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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VIP】

    黍辞费了好大力气, 才把陆驭摁到床上。

    陆驭这般情况,叫黍辞心里怀疑,但瞧着人眼神涣散, 即使这不是毒,也可能是其他什么药物, 黍辞担心他的身体承受不住, 赶紧出门去找艾施。

    没曾想刚推开门, 就见艾施站在门口。

    “已经发作了?”艾施边问着边往里走。

    可她才往前一步,就被黍辞伸手拦了下来。

    “……艾姑娘,他真的是中毒了吗?”

    “你瞧他这是中毒的样子?”艾施见他这么天真, 忍不住笑道, “你放心, 我对他仅限于兴趣,是宫主的命令。我不会和你抢人,如果你真的能拿下他的话——”

    她说罢脚步一顿, 像才想起什么似的, 提醒黍辞:“明日一早去找宫主一趟,他有事叫你。”

    黍辞表情狐疑:“是宫主让你做的?”

    “自然不假, 不信你可以去问。”艾施叹了口气, 掏出令牌给黍辞瞧了眼。

    本来因为陆驭对她极其防备,再加上先前陆驭坦白自己只喜欢黍辞, 那会儿艾施就放弃陆驭了。

    可宫主怀疑黍辞的时候, 陆驭却对黍辞置之不理,宫主便认为陆驭一直在演戏。

    当时艾施迟迟不出手, 一来是因为陆驭快死了, 没有出手的必要,二来是宫主依旧寄希望在黍辞身上。

    白天去宫里, 艾施进殿给陆驭添茶那会儿,得了宫主的眼神示意,从烛台那里取到药。

    所以,艾施才打算霸王硬上弓。

    黍辞胸膛起伏,低沉的嗓音里仿佛刻意压着什么:“那你进去吧。”

    说罢,黍辞转过身去。

    艾施依言走进屋内,关上门,勾起笑款款走向陆驭。

    黍辞在树下捡了根树枝,心烦意乱地舞起招式来。

    作为枳沉宫培养出来的影卫,他自然对枳枫的话言听计从,不得去打扰艾施。

    他本以为自己练剑,便能摈弃所有的烦躁,心情能如往常一样平静下来。

    但他脑海里却不断闪过陆驭方才的眼神。

    等黍辞回过神来,他人却已经站在了房间门口。

    屋内,同样是一片混乱。

    陆驭艰难地留着一丝理智,自虐般咬着舌尖。

    他瞪着屋里的人,出声时却是嘶哑到难以听清:“黍辞——呢?”

    “他人不在。”艾施抱起胳膊,等待陆驭失去理智,一边暗中腹诽,心道等她赚够了钱,绝对要脱离枳沉宫。

    虽然她对陆驭有点兴趣,但她还是更喜欢两情相愿,像这样用药,伤的多半是她。

    枳枫仗着她还需要庇护,不断让她受这样的罪,她也是受够了。

    想着陆驭神智不清,艾施也懒得装了:“你也别挣扎了,黍辞自从失去记忆,便对宫主唯命是从,怎么会违背他的命令来救你?你还不如考虑一下,事后给我写封手信,让人送点钱给我,也算是和我交易一场了。”

    她凑上前,手指挑起陆驭的下巴。

    陆驭紧抿着唇,红着眼睛,已经完全失了理智:“绝不可能。”

    他甩开艾施的手,怒气裹着潮热越燃越旺。

    艾施不以为然,还试图贴上来:“你抵抗又有什么用?我碰到过那么多人,也有像你一样的,最后还不是乖乖——”

    话没说完,就被陆驭开口打断,声音似裹着千年寒冰:“那我也不会如你们所愿!”

    他手腕一翻,重重拽着人走向门口,近乎粗暴地将人丢出去。

    丢完人,余光陡然瞥见站在一旁的黍辞,陆驭更生气了,他粗暴地关上门,将黍辞隔绝在门外,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门外,艾施边爬起身边骂道:“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男人!”

    她还从未受到过如此委屈。

    她怒气冲冲上前拍门,但屋里却毫无反应,只能时不时听见里面传来的咳嗽声。

    艾施骂了一顿,越骂越生气,她干脆扭头要走,却被黍辞抓住手腕:“你去哪?”

    “你没看他不肯吗?”艾施没好气道,“反正他也没多少时日了,这药性烈,他恐怕熬不过今晚,哼,黍辞,你可别救他。今晚过后,你就算完成任务回去复命了。”

    黍辞手指一紧,瞳仁震了震。

    艾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黍辞看向门口,隐约还能听见陆驭的咳嗽声。

    如艾施所说,这药性猛烈,恐怕靠忍难以熬过去。

    陆驭转身欲往床上走,去取他先前藏起来的哨子,这时余光扫过,陡然瞥见窗台处,黍辞正双手撑着窗台,一跃而入。

    陆驭方才堪堪平复的情绪再次翻涌。

    “陆驭。”黍辞落到地上,无视他周身危险的气息,放缓语速解释道,“我来救你。”

    陆驭热得难受,他晃了下神,压着怒火嘲问:“你不是来害我的?”

    他目光落到黍辞身上,眸中凶狠更深一分:“药是你递给我的,你把我推给她?”

    他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不会把你推开?”

    黍辞没有说话,而是更近一分。

    他目光随着陆驭额上的汗水落到对方的唇尖,喉结跟着滚动了下。

    “滚。”陆驭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不想死就给我滚!”

    “我不。”黍辞深吸了口气,一把拉住陆驭,将人扯回来,偏头吻上去。

    陆驭下颚猛地绷紧,呼吸也加重几分,他克制地推开黍辞,声音低哑:“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不走,我——”

    话没说完,就被黍辞推到床上,一只手摸索着,将床帘拉下去。

    陆驭眸色骤深,理智仿佛也跟着床帘下落的声音,啪嗒一声断开。

    旋即,忽然来至的狂风骤雨卷袭向黍辞,毫无克制的力道仿佛要将他碾碎。

    黍辞懵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他手指下意识扣紧陆驭的肩头,挣扎着试图逃离,可已经失去理智的陆驭只管紧紧桎梏着他,分毫不让。

    分明前不久还是病到风来人摇,可这会儿……

    黍辞十指蓦然抠紧,痛得双眼昏花。

    “你……”

    支离破碎的话跟着外面骤然下起的瓢泼大雨,一起消弥。

    天色很快暗下来,但雨声不停,落到地面的声响像是发泄怒火似的。

    叫本来想过来看看情况的艾施都敛了心思,转念一想,黍辞不还在陆驭身边?

    接着便心安理得地回到房间休息。

    凌晨时分,雨才堪堪停了。

    黍辞睁眼醒来,脑袋里空了好片刻,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愣了会儿神,记忆回笼,才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

    黍辞扫眼过去,见人此刻正在床上闭眸沉睡,呼吸平缓,看着不像有事。

    他松了口气,从床上爬下去。

    不受控制地,双腿落地,准备起身的一瞬间,他腿肚子软了软,差些跪倒下去。

    浑身四处传来酸疼感,像被揉皱的纸团,没有任何地方是好的,目光所至,遍布深色的痕迹,看得他脸又微微发热。

    黍辞撑着床边站稳,等缓过那一阵的不适后,才捡起衣服穿好,出去打了桶热水清洗。

    等他洗好换了身衣服出来,就撞见来找他的人。

    “黍辞,你怎么还在这?宫主说了一早就要看见你。”

    黍辞心生奇怪:“宫主找我做什么?”

    “那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对方顿了下,提醒道,“昨日宫主心情不好,你可要小心些。”

    黍辞微眯起眸子,心想定然是因为陆驭了,昨晚没机会问,现在也来不及,他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牵了匹马赶去枳沉宫。

    到了枳沉宫,正好赶上枳枫才起。

    黍辞在外面等了会儿,就被唤进殿内。

    枳枫穿着松垮的袍子,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执着棋子,目光依旧紧盯着棋盘不放。

    听见黍辞进来,他只是眼皮子弹了弹,又很快落下去,目光幽怨地继续盯着。

    好片刻,大概是盯累了,他方才直起身,头也不抬:“阿辞,过来。”

    黍辞愣了一下。

    他左右看了眼,见周围没人,才确定枳枫唤的是他。

    “宫主。”黍辞走到他身侧,低声唤道。

    “来,看看这棋。”枳枫抬抬下巴,示意黍辞坐到他对面去,却不知怎么的,黍辞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他蹙起眉头,“怎么了?”

    黍辞紧了紧衣服,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吻痕隐隐发烫,像是随时都会被人看穿。

    即使他分明用衣服遮得严严实实。

    “没什么。”黍辞走到对面坐下,目光一抬,见这棋盘走势,有些茫然,“宫主?”

    “你看看,能解吗?”宫主眼皮子又搭下来,他从昨日盯到今天,却始终找不到解法。

    如同现在的局势,无路可退。

    黍辞只看了几眼,便道:“宫主,你输了。”

    他棋艺不精,从目前来看,不论宫主下什么棋,都没有赢的可能。

    “输……”宫主琢磨着这个字眼,缓缓道,“枳沉宫,也不是第一次输。”

    他虽短短时间,将枳沉宫做到如今地位,但也无法保证每一次都成功。

    不过……

    “即使是他赢了,我也能让他输。”枳枫勾起唇角,手里那枚棋被捏得粉碎。

    黍辞一愣,却见枳枫话题一转,突然问他:“昨晚回去,太子可好?”

    黍辞垂下眼眸,错开枳枫投来的视线:“他……看起来情况不错。”

    不仅是看起来,实际上身强体壮力气极大,根本不像个病人。

    黍辞心中腹诽,却并没开口。

    枳枫闻言,又联想到艾施今日还没过来,便以为是艾施得了手,他掀唇冷笑:“恐怕还在温柔乡里,不舍得出来吧?”

    “……”黍辞莫名感觉脸热。

    枳枫胡乱移着棋子,似笑非笑:“阿辞,枳沉宫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把你当家人,上次那么对待你,也是我太生气了。”

    他将一枚棋拿起又放下,怜惜道:“是我失策,没想到让他看穿你的身世,如此置你死活于不顾。”

    “想必你在宅子里,听他胡言乱语,便真怀疑自己就是那太子妃。”

    “我叫你过来,一是向你解释,真正的太子妃名唤唐言,五岁那年确实是被我枳沉宫绑走,但中途他逃跑,现已不知所踪。你当年是携他逃走,在路上被推下马车,以至于撞伤脑袋失去记忆。”

    黍辞愣了下。

    “你后背上的胎记是真的,当年神鸟下界,出现了两个人,只是皇上让太子抓周,选了他罢了。”

    黍辞的脸颊微微白了。

    “太子当年年纪又小,对很多细节记得不清,你身上又有胎记,才叫他胡言乱语,你不记得当年的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

    枳枫道:“皇上选了唐言之后,为免影响他的凤运,便对你及你的家人赶尽杀绝,是我枳枫抢走你,虽然将你监禁起来,但从不曾伤害你。可那唐言不仅怂恿你带他离开,还过河拆桥抛弃你,差些害死你。皇家与你,有抛车之仇。”

    黍辞愣住了。

    “第二件事,想必你也听到些许风声。”枳枫又捻起一颗棋子,“二皇子已逝,有人出万金高银,叫我杀了太子。我本想在昨日成事,但转念一想,这是你第一个任务,应当由你解决。”

    枳枫观察了他片刻,知他尚有疑虑,便继续道:“我让艾施过去,是为了你。”

    黍辞诧异地看向枳枫。

    “你受皇家所害,又进了枳沉宫,便是枳沉宫的人,即使这事你不记得,但我记得。”枳枫说,“他一心为了唐言,而昨夜却和别人行夫妻之事,此举传到皇上耳中,便是破了当年太师的卦,自然也无法再争这皇位。”

    皇上对太师言听计从,即使是太师已故,都不曾懈怠。

    倘若陆驭在枳沉宫所做之事传出去,定能叫皇帝大怒,这太子之位不保,其他人便有可趁之机。

    但传言是传言,要让皇家的人信——

    “我用的是特制的方子,接下来就等艾施传来好消息了。”

    黍辞听到这话,表情微微变了。

    “那药方——如此厉害?”

    “自然厉害。”枳枫又落下一子,语气颇是得意,“此药乃远疆传来的,你不知道,远疆那人烟稀少,气候恶劣,那里的女子都极难成孕。直到有一日,一位大师化难经过,留下了一剂药方,男子食了药方后再同房,不久后女方便能有孕。”

    见黍辞表情不对,枳枫反而加重语气:“绝无意外。”

    黍辞是男子,生育这种事简直天方夜谭,他惊讶之后,便释然了。

    只是有些替艾施生气:“宫主,艾姑娘毕竟是枳沉宫的人,这药可有和她说过?”

    “为什么要告诉她?”枳枫闻言,表情不悦道,“阿辞,作为枳沉宫的人,便要对枳沉宫言听计从,枳沉宫庇护你们,你们更应当为枳沉宫办事,否则,我有什么理由去保护你们?”

    他伸手过去,抬起黍辞下巴,迫使黍辞望过去。

    “不过是生个孩子,我都不介意,她介意什么?”

    黍辞抿了抿唇。

    枳枫瞧了,忍不住笑起来:“你倒是替她作想。”

    说罢,放开黍辞,自顾自起身,得意道:“现在,棋盘是我赢了。”

    黍辞闻言望过去,才见那棋盘被人改了格局,枳枫趁他愣神,三招两式,悔了整个棋盘。

    他不由得蹙起眉头。

    不过,倘若对方是陆驭,黍辞倒还会生上回气,可对方是枳枫,他没有生气的必要。

    黍辞扭头望向殿外,只间日头高挂,看着时候不早了。

    他便问道:“除此之外,宫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不生气?”闻言,枳枫有些意外,“我以为陆驭那事,会让你生气才是。”

    “左右害我的人,是那个太子妃,以及皇家,却并非是当时还小的太子。”

    黍辞对这些记忆毫无感受,他想不起来,自然也没办法做到生气。

    他站起身,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只询问道:“方才宫主说,现在的雇主想要太子的命,宫主可愿由属下亲自来?”

    “……”枳枫只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力道也散了个七七八八,他困惑地望着黍辞,却不曾从黍辞脸上觉查出半分异样。

    不过,既然黍辞没有其他情绪,想来也没他想得那么糟糕,并未对陆驭动心。

    枳枫松唇笑道:“命你即刻回去,取他性命。”

    “是。”

    黍辞起身,拱拳接下,也不多在宫中停留,立刻返回宅子。

    然而还没赶到宅子,远远的,黍辞就瞧见空中扬起缕缕黑烟,空中漫布着像是烧焦了的气味。

    他心里一紧,急忙快鞭赶去。

    却见真是宅子出事,里面应当是已灭了火,塌木垮瓦,浓烟卷卷直朝而上,推开大门,只见一片残墟废瓦,却未曾见到人。

    这屋子几乎被破坏殆尽,但周围邻木却毫发无伤,更别提远处的民房,可见是有人蓄意而为。

    黍辞在里面寻了一圈,在瓦梁下翻出七八具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却并未有挣扎痕迹,像是死后抛尸。

    他目光从对方身上残留布料扫去,一个皆一个,没看到某件熟悉的衣物。

    黍辞又翻了个遍,有几处火未全消,被他用剑一挑,又腾地肆虐起来,他不得不放下剑,重新打一盆水泼上去。

    “喺啦——”

    水打湿被烧得炭黑的木材,发出刺耳的响声。

    黍辞吸入过多的黑烟,此刻只觉心口发闷,他扭头,确定没有一个活人——

    枳沉宫派守在这的,无不是习武之人,即使一个不察,也不至于造成如此境地。

    怎么会尽数被害?

    更让黍辞心头发紧的是,他竟是找不到陆驭的尸首。

    既然这是蓄意而为,对方不是和枳沉宫有仇,就是和陆驭有仇,尸首无反抗的痕迹,说明他们在死前,已经无法动弹。

    在先前有刺客暗袭后,枳枫便加固了人手,食材上也多有警惕,对方只可能是一直潜伏在枳沉宫中,近日得到的命令,下药以屠。

    对方倘若有这本事,直接杀陆驭便可,但对方却屠了所有人。

    黍辞按下心脏,重新捡起剑,将方才凉下的门梁挑开,还未来得及细瞧被压下的人的模样,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他立刻扭头,意外地,对上艾施沉重的目光,他微微一愣:“你没死?”

    “如你所见。”艾施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倒在竹棚里,发丝杂乱,脸上身上都是炭糊的黑迹,衣服上破了好几个洞,看着狼狈至极。

    不仅如此,她体内药效未消,人昏昏沉沉地,根本没力气再爬出来。

    “这里到底发生何事了?”黍辞走上前,将人扶出来。

    “大家都中了药,无法逃生。”艾施每说一句,便累得大喘气,她只能尽量言简意赅,“不知是谁,不知如何中药。”

    顿了顿,才接上话:“我中药轻微,在大火时惊醒过来,勉强逃出房间,体力不济,便委身在这,一路上……未曾见到行凶之人。”

    黍辞心里暗暗吃惊。

    他若是早料到今日会有人动手,便不会去枳沉宫了。

    况且还有——

    艾施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伸起手,将一物拍到了黍辞的身上。

    黍辞骤然回神,艾施手指垂落,他便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再凝神一瞧。

    那一物,是陆驭贴身的衣料。

    一件淡黄色的内衬,上面用金线绣着花纹。

    昨夜,正是陆驭穿着这身衣服,将他拆吃入腹般,一寸一寸侵蚀干净。

    他甚至还记得这花纹碾在皮肤上的刺痒,牙齿被迫咬住时,舌尖扫过的纹理。

    他心神混乱了片刻,听见自己嘶哑的嗓音:“他人呢?”

    “不知道,恐怕是死了。”艾施坐到地上,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胡乱地抹了下脸,扭头扫过满地狼藉,突然遗憾道,“可惜了,他死前……没吃到。”

    艾施语毕,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黍辞沉默半晌,将艾施抱到一旁,独自去翻残木断桓。

    天色渐暗,黍辞才终于把所有人的尸首都搬出来。

    除开他和艾施,枳沉宫派出总共十五人,全部在列。

    外,再加一人。

    一具具烧黑的躯体被放在院子里,倒了墙的院子四面来风,吹得他们身上衣物翻飞。

    其中,一具身穿淡黄色里衣的尸首俨然在列。

    枳沉宫的人也已经赶到,见状,领头人沉默半晌,道:“派来的人都在这里,这个应该就是太子没错了。”

    黍辞的脸绷了一下,他并不认为陆驭就这么死了,尸体已经被烧得漆黑看不清面容,连那衣物多半都是熔进了体内,只剩一小部分,无法认定到底是本人所穿,还是其他人顶替。

    在这种情况下,黍辞更加认为陆驭是被人救出去的。

    “又或者——黍辞,你有其他看法?”那人目露期待,就等黍辞这个贴身照顾陆驭的说出一二,他们就能重新去寻找陆驭。

    但黍辞鬼使神差地,摆出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道:“那布料是陆驭贴身里衣,若是陆驭想找人顶替,只需换外袍便可,根本不用换下里衣,况且这荒郊野外的,他哪里找的死人?我看就是他没错。”

    那人的期待落空,斟酌了片刻,还是点了几个人四处搜查,然后又点了剩下众人把尸体搬回枳沉宫进行身份确认。

    周围的人四散而开,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还在院子门口半昏半醒的艾施。

    那人再次问道:“黍辞,你确定没认错?”

    黍辞道:“我只是基于判断,他身上又没有胎记什么的,即使是有,被烧成这个样子,恐怕也很难认出来了。”

    那人面露遗憾,转而又气愤道:“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白白折损我们这么多人!”

    黍辞说:“许是雇主看我们迟迟没动手,便急着亲自派人了。也或许是其他什么皇子,毕竟太子死了,对他们都有利。”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也同意黍辞所说,他扭头四顾了一圈,“你到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我来的时候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对方深吸了口气,左手按住微微颤动的右手:“那只能等艾姑娘清醒后问清楚了。”

    说罢,他看了眼黍辞,语气缓和了些,问道:“我记得这是你第一次出任务吧?”

    那语气太有些怜悯的意思,叫黍辞蹙起眉头:“是的,怎么了?”

    “既然是第一次,就做好准备吧……”对方紧了紧手指头,这时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怖的过去,连带着嗓音都颤了,“宫主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千万不要有任何隐瞒,这样也好受一些。”

    说罢,他不愿再言,转身走到门口,抱起艾施便离开了。

    黍辞继续待在这也无益处,反倒会被人怀疑是否知道些什么内情。

    他便干脆跟着回到枳沉宫。

    毫无意外,枳枫勃然大怒。

    他将所有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却唯独对艾施宽容,只寒声斥责了几句,便放她回去。

    大家皆以为是因为艾施是枳枫的女人,且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枳枫向来对属下并不宽容,即使是他的女人也不例外。

    能让他另眼相待,甚至宽恕错误的,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枳沉宫女主人。

    大家向艾施抛去一个羡慕的眼神,就连艾施本人都有些受宠若惊,望向枳枫的目光里竟多了几分期待和重返而归的爱慕。

    只有黍辞心里滑过一丝苦味,知道所谓的宽容,不过是为了之后的筹码。

    这是平生第一次,他对这个宫主,产生了不好的观感。

    黍辞正想着该如何把事实告诉艾施。

    虽然他对艾施并无好感,但也知道,倘若艾施暴露马脚,或者在枳枫询问的时候告知真相,届时换来的,肯定不只是责罚。

    倘若能救得,他也不希望看到一条生命就这么被狠心掐没。

    这时突然,一道黑影落到他的身上。

    黍辞骤然回神,抬头望去,对上一张阴恻恻的脸。

    枳枫似笑非笑,半脸寒冰,连那面具都仿佛淬了毒的刀刃。

    他问:“你在想什么?”

    满殿众人齐齐望来。

    黍辞抿着唇,回道:“在想这火是谁放的。”

    “这事要你来想?”枳枫一巴掌扇过去,黍辞身体立刻晃了晃,他连忙收住站回来,被打的左半边脸登时便肿了。

    见人一声不吭,枳枫嘲讽道:“打一包沙袋好歹能响两声,你比沙袋还不如,交给你的事,件件都干不好,真是废物!”

    黍辞听训,不敢多言:“属下知错。”

    “呵……”枳枫伸手捏住黍辞脸颊两侧,方才被打出红肿的部分被狠狠摩擦过去,见黍辞微微蹙眉,他冷冷笑了,“知道痛了?”

    黍辞被掐着脸,自然也开不了口。

    其他众人纷纷压低了脑袋,心中祈祷着枳枫的火气在黍辞身上发泄干净。

    枳枫想起什么,目光突然扫向众人。

    扫见一众黑压压的脑袋,他笑起来:“你第一次任务,还不知道惩罚吧?”

    “你就祈祷你早点晕过去吧。”

    话音一落,殿上突然出现数个黑衣人,其中两个上前把黍辞带了下去。

    枳枫目光从黍辞身上拉回来,脸上怒意不消,阴冷的目光像毒蛇一般扫过在殿剩余众人的脸。

    片刻后,似笑非笑:“本该在这里请罪的人都死了——其实你们,我也没什么好罚的。”

    底下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然而没等他们一口气出完,突然又听枳枫道:“但大家都是枳沉宫的人,都是兄弟,他们有错,你们难道就没错吗?你们也该为他们分担一点——”

    说完,那些黑衣人再次上前。

    殿上的人齐齐慌了,赶紧跪下来求饶,嘴刚张开,身后就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猛地捂住他们的嘴,粗暴地拖了下去。

    被关在屋子里的黍辞眼睛蒙着黑布,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到那些声音渐渐远去,然后像被丢进什么池子里,只剩下一声又一声,水花溅起落下的声响。

    最后连求饶的声音都没了。

    他困惑地竖起耳朵。

    不消片刻,突然一声尖利的惨叫响彻宫中。

    黍辞呼吸一紧,同时也感觉到什么,他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似乎踩到什么,那东西立刻缠了上来。

    那东西脾气很大,一张嘴就给黍辞来了一口,剧痛叫黍辞差些叫出声,他似乎意识到那是什么,紧随着,另一条腿也被缠上。

    黍辞呼吸发紧,他想甩开腿上的东西,尽量远离这里,可除了小幅度地移动以外,他做不到其他动作。

    他手腕被铁链吊着,上半身披着被雄黄酒浸透晒干后的衣服,所以那些蛇不会攀沿而上,只会咬烂他的双腿。

    这些蛇没有毒性,只有一双利长的蛇牙,能深深没入他的腿肉,引得血流如注,再喝饱了血离开,换下一条蛇重复动作。

    黍辞大概明白了枳枫的意思,因为这反复漫长的折磨,叫他生不如死,被遮蔽着双目,叫他更聚精会神,能更深刻注意到身体上的疼痛。

    他试图将铁链在手腕上缠上几圈,将自己吊上去,可进来时被强行喂了药,他现在根本无力动弹,却精神到无法立刻昏死过去。

    第二天正午,大门打开,来人驱了蛇群,过来解开黍辞的绳索时,却发现黍辞根本没晕,不由得道:“何必坚持呢,晕死过去,反倒不会这么痛。”

    他们经历过无数回,还是第一次见人能忍下来:“一味逞强,只能给你带来更深的疼痛。”

    黍辞手腕上的铁链被解开,他腿上一软,当即倒下去。

    另一个人接住他,和对方架起黍辞。

    一人道:“惩罚要持续七日,你确定还要继续忍着?”

    另一个人道:“你若想好受些,我们这有些迷.药,可以给你,不过……这药现在可贵了,我们也是花了好多钱才买到,你得资助资助我们……”

    “我给你们钱。”黍辞忍着疼,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你们带我去见艾姑娘。”

    两人一听,愣了:“你去见她做什么?”

    黍辞有些担心:“艾姑娘她怎么了?”

    “她能怎么。”一人笑道,“现在可是宫主的掌上宝,你去见她,不怕宫主误会你和她有什么?还是……”

    黍辞松了口气:“上次犯错,把钱都交给她了,我得去要回来。”

    两人一听,这才笑了:“行吧,宫主今天不在宫里,我们破例带你去见见。”

    黍辞腿上伤痕累累,裤腿全是染红的血,若他们将裤腿一拨,便能看到在那裤腿下,更没一处完好的肉。

    不过两人自然也是见过那副光景,早没了好奇心,动作略显粗暴地将人带到后院,艾施住的院子去,在门口唤人。

    艾施刚准备躺下休息,便被这两人吵得烦躁,她冲出门,就瞧见黍辞这副破破烂烂的样子,惊道:“黍辞,你这是去干什么了?”

    “还用问?当然是受罚了。”其中一人笑嘻嘻道,“他想找我们买迷.药,以免继续承受这份痛苦,不过他说钱在您这里,便叫我们带他来拿,您快把钱交出来吧。”

    艾施本能地回一句:“狗屁的钱!”

    她怒气冲冲走到黍辞面前,喝道:“黍辞,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你不要诬蔑我!”

    黍辞抬头,他眼上的黑带还松松垮垮绑在上面,一半搭在高挺的鼻梁上,一半垂遮着半只眼,瞧起来像无辜被砸碎的瓷瓶。

    “那夜你给太子下药,被我发现,差些在太子面前说漏嘴,事后你要罚我,让我把钱给你,说是等事成之后,便会把钱还给我的。”

    黍辞有气无力,又努力辩解的样,看起来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

    叫旁边看戏的两人都有些意动,纷纷用斥责的目光瞧艾施。

    艾施迷茫地皱起眉来。

    她似懂非懂,正要再问。

    这时,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

    “真有此事么?艾施?”

    在场四人皆是浑身一僵。

    第25章  【VIP】

    “怎么不说话了?”枳枫眸子含笑, 看起来分外可亲。

    可搀扶着黍辞的两人却吓软了腿,下意识松开黍辞。

    黍辞稳不住伤痕累累的腿,直接摔在地上, 灰尘瞬间扑了他满面,吸饱了血的裤子因此沾染尘土, 粘回伤口, 疼得黍辞一阵蹙眉。

    枳枫笑容也敛了, 不悦地挑起眉尖。

    那两人才反应过来,伸手要扶,这时突然。

    两道白光闪过, 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 没人看清白光真容, 却只听见利刃回鞘的声音。

    黍辞微微睁大眼睛,只瞧见四只手臂落到不远处。

    那两人也愣了下,似乎并无所感, 直到自己的手被齐齐砍下, 落到地上,鲜血从伤处迸溅出来。

    他们瞳仁猛地缩了一下。

    旋即, 发出刺耳的惨叫声。

    枳枫嫌他们吵闹, 又是两道白光闪过,直接送他们归西。

    黍辞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旁的艾施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这点时间, 够她思绪翻飞, 猜出个大概来。

    她挽起唇角,眉目翻飞:“自然是真的, 宫主要帮我付这笔钱么?”

    “阿辞才存的这么些钱, 全叫你骗了去。”枳枫毫不意外,黍辞被他关在阁楼的那些年, 压根没见过外人,每个月只给一两粒银钱,是当初枳枫故意,试探黍辞的。

    后来确认黍辞真的失忆之后,也没把命令撤回,就这样每个月依旧有那么一二两银,存攒到如今,也算是一小笔财了。

    “我还嫌弃呢。”艾施走上前,埋怨地蹙起两道秀眉,“宫主只给他这么点钱,都不够我塞牙缝,今天还在我院子杀人,宫主是真不想让我安生呐。”

    她软声道:“不如我今晚去宫主那儿住好了。”

    枳枫道:“枳沉宫又不是没有房间给你住,你想住好的,我再给你安排一间。”

    艾施了然,点点头:“好啊,那就谢过宫主了。”

    枳枫噙起几分愉悦,目光转而落到地上可怜的黍辞,他顿了顿,艾施便问道:“宫主方才把人杀了,我这钱要给黍辞?还是给宫主呢?”

    “你暂时留着吧。”枳枫目光从黍辞沾满灰尘的脸上扫过,大概是看着黍辞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又新奇又得意,“黍辞,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黍辞瞳仁微颤,睫毛缓慢地动了下,好片刻,才抬起目光望向枳枫:“……是。”

    “艾施,稍后叫人把他带回去。”枳枫说罢,扭头便离开。

    艾施困惑地望着枳枫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过来。

    直到枳枫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她才收回眸光,掠过地上两具尸体,问黍辞:“你真不怕死?”

    黍辞颤了颤睫毛,双手撑在地上,似乎想要站起来。

    艾施看得心惊,仿佛自己的腿也在隐隐作痛似地,赶紧拦住人:“你真不怕你这腿也废了!”

    她终归是心热,将人从地上拎起来,按在一旁石椅上,末了还庆幸道:“还好这衣服够长,要是把你屁股也咬了,那你可真是凄惨。”

    “……”她还有这心情开玩笑,想必还未被枳枫试探过。

    黍辞趁着她还没直起身,赶紧拉住她:“倘若宫主问起那晚的事……”

    艾施眉眼一挑,问道:“你关心这个作什么?”

    说罢琢磨过来:“你也奇怪,我没成功,却没受罚是么?”

    她琢磨了一晚上了,只得出枳枫应该还不知道此事的缘故,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枳枫待她如此亲昵,连换个院子的要求都答应了。

    “因为……”黍辞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往下欠欠身,这才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艾施的眸子骤然一紧。

    才知自己竟成为枳枫的手上筹码,连带着肚子都被他盯上,艾施心寒至极:“原来如此,难怪他现在待我如此好。”

    她五年的岁月,仿佛喂了狗。

    这些年来,她以身侍人,为枳枫铺路,竟得半点功劳也无,却成了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遇见枳枫前,她也确实干得这个勾当,所以跟了枳枫也没什么怨言。

    但……

    没有怨言,不代表她没有心。

    艾施忍着怒火灼心,问他:“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报答你什么?”

    “不需。”黍辞并未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艾施不该死,也没必要死,便如此做了。

    他从未想过索取什么报答。

    “你若想逃,便趁快。宫主认为你已有孕,倘若到时间你未有变化,被他发现了端倪,你下场会比现在更凄惨。倘若你要坦白,也尽快想好对策……咳。”

    黍辞胸腔有血翻涌,叫他呼吸不畅,身体和精神上受到的打击,让他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只怕撑不下去。

    他身体在轻轻颤着:“你……想选哪条路?”

    艾施毫不犹豫:“自然是跑了。”

    最是无辜的黍辞都被伤成这副模样,更别说任务失败的她,只怕那蛇会统统换成毒蛇,将她分拆了吃。

    她以往犯的错,顶多也就是受点鞭罚,那些错都很轻微,宫主才放任着她。

    但这些年,她再怎么不关心,也总能看见那些惨死的弟兄们……

    事情未牵扯上自己时,便没太大的感觉,直到,将死之人变成自己。

    艾施勉强整理好思绪,让黍辞在原地等候,她则去找人处理尸体,以及将他带回去。

    很快,便带了人回来。

    两人架起黍辞,正准备要走。

    艾施突然叫住他们,挽着笑给两人分别塞了些银两:“黍辞也算是我弟弟,你们稍微照顾一些,他身体不好,第一次受罚,你们多担待。”

    那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登时笑了:“艾姑娘,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都是枳沉宫的,肯定互相照顾!也希望艾姑娘多在宫主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艾施毫不犹豫道:“好。”

    她笑着目送几人离开,待人一走,立刻回到屋里关上门,回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口哨。

    口哨的侧面,刻着一个用金笔勾出来的,小小的驭字。

    ——

    另一边,黍辞被带进一间昏暗的地下室里。

    地下室周围都是被涂得漆黑的墙,只有一面上安着两指宽的小洞,看着阴冷可怖。

    按着规矩,他要在这屋子再待上六天。

    “这六天对应六种刑罚,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受刑我们帮不了你,等你回来,会给你上最好的药,尽量让你少受点罪。”

    两人一言一语提醒他:“基本在这里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经历过,放心,你才第一次,多少疼些,以后习惯了就行。”

    “你要怕啊,就收起你的同情心,完成宫主给的任务,不然早晚要被你的软弱害死。”

    黍辞像听进去了,又像没听见,眼神淡漠得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叫两人说完只觉无趣至极,干脆把药丢给他,便不管了。

    一直到屋里空荡荡的,没了人在,黍辞才有了点反应。

    他坐到地上,靠着墙,慢吞吞撩起裤腿,目光从上面坑洼的伤口扫过,然后像没事人一样,把半瓶药粉都撒上去。

    疼痛叫他浑身颤抖,可心脏却不知为何,像被如何剜去了,只余冷风飘过。

    他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总归只有七天,怎么都能养好。

    他唯一在意的是——

    陆驭,真的死了吗?

    恍惚中,他好像听见有哨声响起,黍辞扭头望去,瞧见一双靴子经过两指洞。

    黍辞花了眼,只觉得那靴子极其眼熟。

    他精神刚提起来,转念又一想,陆驭即使还活着,也断然不敢在这时候独闯枳沉宫。

    所以,那定然是他的错觉才是。

    黍辞反倒安心下来,他靠在墙上,不多时,便滑倒下去,不醒人事。

    也并未发现,方才离去的靴子复返,在洞口停留了片刻,又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看清底下藏着的人。

    靴子主人面容普通,一介下人打扮,正打量着地下室里关着的人,不慎被刚刚出来的两人发现,抵着他问:“你在这干什么?”

    “两位,两位,我只是经过,刚好像听见里面有动静,才好奇看了眼。”

    “别动不动就好奇。”其中一人警告他,“如果你也想进去受罚的话。”

    对方好奇问:“这是犯了什么错?”

    “他啊,本来要去杀个人,但要杀的人却被别人烧死了,还折了我们不少弟兄。”男人警告了他一眼,“最近宫主心情不好,你可别步他的后尘。”

    对方悻悻道:“那好可怜,无端受罚。”

    “呵,谁不是呢。”两人说罢,也怕在这过多停留被枳枫察觉,喊他快点离开。

    那人只好走远。

    过了半个时辰,那双靴子又复返回来,重新停在洞口,瞧着屋里的人,想了想,把怀里一瓶药丸丢进去。

    他站在洞外,有风吹过,掀起乌丝翻飞,远远瞧着不过是个偷懒的小厮,可若凑近了看,他眼神却不似这般装扮出来的平庸,落向黍辞身上时,是几分愠怒中又夹着怜惜。

    不知过了多久,等黍辞醒来,外面天色已暗。

    而洞口,早无痕迹。

    第26章  【VIP】

    一连七天, 几乎都是如此暗无天日。

    黍辞不是去受罚,就是去受罚的路上。

    在第三天的时候,黍辞便已经麻木, 每次受罚前他都会吃药让自己昏睡,等醒来后, 再从墙角摸出一瓶药, 将药粉洒在伤处。

    药是上等的金创药, 撒上去顶多三日便好,黍辞隐隐觉得是陆驭留给他的,但他不敢去问别人, 怕引起他们的怀疑, 甚至连用药都是偷偷地。

    第七日的时候, 宫里似乎是出了什么事,黍辞隐隐觉得气氛不对,吃药前, 忍不住问道:“宫里是出了什么事么?”

    两人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耷拉着眉眼道:“事情大了。”

    “怎么说?”

    “你……”

    话没说完,突然, 昏暗的大门被人踹开, 一道黑风冲进来,甩开旁边站着的两人。

    黍辞感觉到杀意来袭, 又看不清来者面容, 本能地要站起身,接着却被对方揪住领口, 快速摁到了墙上。

    后肩传来剧痛, 被迫站立的腿轻轻颤着,黍辞的眼眸不由得紧了紧。

    他胸口起伏了下, 才缓过方才那阵晕眩,看清眼前的人。

    “宫……主?”

    昏暗的光线照不清枳枫的面容,但黍辞能感觉到来自对方身上黑压压的杀气。

    “你和艾施说了什么!”枳枫冷眸竖起,杀意燎着喉咙,眼神如刀,“说!”

    黍辞满脸茫然,混沌的脑袋很久才想起什么。

    他心里暗暗一紧,不过有因疼痛绷住的面庞做遮掩,倒将那一丝紧张掩盖得无影无踪:“发生什么了?”

    “你不知道?”枳枫冷笑一声,“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黍辞稳住心神,依旧无辜,和枳枫对视了片刻后,虽然还参不透枳枫的意思,不过却做好了准备。

    他闭上眼睛,道:“不知艾施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宫主这么说,一定是属下的错了。”

    “……”枳枫冷哼一声,“才出来几日,你都会说滑头话了。”

    黍辞垂眸,趁着这个时间快速回想。

    倘若艾施的事被泄露出去,枳枫的暴躁脾气,压根不会多容忍一秒,他也完全不需要来套黍辞的话,更不会在一来就问黍辞,那天到底和艾施说了什么。

    所以——

    黍辞意识到,是艾施逃跑成功了。

    她怎么逃的,枳枫为何抓不到她,这些已经不需要黍辞去想。

    他心里松了松,道:“属下那日只是去找艾施姑娘要钱,宫主离开后,艾施姑娘问起我身上的伤,随后便把钱取出,让人带我过来了,其他属下并没过问。”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枳枫加重了语气,眼中怒火肆虐。

    黍辞抬起眸来,大胆回望:“属下并未多言其他,倘若宫主不信,可找来艾姑娘与属下对峙。”

    艾施自然是找不回来了。

    枳枫动用了全枳沉宫的人,都没有找到艾施,此外附近百里内,每个小关口都在巡查,也查不到一丝踪迹。

    甚至在艾施逃跑的当日,全枳沉宫如以往,并未有任何的异常,也并未有任何察觉。

    艾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呵。”枳枫恼极,他瞪着眼前的人,倘若对方不是黍辞,而是其他什么人,恐怕他现在早就下手掐死了。

    可偏偏,他现在最怀疑的,就是黍辞。

    “倘若被我抓到,绝不会让她好活。”枳枫放下狠话,“你也是。”

    黍辞看着对方因生气微微抽动的脸,心里一阵茫然。

    好片刻,才垂下眸子:“好。”

    枳枫将人丢到地上,扭头看到方才那两人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他命令道:“今日受完刑,将他丢回阁楼!”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赶紧点头应是。

    枳枫这才离开。

    屋内沉重的气场散去,两人互相搀着起身,只觉得腿上软得要命。

    他们看向勉强撑着自己的黍辞,同情道:“那个艾施,放着好好的宫主夫人不做,居然还跑出去,真是不识好歹。”

    “还连累了你我,兄弟,你以后可要当心了。”

    说完,那人又突然想起什么,问他:“兄弟,你该不会是……绿了宫主吧?”

    黍辞无语道:“没有。”

    他艰难地靠在墙上,深吸了口气,问道:“今天的惩罚……是什么?”

    “不是啊,那就好。”两人松了口气,接着边上前扶人,边道,“今天惩罚很简单的。”

    “棍刑二十下。”

    “完事了就能回去。”

    “重见天日。”

    黍辞垂着眸,咽下那颗药,昏迷前,似乎想起当初被艾施鞭刑后,陆驭为他上药的画面。

    他抿直了唇,自顾自享受意识逐渐消失的过程。

    棍刑之后,他被丢回了阁楼。

    这次伤在后背,黍辞根本没办法全部上药,他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见身上的伤势好转,逐渐都结了疤。

    黍辞也终于能从床上起来,行走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他伤好之后,便想着接新的任务,忘掉陆驭,却不知怎么的,宫主却并不见他,还把他关在阁楼中。

    黍辞再一次走到院门口,询问道:“宫主何时才会回到宫里?”

    “宫主亲自去做任务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也不清楚,你就在这等着吧。”

    黍辞再次被关回这个狭小的阁楼中,他只好继续等。

    等啊等,又等了半个多月,他没等到枳枫回来,却在某天清晨醒来,突然一阵反胃。

    黍辞撑坐起身,一边呕着,一边疑惑不已。

    他昨晚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都是水,倘若是中毒,应当不会只有呕吐才是。

    黍辞想起这些日莫名其妙的嗜睡,他本以为是被关在阁楼犯了懒,但今日瞧来,兴许是身体的警告。

    他抠着嗓子吐完,去漱了一口茶,便起身到一旁的架子上翻书。

    阁楼里东西很多,不仅是有他先前带走的菜谱,还有一大堆其他的书籍,打铁,武功,甚至有关医药。

    黍辞从小被关在这,平时即使是生病也无人理会,他便摸索着自己学会了点本事。

    对着书籍一翻找寻后,他手指停在一处,表情僵了一瞬。

    黍辞感觉自己大概是眼瞎了,便丢下书,去挑了灯芯,将屋里灯光挑亮些,又把书搬到桌前,对着烛光仔细比对。

    一字一字去辨认,接着,嗓子像被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好片刻,他给自己松松神,心道一定是找错了。

    引起呕吐的原因有许多种,许是吃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许是最近肠胃不好,也许是心情太差,心病致使。

    他往后翻,不管那症状和自己差多少,都用笔点了红漆画个圈。

    一直翻到书后页,黍辞见上面记着搭脉的方法,便有样学样将右手手指搭在左手手腕上。

    第一次,没诊出来。

    黍辞苦恼地蹙起眉,再搭上去,细细诊断。

    片刻后,他将诊到的情况与医书进行比对。

    手指从医书页上一路滑下,一直到——

    他手指停留在“有孕之兆”上,瞳仁都被惊得轻轻颤动。

    “男子怎么能怀孕?”黍辞并不相信,他自有了这方面的意识,便从书上学来,知道怀孕生子,都是女子才能做到。

    为了传续香火,即使是男子和男子亦可成婚,也多半选择女子。

    他心里不信,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翻开相关的记载。

    不过,他才翻去一页,就发现见了底。

    那医书上的引注,引的是下一册。

    黍辞将书架翻了个覆,也没见到下一册藏在哪里。

    他心中有惑,却无从解答,枯坐在桌前,不知不觉就到了白日。

    黍辞回过神来,本想回床上休息休息,刚爬到床上,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他连忙跑下阁楼。

    院子门口,站着枳枫。

    似有所感,枳枫抬目望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打了个照面,黍辞正要上前谨拜,谁知枳枫却漠着张脸移开目光,对看守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就转身离开。

    黍辞脚步顿了一下,随后望向守门人。

    对方面容紧绷,冲他道:“宫主说了,让你稍后去殿上找他。”

    黍辞心中一喜,忙不迭应下来。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最近……宫里有艾姑娘的消息吗?”

    仿佛这是个很久远的名字,对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提醒道:“从枳沉宫逃出去的人,基本都没有好下场,艾姑娘本事不大,恐怕是早就在外被杀了,你可别对她抱有什么心思,该忘的人就忘了。”

    黍辞心中发紧,不过他很快整理好思绪:“好的,谢谢你。”

    “你快去吧,莫叫宫主生气了。”

    黍辞也不多停留,赶紧跑向大殿。

    他在阁楼里住了小一个月,不知外面动静,出来时才发现,枳沉宫竟翻了个模样,连里面的人都换了一批,黍辞跑着跑着忍不住停下来,对着一旁好奇盯着他的人走过去。

    对方立刻拔刀警示,黍辞只好停下脚步,问他:“你来枳沉宫多久了?”

    “你?”对方皱眉道,“我在分部十年,来这里不过十五日。”

    黍辞又问:“你来时已经是这样了么?”

    对方困惑地看他两眼,道:“对,你有什么问题?”

    “这里先前的人……”

    黍辞没问完,心里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对方恍然笑道:“那当然是都死了,没有用的东西,肯定不能留着。”

    第27章  【VIP】

    黍辞心尖发紧, 难以置信。

    枳沉宫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就这么在短短时间内被更替杀害,枳枫到底为了什么?

    他抛下人, 快步赶去大殿,在殿门外守门者通报后, 进了殿中。

    枳枫穿着依旧是那身素白的衣裳, 正若有所思欣赏一幅图画, 听到声音,单掀起一边眼皮瞧过来。

    许久未见,黍辞发现他的面具上多了几道裂痕, 眼神也更加冷漠。

    黍辞站定, 离枳枫很远, 这才开口:“宫主,许久不见。”

    “确实是很久没见了。”枳枫稍想了想,“大概有一个月了。”

    他目光又重新落回画卷上, 慢悠悠道:“这次叫你出来, 是交给你一事去做。”

    黍辞垂眸提耳,等候落音。

    却等了许久, 没听到枳枫下一句。

    他这才疑惑地抬起头, 忍不住问道:“宫主,请问是何事?”

    “是……”枳枫开口, 声音慵懒, “出去帮我寻一味药。”

    “药?”黍辞很疑惑,“是宫主受伤了?”

    “并非, 你只去取便是。”枳枫道, “似情草,只要这一物, 在洛开山上,这是似情草的画像,你照着这个,去给我摘来。”

    枳枫说罢,将手上画卷一卷,丢给黍辞。

    黍辞伸手接住,应了声是。

    按理说,接了任务,本应该立刻去做准备才是,但黍辞拿了画卷,却迟迟未动。

    枳枫眼睛一闭一睁,扭头过去望着后面墙上的书法,出声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属下愚笨,想问问宫主,枳沉宫先前的那些人,他们……何罪之有?”

    “他们无罪。”枳枫答得倒也痛快,“但他们容许身边的人叛变,便是背叛了枳沉宫。”

    黍辞惊地抬眸望他:“叛变?”

    “整个宫中,你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阿辞,换作是你,你要怎么做?”

    然而,不等黍辞回答,枳枫又自顾自答道:“你一定不是和我一样的答案,我看出来了,阿辞,你心软。”

    心软之人,不适合做影卫。

    当年黍辞失忆,枳枫安排他住进阁楼,给他塞了一堆的书,却不作引导,就是希望激出他的劣性。

    谁知弄巧成拙,黍辞未见过恶,更不会有恶,等枳枫想去引导时,他却学会了撒谎。

    冲着枳枫撒谎。

    枳枫道:“阿辞,背叛了我的人,正是太子,哦,前太子的人。”

    他转过身,直直看着黍辞:“陆驭一死,皇室大乱,而太子曾派人潜入枳沉宫,那些手下得知陆驭已死,便想拉着枳沉宫所有人下水。”

    黍辞从他的话里隐隐猜出些什么。

    “陆驭死了,他的手下便想让你陪葬,这一个月,你倒是安心在阁楼养伤,根本不知道,枳沉宫的人,为了保护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那时候被其他事缠身,没法及时赶回来,等我到的时候,枳沉宫陷入内乱,他们互相怀疑,却无法看穿对方的真实身份。”

    枳枫道:“最后即使有人活下来,因你损失惨重,不管活下来的人是谁,都会想报复你。”

    见黍辞大为惊讶,甚至难以掩盖地露出怀疑的神色,枳枫不怒反笑:“阿辞啊,全天下,只有我想你活着,你身上的毒,是我下的,也是我解的,我虽然罚你,却从未要过你性命……”

    他长叹一口气:“你怎得不信我呢?”

    黍辞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惊诧和复杂翻涌的情绪,努力绷住神色:“属下自然……信宫主所言。”

    这件事对黍辞来说,实在太难以让人接受,他心中难以平静,但目前并非是整理这些的时候。

    他努力稳住声调:“承蒙宫主信任。”

    “怎么说是信任……”枳枫不满地抿了下唇,“我待你,可不单是信任。”

    “什么?”

    枳枫瞥他一眼,道:“我待你如此好,你总得回报给我些什么。”

    黍辞立刻单膝跪下,道:“属下愿为宫主赴汤蹈火!”

    “我不要。”

    话没说完,就被枳枫打断,他眯眯眼,道:“我要的可不是这个,你……等回来后,我自然会找你取要。”

    黍辞不明所以,但习惯不去多问,便闭上了嘴。

    他顿了顿,才试探地问道:“那宫主近日,可有见到艾姑娘?”

    艾施逃离枳沉宫已过一月,但一直没有艾施的消息。

    黍辞清楚,当时若是只有艾施一个人,绝对不会这么快就从枳沉宫逃出去。

    所以,方才枳枫说枳沉宫里有叛徒,黍辞是相信的。

    但他也奇怪,倘若那些人得知陆驭已死,又为何要助艾施一臂之力?

    他稍一作想,感觉有两种可能。

    一是艾施拿枳枫的计划,骗他们自己怀了陆驭的孩子,以得到庇护潜逃。

    二是陆驭没死,而两人做了交易,由陆驭下令。

    前者可保一时,艾施行走江湖这么久,只要离开枳沉宫,怎么也会找到保住自己的法子,怎么都比在枳沉宫受折磨得好。

    但如果如此,也容易被枳枫抓到。

    若是后者,艾施掌握着枳沉宫的秘密,也值得陆驭把她带走。

    如此的话,枳枫确实不太容易找到她。

    黍辞念及此,眼眸沉了沉。

    好在,枳枫并未发现艾施的踪迹。

    他凝眸细思,自己这一个月来,将枳沉宫上下翻洗个遍,又派人去寻,几乎是将整个皇城都掀了,可怎么都找不到艾施的踪迹。

    她如果是逃出去,只要人活着,便会有行动,一旦有行动,就会被枳沉宫的人发现。

    可艾施半点踪迹都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活像已经从这世间消失了般。

    他心生奇怪。

    他先前以为是黍辞和艾施合谋,可黍辞在阁楼一月,不曾有半点行动,艾施消失人间,没有丝毫痕迹。

    倒是其他人死得死伤得伤。

    这么一瞧,黍辞身上的怀疑就淡了不少。

    枳枫道:“倘若你这次出行,有发现她的踪迹,定然要告知与我。”

    黍辞低头应是。

    虽是这么说,不过枳枫并不觉得黍辞会如实回秉。

    他知道,倘若艾施回来,注定要死。

    枳枫并不戳穿,又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了。”黍辞道。

    枳枫摆摆手:“那你可以去了。”

    黍辞从殿里出来,回到阁楼收拾东西。

    他临走前,摊开画卷看了眼,只见上面画着一株碧绿的草,草叶是菱方形,边缘为啮齿状,旁侧写着,该草长在悬崖边上,极其珍贵,一座山可能只长一株。

    该草喜寒,所以应该是在洛开山顶端。

    洛开山据皇城较远,光是行车便要十天。

    黍辞准备好一路的干粮,又取了些零钱,第二天便去找枳枫,询问是否需要再吃一次毒药。

    枳枫一愣,才想起来。

    先前为了控制他不被陆驭拐走,枳枫给他喂了毒药,后来陆驭死后,便解了黍辞的毒。

    枳沉宫本没有喂毒的规矩,只有对派出去的人不信任时,才会以毒控制对方。

    但如今陆驭已死,黍辞吃药也没有必要,况且这药四日一发作,若是吃了,他根本无法及时赶回来。

    枳枫弯起眸子,一如当初的温润:“你是我带大的,我自然信你的忠诚,毒药只是当初我给你的试炼。”

    他说:“你去吧。”

    黍辞点头应是,不再在宫中逗留,要了匹马便赶早离开。

    洛开山位置极偏,行路漫漫。

    黍辞握着地图,勾出要走的路线,然后把地图咬在唇间,夹着马背朝前驶去。

    他带的盘缠不够,枳枫也没有要多给的意思,黍辞便自然而然准备在外面露宿。

    一路出城,又行了两三个时辰,天色便暗下来。

    黍辞将马匹牵进树林中,绑在一颗树上,自己则在周围转一圈,打算捡几颗果子

    果子没捡到,倒是发现了个昏迷的少爷。

    借着月光,黍辞目光从对方衣服缓缓移下,将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大概能看出来对方是什么世家公子弟,衣服布料都穿得极好,身上也没有什么能一眼看见的外伤。

    黍辞心中疑虑,倘若没有外伤,对方又躺地不起,身上闻不到酒味,那么要么是被药晕了丢这里,要么是睡沉了。

    他目光往上抬,停在对方遮住脸的面具上。

    与这身华丽衣装不同,那面具生得粗糙无比,这么昏暗的光线之下,都能看见上面坑坑洼洼的胶皮,面具正好遮住对方的五官,从额头到下巴全部包裹,只剩两只眼睛禁闭着,让人忍不住起疑心。

    黍辞正要去摘面具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

    他眸子微动,随后,按住了对方垂在身侧的脉搏。

    对方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任由黍辞捏来按去。

    黍辞这会儿也脉出对方只是太过疲惫昏睡而已,便又困惑地皱起眉头。

    此人鞋底板平整,甚至干净,并未有多少脏污,衣服上也无异,只沾染了些许草叶,手指光滑细腻,瞧着不像赶路的疲惫。

    黍辞目光重新落到对方面具上,他好奇地伸出手去,打算看看这人的模样。

    指尖触及对方的下巴,慢慢按到面具边缘,黍辞正准备掀开,突然一只手猛地拽住他的手腕。

    黍辞一惊,目光直直对上了对方睁开的眼睛。

    第28章  【VIP】

    黍辞立马收回手。

    对方的目光投过来, 迷茫地盯了黍辞半晌,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问道:“请问……公子是谁?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黍辞绷住脸色, 压下心里的好奇,迅速起身, “我只是路过, 看到你躺在地上, 想看看发生什么了。”

    “公子你人真好心。”对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笑声隔着面具传过来, “公子请放心, 我身体健朗, 就是觉得累了,便躺地上睡一觉。我先前生了场大病,身体可能还没恢复好。”

    黍辞倒没想到这人还话多, 他根本没有问, 便在那自发解释起来。

    他微微蹙起眉头,道:“那就好, 公子, 在此别过。”

    黍辞说完,往回走了几步, 就听那人快步跟上来:“公子, 公子,你先别走!”

    黍辞扭过头:“何事?”

    那人道:“这天色已晚, 附近也没客栈, 公子在这小树林里,恐怕容易遇到危险, 咱们不如结伴前行?”

    黍辞扭头瞥他一眼,目光从对方的面具扫到鞋尖,不知为何,脑海里闪过了陆驭的模样。

    这人的身材倒和陆驭相差无几。

    只是这念头刚浮上来,就被黍辞压下去:“我懂些功夫,倒不需要与公子结伴,况且我有要事去做,公子,在此别过。”

    黍辞去解了马绳,作势要走,对方却突然拦上来,声音凄苦:“公子,你懂功夫就更好了,公子带我走吧!”

    对方紧紧拉着马绳,一只手搭在马头上,说:“你看,你的马都不拒绝我!”

    黍辞:“……”

    “我的马只是性情乖顺,不论是谁来摸都不会发脾气。”黍辞不满地否认道,“不是同意你的意思。”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要去的地方与你不顺路,而且我向来独来独往,公子请勿纠缠。”

    “怎么会呢?”对方道,“我正巧无家可归,正愁着没处去,公子与我有缘,可否带我上路?”

    “无家可归?”黍辞不信,这人衣着布料华贵,怎么也是个富裕人家的公子,能无处可去?

    对方却认真地点点头:“我家里出了些事,父亲因病去世,兄弟相残,争夺家产,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怕他们杀了我,便偷偷跑出来……”

    他眨眨眼睛,摆出一副忧思极重的可怜模样,冲黍辞道:“我其实早就发现你了,但这里空旷,我若是跑走,怕是根本跑不到哪里去。我怕死得很,倘若你真是我那弟弟要害我,我希望不是睁着眼死去的,便躺在地上试探你,倘若你不是我弟弟派来的人,发现我手边的钱袋,也会拿了就跑。”

    说到这,对方笑起来:“结果你什么都没拿,却想看我的脸,我便知道,你肯定不是坏人。”

    “……”黍辞无语道,“你这种试探,根本什么都试探不出来,万一我是想来取你性命,但想先确认长相呢?”

    “不会发生这种事的。”那人却依旧笑嘻嘻的,“因为我就算在家里,也是戴着面具,他们若是要派人杀我,直接告诉杀手,戴着白色面具的人就是我。”

    黍辞奇怪地看他两眼。

    对方道:“公子既然懂些武功,不如和我结伴同行,我有钱,正好可以负责这一路的盘缠开销。”

    黍辞垂眸,冷硬拒绝:“不必了。”

    对方闻言,鼓了鼓腮帮子,道:“公子可是嫌弃我?”

    黍辞:“……没有。”

    他拉过马绳,正欲离开,又被对方扯住衣袖,一侧眸,对上一双巴巴的眼:“公子……”

    黍辞不为所动。

    对方试探:“公子倘若有钱,再往前三里就是客栈,公子明明看得到,却不过去,偏要露宿树林,是钱不够吧?”

    黍辞假装没听见。

    对方委屈了:“都说江湖人行侠正义,鼎力相助,怎么我如此可怜,却得不到公子丝毫的怜悯?”

    黍辞抿直薄唇,眉头被烦得蹙起,他见这人仍在纠缠,脑海里不由得又想起陆驭。

    简直是如出一辙的……

    黍辞心里一紧,只觉得自己像入了魔似的,怎么脑海里全是陆驭。

    他不耐烦地扭头便走,然而没走两步,便意识到那人还跟着。

    黍辞心里不满,正要开口,身后的人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抢白开口:“公子既然不想与我结伴,那我只是也走这条路,正好同行,不算结伴!”

    “……”黍辞眼皮跳了两下,后干脆置之不理。

    毕竟这道又不是他的,没必要和这个人过不去。

    然而绕来绕去,黍辞却并不是去客栈住宿,而是另找了一块地,重新绑上马绳。

    对方瞧着惊了:“你为何不去住宿?”

    “如你所见,我没有钱。”这次枳枫并没有给他盘缠,黍辞自小存了些积蓄,但也没有多少,若是天天住客栈,根本住不了几天。

    那人见状,道:“我雇你还不行么?我雇你保护我,给你提供一日三餐,如何?”

    黍辞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有什么本事,去哪里,就要雇我,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那人跟着走过去,还没接近,突然一把剑鞘抵在他和黍辞之间,他便停下脚步:“我也是无路可逃了,我弟弟权势滔天,我找不到人帮我。”

    见黍辞冷漠着一张脸不为所动,那人吐一口浊气,坦白了:“其实我本来想去枳沉宫找人帮忙,但我迷了路,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知道枳沉宫的人各个武功高强,你又恰好从那个方向过来,我猜你就是枳沉宫的人,是不是?”

    没想到这人眼神倒锐利,枳沉宫附近门宅稀少,平时没什么人,附近的平民百姓大多是老人家或妇孺,更别挺骑马了。

    黍辞道:“你既然知道枳沉宫在这附近,为何不直接去找?”

    “我呀,惜命,但也喜欢随心所欲,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不过看到了公子你,我就觉得没有再去找你们宫主的必要。”那人走过去,摸摸马头,“长得如此好看的杀手,倘若错过,那我的人生中,又添了几分遗憾。”

    这熟悉的逗弄话语叫黍辞再次蹙起眉头。

    他盯着对方看了半晌,也无法穿透对方面具,看到对方长得什么样的脸。

    他干脆道:“你要我护你?”

    对方认真地点点头。

    “那我要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子。”

    对方沉默了。

    “不给看,那我就不接。”黍辞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来,不管那人在一旁纠结,从包袱里拿了块干粮啃着。

    倘若对方真的从小到大都戴着面具,连亲人都不得看他的真容,那么方才黍辞提出要求时,他肯定不会犹豫。

    一旦犹豫了,就说明他在撒谎。

    黍辞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办事。

    自陆驭一事之后。

    他靠在石背上,瞧着月光被树叶剪得稀碎,刚要闭上眼睛,突然又听那人开口。

    “我倘若给你瞧了,你便要帮我?”

    黍辞犹豫了一下,问:“我去哪,你便去哪?”

    对方点头。

    黍辞问:“只送你过去,还是要带你回来?”

    “到时再看,不会少了你的酬劳。”

    黍辞道:“去哪里我做主,你不许反对。”

    对方再次点头,看着乖巧极了。

    黍辞唇抿下来,心情却比方才更差了。

    他突然想起来,陆驭重病,本就没多少时日,即使那日的大火没将陆驭带走,一个月后的如今,陆驭应当也已死了。

    眼前的人不过是和陆驭相像的性格,嗓音,和被刁难后的反应都不同。

    况且这人要真是陆驭,他何必要戴着面具来找自己?

    黍辞回神过来,暗骂了自己一声。

    但他承诺都给出去了,眼下只得道:“你摘下面具吧。”

    对方道:“你想看我的脸,是么?”

    黍辞闻言,直觉有诈,但不明所以:“对。”

    “那你瞧好了。”他一只手按住面具,另一只手去摘绳,稍后绳子一松,对方缓缓将面具下移,露出一双好看的眸子。

    黍辞被那眼睛一勾,感觉心里像有鹅毛搔过,记忆闪过一丝片段,脑海里的陆驭仿佛冲他笑了一下。

    他本能地绷住脸,一声陆驭正要出口,对方手指上的动作却骤然停住,然后,缓缓将面具移回原位。

    黍辞迷茫了一下,这时又见对方将面具缓缓上移,露出细薄的嘴唇。

    黍辞:“……”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对方露完鼻子和嘴巴之后,便将面具重新戴好,道:“我的耳朵在面具之外,公子若是想看,可以直接看。”

    黍辞不满:“你故意的?”

    “公子勿气,我面颊上有伤疤,丑陋无比,恐叫公子害怕,我已露出眼睛和嘴巴,相信公子能想象出我的面容,也算完成约定了。”

    “……”倘若如此就能拼出一张脸来,黍辞也不至于心中怀疑。

    他蹙着眉头盯着对方,心里将人骂了一通。

    对方却狡黠地笑问:“公子,我这算是完成约定了,公子也已答应我了,是不是该同意让我跟随了?”

    黍辞面色僵硬了片刻。

    他方才本来是想,倘若这人不是陆驭,他省得给自己找麻烦,拒绝便是。

    可这人像是陆驭,又模糊无法确定,若叫他反悔,他又怕以后再无见面的可能。

    分明不该抱有念想,但黍辞不知怎么的,却答应下来。

    对方开心极了,赶紧说要去把自己包袱抱过来同黍辞一起睡。

    黍辞瞧着那人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他叫什么。

    一张口,下意识喊道:“陆驭。”

    对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跑到原先被捡到的位置,在附近摸索着翻出包袱。

    借着黑暗,他把一只哨子从包袱里拿出塞进腰带里。

    然后,无声应道。

    “黍辞。”

    你原来,还记得我。

    第29章  【VIP】

    陆驭把包袱带过去, 自己绕了一圈,找了落叶最多的树靠着坐下。

    随后,从包袱里拿出一点干粮问黍辞:“你还要再吃点吗?”

    黍辞拒绝:“你自己留着吧。”

    “好。”陆驭瞧他脸色不太好, 又问道,“怎么了公子, 你心情不好?”

    “……”黍辞心里正烦着, 听到这话, 有些不高兴地瞥他一眼,“和你无关。”

    陆驭闭上嘴,乖乖吃饼。

    黍辞闭上眸子。

    这时, 陆驭又开口问他:“公子, 方才你在喊谁?”

    黍辞愣了下, 道:“和你无关。”

    “公子怀疑我是那个人?”陆驭假装思索,“叫……陆驭是吗?这个叫陆驭的,难道是公子的敌人?”

    黍辞不想说话, 继续闭着眼睛。

    陆驭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我叫古一, 公子叫什么?”

    黍辞这才睁开眼睛,随便捏了个名字回道:“叫我阿默。”

    陆驭怔了一下, 似是难以置信。

    黍辞毫无所感, 他只是借用了梦中的名字罢了,天色昏暗, 也没能注意到陆驭的情绪变化。

    周围墨色更重, 黍辞起身去打火堆,身体从平石上起来时, 突觉胸口气闷, 喉咙像堵住什么。

    他隐隐想吐,立刻看了陆驭一眼。

    陆驭感觉到视线投来, 疑惑地抬眸:“怎么了默公子?”

    “你在这稍等片刻。”黍辞面色沉重,话毕不待陆驭多问,转身便走。

    陆驭连忙起身,没走两步,就被黍辞冷漠的目光瞪回来。

    他问道:“默公子不说去哪里,我留在这,恐遇危险。”

    “我的马在那里。”黍辞说完,又重复一遍,“你别跟来。”

    陆驭听他警告,只得停下脚步,望着人走进墨色深处。

    黍辞为免被陆驭发现,还特地走得远了些,才松了克制,扶着一棵树垂首呕吐起来。

    方才吃的那些干粮吐得一干二净,到后面吐不出来了,净是些水,又压不下呕吐感,叫黍辞难以招架。

    直弯了一柱香的腰,他才觉得胃里舒服了些,不过他也没了吃饭的念想。

    黍辞靠在树上缓了缓,听着耳侧蝉鸣,回首望去,能瞧见陆驭待着的那处有人影晃动。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把人带在身边了。

    许是因为陆驭,但算着时间,陆驭恐怕已经不在人世。

    即使陆驭还活着,过了这么久都没来找他,恐怕也是舍了他。

    黍辞掀唇笑起来。

    不论是哪个原因,他也是孤身一人。

    不论如何纠结陆驭生死情况,他与陆驭的缘分也已尽了不是?

    笑着笑着,突然察觉到自己眼角有些湿润。

    黍辞愣了下,伸手抹开。

    接着,鬼使神差地,右手又按住了左手手腕。

    一如他初探时那般,脉象奇特。

    仿佛,他明明男身,却怀了孩子。

    黍辞像被蜇到般立马收回手,恰巧这时听到陆驭唤他的声音,便急忙走回去。

    陆驭才喊了两声,就见黍辞的身影从墨色中浮现,他心头一松,赶紧迎上去:“你方才去哪儿了?”

    “有事找我?”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陆驭眸光描摩过去,嘴上道:“没事,只是你去得太久了,叫我担心害怕。”

    “我回来了。”黍辞不愿与他多说,回到方才的平坦石头上,便闭上眼睛。

    陆驭见状,去挑了火堆,默默到另一侧坐下。

    方才靠得极近,他自然能看到黍辞苍白的脸色和发红的眼角。

    他以为是黍辞受的罚还没好,不由得担心一瞬。

    但转而,一颗浮起的心又迅速地沉下去。

    黍辞既然会为了任务把他推给艾施,又何需他来担心。

    陆驭在黑暗着望着黍辞的身影,脑海里又浮现起那日的景象。

    那日陆驭赶走艾施,正准备吹哨,动员他潜伏在附近的手下。

    没想到在这时候,黍辞却突然从窗口跳进屋内,同他解了药。

    陆驭本以为或许是黍辞心中有他,于心不忍。

    但第二天一早,黍辞便不知去向。

    他去找艾施,才得知黍辞知道汤里有药的事,也知道这一切是枳枫派给他们的任务。

    黍辞那么做,完全是因为担心任务无法成功。

    艾施虽惦记着陆驭这块肉,不过陆驭已经被别人吃了,那她也没有再下口的打算。

    她拆穿了陆驭的把戏,并告诉陆驭。

    “等黍辞再回来,定是他要取你性命之时。”

    艾施要与他合作,她给宅子里的人下药,陆驭放火逃离。

    陆驭应了,却提了另一件事:“你回到枳沉宫,帮我描出枳沉宫地图,让我混进去,我将这口哨交你,倘若你被发现,吹响口哨,便会有人来救你。”

    艾施惊了一瞬,旋即笑道:“你可真是执着,到如今的地步,还想看他到底怎么背叛你。”

    陆驭从记忆里抽离出来,隔着黑暗又瞧了黍辞一眼。

    那日去和艾施见面,他路过地洞,给黍辞丢去一瓶药,但隔日就因有事离开,不知后面黍辞受了些什么折磨。

    按理说,他与黍辞应当两不相欠。

    按情说,两人的缘分也尽了。

    黍辞不愿离开枳沉宫,像如今这样为了任务四处奔走,陆驭没有去打扰的必要。

    再者,皇帝已逝,五皇子暂掌皇宫,四处寻他夺取玉玺。

    知道太子妃模样的人都死了。

    他完全可以随便找一个人糊弄过去。

    但……

    陆驭遗憾地叹了声气。

    他再次回来,用这种蹩脚的谎言接近黍辞,便是心中拿捏不下,又不愿轻易靠近的表现。

    如此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却发现黍辞醒得比他还晚些。

    陆驭靠近过去,见黍辞唇微微翕动,正极小声念着什么。

    他困惑之下,倾身靠去,没曾想这时候黍辞突然睁开眼睛。

    两人目光于半空相撞,黍辞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想做什么?”

    “……”陆驭解释道,“我只是想来喊你。”

    这种话黍辞自然不信,于是陆驭又道:“我刚好像听你在说话。”

    黍辞脸色微僵,问道:“我说了什么?”

    陆驭顿了下,道:“你又喊那个名字了,叫陆驭。”

    黍辞表情一变,睫毛不自然地颤了两下。

    陆驭道:“昨夜听你喊这个名字,只以为是你什么朋友,可你做梦都在想他,是不是……”

    话没说完,黍辞突然坐起,不耐烦地推开人,冷漠道:“闭嘴。”

    陆驭被推得往后退开两步,露出无辜又迷茫的神色:“默公子怎么了?”

    “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黍辞凶着张脸,“否则我把你舌头给你剐下来。”

    “……”陆驭呼吸一紧,问,“难道他是你仇人,恨他到别人都不得提?”

    黍辞不回,只用眼神瞥他。

    陆驭只得乖乖闭上嘴,心里一阵复杂。

    黍辞重复一遍:“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听到了吗?”

    怕陆驭又有问题,他补充道:“接下来,你再提一次,我便把你丢下不管。”

    陆驭乖乖点头,道:“我不说了,默公子你别生气。”

    黍辞没有生气,他只是不敢听见这个名字,他动了动唇,没说出口,接着又听陆驭道。

    “现在这个时候,客栈应当也开门了,咱去吃早饭吧。”

    黍辞抿了下唇,想起昨晚吐得天昏地暗,有些犹豫,道:“我有干粮,你去吃吧。”

    陆驭上来拉人:“怎么总吃干粮?瞧你也不壮,倒是很瘦,总是吃干粮,能吃出病来。”

    他丈着自己高出黍辞一个头来,黍辞又反应不及,一把将人从石头上拉下来。

    光影错错,粗白的面具由远及近,黍辞猝不及防,被回忆抢了片刻的恍惚,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跌进了陆驭怀中。

    陆驭反应很快:“你这么轻,再不吃饭,怎么保护我?”

    黍辞推开他站定,脸上恼道:“谁让你碰我?”

    陆驭答的和问的完全无关:“我只是来牵你,没想抱你。”

    这话又叫黍辞一阵气恼,转身牵了马就要走。

    陆驭见状,赶紧去拦,他好生好气道歉了许久,才叫黍辞忍下来。

    “不过。”黍辞念及昨晚的事,道,“我不和你一起吃早了。”

    “那你是要自己吃?”陆驭苦了脸,“既然是同行的,总不好一人占一个桌子。”

    “不是。”黍辞道,“我随便应付两便好,就不上桌吃了。”

    陆驭困惑问:“你们枳沉宫还有这个规矩?”

    他分明记得,以前黍辞是和他一起吃饭的。

    黍辞淡淡道:“新的规矩。”

    闻此,陆驭便放弃了追问。

    他再看黍辞,简直和一月前并无二样,死听枳枫的命令,死守枳沉宫的规矩,往死里折腾自己。

    他说的每一句话,给的每一个忠告,黍辞永远是应了,却不往心里去。

    出了这么多的事,黍辞居然还信任着枳枫……

    陆驭生气了,只在客栈给他点了两个包子,剩下的全叫店小二送他那里去。

    黍辞手里被塞进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愣了一下。

    陆驭没好气:“你自己说随便应付,稍后饿了可别来找我!”

    说罢,他蹬蹬蹬往楼上走,不瞧黍辞一眼。

    店小二瞥了黍辞一眼,随后赶紧把东西给陆驭送上去。

    临走前,却听陆驭吩咐:“如果他回来再买些东西……”

    店小二抢着道:“那我肯定不卖他!”

    陆驭瞪他一眼,店小二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赶紧道歉。

    末了,才听陆驭说:“留几样在下面,如果他回来,就说我吃不完让你们丢了,你正好送给他。”

    店小二:“……”

    若不是人还在这,店小二都想骂他一句。

    不过给钱的就是大爷,店小二赔笑应和了两声,便往楼下跑。

    楼下,却早没了黍辞的身影。

    第30章  【VIP】

    店小二又赶紧回楼上, 将这事报给了陆驭。

    陆驭先是担心了一瞬,接着却反应过来,他并不知道黍辞要做什么任务, 黍辞消失也很正常。

    再说,初次见面的时候, 黍辞也这般冷漠, 他想以现在的模样接近黍辞, 本就是难上登天。

    能叫黍辞带上他,已经是艰难无比了。

    陆驭摆摆手,示意店小二退下:“倘若他回来买, 你再给他就好。”

    店小二见人不紧张, 便也暗暗松一口气, 重新回到楼下。

    孰不知,被两人谈论的黍辞,此刻正在屋顶, 目光眺着远方, 慢慢咬着肉包子。

    他余光瞥过,从打开的砖瓦看见屋里陆驭的身影, 另一只手按在身侧的长剑上。

    只消陆驭摘下面具, 他就能确定面具下的人到底是谁。

    谁想,陆驭只是伸手在面具上动了几处, 面具从鼻尖部分整齐地露出一条隙线, 他手腕一转,便将下半部分的面具摘下来。

    黍辞:“……”

    他对陆驭的疑心更重了。

    陆驭慢条斯理地饮过茶, 吃着点心, 动作优雅,不紧不慢, 黍辞在上方咬着肉包,蹙着眉头,两人皆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陆驭放下茶碗,像是意识到什么,缓缓抬起头去,便见屋顶有处缺少了一块瓦片,而屋顶上的人,早已离开。

    另一侧马厩旁,黍辞呕出秽物,将方才吃的东西几乎都吐了个精光。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翻涌的难受,接着潜入后院打了桶水,以水净口。

    这时,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两人聊天,一人道:“韩大夫医术如此好,见多识广,怎么会拘泥在这一处人际罕至的野外,他顶多是多留两日,肯定还是要回城里去的。”

    另一人认同道:“你说的也是,这野外总有些江湖人打打杀杀,谁人不惜命,敢在外头开医馆?他也就年轻气盛,一头热,早晚会回去的。”

    “希望如此吧,不然看个病,还要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再让我来一次,我也不敢来了。”

    “韩大夫医术高明,肯定会治好你的,咱们等吃过饭后便去。”

    “好。”

    踩着他们的尾音,黍辞一拇指抹去唇畔水渍,跃墙而出。

    天色尚早,韩医馆尚未开门。

    昨夜忙活了一晚,睡在大堂里的药童听到了门外声响,在迷蒙之中睁开眼睛,痛苦着脸喊问:“谁啊?”

    外面的人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只是不断地敲门。

    药童被敲得一肚子火,爬起身来,一只手擦擦眼角,一边往门口去。

    “这么一大早的,谁啊?”

    话音刚落,和门外的黍辞对上目光。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眼前的人身着黑色行衣,一头长发高束,随风轻荡,来人面容可称得上是眉清目秀,五官及那身段都似鬼斧神工毫无瑕缺。

    他喊问的时候,黍辞还维持着伸手敲门的姿势,修长的手臂从袖口中显露出来,漂亮的骨弦撑着肌肤,仿佛绷紧的弯弓,似蓄声琴条,脆弱又有力。

    药童忍不住道:“客官,以后若是你死了,可否将这手臂送我一只?”

    “……”黍辞迷茫地皱起眉头。

    说完,药童便清醒过来,他忙打起精神,招呼道:“客官是来瞧病的吧?快请进,快请进。”

    药童推开门引人进去,又着急忙慌地去将自己的被褥收起来,然后招呼人坐下,给他递了杯清茶:“请你稍作等候,我去请我师傅来。”

    见黍辞只是点头行礼,明明是有些轻视的行为,却因为那张好脸,叫素来脾气暴躁的药童都被抚得温顺,也不计较,赶紧去敲韩大夫的门。

    “师傅!师傅!快起了!”

    没片刻,屋内传来不满的怨声:“这么大早,叫我起来作甚?”

    听着声音,黍辞猜测这人和他差不多年纪。

    如此想着,里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用白丝条散束着发尾,人软若无骨似地靠在门边,迷瞪着眼望过来。

    “今天的客人就是——”

    似乎是没瞧清黍辞的脸,他迷糊了好一会儿,笑了:“长得真好看,难怪你这么急着喊我。”

    药童脸色微红,辩驳道:“来者都是病人,病人要看病,当然得紧急以待,师傅你怎么如此看我?”

    说完,药童又瞥了眼黍辞:“何况是这么好看的病人,倘若耽误了时间,那怎么叫人忍得下心?”

    “满口胡话。”韩大夫无情戳穿他,“你只是看他好看。”

    说着,腿却动了动,迈步朝着黍辞走去,拉开黍辞对面的椅子坐下:“这位公子,身体哪里不适?”

    黍辞道:“我近日食欲不振,还总有呕意,麻烦大夫帮我瞧瞧是什么病。”

    说着,见药童已拿来腕枕和布针,他乖巧地将手放上去。

    韩大夫垂眸扫去,目光在黍辞手腕上多停留了些时候。

    他露出与方才药童一致的表情,甚至是有几分欣悦:“公子,你这手……”

    黍辞:“你也想要一只?”

    韩大夫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肯定是药童先订了一只手,他回头瞪了药童一眼:“没礼数,怎么能对病人说这样的话?”

    药童辩驳道:“徒儿是替师傅要的。”

    韩大夫唇角抽了抽,扭头回来道歉:“徒儿在这也没什么机会研究,公子你的手腕生得十分好看,他也是心直口快,望勿见怪。”

    黍辞却是不以为然:“倘若你们届时能拿得到的话,我便由你们取。”

    一对师徒瞬间亮起眼睛:“讲真?”

    黍辞点头:“讲真。”

    韩大夫问:“另一只手腕也可以?”

    药童问:“那脚腕呢?”

    黍辞道:“倘若我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已经无法拒绝。”

    韩大夫见他如此淡然,大感欢喜,保证道:“即便是你死了,我也会使你有如沉睡一般,保存完整!”

    黍辞无感,不过还是点头道谢:“那有劳韩大夫了。”

    药童这时问道:“话说,我们到时候如何知道你死了,以及如何去找你呢?”

    黍辞道:“我是枳沉宫的人,即使是我死了,只要不是无处可寻,都会带回枳沉宫,你们去枳沉宫找我便是。”

    药童懵懂地点点头,他倒是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没太大的印象。

    只是旁侧的韩大夫在听过之后,隐隐蹙起眉头,询问他:“敢问公子是几年生人?”

    黍辞将枳枫告诉他的讲给韩大夫。

    韩大夫蹙起的眉心微微抚平,然后伸手按上黍辞的手腕,去寻脉相。

    先前只是感觉这手腕熟悉,等按上去之后,他感觉更加熟悉了。

    韩大夫边诊着脉,忍不住又看了眼黍辞。

    不过很快,他便无心想其他的事,表情变得沉重起来。

    见状,黍辞问:“大夫可是诊出来了?”

    韩大夫不言,只是问黍辞:“你是否有心悦之人?”

    黍辞微微一愣,心想这和陆驭有什么关系?

    接着突然蹙起眉头,迷茫地反思为何他会第一时间想到陆驭。

    “瞧公子这模样,是有心悦之人,自己却不清楚是吧?”韩大夫见人得多,自然也能迅速反应,他又问,“可有与他行过房?”

    黍辞下意识抿住了唇,眼神不自然地移开。

    倒是一旁的药童不明白韩大夫的意图,问道:“师傅为何这么问?”

    药童一出声,韩大夫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一个人,他毫不客气:“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去,药房里去抓点药,坤五方,快去。”

    药童不明所以,不过他记得坤类放的都是些补药,看来黍辞并没有什么病,他心里松了松,便应声走开。

    等人走了,韩大夫才道:“公子,你心悦的那人,也是男子,对吧?”

    黍辞手指忍不住一缩。

    韩大夫体谅道:“你是否在疑惑我为何猜得这么清楚——这一切都源于你的体质,你是罕见的龙身凤体,身体与其他男子并无不同,但在你的体内,孕育一室,已结珠胎。”

    “不过公子不要为此怀疑自己,这种事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否则我们医书上就不会有这种记载了。”

    韩大夫甚至有些许激动:“公子,你可要留下这个孩子?”

    黍辞:“……”

    韩大夫见黍辞并不惊讶,也没什么情绪,有些困惑:“公子早就知情?在我之前,还见过其他大夫?”

    “并非。”黍辞解释道,“住的地方有本医书,照着学了下把脉,觉得征兆和书中相似,所以有此结果并未意外。”

    韩大夫点点头:“男子怀孕在外人眼里是奇事,公子倘若要生,又怕遭人非议,可找一处静待分娩,倘若不想生,也要尽快做出决定,孩子流得越晚,对你的身体越有危险。”

    他问道:“公子,你想生下来吗?”

    黍辞一时沉默。

    韩大夫瞧着,并不出声打扰,他本想再多给黍辞些时间,让他好好想想,可没等多久,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来求医。

    医馆不大,一次只能诊一人,韩大夫便道:“刚我探了公子的脉,公子身体并无太大异样,不过早些年受了苦,体内虚寒,若遇潮雨之季会诱发疼痛,平时多注意避风避潮。饭若是吃不下,含颗酸果便好。”

    黍辞点点头,旋即在外面的人闯进来的空档,趁着对方还未察觉,便闪出了门外,只带走了一缕风。

    他快步赶回客栈,没曾想,却在门口撞见陆驭。

    “你刚才去哪儿了?”隔着面具,陆驭的语气分辨不清,“我怎么都找不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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