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风岭在伴月天的东北方向, 是整个伴月海地势最高的地方。
每年春祭前后,洄天尊作为仙盟的盟主,都会到眷风岭来祈福。
沈宿白一到,祈福台上除了洄天尊, 还有一个穿着暗朱纱裙, 外罩黑衣的女子, 正是霰雪堂的堂主,霰雪尊。
“宿白来了。”
感受到灵息逼近, 洄天尊回过身来。
他穿着一身菱纹袍, 身量很高, 五官却稀松平常,下垂的眼尾后有几道浅纹,似乎是岁月的痕迹, 但是, 到了玄灵这个境界, 年岁已不再重要。
沈宿白当年也有幸见过问山一面,在他看来,修到玄灵境的天尊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人们第一眼看到他们, 不会注意他们的样貌, 反倒折服于气度,那不是一种被震慑的感觉, 而是被拂面的微风感染,继而生出由衷的敬畏, 正如淤泥中见青莲,云散后见皎月。
“是,有事向盟主禀告。”
沈宿白行了个礼, 看向一旁的霰雪尊。
洄天尊知道他的意思——这事不好当着旁人提,但他道:“无妨。”
沈宿白点了点头:“楚家的判官来过了,从古神库借走了定魂丝。”
“定魂丝?”霰雪尊问道。
“是。”沈宿白道,“此前伤魂谷闹天妖,霰雪尊曾派人去查探,我记得后来回禀的人说,那妖谷中,似乎出现过十分厉害的剑气,疑心天妖是被剑杀的。”
“那只天妖纵然还是妖胎,想要斩杀它,非分神以上的修为不可,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厉害的剑修,兼之眼下溯荒碎片再度现世,所以我猜……”
“哦,我明白了。”霰雪尊不等沈宿白说完,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你在怀疑当年青荇山的人没死透?”
沈宿白道:“此刻下定论还太过武断,我只是觉得,溯荒本就出自青荇山,后来问山一死,这块凶镜也消弭无踪。我们苦苦寻找了二十年无果,如何却能在短短一年间,被徽山的一名女修屡次寻得?这名姜氏女,我跟她接触过,表面上看她天资一般,心性极佳,从小习剑,拔剑艰难却从不曾放弃,所以我挑中她去找溯荒。
“如今……我在想,我当初是不是看岔了。所谓的‘与剑无缘’或许不是无缘,而是因为太有缘了,所以看上去无缘罢了。
“虽然奚家对外说那天妖胎是被栖兰卫合力围剿至死,但是残留的剑气实在让我疑心,毕竟天妖死的那日,姜遇也在伤魂谷,若是这天妖当真是被剑杀,之后栖兰卫才赶到,那这个徽山姜氏女……”
沈宿白说到这里,语峰一转,“自然,我近日去古神库看过那问山之徒的尸身,一切似乎没有异样。”
霰雪尊笑道:“聆夜尊到这来,不是说楚家借走定魂丝的事么?这与问山之徒有什么联系?”
“定魂丝,归根究底是稳固身魂的神物。寻常修士的身魂何须稳固?但是,身与魂不匹配的人就不一样了,一旦身魂分离,无法复原。我记得从山南的怨气涡回来后,泊渊和寒尽,白家的元祈,楚家的孟婆,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魂伤,休养了一阵便复原了。这姜氏女怎么样了,没有人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什么?是她出现在伤魂谷,天妖死时有剑气残留,以及,楚家来仙盟借定魂丝。”
这三点单拎出来看,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联系在一起,的确引人深思。
霰雪尊道:“聆夜尊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数日前,楚家的判官和孟婆出现在景宁附近,之后,奚家少主便赶去了山阴生死殿。如果奚家和楚家真的有交易,难不成楚家的定魂丝,当真是为了眼下暂住奚家的姜氏女所借?”
沈宿白与霰雪尊二人你一眼我一语,似乎已经理清眉目,这时,静立一旁的洄天尊忽然抬目,看向眷风岭的来路方向。
少倾,来路方向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衣,手持玉箫的男子,正是白家的少主白云苑。
适才沈宿白为白云苑送去栖寒柳,便到眷风岭来了,白云苑大概是打听了他的去向,特意过来道谢。
见到洄天尊与霰雪尊,白云苑颔首施礼,“盟主与堂主也在。”
仙盟是这样,盟中的重要决策由盟主和三位长老一齐商议决定,三位长老即三大世家的家主。
但是盟中的事务却是由其下四堂料理,四堂的堂主中,有三人草根出身,另一人也不属于三大世家。
因此,伴月海虽然看上去是仙盟世家不分你我,在他们心中,谁才是真正的自己人,还是画了界线的。
“盟主与二位堂主在议事?”白云苑道,“在下是不是打扰几位了?”
沈宿白没吭声,霰雪尊道:“祈福结束,闲聊几句罢了。”
她顿了顿,笑道,“适才聆夜尊说,楚家的判官从古神库借走了定魂丝,好像是奚家那边要用,也不知真的假的。”
空穴来风的话,说出来没有什么凭据,就像往水里扔一块石头,看看能激起怎样的涟漪罢了。
白云苑贵为少主,如何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
他明白霰雪尊是在试探白家对此事的态度,莞尔道:“哦,有这回事,那这定魂丝究竟是楚家要借还是奚家要借?”
“说是地煞尊要用。”沈宿白道。
白云苑沉吟了片刻,了然道:“那这就不奇怪了,在下听说,从分神境迈入玄灵,的确会有一段身魂不稳的时期,地煞尊停留在分神大圆满之境已久,说不定——”他稍一顿,笑意更深了一些,“楚家将有吉事发生了。”
沈宿白与霰雪尊捕捉到言中之意,俱是愕然,这是说,世间将有第二位玄灵天尊了?
他二人一同看向洄天尊。
洄天尊微一颔首,说道:“修行六境,抛开最基础的引灵、筑基不谈,其后四境,无一不是在淬炼魂魄。第三境‘淬魂’顾名思义,第四境‘出窍’是为了使魂离窍而不散,如果魂离开躯壳三日,却不散于人间风烟,这便是出窍大成。到了分神,灵台上的神魂之力能送出一部分至体外,聚而不散。至于玄灵,灵魄悬于躯壳之上,久而不去,时悬时归,此为玄灵。”
沈宿白讶然道:“就是说,从分神跨入玄灵,魂魄必须要强大到可以与身躯分离?”
洄天尊道:“然也。玄灵之后,何为渡劫成仙?成仙要进入仙神异界,但肉身是人间之物,只能留存人世,是故渡劫成仙前,魂魄需要有弃肉身而去之、弃肉身而恒强无比之力,因此整个玄灵境,所修无非一事,即魂身暂分而不亡不灭,等到魂能够彻底弃身而上入九天,便是渡劫成仙的时候到了。“(注)
反过来说,如果魂的淬炼不够,无法经受劫难升入九天,那么它只有下沉入轮回了。
沈宿白和霰雪尊听了这话,俱是受益匪浅,这还是他们第一回从这个角度纵观修行的六个境界。
其实洄天尊并没有说得太深入,毕竟沈宿白与霰雪尊才至分神初期,对玄灵境的体悟太深,于他二人的修行非但无益,反倒会乱其心神。
沈宿白道:“照这么看,地煞尊借走定魂丝,是为跨入玄灵境做准备?”
白云苑不置可否,他接着说道:“至于奉雪近日去了山阴,这事白家也有耳闻,二位堂主可能不曾听说,当年奚家和楚家因为一桩发生在榆宁的往事,闹过不和,至今耿耿于怀。”
他说着,一笑道:“也许奚家和楚家碰面是为了这事,与楚家相借定魂丝没什么干系,白家的意思是,不必多心,盟主与二位堂主觉得呢?”
眷风岭上风声猎猎,洄天尊静立不语,沈宿白若有所思,半晌,还是霰雪尊半真半假地笑着回了一句:“白家少主说得在理。”-
景宁奚家,近山堂花苑。
“阿织,看我!”
小池塘的花丛中,十数个凌空结成的微小法阵错落分布其间,初初“砰”一声化成肉眼捕捉不到的蜉蝣,趁着无风,以迅雷之势从法阵中穿行而过,来到阿织跟前,然后化为人形,骄傲地昂起头问:“怎么样,这次我是不是进步了?”
银氅抱着瓜子儿蹲在一块湖石上,一对鼠眼转来转去,聚精会神地寻找初初不曾进步的证据。
可惜十数个法阵纹丝不动,明明有妖物穿行而过,无一发出预警。
阿织没有应初初的话,她看了看花丛,无声抬手,一道灵气卷起一枝折落在地的韭莲,收入手中。这枝韭莲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等到阿织把它反转过来,露出它的茎,才发现它根本不是被风垂落,而是被法阵的阵纹切断。
银氅见了韭莲,恍然大悟,开怀乐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十多个凌空的结成的法阵改变了花丛的格局,下面的花丛也变成了一个草石之阵,你适才穿阵的时候,只注意了高空的法阵,没有注意到下面的花花草草,这只韭莲,就是你留下的证据!”
初初听了这话,也来不及气银氅的幸灾乐祸,狠狠挠头道:“我都练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不行,不是说无支祁天生不怕结界么?!”
无支祁的确天生不怕结界。
初初可以穿过判官结成的法印,可以在怨气涡里辨别通往中心的路,但是,倘若法阵一繁复,或者相互交叠,他若不当心,很难不留下痕迹。
譬如眼下花丛中这个,阿织其实只用了相当于淬魂的修为结阵,因为阵法交织复杂,初初每次穿过,总会留点痕迹。
他仰起头,望向阿织:“阿织,我们今后要去的那个地方,真的这么难闯么?”
阿织“嗯”了一声:“很难。”
她没有进过古神库的禁室,只站在门外看过一眼,那处的法阵,连她也无法一眼勘破。
她想了想道:“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想别的办法。”
“不行不行,我都说了要帮你了,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初初说着,强压下不耐烦,化为蜉蝣,再度从法阵中穿行而过,这一次,小池塘中的一尾锦鲤跃出水面,溅出的几滴池水,空中的法阵直接换了五行方位,都不消说下方的草石,初初穿行到一半,法印直接发出刺耳的警示。
初初丧气地瘫倒在地,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这些年他全凭自己磕磕绊绊地摸索,没人教过他无支祁应该怎么精进本事。
银氅眼珠子转了转,说:“照鼠爷看,你可能得从基本的五行之术学起。”
“何止。”一旁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奚琴拿着一只古朴幽黑的木匣,从花苑外慢步走来,“想要精通阵术,上至天时,下至地理,小至八卦五行,大至历象日月星辰,都需有所涉猎。”
初初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恼道:“说得你好像很会似的,这玩意儿这么难,不然你试试?!”
奚琴也不废话,信手摘来一片青叶,青叶穿阵而过,再穿阵而回,不惊一丝春光。
初初在一旁瞪眼看着,太快了,居然没看清。
他咽了口唾沫,道:“你、你再来一遍?”
银氅见识广一点,敏锐地觉察出奚琴手中的黑匣不是凡物,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奚琴闻言,径自把黑匣打开,匣中平整地放着七根淡金丝线,正是楚望危帮阿织借来的定魂丝。
妖兽天生慕强,对于神物自然神往,他们或许辨不出眼前之物是什么,却由心底生出敬畏,初初和银氅看得眼睛都直了,奚琴见状,适时将黑匣合上,防贼似的,淡笑道:“不是给你们的,是给阿织的。”
第112章 青莲印(一)
初初和银氅一呆, 同时腹诽:阿织也是你叫的?
他们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初初“哼”了一声,把脸别去一边。
奚琴偏头指了指内苑的方向,对阿织道:“来?”
内苑有一间静室, 除了竹席与案几, 空无一物。
把定魂丝送入灵台, 并不需要太繁冗的仪式,神物有神性, 金丝栖息到灵台后, 会自行将肉身和魂魄相系。
奚琴打开黑匣, 问阿织:“我帮你?”
阿织趺坐在竹席上,点了一下头:“嗯。”
定魂丝需要通过眉心进入肉身,她的五感太弱, 有人相帮自然最好。
阿织闭上眼, 片刻后, 她感受到一丝微凉浸上眉心,人的魂魄很敏感,系魂时,一定会非常痛苦, 阿织在体内蓄起灵气, 打算强忍过去,等了良久, 预想的剧痛却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微凉的霜气。
原来奚琴在送入定魂丝的同时, 送入了自己的灵气,这些灵气在她的肉身与灵台间形成一道护障,于是那些疼痛, 便在这道护障中慢慢化散了。
不过阿织知道,她没有承受的疼痛,会通过护障,反馈给原主。
她睁眼看向奚琴,奚琴并不见任何异样,或许这点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还比不上浸骨。
对上阿织的目光,他笑了笑,问:“好些了吗?”
灵台上的异物之感消退,定魂丝已建立起魂与身的联系,但阿织的五感中,受影响最大的是触觉,静室无风,只有融融春光照进来,触觉究竟有无变化,说实在的,她感受不深。
阿织道:“不知道。”
奚琴顿了顿,片刻他问:“那……我们再试试?”
阿织看着他,一时没答。
她还记得上次在栖兰花海里发生了什么。
其实她知道,如果不是事出有因,他们最后那样,已经远超出他们之间应有的关系了。
但是……这次去寻找溯荒的只有他们两人,行事是便利些,可是帮手也少,她必须了解自己的状态。
奚琴就坐在阿织对面,思绪辗转间,阿织看着他慢慢靠近,春晖从他背后照进来,在他的长睫和鼻梁上落下错落的光影。
他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忘了收敛,而是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轻声道:“阿织,有桩事我想说很久了。”
“我觉得……你好像不太抗拒。”
五感恢复了许多,他沉沉的声音入侵,阿织能感受到耳中的震颤。
她问:“抗拒什么?”
奚琴算着她和他的距离,大概只有三指。
他沉默了一会儿:“抗拒我这样。”
即使当初在怨气涡中发生的一切通通不作数,神罚之阵她劫后余生,他抱过她,栖兰花海月色怡人,他情不自禁,算上今日春光,已经是第三次了。
“你是不是在想,因为每一次都事出有因?”
阿织道:“嗯。”
“可是,也许只有你是这么想的,我却不是呢?”
奚琴的声音似乎带着他惯有的笑意,但仔细听,这笑意很安静,“也许,这些理由只是我的借口。”
阿织蓦地抬眼看他。
她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初相识时,他也会说一些玩笑话,但她知道他接近她别有目的,从不把这些话当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就不一样了,是山南的怨气涡吗?还是更早一些?
虽然她并不十分肯定他的心思,但旁人待她的真意,她并非一无所觉。
奚琴道:“阿织,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好好想想。”
阿织看着他:“……想什么?”
“你说呢?”
奚琴伸手,帮她把垂落颊边的发挽去耳后,“很多很多,比如我眼下停在这里,”他垂眸看着他和她之间三寸远的距离,“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想要往前,但知道不该,应当后撤,可是不愿。
阿织静了好一会儿:“其实我想过的。”
奚琴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她从来不会在他身上花时间呢。
“想出所以然了吗?”
阿织摇了摇头。
千头万绪,都不知道从何理起。将来尚无着落,这幅肉躯也不是自己的,生死尚且悬于一线,何况还背负着师门重任、前尘旧恨,若再掺进些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
情谊,任何一种情谊,对阿织来说,都是很珍贵的。
而眼下她所经历的这一种,她甚至没有经验,只是懵懵懂懂地感受到一些,如同在雾野里摸索着行路,很容易撞入死胡同中。
所以每每起了个头,她就作罢,简直比修道还难。
奚琴道:“那这样,今后,你每日花一点时间,不需要太长,一炷香、一盏茶的工夫就行,仔细地想一想……我们之间,好不好?”
阿织看着奚琴,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好。”
好?
奚琴有点诧异,怎么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
她知道该想什么吗?
阿织一直是个很让人放心的人,任何事,只需跟她说一次就行了,但奚琴忽然有点吃不准了,她自己想,真的能行么?
这时,屋外忽然飞来一只传音玉鹤。
玉鹤扇动着翅膀,在奚琴跟前停下:“琴公子,属下已经打探好了,宣都城内,近日的确有异事发生。”
凡溯荒出现的地方,必现异象。
第四块溯荒碎片的位置既然已经确定,等定魂丝的这些日子,奚琴便派了栖兰卫去人间京城打听。
奚琴问:“是什么?”
玉鹤那头的栖兰卫犹豫了一阵:“不方便说,可能需要琴公子尽快来一趟。”
尽快去?
阿织听了这话,招出斩灵,问奚琴:“走?”
斩灵负在她的身后,发出幽白的光,她已跨出静室,在春风中等他,这幅雷厉风行的样子,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方才答应过他什么。
罢了,奚琴想,他送走玉鹤,也一步迈出静室。
两人眼下的真正境界都在分神初期,不消一瞬,已经破空而上。
忽然,阿织意识到什么,说道:“等等。”
奚琴回过身来,立在云端看她,似乎不解:“怎么了?”
阿织看他一眼,掐了一道诀送出去。
不一会儿,三道身影火急火燎地出现在半空,泯从一团黑雾中化形,“尊主,可是人间有急情?”
不然怎么走得这么急,若不是阿织姑娘告知,他甚至不知道他们启程了。
初初和银氅所化的大鹏鸟飞也似的赶来,在空中险些撞在一起,初初幻化为蜂,落在阿织的剑柄上大骂道:“这还用问,肯定是你主子故意甩掉我们!”
奚琴不置可否,目光隐带嫌弃,扫过追来的两妖一魔,淡声问:“走不走?”
银氅从没去过人间历练,兴奋不已,高声道:“吱吱吱——走走走!”-
人间,宣都。
夜已经很深了,寂无人烟的长巷中,一辆马车辘辘驶过。
驾车的人罩着斗篷,看身形,应该是一个女子,兜帽下露出她的一双眼。
她似乎非常慌张,一边催马快行,一边张惶四顾,直至在一个宅院前停下,她才放下心来。
她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对里头的人说:“少夫人,到了。”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水裳衣裙,外罩裘袄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女子媚眼如丝,十分貌美,她望着眼前的宅院,伸手压了压被夜风拂乱的鬓发,用眼神示意驾车的女子去叩门。
原来驾车的女子是丫鬟,唤作冬采,绿裳女子是她的主子。
门很快开了,绿裳女子似乎心急,提着裙,快步往宅内走,刚到了院中,迎面一个高大的玄衣身影快步走来,月色下,男子的面容如同刀刻,或许不那么英俊,但阳刚而硬朗。
他一把把绿裳女子拥入怀中,作势要吻,说道:“娇娇,想死我了!”
他不老实,让她有些痒,她忍不住笑着去推他:“这么急做什么?”
“好多日子了,能不急么?”男子顿了一下,问,“没被孟桓那厮发现吧?”
“下了药,怎么会?”绿裳女子道,“只怕睡到明早日上三竿都起不来。”
玄衣男子放下心来,情动之下,他一把扯断女子的襟带,寒气入侵肌理,女子惊呼一声,下一刻,她就被男子打横抱起,阔步走向最近一间厢房中。
春夜噪人,起起伏伏声响搅得人不能安睡,所幸厢房里的人折腾了大半宿,终于累了,慢慢安静下来。
女子也是累极,早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惊醒,转头看向外头水蓝的天色,拍了拍胸脯,心道还好,天才刚亮,她还来得及赶回府。
冬采这丫头真是的,怎么也不来叫她?
男子不在身边,女子也习惯了,他素来公务繁忙,然而,等她的目光掠过床边,却愣住了。
地上,她的绣鞋边,有血迹。
血迹一滴又一滴,一直通向门外。
女子颤抖起来,也不顾自己此刻的衣衫尚还凌乱,跟着血迹,一步一步出了门,来到院中,直到看到男子赤身向下,倒在一片梅林中。
他已经死了。
她看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血痕,以及他左手手腕中间,一枚不知何时烙下的莲花印记。
“啊啊啊——”
女子再也把持不住,惊恐地尖叫出声。
第113章 青莲印(二)
早年间, 修士中流传着一句话,“宁入沧溟道,不进人间都”。
所谓的人间都,就是大周朝的京师宣都。
这句话的意思是, 沧溟道纵然危险, 修士去了, 仍有一线生机,人间京师繁华迷人眼, 修士们一旦至此, 很容易沉迷声色, 失了道心。
阿织从前没在意过这句话,而今到了宣都,方知流言流传至广, 有它的道理。
青砖铺就的街道可容八匹马并行, 热闹的地方人群比肩接踵, 不远处,巍峨的宫楼戒备森严,单论气象,宣都或许比不上仙山伴月海, 但滚滚红尘之息波澜壮阔, 实在令人沉醉。
传信的栖兰卫与奚琴相约在咸池街上的一间茶楼。时值午过,栖兰卫已在茶楼门口等了一阵了。
这名栖兰卫名唤苏若, 在奚家,奚琴信任的人不多, 他是其中之一。好不容易等来了奚琴,苏若连忙迎上去道:“琴公子,三小姐。”
茶楼一共三层, 从顶楼朝下望,咸池街上的其他地方都热热闹闹,独这间茶楼,没有一个客人,奚琴问起缘故,苏若道:“琴公子有所不知,这间茶楼是属下刚盘下来的,用来做这段时日落脚的据点,眼下尚未开张。”
他又解释道,“哦,属下不是故意铺张浪费,京城似乎有妖邪,属下担心栖兰卫的行踪败露,是故才借茶楼掩人耳目。”
盘下个茶楼罢了,这点花销对奚琴来说不算什么,他没有在意。阿织听了这话,拣出一个重点:“城中有妖邪?”
她问,“今早你用玉鹤传音,说到一半称是不好多谈,是因为城中有妖邪,你担心消息被人窃听?”
“正是。”苏若道。
他没有奇怪他给奚琴传音时,阿织为何会在旁边,毕竟自从奚琴带阿织回了奚家,景宁几乎炸开了锅,两人之间的关系被传了百十种版本,其中最受认可的,是说阿织是琴公子认定的道侣。因为有花谷拦着,阿织没怎么被叨扰,但苏若这样效命于奚琴、地位又不太高的栖兰卫就不一样了,景宁有女修不死心,日日到他清修的地方打听,苏若不胜其烦,这趟来办差,何尝不是到人间躲清净。
听是阿织有问,苏若的坐姿愈发端正,语气也毕恭毕敬:“回三小姐的话,这就要从宣都近日的异事说起了。”
“近几个月的时间,宣都死了不少人。”
死者都是男子,死法都一样,致命伤是一计穿心的刀伤,尸身上刀痕遍布,且每个死者的左腕中部,都有一枚墨青色的莲花印记。
“莲花印记也就罢了,更古怪的是,死的这些人,什么身份的都有,集市上卖肉的屠夫,客栈跑腿的小二,城门口轮班的守卫,朝廷办事的官员……好像这凶手可以无孔不入似的。
“也就是昨晚,宣都东边一处民宅里又生了一起案子。这次死的居然是武德司的一名校尉。这校尉生得人高马大,死时却赤身倒在一片梅林,”
武德司领的本就是护卫皇城的差事,其下的侍卫个个武艺高强,能当上校尉的,更是当中的佼佼者,这样的人,说被杀就被杀了?
“公子让属下盯着京城异事,今早听说这个案子,属下第一时间就赶了过去,还好,还来得及溯源。”
所谓“溯源”,是修士寻找凶手的一个办法。
每个生灵身上都有独特的气息,若行了凶,在一定时间内,气息会留下,修士利用溯源之法,可以追寻到气息的源头,从而找到真凶。
“可惜,溯源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阿织问,“是你去得太迟了,还是真凶刻意收走了气息?”
苏若道:“都不是。属下其实在尸身附近,搜到了一股非常微弱的邪异之气,但是这气息,属下无法循到源头。”
就像是凭空而生,凭空而来,再凭空消弭,根本无法用来追寻。
苏若给出结论:“这一点,凡人,或者普通的修士都办不到,所以属下才疑心城中有强大的妖邪,能够神出鬼没,今早给琴公子传音,属下是故没有在玉鹤里多说。”
苏若说到这里,觉得口干,顺手招来两壶早已泡好的茶,一壶味道类似栖兰茶的雨前龙井他斟给了奚琴,一壶银丝香片,他斟给了阿织。轮到他自己,他却犯了难,两盏茶一盏清苦,一盏微甘,他竟不知道先吃哪盏才好。
奚琴早已习以为常,见状,直接推了清苦的那盏给他,苏若似乎被这个举动解救,端起雨前龙井,一口灌了半盏,选定了,愁眉也舒展开了。
他接着道:“差点忘了说,死的这个武德司校尉叫做薛深,属下查了查他的近况,居然不简单,他跟相府的四姑娘定了亲,即将做相府的上门女婿。”
“要说呢,这个薛深运气实在是好,他本来是军中一个无名小卒,后来无意中救了当朝宰相,被宰相看中,招来宣都,一路进入武德司,当了校尉。”
其实,就算有了校尉这个官职,想要入赘相府,也实在是高攀了。但世事就是这么巧,当朝宰相姓孟,膝下有四女一儿,唯一的儿子叫做孟桓,前些年遇到一桩祸事,坏了脑子,变成了痴人,孟桓虽然娶了妻,因他又痴又傻,不解男女之事,已无法为孟家留后。剩下的四个女儿中,前头三个已经嫁了人,剩下一个庶女四姑娘,因是外室所生,原本毫不起眼,而今孟相迫于无奈,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盼着她能招来一个上门女婿,偌大的家业,今后至少有男儿支撑。
相府的上门女婿,多的是人想当,其中比薛深好的多的是。也不知怎么,孟相挑来挑去,居然挑中了薛深,而今亲也说了,吉日也定了,眼看着大好前程就在前头,薛深却在这个关头死了。
“打听好薛深的身世,属下又去他的住处、当差的值房、常出入的酒楼都看了看,均无异样。之后,属下潜去了相府……正是在相府,属下又捕捉到了那一丝残留的邪异之气。只一瞬,很快消失了。属下眼下怀疑,杀害薛深的真凶,就躲藏在宣都相府中。”
阿织听了这话,想起楚望危提过的,可斩万物的“匕”。
前几次寻找溯荒,大都有神物伴生,这一次溯荒在京城,“匕”也应该在附近,京城又接连不断地莫名死人,难道与“匕”有关?是“匕”落在什么邪物的手中了吗?
无论如何,先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问:“相府在何处?”
苏若道:“就在城北的梨花巷中,属下已经为琴公子和三小姐打点好了。”
苏若这个人,碰上自己的事,时时纠结难以抉择,但办起差来毫不含糊,人是昨夜死的,他今晨才收到消息,从今晨到此刻,短短半日,他溯源真凶,查清死者身份与近况,找到可疑地点相府,以及为阿织和奚琴“借”到可进入相府的身份,他什么都办好了,难怪奚琴会用他。
照苏若的说法,既然京中有妖邪,他今早潜入相府,已是打草惊蛇,所以眼下再去,最好利用适当的身份。
孟相的夫人赵氏有一远房表亲,表亲家的少爷颇有出息,前几年中了进士,之后去了地方试守,今年春,他正该试守归来,且已经走到了离京城不远的秀洲,却被苏若送去了一场风寒伤了身体,于半道上停下养疾,赵家表哥这个身份,自然借给了奚琴。
第114章 青莲印(三)
马车一路驶向梨花巷。
奚琴路上没怎么说话, 他暗中送出一道寻找青阳氏部下的灵气,然而灵气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而今恢复了许多记忆,奚琴几乎确定, 余下的两枚溯荒碎片就在叶夙的另两个臣属, 鸤鸠氏和玄鸟氏身上。
玄鸟氏的元离, 他已在记忆的片段中见过,鸤鸠氏还未记起来, 但不管怎样, 他们感受到他的召唤, 出于本能,应该会给予回应。这么长时间没反应,难道在京城等着他的这个人, 也如风缨一样, 遭遇到不测, 已经不在了么?
或许是前尘作梗,单是生出这个念头,奚琴心上已染冬寒。他没有过多地让杂念影响思绪,等到马车在梨花巷口停稳, 他很快和阿织一起下了马车。
孟府朱门黛瓦, 两只石狮气势煊赫,知道赵家表哥要来, 府中一干仆妇早随夫人赵氏等在相府门口了。
奚琴下了马车,赵氏立刻上前来嘘寒问暖, 奚琴早已记下赵家表哥赵子庸的生平,顺势答了几句,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相府看上去热闹, 实际上十分冷清。孟相是秀洲人,早年就与几房兄弟分了家,宣都相府这么大一所宅子,只住着他们一户,孟相膝下三个姑娘都出嫁了,偌大的宅邸,仆从有数百,正经的主子只有五人,即孟相、赵氏、少爷孟桓、孟桓之妻郑氏,以及最小的四姑娘孟菁。
孟相进宫未归,孟桓夫妇没见到,跟在赵氏身边,有一个皮肤白皙,带着一丝病气的年轻女子,小家碧玉一般,想必就是四姑娘孟菁了。
相府毕竟是相府,昨夜京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与相府不能说不相干,但众人脸上一点不见异样,赵氏更是高兴,她虽已贵为宰相夫人,但娘家的侄儿有出息,何尝不是给她的脸上添光?何况,她心中也有计较,老爷招上门女婿,最后招到了那个武德司校尉薛深,她其实是不乐意的,薛深对孟相固然忠心,到底是外姓人,但子庸就不一样了,对赵氏来说,姓赵姓孟,还不都是一家?何况子庸又这么有出息,今年看着,似乎比往几年更加出落得一表人才,表哥表妹天生一对,这不比那薛深好很多?除了……
赵氏的目光从奚琴移向一旁的阿织,微微笑道:“光顾着叙旧,都忘了问,子庸,这位是?”
“赵家这位表少爷是没有娶亲的。”来相府前,苏若这样告诉奚琴,“他当年是金榜题名的进士,在凡间,进士是被人抢着要的,有的达官贵人为了给自家女儿求一门好亲事,甚至会到杏榜下捉婿。赵子庸因为有相府这一层关系,倒是无人捉他,他呢,八成也想攀附上相府,所以一直不曾娶妻。到了相府,琴公子自是表少爷,侍从丫鬟的身份,只怕委屈了三小姐,义妹最好,就是不知道三小姐可会为难?”
阿织不明白为难的点在何处,道:“不会。”
听了赵氏的问,奚琴道:“这是我的义妹,念念。”
这话出,周遭静了一瞬,仆妇们看向阿织的目光都变了,只有赵氏神色如常,笑道:“别站在这说话,快进来。”
相府的东厅早已备好艾叶扎成的大扇,奚琴和阿织一跨入厅中,便有仆妇们握着扇子上前,在他们周身扇了扇,这是洗尘祛秽的意思,轮到管家苏若,大扇又换成小扇。奚琴从前觉得仙门世族的规矩多,到了凡间勋贵之家,才知是小巫见大巫了。适才在相府门口已寒暄了好一阵,眼下到了厅中,几人又继续坐下说话,相谈全无意义,但好像叙话不叙够时辰,礼数就不够周到似的。
少倾,庭中忽然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哟,表少爷已经到了,我们竟是来迟了!”
奚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水绿衣裙,外罩裘袄的年轻妇人提裙快步走来,想必正是孟桓之妻,郑氏。
郑氏生得十分貌美,一对烟眉微蹙,显然是因为来迟而自责,都快迈入东厅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对赵氏歉意地笑了笑,调回身去,去扶跟着她过来的孟桓。
孟桓看上去已是二十三四的年纪,人却早已谵妄,他原本被一丫鬟掺着,瞧见东厅人多,一下子挣脱开丫鬟,如孩童一般拍起手来,高兴地道:“表哥来了,表哥来了——”
郑氏将他引入厅中,取出帕子,细心地为他揩去嘴角的涎水,柔声道:“是,表哥来了,你不是给表哥备了礼么?还不拿去给他?”
孟桓更开心了,兴高采烈地来到奚琴跟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认真地展开,纸上放着一块白生生的绞丝糖,他正要递给奚琴,目光落到一旁的阿织身上,眼前一亮,说:“妹妹真好看,不给表哥吃糖了,给妹妹吃。”
这个举动其实有些无礼,阿织没有在意,接过糖,只说:“多谢。”
她的目光掠过屋中众人,近来京中“青莲印”杀人案频发,苏若通过溯源之法,发现真凶似乎躲在相府,而今相府的五个主子,已经到齐了四人,赵氏沉稳,孟桓谵妄,郑氏娇柔,孟菁似乎有些怯,一直不曾多言。
自然,阿织不能断定京中校尉莫名枉死,一定和相府的四位主子有关,可她到此,已经见了这么多人了,竟连一丝凶邪之气的痕迹都没捕捉到。
一时间,赵氏又问奚琴:“子庸此番来宣都,对当什么差,去哪个衙门谋职有打算了?”
“打算有,最后还是得听朝廷的安排。”
“是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赵氏这么问,就是有帮他的意思了。
奚琴便不含糊,直接道:“侄儿在大理寺有一个好友,这些年书信往来十分频繁。侄儿时时听他说起京中大案,惩奸除恶,心向往之。不瞒姑母,今天一早,侄儿这名好友还特地腾出空闲,到城门口相迎,侄儿听他说,近来京中似乎有大案频发,且昨夜又闹了一起,这一回,死的还是一个朝廷命官?”
他只当是根本不知道死的这个朝廷命官,就是孟菁的未婚夫婿,武德司校尉薛深,一边呷了口茶,目光一边扫过众人:“侄儿一听凶案,便来了兴致,只恨不能亲自督办,逼着我那位好友透露了不少细枝末节。”
“表哥、表哥打听到什么了?”这时,一直不发一语的孟菁怯生生地问道。
“没什么,这么大的案子,重要的疑点岂能轻易透露?我只是听说……”
奚琴顿了顿,忽地一笑,“别看那命官死得惨,这一次,行凶的似乎是一个女子,因为办案的官差在出事的地方,似乎找到了一朵簪花?”
这话出,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忽听“啪”的一声,竟是一壶热茶摔裂在地。
原来郑氏的丫鬟冬采正在沏茶,听了奚琴的话,似乎被吓着了,竟没握牢壶柄。
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打湿孟桓的衣摆,谵妄之人最易受惊,孟桓一下子大哭出声,郑氏也急了,伸手狠狠点了一下冬采的额头,斥道:“你这丫头,真是笨手笨脚!”
冬采当着贵客的面坏了事,根本不敢看郑氏,战战兢兢地收拾茶壶碎片。
赵氏扫了这主仆几人一眼,眼见着天色已晚,唤来一名仆妇,问接风宴可曾备好,随后起了身,往东院的偏堂走去。她并没有责备郑氏,倒是郑氏乖觉,先行上来道了歉,说:“儿媳先领夫君去换衣,很快就来。”
说着,她稍稍安抚了孟桓的情绪,招呼了冬采,一并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已是春深,天地回暖,花苑中蚊虫颇多,郑氏心绪烦闷,回院的路上,不停地拿手帕挥开飞虫,不经意间,一只白色的蛱蝶停在了她鬓边的牡丹簪上,这只蛱蝶颇有灵性,停稳后,竟是一动不动,仿佛就是她这牡丹簪本身的一部分,跟着她进了西院。
孟桓十分依赖郑氏,一路上都揪着郑氏的衣摆,直到进了院中,郑氏的目光中再也不见适才的耐心,她拂开孟桓的手,招呼来几名丫鬟仆从,“去取蹴鞠,你们陪少爷在院子里玩一会儿。”随后携着冬采回了房。
掩上门,郑氏的脸色就变了,回身给屋门落了闩,她颤声道:“快,快找我的簪花!”
这只簪花可不得了,那是成亲时,相府特地为她打的聘礼,整个宣都独这一份,如果真的落在了民宅中,那她这些年,跟薛深的那些不干净,只怕就要被人发现了!
反正人都不在了,她可不要为一个死人坏了名声!
第115章 青莲印(四)
簪花一向是搁在宝匣里的, 金镶玉的质地,戴在鬓边,熠熠生辉。宝匣上了锁,匣中没有, 那就是没有了。
郑氏又在屋中找了一圈, 根本不见簪花的影子。她快悔死了, 若不是太久没见薛深,她担心他腻了自己, 存心要打扮得美一些, 昨夜幽会时, 她断不会戴上这朵簪花。今早薛深暴死,她走得匆忙,没成想收拾东西时, 竟忘了这朵簪花!
冬采没见着簪花, 脸色也白了, 昨夜她在耳房里睡过去了,今早被郑氏拎着耳朵唤起来,一睁眼就被捂了嘴,院子里满地是血, 薛深赤身倒在梅林里, 郑氏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明白吗?”
冬采匆忙点头,原以为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没想到竟落了最关键的东西!
冬采颤声道:“少夫人,怎么办,官差们找到的簪花, 果真是我们落下的,等他们查到簪花的源头,那……”
那一切都完了。
郑氏失神地在凳子上坐下。
她出身不高,只是七品侍讲之女,能够迈入相府的高门,还多亏三年前的一场意外。
三年前,京中的祁王府生了一场乱子,这场乱子当时闹得很大,死了不少人不说,年轻的祁王也在此事后失踪了。事发时,孟桓就在王府,他受了伤,许是被吓着了,后来便坏了脑子。脑子治不好了,怎么办?那就只能冲喜了。孟相于是在她们这些小门小户出生的姑娘里挑挑拣拣,最后挑中了她。
孟桓傻了,许多事没法亲力亲为,成亲当日,颇得孟相信任的薛深便一直跟在孟桓身边。
郑氏从来不是个乖巧性子,后来她寻了个机会,偷偷掀了盖头,目光刚好与移目望过来的薛深撞了个正着,只这一眼,今后就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了。
与薛深私会,郑氏一直很小心。傻了的儿子也是宝贝儿子,就算后来孟相看中薛深,想招他做上门女婿,那也是不能跟孟桓比的,薛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偷偷置了一所宅子,地契上写的甚至不是他的名字,就是用来与郑氏缠绵,他们一直很小心,近一年间,更是很难得才相聚一回,没想到竟生了这样的意外……
郑氏腾一下站起身,她不能栽在这里!
她在屋中来回走了数步,回头叮嘱冬采:“还是那句话,之后凡有人问起昨夜之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地方都没去。”
冬采道:“可、可是,薛校尉手腕有莲花印,他的死,似乎跟近来宣都的杀人案有关系,眼下朝廷查这案子查得很紧,他们发现簪花,不可能不追究的……“
“追究?”郑氏冷笑一声,“那也要看他们追不追究得到。”
她瞥冬采一眼,吩咐道:“去备药。”
西院所谓的备药,通常是指安神汤,本该一日两回按时吃,但孟桓痴了,极易受惊,有时郑氏被他吵烦了,便会多备一碗给他灌下去。
冬采走了,郑氏抱手倚着门框,看孟桓跟一群侍婢在院中踢蹴鞠,侍婢们让着他,所以他玩得很开心。郑氏冷眼瞧了一会儿,忽地扭身上前,弯腰捡了蹴鞠,一语不发地往屋中走。侍婢们同时退开,孟桓玩兴正酣,就这么被打断,自是不乐意,他跟在郑氏后头喊她的闺名:“阿园,还我蹴鞠,还我蹴鞠——”
郑氏根本不理,及至回到屋中,她关了门,背身贴在门上,声音带着几许娇意,望着孟桓道:“昨晚我陪你玩了一夜蹴鞠,今早天快亮了才睡下,你眼下又玩,是一点不知累么?要是把身子累坏了,染了病,母亲又要说我。”
孟桓一听这话,立刻道:“你骗人!昨晚你根本没有陪我玩,你让我喝蜜水,说喝完早睡,我乖乖睡到了天亮!”
郑氏不高兴了:“谁说的,我昨晚就是陪你玩了一整夜。”她扔下手中的蹴鞠,蹴鞠骨碌碌滚到桌角边停下,她扫了一眼,继续道:“我们在屋中玩的,你忘了?我急着拦你,还撞到了桌角,手肘上还撞出了一大片乌青。”
她说着,挽起云罗袖,把昨晚与薛深折腾出来的一块乌青露出来给孟桓看。
当年孟桓刚生病时,有一阵子非常怕吵闹,一点动静都能令他神智溃乱,所以这几年,孟桓与郑氏只要歇了,侍婢们都得退去外院守着,内院房中的动静他们听不见,只凭郑氏一张嘴说。
孟桓看到乌青,目光中露出惑色,但他确定自己好几日没碰蹴鞠了,他跺了跺脚,俨然急了,“你骗人,你骗人!你根本没陪我玩!”
郑氏看他这幅样子,也失了耐心。
她语气一变,再没有刚才的温柔:“不是我陪你玩的,难道还是鬼陪你玩的?”她盯着孟桓,忽地笑了一下,柔软的声线中竟带了一些残忍之意,“孟桓你忘了,与你情同手足的祁王是怎么失踪的?”
“你忘了吗?三年前,祁王府来了好多杀手……后来起了火,你跟着祁王一起逃,逃到绝处,一根梁木被烧断,落下来,砸中了你,祁王身边的侍卫浑身是血,眼见着是活不成了,两个杀手找了进来,你知道祁王的死期到了……可他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啊?还不是你父亲不想让他当太子,你父亲想扶持的是裕王,是不是?
“你去找他,就是为了告诉他这桩事,可你又不想背叛你的父亲,两难之下,你说了谎,这才害了他,是不是?你怎么能说谎呢,说谎会害死人的,你已经害了好友,难道眼下又要说谎来冤枉你的结发妻吗?昨夜我们明明在房中玩蹴鞠,不要再说假话了,孟桓……”
郑氏的声音又柔又慢,带着些许蛊惑之意,幽幽的,却如钝刀一般,一点点割往孟桓的心上。
其实她所说的这些,都是外人绝不可能知道的秘辛,可她嫁入孟府近三年,孟桓惊痴之中,时时在梦中呓语,他会喊祁王的名,会言辞含糊地求父亲放过知交,郑氏起初听不明白,后来零碎之语渐渐凑成真相,成了郑氏思之惊心的秘密。
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
可世事难料啊,谁让这个秘密是孟桓的心结,是他病症的根源呢?想要说服一个人,有什么比直击他的心结更行之有效呢?
孟桓听郑氏说着,双眼渐渐瞪大,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一口一口地吸气呼气,越来越快,就像人在水中,快要窒息。
冬采端了药汤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孟桓,她一急,立刻上前,要把药汤喂给孟桓,可是郑氏一下抓住她的手,强行将这碗可以救命的安神汤放去一边。
郑氏的声音如同呓语,继续说道:“你们走到绝路,你看到两个杀手寻到祁王,祁王是个善良的人,即便到了这样的关头,他都在求着两个杀手放过你,放过王府的人……可你想想啊,他为什么会这样,还是不因为你说谎,吃一堑长一智,不要说谎了好不好?
“不要说谎了,你不是总在梦中说吗,说谎的话,杀手会变成邪魔,而邪魔,最终会杀掉所有的人……”
孟桓已经喘不上来气了,脸色由红变青,青中露出微紫,他惊声哭了出来,可这惊声也被窒息卡在嗓子眼里,便成一阵阵呼喊不出的暗哑嘶声。
方至此时,郑氏才看了冬采一眼,示意她把药汤喂给孟桓。
药汤用的都是名贵药材,除了安神,还有顺气清心之效,孟桓连吞带吐,好歹是吃下了。吃药途中,院中有侍婢来叩门,孟桓被叩门声一惊,险些又惊哭出声,好在郑氏及时搂住他,任他的脸埋入自己柔软的胸口,慢慢抚着他的背,一点一点为他顺气,随后才问叩门的侍婢:“何事?”
“夫人那边没等来少夫人,表少爷的接风席已经散了,夫人说,表少爷远道归来,明天一早,打算一家子一起去城外的栖霞寺烧香。”侍婢隔着门说道。
明天?
明天朝廷该来人问话了吧?
在栖霞寺被问话,也很好,但愿有佛祖仙人庇佑。
郑氏道:“知道了。”
胸口的衣襟被泪水和涎水沾湿一大片,怀中,孟桓也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
郑氏柔声道:“夫君,昨夜玩了一整晚蹴鞠,我好累,你累不累?”
怀中,孟桓并没有反应。
郑氏又道:“夫君,昨晚我们做了什么,我忘了?”
过了好半晌,孟桓终于回话了,他呜咽道:“玩蹴鞠。”
“在哪里玩的?”
“房中。”
“夫君喝过蜜水吗?”
“喝过……没喝过……”
郑氏道:“是,在房中玩的,备好的蜜水也忘了喝,我还撞到了桌角,撞得好疼,夫君也很心疼……”
孟桓还在啜泣,也不知是在伤悲什么,痴人就是这样,忘了自己因何而痴,忘了自己因何而病,却总因为一点点久远的过往,陷于一生的伤悲中,永远不知道该往前看。
郑氏想到这里,对孟桓忽生出一点怜悯之意,她耐心地抚摸着他的头,说:“乖,没事了。”
这句话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一日跌宕,方至眼下,才真正喘出了第一口气,她让冬采开了窗,任凭夜风透进屋,只想让这口气呼出得痛快。她看向窗外夜色,心中的那点惘然不知是为了怀中人,为了昨夜枉死之人,还是更多的为了自己,说道:“一切都过去了,今后,阿园陪你好好过日子……”
夜风袭来,屋中三人终于静了下来,于是一只蛱蝶不知从何处振翅,顺着洞开的窗,一路融进夜色,往西院外飞去了。
第116章 尸鸠氏(一)
“……事情就是这样。这个郑氏早就跟薛深好上了, 昨晚薛深去民宅,就是跟她私会,所以听到簪花落在了民宅,她跟她的丫鬟才会这么慌张, 担心偷情被发现呗。”
奚琴一行人落脚在相府的偏院, 白色的蛱蝶从西院飞出来, 循着气息,一路飞到偏院屋中, 落地化为一只无支祁。
初初接着道:“这个郑氏也是狠毒, 昨晚她为了幽会, 给孟桓灌了嗜睡的蜜水,方才她为了脱罪,逼着孟桓给她作伪证, 说他们昨夜在房中玩了一晚蹴鞠, 哪儿也没去。”
“那个孟府少爷不是个傻子么, 怎么还会作伪证?”银氅蹲在桌上,一边吃南瓜子儿一边问道。
仙人吞风饮露,不讲究口腹之欲,凡间显贵望族却奢华, 送来的南瓜子仁儿都是裹了蜜的。
“郑氏威逼利诱他呗。”初初道。
奚琴在木榻上闭目打坐, 只分出一缕神识来听初初说话,阿织听得更认真些, 闻言,示意初初往下说。
人间王公侯爵那一套权权纠葛太复杂了, 初初挠了挠头:“我也没听太懂,反正,孟桓原本是不傻的, 他有一个好友,叫做祁王,孟相不喜欢祁王,想要杀他,这事被孟桓知道了。孟桓不想害自己的爹,没救祁王,后来祁王失踪,孟桓也傻了。”
初初说得颠三倒四,阿织竟是听明白了,她问苏若:“这京中有储位之争?”
来凡间的这些日子,苏若为了办差,化形出入过京中各大衙门,许多密卷要宗都被他拿灵力复制了一份,堆放在盘下的茶楼中。
听问,苏若立刻招来几份相关案宗,迅速翻阅一遍:“三小姐,查到了,三年前,宣都的确出过事。”
大周的皇帝老了,太子之位却悬而未决,皇后无子,一众皇子中,贵妃之子裕王出生最高,包括孟相在内的几名重臣也都支持裕王。
但是,大周这几朝有个奇怪的规矩——太子之位的人选,最后会交由司天监定夺。
司天监是一个测天象、推算历法的衙门,按说跟储位没什么关系。
“皇帝问起储位,司天监的监正说,太子由祁王来做最好。皇帝听信了这话,事后果然对祁王青眼有加,虽然没直接让他入主东宫,许多政务都交给他办理。”
结果没过几年,祁王府就出事了。
“事情是三年前出的,案宗上说,事发时,祁王正请了几个好友到府中清谈,孟相的儿子孟桓也在,后来贼人闯入王府,放了火,杀了许多人,孟桓被一根落下的屋梁砸中,祁王被贼人追到绝路,之后失踪,至今不曾出现。”
苏若说完,合上卷宗,“自然,卷宗上记载的东西冠冕堂皇,不足为信,照无支祁打听来的消息,祁王府之乱应该是孟相与裕王府的幕僚策划的,他们支持裕王,不想祁王当皇帝,所以杀之而后快。”
阿织点了点头。
这时,奚琴睁开了眼。
他适才放出神识,在相府偌大一片地方游走了一遍,小厮、侍婢、仆妇,都被他盯梢了片刻,却无一人有异样。
阿织问:“如何?”
奚琴摇了摇头。
苏若纠结起来:“相府会不会只是那个凶手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也许他早就离开了,我们来晚了,扑了个空?”
奚琴没应声。
其实适才他拿神识覆盖相府时,再度召唤过青阳氏的臣属,本该等着他的人依旧没有回应。
此前三回寻找溯荒,怪事几乎是直接撞到他们跟前的,徽山妖力大增的食婴兽,长寿镇的村民,以及山南城中的怨气涡,所以他们一开始就方向明确,然而这一回,除了青莲印凶犯身上那一丝似是而非的凶邪之气,他们竟是毫无眉目。
大概是前尘记忆作祟,今生的奚琴与京中等着他的这个人分明素未谋面,但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他。
哪怕只赶得及再见最后一面。
屋中涌现出一团黑雾,泯从黑雾中化形而出,奚琴一见他,立刻问:“怎么样了?”
他们适才是这样分工的,奚琴以神识覆盖过相府,初初盯着孟桓与郑氏,泯则是尾随四姑娘孟菁回了房中。
泯道:“孟四姑娘回房之后,一直坐立不安,她有一个木制的马球,后来她静下心,给马球上了一会儿色,就被赵氏唤去说话了。”
阿织:“马球?”
苏若解释道:“这一朝的闺中女子也会骑马击鞠。”
说完这话,他也反应过来了,孟桓孟菁兄妹俩不愧血脉相连,都爱击鞠。
阿织又问:“赵氏唤孟菁去做什么?”
泯道:“没什么。赵氏希望孟四姑娘能嫁给尊主,让尊主来当相府的上门女婿。赵氏说,明天去栖霞寺,她会给尊主和孟四姑娘制造机会独处,让孟四姑娘学着讨尊主喜欢。她还问孟四姑娘今日见了尊主,可是合意,孟四姑娘说,合意的。”
阿织听了这话,怔了怔,看了奚琴一眼。
她自然知道赵氏让孟菁嫁的人,并不是奚琴,而是被奚琴顶了身份的远方表哥赵子庸。
往细处想,这其实是好事,如果奚琴能借机与孟菁独处,说不定能探出些许端倪,何必在意?她道:“好,等明日到了栖霞寺,再试试这相府中人。”
说着,她对苏若道:“那我走了。”
奚琴问:“你不留在这里?”
相府为阿织安排的住处并不在这里,而是去此处甚远的一间独院。这也难怪,赵氏是希望赵子庸娶孟菁的,眼下赵子庸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好义妹,谁会喜欢?打发得越远越好,趁早拆散了得了。
不过赵氏不知道,对凡人来说,要走上大半日的距离,对修士而言不过瞬息。
奚琴这间院子很大,有多处厢房,随意挑一间清修即可,本不必离开,阿织移目看向奚琴,片刻,却摇了摇头,说:“我还有事。”
话毕,她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处。
初初和银氅见她走了,自也跟着走了。
调息修行,吐纳灵气,这是修士必行的功课,尤其像阿织这样勤奋的,更是无一日不落下。
然而这夜阿织回到房中,并没有立刻打坐,相府富贵,每一间房都备了笔墨,阿织在桌上铺平一张白宣,狼毫笔浸水沾墨,搁在笔山上。
两只妖兽看她这番态势,均是好奇,一只蹲在桌上,一只翘腿坐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银氅忍不住问:“阿织阿织,你要做什么?”
阿织回身在香炉里燃了一根香,今日的一炷香已经开始计时了,她不能耽搁了。
她应道:“静思……一些事。”
“什么事?是青莲印杀人案的线索吗?”初初问
阿织闭口不答,她又看了燃着的香一眼,试着沉下心来。
看来不是青莲印的事了,初初又问:“那是很复杂的事么?”
阿织道:“嗯,繁难之事。”
只是适才忽有一点体悟,想试试看能否想通一点皮毛。
初初本想继续问,好在银氅瞧明白了,阿织此刻想一个人独处。他跳上窗,拽着初初一道离开,掩窗前,他又看了阿织一眼,阿织已经闭上了眼,只是那神色,不像神思,像在发呆,她没有握笔,狼毫笔却在她的灵力牵引下,兀自悬空,在纸面写下今日的日子。
初初和银氅走了。
屋中深静,一炷香很快过去一半,可惜白宣上除了一个日子,仍是什么都没有。
持笔人不知被什么思绪困住,一时蹙了眉,她似忘了狼毫笔的存在,于是狼毫笔被仙人的灵力锁住,孤零零地悬在半空,颤颤巍巍地往下滴墨。
今日心得,便只是这一大片墨渍。
第117章 尸鸠氏(二)
栖霞寺在城外二十里的栖霞山上, 因为来去要些时辰,翌日天一亮,相府一行人就出发了。
赵氏称有话对奚琴说,让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到了车上, 奚琴才发现孟菁也在。
孟菁还是昨日那幅样子, 文文弱弱的,有一点病气。想想也是, 她本是外室之女, 被接回相府后, 一直不受宠,若不是她前头三个姐姐都出嫁了,相府即便要招上门女婿, 也轮不到她。而今她先是被推给薛深, 薛深死了, 赵氏看中了赵子庸,又用她来讨好侄儿,一家人各打各的算盘,谁曾真的在意她?
马车宽大, 多数时候, 都是赵氏和奚琴说话,偶尔赵氏怂恿孟菁也与表哥攀谈两句, 孟菁很乖觉,问的都是关心表哥的话。
走了近两个时辰, 栖霞寺到了。这座寺庙是皇家寺院,有护卫把守,是故孟府这次出行, 没有带太多扈从,不过相府有相府的排场,仆役丫鬟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二十来人。马车停稳,有杂役送来马凳,孟菁撩开帘,看到扶马凳的仆役,下意识收了收脚,问:“今日怎么是你来?”
一府的姑娘随意与仆役搭话,这是非常不妥的,孟菁的话音一落,赵氏就蹙眉看了过去。
奚琴也移目看去,扶马凳的仆役他知道,昨夜他拿神识覆盖相府,在马厩边见过他。马厩的老师傅病了,都是他在喂马。马仆也这样答:“师父病了,所以小的来。”
他弓着身,不敢抬头,孟菁对上赵氏严苛的目光,也不敢多说,很快移步上前,低声唤了一句:“母亲。”
这日的天格外炎热,上山又走一程路,几乎人人汗流浃背,孟菁惹了赵氏不快,一直不敢多话,反倒是孟桓跟在后头,偶尔拍手与郑氏玩笑,平添几分热闹。
及至到了寺中,孟菁见膳夫备了解暑汤,她或许是记着赵氏的提点,要在表哥面前好好表现,便善解人意地提议说给随行的下人都分去一碗,这才得了赵氏赞许的目光。
给菩萨敬过香,便该去斋堂用斋饭了。赵氏是信佛之人,吃了斋饭,还要去静室听僧人讲经,孟桓静不下来,被郑氏带去外间玩了,赵氏看着跟着她的几人,招呼来阿织:“听子庸说,你出生在行医世家,你父亲和子庸的娘家舅舅是世交,可是?”
这都是苏若编排的故事,阿织应道:“是。”
赵氏又问:“可曾许婚配了?”
阿织道:“不曾。”
赵氏仔细打量着阿织,忽地笑了,她道:“这姑娘性子静,我一看就喜欢,就留她在这里陪我吧。”说着,她又看向孟菁,说,“你表哥从前总念着栖霞寺的风光好,想着得空了过来看看,今次好不容易来了,你带他去山下走一走吧。”
孟菁明白赵氏的意思,小声称是。
奚琴朝阿织看去,阿织正在看他和孟菁,他很快送去一句密音:“不必担心,我正好试试她。”
过了一会儿,阿织回了:“嗯。”等到奚琴出了门,她又姗姗来迟地补充一句——好像才领会到他的意思,“知道了。”
栖霞寺的风光的确很好,幽幽古刹坐落在苍翠山间,是春深,下山的一条小径落英缤纷。奚琴只抽出了一缕心神陪孟菁说话,孟菁看上去也心不在焉。虽然昨日赵氏问起她对表哥的感觉,她答了一句“合意的”,但奚琴看得出,她多半是为了应付长辈才这么回话。
说来也怪,孟菁一个未出阁的闺秀,眼下未婚夫婿暴死,她却并不显得伤心,可要说她不害怕吧,却也不见得,她不知在记挂何事,目光中时时露出担忧之色,单是走上这么一程,已往山上回看了数回。
奚琴连续召唤了两回,都没有得到臣属的回应,心中不可说是不急的。
若不是玄门有铁则,仙人不可对凡人施法,不得以仙术干扰凡间秩序,他只怕昨夜就要把相府的所有人一一提来查过。
自然,他没有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个,苏若说,凶手藏在相府,他担心打草惊蛇。
眼下这个机会正好,山寺已隐于青黛,林间只得二人。
“四姑娘喜欢什么?”奚琴忽地道。
孟菁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朝他看去。
只这一眼,她的神思迷离起来,表哥似乎还是从前的表哥,又似乎不是了,变得俊逸非凡。
“马球么?”奚琴问,不等孟菁答,他顺手从一旁垂下的枝条上摘下一片春叶,问,“这片叶你喜欢吗?”
仙人的确不可以对凡人使灵术,但青荇山有一独门绝学,问山教的,可以钻这条定则的空子——仿妖兽魅羊的气息,让凡人听从自己的心意办事,事后把过错嫁祸到魅羊身上。
这个法子阿织在山南用过一次,眼下奚琴用,他把气息附在了赠给孟菁的春叶上。
得了春叶的孟菁如获至宝,她欣喜道:“喜欢,多谢表哥!”
奚琴笑了笑,淡淡魅羊的气息中,他的声音也带了蛊惑之意,“喜欢的话,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孟菁立刻点点头。
“薛深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孟菁只是被迷了心智,并没有失去应有的情绪,闻言,她露出惶恐的神色,说道:“没、没有……”
奚琴又问:“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孟菁摇了摇头:“不知道……”
奚琴有些意外,她和这事没关系?
不对,昨日他拿簪花试孟府几人,这位孟四姑娘听说后,整夜坐立不安的样子不是假的,她一定知道什么。
奚琴想了想,换了一个问法:“宣都近来的青莲印杀人案,你知道内情,是吗?”
孟菁抿唇望着奚琴,她似乎在挣扎,半晌,她还是在魅羊的气息中溃败下来,握着那片她爱不释手的春叶,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奚琴更意外了。
薛深的死她不知道,但青莲印的案子,她却知道内情。
“死者身上为何有青莲印?”
“他们……好像要找人。青莲印,是他们故意画在尸身上的,因为他们仇人身上,有一枚相同的印记。他们……想要引出仇人……他们要报仇……”
他们?
奚琴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立刻问:“我适才问你凶手是谁,你说不知道,其实你不是不知道,你有怀疑的人,只是不确定是哪一个对吗?”
这一次,孟菁犹豫得比方才还要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怀疑的都是谁?”
此问一出,孟菁还没回答,忽然一道极其锐利的气息破空袭来,奚琴目光一凝,直接空手收了这股锐气,孟菁却被这股锐气骇得惊叫一声,昏晕过去了。
钻孔子的仙术就是这点不好,一旦有外力干涉,极易被打破,奚琴正欲去追人,忽然觉得不对。
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
左手掌心,还残留着适才那道锐气的余息。
而奚琴认出这余息了,这是……鸤鸠氏的气息。
也就是说,鸤鸠他,就在附近?
他既然在,为何不回应他的召唤?为何还会阻止他?
最重要的一点是,鸤鸠的气息虽然微弱,当中却翻涌着极其浓厚的凶邪之气。奚琴记得苏若说过,青莲印杀人案的凶手身上,就有一股异常的凶邪之气。难道说,杀人案的凶手,竟是鸤鸠么?
虽然不曾忆起全部前尘,但青阳氏属白帝一族,灵力与春神句芒极其相近,非常之纯正,后来奚琴在长寿镇见到楹,在山南见到风缨,他们身上的灵息都无一点邪异之像,鸤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出什么事了?
奚琴的思绪百转千回,但他只在原地迟疑了一瞬,下一刻,他的身形原地消失,直接循着鸤鸠氏的气息追去。
邪气遁得极快,越来越微弱,等奚琴追到寺门,竟已完全消失了。
奚琴已是分神期的修为,不算上他,不算上已经覆灭的青荇山,玄门中,被人熟知的分神仙尊,只有不到十人,可这个人,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这时,寺院中爆发出一阵争执之声。
奚琴望过去,之间外间行来一列官差,将寺庙内院团团围住,不准人出入。
奚琴明白过来,他给阿织传去密音:“朝廷来拿人了?”
阿织道:“嗯,他们查到簪花是郑氏的,想把郑氏带回衙门审问。”
奚琴应了,转瞬之间,他就离开寺门,直接迈入寺庙的内院中。
原本安宁的寺院此刻已是一团乱,郑氏泪水涟涟,貌美的眉眼因为凄苦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跟面前一名紫衣官员分辩道:“民妇说了,那簪花民妇早就弄丢了,民妇怎么知道它会出现在薛……薛校尉的尸身旁?”
另一旁,孟桓被冬采扶着,吓得啼哭不止,赵氏冷眼瞧着这一幕,到底是相府夫人,倒并不显得惊慌,除他们之外,相府中的不少仆役也在。
他们都看到了奚琴,但谁都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怎么出现的。
拿人的官员又说了几句,郑氏明显急了,提裙跺脚道:“我说了我不知道!那薛深常出入相府,指不定……指不定是他贪财,捡到我遗落的簪花,舍不得还我,私吞了呢!”
这世上的气息,想要不被外人觉察,需要有一个地方置放,正如修士的气息存于灵台之上,妖兽的气息藏于妖丹之中。奚琴看着这院中之人,他记得,适才他追到寺门时,恰逢官差把守寺院,那股凶邪之气藏匿容易,遁逃却难,既然官差再不准人出入,也就是说……
奚琴对阿织道:“就在这里。这几人当中。”
阿织问:“凶手?”
奚琴“嗯”了一声。
鸤鸠……也在这几人当中。
第118章 尸鸠氏(三)
郑氏道:“你们拿人可要讲证据, 你们也说了,薛深是前天夜里死的,前天夜里我哪儿也没去,我——”她情急之下, 张惶四顾, 目光落到孟桓身上, 再次委屈地落下泪来,“夫君, 你可要为妾身作证, 前天夜里, 妾身陪你在房中玩一整晚蹴鞠,快天亮了才歇下是不是?”
孟桓也在哭,听到“蹴鞠”二字, 他几乎是立刻重复:“蹴鞠, 玩蹴鞠, 阿园陪我玩蹴鞠……”
有了孟桓作证,郑氏更有底气,她接着道:“再说那簪花,你们既然查了, 定然知道那簪花十分名贵, 那是相府给我的聘礼,我弄丢了它, 不敢声张,连着多日在花廊间寻找, 我的贴身丫鬟冬采可以为我作证!”
冬采点点头,怯声说:“是,簪花丢了以后, 少夫人十分着急,奴婢陪少夫人找了许久,大概……大概真的是被薛校尉捡去了吧。”
郑氏冷笑一声:“这就是了,单凭一朵簪花拿人,这可作不得数!你们要带我走,除非有实证,否则……否则你们就是不给相府颜面!”
她倏然把相府抬出来压人,赵氏的脸色更冷了,她一人荒唐就罢了,如何把相府说得这般不干净!
问话的官员也不快,凭你是相府的少夫人又如何,这案子闹得这么大,他们秉公办理罢了,你若清白,难道还怕查么?
可是相府的夫人就在旁边,孟相的面子不能不给,官员稍一迟疑,透露了一个细节:“少夫人有所不知,若这簪花是在别的地方找到的也就罢了,我等发现它时,它就被握在薛校尉手中!若真如少夫人所言,薛校尉是因为贪财,捡到少夫人遗落的簪花后私藏不还,他又何必在临死前把赃物带在身边呢?”
郑氏听了这话,脸色顷刻白了,她惊惶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昨天早上,她在民宅中醒来,分明在梅林里见过薛深的尸身,她收拾东西虽收拾得匆忙,或许有遗漏,却绝不可能将簪花遗落在尸身旁边,尤其——还被薛深握在手中!
事已至此,被带走问话已是不可避免了。
官员言尽于此,最后只道:“那就请少夫人跟我们走一趟了。”
念及郑氏身份尊贵,官差们没给她套方枷,却一并带走了她的贴身丫鬟。
出了这样的事,赵氏再没有礼佛的心思,她目送官差们走远,这才瞧见立在寺院门口,神色惶惑的孟菁。
适才奚琴一路循着凶邪之气回到寺中,之后才想起他把孟菁忘在山下了——这位孟四姑娘还在山下草丛中昏睡。郑氏争辩的当口,他暗中送出一道灵气,唤醒孟菁,为她祛除了魅羊之息,引着她上了山。
魅羊气息消退后,受术者会忘了之前发生的事,孟菁被官差们阻在寺院外,好不容易等到赵氏出来,连忙快步上前:“母亲,我看到他们……把阿嫂带走了?”
儿媳和未上门的女婿有牵扯,无论因为什么,都是丑闻,何必多说?
赵氏根本不答。她看奚琴一眼,出了这么大的事,相府一众奴仆虽然表面不乱,心中都失了主心骨,子庸是进士,又做过官,他想要代替薛深,跨入相府的大门,此刻不正是表现的好时机?岂知奚琴全然没有为相府当家做主的自觉,人一散,他就去了阿织身边,自顾自与她说话了。
赵氏在心中冷笑,有道是美人关难过,即便是子庸,也被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义妹迷得五迷三道,只顾着关心他那义妹有没有受惊,眼中哪还装得下旁人!
赵氏心中对这个侄儿失望透了,收回目光,寒着脸指使一个奴仆去套马车。
奚琴落了密音结界,外人只能瞧见他在低语,并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
阿织听奚琴说完,问:“她说不能确定凶手是谁?”
奚琴道:“嗯,孟菁还说,凶手是为了复仇。”
他把孟菁的话重复了一遍,“凶手似乎在找人,青莲印是他们故意画在尸身上的,目的是为了引出仇人。”
“他们?”
奚琴道:“我倾向于是一个凶手,一个帮凶。”
之所以倾向于只有一个凶手,是因为那股凶邪之气独属于鸤鸠氏,他知道这事是鸤鸠做的。
阿织琢磨着“复仇”二字,说道:“凶手的仇人身上既然有青莲印,那么他们屡次作案,次次在尸身上画同样的印记,势必已引起仇人的注意。可是……”
阿织迟疑了一下,“之前他们作案,手脚都很干净,这次为何会遗落一支簪花呢?”
奚琴听了这话,同样若有所思。忽地,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法子。他正要说话,一旁,一名厮役过来道:“表少爷,马车已经备好了,夫人那边催着回府了。”
来栖霞寺时,赵氏是带着奚琴与孟菁同乘一辆马车的,眼下她不满奚琴所为,想要敲打敲打他,不再与他同乘,打发他独坐另一辆马车。奚琴也不含糊,一起行,身形立刻在原处消失,随即出现在阿织的车室中。
阿织对凶手的身份已有猜测,只是不能肯定,她见奚琴来了,思及他方才欲言又止的样子,问:“你想到办法了?”
奚琴“嗯”一声:“官员到寺庙内院问话,有谁是后进来的?”
后进来的?
阿织略微回想,官员到内院问话时,她和赵氏都在静室中,郑氏陪孟桓玩累了,坐在静室外的廊下歇息,杂役们都在院中,要说后进来的……
阿织道:“孟桓把蹴鞠踢到了院外,冬采陪他去捡了,官员到时,要说后进来的,只有孟桓和冬采。”
孟桓和冬采?
奚琴明白了,他道:“你且等等。”
马车行在山道上,颠簸不堪,孟桓不喜欢被外人靠近,郑氏和冬采不在,他独自一人抱着蹴鞠坐在车室内,有点害怕。忽然,一阵清风掀起车帘,孟桓一晃眼间,只见一个人坐在了他的对面,修长身形,眉眼非常好看,他认出他,却因为他的意外到来露出惊恐的神色,眼见着就要惊叫出声。
这时,奚琴探手一招,从车帘外招进来一片春叶,混着魅羊的气息放入孟桓手中,笑着道:“孟少爷,回答我一个问题可好?”
此前他循着鸤鸠的气息追到山上,这股气息消失在寺门时,他也到了寺门,也就是说,凶手只比他先一步回到寺庙内院。
依照阿织的说法,最后回到寺庙内院的两人,只有孟桓和冬采,那么凶手必然是这二者之一了。
得了春叶的孟桓欣喜无比,蹴鞠落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奚琴盯着他,问道:“你这痴症,真的还是装的?”
孟桓咧着一抹笑回望奚琴,半晌不语,过了会儿,他慢慢举起春叶,说:“喜欢这个,表哥给我叶子,给我玩叶子。”
奚琴目中的笑意消去了,他道:“懂了。”
下一刻,他的身形消散,回到阿织的车室中。
“我知道是谁了。”
他道:“冬采。”
阿织听了这话,并不意外:“果真是她?”
孟桓中了他的魅羊术,如果他的痴症是装的,他自会说实话,他继续要叶子,只能是冬采了。
奚琴见阿织这般问:“你也想到了?”
阿织“嗯”一声,“官员问话时,提起那朵簪花,我就觉得古怪,郑氏再大意,也不至于将簪花放在凶手手中。后来你说凶手是为了复仇,在尸身上画青莲印,是为了引出仇人,我就想明白了。簪花如果不是郑氏大意落下的,那么它出现在薛深手中,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故意放的。
“她为何要放簪花?因为她要引出仇人。她知道她频繁作案,已经引起仇人的注意,所以她故意留下线索,让仇人来寻自己,目的就是为了和仇人正面对上。”
更不必提除了郑氏,只有冬采清楚地知道这朵簪花的重要性;案发当日早上,她就在现场,是最有可能把簪花留在尸身上的人;还有,今日官员问话时,她站出来为簪花作证,不正是为了被官员带走?
阿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的心中有许多困惑之处,她不明白冬采为何这么莽撞,仓促地让自己走到明处,难道不怕仇人暗中设伏,自己的计划功亏一篑吗?
其实奚琴也有不解之处,记忆纵然模糊,他对鸤鸠并不是一无所知,流纱故去的梦里,他曾见过他,他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而冬采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她的身上,何以有鸤鸠的气息?
但,来不及想这么多了,至少,他与阿织各寻了一条路子往下探寻,最后的结果都是冬采。
凶手必是她无疑。
既然冬采是故意被官差们带走的,那么——
奚琴目光一凝:“可能要出事,我们走!”
第119章 镜中月(一)
郑氏毕竟是相府的女眷, 官差押送她没用囚车,用的是一辆窄身蓝顶的马车。
到了大理寺,天已经黑了,官员把郑氏和冬采引到内衙, 正待审, 忽见内衙庭中立着一名身着玄衣的吏目。吏目似乎早就等在这里了, 看到郑氏,快步上前, 在官员耳边低语了几句, 官员听后, 当即蹙了眉,说:“这不合规矩吧?”
吏目稍一思索,又低语了一句。
大理寺的官员是个秉公办事的, 然而, 吏目不知是传达了谁的意思, 官员一时为难起来,片刻,他朝押送郑氏与冬采的官差们递了个眼色,官差们退去庭外, 玄衣吏目上前, 礼数周到地对郑氏道:“少夫人,请。”
衙门办差有衙门的章程, 郑氏并不清楚章程是什么,见接引的吏目态度温和, 以为是他是孟相派来的,便甘愿跟着他走。
在马车上又颠簸了近一个时辰,她被引到了一间楼阁前, 楼阁上有个牌匾,写着“镜中月”三个字。
郑氏是土生土长的宣都人,她虽然闹不明白“镜中月”究竟是何处,但她认得眼下所处的街道。这是城西一条喧哗的长街,街上茶肆酒楼繁多,京中的达官贵人都爱来此。
方至此时,郑氏心中才生出一点怯意。她下意识握紧了冬采的手,然而一路上一直在安慰她的冬采此刻却没了声音。郑氏转头看了冬采一眼,只见她双唇紧抿,目光死死地盯着牌匾上“镜中月”三个大字,仿佛她认得这个地方。
镜中月的外间是个酒楼,进到里处别有洞天,偌大的庭院一眼望不到头,她们穿花过径,被带到东边的一间厅堂。一进堂内,门就被关上了,堂的左右两侧分立着几名神情冷肃的黑衣人,上首垂着纱帘,纱帘后似有一人端坐。
引路的紫衣吏目很快上前,隔着帘对里头的人作了个揖,说:“计先生,人带到了。“
帘里的计先生应了一声,抬手挥了挥,吏目便从厅堂一侧的暗门离开了。
厅堂静了下来,过了会儿,计先生抬手撩开帘,来到冬采和郑氏跟前,他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问道:“这么说,近来京中死的这么多人,都是你杀的?”
郑氏听了这话,极为不解。
她是不小心遗落了簪花,可是单凭一朵簪花就推测她是凶手,未免也太草率了,衙门不是要审她么,就是这么审的?
“你、你可不要含血喷人!”郑氏立刻道。
她抬起头,对上计先生的目光,不由一怔。
这个计先生竟是出乎意料的俊朗,虽然两边鬓发已染微霜,模样看上去才刚至而立。
他没应郑氏的话,继续道:“每杀一个,就在他们身上留下一枚青莲印,怎么,你在找我?”
“你记性倒是好,当年在祁王府,伤过他的,害过他的,都被你一个一个记住了,眼下你觉得报仇报得差不多了,所以在尸身边留下簪花,就是引我来寻你?”
“杀了我‘镜中月’这么多人,你还敢来见我,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如果说郑氏起初只是不解,听到这里,她完全懵了。
什么青莲印是为了找人?什么报仇?为什么说……杀了镜中月这么多人?
但郑氏不傻,她从计先生的话语中,隐约捕捉到了一条线索,沿着这一条线索,一点一点地厘清了些许真相。
三年前的祁王府之乱她知道,当时反贼攻入祁王府,杀了王府中不少人,祁王也在此乱后失踪了。
她甚至知道,这场叛乱,其实是裕王和孟相策划的,目的是为了不让祁王继承储君之位。攻入祁王府的反贼也不是反贼,而是裕王私底下养的杀手。这些杀手行踪隐秘,都有现实的身份作为掩护,所以后来朝廷去查,也没有查出究竟。
郑氏一念及此,忽然想到在青莲印案中死去的人。
这些人,什么身份的都有,卖肉的屠夫,跑腿的小二,轮班的守卫……难不成,他们都是裕王养的杀手?
计先生说死的都是镜中月的人,也就是说,镜中月,就是裕王养杀手的地方?
所以,青莲印案的真相是,有人在一个接一个地杀死当年参与祁王府之乱的杀手?
为了报仇?
郑氏一下乱了,她虽然还没完全看明白真相,但她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什么——朝廷党争,那是她一个妇人根本碰不得的东西,何况这场党争这样血腥。
郑氏颤声道:“你、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我也没有杀人!那簪花我早就弄丢了,我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在薛校尉尸身旁,你若不信,可以问我的丫鬟冬采,冬采她——“
郑氏说到这里,蓦地顿住。
是了,计先生这些话,明摆着不是对她说的。
她的身边只有冬采,那么冬采她……
郑氏一下子别过脸看向冬采。
冬采还是刚进水中月那幅模样,双唇紧抿着,一言不发,但她的目光变了,眸深处透出凌厉的戾气,死死盯着计先生,一瞬不移。
郑氏从没见过冬采这般模样。
她嫁入相府,本是带了陪嫁丫鬟的,但是这丫鬟没多久就病了,之后冬采便跟了她。两年多的时间,冬采服侍她服侍得很周到,她与薛深有染,她也尽心尽力为她打掩护。郑氏从未想过,跟在她身边的丫鬟能有第二张脸孔。
计先生笑了一声,对冬采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三年前,祁王府之乱,你跟拂崖那个贱骨头是第一个找到祁王的,但这贱骨头不知恩,镜中月养了他这么多年,他最后竟然反水,非但不领命杀了祁王,还反过来对着同伴下手,怎么,他让你带祁王逃走后,没叮嘱你要仔细躲着,轻易不要惹事吗?“
郑氏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她知道计先生在说什么了。
当年祁王府之乱,最后有两名杀手寻到祁王,当时祁王身边的护卫已死,孟桓也被落下的屋梁砸中。祁王孤身难保,可他最后非但没死,还莫名失踪了。原来……竟是这两名杀手反水,一人护着祁王逃走,一人留下来对付其他追来的反贼。
照这么看,计先生口中的拂崖,就是留下来的那人,而冬采……是她护着祁王逃走的?
郑氏这一声惊呼终于引得计先生侧目,被一个妇人听去这许多秘密,他却一点不着急,他看着郑氏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只蝼蚁。片刻,他竟笑了笑,赞赏郑氏道:“适才没瞧出来,你这个凡人竟是不蠢,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什么都弄明白了。”
他说着,唤道:“来人。”
左侧一名黑衣人上前一步:“计先生。”
计先生不温不火道:“把她带下去,处置了吧。”
黑衣人听了这话,却是为难:“计先生,这名妇人是相府的女眷,虽然做了些腌臜事,镜中月不好越过孟相处置,回头孟相跟裕王说了,裕王会怪罪。”
计先生淡淡道:“本座也没说要杀。”
他伸出手,勾起郑氏的下颌,笑道:“难得一个凡人长得如此貌美,杀了怪可惜的,本座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之人,帮她把这段记忆拔除就是。”
郑氏双目露出骇然的神色,拔除记忆?记忆如何能被拔除?
他还称她是凡人,难道他不是么?
然而不待郑氏细想,计先生已经甩开她,叮嘱道:“下手轻点,别把人弄傻了。”
说话的黑衣人上前,不知用了个什么法子,伸手在郑氏眼前略略一拂,下一刻,郑氏便如同失去神智般,跟着黑衣人去往一旁的隔间了。
计先生的目光重新落在冬采身上。
眼前的女子就是一个寻常的丫鬟的打扮,十八九的年纪,样貌平平,放在大街上,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真会藏,居然混入了相府中。
隔间传来郑氏的惨叫,计先生浑不在意,他对冬采说:“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阿采,对吗?你跟拂崖学得不错,易容成这个样子,骗骗凡人足够了。但你莫要忘了,他的易容术,也是镜中月教的,若不是这几年,我不曾费心找你,你以为你会藏得下去?骗我,你还嫩了些——”
“些”字的话音一落,计先生忽然伸手拂出一枚药丹。
一直沉默不语的冬采忽然动了。
她的右手忽然出现了一柄唐刀,唐刀的刀刃已残,但极其锋利,带着汹涌的凶邪之气,一刀便将药丹劈开。
药丹被斩,澎湃的灵息爆裂开来,化为肉眼可见的黑雾,直直扑向冬采。下一刻,冬采脸上的皮便溃烂发黑,一团一团往下掉落。冬采却一点不觉得疼,她伸出手,沿着下颌,将覆在脸上的这一层皮直接揭掉,连带着她的身躯也变得比先才更矮。
弥散的黑雾中,阿采终于露出了她的真容。
她年纪非常小,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一双杏目黑白分明,苍白的脸颊稚气未脱,揭开易容皮时,她的丫鬟髻不小心散了,变成两根红绳系着的马尾。
她的神色比方才更冰冷,但她这幅真容,又比身为丫鬟的冬采鲜活不少。
“为何杀镜中月的人?”计先生问。
虽然已经猜到答案,但看到这个小姑娘,还是忍不住跟她确认一遍。
阿采终于开口:“你们害死大哥哥,我自要为他报仇!”
“拂崖?”计先生笑了,“当年他反水救祁王,本就是他自寻死路。”
他不欲在拂崖身上多做纠缠,左右是一个死了三年的人了,接着道:“下一个问题,祁王在哪里?”
阿采没吭声,抬起眼皮,冷冷地注视着计先生。
“怎么,不肯说?”
“我可以告诉你。”阿采道。
“不过——”她说着,忽然举起手边那把翻涌着凶邪之气的残刃唐刀。这把刀已经陪伴了她三年,那是拂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少女的身形一闪,与刀风一起突袭到计先生的面前,“拿你的命来换!”
第120章 镜中月(二)
阿采的速度奇快, 唐刀的凶邪之息直取计先生的面门。
计先生的身形原地消失了,转瞬间,他出现在阿采身后。
凭空挪移,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
阿采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她早就知道了, 这个计先生根本不是凡人。
镜中月的主人, 一直都不是凡人。
阿采凌空转身,唐刀的锐气载着她再度向计先生迫近, 那股凶邪之息遇神杀神, 带着一丝腐气, 竟能破开计先生面前的屏障。
计先生眉头一皱,他已是出窍中期的修为,在修士中也算佼佼者, 这个小姑娘分明未入道, 不但能紧跟他的速度, 拂崖留下的那把锐器也被她使得出神入化。
“难怪了。”他冷笑道,“难怪你能杀我镜中月这么多人。”
她的确有这个本事。
计先生想起三年前的祁王府之乱,当时,祁王已被逼入绝境, 拂崖忽然反水, 不杀祁王,反而出手相救。镜中月培养的这么多杀手中, 拂崖一直是最出色的一个,后跟去的杀手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祁王府的水榭,几乎被他杀成了尸山血海,以至于到后来, 水榭那一片地方被镜中月的人团团围住,却无一人敢上前。
计先生当时并不在王府,他是在听说伏杀祁王的计划出了变故后,才匆匆赶去的。他到的时候,拂崖已经爆身而亡,具体过程不得而知,听在场的杀手说,拂崖杀到最后,整个人不知被什么控制住,忽然动弹不得,他们这才敢上前围剿。岂知拂崖的身躯忽然爆开,尸身的血气携着一股锋锐之息朝四周扩散,离得近的杀手均被波及,触之身亡,只有距离远的幸免于难。
计先生来到水榭,看到的是拂崖的魂。
计先生是修士,感知力自然不是凡人可比的,他在拂崖的魂上,觉察到一股举世无双的锐意,像是某种神兵的残息。计先生知道跟着拂崖的,还有一个叫阿采的小姑娘,眼下阿采不见踪影,说不定神兵就在她身上。计先生当即要追,却被拂崖的魂拦住。
凡人身死,身去魂即散,但拂崖的魂不知为何,竟是异常强大,他已是无根飘萍,却生生将计先生打至重伤才魂碎而逝。
后来,计先生养好伤,不是没想过遣人去寻阿采,但他每每忆起拂崖死时残留的那股锐意,便退缩了,若那股锐意当真是某种神兵留下的,他不确定自己能否驾驭。
而今阿采自己找上门来,计先生很快把目标锁定在她手中的唐刀。
随后他觉得不对,这柄唐刀虽然凶邪,锐意却不足他当初感受到的千分之一。
这小丫头片子虽然是个凡人,竟有瞬息千里的功力,速度能跟得上他一个出窍期修士,她身上一定有别的古怪!
计先生一念及此,不由地好奇起来。
也正是这一分心的工夫,阿采再度朝他扑袭过来,少女的双目亮得惊人,茂密的马尾如墨如涛,她的身法是镜中月当年最厉害的杀手教的,干净又利落,唐刀的邪息势不可挡,破开计先生的屏障后,直取他的左腕。左腕的袖袍被破开,露出腕上的青莲之印,邪息径自在青莲印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计先生心下一凝,他倒是低估了这个小丫头片子。他再不分心,凝神应对。阿采一击得逞,再接再厉,她的身形快得像一道虚影,唯有一对头绳红得触目惊心,唐刀的残刃直逼计先生的心间,这时,计先生忽然笑了一声。
他不避也不让,伸出右手祭出一块琉璃一般的事物。
阿采一见这块琉璃就愣住了。
她记得这是什么。
拂崖爆身而亡,魂魄出现,他半透明的眉心处,有一个东西在微微发光。
后来拂崖与计先生战至魂碎,那个东西就从拂崖的眉心跌落出来,正是眼前这一块琉璃。
大哥哥的琉璃,居然被这个奸人据为己有了!
阿采根本不知危险,伸手便要抢琉璃:“这是大哥哥的东西,还给我!”
计先生盯着她,冷笑一声。
琉璃忽然盛放出炽白之光,朝一个凡人突袭而去,若不是阿采手边的唐刀无风自动,以凶邪之息替她挡下了这一计灵袭,她只怕要把命赔进去。
这一刹交锋过后,唐刀也黯然失色,重重跌落在地。
计先生一道眼风递出去,厅堂两侧的黑衣人同时动了。
他们掠身至五行之位,结成阵法,同时送出灵力,将阿采缚在中心——原来这几个常驻镜中月的杀手已跟随计先生入道,成了修士。
计先生浮在半空,低目注视着阿采:“区区一个凡人,身上似乎藏有神力,让本座剖开你的魂看看,究竟有什么古怪。”
他说着,手中溯荒再度盛放出炽白灼色。
就在这时,当空两道华光闪过,计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封在鞘中的斩灵剑直接插入阵中,剑意横扫,五行之阵顷刻溃散,与之同时,一把折扇凌空接下溯荒的灵息,奚琴右手持扇,左手屈指一吸,计先生的身形不受控一般,直接被奚琴吸了过去。
出窍期的灵气屏障在奚琴面前根本不起作用,一碰到他的指尖就碎了,计先生的喉咙被一股不可抗衡的力量扼住,他望着奚琴,惊慌极了:“你、你是谁?何以会来此地?”
奚琴笑道:“这该我问阁下吧?阁下一介修士,何以在人间作威作福?”
他们其实一刻前就到了,一直隐在暗处,直到溯荒出现,他们才现身。
这时,阿织道:“不必跟他多言,尽快溯源。”
计先生一听“溯源”二字,脸色就变了。
这两名半道杀出的仙人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一眼勘破他这里的身躯只是一个傀儡身,真身另在别处。
包括适才出现在他手中的溯荒,那也只是溯荒的虚影罢了,否则以溯荒灵袭之威,单凭拂崖留下的残破唐刀,如何能轻易接下?
被奚琴扼住的傀儡身发出一声惊叫,立刻溃散开来,阿织的动作更快,她从傀儡的眉心处利落地攫出一道灵气,双手结印,以自身灵力为凭,朝计先生的真身循去。
四周还有几个刚入道的杀手,他们刚引灵,结阵困住一个凡人不在话下,分神仙尊施法引起的灵力波荡他们根本承受不住,当即昏晕过去。
阿织一心寻人,没一会儿,手中的法印便给了反馈。
阿织稍稍感知,很快蹙眉。
奚琴把她的神色收入眼中,问:“怎么,不好追?”
不等阿织回答,他伸手接过阿织的法印,拿灵识一看,意外地挑了下眉:“居然在禁中。”
计先生的真身在禁中,那么溯荒,也应当在禁中了。
在人间,阿织与奚琴是无所不能的仙,要闯大内深宫并不难,但玄门有诸多定规,这些规矩不是伴月海拟的,而是古今入道之人总结的天道法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仙人不可干涉凡间之事,如有违逆,轻则天人五衰,此生修行不得寸进,重则身亡魂消,永绝轮回之路。
皇宫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不好轻举妄动。
奚琴和阿织说话的当口,阿采就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她认得这二人,相府新来的表少爷和义妹,他们刚到相府,阿采就觉得古怪,果然,他们和计先生一样,都是修士。
阿采对修士没有任何好感。
她探出手,默不作声地捡起拂崖的唐刀,转身就要离开,一道灵诀落在她的脚边,在她的面前划出一道青焰。
阿采转身对着阿织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阿织还没答,初初先忍不住了,他“砰”一下从阿织发间的玉簪落地化形,骂道:“你讲不讲理?要不是我们救了你,你早就死在刚才那个妖道手上了,没让你道谢就不错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更奇怪的事阿采也见过,一个小毛孩凭空出现,她一点也不惊讶,冷哼一声道:“我为何要道谢?你们修士,自以为高高在上,没一个好东西!”
阿织没跟她计较,径自问:“计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你不是都看到了?他是镜中月的主人。”阿采道。
她或许将初初的话听了进去,虽然态度依旧不善,又补充一句,“他表面上是裕王府上的客卿,实际上是裕王最信任的谋士,裕王手下的杀手,都听他的话办事,镜中月就是他培养杀手的地方,杀手们有事来,没事走。怎么样,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吗?”
奚琴道:“所以,你和你们屡次提到的拂崖一样,当初也是这里的杀手。三年前,你们领命伏杀祁王,拂崖临时叛变,独自留下对敌,而你救走了祁王?”
他说着,目光落在阿采手里的唐刀,这把刀上余留的气息他这样熟悉。
“拂崖在哪里?”奚琴问,他沉默片刻,“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