,恍然大悟。
是了,这两日间,她进入慕氏禁地,继承了族长之位,奚琴为了护她,与神罚之阵惊天动地地打了一场。慕家本就是镇守伤魂谷的,神罚之阵召唤新主,慕家庄地动山摇,半步分神的仙释放全部灵力,邻处的妖物如何会没有感应?所以它才要提前吞噬,提前醒来应敌。
也就是说,它不会等到春祭日了,有心设下的引妖血阵,配上这些药粉,它或许此时此刻,就要他们所有人祭在这里!
就像回应阿织这个念头似的,忽然,四周不再安静,大地有规律地震颤起来,像是地龙翻身,仔细听去,才发现这是心跳。
“噗通——噗通——”
每跳一声,夜色便更暗一些,赭色河床便更薄一分,就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灰鼠发起抖来:“跑、跑……”
阿织并指起了一道灵诀,割向掌心,迅速画符,染着血光的符纹被她直接打入地底——这是她在族长手记里学到了秘法,当你判断不出妖物的确切修为时,这一道符纹可以告诉你答案。
回应阿织的是一股彻头彻尾的冷,冷入骨髓,冷入魂魄。
阿织的脸色变了,她回头对众人道:“离开,立刻离开——”
众人早也在逃,小松门与言如高等人更是一强带一弱,朝伤魂谷外奔去,可他们每每到了河床边缘,便被浓稠的夜色困住,然后莫名失了方向,被送回血阵,仿佛陷入这大阵的不是妖物,而是修士们。
与之同时,地底的心跳声愈来愈浑浊,这回是真的地动山摇,河床的龟裂之纹忽然阔开,大地如被稠墨融化,一下子深陷下去,结成的血阵被这化开的河床撑得破碎,轻飘飘被推去边缘,而那深无底,深如渊的黑色洞中,蓦地传来撼天动地的啸音。
啸音伴着无尽的腥风散出,伴着磅礴的吸力,将附近的修士吸入其间,落入一张看不见的大口。
一声餍足的喟叹后,无数黑须从地底探出来,一个庞然巨物拔地而起,几乎遮天蔽日,把仓惶逃窜的修士衬得如渺小的蚁。
阿织浮身半空,举目望去。
眼前这东西,她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它像蛇,也像蛟,又像龙,额头长着单角,身上覆着入火一般的鳞片,额生三目,目中如有棱镜,能够直照人魂。
天妖。
伤魂谷中……有天妖……
天妖能够匹敌玄灵境的天尊,许多年前,阿织曾在东海杀过一只堕魔的开明神兽,它一跺足能令东海翻卷,一方宁地生灵涂炭。
阿织左眼下那一道红痕,就是与开明恶斗之时留下的,因为伤及魂魄,所以无法消去。
可是斩杀开明时,阿织尚有分神中期的修为,有祺傍身。
眼下的她,半幅魂魄离身,持剑艰难,修为因为肉身受阻,即便能引魂力,也难有一战之力。
周围已有人带了哭腔:“天妖……是天妖……”
如果说之前还有修士将信将疑,到了此刻,再没有人想着要捉拿月狐,头也不回地想要逃离这个入劫之地。
可是,这一场试炼,本来就是一场有心的预谋,他们既入劫,眼下要逃,如何来得及呢?
伤魂谷边缘,暗无边的夜雾中,一枝寒梅轻起,拂开夜色,露出罩在八方的法印,这是掺了天妖之力的结界。
弄梅散人出现在结界边缘,挽着寒梅,漫不经心地道:“这会儿才想着逃,晚了。”
第98章 伤魂火(一)
天妖呼出的腥风让整片河床陷入混沌。
看到结界的一刻, 所有修士的脸上都露出绝望的神色,他们被困在这里,他们出不去了。
玄门千年,也有过分神仙尊斩杀天妖的传闻, 可是, 他们这些人中, 境界最高的才淬魂后期,哪里来的生路?
这时, 灰鼠道:“别理那老头子, 这天妖还没完全苏醒, 还有机会!”
阿织一听这话,蓦地明白了什么,她负剑逼近, 这才发现天妖破地而出的地方, 有一些白色的残片, 像茧,像蛇蜕。
再看这只天妖,它杀人、食人,都是凭借本能, 更像兽, 而非得道之妖。
真正的天妖不是这样,妖纵然比人短一根慧根, 能修到天妖境,已通五常之理, 有圣贤之识,阿织在东海杀的那只开明兽,死前曾指天问地, 叹天道不公。
换言之,眼前的这只天妖,是被人有心豢养,以献祭之法催熟的,它虽有天妖之力,灵智却跟不上。
它更像一只提前破壳的天妖胎。
一念及此,阿织心道灰鼠说得不错,他们的确还有机会。
阿织当机立断,她的身形原地消失,转瞬之后,出现在弄梅散人跟前,淡淡问:“你拿什么东西结的阵?这枝寒梅么?”
所有修士都在天妖之息下张皇逃窜,弄梅散人没想到有人居然有空找他的麻烦。
然而,眼前这个女修给他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他心神一凝,祭出梅枝,阿织右手挽起灵气,形成灵鞭,直接往梅枝缠去。
灵鞭缠上花枝的一刻,阿织的身形再度消失了。
每一个修士在应敌时,身遭都有灵气屏障,境界愈高,灵障越厚,弄梅散人根本没看清阿织是怎么突破屏障,逼入自己丈尺之内的,等他反应过来,阿织的左手已经屈指成爪,掌中狂风聚集,朝他的眉心灵台抓来。
弄梅散人的瞳孔猛地一缩。
灭魂之术!
灭魂术,杀万物之魂,斩生灭之道,原来适才问弄梅散人梅枝,只是阿织虚晃一招,她想要的,是弄梅散人的命!
伤魂谷中的结界,虽然是用天妖之力布下的,但这天妖短灵智,单靠它,结界不可能结成,所以它一定有助力。谁是助力一眼即知。杀了弄梅散人,虽不至于破除结界,把结界撕出一道缺口,还是做得到的。
这是天妖彻底苏醒前,修士们最后一道生机,一切迫在眉睫,所以阿织根本没有费心与溯荒印周旋,强制拔剑,而是直接用了灭魂术。
施展灭魂术,施术者得比授术者高两个境界,阿织受制于这幅肉身,即便释放了的全部魂力,此刻也仅在分神的门槛徘徊,但是够了,分神与出窍相隔一个大境界,却是相隔天堑,而她意不在夺魂,而是伤魂取命。
掌风穿过眉心,直抵灵台,弄梅散人惨叫一声,祭在半空的梅枝骤然黯淡,往下坠落。
阿织打出一道灵气,重新驭起这失主的梅枝,梅枝本就与天妖结界相连,很容易在结界上划出一道破口,阿织回过头,在烈烈的妖风中高声道:“走!”
周围不是没有离得近的修士,看着弄梅散人的身躯刹那化作片片光羽,俱是震诧不已,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甚至分不清弄梅散人是被眼前这个女修所杀,还是被天妖之息误伤,但他们来不及多想,天妖之力非同凡响,转瞬之间,结界破口已开始聚拢,一众修士御起灵器,争先恐后地从破口中抢出。
阿织这么做,并不全为了救这些修士,这是一场献祭,若两百五十六人齐齐死在祭礼,天妖的实力一定会大增,到那时,她再想对付这天妖,就太难了。
小松门与言如高几人也赶到了,松针大喊一声:“沐前辈!”
缺口越来越小,寒梅枝已撑不了多久,阿织还是那句话:“快走!”
松针道:“那沐前辈你呢?”
松柏道人道:“是啊,我们走了,沐姑娘你怎么办?
他们虽然是半路同伴,但这一路相互信任,纵然力薄,生死关头丢下对方,他们做不到。
缺口已缩到最小,还有最后数名修士没有离开,这一耽搁间,小松门几人竟被落在最后的尤峙抢了先,尤峙与七曜门人飞速上前,一把推开松针松果,从缺口抢出。
松针松果跌落灵器,往下坠去,下方是陷落河床,无尽深渊,言如高与松根立刻飞身去救,就在这时,寒梅枝失了颜色,梅花枯萎,结界重新合上。
天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额上三目转动,望向这个破坏献祭大礼的罪魁祸首。
它血口大张,一道妖息倾喷而出,追着阿织激射过去,斩灵在阿织身前显现,幽白剑光大放,迎向妖息。但天妖之息岂是这么好躲的?剑光在妖息前只撑了一刻便破碎开来,斩灵倒飞回阿织手中,妖息的余波直击阿织之魂,剧痛之下,她竟呛出一口血来。与之同时,初初与泯同时化形,兽身与魔身迎难而上,兽的刚强、魔的虚幻合二为一,这才化解了妖息剩余的余波。
阿织虽受了伤,并不后退,她的身遭盘旋起浅青灵风,眼下古纹显现,溯荒印的威压下,斩灵剑出鞘,她祭剑在前,一手端于心前,一手凌空画圆,灵剑刹那分成无数灵芒,在这天翻地覆的妖谷中,如等待她号令的千军万马,在妖息再度袭来的一刻,破着妖风斩向清空。
那一根根灵气剑矢,在暗夜中,如同点点星芒,如此明亮,又如此势不可挡,正如那个持剑之人一样。
灰鼠本来在妖息中狼狈逃窜,看到这一幕,他竟愣住了。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那、那是——”
纵然问山是剑道之尊,世上剑法多有他的传承,但是能拥有这般剑意的,在这世间亦是独一无二。
多少年前,青荇山的竹林里,灰鼠与山雀蹲在竹叶上,看着林中仙人持剑问剑。他们在举世无双的剑意中醒来又睡去,辗转许多春秋,山中的凡人弟子来来去去,最后只剩下师徒三人与他们两只精怪,他不可能不认得这剑法。
虽然不能确认眼前之人究竟是谁,但灰鼠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
无数灵芒缠上妖息,妖息竟在半空凝滞,灰鼠跃上高空,身形忽然变幻,化作无数只长着火羽的凤鸟。
幻化之力是他晋为凶妖后凭空生出的能力,他一直恼这术法无法伤人,让他徒有凶妖之名,如果此刻能帮上忙,那就太好了。
无数剑矢掠空,又有凤鸟随行,这只天妖短灵智,竟被眼前盛景惊得愣了一瞬,就在这时,空中的一根剑芒忽然鸣音大作,在剑芒处,出现了斩灵剑幽白的剑身。
试问平生剑意,唯在此心。于是磅礴无边的剑意覆上了斩灵之身,以所向披靡的态势杀向天妖。
利剑穿透了天妖的妖障,本该刀枪不入的身躯被剑锋刺破,无法深入向内,便往下滑去。
天妖身上,如火一般的鳞片被斩灵一路斩落,无数鳞片落地成劫,燃起燎原大火,天妖身上鲜血喷涌。
天妖在惊痛之下长啸一声,三瞳同时涌现愤恨之意。
与之同时,天妖血滴下,阿织终于捕捉到这只妖胎的妖气,与当年慕家覆灭时,她使禁术在血潮中捕获的那一丝一模一样。
阿织不确定这只天妖是否就是当年杀害族人的那一只,但它们必定有关联!
四叔惨死的悲意被她藏于心底经年不去,而今感受到这股妖气,悲意一下子宣泄,化作无尽的杀意。
她定要复仇!
沾着天妖血的斩灵回到阿织身侧,阿织的目光彻底凉了下来,她负剑跃上清空月下,凝目看向这一片陷入劫渊火海的妖谷,忽然,她望见了那一个被碎裂河床推去边缘的,残破的引妖血阵。
失去的鳞片无法找回,但天妖身上的伤已开始愈合,阿织知道适才的一式问心剑,只能伤及天妖的皮毛,她传音给小松门等人:“还没走?”
自然没走。
甚至险些忘了躲避天妖吐息。
在阿织拔剑而出的一刹那,小松门与言如高几人望着高空持剑破苍穹的身影,几乎惊呆了。
这是跟他们同行一路的沐姑娘?
这、这是她说的筑基修为?
把几个人的平生加在一起,都没见过如斯战况。简直惊天动地。
“不走那就别愣着。”阿织接着道。
周遭已不是人间,而是炼狱。
言如高先一步反应过来,道:“沐姑……不,沐前辈,要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阿织持剑浮立高空,闭上双眼,十指不断聚拢分开,一个复杂的法印渐渐在她掌中生成,随着她手中的动作,斩灵也在空中画出一个同样的,大了数倍的法印。
纷繁剑意交织清空,法印被灌了灵气,忽然成阵,阿织陡然睁眼,挥手一拂,那个被她凭空结成的阵立刻坠地,罩在已经破碎的引妖血阵上。
阿织言简意赅:“改阵!”
第99章 伤魂火(二)
引妖血阵被覆盖而来的剑阵召唤, 重新成形。
它本是血网,阵槽密集排布,眼下被无尽的剑意灌入,剑与血共鸣, 互为依托, 刹那间扩散向八方, 变成一个奇门剑阵。
剑阵的八角之处,分别有明光闪烁, 那里便是奇门所在。
剑光不断盘旋, 阿织果断道:“松柏道长, 开门。”
松柏会意,身形一掠,立刻出现在开门旁边。
阿织接着道:“松针、松果, 生门。”
松针松果修为太低, 御器都不稳, 用的灵器还是在小松山就地取材,拿松木做的灵棍,就在这时,灵棍下出现一道剑芒, 将棍身稳稳托住, 把他们送向生门。松针与松果感激地看阿织一眼,到了生门, 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灵气送入门中。
阿织续道:“宋湮,休门。”
生、休、开是三道吉门, 不算危险,阿织是以交给老弱,松根与言如高年富力强, 阿织让他二人去守杜门和景门。
至于剩下三道凶门,那边妖息最强,劫火燎原,阿织道:“泯,你去伤门;初初,惊门。”
还剩下最后一道。
阿织收了话语,只传密音,她对灰鼠说:“银氅,你去死门。”
灰鼠听到“银氅”二字,怔住了。
他一直没有名字,直到问山来了青荇山,看它一身毛发灰不溜秋,便叫他“小灰”。后来叶夙上山,大师兄话少,很难亲近,见了他,只称他“灰鼠”。再后来,山上来了一个小师妹,小师妹眼睛不好,沉默寡言,上山数日,第一回与他打交道,是她练剑归来,到竹舍归还剑谱,撞见他抱着一袋问山私藏的瓜子儿,从橱柜上偷偷溜下来。
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灰鼠才想起小师妹看不见,他抱着瓜子儿,蹑手蹑脚地离开,谁知路过阿织时,她竟往一旁让了一步,灰鼠一呆:“你看得见?”
阿织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知道我在?”还知道让路。
阿织道:“世间之物,除了形态,还有声音和气息。”她顿了顿,“你是云外洞的灰鼠。”
灰鼠一直不满这个“灰”字,他已修成大妖,简直鼠中豪杰,“灰”这个字,实在把他的能耐叫低了,他仗着她看不见,说道:“什么灰?我的毛发很好看,就像穿了一身银色的大氅。”他咂咂嘴,灵机一动,为自己取了一个新名,神气地说:“记住了,我叫银氅。”
阿织点点头:“嗯,银氅。”
银氅这个名字别人不认,因为他的毛就是又长又灰,后来过去那么多年,这世间也仅有一个人会叫他银氅。
青荇山的小师妹。
银氅,死门。
银氅听到这两个字,心中心绪翻涌成海,青荇山覆灭,他再也回不去,只好来到伤魂谷,寻他想见之人,心中那一点渺茫的希望不肯破灭,这么多年,竟然如愿以偿了。
银氅毫不迟疑地奔向死门。
八门俱亮,阿织不再把剑祭出,而是直接提着剑,一手横剑身前,一手并指在剑身上划过,刹那间,斩灵释放出无尽清光,纷繁剑芒刺穿暗夜,与下方剑阵的辉光彼此映照,如同千万人在使剑。
一时间,盛大的剑光竟盖过了天妖之息。
当年阿织在青荇山学剑,问山教过她,世间剑法大成,万变不离其宗,说到底只有四式。
第一式分芒,是阿织在淬魂时学的。
第二式问心,是阿织在出窍时学的。
后来阿织分神境界稳固,问山便教给了她第三式——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当世第一剑尊立在云山之巅,说:“剑有剑意,但最深的剑意是什么?”
“剑魂。”
“到了分神,你所使出的每一剑,都有自己的魂。”
“问心问的是剑意,剑意出,即有魂,魂生而有天命。
“因此,当你用分神之力使出第三式剑招时,你的每一剑,都会在岁月长河里留下痕迹,它们或刹那生灭,或经久不老,而你如立礁石,观沧海浮沉,是故这一式名曰沧海。”
第三式沧海,释放出的每一剑,剑出即有自己的轨迹,持剑人无需干涉。
说起来简单,事实上,这些剑魂仍需要持剑人异常强大的灵力与魂力作为依托,就像炉中火不能没有炉,月明苍穹不能少了苍穹。
而眼下阿织因为种种限制,分神境界并不稳固,她无法将沧海之剑送入无尽岁月,任其在这一刻所向披靡地杀敌,她维持不住,所以她剑走偏锋,以引妖血阵困住天妖,再佐以奇门、辅以剑意,将天妖彻底框在她所设的这一方小天地中,然后使出沧海。
小天地中,随着阿织每一次挥剑,无数剑意成魂,铮鸣着朝天妖袭去,它们自会收招放招,自会起势破势,甚至自会分芒问心,无数剑魂累积,形成剑之沧海,把天妖团团围住。
剑魂势不可挡,或斩下天妖鳞片,或割下它肤上黑须,天妖在剧痛之下嘶啸出声,它虽然灵智缺失,但有兽的本能,到了此时此刻,它明白若它不使出全力,定会葬身眼前女子的剑下。
忽然,天妖周身的鳞片变了颜色,如火一般的色泽渐渐褪去,成了湛蓝。
它的呼吸愈来愈沉,似在酝酿着什么,不等众人反应,它忽然张口。
震耳欲聋的啸音间,奔流的浪涛从它口中涌出,整片结界骤然倾覆成海。
怒涛与阿织的沧海剑意相互抗衡,若不是奇门剑阵加持,引妖血阵只怕要在此破裂。
饶是如此,小松门几人已快维持不住,他们如在浪涛上漂浮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巨浪掀翻。初初本来善水,无奈它实在年幼,只能把眼前一小块地方凝结成冰,根本无法相助他人。
眼前几人还未伏诛,天妖的鳞片再次变色,湛蓝中浮起冥光,它痛恨地再啸一声,却不是对着阿织几人,而是对着伤魂谷的结界。
阿织心道不好,却无力阻止。
伤魂谷的结界本就是以天妖之力结成,任凭天妖收放,困于结界中的阿织几人有剑阵护持,它无法吞噬,但结界外的人就不一样了。
此刻,还有许多修士被痋山的迷障困住,没能立时逃脱,结界的边界在天妖的呼啸声中朝外扩张,越过山势,将整座痋山纳入其中。
妖息席卷过的地方,掀起沧海怒涛,从地底探出的黑须刺穿无数修士的身躯,让他们最终成为这场献祭的祭品。
阿织也说不清天妖究竟吞噬了多少修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妖的鳞片。
那些鳞片,发出惨白之光,仿佛九幽冥火。
阿织想了起来,这样的鳞片,她曾经见过。
十五岁那年,她被扔下伤魂谷。伤魂谷中妖物奇多,她只能凭着本能聚起灵气与妖物搏斗,然后在仓惶间奔逃。直到来到一片幽谷。
这片幽谷静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阿织放下心来,她太累了,还受了伤,倚着一根枯木想要歇一会儿,不小心竟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夜深,本该安静的夜忽然传来心跳声,心跳声温暖而有规律。
阿织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个事物正放出幽白的光,那里似乎盘踞这什么。
阿织本能地惊惧,直觉告诉她那里很危险。
她下意识后退,仓惶之间,她忽然明白了这个地方为何没有精怪——因为精怪不敢出现。
她想要逃,然而却来不及了,忽然一下亮光盛放,炽白之色涌向她的视野。
后来阿织一直弄不清自己的双眼究竟是被何物所伤,炽光袭来的一刻,她什么都没看清。
而眼下,阿织看着天妖鳞片浮白,忽然明白了,那是天妖之火。
穿肤夺魄的伤魂之火!
过往记忆相接,阿织忽然将前后的一切串了起来,十五岁那年,她被扔下伤魂谷,遇见了一只沉睡中的天妖胎;经年之后,慕家被灭,是因为被人拿去献祭天妖;而今时今日,她在这里撞见了同样一场献祭,遇到了同样一只有伤魂之火的天妖。
她说不清这其中的关联,也来不及细想。
她移目看向下方,怒海惊涛中,剑阵依旧在,无论是银氅还是初初,亦或小松门几人,还在为她守着奇门。
他们或是知道有剑阵的小天地在,她才杀得了天妖,或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相信她,才坚守了下来,在死生的边缘,没有一个人退。
天妖的鳞片已经变得极白,阿织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召唤斩灵,再度释放出剑芒,八方剑魂落在剑阵上,代替众人稳住八门,阿织道:“我来,你们走。”
众人听了这话,竟是迟疑,初初道:“不行,这妖厉害得紧,我得帮你!”
阿织找了最听话的那个:“泯,带他们避开!”
泯稍一迟疑,身形一下子化作翻卷的魔气,将众人卷入魔障之中,远远地朝一旁撤去,与之同时,天妖再度张口,这一次,它喷吐而出的不再是涛澜与妖息,而是幽白冥火。
那冥火之色竟是动人,掺着些微浮光,这么望过去,就像远天的晨曦。
但阿织知道,这火触及伤魂。
前生,她的双眼就是这么没的。
其实战到现在,她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不仅仅因为溯荒印的威压,五感的缺失让她的许多反应都比寻常慢了一步,何况她还要分神维持剑阵。
伤魂之火遇仙弑仙,铺向劫渊,劫渊上的剑阵撑了一刻便有式微之势,沧海之剑的威力骤减,剑矢剑魂,剑芒回到斩灵剑身,剑身铮鸣不已。
阿织持剑不退,想要再度施放剑魂,这时,她忽然听到剑吟。
她的身后,一只非金非玉的折扇展开,五道霜白剑矢从中飞出,倒贯着插入奇门,磅礴的灵气忽来相助,剑阵大震其威。
与此同时,一片淡白衣袖遮住阿织的双目,携着她,在伤魂火袭来之时,朝一侧避去,耳旁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原来是要对付天妖,仙子怎么不等我?”
第100章 伤魂火(三)
阿织看向奚琴。
火色清光中, 灵气与魔气缭绕在他周身,远天晨曦映入他眼中,他的眼底有一抹薄红。
她道:“你怎么来了?”
奚琴刚要答,一道魂火袭来, 惨白火光被晨雾冲淡, 让人险些看不清, 两人同时避过,奚琴道:“是谁说这里危险, 需要我帮忙来着?”
他看向下方剑阵, 八道奇门, 他的霜刃守住了五道,余下三道还是阿织的剑魂在支撑。
他掌心托起一团灵气,挥袍将其送出, 灵气在半空一分为三, 破风般奔向生、休、开三门, 稳稳将剑魂环住,形成护障。
何为分神?
灵气放而不散,自成天地。
未至分神境,灵诀一经打出, 遁化虚无, 只有辅以五行之术,才能实化。
到了分神境, 因为灵海磅礴浩瀚,灵气有了坚实的后盾, 所以释放与灵气可以久聚不散,可以融进万物,与万物相承。
这也是为何要到分神境, 才能学沧海剑式的原因。
阿织看着奚琴,虽然他灵气收放自如,霜刃在他之手,犹如神物,但阿织看得出,他此刻的状态并不算好。
奚琴的确是天生仙骨,但破境界对于任何一个修士来说绝非易事,即便是阿织,当年她从出窍突破到分神,也用了整整十日,这一个过程,需要把灵海的灵气全部释放,尔后重新纳入。
阿织骨骼惊奇,吸纳灵气之快,在修士中实属罕见。但新的灵气吸纳后,灵海翻覆不定,稳固灵海才是最消磨时日的,有的修士甚至要苦捱数月。奚琴的天赋比之阿织也许不遑多让,毕竟是从半步分神彻底跨入分神大境,断没有短短一日就出关的道理。
正如他眼底的薄红,那是破境界后,未能及时稳固境界的苦苦压制。
阿织知道,是她算错了时机,有了慕家灭族的前车之鉴,她以为妖物会等到春祭正日才出现,没想到天妖提前破土。
适才天妖扩张结界,镇守伤魂谷的慕家亦有感知,在伏昼间闭关的奚琴觉察到妖气,这才提前赶来。
一个女修已这么难对付,眼下又来了个旗鼓相当的帮手,天妖警惕异常,它的瞳孔忽深,棱镜中如有幽光,同时,结界中的海浪在它的嘶啸声中掀起惊天涛澜,混杂着惨白的伤魂火,天幕竟降下火雨。
奚琴仰目看向这伤魂雨,毫不迟疑地并指心前,浮空诵诀。
狂风吹动他的衣袂,风中隐隐传来幽香,凌空忽然浮起了一片叶,紧接着,许多片叶。
景宁奚家在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栖兰木是仙木,需得仙脉凌泉温养才能长成。而奚家人自幼伴着仙木与仙泉,他们入道后,灵器任选,有一样灵术却是必学,奚家独有的栖兰术。
栖兰术是极其强大的五行之术,木水之系,每个境界用出来都不一样,轻能飞花摘叶,强能瀚海凝冰,到了分神,被招自半空的栖兰叶迎风而生,仙叶无魂,是以不惧魂侵,竟能与火雨相斥纠缠。
怒涛惊浪被压下,劫渊中生出厚土,栖兰仙木破土而出。
借着这一刻的喘息,阿织终于看清了这天妖的蹊跷。
这妖不知原身是何物,既擅水又擅火,好在即便是天妖,妖力也有穷尽,每一次使出伤魂火,它的瞳孔便暗上一分。
阿织看清了,那里便是伤魂火源所在,亦是它最薄弱的地方。
天妖见伤魂火雨都无法将眼前二人诛杀,它再度大啸出声。
虽然被剑阵围困,它的妖力却与外间结界相连,而今结界已扩散到痋山,只要再度扩张,覆盖过整个封蛟川,余下修士也会入它之腹,成为它的祭品。
阿织的心陡然一沉。
一只尚未成熟的天妖胎已经如此难应付,如果献祭人数凑够,祭礼完成,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当年慕家能人众多,亦覆灭在天妖之口,眼下她和奚琴,一个身魂不稳,一个刚破入分神境,状态都不好,必须速战速决!
栖兰叶与火雨相持不下,剑阵小天地中,尚有无数剑魂在竭力对抗天妖,阿织掠至奚琴近旁,对他道:“帮我压阵。”
奚琴忙中回神:“嗯?”
“帮我压阵。”阿织道,她盯着天妖,“我去杀它。”
奚琴微微一愣,他下意识看了阿织一眼,她的眼中是满天伤魂雨。
他没问阿织要怎么做,只说:“好,这里交给我。”
阿织所谓的压阵,除了要稳固住下方的奇门剑阵,还有阻止天妖结界扩张的意思。
奚琴当机立断,掌中聚集起庞大的灵气与魔气,送出去的同时,收回五根霜刃。
灵气与魔气纠缠着,代替霜刃钉入阵中,守住奇门。
破土生长的栖兰木探出枝条,紧紧缚住结界法印。栖兰叶少了根木支撑,无力对抗伤魂雨,在雨中飘然下坠,五根霜刃却在空中掀起狂然剑风,将火雨卷入其中。
就是这个时机!
天妖的瞳孔再度变得幽白,阿织看着这个曾经伤了自己双眼的伤魂火色,一刻也没有犹豫,提着斩灵,飞身逼向天妖。
天妖知道自己的弱点已被眼前女修勘破,岂会坐以待毙?它狂啸一声,这一次,魂火竟不是从它口中喷出,而是从火源生发,径自从它额上三目放出。
阿织就在这三目之前,间不容发的一刻,她直面火色,直接被伤魂火包裹。
奚琴的手一下握紧,额上的凤翼图腾就要显现。
初初脑子也是一空,他再不管这漫天可怖的火雨,直接往护障外冲去,一旁的银氅一步不慢。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然响起了一声清音。
像古旧的铃铛被风吹动,暗哑,却沉澈。
魂火烧灼间,忽然出现了一抹淡金色泽,色泽一下变深,忽然盛放,众人重新看到了阿织。
她依旧提着剑,却与方才不一样了,她的肩上,白色罪袍烈烈翻飞,罪袍上淡金罪纹时隐时现,她的眉心也出现了慕氏族徽,那是上古神文中的“罪”字,只有这个古老家族的族长才有。
慕家所受之罪是神罚,因为神罚不得不穿上的罪袍,虽然是负累是耻辱,毕竟是神物。
既是神物,何惧妖火侵蚀?
在勘破妖瞳是天妖弱点的一刻,阿织就知道,想要逼近天妖,必定要直面一次伤魂火,但她身上有慕氏族长的罪袍,她甘愿赌一次。
这一身撕扯了小半副魂才穿上的罪袍,不算太不值得。
释放过一次伤魂火后,天妖的瞳孔不可避免地黯淡下来。
机不可失!
阿织持剑心前,闭目诵诀,袍摆的金色铜铃发出清音,眉心的罪印金光大放,剑阵小天地中,所有剑魂听闻召唤,齐齐滞住。
何为魂?人有魂,则可与天地相争。
剑有魂呢?剑有魂,则可斩世间万物。
这是许多年前,问山教给阿织沧海一式的真谛。
下一刻,无数剑魂向斩灵飞掠而去,与之靠拢、合并,盛放出无尽剑光。这一式凝结了所有剑魂的杀招,被阿织直接送入天妖瞳中。
四周骤然风停,天妖的身形凝滞了。
劫火覆灭,涛澜平复,天地一下静了下来。
只有持剑的女子立在天妖之前,她的眉目很静,似乎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有一点动静,仔细听,原来是剑吟。
天妖与阿织只僵持了一瞬,斩灵以遇神杀神之势一路斩下。
天妖发出一声惨痛的啸声,一道散发着白光的裂纹在它的眉心三目处显现,一路往下,直到将整个妖身纵劈为二。
同时,妖身的各处乍现裂痕,裂痕处均有白光。
奚琴见状,从静默中回神,他立刻收起霜刃,回头提醒泯与众人:“躲好!”
这是天妖死前,尸身即将施放全部妖息的前兆,其妖力不压于一次伤魂劫火的爆发。
天妖尸身终于爆开,妖息震天撼地,余波一圈一圈扩散,剑阵与血网坚守多时,终于被震碎,奚琴闪身上前,揽过阿织,霜刃在他们身前撑起剑障,急速往后撤去。初初隔空引水,水凝成墙,泯在其中混以魔气,银氅幻化的凤鸟吐出火息,小松门与言如高几人把所有灵气聚在一起,为护障层层加持。
可惜到了最后,护障还是被妖息冲破,人躯不如兽躯刚强,小松门等人被余波震晕过去,受了伤,好在没有性命之尤。
天妖已死,结界即破,一场酣战过后,整个伤魂谷死寂一片。
满地都是残骸,河床塌陷,除了被残余妖力托起的一块块浮石,下方便是深渊。
奚琴带阿织落在一块宽大的浮石上,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织阿织。”
奚琴心中一顿,回头看去。
是灰鼠。
它正越过一块一块浮石,朝阿织拼命奔来。
“阿织阿织——”
奚琴的心中刹那静极了,他立在寂谷微风之中,朝阿织看去。
晨光之下,她在笑,笑意真切也安静,她在看着那只灰鼠。
银氅什么都不管了,一路奔过来的同时,露出原身,也不怕被阿织发现自己说了谎,它根本没有银毛,它不在乎了。
还差一个浮石就到阿织身边,银氅朝前扑去,谁知还没扑到阿织怀中,他忽然被一只半路杀出的幼兽撞去一边,一只无支祁先他一步落在阿织身边,戒备地瞪着他:“你干嘛啊?阿织是你叫的?是你能碰的?你是阿织的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