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到处弥漫着草药气息, 浓郁到几乎让人无从呼吸,来来往往的太医都不得不用面纱盖住脸方便行动,唯独黍辞依旧无动于衷。
他守在陆驭身侧, 几乎片刻不离。
一侧,衣锦尘忍不住劝他:“小主还是回去休息休息。”
黍辞眼眸动了动, 抬头看他一眼, 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陆驭体内的毒素非一日而成, 而是更早之前,更早便开始了。
当时黍辞还在失忆中,对陆驭尚未熟悉, 他们不会告诉黍辞, 这黍辞也认了。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 陆驭居然将自己逼到这个程度。
而这些人,亲眼看着他们的皇上喝下毒药,身体不适, 逐渐枯瘦, 却不说一个字。
黍辞胸口起伏了下,声音轻轻颤着:“如果不想被我杀了, 就不要来劝我。”
衣锦尘:“……”
他默默闭上嘴, 绕到艾施那边去了。
艾施此刻也是面色沉重。
她见衣锦尘过来,忍不住低声骂他:“为什么不早说?早知道陆驭都这么严重了, 我怎么会把药量提那么高?”
衣锦尘被骂了一通, 怂了,他耸拉着耳朵乖乖道:“我同你一块回来的, 我要是知道皇上有这么严重了, 更不敢再让他喝了啊。”
“不让他喝算是什么办法?”艾施翻了个白眼过去,“他体内的毒也不会因此减少。”
衣锦尘闭上了嘴, 默了片刻,才问:“那还能治好吗?”
“这……”艾施看了黍辞一眼,叹了口气,“我告诉你吧,你别和黍辞说。”
衣锦尘一听,赶紧把耳朵支过去。
艾施道:“陆驭这体内,靠的是之前喝下的药在勉强支撑,剩下的已经纯粹只是似情草的毒素,如果要救,有一个办法,就是解了那些药效,让似情草发挥最大的毒性,再以似情草的解药去救。”
毕竟是在场中最熟悉似情草的人,关于似情草的解药,艾施也清楚得很:“我今天就能把似情草的解药制出来,但如果要解开陆驭体内其他药效,依陆驭现在的身体很可能支撑不住,你得问问黍辞。”
话是这么说,但艾施明白,黍辞是不会让陆驭冒这个风险。
陆驭现在的身体,倘若真解了其他药效,即使解药立马发挥了作用,也很难治活。
衣锦尘愁着张脸,闭唇不语。
黍辞瞧着他们这边的情况,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冷着张脸,心底却是怒意汹涌。
他整个人已经不吃不喝数个时辰,也已经接近崩溃,倘若这时候再听到陆驭一句不好,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
说不定,会要在场所有人给陆驭陪葬。
黍辞深吸了口气,勉强忍下怒火。
正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喧哗。
黍辞眼眸动了动,注意到衣锦尘看向他,似乎是在等他吩咐。
他薄唇动了动,一句“杀了”正要出口,却陡然听见一个名字。
“我韩子良,能过来,那是在救你们。”
“我有急事要报,你们帮我往里面传,就传给黍辞!我和他认识!”
衣锦尘也愣了一下,问黍辞:“你认识他?”
黍辞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不过。
“把他放进来吧。”黍辞开口,“看看他要什么。”
衣锦尘瞧他情况,担心地蹙起眉心,和艾施使了个眼色,这才走到门外,叫人进来。
趁着周围没人,艾施终于找到机会问黍辞:“你还记得我吗?”
黍辞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你是艾落的姐姐,有事吗?”
艾施松了口气:“没事,我就问问。”
黍辞冷着眸子转回去。
他手里握着自己常用的那把剑,一来一回地把弄剑鞘,像是百无聊赖而为之,但那眼神空洞无神,周身散着黑压压的气势,仿佛阴风过境,只让人觉得自己一个动作不对,就会被黍辞杀了似的。
韩子良走进来时,便注意到了一旁的黍辞。
他牵动唇角,本欲打个招呼,但瞧见黍辞那冷冰冰的目光,瞬间便改了表情,严肃道:“小的是来救您的。”
说完,才注意到屋里奇怪的境况。
本该被救的人好生生站在床侧,太医们来来回回,却是在治另一个人。
那人……明黄衣服,凤骨龙姿,岂不是——
“生病的人,是皇帝?”
黍辞点点头:“你是来做什么的?救我?我何病之有?”
“你不是食了似情草?”韩子良收回目光,应道,“你忘了吗?先前你给我写过信,询问似情草的解药之法,我好不容易查到,又听闻你进了宫。”
韩子良吐了口气:“看在你是我旧相识的份上,我才托人给我在皇宫里找个太医院的差事,这便来了。”
黍辞闻言一愣。
在他的记忆里,并未有什么信件,但这人说起似情草,那应当就是熟悉的人。
他问道:“你已经找到解药了?”
韩子良点点头,接着又看了眼陆驭,以及在一旁翻阅医书的艾施,他默了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艾施也愣了一下:“你找到解药了?可你又不知道黍辞吃的什么似情草,配方又几何?”
韩子良点点头:“所以我把每一种都带过来了。”
众人:“……”
黍辞无心关心此事,但见他真有几分本事,便问:“皇上为解我毒,现在生死不明,你可能救?”
艾施也赶紧点点头:“他为了试毒,昨晚毒发,现在昏迷不醒。”
韩子良:“……”
他只是来送药的啊。
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
“再说,你若想试出解药,必定需要一个试毒之人,我等试了这么久都没找到,你怎么做到把所有的毒都试出来的?”艾施挑起眉头,气势汹汹。
似情草的解药之法并不难找,难的是试药之人,他们用枳枫和陆驭都没解开的药,为何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韩子良却做到了?
韩子良闻言,表情一皱,不悦道:“那是你们不懂找捷径!”
他将肩上背着的药篓放到地上,抬起下巴,道:“所以我才不喜欢进太医院,都太死板,世界上的有情人不少,只需要有一个愿意试验,接下来的完全可以逆推回去。”
太医院向来严谨,这种靠逆推的方式,在数据上也有所偏差,试毒人是皇帝本人,他们就不敢冒这个险,但韩子良靠的就是胆大。
他逆推之后,又找了个人实验了一番,成功将对方治好。
韩子良得瑟道:“你们还害了皇上,但如果是我,皇上自然也会没事。”
话音刚落,突然一柄长剑就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他身形一紧,接着听见身后传来黍辞的声音:“既然如此,就由你治好他。”
韩子良:“……”
黍辞说罢,眼前晃了晃。
从昨晚至今他一直没进过食,现在身体已经支撑不住。
威胁完人,他缓了口气,问韩子良:“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韩子良本来还有些烦躁,但听到这话,他心情舒畅了许多:“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之前你答应过我,倘若哪一天你死了,尸体可以交给我制作,以另一种方式永存于世间。”
黍辞没听懂,但他听见了“死后”,于是他道:“好。”
——
陆驭的病情严重,容不得他们在外寻人试验,韩子良以最快的速度听完了太医的汇报,看完了就诊记录,随后便开始着手制作解药。
艾施在一旁偶尔给些意见,两人交流了一番,还真在太阳下山之前,成功制出解药,给陆驭喂服下去。
韩子良抬手抹去脑门上的汗,冲众人道:“顶多过完今晚,如果他醒过来了,那便是好了,之后再喝药修养半个月便可。”
众人欣喜万分,但目光一扫,却见黍辞站在一旁,面上不显分毫,平静地问:“那万一醒不过来呢?”
“这……大概率是醒不过来了。”韩子良说完,便觉万千银针似的视线扎在了自己身上。
他心里暗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们要是行你们来啊。
但由于这是黍辞问的话,他才勉强有了几分耐心:“不过我这药也能牵制一段时间,倘若明天一早醒不过来,那再给我一些时间,也能救回来。”
闻言,黍辞眼底的寒冰才缓了缓,他顿了顿,终于问出所有人都很疑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因为我的手好看?”
“不只如此。”韩子良顿了顿,看了眼黍辞的手,这才继续开口,“十三年前,我被枳沉宫抓去,你逃跑前,捎上了我,也算救了我一命。”
虽然刚跑出枳沉宫,韩子良便因为害怕和他们分道扬镳,但也因此反倒留住了自己一条小命。
他东躲西藏,不知白天黑日,直到被师傅收捡作为徒儿,之后又过了许多岁月,才逐渐明白那天他遇到了什么,而黍辞的命运,又成了怎样。
韩子良挠挠后脑勺:“我找不到你,但我觉得枳沉宫应该有你的线索,所以才把医馆开在那附近,后来我给你写信迟迟等不到你的鸽子,一经询问,才知道你入宫了。”
见了黍辞,韩子良更确定自己的猜测。
“对了,我给你的解药也已经煮好了,你尽快喝了吧。”
黍辞点点头。
他深吸了口气,克制着情绪叫众人从房间离开。
其他人本就不想继续在这屋里待了,闻言立刻松了口气,你拉一个我扯一个朝外走。
倒是韩子良看出他状态不太对,临走前提醒他:“你若是崩溃的话,对孩子也不好。”
黍辞愣了下,他眨眨眼,那些外溢的情绪一瞬间都收了回来。
不多时,人群散尽。
黍辞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走到桌旁,端起药汤一饮而尽。
新来的人不知道要往他药汤里加蜂蜜,苦得他眼泪都差些落下来。
黍辞顿了顿,才压下那股反胃。
然后,他走到床侧,在陆驭脸上落下一吻。
第二日一早,天光明媚。
似是经历了千转百回,万千世界,陆驭睁眼醒来时,还有些迷茫。
他怀疑自己睡了很多年。
否则,怎么会这么疲惫。
对了,他呢?
陆驭正欲起身,却觉得浑身虚乏无力,他勉强支起身体,带得一阵呯里哐当。
陆驭愣了愣,盯着自己手腕许久,才勉强认出来那是一副手镣。
手镣连着铁链,一路——
陆驭顺着那链子抬眸,同一双冰冷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陆驭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问候:“你……早啊?”
黍辞不为所动,只是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陆驭心头发慌。
他还活着,说明太医已经把他治好了,可黍辞怎么会是这副表情?
陆驭昏迷前推演了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样,对方一声不吭的状况。
他不得不正色道:“抱歉,黍辞,我……”
话没说完,突然听黍辞反问他:“陆驭,你是不是很喜欢这样?”
陆驭愣了一下:“什么?”
黍辞走上前,一把拧住陆驭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那双眼眸汹涌着各般情绪,只消一眼,陆驭便清楚,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已经叫黍辞快要疯了,他语气凶狠,可说出口时,还是克制了些:“今后,你别想再离开我。”
他看见陆驭微微启唇,眼里浮出喜色,隐藏在底下的是如黍辞一般的疯狂。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因着陆驭余毒未消,他光明正大地将所有事务都推给常康等人,自己躺在病床上,整日和黍辞争那几口药汤。
陆驭一躺床上,就变回了刚见面时的陆公子,叹气道:“这药汤一点都不甜。”
黍辞唇角抽搐了下:“药汤哪有甜的?”
陆驭移开目光,说:“加点蜂蜜。”
“以前也没见你要加。”黍辞不以为意,“那么苦的药,你一口便喝了,那时都能喝,怎么这时不能喝?”
陆驭:“……”
生气的黍辞果然伶牙俐嘴,他都说不过了。
悲伤的陆驭张口饮药,果断又剩了几口不喝。
黍辞瞧见了,眼神便暗下来。
陆驭知他是怕,可他喝了这么多日的药汤,身体明明都好了,就忍不住逗一下黍辞:“太苦了,我喝不动了。”
黍辞胸口起伏了下,提醒他:“不喝完,万一余毒未消怎么办?”
陆驭道:“已经消了,连那个韩子良也说都好了。”
“他又不靠谱。”黍辞不满意,那个韩子良虽然这事办成了,可平时看他在太医院毛手毛脚,天天喊着要回家,黍辞便实在信任不来。
“行行行,我喝。”陆驭说着,手却不动。
黍辞挑起眉:“你——”
“太苦了,你吻我一下,让我吃点甜的。”
黍辞:“……”
陆驭浑身嚣张的气焰被黍辞这冷眸一瞪,全瞪没了。
他叹了口气,重新端起药碗,将剩余的药汤全部饮下。
好不容易才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陆驭长舒了口气,正要抬眸,黍辞突然塞过来一颗梅子。
酸甜的梅子散去口中不少苦味,陆驭咽下果肉,正欲喊黍辞再给一颗,眼前的人影却突然覆过来。
如蜻蜓点水般吻在他的唇上。
“这样,甜吗?”
陆驭的脑袋里炸了下。
黍辞说完,又觉得有些脸热,他正支起身体准备再去拿果子,这时衣领却突然被陆驭拽住,一把将人拉近,重重吻了过去。
手腕上的链条交错响着,不知何时,两人的位置便已颠倒,黍辞被攻城略地溃不成军,陆驭长驱直入纠缠不休。
当日,连屋旁的树动觉得羞,抖落一院的叶子。
陆驭以身体力行证明了自己已经完全恢复,并获得了外出行动的权力。
隔日,黍辞懒洋洋从床上醒来,却见陆驭小心翼翼将锁链收好。
他哑声问:“为何要亲自收?”
陆驭默了默,道:“等之后说不定还有用的时候。”
黍辞:“……”
他默默把被子带过脸。
大抵是因为事情都过去了,枳枫已经死了,郭老在牢中得知大势已去,受了刺激,不日便也西去,他的家人流放的流放,受贬的受贬,随那些罪名轻的枳沉宫人离开京城。
其余按罪处罚,或当劳役,或秋后问斩,皆分配了去。
只剩个仇宁,不上不下不高不低,最后常康想了个法子,把他背后的神鸟印以烙印遮盖,贬去西疆。
夏盛之时,黍辞与陆驭补办了婚事,以凤君龙帝之名大庆普众,顺便为他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立了储君身份。
一眨眼,秋色近了,黍辞的肚子也吹气似得大起来。
黍辞大着肚子躺在软榻上,掰着手指头数,如今又过去半个多月了,新法应当已经实施了。
果然,等陆驭回来,第一句话同他说的便是:“今日新法通过实施了。”
“也得亏郑老答应。”黍辞轻拍着肚子,道,“自古以来,还没有女子当储君的先河。”
“咱这孩子不就是了?”陆驭无所谓,“我只有你,你生什么便是什么。”
倘若是男孩,便是男孩为储,倘若是女孩,便是女孩为储,他要这全天下都为这小储君欢喜,不得有一个闲言乱语。
何况,他也不打算再叫黍辞受累,生第二胎。
黍辞失笑,心道还好自己不是什么精怪,否则生个猴生只猫,这世道都得换了。
只是唇角还未牵起,他突然察觉到肚子一阵尖锐的刺痛。
黍辞表情变了变。
陆驭靠他最近,自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反常,立刻唤人叫太医过来。
太医心道无语,他们又不是接生婆,于是又急急忙忙去找负责接生的宫人来。
一阵兵荒马乱,才终于推着黍辞进了殿。
院中,那颗桃树尖上冒着粉嫩的桃屁,娇艳欲滴的,瞧着熟透了,被风一吹,便险险地晃动起来。
屋内,黍辞忍不住痛,叫喊了几声,陆驭心里发紧,几次想冲进去,又被衣锦尘拦下来。
“爷九五之躯,不好进去。”
陆驭:“……”
他正心烦意乱着,不知怎么走到桃树下,他随脚一踹,正叫那颗桃子砸下去,正中陆驭脑袋。
陆驭忙捂住额头,看到掉到地上的罪魁祸首,他突然想起来,先前黍辞说想吃桃。
也就在这时,屋内的动静停了。
陆驭捡起桃子,赶紧跑进去。
屋内,黍辞一身热汗,靠在床头喘气,他身侧放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
宫人在一旁道:“恭喜皇上,是位公主。”
陆驭无瑕顾那小孩,把桃子放在床侧,便开始询问黍辞还有哪里不舒服。
黍辞身体养得足,除了刚开始的痛以外,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捡了颗桃?”
“唔。”陆驭道,“听闻,家里的女孩,都是桃灵变的。”
“看来,传说是真的。”
顿了顿,陆驭郑重道:“而桃灵,会选择全天下最值得被爱的人当生亲。”
你,就是全天下最值得被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