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氅一呆, 这才想起来,这是那只适才跟自己并肩作战的水猴子。
后来阿织被伤魂火包裹,这水猴子冲得比谁都快,急得把猴头的毛都薅掉一把。
人世沧桑, 辗转二十来年, 阿织身边有新的妖, 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阿织剑术惊人,看这幼兽年纪不大, 大概是倾倒在阿织剑下的一方宵小。
罢了, 银氅想, 他活了百余岁,跟这水猴子差着辈分,难道还要与他计较不成?看他方才对阿织忠心耿耿, 便算将功补过了。
银氅上下打量初初一眼, 在心里认了个孙子, 老气横秋地说:“无知小辈,鼠爷不同你一般见识。”
初初何曾受过此等怠慢?徽山那些精怪知道他是无支祁,谁不怕他?
他跳着脚骂道:“区区一只鼠妖,也敢——”
话未说完, 高空忽然传来破风之音。
几人仰头看去, 只见一众修士御器行来,成群结队, 竟数不清有多少人。
阿织心神一凝,本能地戒备起来。
罪袍已经收了起来, 眉心的罪印也隐藏好了,可是,天妖之死, 妖力结界破碎震荡八荒,到底还是惊动外人了。
阿织正想对策,高空的修士中,为首一人看见他们,忽地提速,来到他们这块浮石上。
阿织看清来人,稍稍一愣,此人眉清目秀,一身晴蓝色衣衫,上绣凌泉纹,正是她此前在奚家驻地见过的那位管事,奚花谷。
花谷上前与奚琴拜道:“琴公子。”
奚琴“嗯”了一声。
不需要多余吩咐,花谷环目望去,见此地满目疮痍,妖气残存,很快捏了一只传音玉鹤,把如何化散余留妖息,如何暂封妖谷,如何清理痋山中的尸身,以及之后如何与仙盟交涉传达了下去。
阿织这才发现,原来赶来的修士都是奚家部下,他们穿着一众水蓝色长衫,衣摆上绣有凌泉纹。
她太紧张了,下意识防备所有人。
这时,耳畔响起奚琴的密音:“仙子。”
“你让他们来的?”阿织问。
“嗯。”奚琴道,“伤魂谷一行,仙子瞒得这么紧,想必不希望暴露行踪,眼下天妖一死,不该惊动的人怎么也惊动了,与其危坐观望,不如让自己人来收拾残局,之后对外该用什么说辞,我们也能做主不是?”
“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和仙子商量,仙子若要怪我——”奚琴稍稍一顿,笑了,“怪我也行,回景宁后,我跟仙子赔罪。”
彼时阿织和天妖打得昏天暗地,奚琴就在慕家,如何感觉不到?
涑东盟会是仙盟之下的正式盟会,盟会的试炼出了这么大岔子,仙盟必定插手。只要插手,阿织的身份难保不会引起伴月海怀疑,是以奚琴来相助阿织前,还做了一桩事,他传音给奚奉雪,请他立刻派人来善后,奚琴语气笃定,说:“我要最靠得住的人。”
奚奉雪于是调兵遣将,直接把花谷打发了过来。
阿织放下心来。
一夜激战后,她已经提不起剑了,适才看到那么多修士,她还以为从今以后,她得带着初初和银氅亡命天涯了,还好……
一辆追风辇停在不远处,车身白身蓝顶,上刻奚家凌泉纹。
阿织没说什么,带着初初与银氅上了辇车,辇车随即乘风,跃上千里层云。
奚家这辆追风辇是一个难得的仙物,看着不大,其内实则叠加了几重空间,有数间静室,静室中又有反应阻隔,可以供人清修,互不打扰。
阿织累极了,进入辇车,便去一间静室打坐调息了,泯安顿好小松门与言如高几名修士,来到外间,奚琴正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他看上去非常疲惫,魔气缭绕周身,经久不散。
从出窍突破到分神,本就需要放开灵气对体内魔气的压制,何况在这之前,他还跟神罚之阵打过一场,之后还帮阿织压阵对付天妖,到了此刻还在强撑,实属不易。
泯看奚琴的样子,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没有匿行散去,端正侍立在一旁。
等了一会儿,奚琴果然道:“泯,我前生……他,可会下溯荒印?”
这一问,问得莫名。
泯只知道奚琴的前生姓青阳,据记载,青阳这个姓氏,似乎与溯荒印有关,别的一概不知。
奚琴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前生,泯其实看得出,他有些抗拒。
泯想了想,忽然记起阿织眼下的溯荒封印,不由反问道:“尊主跟着姜姑娘这么久,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奚琴一时未答。
他体内的魔气,是叶夙引来,压制前尘记忆的,而今魔气外溢,他自然能从这幅魂的深处拾取一些往日片段,这些片段,零零碎碎,时隐时现的,但是足够了。
他“唔”了一声:“想起一些不太重要的渊源。”
泯道:“尊主和姜姑娘,果真有渊源?”
奚琴顿了片刻,笑了一声:“我前生和她,好像成过一次亲。”
“成亲?”泯诧异道,“那尊主和姜姑娘岂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种成亲。”
是一场师门的接风宴。
奚琴说到这里,却不愿意往下说了,过了一会儿,他语峰一转,道:“回景宁后,我得先浸骨,然后闭关稳固境界。告诉花谷,这期间,倘若有人问起伤魂谷的天妖是怎么死的,对外的说辞,一律称奚家带人围剿。”
这个说辞,无心人听过便罢,有心人未必肯信,不过,拿来堵悠悠之口,防着人往深处探究,暂且够了。
奚家毕竟是奚家,明面上还是可以应付的。
“还有,阿织……仙子的状况不太好,到了景宁,让竹杌去请信得过的仙医为她看看。”
奚琴言罢,沉沉地闭上眼。
泯应了一声,见奚琴没有再说话,知道他此刻的全幅心神已用来对抗魔气,无暇再管其他。侍立的魔于是抚心一拜,如烟一般消散了。
同一时间,伤魂谷。
奚家的修士动作很快,不消一刻,伤魂谷中的天妖余息已被化散了一半,遍布痋山的尸身也快被拾捡齐全,这时,高空云端,忽然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人身着襕衫,书生模样,手持一只状元笔,一人紫裙银链,眉眼清媚,正是楚家的判官与孟婆。
判官看向下方场景,勾了勾嘴角,无奈道:“看来你我来晚一步,没拿住那姜氏女的把柄,又让她跑了。”
孟婆不禁蹙眉,这谷中天妖余息之强,隔得这么远,她都能感受到,“你确定这天妖是徽山姜遇所杀?”
判官手中的状元笔挥出几点墨渍,浓墨似在风中捕捉着什么,过了会儿,飞回笔尖。
判官仔细一感受,笑了:“剑意昂扬,除了她,还有谁?”
他说着,又一叹,“可惜有奚家为姜遇挡着,我们劫人不易,要是实在没法子,说不定要麻烦昭昭用一用美人计,跟奚奉雪讨人了。”
孟婆一听这话,面色一凉:“这是家主交给你的差事,与我无关。”
判官正要继续打趣,耳畔忽然听见细微的破风之音,他回头望去一眼,了然道:“看来不止我们一家被痋山的动静惊动。”
都不是局外人,都不是来凑热闹的,撞见难免尴尬。
孟婆长话短说:“走。”-
景宁浸骨的地方,也叫清心间。
到了景宁,奚琴一刻不曾耽搁,径自去了清心间。竹杌已等在洗骨寒泉边。眼下奚琴破入分神境,骨中魔气翻涌更甚往昔,好在浸骨一术,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不高,只需将泉针送入浸骨人的体内即可。
浸骨时,是心神最薄弱之时,魔气被一寸一寸剔去,记忆封印失守,难保不会想起一些过往前尘。
以往,奚琴会用山青山的记忆来压制,配合清茴香的香气,多少能捱过一时。
然而这一回,山青山的日子也变得苍白单薄,他苦撑片刻,神智还是被前尘淹没,这些日子零星拾捡起来的片段,被一根线串了起来,成了一段连他也说不清究竟属于谁的过往。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青荇山,山中竹影摇曳,晨曦微明,他掩上竹扉,负剑下山。
身后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主上’又有事要办?”
叶夙回身看去,问山抱剑倚在竹边,懒洋洋地看着他。
问山与他是师徒,师父在上,多数时候,问山称他“夙”,偶尔师父为老不尊,兴致来了,会戏称他“主上”。
“嗯。”叶夙道,“元离寻到了端木氏后人的踪迹,或有白帝剑的下落,我得去见持剑人一族。”
“端木氏避世多年,早已记不起远古往事。再说他们的族人,本就因剑受诅咒,此生肯不肯拿剑还两说,你这一趟,恐怕要白跑了。”问山道。
叶夙沉默片刻:“无论如何,但求一试。”
春祀负在身,他下了山,来到涑水畔。涑水浪潮涛涛,一株冬木下,有一个穿着玄袍,眉眼深邃坚毅的男子。
他是元离,玄鸟氏。
是跟着他的四个人中,最常伴他左右,也是他最信任的一个。
元离见了叶夙,步上前来,抚心唤了一声:“主上。”然后他道,“渡水南行,有一片妖山叫做痋山,痋山之中,镇守伤魂谷的慕家,正是端木氏之后。”
第102章 负剑行(二)
元离说, 端木氏这一任的族长叫做慕怀。
慕家镇守伤魂谷已有千年,族中规矩异常严苛,很少与外界接触。
也是近百年玄门兴盛,仙家之间多有往来, 慕氏偶尔会贩卖一些珍奇的妖丹、灵草, 外界才知道涑水之南有这么一个家族。
元离还说, 慕氏的实力,比之当今玄门大族不遑多让, 只是过于低调, 才名不见经传。
元离不知道的是, 叶夙其实听说过慕家。
剑修到了一定境界,能够感受到八方剑意。早年问山游历山河,路过痋山, 曾在那里捕捉到一丝异常凛然的剑气。
这剑气勾起问山的好奇, 他在涑水南岸逗留了小半年, 结识了好几个慕家人。
可惜,这些慕家人均未入剑道,那一丝剑气也越来越淡,问山于是怀疑是哪位先圣的遗泽, 未做深究便离开了。
这事后来被问山当作一则笑谈, 对叶夙提起,叶夙当时就留了心, 眼下听元离说起慕家来历,只觉师父不愧是当世第一剑尊, 对剑意的感知力,竟能越过神罚大阵的阻隔。
妖山的妖气浓厚,来到一处青檀密林前, 叶夙感受到神阵之威,他没有擅闯,叮嘱元离传音。
不一会儿,两侧巨木缓缓分开,当中出现一个法阵,一道光华闪过,一个人从阵中跨了出来。
此人一副冷颜,长发花白,他拄着一支青檀木杖,身披白袍,正是慕怀。
元离抚心行礼,称了一声:“族长。”随后简要说明来意。
慕怀听后,蹙了眉:“请我族人习剑?”
“是。”叶夙道,“当年众神归于九重天,白帝剑作为神物,想要留存人间,只能崩裂开来。剑袍、剑柄、剑刃,千年不知去向。神物无踪,难以寻找。幸而多年前,重君残相临世,教给我族一问剑之术。以此术成阵,可捕捉一丝白帝剑的剑气,取得剑气,寻剑便会容易许多。”
“不过,问剑之术,成阵至少需要三人,三人的剑术造诣,都需臻于化境。又因问的是神剑下落,三人中,至少有两人应与神剑有羁绊。除了青阳氏外,这世间唯有持剑人一族与白帝剑渊源匪浅,是故在下冒昧前来,请慕氏族人习剑。”
端木一族,在古时便铸剑为生,与剑相伴,及至端木纠试白帝剑,春神句芒赞其为“天生持剑人”,后来端木一族都被成为“持剑人”,而今入剑道,想必不难。
慕怀问:“青阳主上希望我族几人习剑?”
叶夙道:“不敢贪多,一人即可。”
慕怀听了这话,意外地看了叶夙一眼。三人成阵,他只求一人,这么说,他已找齐两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叶夙身后的春祀上。
其实看到叶夙的第一眼,他就注意到这么把剑了,他问:“这把剑是青阳氏所铸?“
“是。”叶夙道,“从古籍上学得一些皮毛,不及当年端木氏铸剑术十之一二。”
不,慕怀想,是把好剑。
他没有多说,目光落在魏巍妖山,良久道:“你们回吧。”
这就是拒绝了。
元离一怔,当即想说服慕怀,叶夙抬手一拦,道:“族长可否告知缘由?”
慕怀一时没答,片刻后,他的眉心出现了一枚金色族徽,那是上古神文中的“罪”字。
“青阳主上可知道这是什么?”慕怀问,随后自行答道,“罪印。”
“这样的罪印,我慕氏每一个族人身上都有。”
“有罪印者,不得轮回;终生看守妖谷;除族长外,不得知其罪。这是神罚之言。”慕怀道,“但青阳主上有所不知,还有一点,神罚之言并未提及,此罪印,剥夺了我族与剑的渊源,我族人而今持剑,与凡俗庸碌之辈并无区别,再也不是古时的‘持剑人’。”
叶夙道:“当年浊气未能妥善封印,你我二族为此,已付出太多代价,而今既有一线生机,何妨一试?”
“青阳主上怎知我族不曾试过?”慕怀道,“千年来,端木氏负剑前往各处妖窟妖谷,不乏有人不信因果渊源,拿起过剑。但,神罚因剑而降,罪印因剑而生,凡人之力岂能抗衡?拿剑者,最后都不得善终,唯我伤魂谷慕氏一支,早早将剑封于禁地幽谷,才得以偷生至今。”
慕怀说着,看向罩住整片青檀木林的神罚大阵,慕家就掩藏其间。
“先祖过错,与我后人何干?而我族人,生于人世,永远无法知其宿命,又何其可悲?既然如此,我身为族长,唯盼我族人能安稳过完一生,有何不可?”
说罢,他松开木杖。青檀木杖悬立身侧,慕怀双臂交叉,合抱胸前,对叶夙行了一个端木氏的古礼。
“青阳主上高看我们,恕慕氏无法相帮。”
他是一族之长,肩负重任,从不轻言妄语。一言既出,金玉不移,拒绝得如此坚决,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叶夙的目光黯淡下来,与元离一同抚心回礼,刚要离开,慕怀却唤住他,说道:“听闻青阳氏曾得春神句芒真传,有治愈魂伤的能力,可是真的?”
叶夙道:“不敢托大,只能治愈轻伤。”
“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慕怀道,“慕氏一族,因有罪印,极易受魂伤。我有一小儿,魂伤颇重,已经苦熬多日。伤魂谷是妖谷,每逢春祭,妖气震荡,于魂伤恶疾影响极重,不知青阳主上可能相帮?”
叶夙颔首:“族长可携幼子出庄,在下尽力为他施救。”
慕怀摇了摇头:“我还听说,春神句芒手持一枝春藤,这枝春藤,源自句芒的本命神树,榑木(注),据传榑木枝也有治愈万物的效用。我听闻,春神句芒归于九重天前,曾将榑木枝截取了一段,赠予青阳氏,青阳氏这千年来,偶能祈得句芒残相临世,亦是靠着这一段榑木枝的神性。”
“敢问青阳主上,这一段榑木枝,果真在青阳氏手中?”
叶夙沉默片刻:“在。”
“我儿魂伤太重,凭青阳氏之能,恐无法救治,不知能否相借榑木枝?”
叶夙看着慕怀:“……不能。”
他没说原因,慕怀也不曾追问。
这一次谈话称不上不欢而散,只能说各族有各族的坚持。眼看就要春至,叶夙留下元离,让他试着寻找端木氏其他支系的踪迹,独自赶回青阳氏,主持春祭之礼。
这日一早,叶夙忽然接到元离传音:“主上,慕氏出事了。”
叶夙心神微凝,忽然忆起慕怀说,每逢春祭,伤魂谷妖气动荡,于魂伤恶疾影响极重。
他问:“春祭?”
“是,这族长不知听了谁的谗言,在族中寻了一个刚及笄的孤女,把她投下了伤魂谷。说是只要把孤女祭给妖谷,便能为族人挡煞,可佑族人来年平安。神罚之阵已张开,法印覆盖了小半片妖谷,属下无法靠近,只能先行禀报主上。”
叶夙愣了一下,伤魂谷的妖息之重,侵肤蚀骨,他是感受过的,把一个半大的孤女投下谷中,如何能活?
慕怀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拒绝相借榑木枝,所以穷途末路,不得不将希望寄于血祭之礼?
叶夙心中一沉,下一刻,他已离开青阳氏,出现在元离身侧,一边往伤魂谷走去,一边问:“在哪?”
元离给叶夙指了方向,叶夙来到一片幽暗地带。
幽暗地带位于一处山壁下,山壁上布满枯藤。
就是在这里,叶夙见到了阿织。
她正被几只狼妖团团围住,身形纤瘦,肤色苍白,那一双眼本该是非常好看的,却不知被什么伤了,瞳孔已变成了灰白色,两行鲜血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她的身上到处都是伤,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枯枝,双唇紧抿着,正在仔细听狼妖的动静。
狼妖似是觉得时机已到,互看一眼,猛地朝阿织扑去。
叶夙目光微凝,一道火诀已祭在手中。
岂知火诀还未送出,阿织已先行掷出了手中枯枝。
这根枯枝竟不是凡木,而是一根成了精的妖木,不知何时被她降服,眼下不得不听她之令对敌,尔后她听声移位,凭着直觉躲避狼袭,口中诵诀,木诀、水诀、火诀,还有一些旁门左道的术法,只要能对付狼妖的,通通被她用上了。
这一番打斗毫无章法,叶夙却为之惊讶。
不单单因为眼前孤女双目失明却不曾放弃,还因为他在她杂乱的术法中,感受到一股凛然之息。
这凛然之息,竟与他在问山身上感受到的剑意相近。
她的资质这样好。
几只狼妖最终倒在了阿织的枯枝下,阿织却没有放松戒备,她依旧紧握着枝桠,一步一步后退,直到紧绷的后背撞上了山壁,她这才摸索着回过身,在山壁上,找到一根藤蔓,然后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山壁很高,掌心和膝盖都被磨出了血,她才爬到了断崖边。
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独自立在风中,什么也看不见,非常地茫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投下这妖谷,她好像在问自己,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她的亲人呢,为何没人来救她?
随后,她似乎累了,终于慢慢地在断崖边坐下,抱着双膝,整个人蜷起来,露出了小姑娘该有的,无措又无助的神情。
叶夙就立在阿织的数步开外,沉默地看着她,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两不相识,又能说什么呢?
他安静片刻,负剑走近,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喊:“阿织——阿织——”
第103章 负剑行(三)
叶夙循声望去, 来人是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
不久后,叶夙便会知道,此人叫做慕樵,是阿织的四叔。
慕樵的模样与慕怀有点像, 有些冷, 这或许是端木族人统一的特点, 看上去都不太容易亲近。不过,比之慕怀, 慕樵少了一分俊逸, 多了一分坚毅忠厚。
在断崖边, 慕樵一看到阿织便愣住了。这么大年纪的一个男人,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他抬袖狠狠揩了一把, 深深地吸气吐气, 直到稍稍平复, 才来到阿织身边,哽咽道:“阿织,四叔来晚了。”
叶夙在慕樵到来时便匿了踪迹,他来到伤魂谷外, 却没有走远, 直到看见慕樵背着阿织出谷,找了仙医, 又穿过妖山密林,往北边行去。
叶夙忽然想起, 师父说过,当年他在涑水之南逗留过小半年,结识过好几个慕家人, 眼下看慕樵的去向……
青荇山?
只是,师父避世多年,肯收下他已是破例,山中又无女子,只怕慕樵此行难有善果。
叶夙沉吟片刻,道:“元离,你回族中,代我主持仲春礼。”
“主上不回?”元离问道。
青阳氏的春礼繁复,叶夙这几年虽不常在族中,也会等到仲春礼结束再外出。
叶夙道:“不回,我另有事要办。”-
青荇山的夜总是静谧,山上的凡人弟子歇得早,春风又惹人困倦,天一黑,连灰毛鼠也钻进云外洞睡大觉了。
这一夜,一间竹舍却点起烛灯,问山坐在方桌边,颇有兴味地看着这个意外归来的大弟子:
“你要我把她收来当徒弟?”
叶夙道:“慕氏把她投下伤魂谷,便不会管她死活,但血祭之术到底不光彩,她若回到族中,无法自处,正因为此,她的叔父才会来青荇山求助。
“普天之下,能避开慕氏族人,且能安稳度日的地方不多,青荇山乃其中最佳,她是女子,除了作为剑尊之徒,以任何身份留在山上都不合适。”
问山听他说完,讶异地一挑眉,“难得,青阳主上居然能一口气说出如此长一段话,这还是我认得的那个寡言少语的夙么?”
他又笑道:“还有别的理由吗?说来听听。”
叶夙沉默片刻:“她资质极好,是修剑奇才。”
“还有呢?”
“她是端木族人,持剑人的血脉,有朝一日,她剑法大成,或能以问剑术,与我们成阵,取得白帝剑气。”
“还有呢?你让我收她为徒,就没有一点独属于你自己的,特别一点的理由?”
叶夙安静下来,他的眼底缭绕着春雾,就在问山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时,他终于开了口:“日前,我去伤魂谷,见慕氏族长,那族长曾问我借榑木枝,以救其幼子性命,我拒绝了。今时,他把族人投下伤魂谷,据说是想以血祭之礼,为幼子挡煞。”
叶夙自然没有把此间责任揽在己身。
榑木枝断不可借。
可是,当他在伤魂谷断崖边,看到阿织茫然立在风中,慢慢抱膝蜷起来的那一刻,他会想,哪怕他在回绝时,多问一句因果呢?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会不会至少不让一个人,莫名失了双眼。
问山看着叶夙,他收了笑,露出认真到甚至有些严苛的神色:“这就是了,愧疚就愧疚,同情就同情,怜惜就怜惜。夙,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哪怕只是偶尔,试着展露自己的心绪?”
他负手继续道,“学什么不好,偏学你父亲,学你们青阳氏祖传的那一套‘喜悲藏心,爱憎无凭’,你以为这样是对的吗?”
灰鼠与山雀不知何时醒了,正蹲在竹舍窗边瞧热闹,见从来随和的剑尊破天荒地动了气,还是对着谪仙似的大徒弟,山雀惊讶地用双翅捂住嘴,灰鼠虽不怕事,却也不敢说人话,张嘴只道:“吱吱吱——”
问山点到为止。
他重新在方桌边坐下,“不过,一个连青阳氏主上都认可的好资质,我倒要看看,究竟能有多好。”
他又琢磨着道:“收她为徒,编个什么理由好呢?就告诉她,我为她算了一卦怎么样?”
叶夙垂眸:“师父做主。”
后半夜落了一场雨,等到雨过风止,天也渐渐亮了,苍山翠色欲滴,很快,山下响起慕樵的声音:“慕家慕樵,有事相求,恳请仙尊出山一见——”
呼喊声惊扰了山中的凡人,凡人弟子聚集来山腰竹舍。
其实能穿过山下迷障,寻来青荇山脚下,已经是得了仙人默许了。
问山正要折纸吹出个纸人,去山下为来客引路,山雀忙道:“让我去让我去。”
他好奇心重,非常想知道什么人竟能让堂堂剑尊与青荇山大师兄等上一夜。
说着,山雀摇身一变,幻化成一个仙使模样,提袍奔往山下了。
不一会儿,竹扉外传来动静。门开了,看到来人,几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她的异色双瞳。
阿织握着盲杖,非常安静地立在屋中,即便这样,叶夙还是看出她对于这个陌生的地方,其实有些不适。
她一言不发地听慕樵说着她经历了什么,动也不动,只在得知自己的双瞳变成灰白色时,她的双睫颤了颤,垂得更低了。
听慕樵说完,问山为阿织看了伤,瞧出伤她眼的不是凡火,他道:“夙,你帮她看看。”
灵气凝结成雾,慢慢覆盖过她的双眼。
青阳氏有治愈魂伤的能力,青阳主上尤强,但阿织所遭遇的,竟不是一般的伤魂妖火,叶夙尽了力,只能助她恢复一二,无法痊愈。
伤魂谷中,究竟有什么?
良久,叶夙收了手,道:“只能这样了。”
随后他道:“你们回吧。”
他并非当真要让慕樵与阿织离开,只是,倘若她无拜师之意,强留无用。
慕樵果真恳请问山收留阿织,他甚至行了跪礼,能让一个入道之人双膝着地,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这时,叶夙听到问山传来的密音:“眼光不错。”
“何意?”
“意思是——”问山笑着道,“如果我下山游历,在道边瞧见这么一个小姑娘,我会上前问说,‘小姑娘,愿不愿意跟我回青荇山,从今以后,做我最疼爱的小徒弟,我会把我此生的剑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你。’”
“换句话说,”问山道,就像要故意气叶夙,“曾经有位尊贵的青阳氏主上,到青荇山百般请愿,不得已与我约法三章,才换来我做他的师父,但是小阿织就不一样了,我一见到她,就想教她。怎么样,会不会很嫉妒?”
“不会。”叶夙道,他沉默片刻,“多谢。”
这样都不为所动,问山有点气,昨晚教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他这就忘了吗?
下一刻,叶夙就听到问山道:“适才夙为小阿织疗伤的时候,我闲着没事,为小阿织算了一卦。”
“你和夙,这一辈子注定命数纠葛,恩债难消。”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
“意思是,我日后,会和他成亲吗?”
奚琴听到阿织如是说。
……
奚琴在一片昏黑中睁开眼,浸骨已经结束,身上剧痛未消,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半晌,借着窗隙漏进来的月光,他才记起这是景宁的一处修炼静室。
是了,他跟泯提过,他刚破入分神境,境界尚不稳,浸骨之后,他需要尽快闭关稳固境界。
溢骨魔气虽然被剔除,然而前尘记忆翻涌未退,他想起那夜,青荇山的师门,打着成亲的名号,为阿织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接风宴。
他想起隔一日,他,或者说叶夙,再度去了一趟伤魂谷,因为想查清伤阿织双眼的究竟是何物,可惜还未深入谷中,他便被慕怀截住。
慕氏族长神情冷肃:“我以为此前我已与青阳主上交涉清楚,慕家无人习剑。”
他还道:“伤魂谷妖浊之地,不欢迎外人,主上请回吧。”
奚琴想起那夜叶夙回到青荇山,撞见阿织送走慕樵,独自一人在漆黑中摸索着上山。
想起叶夙回到房中,静坐时,听到邻舍姚小山与阿织说话。
“……父亲因为太过思念母亲,积忧成疾,只盼能忘却至爱离世之苦,是故给我取名‘忘’。”
“为何要忘?如果当真思念离开的人,应该要一直念着才是,你应该叫‘念’才对……”
奚琴想起那日问山其实也去了伤魂谷,回来撞见叶夙,玩笑道:“怪了,今日你我分明去了同一个地方,怎么你比我先回来。”
他想起问山半是疼爱半是玩笑地训斥阿织:“仙什么仙,叫师父。”
阿织于是道:“师父。”
然后,她在暗夜中走过来,来到叶夙身前,轻声唤:“师兄。”
她低垂着眼,说:“师兄,多谢照夜之火。”
第104章 景宁夜(一)
静室中有几盏心灯。
心灯如镜, 连接着修行者的心绪,如果有人在这里闭关,心绪起伏过甚,濒临走火入魔, 心灯会发出预警。
适才奚琴在沉睡, 是以静室中一片昏黑, 眼下他醒了,心灯便如夜狼的眼, 一盏一盏亮起来。
透过心灯的琉璃面, 奚琴看到自己眼下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白衣,眼底淡红。
这抹淡红是心灯映在他眼中的色泽,提醒着他, 因为想起前尘往事, 想起……阿织, 所以此刻他心绪不稳。
其实,他早就对阿织的身份起疑了。
不单单因为溯荒印,还因为她出神入化的剑术。
后来她执意要救姚思故,他便将她的身份和青荇山联系在了一起。
若非她不许他深究, 他近水楼台, 其实是有法子一探虚实的。
及至想起自己是叶夙,想起问山后, 他对她的身份已经有所猜测。
阿织很谨慎,把自己的秘密守得很严, 可一个人千防万防,却防不住自己的本心。
她对问山的敬重与思念,对剑道的执着, 已经化作本能,在漫漫长日中,不经意地,就会露出一点端倪。
他猜到她或许是他前生的师妹。
可是,猜到是一回事,猜测被证实,真正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其实知道自己前生是叶夙后,奚琴便不那么想知道阿织是谁了。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后来去了痋山,跟着她回到慕家,和神罚之阵打得惊天动地时,奚琴想,或许他只是不希望今生唯一喜欢的人与自己的前尘纠葛太深。
他有个不知道算不算自私的念头,他希望他心仪的仙子,独属于自己的今生。
否则来路去路、使命责任,皆是前尘所致,他的今生沧海行舟,又能锚泊在哪里呢?
可惜啊,天妖亡灭,灰鼠奔来时,那一声“阿织阿织”到底宣判了结果。
阿织,这个他早已从零碎的记忆片段里拾捡起来的名字,到底让载着一点渺茫希望的孤舟沉入沧海。
原来她也是从他的前尘走来的。
她是叶夙相伴多年的师妹。
得知她是阿织时,奚琴的心情其实是极平静的。
尔后,情绪才如潮水,一点一点蔓延过来。
这种感觉,就像从他人那里窃取了一段记忆,然后长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直到想起自己前生是叶夙,奚琴都觉得,他和叶夙,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可是阿织这个名字,骤然把他的前世今生连在了一起。
奚琴听说过一种藤,要依傍着青木才能生长,但需要一阵风,让藤枝附上木身,阿织便是那阵风。然后,藤蔓与青木相互依凭,相互缠绕,藤叶覆盖过绿冠,再也不分彼此,路过的人,还以为它们本来就是一体。
奚琴担心自己会像这株被青木一样,到了最后,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叶夙还是奚寒尽。
好在此时此刻,藤蔓尚不茂密,他还有诸多前尘尚未想起来,譬如青荇山最后为何会落得那样的结局,譬如青阳氏如今怎么样了,譬如阿织魂上的溯荒印,究竟是否是叶夙所下,为了什么?
但他忽然不那么希望想起来了。
不单因为他破入分神境,又浸了骨,再度释放魔气容易走火入魔。
也不单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他想起了青荇山。
他是三大世家的人,常行走于伴月海,听说过许多关于青荇山的传言。
青荇山到了最后,只有阿织一人守在那里。
直至祭阵而死,持剑倒下,她都没有离开。
奚琴闭上眼。
他无从得知青荇山最后为何只剩阿织一个人,叶夙为何不管她,为何要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不知道阿织是什么样的性情吗?
她在青荇山守到最后时,心里在想什么?
心中可曾有一丝期盼,盼望着她等的人会回来。
奚琴双拳收紧,苍白的手背青筋毕现,缭绕掌心的灵气顷刻成为有形的齑粉,坠入四周的寒泉中。
四壁上的心灯感受到奚琴的心绪,一时间红光大放,八盏心灯齐亮,发出嗡鸣之音,震动敲响静室外的预警铜铃。
听到铃音,外间护法的修士陡然睁眼,他仓促捏了一只传音玉鹤,破开静室的门:“琴公子?”
奚琴已经一步跨出寒泉,引了衣衫穿戴齐整,朝外间走来了。
“琴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闭关稳固境界的途中,修士通常是不好出关的,如此一来,之前的一番工夫就白费了。
修士还待要劝,很快,花谷就赶来了,他挥手打发了修士,跟奚琴见礼:“琴公子。”
旁人以为奚琴停留在淬魂,但花谷知道,琴公子眼下已在分神之境。
奚家虽然贵为三大世家,能出第三位分神仙尊,实在是罕事,玄门强者为尊,何况奚琴还是奚家的嫡系公子,他的任何决定,花谷都不会妄言干涉。
“如何?”奚琴道。
这一句问得莫名,但花谷岂是自闭视听之辈?
琴公子闭关前,唯一叮嘱的事,就是为徽山姜遇请仙医,此刻他心绪不宁地从静室出来,还能为了什么?
花谷道:“请过仙医,竹杌长老也自请为姜三小姐试脉,但三小姐拒绝了。”
“她拒绝了?”奚琴步子一顿。
“是,三小姐似乎对自己的状况心中有数,并不希望旁人过问,花谷便没有多事。花谷命人收拾了近山堂,给三小姐暂住,三小姐眼下带着两只妖兽住在那里,除了头一日托庄中下人送去几卷书、一包瓜子,之后几乎没有出来走动过。”
无支祁什么都爱吃,书卷和瓜子,应该是为灰鼠讨的。
近山堂的位子其实有些偏,十分僻静,但对于阿织来说,僻静其实更好。
奚琴道:“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非常不适,无事不要去打扰她。”
“是。”花谷道,“花谷已经吩咐过了。”-
“……离开青荇山后,我和山雀东躲西藏了好几年,后来没人找我们了,我们偷偷溜回去看过,不过那里新布了很厉害的法阵,还有人把守,我们不敢上山……”
“……再后来,我和山雀约定,我去找阿织你,他去找夙,看谁能先发现踪迹……”
“我们当然知道你们都不在了,可是,你们那么厉害,万一、万一没死呢?”
“我记得有一年初春,阿织你忽然要下山,我追出去,问你去哪儿,你说的就是慕家。后来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慕家在伤魂谷。结果我到了那里,找了好几年,没找到慕家不说,还被一个妖道胁迫,就是五蕴宫那个弄梅散人,他逼着我去偷灵草,然后打着这个幌子,诓了一群修士来祭天妖……”
近山堂的一处八角亭中,银氅蹲在亭栏边,一边剥着瓜子儿,一边絮絮叨叨地对阿织说道。
初初坐在石桌上,听了他的话,嘲笑道:“还说自己是凶妖,随随便便就被人利用,你不蠢谁蠢?”
银氅道:“无知小辈,换了是你,只怕连伤魂谷在哪儿都找不着。”
这两日间,这两只妖不是第一次争吵了,一言不合的次数太多,这回没打起来已经不错了。
初初袋要反唇相讥,这时,他感受到什么,从须弥袋里摸出一枚传音玉石。
玉石正发出温润的亮色,初初蹙眉看了一眼,直接拿给阿织:“找你的。”
传音玉石祭在夜空,阿织道:“奚寒尽?”
那边一时沉默,半晌,奚琴“嗯”了一声,然后他道:“阿织。”
这声音融着夜风,听上去竟是沉静,阿织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这语气不太像平时的奚寒尽。
她有些怔然地立在传音石前,不知是为这莫名的语气,还是因为他得知了她的真名。
过了会儿,奚琴又开了口,带着惯常的笑意:“阿织,这才是仙子的名字?”
天妖倒下,银氅在满目疮痍的河床上奔向她,到底还是被他听到了。
阿织这个名字,外界并非全无知晓,他是三大世家的人,一查即知。
她若认了,就等同于认了她究竟是谁。
阿织想否认的,可她想起那日她从慕家禁地出来,看到他一身是血。
她道:“嗯。”
然而奚琴竟不曾追问,他说:“你朝后看。”
阿织听了,回身望去。
月洞门下,溶溶月色中,他一身霜白,不知是何时来的,也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格外沉默地看着她。
第105章 景宁夜(二)
阿织有些惊讶, 他不是在闭关吗?
“你怎么来了?”她问。
“把仙子接到家里做客,自己却关在静室里半步不出,这是待客的道理?”
奚琴听了这话,笑着说道。
他朝亭子走来, 闲适地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银氅瞥见外人, 小心翼翼地拢了拢瓜子儿, 唯恐被人抢了去,初初从石桌上跃下, 跳到亭栏边, “哼”一声别过脸去, 一只鼠妖跟他抢阿织已经够烦了,眼下又来了个奚寒尽。
奚琴看了这两妖一眼,没在意, 问阿织:“在这里会不会住不惯?”
花谷照顾得再好, 奚家毕竟是世家大族, 人多眼杂,总有不妥帖之处,若不是这样,她这两日怎么会足不出户呢?
阿织没应这话, 只道:“你刚浸好骨, 正是闭关稳固境界的好时机,不该出关。”
奚琴沉默了一会儿, 状似随意道:“可是,稳固境界需要心绪平静, 我杂念太多,神思不定,被心灯发现, 把我从闭关的静室里撵了出来。”
他说着就笑了,“我没地方可去,只好来找仙子。”
这是他家,他说没地方可去,谁信?
初初“嘁”一声,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阿织却有几分明白。
她是被奚琴亲自带回景宁的,眼下又单独住在一个院落中,难保不会引人好奇。昨日,她想帮银氅讨一些瓜子和书卷,刚出院门,便撞上一个奚家女修。
女修帮了忙,随后问:“你就是跟寒尽哥哥回景宁的仙子?”
“你和寒尽哥哥很熟吗?”
“你们是在仙盟认识的?”
阿织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暗自把灵识放出去,发现远处的墙根后,还有几名女修在偷偷听她们说话。
阿织身份敏感,非常谨慎,之后半日,她让灵识覆盖过整片近山堂,以防有人对她起疑。
因此,她捕捉到这几名女修的议论。
“听说的确是在伴月海结识的。”
“她跟着寒尽哥哥外出历练了好几次呢。”
“怎么可能,寒尽哥哥在景宁时,成日只知道修炼,跟谁都和气,跟谁都不熟,独来独往惯了,怎么会答应跟不认得的人外出历练?”
阿织这才知道,原来她们对她好奇,只是源于奚琴,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也是从这些女修口中,她听到了奚琴以往的样子。
跟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他是凌芳圣的胞弟奚湄之子,出生在山青山,幼时勤于修炼,直至母亲病重去世,他才搬到景宁长住。因为生来就有骨疾,在景宁的数年,奚琴不常与人接触,跟在山青山时一样,他把长日时光都耗在了修行上,即便外出猎妖,也喜欢独行独回。
也是,哪怕天生仙骨,修行上若不刻苦,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年间就破入分神境?
阿织想到奚琴是后来才搬来景宁的,双亲皆亡,寄人篱下,适应之前,他在这里大概度过了一段不那么自在的日子。
她道:“你如果实在静不下心,我可以去静室帮你护法。”
“你在担心我?”奚琴问,不等阿织回答,他笑道,“不了,护法无趣又辛苦,要时刻提着心神不能歇息,我不舍得让阿织辛苦。”
他说着,目光落在银氅身上。
银氅正老神在在地剥瓜子儿,初初看他吃得香,好奇地探出爪子,也想拿一粒来尝一尝。爪子刚够到瓜子,银氅眼疾手快,伸手护食,这时,凭空卷来一阵灵风,瓜子被风卷着托入高空,落到奚琴手中。
两妖被半路劫食,正要发作,只听奚琴道:“初到景宁,我带你们四处走走?”
银氅和初初的动作同时顿住,一齐点了点头。
景宁坐落在伴月海以南,涑水之北,与许多居于高山深谷的玄门不同,奚家景宁,就像一个人间市镇。街道纵横交错,仙阁有秩地分布其间,商贩走卒、散仙高人,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只是都入了道,因住在景宁,都听奚家的吩咐。
奚家也养自己的修士,就像楚家门人会被外界戏称为“鬼差”,奚家一众修士着蓝衣,绣凌泉纹,统一称为“栖兰卫”。
正是夜,街上没什么人,奚琴带着阿织,御器路过市镇,一路东行,来到一处矮山。
矮山上雾茫茫,两名栖兰卫守着一个法阵。
见到奚琴,栖兰卫上前行了个礼,唤道:“琴公子。”随后撤了法阵。
法阵一撤,雾也散了,矮山露出真容。
阿织放眼望去,只见山上山下栽种着密密匝匝的栖兰木,正值花期,仙木上繁花绽放,一片片蓝白云蒸霞蔚,这蓝白色,正好与栖兰卫衣衫的颜色一致。
一道清泉不知从何处发源,沿着矮山往下流淌,交错分布于栖兰花间,在月色下,如同一条银带。
奚琴说:“这就是凌泉。”
凌泉是景宁的仙脉,奚家独有的栖兰木,就是傍着凌泉生的。
蜿蜒分布的凌泉水波,成了奚家的家纹。
栖兰木花香清远,花能醉人酿酒,叶可醒神入茶,奚家家主奚洹号凌芳圣,其中“凌芳”二字,就是指凌泉畔的芬芳。
近水的地方,有几株栖兰木沐浴仙泉,已经提前结了果。
栖兰果果色诱人,初初和银氅见了,争先恐后地采果子去了,阿织蹙了蹙眉,想拦,却又作罢。
奚琴懒懒地倚着一株紫藤树,见状,调侃道:“栖兰花结的果,吃了多少会醉人,睡个半日不醒也是有的,若是平常,仙子早把无支祁与灰鼠拦下了,任他们吃果子去,怎么,仙子是有话对我说?”
阿织“嗯”一声,她道:“你如果不想留在奚家,其实可以去别处闭关,不必因为我到此做客,便强留此处。”
破境界后,稳固境界极为重要。
他最初去痋山寻她,便说过在景宁闭关不好,因为免不了一通人情应付。
奚琴道:“仙子认为我心绪的不宁的原因,是因为景宁这个地方无法让我安心?”
“难道不是?”阿织道,“不然你为何中途从静室出来?”
奚琴看着她。
自然不是。
他心绪不宁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想起了她究竟是谁。
他想到了她多年前,独自一人在青荇山守山至死,所以那一刻,灵海掀起涛澜,神思险些成劫,所以他必须离开那间逼仄的静室,出来看看她,不确定她安好,他什么都做不了。
但奚琴没直面回答阿织的话,只问:“那仙子觉得,我在什么地方闭关好?”
阿织道:“或许你可以回山青山,不必在意我,等小松门的人休养好,我会和他们一起离开。”
“山青山还不如景宁。”奚琴道,他抄着手,换了个姿势倚着树,“其实对我来说,不管是山青山还是景宁,都不如一个地方让我安心。”
“何处?”
“伤魂谷,慕家。”
慕家?
阿织有些诧异。
慕氏故地在妖山之中,荒凉已无人烟,如何比得上景宁?
奚琴眼中含带着笑意:“毕竟我是被神罚之阵认可的半个慕氏族人,那里也算我的家不是?”
阿织听了这话,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外人无法进入慕家,除非被慕氏记入族谱。
带奚琴进入祠堂后,神罚之阵其实问过她一个问题:“族人慕忘,此人是否是你决意相守一生的人?”
当时阿织没想太多,大阵召唤,她半幅魂被撕扯,心神无法安宁,奚琴陪她回族中,是为了护她,他若不被神罚之阵接纳,今后必遭灾殃,所以她说“是”。
而今她后知后觉。
慕家人一生只能带一个人回家。
神罚之阵也只会问她这一次,从今以后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换了。
虽然她是无意为之,也和他说清楚了,但誓言在先,她和他,他和慕家便多了一层羁绊,眼下这个局面,是她造成的,她确实该负一点责任。
阿织迟疑着道:“你如果想回慕家,那我……”
“你怎么?”
“我可以带你回去闭关。”
奚琴听后便笑了:“好,那就说定了,阿织今后每一次回慕家,都叫上我。”
阿织闻言,一时觉得他的话有歧义。
她的意思是她可以带他回去,帮他打开伏昼间,让他闭关修炼。
然而,不等她多想,奚琴道:“到我了。”
“到你什么?”
“适才你问我这么多问题,到我问你了。“
奚琴说着,收了笑意:“你身魂分离到什么程度了?”
阿织愕然地看着奚琴。
他知道了?
随后她反应过来,是了,早在回慕家时,他便发现她五感缺失,眼下确定她并非姜遇,自然知道她的魂并不属于这具身体。
还有,若她五感正常,适才他来近山堂看她,她早该有所觉察,可是,如果不是他在传音石中提醒,她都不知道他来了。
阿织静了半晌,说了实话:“眼下尚能听,尚能看,但是触感很低,尝不出味道,气味也很淡。”
就像这片栖兰花,若不是花开繁盛,芬芳馥郁,她几乎闻不见。
“还有其他的感受吗?”
阿织摇了摇头。
她也是第一次经历身魂分离,不知道该有什么征兆,也不知道到什么程度,她这幅身躯就撑不下去了。
奚琴道:“我帮你试试?”
阿织不知道该怎么试,但她点头说:“好。”
奚琴不再倚着紫藤树,他直起身,在月色下探出手。
沐浴过凌泉仙气的紫藤十分听他的话,探出藤枝,在空中缠绕蜿蜒,盘成了一个秋千。
奚琴看了秋千一眼,对阿织道:“坐。”
秋千有点高,阿织坐上去,视线只比奚琴矮一点。
然后她看到奚琴向自己慢慢走近,及至停在她的三尺之内,他问:“这样有感觉吗?”
三尺之内,这个距离,即便是凡人,也会觉得不适,因为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身上散发的热息。
可阿织闭上眼,关上灵识,发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
奚琴心中顿了顿,看来她的情况,比他想象得更糟。
他更靠近了一些,迟疑片刻,问:“这样呢?”
阿织的双眼仍是闭着的,好半晌,才隐约觉得自己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事物,若她不看,不用灵识,竟说不清那是什么。
阿织睁了眼,垂目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他牵住了。
她愣了一下,蓦地抬眼,撞上他的眸。
他正低眉看她,眸深似水。
他的身后,是长夜璀璨的星河。
一时间,阿织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或许是五感太低,让人辨不清冬凉,恍惚中,还以为回到了怨气涡里,那个染着春风的夜。
那个夜里,她也是这样看着他慢慢靠近。
栖兰花醉人的芬芳里,春风于是回溯而来。
鼻息交错,心跳如雷,万片星河坠于花海,奚琴闭上眼。
第106章 景宁夜(三)
双唇触碰。
阿织起初是没有感觉的。
不仅仅因为她眼下触感太低, 还因为她在看到他靠近的一刻,脑中莫名空白了一瞬。
于是她忘了该作何反应。
她也不知道,她没有把他推开,是不是因为他们这样,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还是因为, 她觉得……他们只是单纯地在试触感,所以靠近一些无妨。
毕竟他没有如上次那般, 携着他特有的霜寒之息入侵, 只是在她的齿关前浅浅顿住。
奚琴其实是在犹豫, 他承认他情不自禁。
他其实没想过要这样的,提出帮她试五感时,他提醒过自己要克制, 但月色下, 她全心信任的样子实在动人, 双眸不见深雾,清澈得能够照见人魂。
于是他忽然就有了私心,怨气涡的春风夜固然醉人,幻境毕竟是幻境, 事后每每想起, 都觉得不够真实,他想再试一试。
直到触碰到她的唇瓣, 他才觉得自己这样有些趁人之危。
所以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曾深入, 但也没有退开。她的双唇微张,他听到了她的呼吸,感受着唇瓣柔软地撞在一起, 月光好像都静止了,而她竟然没有把他推走,他便有些贪心地想,是不是他在她心里,多少也有一点特别。
他合着眼,葳蕤的长睫在脸颊烙下深深浅浅的影,桃花眼尾有凛冽霜气。
阿织看着这冷霜般的眼尾,心想,他们试得太久了。
久到实在有些不妥,她抬起手,想把他推开,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有了感觉。
她先是听到了心跳声。声声如雷。
继而她感受到双唇的柔软、微烫,感受到他的吐息,以及这吐息中他特有的霜寒意。
仿佛失去的触感一下子回来了。
但阿织知道不是的。
这其实是因为她和他做了这样越界的事,最终触动了魂与灵,与魂灵相连最紧密的心惶然跳动,继而传递到肌理,影响五感。
常人的感知顺序是从肤表,到脏腑,最后到魂魄,她已是反过来了。
不过还好,五感虽然失了大半,这样至少证明她的魂与身还是有连接的。
当魂灵震动时,至少触感会回来。
原来……她的情况还不算太糟。
既然知道答案,便没有再试下去的必要,阿织顿了顿,别过脸,看向一边。
她的唇于是从他的唇上轻擦而过,磨出一串滚烫。
就像有一根柔韧的羽毛,在他心上划了一下,很轻很轻,却留下终生不能消去的痕迹。
奚琴睁开眼,目光十分安静。
他依然俯身在她身前,看着她的耳廓与侧颈,她身后的花海,良久,问:“这么相信我?”
沉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织问:“什么?”
奚琴在心里说,我的趁人之危,你没发现吗?
正如此刻,他都尚未松开她的手。
但他决定将他这一点贪图藏在心里,他改了口,说:“为何肯把阿织这个名字告诉我?”
“就这么相信我?”
阿织听明白了他的言中之意。
他果然知道她是谁。
倒也是,虽然仙盟对外界缄口不言,但仙盟内部,还是有一些人知道她的真名的,奚琴是奚家的人,了解到阿织这个名字,一点不难。
其实没什么理由。
虽然一开始,他接近她别有目的,但是姚思故遇险的那一夜,他杀了楚恪行,扛下了所有风险。怨气涡中险象环生,他失却记忆,忘了自己是谁,却没有抛下她。后来他把无间渡交给她,追来痋山,跟她回慕家,不管不顾地闯入神罚之阵。
这些她都记在心里。
他信任她,她自然信任他。
正如初初义无反顾地跟着她,她便愿意将阿织这个名字告诉初初。
她的防人之心很重,但她分得清,谁可以不防。
不远处传来声响,阿织与奚琴同时望去,原来是初初打起了呼噜。
两只妖兽连吃了不少栖兰果,一同醉倒在花海里,银氅还在梦中咂嘴,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梦话。
奚琴问阿织:“还要继续试吗?”
阿织摇了摇头,从秋千上下来。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她这幅身体,大概还能撑一段时日。
只是,这段时日过后,她又该怎么办呢?
紫藤秋千得了指令,缓缓收回树梢,奚琴隔空引来一身月白披风,罩在阿织肩头。仙人不常生病,因为有灵气护体,但阿织身魂已在分离,灵气偶尔无法庇护身躯,还是要防着冬寒。
这片开着栖兰花的山头每夜只关闭两个时辰,到了白日,景宁城的修士其实可以到凌泉畔来打坐修行的。
难得静谧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夜,奚琴引着阿织往山下走,带她看看这个他少年时最喜欢的地方。
少年时,他也不爱与人接触,是以每逢夜深,他会独自一人到这里来。
阿织思量了许久,忽道:“奚寒尽,有桩事,我可能需要你帮忙。”
奚琴有些意外,这好像是第一次,她主动要他帮忙。
天妖那次不算,要不是他厚颜追到痋山,强行陪她回慕家,她根本不会让他一起对付天妖。
他道:“说来听听。”
阿织道:“等你闭关出来,我想回仙盟,再去古神库看看。”
在长寿镇寻到溯荒碎片后,阿织去过一次古神库。
当时,她明显感受到古神库的一间禁室内藏着与她相关的事物。
那是一种异常强烈的灵气牵引,即使有禁制相阻,也抵挡不住。
近日阿织与银氅重逢,银氅说,他这些年打听来不少与青荇山有关的事,其中一桩,便是当年阿织死后,尸身被仙盟的人收入禁棺,带回了伴月海。
禁棺有防止尸身羽化的效用,这么说,她原来的身体可能还在?
阿织于是对古神库所藏之物有了猜测。
毕竟这世上能与她魂灵产生牵引的事物不多。
只是,这一次去山南的怨气涡,是楚家提供的线索,找到溯荒后,仙盟并不曾表示会再打开古神库。阿织担心主动与仙盟提,会引来怀疑,只好拜托奚琴。
如果那个禁室里果真有她的尸身,一切就还有转机。
奚琴听了阿织的话,有些诧异:“去古神库?”
阿织问:“你为难?”
不是为难,是太容易了。
三大世家的家主便是仙盟的长老,他作为奚家的公子,不过是去古神库看一看,一句话的事罢了。
奚琴失笑道:“阿织,你从前是不是从来不会找人帮忙?”
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她都提得这么郑重其事。
阿织想了想,能自己做的事,她的确不愿假手旁人。
但她听明白了奚琴的言外之意,解释道:“此事绝非易事,去古神库只是第一步,之后要怎么办,我还需再做计较。你若答应帮我,今后仙盟如果追究,你恐怕会受牵连。”
绝非易事?奚琴在心中咂摸着这四个字,问:“去古神库这个要求,你除了跟我提,还跟旁人提过吗?”
阿织道:“不曾。”
奚琴笑了:“那我能不能这么想,我眼下是阿织最信任的人?”
阿织沉默片刻:“在伴月海,你是。”
她不常与人深交,或者说,她在姜遇的身体醒来后,真正深交的人,只有他一个。
“除了伴月海呢?”
奚琴在凌泉畔驻足,转身看着阿织,“在阿织心里,我排第几?单论……信任二字。”
阿织不明白他为何非要计较这个。
她问:“不在了的人也算吗?”
凌泉波光粼粼,倒映着她和他的身影。
奚琴:“算。”
阿织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第三。”
然后她很快改口,“……第四。”
“刚才还是第三,怎么突然变了?”奚琴似乎格外在意被挤掉的这一名,“谁插在我前面了?”
“我的……一个亲人。”阿织道。
唯一的亲人。
奚琴明白了。
此前她只算了青荇山,排在他前面的是问山和叶夙,然后她想到了慕家,想到了过世的慕樵。
今生相识的时日太短了,叶夙第二,他排在他的前世后面,是第四。
奚琴问:“如果我再努力一些,在阿织心里的位置,能不能再往前一些?”
不等阿织回答,他又问,“还有其他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阿织想了一下:“有。”
奚琴意外地扬了扬眉,还是那句话:“说来听听。”
阿织道:“伤魂谷中的天妖胎,是被人有心豢养的,涑东的五蕴宫脱不开干系,我想知道仙盟对此事是怎么查办的,有无同流合污,可有始作俑者的线索。还有,我出现在伤魂谷,奚家虽然可以瞒着外人,却防不住三大世家和伴月海,我想知道仙盟目下对我有几分怀疑,奚家对外是怎么解释的。”
简言之,她要的是奚家目下所能获得的所有消息。
阿织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他们虽然彼此信任,但信任是一回事,立场又是另一回事,他是三大世家的公子,对待青荇山的态度上,他应与仙盟是一致的。
可是,为了自保,她必须知己知彼,奚琴是她最好的渠道。
果然,奚琴听了这一问便沉默了。
阿织正想说如果为难就算了,便听奚琴唤了一声:“阿织。”
他的神色很淡,帮她拢了拢滑落肩头的披风,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语气不疾也不徐:“下回提点能让我赴汤蹈火的要求。”
这个要求比上一个还容易。
说着,他送出一只传音玉鹤,也不管夜还深静天还未亮操持多日的管家好不容易才歇上一会儿,径自吩咐:“花谷,过来。”
第107章 景宁夜(四)
“……仙盟之下, 以地域划分,大大小小有近百个盟会,比较受仙盟的认可的一共有六个,涑东盟会就是其中之一。
“盟会的试炼, 说实在的, 死一些人, 这是常事,前几年, 有一个小盟会在试炼途中遭遇妖潮, 近乎全灭。不过, 这次涑东盟会的事件,应该是蓄意为之。
“涑东盟会成立已久,早些年比较松散, 近几年活动相对频繁, 从五年前开始, 涑东会盟每年都会组织一次大型试炼,每次试炼的难度都很高,死伤不计其数。现在看来,以往的试炼, 应该是在为今年这一次做铺垫, 毕竟从前死的人也多,这次给天妖献祭, 死上两百来人,说不定就能瞒天过海。”
花谷大半夜赶来栖兰花海, 对阿织如是说道。
“至于此事仙盟有无牵涉,奚家的看法是,难说。
“说实在的, 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仙盟其实不怎么干涉底下这些盟会办事。倒是这些盟会觉得仙盟照拂不够,数年前上伴月海闹过一次,仙盟因此给了这些盟会分发了玄铁令牌,持有令牌的人,可以行走于玉轮集无阻,这些盟会这才消停。”
令牌阿织知道,只要加入盟会,人手一枚,涑东会盟的令牌叫做东玄牌,小松门几人还拿给阿织看过。
“此次死在试炼中,或者说,被献祭给天妖的修士一共有两百一十八人,幸存仅四十来人。除了跟着公子与三小姐的几人,其余幸存修士无一不是在天妖结界扩散时,顺利逃离痋山地界的。
“奚家查问过这些修士,他们对于发生了什么,其实不太清楚,多数人认为是自己倒霉,才撞见了天妖,并不知道这是一场献祭。
“另外,因为这次试炼是五蕴宫一手促成的,奚家拿了几个弄梅散人的亲信,对其……搜魂。可惜的是,除了献祭之事,奚家什么都没搜出来。换言之,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仙盟或是别的世家门派与此事有关系。
“对于这一点,奚家的态度是……”花谷顿了顿,请示着看了奚琴一眼。
像奚家这样的大世家,对于任何一桩事,都不能轻易表明立场,动辄引发一场玄门震动。
花谷不想提奚家的态度的,但玄门就是这样,强者为尊,而今的奚家,除了凌芳圣与奚奉雪,已有了第三位分神仙尊。何况奚琴这么年轻,又是天生仙骨,初至分神,已能同天妖一战,花谷实在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奚家的态度是,不可能。”
纵然没查到证据,献祭天妖这事,绝对不可能是五蕴宫单独做的,只是背后的人还没浮出水面罢了。
“对此,奚家的依据很简单天妖是玄灵境的妖物,即便是一枚妖胎,单凭五蕴宫,或是涑东会盟的实力,根本豢养不起。妖胎是哪里来的,养妖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们也说不清楚。
“因此,奚家更倾向于五蕴宫依附他人,是听从他人指令行事的。
“至于五蕴宫依附的是谁?仙盟、白家、楚家,或者一些实力强劲的世族门派,我们说不好,但都有可能。
“豢养天妖不是小事,奚家是打算暗中追查下去的,眼下时日太短,还是那句话,一切空口无凭。”
花谷说到这里,稍稍缓了口气,“另外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第一,在奚家现有的古籍中,没有查到任何一种需要献祭两百五十六人的祭妖之礼,这个祭礼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养出一只天妖么?不得而知。
“第二,公子和三小姐在伤魂谷见到的天妖究竟是何种妖兽?据三小姐与小松门等人的描述,此妖似蛇非蛇,似蛟非蛟,非龙也,却与龙一样,善水火,且火能伤魂。古籍中,未曾记载过这样的妖兽,自然,也不排除它只是妖胎,尚未长成,所以我们不能区分它是何物。
“第三,伤魂谷中,有一神秘氏族,姓慕,慕氏人早年会与外间玄门交换妖丹仙草,后来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奚家其实曾派人去伤魂谷中打探过,得出的结论是,慕氏极可能已经覆灭了。而今伤魂谷中忽现天妖,不知当年慕氏一族的覆灭,是否也与天妖有关。”
花谷不知阿织的真名是慕忘,更不知道她眼下已是慕氏第十七任族长,是以把慕家的事一并禀告给了她。
“最后,外界对于三小姐的身份有多少揣测?”
花谷道,“知道天妖为三小姐所杀的,除了公子与在场几名修士,只有花谷,三小姐放心,花谷会对此事三缄其口。”
“天妖的尸身,奚家也做了妥善处理,只是,倘若这天妖生来就与何物或何人有感应,三小姐的剑气通过它的尸身传了出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三小姐与琴公子一起出现在伤魂谷这事,虽能瞒住外界,却瞒不住伴月天与三大世家。其实奚家栖兰卫赶到伤魂谷不久后,楚家、白家、还有仙盟都来过人。”
“小松门等人此行虽然与三小姐和公子共患难,但他们知道得太多,花谷擅作主张,派了栖兰卫时刻盯着他们,时日不限,直到此事彻底平息。”花谷说着,施了个礼,“三小姐和公子放心,栖兰卫隐于暗处,不会为难他们。”
伤魂谷天妖之死余波良多,善后善到这个地步,至少明面上的褶子是彻底抹平了。
阿织听花谷说完,只觉花谷不愧是奚家的大总管,短短几日,竟能把事情办得如此妥帖,方方面面考虑周详。
花谷问:“三小姐可还有别的想知道的?”
阿织道:“没有了,辛苦你,多谢。”
天际露出一丝微明,花谷看了一眼,心道自己左右也没得歇了,干脆跟奚琴请示:“不知公子接下来的打算是?”
奚泊渊出关后,已被奚奉雪唤去了仙盟,凌芳圣外出未归,家中只剩一位琴公子,谁知琴公子心不静,闭关到一半,被心灯撵了出来,花谷一万个当心,生怕他出了岔子。
奚琴一时没答,忽然,阿织听到他传来的密音:“你说想去古神库看看,是因为想到了身魂分离之症的解法?”
阿织:“嗯。”
奚琴笑了,不知怎么,心忽然就能静下来了。
前路艰险,果然需要赴汤蹈火,若不好好提升修为,怎么陪阿织走这一程?
他可不想临到头了,还要被迫动用魂魄深处的叶夙之力。
奚琴迎着晨间清辉,迤迤然朝奚家的方向走去,抛下一句:“闭关。”-
伴月海,守仙台。
天色微明,一个蓝袍人急匆匆跨过仙桥,往前方的霰雪堂行去。
守仙台是盟主洄天尊与下面的四位堂主所居之地。
仙盟下设四堂,分别是聆夜堂、宫羽堂、浮屠堂与霰雪堂。
蓝袍人虽一身着蓝,袍摆却有淡白的雪魄纹,显然是霰雪堂一名仙使。
入得堂内,蓝袍人隔着一层纱帘,望向一名身穿暗朱纱裙,外罩黑衣的女子。
这名女子,正是仙盟霰雪堂的堂主,霰雪尊,如今已修至分神境。
蓝袍人俯身拜下:“堂主。”
霰雪尊的声音淡淡的:“怎么样?”
“都料理干净了。”蓝袍人答道,“涑东会盟中除了弄梅,没人知道妖胎的事,奚家拿了五蕴宫的人搜魂,问不出什么。属下已经把这些年与涑东盟会有过接触的仙使处置了。”
如果弄梅散人还在,便能认出眼前这个蓝袍人,正是多年来给予他好处,怂恿他在伤魂谷豢养妖胎的霰雪堂仙使。
把涑东会盟的修士送入痋山那夜,这个蓝袍人也是在的。
“只是,奚家去得太早,可能已经知道我们在用献祭之礼豢养天妖,凌芳圣不好对付,奚家也许会暗中追查。且因为奚家的阻扰,我们养的妖胎又少了一只,妖胎养成不易,此事是属下失职。”
“无妨。”霰雪尊道,“眼下妖胎只差最后一个了,慢慢来就是。”
她顿了顿,缓缓笑了,“不过,你说事情都料理干净了,本尊看倒未必,眼下不就——”
霰雪尊说到一半,忽然顿住,她朝外看了一眼,提醒道:“沈宿白来了。”
蓝袍人心神一凝,知道天妖之事机密,不得轻易泄露。他匆匆一拜,退出霰雪堂,与沈宿白擦肩而过时,低声唤了一句:“聆夜尊。”
沈宿白也是来打听伤魂谷天妖一事的,仙盟四堂各司其职,霰雪堂负责各个盟会,他急着找霰雪尊,因此没注意一旁的蓝袍人。
蓝袍人退到外间,才松了口气,他这些年常往来涑东,若是被聆夜尊瞧出端倪,那就不好了。
晨间静谧,他知道霰雪尊还有事吩咐,走到一处静无人的雪林,祭出一枚传音符,暗自等候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传音符亮了,蓝袍人再次拜下:“堂主。”
“堂主适才说,伤魂谷天妖之事还未料理干净,不知还有何事要办?”
“的确不干净。”霰雪尊道,声音依旧很淡,却忽然带了笑意,“不是还剩你么?”
蓝袍人一开始没听明白,等反应过来,忽然一股沁凉之意从地底升起,顺着他的脚跟,蔓延周身。
寂无人的角落,雪粒子忽然狂然下落,包裹住一个蓝袍人的身躯。
蓝袍人虽已是出窍期修为,却挣扎不开冰雪形成的牢笼。片刻后,冰雪化散,雪中再没了人,他化为光,化为羽,化为虚无,再也不见了。
第108章 生死殿(一)
“……让妖山易主算什么?我灵智刚开那会儿, 住在一个洞天福地,后来福地来了一位大能,但凡有灵智的妖都跑了,就鼠爷我和一只傻不愣登的鸟留着。
“大能削竹为舍、烧云做瀑, 鼠爷我还去跟大能商量, 说他怎么折腾都行, 但不能波及我的洞府。
“不过,这些都不值一提。
“这位大能颇懒, 收了不少人间弟子, 却不想教, 怎么办?还好鼠爷我博览群书,披古通今……不才做了多年教书先生,带出过不少秀才举子。听说他们中有不少人后来做了官, 造福一方百姓……”
这日晴好, 高空冬阳暖照, 银氅立在花苑回廊的椅背上侃侃而谈。
周围小松门与言如高几人听得入神,他们相识不久,但共患难过,情谊非比寻常。
小松门与言如高师侄二人已在奚家逗留了十余日, 养好了伤, 便也不多留,今日已打算启程离开, 初初和银氅特地来送他们。三两句间,银氅吹嘘起自己。他说的这些其实都是青荇山的往事, 傻不愣登的鸟是山雀,烧云做瀑的大能是问山,之所以有教书先生的经历, 是因为他想跟问山换取灵气,只好勤勤恳恳地教山上的凡人弟子认字,举子秀才其实跟他没关系,那都是弟子们下山后争气,自己考的。
为了不让人联想到青荇山,他十分隐晦地略去了事件的始末,顺带略去了他当年在问山跟前做小伏低的姿态,只拣英勇事迹,然后添油加醋地描绘。
初初盘腿坐在回廊椅上,听了银氅的话,不服气的“嘁”一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妖山妖谷我当年也去过,那些小妖们见了我是无支祁,谁不怕我?后来徽山那边出了一只魇,因为机缘巧合,修成了凶妖。它跟我打了许多年,还不是被我揍得满地找牙?”
他说的正是食婴兽。
“这魇身上还有一件神器,神器是什么我不说,说出来只怕吓死你们。它打不过我,只能把神器祭出来。”
“然后呢?神器祭出来,然后怎么样了?”松果和松针听得入迷,追问道。
初初一时语塞。
然后怎么样他如何知道?
他承受不住溯荒之力,当时就晕死过去了。
最后那只食婴兽是被阿织宰了。
但他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被鼠妖比下去了,初初敛目深思,头顶的一撮白毛被徐徐冬风吹得东倒西歪,良久,他昂起下巴,神气道:“最后这只魇被我和我的同伴联手杀了。”
他们眼下所在的这片花苑看似寻常,实则位于景宁边界,回廊尽头的法阵可以把他们送去外间。
几人说得正欢,几名身着蓝衣的栖兰卫缓步行来,栖兰卫旁,阿织竟也跟着。
此前奚家为了调查伤魂谷天妖事件,借走了小松门涑东会盟的通行令牌,小松门与言如高几人迟迟没有离去,就是在等奚家归还令牌。
为首一名栖兰卫上前,拂袖一展,六枚玄铁令牌依次物归原主。
栖兰卫道:“东玄牌在此,此番多谢诸位侠士相助。”
言罢,他带头行了个礼,身形渐淡,缓缓隐去了。
小松门与言如高师侄二人见了阿织又惊又喜,自从到了奚家,阿织由于身魂分离之故,闭门苦修,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她所居的近山堂。松根等人想过去找她,但一来,伤魂谷天妖一战,他们见识到阿织的真正实力,知道她乃仙尊大能,不敢冒昧打扰,二来,纵然相识不久,他们知道阿织性喜静,不爱结交。
他们还以为此生都难以见到阿织了,没想到阿织竟会亲自寻来,松针松果尤为兴奋,松针问:“沐仙尊,您怎么来了?”
阿织道:“痋山一行,诸位不曾计较我来路不明,一路同行照拂,我一直未曾道谢,而今分别,自当相送。”
诸人听了这话,受宠若惊,松柏道人道:“仙尊哪里的话,能跟随仙尊见识到天妖之威,这辈子算是值了,只怕日后拿出去吹嘘,旁人都不肯信。”
阿织道:“斩杀天妖并非我一人之功,诸位在危难关头不肯相弃,助我良多。”
眼下松柏几人自然知道沐念并非阿织的真名,但高人行事自有高人的道理,加之此前管家花谷的提醒,他们自不会随意透露阿织的行迹,至于其他,高人不说,他们亦不会打听。
言如高见阿织负剑在身,问道:“仙尊今日也要离开?”
阿织道:“嗯。”
松针听了这话,想也不想便道:“如果仙尊得闲,不如去我们小松山做客吧?”
“是啊是啊。”松果连忙附和,“我们小松山是个很好的地方,松柏四季常青,高山流水,灵气充裕,虽然不大,但山中除了我们师徒四人,只有一些好脾气的精怪,仙尊您如果肯来做客,可以单独住在山腰,那里很僻静,夜里月光也很亮。”
阿织听了这话,微微一怔,那是个听上去与青荇山一样静好的地方。
她道:“多谢,我已有去向。”
她见松针松果露出遗憾之色,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今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小松山拜访。”
松针几人闻言,俱是喜悦无比,松果壮着胆子问道:“那、那仙尊眼下还算是小松门的客卿长老吗?”
阿织“嗯”了一声:“日后如果门中有事,可以与我传音。”
离别当前,叙话不宜多,只要知道今后还有相见的机会,已经算得上圆满。小松门与言如高几人依次与阿织道别,踏入回廊尽头的法阵,消失在原处。
阿织对初初和银氅道:“我们也走吧。”
两只妖一起点头,跟着阿织迈入法阵。
一离开景宁,浮于高空往下看,便看不见纵横交错的仙镇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朦胧的青山绿水。
这是仙山福地的特点,周遭都设有障目的法阵。
初初化成了大鹏鸟,跟着阿织往南走,他没问去处,反正阿织去哪儿他就去哪儿。银氅此刻也变了鸟,他的心思多一些,此前在景宁,他不够相信奚家人,所以没跟阿织打听去向,这会儿确定无人跟着,问道:“阿织,我们怎么朝南走?”
涑水之南的灵脉少,烟瘴之地多,大多仙山玄门都坐落于涑水之北。
阿织看他一眼:“我得再回一趟慕家。”
奚琴已闭关十日,他天资极高,如果不是此前静修时频繁被打断,眼下早该出关了。
阿织不方便自己回伴月海,本来打算暂住奚家,静待奚琴出关的,但她这些日子细思往事,忽然发现了一个被她忽略了太久的疑点。
阿织一直认为,她被选为慕氏第十七任族长,是因为族中除她之外已经没人了。
所以她越过涑水便感受到召唤,一路进入痋山,来到慕家,在神罚之阵的重压下,强行穿上族长罪袍。
可是,如果当真是这个理由,神罚之阵当年为何不召唤她呢?
当年慕氏覆灭后,她明明回过慕家,四叔的尸身就是在那时发现的。
还有,她后来使用禁术,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追到沧溟道,被叶夙拦下后,她再度回到了慕家,安葬族人尸身。
伤魂谷的断崖边,两百多个坟冢,都是她亲手所砌,她独自一人在慕家逗留了将近半月,这么长的时间,她为何从未感受到神罚之阵的召唤,甚至未曾发现与伏罪堂相连的慕氏禁地?
端木氏被古神降罪,神罚之阵是神阵,它必须代代寻找那个知道罪责,承担罪责的族长,不得有任何马虎。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个神阵,在族人全灭后,不曾在第一时间召唤她?
阿织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她必须再回慕家看看。
另外还有一点令阿织非常在意。
她的眼伤究竟是怎么好的?
阿织一直以为,她这一世能看见东西,是因为姜遇的眼睛是好的,而她寄生在姜遇的灵台,借用了姜遇的身躯。
这一次与天妖厮杀,她忽然想到天妖的火伤魂,她的眼除了伤在肌理,也伤在魂魄。
换言之,肉身的眼虽然是好的,但魂魄的眼却是坏的,她灵视残缺,不该看得清东西。
除非……她的魂伤已经被治好了。
怎么治好的?单凭养魂吗?
阿织不信养魂仅仅十余年,就能治愈这么重的魂伤,这术法当真有如此神效,早已引起玄门血雨腥风,伴月海乃至整个仙门岂能安然至今?
可是,如果不是养魂,她的魂伤又是怎么好的?
阿织不知道。
前尘种种疑云,她眼下只拨开了少许迷雾。
阿织离开奚家前,跟花谷提过一句“归期不定”,短则一两日,长则七八日,取决于她此行有无发现。
花谷听后只问:“三小姐不等琴公子吗?”
阿织道:“等的,他出关后若寻不见我,劳烦总管帮我转达。”
浮空而行数百里,阿织一时思绪万千,等她觉察出不对劲,周遭的层云已变了暗色。
那不是一种雷雨将至的灰黑,而是被强大的灵力压迫,只有同等修士能觉察出的暗,像影子。
阿织立刻出声提醒:“走!”
他们路遇险情不是一次两次了,初初二话不说,立即化为蜉蝣,往远天遁去。
谁知正在这时,迎面飘来一滴墨,墨渍四下蔓延,凌空形成囚笼,将初初兜头罩住。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上一回没注意,让这无支祁去搬了救兵,同样的亏,可不能再吃第二回。”
随着声音入耳,阿织的面前出现了两个人。
一人眉细眼长,书生打扮,正是楚家的判官,一人紫裙银链,是之前与阿织同行过一程的孟婆。
其实判官笔画的囚笼是困不住初初的,但一来,阿织如今的感知力变弱,提醒得实在有些晚了;二来,判官大概知道初初能穿行世间一切结界,在囚笼上加了伏妖的法印。
与之同时,银氅也被孟婆的银链阻了去路。
无数楚家的“鬼差”出现在阿织周遭,将这一人两妖团团围住,他们每一人都携着刀,穿着黑袍,或许是得了判官的吩咐,他们并没有靠得太近,浮在空中蓄势待发。
“怎么样?”
“跟我们走一趟吧,阿织姑娘?”判官手中墨笔挥落,信手设个密音结界,“或者在下应该称呼您为伤魂谷,慕忘?”
听得“慕忘”二字,阿织当即蹙了眉。
楚家的人能够猜出她是阿织并不难,上一次,她被判官劫去楚家驻地,地煞尊便怀疑她是问山之徒。
这次她斩杀天妖,也许能瞒过白家,瞒过伴月海,却未必瞒得过楚家。
楚望危早年与问山交情匪浅,修道人之间往来,别的不说,技艺切磋是一定有的。阿织与天妖厮斗时,用了问山教给她的沧海剑式,天妖死前,沧海剑魂残留整片伤魂谷,虽有天妖结界封存,但楚望危作为玄灵之下第一人,分神大圆满之境,未必就感觉不到。
知道她是阿织不足为奇,他们为何知道她是慕忘?
当年她在青荇山修道,可以说除了青荇山的几人,再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伤魂谷?慕氏族中的规矩也足够严苛,慕樵虽然偶尔回来探望她,绝对不可能跟任何人提及他们的来历。
阿织对楚家的戒备极重,眼下见自己的真正身份都被楚家知道了,更不敢轻敌。
斩灵本来被她踏在足下,此刻感受到她的杀意,已经浮来她的身前。
阿织整个人悬立云端,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
孟婆感知到阿织的不善,把银链祭了出来。
判官已至分神之境,同样不敢小觑阿织。
她可是问山之徒。
青荇山师徒三人剑术超凡绝世,守山剑阵有覆天灭地之威,竟能被她一人守上七天七夜。
状元笔蓄势待发,他的语气尽量压得平和:“我等不愿与阁下起冲突,还请阁下认真权衡利弊,眼下,还是随我等去一趟山阴最好。”
他说着,微微一笑,“还是阁下认为,此处离景宁并不算远,我们若惊天动地地打一场,栖兰卫很快就会赶来,有奚家搅局,阁下今日或许能顺利脱身?”
阿织并没有这么想。
奚家不是奚琴一个人说了算的,玄门大族间种种利益纠纷,往往是不可控的,她若卷进去,她的身份与秘密只会泄露得更快,这对她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再退一步说,她如今不确定自己是判官与孟婆的对手,若换了当年的她在此,应付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可是眼下她身魂分离严重,哪怕能够跟他们撕破脸,拼死打一场,她若受了伤,兴许便撑不到去古神库了。
倘若找不回自己的身躯,她同样无路可走。
判官说得其实没错,权衡利弊,此时此刻,她只剩束手就擒这一条路。不过,山阴楚家这些人守株待兔这么久,必定对她有所图谋。
阿织不肯直接答应判官,其实是想在博弈之间,令楚家露出更多底牌罢了。
醒来一年行走于玄门,阿织已经知道,青荇山问山之徒这个身份,其实可以令许多人三思而后行。
“如果阁下是担心自己与两只妖兽的安危,那么在下可以作保,只要阁下去了山阴,尽量听从家主之令行事,我们楚家是不会为难阁下的。”判官道。
初初冷哼一声:“什么叫听从家主之令行事?你们家主谁啊,我们凭什么要听他的?”
孟婆不想为难阿织,她们曾在山南的怨气涡中共患难,对于阿织,她的敬佩实则大于敌意,只是家主之命,她不得不从。
其实离开楚家前,楚望危提醒过:“既然她是慕忘,你二人未必会是对手,若她当真想跟你们鱼死网破,有一个消息,或许能令她甘心前来。”
孟婆直接亮了底牌:“我们可以做个交换。”
“交换?”
“家主手上,有一些当年问山剑尊不外传的秘事,你若肯随我们去山阴,帮家主办一桩事,家主或愿意将这些消息交换给你。”
判官听了这话,笑了笑,看了孟婆一眼。
昭昭就是这样,看着不近人情,其实对于她认可的人,总是这么容易心软。
他并没有当着阿织的面,把对于孟婆的评价说出来,判官笔亦不收,续着孟婆的话往下问:“怎么样,去吗?”-
山阴楚家位于一片深山之中,仙山福地都是这样,从外看,云遮雾绕的,等真正穿过法印迷障,到了其间,才能一观真容。
阿织此前去过楚家在仙盟的驻地,只觉那里阴诡不似人间。
而今她到了真正的楚家,才发现这里比起楚家驻地更加阴森。
楚家是一片悬于深渊之中的殿群。每一座殿阁上都有一只玄铜雕刻而成的阴獠兽,兽眼如同荧荧冥火,幽然而可怖。楚家在三大世家中有地府之称,名不虚传。
殿群间深雾弥漫,路不是路,而是铁索。铁索悬于殿阁之间,下方有万丈深渊,只望一眼,便觉深不可测,彼岸花盛开在断崖边,簇簇深红仿佛是这里唯一的色彩。
楚家的生死殿位于整片殿群的最中心,穿过一条可容八人并行的铁索桥就到了。
殿外守着数名带刀鬼差,殿内的高处以锁链吊着数口铁盆,盆中燃火,用来照亮。
楚望危早知阿织会来,坐在高处的铜座上等着,他和上回一样,左手手臂缠着一根铁链,铁链的另一头系着一只活的阴獠。
这只阴獠兽上次跟初初见过,不怎么愉快,而今再度碰上,加之一旁还有一只鼠妖,自是呲牙摩掌,剑拔弩张。
阿织朝楚望危看去,分神大圆满的仙尊,压迫感依旧十足,但不知是不是阿织错觉,他看着好像比上回老了些,刀刻一般的五官更加咄咄逼人。
还不待阿织开口,楚望危先行说道:“问山之徒,你今日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怎么,你的魂与这幅身躯已开始分离了么?”楚望危冷笑一声,语气中不乏嘲讽之意,“问山之徒,也不过如此。”
阿织没有出言反驳。
楚望威既是问山的旧交,说到底算她的前辈。
她问:“不知地煞尊寻晚辈前来,所为何事?”
楚望危靠在椅背上,懒懒地看着阿织,倒也不跟她兜圈子。
“本尊记得上一回,你们去寻溯荒时,顺道找来了一个神物,叫做定魂丝,这一次你们又找到了溯荒碎片,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落到你们手里?”
第109章 生死殿(二)
自然有。
这一次的神物叫做无间渡。
但阿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楚望危能这么问,说明他已经知道一些内情。
果然,楚望危问道:“那只叫‘无间渡’的玉管在哪里?”
玉管已经被奚琴收起来了。
此事除了她和奚琴,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阿织直接岔开了话题, “听闻地煞尊手上, 有关于师父的消息, 不知能否让晚辈知道?”
楚望危冷冷地注视着阿织:“本尊的问题你还没回答,你倒是先跟本尊提起要求来了?”
他不疾不徐道, “其实本尊知道你们究竟找到了什么, 那个无间渡是个神物, 往其中注入灵气,可以建立一个凝固时间的结界,而无间渡, 是去往结界的唯一通道。人间山南的怨气涡散了, 说明结界已经不在, 持有神物的女鬼转生去了,凡人驾驭不了神物,那么无间渡最后落在了谁手中?你,还是奚寒尽?”
楚望危会知道这些, 自然是孟婆告诉他的。
虽然怨气涡消散之时, 孟婆也无法接近漩涡的最中心,但她修为不低, 历练颇多,猜还是能猜出几分的。
既然如此, 一味否认无间渡的存在无疑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痛快承认了。
阿织道:“地煞尊掳我前来,因为你怀疑无间渡在我手中?这只玉管, 是地煞尊想要的东西?”
楚望危看着阿织,笑了:“你在试探本尊?”他讥诮道,“当年问山告诉本尊,说他的小徒弟聪颖乖巧,十分单纯,眼下看来,聪不聪颖不知道,心思却是不浅。”
“你说想知道你师父的事迹,本尊这里倒是有很多,甚至有一些你从不曾听闻的密事,但是——”
楚望危站起身,缓步下了台阶,腕间的铁索拴着阴獠,拖在地上,在深殿中发出沉闷的响声,“你师父一个卑鄙小人,忘恩负义之辈,他的事迹,本尊劝你不必探寻,也许等你知道了,今后会把问山之徒这个身份当作耻辱。”
阿织斩钉截铁道:“我不会。”
师父永远是她最敬重的师父,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怎么,你不相信本尊的话?”地煞尊道,“本尊与你师父结交很早,一直把他引为知己,对待他,可说是毫无保留,后来,大概数十年前吧,出了一桩事,他非但背叛本尊,还弃……总之,他害了人,事后却撒手不管,如无事人一般,轻飘飘地归隐仙山。”
楚望危负手走到阿织跟前,“对了,你眼下不是跟奚家走得很近么?本尊说的这桩事,与奚家关系不小,你就没听奚家人提起过?”
阿织没吭声。
她只是与奚寒尽走得近罢了,对整个奚家而言,她是外人,他们不可能对她提及任何与师父有关的往事。
“倒也是,这桩事不太光彩,奚家在其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后来奚家还担心事情闹大,自作主张,将此事压了下去,不许任何人提及,若非如此,你师父问山早就臭名昭著了,岂能有当世第一玄灵剑尊的美誉?”
“至于本尊为何要千方百计的找你。”楚望危道,“二十多年前,也正是青荇山出事的大半年前,你师父忽然来寻本尊,他说,本尊耿耿于怀的那桩往事其实另有隐情,究竟是何隐情,本尊问了,他却不说。你师父的原话是,‘我说了,你就会信吗?’。”
阿织心中微动,这确实像是师父的语气。
“他说的话,本尊自然不信。本尊对他憎恶至极,甚至不想见他,不过——“地煞尊一顿,目光越过阿织,看向生死殿外的深雾,深雾昏暗得就像一段被藏在记忆里的光阴,“不过你师父说,有个方法,可以让我知道当年内情。”
“他说,半年后,凶镜溯荒将会现世,之后碎裂消失。他让我去寻找溯荒碎片,还说如果我运气好,在找到碎片的同时,能够获得一件神物。
“这件神物,姑且称它为‘匕’。‘匕’锋利无匹,可斩万物,削山断海不在话下,劈火斩光对它来说易如反掌,最重要的是,它似乎可以劈开时间,让人真正地看到在过去的某一段光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本尊其实不太相信这世间有这样的东西,但是,目下你已经找到了三枚溯荒碎片,除开第一枚溯荒碎片,之后两枚,你们都找到伴生的器物,定魂丝、无间渡,无一不是千年罕见神品,本尊因此,信了你师父当年说的话。
“本尊希望得到那支‘匕’,看看当年是否真的有隐情,以解多年来,本尊心头憾恨。”
阿织道:“所以,地煞尊两次寻我,其实是希望在找到溯荒碎片的同时,找到您所说的‘匕’?”
“不错。毕竟我楚家寻找溯荒多年,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一无所获,而你慕忘,短短年余,已经找齐三块溯荒碎片。再说溯荒本就是你师父弄丢的,也该你去找。”
阿织道:“那么我魂上有溯荒印,以及来自伤魂谷这些事,也是师父告诉您的?”
“除了你师父还有谁?”楚望危道,“当年你师父来找我,不必他提,我也知道溯荒碎片极难寻找。是你师父说,如果实在找不到溯荒,可以先找你,你的真名,你的溯荒印,只是你师父取信我的筹码罢了。怎么样,你眼下知道你师父是个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了吧?徒弟的秘密说卖就卖了。”
不,阿织在心里道,她相信师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问:“地煞尊手上可有下一枚溯荒碎片的线索?”
楚望危道:“没有。你没有吗?”
阿织摇了摇头。
楚望危不温不火道:“那可惜了,总之本尊时间有限,不管你有没有线索,寻到‘匕’,本尊只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若本尊没有见到‘匕’,那么师尊之过,徒弟代受,本尊当年没能找你师父寻仇,今时今日只能拿你泄——“
他话还未说完,生死殿的一侧,孟婆忽然有了动静,缠在腰间的银链凌空祭出,却被一朵栖兰花斥回,与之同时,判官也送出了状元笔,与一柄折扇隔空相撞。
生死殿门前,两道华光闪过,奚奉雪与奚琴同时出现,花谷侍立在他二人身后。
阿织望过去,奚琴气息沉稳,俨然已经顺利出关。
楚望危轻蔑道:“本尊刚刚还在想,谁竟会在这个时候闯生死殿,结果又是奚家,当真一点新意都没有。”
奚奉雪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端然施了一礼,“地煞尊如果是为了多年前榆宁的那桩往事,何不直接来问奚家?把不相干的人牵涉进来,这是要做什么?”
“问奚家?当年奚家巴不得能置身事外,你们能告诉本尊,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再说了,榆宁那桩事,说到底是问山惹的祸,她——”楚望危看阿织一眼,“也算不相干的人?”
楚望危这话没有说详尽。
能听懂的自然听懂,听不懂的,他也懒得废话。
慕忘还有用处,他对泄露她的身份兴趣不大。
楚望危随后笑了笑:“看样子,奚家似乎是有备而来,如何,下一枚溯荒碎片,奚家知道线索?”
奚奉雪默了默,径自问:“楚家可有天地乾坤案?”
有是有,但不在这里,在生死殿深处的一间密室中。
楚望危引着奚奉雪与奚琴往静室而去,路过阿织,奚琴顿住步子,他没有多说,只道:“放心,等我。”
阿织微一颔首:“好。”
去往密室,要穿过一个长长的甬道,甬道每隔一段都有一个法阵,只有楚家之主可以开启,直到来到一个玄铜门前,楚望危忽然回过身,看向奚奉雪和奚琴,“二位,本尊现在可以知道,你们当中,谁才是那条甘心上钩的鱼么?”
他说这话时,心中已有八分把握,目光一直落在奚琴身上。
果然,奚奉雪顿住步子,他没有跟进密室,而是对奚琴道:“寒尽,我希望在这桩事结束以后,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奚琴道:“多谢堂兄。”
其实阿织被楚家掳走的一瞬间,奚琴就感觉到了。
他已闭关十日,境界早就稳固好了,继续修行,只是为了更进宜一些,毕竟前路难行,想来步步坎坷。
今早阿织被楚家人围住,斩灵发出预警,奚琴当即就出了关,本想立刻赶来楚家,他忽然觉得事出有异——依照楚家判官的本事,阻止斩灵发出预警,把阿织被劫的消息瞒上一时半刻,简直轻而易举。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就像是在把阿织被劫的这个消息故意漏出来。
还专程漏给他。
奚琴自然知道楚家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溯荒,三大世家乃或是整个仙盟,没有人比楚家更尽心,就说前面三块溯荒碎片,除了第一块,剩下两块都是楚家提供的线索。
之前在伴月海,楚家也“请”阿织去过他们的驻地,最后的结果是提供了溯荒碎片的线索,指明让阿织去寻。
即使楚家屡次三番找阿织麻烦,是因为他们对阿织的身份有所怀疑,可归根究底,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溯荒。
所以这一次,他们劫下阿织,又是为了什么?
奚琴想到了自己。
他记得孟婆说过,楚家人死时有灵念,这一道灵念,会被另一个楚家人接收到。
半年多前,他在伴月海斩杀楚恪行,最后一计杀招,他用叶夙剑气破了幻铭衣,楚恪行死在叶夙剑气之下,剑气很可能通过楚恪行的灵念传到了地煞尊那里。
此后,闭关久日的地煞尊果然出关,来到了伴月海,并且大力追查是谁杀了楚恪行。
眼下想想,地煞尊那时真的是在为楚恪行找真凶吗?
不,他是在找叶夙。
虽然奚琴自问没留下把柄,却防不住地煞尊对他起疑。
而今地煞尊知道了阿织的身份,劫下阿织只是第一步,逼叶夙上钩,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所以他才叮嘱判官不必管斩灵剑发出的预警。
在楚望危看来,叶夙与阿织是同门,青荇山的师兄,不可能放着师妹不管。
奚琴于是寻了奚奉雪,请他同来山阴生死殿,并以奚家之名与楚望危交涉。
究竟发生了什么,奚奉雪其实并不知其详情。
掩上密室铜门,楚望危看着奚琴,淡声道:“如何,琴公子,本尊该唤你一声奚寒尽,还是青阳氏,夙?”
第110章 生死殿(三)
奚琴一时不答。
感受到叶夙的剑气后, 楚望危已经怀疑他就是叶夙。
今日他不请自来,何尝不是愿者上钩?
奚琴垂下眼,淡淡道:“他只是我的前尘,但我不是他。”
他问:“我可否知道地煞尊寻找溯荒碎片的真正目的?”
“哦, 看来, 你还没完全想起往事?”楚望危揶揄道。
他倒是不介意再把当年问山是如何背叛他, 又是如何让他去寻“匕”再说一遍,因为二十多年前, 问山来找他时, 还说过这么一句话, “寻到阿织,你或许就能寻到我的大弟子夙,溯荒的线索只有他有, 你可以让他去找‘匕’。”
奚琴一听“匕”的描述, 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了——溯荒碎片的伴生神物, 可斩万物,应当是白帝剑刃无疑。
虽然他的记忆还没完全恢复,寻找溯荒碎片的下落,已经足够了。
之前, 仙盟之所以能够用叶夙留下灵叶找到溯荒碎片的下落, 是因为灵叶上有叶夙残留的灵气。
除了第一枚溯荒碎片,余下四枚俱是嵌在当年青阳氏部属的灵台上, 叶夙的灵气可以直接寻到他的部属转生的位置,是以能够找到溯荒。
密室中有一个一张长四丈, 宽两丈的偌大案台。
案台的四足与台身皆以寒玉制成,四角都镶嵌着灵石,其上法阵流转。
走近了看, 案中山峦起伏,河川纵横,上聚灵气成云,下沉浊气为谷,俨然是一个缩小了数倍的神州大地。
这东西奚琴知道,正是天地乾坤案。
天地有宝物,有一些宝物是被古神遗留人间的残品,另有一些,乃修道之人后天精心制成。
天地乾坤案所取的寒玉能感应四野天地变幻,辅以灵石驱动,佐以四极法阵,便能做到“观一案以观天下”。
何处有山洪,何处有妖祸,只要看灵案一眼就能发现。
只不过,这样的灵案不是谁都养得起的,除了伴月海有一台,再就是三大世家了。
奚琴来到乾坤案前,闭目收敛思绪,并指心前。
片刻后,他指尖霜白的灵气渐渐变淡,仿佛春雾一般,与之同时,他的额间忽现淡金色的凤翼图腾,奚琴蓦地睁开了眼,挥指送出灵气。
天地乾坤案覆有灵力牵引的法阵,法阵感受到青阳氏的灵气,山峦间骤然汇聚起一团风,沿着他们所在的山阴,一路向东北方向盘旋。
灵气引起的风势越来越大,与云层相接,竟形成龙吸水的异像,滚滚东移,最后竟逼近人间一个繁华的城。
然而,还不待风势停下,奚琴目光一凝,从一旁隔空取来一个空白图轴,张开来覆盖在乾坤案上。灵风停留的最后位置便被收入图轴之中,成了一张灵气织成的地图。
奚琴将图轴握在手中,看向楚望危,微一挑眉:“先做个交易?”
“交易?”
楚望危咂摸着这两个字,觉得有趣,“你说。”
“地煞尊既然让我和阿织去寻找‘匕’,‘匕’寻回后,可以相借,但地煞尊用完它,需要把它归还给我。另外,当年榆宁的事,与奚家也有关系,既然‘匕’可以劈开时间,奚家也希望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奚琴对于榆宁往事只有一点耳闻,奚家这些年一直对之讳莫如深。但奚琴看得出,这桩事乃凌芳圣与奚奉雪的一个心结,如果有机会解开,何不一试?“
“这个自然。”楚望危讽刺道,“正好让奚洹重温重温,当年奚家是如何不近情理,表里不一。”
“至于‘匕’,本尊乃刀修,对它兴趣不大。你若想要,尽管拿走,莫怪本尊没提醒你,神物在手,往往弊大于利,古往今来,死在神物上的修士,本尊见得多了,你师父不就是其中一个吗?”
奚琴没有正面回应这话,往下说道:“第二个要求,请地煞尊出面,跟仙盟借定魂丝一用。”
“定魂丝?”
定魂丝虽然被长寿镇那帮村民用来害人续命,但它本身并非邪物,而是有稳固身与魂的功效。
得知阿织身魂分离严重,奚琴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定魂丝,但他跟阿织走得太近,由他出面相借,伴月海那边很容易怀疑阿织的身份,倒不如让楚家出面。
“是,不必多,七根定魂丝即可。”
楚望危明白了:“你是想帮你的师妹?”
他笑了,“既然这么关心她,今日何必让奚奉雪随你一同来楚家,你一个人来,早早与她相认不好吗?”
今日奚琴若一个人来,那他代表的就是自己,楚望危摆明了在用阿织钓人上钩,钓上来一个奚家琴公子有什么用?除非,琴公子另有身份。
阿织聪慧,很容易联想到奚琴另一个身份是什么。
但奚奉雪一同来就不一样了。
奚奉雪同来,他们代表的就是奚家。踏入生死殿,他们为的是当年往事,即便寻到下一枚溯荒碎片的线索,也可以称是奚家这些年亦对榆宁往事耿耿于怀,所以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溯荒。
所以奚奉雪,是奚琴一个遮掩前尘的幌子。
“不如告诉你师妹,你正是叶夙。”楚望危道,“师兄妹一起面对困难,岂不容易许多?否则你囿于奚家立场,总不足以令她信你。”
奚琴看向楚望危:“我说了,我不是他。”
言罢,他朝密室外走去,眉心的凤翼图腾渐渐消失,“第三个要求,我与阿织身份的秘密,还望地煞尊能好生保管,顺带管好判官和孟婆的嘴,否则——”奚琴在楚望危身前顿住步子,淡淡道,“纵然敌不过地煞尊,破不了生死殿,但夷平山阴,我还是办得到的。”
“你想瞒,又能瞒上多久?”楚望危根本不在意他说的话,“你以为除了本尊以外,就没人怀疑你们?”
“这就不劳地煞尊费心了。”
奚琴说着,伸出手,天地乾坤案上收来的图轴便落到楚望危手里,“阿织我带走了,等楚家送来定魂丝,我们就出发。”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密室。
楚望危看着他的背影,这性情,似乎的确与当年的夙不太像。
他收回目光,展开手中的图轴。
下一块溯荒碎片的位置,竟是人间宣都,当今大周朝的京城!-
数日后,伴月天,古神库。
一名仙使从古神库出来,对外间等候的判官施了一个礼,呈上一个玉质托盘。
托盘中有一个古朴幽黑的木匣,仙使将木匣打开,其中赫然是七根流转着淡金华光的丝线,仙使道:“判官大人,这是您要的定魂丝,此物既是地煞尊相借,借期可延长至半年,用完后,请务必完璧归还。”
判官应了一声,收了匣子正准备走,不期然跟一个人撞了个正着。
此人一对剑眉,白袍银铠,正是沈宿白。
判官微一颔首:“聆夜尊。”
沈宿白道:“判官大人,多日不见,怎么今日到伴月海来了?”
判官淡淡笑道:“家主差我来办点事,办好就走了。”
他二人虽相识,不算相熟,稍稍寒暄过后,判官便离去了。古神库的仙使随即问沈宿白:“聆夜尊可是来取上次存放在这里的栖寒柳的?”
栖寒柳是极其罕见的灵草,只生长在极其罕见的地带。白舜音的兄长,白云苑前些年染上痼疾,算不上严重,但只有栖寒柳能根治。仙人得了仙症,如果于性命无碍,那就是于修为有阻。白云苑贵为白家的少主,重担在肩,修为上若无法精进,实在遗憾,白舜音也因为兄长顽疾连日忧心忡忡,沈宿白见她如此,心中不忍,亲自外出寻找仙草,终于在一年前寻来栖寒柳。
栖寒柳保存不易,是故沈宿白把它放在古神库,每三个月来取一回。
仙使很快将一个莹碧色的小瓶呈给沈宿白,小瓶中,灵气结成的水散发着寒气,当中温养着一枝茎似柳,叶如桑的仙草,仙使道:“聆夜尊,栖寒柳在此。”
沈宿白接过,没立刻走,问道:“不知楚家判官来古神库是——”
古神库的器物借取记录,对于仙盟堂主及以上都是透明的。
仙使很快答道:“哦,判官大人是来借定魂丝的,说是地煞尊闭关要用。”
定魂丝?
沈宿白道:“知道了,你去吧。”
得了栖寒柳,沈宿白径自往白家的驻地而去。白舜音跟随白家家主外出,近日不在仙盟,白家的仙盟事务目下由白云苑一个人操持,岂知到了白家驻地,白云苑竟也不在,前来相迎的仙侍道:“少主出去办事了,也许过一会儿就回来。”沈宿白与白家一贯走得很近,仙侍直接邀请道,“聆夜尊可要进来等?”
沈宿白心中记挂着定魂丝的事,只称不用。他将栖寒柳交给仙侍,离开白家驻地,烧了一道符,问明白洄天尊的动向,直接往眷风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