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大捷!大捷!!将军阵斩北戎王, 苍狼铁骑全军覆没!我军大胜!北戎王庭——”
“破了!”
营中顿时欢呼雷动,人人奔走相告,捬操踊跃, 而拿着包袱的谢瑾宁怔在原地。
他双眸失神,耳中嗡鸣不止, 面前只有一张张咧着的嘴, 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在说什么??
直到急急追来的隐雀夺去他手中包袱,拦在他身前不让他再走, 谢昭明把住他的肩头用力晃了晃:“宁宁,你听到了吗,我们赢了,大彦赢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谢瑾宁抚着已经不痛了的心口, 喃喃:“赢了?”
“对, 镇北军, 赢了!”
他腿一软,靠在谢昭明怀中, 像个孩子似的又哭又笑,谢昭明一路抱着他回到帐中,将哭累了、倦倦睡去的谢瑾宁放进床榻, 打来清水为他擦洗, 抹去他面上灰痕。
指腹在他红肿的眼尾停留一瞬, 他叹了口气, 待谢瑾宁呼吸平复,朝抱着包袱不撒手的少女递了个眼色。
帐后,他问隐雀:“宁宁跟定威将…阎熠到底怎么回事?”
谢昭明毕竟年长,又阅人无数, 怎会看不出谢瑾宁极力掩饰之事?
如此挂念,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绝无可能是他口中,仅是恩公的关系。
“啊……”
隐雀垂下脑袋不看他,“不知道。”
谢昭明拧起眉头,“你跟我说实话,否则……”他顿了顿,“否则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带点心了。”
隐雀手心一紧,方才从地上捡的碎瓷被她捏了个粉碎,粉末从指缝间簌簌直落。
“我不知道。”
怎么问也问不出个答案,谢昭明侧腮绷紧,摊开手。
“发绳还我。”
隐雀捂着脑袋,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飞快跑进帐中蹲下。
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看着睡梦中依旧不安稳、眉心松了又蹙的谢瑾宁,喃喃道。
“情爱,真麻烦。”
接下来的几日,前线捷报频传,更多细节逐渐披露。
当谢瑾宁从前线战报和士兵们的口耳相传中得知阎熠曾被一箭射中胸口之时,他的呼吸险些停滞。
战争胜利的喜悦在整座军营弥漫开来,众人高呼神迹降临,是神佑大彦。
只有谢瑾宁知道,那不是什么神迹,是平安符帮他挡了那致命一击。
谢瑾宁万般庆幸自己当时选择了最为坚硬的木料为底,细细打磨,直到鲜血浸透缠指布条也没放弃,他也庆幸阎熠将其放在了心口贴身佩戴,从未摘下。
阎熠不是什么永不会陨落的天降神兵。
他只是个会受伤,会流血,会痛的普通男人。
……
局势已定,北戎王庭覆灭在即。
数面苍狼旗如镇北军所愿,被以血染红的黄沙埋葬在这片广袤的戈壁滩间。
北戎王被一刀枭首,幸存的北戎王族在无尽的恐慌中,推举了年仅十六,一向主张与中原交好、却被北戎王认作懦弱的废物七王子为新王。
七王子上任半日内,便做出了曾在心底预设过无数次、但从来都只是遭讥笑冷眼的选择——
他带着前任北戎王的头颅,以及北戎世代传承的,象征着王权的苍狼宝刀,亲自前往阎熠的大营请罪。
少年王跪在穷奇旗前,脸色苍白,以最谦卑的姿态双手献上血淋淋的赔礼。
“北戎…愿臣服于大彦皇帝陛下,永为属国,岁岁朝贡,绝不反悔。只求……定威将军,能为我族老弱妇孺留一线生机,予一方苟延残喘之地。”
他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地面,发出一丝令人牙酸的闷响,有血渍从他散乱的乌发间渗出,双臂却高高举着,未有半分动摇。
帐内众将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看向主位上的阎熠。
北戎王已死,几位不甘心被俘虏、借机作乱的王室宗亲也已悉数被斩于刀下,北戎王室的直系血脉,只留下了面前这深伏于地的少年。
以及……北愿。
此刻,正是将北戎这一族连根拔起、永绝后患的绝佳时机。
阎熠的目光掠过那颗尤带狰狞的首级,落在少年面前那滩持续扩大的刺目血泊上,他眼前却缓缓浮现出谢瑾宁曾与他提起过的,亦是他将被掠的少年从中带出的连迦城。
那里有大彦的商人,也有北戎的牧民,两族血脉交融,在这一片混乱的世道中,和平而宁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沉默良久,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阎熠终于动身,拿起他手中的宝刀。
“记住你今日的誓言。”他震声道,“北戎之地,可以继续由你族自治,但需遵大彦律法,驻大彦官员。”
“如再生异心。”
阎熠手腕一转,那柄镶嵌着众多精美宝石的弯刃直直没入地面,刀身震颤不止,“便是族灭之时。”
新王猛地抬头,鲜血自眉目蜿蜒而下,尽显狼狈,那双深绿瞳眸中却满是惊喜,他连连叩首:“谢将军恩典!北戎必循规守矩,永世不忘!”
一切,尘埃落定。
谢瑾宁一如往常,忙完手头活计后,便行至兵营正门,寻了处不扰巡逻士兵之地,静静等候。
“小宁医官,你又来啦。”小兵早已眼熟他,搬来木凳,“来,坐会儿,今天伤兵多,累着了吧。”
“还好。”谢瑾宁弯唇浅笑,他确实腰酸腿软,也就没拒绝,坐在木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小兵的话。
端坐在凳上的少年纤瘦挺拔,亭亭如玉,侧脸在日晕的笼罩下愈发柔软娴静。
来到日头浓烈的朔北这么久,他的肌肤却依旧白皙莹亮,只是被风吹得略微干燥,眼下阴影浅淡,却丝毫未损那令人心颤的美。
世人皆叹,美人在骨不在皮,而宁玉小医官不仅有着极为清丽脱俗的外表,更漂亮的,是他如生长在中原的玉兰花般纯净幽香的内里。
微风拂过,发丝轻动,阵阵混合着某种清香的草药味萦绕鼻端,一直在没话找话说的小兵揉揉鼻子,耳根渐渐红了。
谢瑾宁的手一直放在身前,隔着衣物缓缓摩挲贴身的玉佩与狼牙,感受着它们的存在。
不知不觉间,身旁的嗡嗡声停了,臀肉忽地一麻,谢瑾宁秀眉微蹙,垂下眼帘,却见地面上的黄沙如有了生命,弹起又落下。
与此同时,震感由远及近,垂在鬓边的发丝也开始不住晃摇。
“那是?”
谢瑾宁惊讶地睁圆眼,平静的秋水眸底一点点掀起波澜。
他如有所感,猛地站起身来,朝营外跑去。
小兵一惊,“小宁医官,你……”
“报——”
“大军,凯旋归来——!!!”
耳畔的风声中混杂着太多人的声音,但谢瑾宁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不顾一切地、奋力朝前跑。
身心的沉重似也被风带走,他越跑越轻,越跑越快,终于——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骑在高头大马上疾驰的男人亦是如此,不等收紧缰绳,他竟直接翻身一跃而下,伤势被牵扯,阎熠的脚步却丝毫未停。
阎熠一手摘去身上满是血污与征尘的铠甲,每一寸肌肉都贲张着,狂奔着,他张开双臂,将那道如归巢乳燕的身影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霎时间,万籁俱寂。
谢瑾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腰间那紧得发痛,似要将他融入骨血的手臂,和颈窝处炽热得将他灼伤的吐息。
“阿宁……”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进胸口,谢瑾宁倏地一颤,缺失的魂魄终于归位。
“我回来了。”
……
主帅大帐内。
桌上烛火盈盈,随着流进帐中的微弱气流摇曳,屏风上两人相依的身影也轻轻晃着,影影绰绰。
谢瑾宁正在为阎熠处理伤势。
替他褪下衣衫后,谢瑾宁眼眶瞬间红了。
男人线条悍利的麦色上身间,肩,手臂,腰侧……各处,都多出了不少伤痕。
氤氲的水雾模糊视线,谢瑾宁眼前的变成了一道又一道紫红交替的朦胧斑块,不那么狰狞,可依旧让他心惊胆战。
处理了那么多伤口,他早已驾轻就熟,可此刻,悬在半空中的指尖却止不住颤抖。
尤其是当他眨去水汽,看清阎熠心口那处巨大的、淤痕斑驳,甚至微微凹陷的箭伤时,红肿眼眶再也盛不住过载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膝头,晕开一片湿痕。
也砸在了阎熠的心上。
远比那箭伤更甚的疼痛蔓延开来,他伸出手,将身前拼命压抑着哽咽的人儿拥入怀中,用指腹轻柔地拭去谢瑾宁的泪水。
“都是些小伤,早就不痛了。”
阎熠轻声哄着,极尽温柔,但配着这一身伤口显然并无说服力,谢瑾宁呜咽着,泪流得更凶了。
“骗人……”
阎熠喟叹一声,低头,轻车熟路撬开将下唇咬得殷红的贝齿,攫住湿软小舌轻吮。谢瑾宁身子一僵,下意识想将他推开,又怕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乖乖仰着柔颈,任由他的气息占据呼吸。
也在这缠绵的、不带有任何欲念的亲吻中安定下来。
渐渐的,雪腮染粉,谢瑾宁抬起泪眼朦胧的杏眸,撞进一片浩瀚的、盛满了心疼与爱意的深邃湖底。
“乖宝,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不是听你的话,好好活着回来了么?”
阎熠拉着谢瑾宁的手,轻而易举瓦解他抗拒的力度,将其轻轻贴在自己心口,“真的不痛,就算是刚中箭那会儿,也还没有见你哭的时候痛。”
谢瑾宁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来安慰自己,但还是被吓到了,忙吸吸鼻子,努力想将剩余的泪水逼了回去,“哥哥,你,你别痛……我不哭了……”
可一眨眼,又是两颗晶莹泪珠滚落。
“呜……”
他控制不住。
下一瞬,下巴被捏着,轻轻抬起,阎熠的眉眼在昏黄烛光下柔和得不像话。
“我的乖宝笑起来最好看了,给哥哥笑一个,嗯?你一笑,我就不痛了。”
谢瑾宁眼底还闪着泪花,痴痴地望着他,“哥哥……”
“哥哥在呢。”
“在…哪里?”
“在你面前。”阎熠俯身,吻去他眼尾的湿痕,“感受到了么,哥哥的心脏,在为你跳着呢。”
扑通。
扑通。
谢瑾宁还挂着未干泪珠的长睫重重一颤,源源不断的热度从被震得发麻的掌心流向四肢百骸,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生机,终于活了过来。
湿红唇瓣缓缓扬起,绽放出一道真心实意的笑容。
“感受到了。”他说,“它还在说它好想我,对不对?”
又是一吻落在眉心,“阿宁真聪明。”
谢瑾宁像是被亲懵了,泪也忘记了流,傻乎乎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阎熠看着他,心化得一塌糊涂,也不顾自己还袒露在外的伤口,忍不住抱着他,亲了又亲。
亲一下,少年便发出一声好听的轻吟,到最后,甚至是愉悦的笑声。
他的眸光也越来越亮,秋水湖心的寒冰尽融,水波粼粼,眼波流转间,尽是潋滟情意。
谢瑾宁仰着粉扑扑的小脸,坐在阎熠膝上,兴奋地捉起他带着厚茧的大手往自己衣襟里钻。
“那你也听听它的。”
无需用力,柔嫩汝肉便自发依附上掌心,依旧丰盈,朱果压在掌根,存在感强烈,阎熠却没生出半分旖旎的心思。
他只是贴着,正色地感受着,片刻,他点头,“听到了。”
满是认真与笃定。
“它说它也很想我,很爱我。”阎熠笑了起来,“它还和我这里说了一样的话,说……”
“说什么?”
阎熠但笑不语,点点唇角,谢瑾宁立刻会意地凑上前去,吧唧一下,亲出响亮的一声。
“说,他们再也不想分开。”
谢瑾宁用力点头:“嗯!”
伤口被妥善处理好,包扎完毕,阎熠系好衣带,自然而然张开双臂,让谢瑾宁坐进他怀里。
他握着少年微凉的手,放在掌心暖着,跟谢瑾宁讲这一路发生之事——当然,他都是挑着最轻松的讲的。
谢瑾宁就安静地听,不时出声问几处细节,两人依偎着,享受着这劫后余生,无人打扰的静谧温情。帐内一时只剩下两人清浅的交谈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
过了好一会儿,阎熠才用下巴蹭了蹭谢瑾宁的发顶,轻声道:“北愿还没死。”
谢瑾宁眨眨眼,问:“你把他带回来了?”
“嗯,他被关在地牢最底层,左眼彻底瞎了,武功尽废,全身经脉断了大半,还活着,却也离死不远了。”
阎熠轻抚着他单薄的背,“他本会死在战场上的,是他的婢女在带着他逃亡时,拼死替他挡了最后一刀,当场毙命。北戎残部如今视他为招致灾祸的罪魁祸首,避之不及,在搜寻到他身影之时主动上报,将其交与大彦自行处理。”
谢瑾宁的心思却在阎熠口中的婢女身上。
是…姆缇亚?
忆起那个爽朗的北戎女子,谢瑾宁低垂的眼帘几不可察地一颤,低低“哦”了声。
这么一看,倒真像是应了他当初那句众叛亲离的诅咒。
“北愿修的是邪功,散功后会日夜遭受反噬之痛,就算不动刑,也撑不过几日了。自被俘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日日喊着你的名字。”
阎熠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提,“你想去见见他最后一面么?”
谢瑾宁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小心避开阎熠身上的伤,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脸靠在他未受伤的肩头。
声音闷闷的,却异常清晰,“不用了。”
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北愿分明见识过连迦城的安宁,却还是做了那么多残害大彦子民之事,颇多毒计都出自他之手。
不,也不只是大彦子民。
被这样一个人念着,他只觉得恶心。
阎熠没再开口,反手用力将他抱得更紧。
……
趁着夜色正好,阎熠牵来骏马,将谢瑾宁揽上马背,严严实实护在怀里,两人共乘一骑,悄然离开了依旧弥漫着胜利喧嚣与放纵酒气的军营。
混着朔北特有气息的清凉夜风吹起
他们发丝和衣袂在混着朔北特有气息的清凉夜风中浮动、飘摇,亲昵地缠在一处,化作一张细密的网,将两人笼罩,密不可分。
谢瑾宁鲜少在夜间外出,唯有的几次,都是被阎熠带着。
身前是一望无际的平野,身后是男人坚实炙热的胸膛,谢瑾宁呼吸着新鲜冷冽清新的气息,看着夜幕间璀璨如银河的繁星,
看久了,觉得自己也好像这天上的星星,高高飞了起来。
谢瑾宁忍不住从阎熠的手中挣脱,双手放在嘴边,畅快大喊:“啊——咳,咳咳……”
可他忘了自己还在马上,喊到一半,就被风灌了满嘴,喉咙发痒,忍不住呛咳。
阎熠放慢马速,拍着他的后背,“没事吧?”
谢瑾宁摇摇头,回眸望着他时,眸光比星空更为闪耀,“哥哥,好漂亮啊。”
“是啊。”阎熠摸了摸他被风吹凉的脸颊,笑道,“阿宁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乖宝。”
“什么啊,我是说星星。”
他好久都没照镜子了,也没打扮,都不知道晒黑没有。谢瑾宁皱了皱鼻头,嘟起的脸颊肉却下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又蹭,被粗茧磨得发麻也不在乎,乖得让人心颤。
“哥哥你看,那几颗星星连起来,像不像一只小兔子?”
“嗯,很像。”
“还有那边,你快看,好亮!”
阎熠忽然道:“阿宁要不要数数看,这里一共有多少颗星星?”
“这怎么数……”得完啊?
谢瑾宁抿抿唇,但看着阎熠眼尾眉梢的柔情,又将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仰着脑袋,“一颗,两颗,三颗……”
马儿轻快地小跑着,在一路幼稚的数数声中,最终停在了漠河边。
谢瑾宁早已数得眼花缭乱,欲哭无泪地看着站在地面的阎熠,沮丧道:“哥哥,太多了,我数不清。”
“那月亮呢?”
这个简单,谢瑾宁激动答:“一个。”
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阎熠嘴角抽动几下,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闷笑变成低低的笑,而后又成了放声大笑。
霎时,这片天地都是他愉悦而轻快的笑声。
谢瑾宁不解地看着他,随即,也被他的高兴传染,跟着一起笑了出来。
“不管天上有多少星星和月亮。”阎熠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谢瑾宁抱了下来,“我眼里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你今晚怎么。”
谢瑾宁回味过来了阎熠的真实意图,脚趾蜷缩,欲言又止,又舍不得跟他生气,丢下一句“别说了,肉麻死了”,快步向河畔走去。
半掩在乌发间的耳尖却红的晃眼。
太可爱了。
两人并肩坐在河畔柔软的草地上,此时的漠河收敛了往日奔腾咆哮、要将一切阻碍污秽都粉碎的气势,变得异常沉静而温柔。
宽阔的河面如同一匹巨大的深蓝绸缎,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漾起无数细碎跳跃的银光,无需抬头,浩瀚的九天银河便近在眼前。
谢瑾宁披着阎熠的外衫,靠在他肩头,出神地望着眼前美景,呼吸也跟着放轻了。
“等回京复命后,”阎熠低沉的声音打破平静,在潺潺水声中显得格外有磁性,“我便向陛下请辞,解甲归田,不再做这将军了。”
谢瑾宁闻言,有些惊讶地侧头看他。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阎熠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沙场的凌厉杀伐越来越少,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平和。
阎熠没有转头,依旧望着水面,却精准无误地伸出手,与谢瑾宁十指紧紧相扣。
在得知真相前,跪在父亲与大哥残破不堪的尸体前,阎熠曾立誓要屠尽苍狼铁骑,屠尽进犯大彦的每一个外敌,要如阎家世代忠烈一般,守护着这片土地,刨热血洒头颅,在所不辞。
而后数年,每次上战场,他都抱着必死之心,只要还可以抬起手,他便会挥刀斩断外敌头颅,直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中箭坠入湍急漠河的那一刹,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可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回到战场、手刃敌人的这一日。
更没想到,他的生命中会多出了这么一位少年,让他在被杀戮与怨憎会填满的血海中,生生开辟出一方洁净、一尘不染之地。
是他的此生挚爱。
阎熠不愿谢瑾宁再为他牵挂哭泣,他只要谢瑾宁好好地、开开心心地活着。
谢瑾宁将头靠了回去,几乎没有犹豫,“好呀。”
阎熠将他被晚风吹起,遮挡视线的发别在耳后,“那你呢?阿宁,以后你想做什么?”
谢瑾宁想了想,“继续学医吧,能帮到别人,减轻苦痛,很好。”
经历过生死离别,又目睹了战场的残酷与伤病的苦痛,他愈发觉得生命的可贵。
而拥有守护生命的能力,亦是这世间最珍贵之事。
他想,或许也是正因如此,他才会爱上同为男子的阎熠。
“我说过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阎熠侧身,吻在谢瑾宁的额角,一路向下,眉梢,眼尾,面颊……最后,落在他高高扬起的唇畔。
是极轻一吻,一触即分,却满是珍重。
四目相对,彼此眸中都蕴着浓厚得化不开的深情,无需过多言语,谢瑾宁跪坐在阎熠身前,伸出双臂,柔软而坚定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主动启唇,探出一截红舌,勾着男人深入,探索,全心全意地回应着这个几乎要将他融化的吻。
体温在唇齿交缠间迅速升高,细微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啧啧水声与少年情动时抑制不住的甜腻呜,咽,被身旁漠河温柔的汩汩流水声巧妙掩盖。
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却更为暧昧。
阎熠手臂收紧,扶上他纤细柔韧的腰背,将人更深地按向自己。两人拥着,吻着,忘情地沉溺在彼此的气息与温度里。
不知是谁先失去了平衡,亦或是心照不宣的牵引,相拥着的身影缓缓倒在了身后柔软微凉的草地上。
相贴的唇短暂分离,牵出一道水丝,谢瑾宁面颊绯红,眸中春色潋滟,迷离却在察觉到他们如今的姿势后迅速散尽。
“哥哥,你的伤!”
他惊呼一声,双腿用力就要起身,阎熠却扣住了他的后腰,眸光深沉,语气不容置喙:“坐上来。”
谢瑾宁没在他脸上看到丝毫痛色,咬着的唇渐渐松了,他半撑起身子,褪下长裤,骑跨在阎熠精悍劲瘦腰身上。
还没坐稳,微凉的肌肤就被隔着衣料和纱布也能感受到的灼热体温烫得一颤,谢瑾宁软软地叫了声,“哥哥,别……”
话音未尽,脚踝忽地被攥住,往下一扯,谢瑾宁恰好撞在那玄色腰带的金属扣环上,坐了个结结实实。
少年低着头,足趾紧缩,肌肤在月色下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泽,肩背轻轻颤抖着,相接之处的布料被一股股水液濡湿,瞬间晕开一片。
要是不及时擦净,怕是地下的纱布也未能幸免。
阎熠及时松开作乱的手,双手撑与脑后,好整以暇地望着谢瑾宁,他嗅着空中多出的甜腥香气,喉结疯狂滚动,“怎么了?”
“呜……”谢瑾宁抬起脑袋,露出一张湿淋淋的小猫脸,唇珠可怜地抿着,“痛……”
“把你撞痛了?”阎熠慌了,腰腹一用力就要坐起,却见谢瑾宁摇了摇头,按住他紧绷的腰腹,往下挪了挪,却是刚好将柔嫩雪丘送到了狼牙边。
“你痛。”
他抽离腰带,掀开阎熠被打湿的衣角,严肃道:“别动了,我看看伤口裂没有。”
崩裂了些许,纱布最内圈泛着红,不算严重,谢瑾宁松了口气,重新跨坐回去,“都说了你要静养,不能用力,又不是不让你弄,胡来什么。”
“错了。”
阎熠熟练地认错,笑吟吟地哄来了一个吻。
谢瑾宁撑在他未受伤的那边肩头,腰身因俯身送汝、长久绷着的姿态和持续酥麻的刺激而不住颤着,他檀口微张,低低喘息,在阎熠目光的示意下,正要送上另一侧,指尖无意中按到了对方中衣内里,靠近心口的一处。
是与皮肤截然不同的触感,像是一个装着东西的小包。
阎熠默许着谢瑾宁将其取出,打开,木块四分五裂,木屑细碎如尘,红绳残破,已经全然看不出原来的形状,谢瑾宁却知道,这就是那枚平安符。
他依旧跨坐在男人腰上,斑驳湿痕在月下一览无余,暧昧旖旎的氛围却悄然凝固了。
阎熠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撑起身子抱住了他。
“阿宁,你知道么,再遇到你之前,我曾想过若我死在了战场上,定要命人收敛尸骨,在这漠河边焚烧成灰,然后……洒进这河水里。”
谢瑾宁抓着他胳膊的手指瞬间收紧,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皮肉里,颤声道:“不要……”
“别怕,我说过了,那是从前的念头。”阎熠慢慢抚着谢瑾宁的背,看向他掌心,“只是可惜了,我没能保护好它,让它……替我死了一次。”
谢瑾宁指节微微收拢,他看了看平安符的碎末,又抬眸望着阎熠,默然片刻,他攥紧了拳,然后毅然决然地往身侧一扬。
细碎木粉随着他的动作,翩然飞向空中,组成了一道极淡的金色光晕,随风缓缓飘散,落下。
也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周围的草丛深处,一点点柔和的、绿莹莹的光点悄无声息地亮起,旋即,越来越多,成片成片地涌了出来,汇成一片绿海,围绕着那尚未完全落地的木质尘埃,翩跹起舞。
天上星辉璀璨,河中月影摇曳,河畔流萤漫天。
交相辉映,如梦似幻。
初春的夜尚且寒凉,竟能出现此等规模的流萤,简直是神迹。
阎熠满目震惊,久久不能言语,谢瑾宁仰望着漫天飞舞的流萤,轻轻地弯起了眼尾,眼眸在萤光下亮得惊人,“哥哥,你看。”
“它也没有死,它只是融入了这天地之间,继续守护着你,守护着我们呢。”
“……嗯。”
“哥哥,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
阎熠下意识摇头,怕惊扰了这一幕,低沉的嗓音也不自觉放得更轻,“什么传说?”
“传说啊,在流萤飞舞的夜晚,若是相爱的眷侣在萤光下虔诚地亲吻,”谢瑾宁望着他,眸中闪烁着万千星辰,“流萤之神就会看见,会赐福于他们,保佑他们的爱情如这萤火一般,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绽放光芒,永世不渝。”
“没有……”
阎熠捧起谢瑾宁的脸,哑声道,“但现在,我听说了。那便请神明见证。”
月光清冽如水,为他们相拥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下一瞬,萤光竟真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向他们飘来。
良久,唇分。
流萤竟仍未散去,在他们周身浮动,翩跹。
谢瑾宁抬手,一只飞萤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他喃喃:“祂一定听到了。”
“听到了。”阎熠低低笑着,胸腔震颤激出细密疼痛,他却将谢瑾宁拥得更紧,如同他们身前的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地并做一处。
“祂说,祂会保佑我们百年好合,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正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