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想着现在的孩子未免也太脆弱了些,但晏祁还是多问了明瑾一句。
明瑾仰头捏着鼻子,连连摇头,像只落水后被主人捞上岸的小狗一样,把头发上的水珠甩得到处都是,“不用,不用。”
难得的相处机会,要是不抓住,他明瑾不如改姓宁好了!
晏祁总觉得面前的少年似乎有哪里古怪。
他看人一向很准,但却不愿在明瑾身上算计太多,因此也没怎么细想。
更何况,明瑾才十二岁,从小被明家呵护教导长大,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看着明瑾鼻头通红,眼睛闪亮的模样,晏祁嗯了一声,揉了揉他湿漉漉的脑袋:“趁热打铁,那便继续吧。”
明瑾强压着嘴角上扬的冲动,正要把手递过去,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事情——
“坏了,张牧呢?”
在和心上人洗了半个时辰的鸳鸯浴(单方面认为)后,明大少爷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还在外面受苦的兄弟。
见鬼,完全忘到脑后了!
回想起之前张牧说他重色轻友,明瑾还不肯承认,现在嘛……
“宁先生,求您帮我找找他,外面还有一个叫李司的,都是这次和我一起来清沐坊的人。”明瑾拽着晏祁的手央求道。
当然,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愧疚,就不太好说了。
明瑾长叹一声,神色沉痛:“他们可都要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啊!”
寥寥数次见面,晏祁还不够了解明瑾。
不知道他的话里不仅有很大水分,甚至要是挤一挤,差不多能挤出个汪洋大海来。
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这番说辞。
什么“挚爱”、“手足”,晏祁漠然心想,不过是恰好在一个学堂里学习罢了。
论起对明瑾掏心掏肺,这些人哪能比得上自己或是明家夫妻半分?
世事难料,纵然曾有过同窗情谊,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都是常事。
这孩子如此天真纯情,以诚待人,日后恐怕是要吃大亏的。
但晏祁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皱了皱眉,淡淡道:“放心,他们有人照看着,不会出事的。”
“真的吗?那就好。”
明瑾立刻就信了。
宁先生肯定是不会骗他的!
紧接着,他立马把什么挚爱亲朋手足兄弟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扭扭脖子调整了一下角度,矜持仰头:“宁先生,我们继续?”
这可是他每次闯祸后百试百灵的姿势。
每次娘一看到,火气立马就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无奈。
所以一定也能让宁先生为之着迷吧,桀桀桀。
晏祁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
“好,继续。”
一个半时辰后。
明瑾精疲力尽,像条死狗一样飘在池子里。
什么仪态,什么姿势,早就和他的大脑一样,顺着池子的活水飘走了!
在喝了不知道第多少口温泉水后,他终于被晏祁大发慈悲地抱上了岸。
明瑾咳嗽两声,趁机伸手搂住宁先生的脖子,小手死死扒住他的后背,还把脑袋埋在他的颈侧拱了拱,恨不得就这样黏在对方身上一辈子。
晏祁却以为这孩子是怕滑下去,还很贴心地拖了拖他的小屁股,让他趴得更舒服些。
结果等把人放下时,少年裹着毯子,一动不动地瘫在竹席上,脸红得像只熟虾似的。
晏祁:?
“好累,好热,”明瑾怕被看出端倪,很欲盖弥彰地大声呻.吟了两声,“在池子里泡太久了,先生摸摸看,我是不是要熟了?”
晏祁勾起唇,淡淡嗯了一声。
“五分熟,皮薄肉嫩,口感最好。”
“那先生再养我两年,等我长肉了再吃,更划算。”
晏祁笑了笑,换了身干净里衣,披着外袍,盘膝坐在明瑾边上,给他倒了杯茶水,“行了,别贫了。虽然没达到目标,但看在练习态度认真的份上,我还是会履行承诺的,起来喝口水吧。”
“起……起不来……”
明瑾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又咚地一声,无力落地。
他头朝下闷声道:“宁先生,我要死了。”
晏祁不为所动,低头抿了一口茶。
半晌,才悠悠问道:“那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好残忍!居然能对夫君见死不救!
明瑾心中愤愤不已。
但像这种话,哪怕是赵子龙借他一个胆,明瑾也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他只能像僵尸一样,裹着毯子,朝宁先生的方向一点点挪动。
在晏祁“我倒要看看这小戏精又打算搞什么幺蛾子”的眼神中,明瑾已经厚着脸皮,装作伸手拿茶杯,趴在他腿上,美滋滋地喝上了。
晏祁垂眸,静静看着膝上的少年。
神色平静,但也一言不发。
明瑾起初还挺乐呵,后面气焰渐渐矮了下去,觉得自己好像、可能、确实有点得寸进尺了。
于是又慢慢地把脑袋缩进了毯子,装作别人看不见他。
当然,在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前提下,这个“别人”特指晏祁一人。
“我像你这么大时,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万幸,宁先生没有赶他下去,而是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明瑾怔了怔,猜测道:“在念书?”
“书肯定是要念的,但是只能抽空,”晏祁说,“我那时没有太多时间。”
“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做,还要养孩子。”
“养、养孩子?”明瑾按着他的大腿,嗖地一下坐直了,“是谁家的孩子?”
晏祁掀起眼皮,盯着少年,微微一笑。
“自然是我家的。”
他说:“我可没有帮别人养孩子的癖好。”
明瑾的脸色刷地惨白——宁先生当真这么早就有孩子了?可明明老爹说过他至今尚未婚娶……该不会是养了外室吧?
难不成,他今天就要失恋了!?
明瑾在心里呜呼哀哉,眼泪差一点就要落下来。
但他坚强地忍住了,不甘心地追问道:“宁先生能让我见见那个孩子吗?”
算算看,那孩子应该也就比他小几岁。
明瑾发誓自己只是好奇而已,绝不是因为失恋迁怒,也不是因为想要往那小屁孩的裤.裆里塞癞//□□。
真的。
“那应该是见不到了,”晏祁失笑,“那孩子被我送人了。”
“啊!?”
明瑾呆住了。
看着少年犹豫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晏祁只觉得心情大好:“放心,那孩子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原来是收养的啊,”明瑾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呃,我是说,这么多年,宁先生可有再见过他?”
“有。”正赖在腿上呢。
明瑾重新把塞癞//□□的计划记上小本本,表面上笑得一派天真无邪明媚灿烂:“宁先生放心,我肯定比那孩子聪明乖巧可爱,您不用养他,养我就行了!”
晏祁拿来一块毛巾给他擦头发,边擦边打趣:“明家是江南有名的大户人家,你又是大户人家的大少爷,我万一养不起怎么办?”
“我吃的不多,”明瑾立刻拍着胸脯为自己澄清,“一天三顿……不,两顿就行!”
俗话说得好,有情饮水饱嘛。
再说了,像宁先生这样风姿卓绝的人,怎么可能穷。
实在不行,他就回家找娘哭一哭,娘心软,肯定会偷偷给他塞钱的;
就算娘不给,他偷爹的私房钱养宁先生,也是可以的嘛!
晏祁只觉得这孩子说话有趣得很,挑眉道:“哪有这么简单?你还要念书,还要穿衣打扮,再往后还要娶妻生子,这些不都得要钱。”
“我可以勤工俭学,省吃俭用,穿旧衣服,就跟荀家那小子一样,”明瑾掰着手指头数着,顿了顿,有些心虚地说,“至于娶妻生子,这个也可以省。”
他含含糊糊地低声说了两句,晏祁没听清,隔着毛巾用力揉了揉少年被擦得蓬乱的头发,“人生大事可不能省,不过你才十二,现在说这个,确实太早了些。”
沉默片刻,他又道:
“我还要在这里待一晚,这样,等下就先叫人送你回去……”
“不要!”
明瑾立刻拒绝。
但晏祁坚持要送他回家,说这里本就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什么不该来!明瑾恨恨地想,只要是宁先生在的地方,哪怕是龙潭虎穴皇宫后院,他也要闯一闯!
看来,是时候拿出他百试百灵的杀手锏了——
明瑾仰起头,最后问了一遍:“先生真不让我留下?”
晏祁没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吧。”明瑾喃喃道,突然咕咚往地上一倒,在晏祁腿边滚来滚去:“我不要回去,我要和先生在一起!不要不要不要!”
晏祁:“…………”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小魔头赖在地上撒泼打滚耍无赖,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今日在宴席上,酒的确喝得有点儿多。
不然太阳穴怎么一直突突直跳呢?
“先生上次说半月来找我,这都一个多月兼一百多个秋天过去了……”
明瑾闹腾了半天,见这一套攻势拿不下他,立马换了一套策略,先是可怜巴巴地蹭过去,把毛绒绒的脑袋搁在晏祁的腿弯上,歪头向上看,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口,放软声调:
“您也知道,因为魏金宝的关系,在书院里敢和我接触的人本就不多,算得上朋友的就更少了;除了父母以外,先生是第一个我能依靠的长辈,也是唯一愿意听我讲心事的朋友。”
“这一个多月,我在家里日日思念牵挂先生,娘说最近京城不太平,我生怕先生出了什么事,担心得茶饭不思,食不知味……”
“您看,我这脸是不是都瘦了一圈?”
不,胖了。
晏祁默默心道。
方才试了一下,手感还颇为不错。
但哪怕他很清楚地知道,这番话只是明瑾为了不想回家找的说辞,什么一百多个秋天,《诗经》里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为了委婉表达情人间的相思之意,这孩子也不知道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哪里能这么算?
可晏祁也不得不承认,听到这番话,他的确心软了。
晏祁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底线坚决的人,朝堂之上对自己的风评,也大多是“刚强不仁”、“心狠手辣”之类的负面词汇。
然而在面对明瑾的时候,他的底线不仅一退再退,甚至灵活得都能当皮筋来回伸缩了。
晏祁叹了一口气:“好吧,但你只能待在这屋里,不许乱跑,明天我再叫人……不,我亲自把你送回去。”
明瑾眼前一亮,立马不滚了,一把扑上来,抱着他的腰欢呼起来:“太好了!谢谢宁先生!”
晏祁看着他高兴的样子,虽说神情依旧平静如初,但眼底也闪过一丝淡淡笑意。
分别十年,他本就对这孩子心怀亏欠。
幸好明家厚道,待明瑾还算不错。
但这并不能抹去他当初擅自将明瑾送给明家抱养的事实。
这孩子,本该是属于他的责任。
只是……
晏祁抓着怀中少年的衣领,往后扯了扯,头疼道:“你这动不动就抱上来的毛病,究竟是跟谁学的?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