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

    第91章 091大雪纷飞山里的冬天

    赵大壮不忘叮嘱,“天冷了,记得保暖。”

    山里没有大夫,草药也在囤柴时被挖得差不多了,如果染上风寒,很难熬过大寒天。

    村民们应道,“待炭火足够咱就不外出了。”

    本来还为吃的发愁,有了赵家送的这些粮,和野菜树皮混着吃到来年春天不是问题。

    说着,忍不住问赵大壮,“你们囤多少炭了?”

    “离安稳过冬还差得远。”赵大壮没给准话,“周围已经不见枯枝,我们寻思着去更远的地方砍柴。”

    山谷柴火不足,赵家老早就下山进村拆房屋运房梁了,村民们看在眼里,示好道,“我们囤了些柴棍,你们缺柴的话,我让人给你们挑些来。”

    赵大壮出谷的时候不多,不怎么认识人,但看这人长相和善,不像奸佞之人,礼貌的笑了笑,“你们留着自己烧吧,我们自己想法子。”

    目前为止,他们囤的炭怕是几个村最多的,哪儿好意思占他们便宜。

    总共五十袋粮,分到最后还剩下两袋多,全给张二娘她们。

    怕其他人瞧见,赵大壮让李解偷偷送去的。

    李解教她们功夫,与她们走得近,尤其又是夜里,温度低,谁没事盯着一群女子?因此赵大壮他们忙完就径直回去了。

    当他们走到石梯时,迎面灌来的风夹杂着冰渣子,火把的光被风吹灭了,只剩梨花给他的竹灯笼还亮着。

    晕黄的光里,雪白色的冰渣一粒一粒的。

    赵大壮一愣,“下雪了?”

    山里的霜大,清晨不戴帽子出门,发丝上满是晶莹的水滴,但从没像眼前这般硕大。

    赵铁牛偏头看了眼左肩,“真是雪。”

    细碎的雪,沾到竹甲就化了,速度快,却也能肉眼捕捉到融化的过程。

    赵大壮皱眉,“不知地里的青苗怎么样了。”

    麦苗不惧寒冷,移栽到地里活下来便不用管,青葵苗不同,本该生长在暖春时节,现在被他们刻意在寒天催生,不多费些心思,之前就白忙活了。

    “地里有三弟他们盯着,大兄你忙了一天,先回去歇息吧。”赵二壮心疼兄长整日不得闲,揽过赵铁牛,“我和堂弟过去瞧瞧。”

    赵铁牛心下不愿,可扫到赵大壮眼下的青黑,闷着头应了句,“是啊堂兄,族里的事还要指望你,你若垮了,咱就完了。”

    族里的事由梨花做主不假,但怎么安排人干活全是赵大壮负责的。

    有些人

    不老实,若非赵大壮压着,不定会起什么龃龉。

    赵大壮已经熬了好几天了,打新种撒地里他就一直看着,温度低了要添炭,温度高了要及时缩减,等青苗移栽到地里,又发生挖粮这事。

    赵大壮看了眼亮着光的农地,“白天栽下去的青苗怎么样了?”

    “有二堂叔他们,你就莫操心了。”赵二壮道。

    族里的事有章程,哪些人做什么事早就安排好的,虽说栽苗这事是近几日的事,但没有出现偷奸耍滑的迹象。

    尽管如此,赵大壮还是先去地里转了圈,确认地里没出事才回去休息了。

    梨花没有随他们出谷,差人把赵家该得的那份粮搬回来就睡了。

    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老太太已经没人了,院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娘知道你的难处,然而实在没法子了啊,明家,夏家,胡家,黄家都得了粮,就咱家没有,不来问问,我心里难受啊”

    “粮食是叶家人挖到的,赵家也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分给其他人。”元氏的声音带着哽咽。

    婆家和娘家撕破脸了,她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分粮这事,昨晚她就委婉的问过族里人,因为丈夫贴补元家这事,族里人不待见她,别说露个底,连眼神都没给她,最后还是三弟说了句话。

    “大嫂,粮食是叶家的,他们说分给谁咱就分给谁。”

    没有元家的份儿,只能找叶家去。

    如果赵书砚没有娶叶家姑娘,元氏还能厚着脸皮替娘家去叶家问问,但赵书砚是叶家女婿,特意忽略元家,势必恼恨上元家了。

    毕竟,丈夫不把粮食送给元家,他就不用给人做上门女婿。

    元氏揉了揉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劝她娘道,“叶家现在是大善人,娘你还是别招惹他们得好。”

    小溪对面的那几户人家分到粮后不是没有嫌少的,但罗老太抱怨一句,被外头的人知道后,大家一窝蜂的站在山顶骂罗老太不识好歹。

    既不劳而获得了粮,就该心存感激才是。

    粮食都给她了,其他人怎么办?

    两斗米不少了,做人怎么能那般贪得无厌呢?甚至有人威胁罗老太,她再揪着叶家不放,将来她出谷,必会叫她好看。

    山里的日子太清贫了,他们希望所有人都能像叶家慷慨,而不是学罗老太自私自利。

    罗老太被骂得不敢呛声,元家若纠缠叶家,恐怕也不得好。

    元氏娘愁眉不展,“问问也不行吗?”

    元氏摇头。

    赵书砚已经不像以往亲近她这个继母了,真惹急了他,撺掇老太太让丈夫休了她怎么办?

    在青葵县时,老太太指望丈夫守铺子,有时不赞成丈夫的做法,看在他劳碌的份上也会隐忍一二,而如今,老太太眼里已经没有大房了,她娘再闹出什么事,赵家就没她的容身之处了。

    “娘,紧着家里的粮食吃吧。”元氏握住她娘的手,突然压低了声,“家里分了不少粮,加上往日囤的,吃到明年开春不成问题。”

    所以老太太不会督促元家还那批粮了。

    既是这样,娘家的粮食应该够了。

    梨花出来,看到的就是母女两靠得极近,不知元氏说了什么,她娘露出惊疑和喜悦的神情来。

    然而吸引梨花注意的不是元氏娘突变的嘴脸,而是白茫茫的院落。

    平常落霜,地面不久就干了,而眼前的院落白霜霜的,像铺了层白色的纱,上面落着乱糟糟的脚印。

    小路上的树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子,明显昭示着昨晚下过一场雪。

    从烧着炭火的卧房出来,身子还算暖和,但片刻就手脚发冷,慢慢转为僵硬。

    她纳闷,“大伯母,你们不冷吗?”

    堂屋的门关着,里面没有光透出来,明显没人。

    冷不丁听到清凌凌的声音,元氏浑身一颤,回头见是梨花,发僵的脸颊微微一抖,“三娘醒了?”

    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了,她回来是因来了小日子。

    从近溪村出来,她的月事就不准了,上次来月事还是三个月前的时候,当然,她倒不认为自己有了身孕,从青葵县出来后,丈夫就跟族里人说了尽量别怀孕。

    日子艰难,有了孩子恐怕也生不下来,还得拖累其他人。

    所以近半年以来,族里没有妇人怀孕的,她月事推迟的那两月,私下问过堂嫂们,她们也有同样的烦恼,到山谷后,月事才稍微稳定些。

    她的月事带在路上扔掉了,没有缝新的,眼下只能回来躺着。

    见梨花的目光在她们身上逡巡,她捂了捂小肚子,“我身体不适,不干活了。”

    梨花会错了意,以为她怀孕了。

    要知道,在那段记忆里,元氏并没再生孩子,她盯着元氏的肚子看了看,“大伯母怎么了?”

    梨花才九岁,普通女子来月事得十三四岁,不懂是正常的,元氏也不多说,“没事,休息个三四天就好了,你大伯他们出去砍柴了,你阿耶放牛去了,老太太让你醒了直接去灶房。”

    今个儿族里煮米饭吃,老太太一大早就过去帮忙了。

    梨花点了下头,见元氏娘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怨毒,问道,“婆婆来还粮的?”

    元氏娘一直看梨花不顺眼,要不是山谷入口有赵家人守着,她都想将梨花打晕拖出去丢路上,让益州兵送回戎州去。

    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村长的位子就该是赵广昌的,赵广昌当了村长,也就没眼下这些事了。

    听梨花提起还粮,元氏娘讽刺的扯了扯嘴角,“那是广昌孝顺我的,我不还。”

    事已至此,她打算破罐子破摔。

    赵家要是上门抢,她就豁出命去。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信赵家不怕。

    梨花不知她的想法,学她的表情笑了下,“大伯做不了主呢,阿奶说了,大伯要是拿不回粮食,就净身出户。”

    想到老太太说一不二的性子,元氏娘打了个哆嗦。

    恰好一阵风吹来,冷得她直缩脖子。

    不再理会梨花,跟女儿道,“你身体不便就回屋歇着,我也该回去了。”

    她家的屋子漏风,得扯些草回去把缝隙堵住。

    再就是家里的柴火不够,接下来还得砍柴,还得缝竹甲,事情多得很,有得忙的。

    她一走,元氏就瘪了嘴角,说话的这会儿,她脸颊被冻得通红,鼻涕一直流,见梨花往灶间走,她顿了顿,捏着轻柔的嗓音问,“三娘,我来月事了,你能帮我向你二婶借一条月事带吗?”

    她嘴里的二婶自然是黄娘子。

    黄娘子在戎州置办了不少物品,肯定有月事带。

    梨花回眸,心想元氏怎么突然天真起来,欠人情这种事她可不会去做,她道,“大伯母不是有嘴吗?”

    元氏料到就是这么个结果,仍维持住脸上的笑意,“我这不走不开吗?”

    “那等晚上啊,晚上黄娘子就回来了。”

    梨花再未雨绸缪也没想到囤月事带这茬,去灶间烧水洗了脸,到大灶房后,跟老太太说了元氏的情况,老太太撇嘴,“别管她,让她自己想办法。”

    周围坐的都是妇人,不乏有为月事带愁过的,和梨花说,“我这儿有,要不给她送去?”

    老太太瞪她,“不会留着自己用啊?”

    元氏也算有经验的妇人,备月事带这种事会不知?保不齐故意拿乔偷懒呢。

    小吴氏没想那么多,总归是同族,互相帮衬是理所应当的,何况她的月事也推迟了两个多月,刚来那会,她手足无措了好久,问其他人借,都说没有。

    因为离家那会,都以为进城过好日子的,哪晓得会疲于逃荒呢?

    说到这,小吴氏看向自家婆婆,“二娘她们不小了,咱要不要缝些月事带备着。”

    老吴氏虚着眼,专心致志的给几个儿子缝竹甲,头也不抬的说,“备几条吧,以免到时候慌张。”

    老太太连忙道,“给我家三娘也缝两条,待会我给你拿布料来。”

    她缝幂篱没问题,月事带就有些费神了,这种事交给别人也不放心,索性让小吴氏来做。

    老吴氏睨她一眼,没说什么。

    梨花有些羞涩,“阿奶,我还小呢。”

    “趁家里有布就缝来放着。”老太太已经习惯囤物了,只要日后派得上用场的,一律提前备好。

    大灶房炭火旺,坐一整天也不觉得冷,梨花吃过早饭,刚拿起草绳准备搓,外头就跑来人,“二二堂叔不好了。”

    来的是赵三壮,昨晚他和二堂爷守青苗,天亮后送他回家,进门后,二堂爷突然捂着胸口喊闷,他以为是吹了冷风的缘故

    ,准备先把他扶进卧房然后装个炭炉子给他。

    哪晓得他把炭炉子拎进屋时,床榻上的二堂爷已没了呼吸。

    他跑得急,但声音平稳,所有人抬起头看他两眼,老吴氏发火,“开玩笑开到你二堂叔身上是不是?”

    不怪老吴氏不信,二堂爷在这边吃了早饭才走的,儿媳妇煮的粥,里面撒了盐,他直呼好吃,一个人吃了两大碗。

    族里的碗是山下搜出来的,当时二堂爷看上了,就给了他。

    他顿顿都是吃的那个碗。

    能吃两碗粥的人,怎么会不好?

    梨花问,“怎么个不好法?”

    赵三壮咽了咽口水,“没有呼吸了。”

    “”

    岂不死了?老吴氏骂儿子,“多大的人了连话都不会说是不是,他回家还好好的”

    “真的。”赵三壮指着二堂爷家的方向,“你们去看看啊。”

    不仅没了呼吸,也没了心跳,他发现后,立即跑过来,都没来得及知会堂兄他们呢。

    看他表情不似开玩笑,梨花走过去,“去瞧瞧。”

    赵三壮还算平静的语气突然紧张起来,“我扶他回去的路上他一直笑眯眯的,说咱的青苗肯定能活,运气好的话,年前就能吃到青葵,还说今个儿下了雪,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有好收成”

    老吴氏盯着自己的儿子,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惊慌失措哭起来了,儿子却顶多算严肃,她又疑惑起来,“你要骗人,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赵三壮重重摇头,“我没骗人。”

    二堂爷的家在山谷北边,离老村长家不算远。

    地面覆着积雪,大家走得不快,期间,碰到地里干活的人问,“这么多人干什么去啊?”

    老吴氏心有怀疑,有所保留道,“看看他堂叔去。”

    族里年龄最大的就是二堂爷,“他怎么了?”

    “不好说。”

    二堂爷家的院子空荡荡的,檐下堆满了柴棍,柴棍上铺着湿润的衣衫,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二堂爷躺在床上,被褥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脸。

    脸不同于大家风吹后的僵硬,他脸色发白,双目紧闭,像睡着似的。

    可这么大的动静都没睁开眼,大家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老吴氏整个人一抖,声音跟着颤抖起来,“怎怎么会这样?”

    二堂爷家的人看到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进院,丢下手里的活跑了回来,“出啥事了?”

    老吴氏捂着脸,眼泪瞬间湿润了眼眶,其他人也是如此。

    赵三壮的眼泪也在这时汹涌而出,“堂兄,堂叔去了。”

    他们已经离开了饥荒之地,有了自己的新家,还有了粮和财宝,日子有了盼头,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下一刻,此起彼伏的哭声响彻整个院落,梨花轻轻走上前,食指探了探二堂爷的鼻息,像赵三壮说的,二堂爷没了。

    她心里闷起来,“堂叔”

    赵三壮知道她想问什么,讷讷的甩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们将粮食搬回来时,堂叔可开心了,在地里时,给老天爷磕头,感谢老天爷保佑赵家活到现在,有了这些粮,赵家人就不会饿死了。

    他和其他堂兄也在,当时还调侃堂叔多磕几个头,让老天爷继续保佑他们。

    哪晓得今天人就没了。

    梨花想问的是,“二堂爷可有什么想做而没做的事?”

    亲人离世,伤心是在所难免的,梨花更想知道二堂爷有哪些惦记的事儿。

    赵青山他们兄弟跪着进了屋,“爹啊,您辛苦一辈子,还没享过福怎么就走了啊。”

    赵三壮眼泪越来越多,跟着跪在后面,“都怪我,都怪我。”

    二堂爷年纪大了,早先那场瘟疫就差点死了,今个儿比昨天冷,路上还跟他说说笑笑,多半是嘴里灌了冷风没喘过气才死的,赵三壮哇的一声,哭得伤心欲绝。

    老吴氏拍他的肩,“你堂叔不会怪你的。”

    “都怪我,我要是劝他在火炉旁烤一会儿火,他就不会死了。”

    赵青山爬到二堂爷的床前,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哭得泣不成声,后面赶来的人跪了一地。

    二堂爷的去世太过突然,所有人都缓不过劲儿来,半晌,还是老太太站出来说,“当年要不是他带着兄弟们逃到近溪村,也没赵家的现在,他没了,咱得好好送送他。”

    她想到了家里的白布,“三娘,把咱家的白布拿来。”

    梨花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赵三壮忽然拉住她,啜泣道,“堂叔说,说他哪日要是死了,丧事不用大办,放棺材埋了就行。”

    这是二堂爷昨晚说的,这种话,逃荒的路上已经说过好多回了,不止他,老吴氏和老村长也说过。

    梨花看了眼老太太,见老太太朝她点头,安抚赵三壮道,“不大办,就咱们族里人送他”

    饥荒前,谁家死了人,家里晚辈都得披麻戴孝,家里有白麻布,是老太太为自己准备的,现在只能暂时拿出来用用。

    她让小吴氏和她一起,重新回来后,族里的妇人们自发拿着剪刀针线裁布缝孝。

    布料不多,孝衣缝不成,便缝一朵白色的花别在帽子上。

    棺材是现成的,挖好坟就能下葬。

    汉子们挖坟去了,赵广安将族里的孩子们叫回来,给临时布置出来的灵堂前磕头。

    赵广安挨过二堂爷的骂,但这一路,二堂爷更多是教他怎么做人,他爱讲大道理,赵广安不爱听,经常找借口避开,可现在人没了,赵广安竟觉得怀念,磕完头,眼睛红得不行。

    看老太太给孩子们帽子上戴麻花,他期期艾艾的走过去,“娘,你可有哪儿不舒服?”

    老太太忙得不行,仍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娘好着呢。”

    赵广安鼻尖一涩,“娘,你好好保重,万万不要忧心啊。”

    老太太如何不懂他想什么,“我晓得的。”

    送走孩子们,转身就跟老吴氏说,“总说我偏心,看看我在这儿忙了这么久,除了老三,谁关心过我两句?”

    老吴氏平时挺利落的人,今个儿却有些迟钝了。

    许是想到了老伴儿,堂兄死后,老伴儿就恹恹的坐在屋里不说话,她让儿子们安慰几句,效果甚微,她道,“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也不知我们走的那天是什么景象。”

    瘟疫后,二堂爷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却也不没有羸弱到风吹就倒的程度,所以他坚持下地干活没人阻拦。

    如果知道他身体不好,坚决不会让他干活的。

    老太太看得开,“进山以前我会害怕,现在不怕了,有老三和三娘,我的身后事肯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在老家时,她没想过自己去世后的情景,逃荒后,只盼不做孤魂野鬼,慢慢的,她已经随遇而安了,左右死在儿孙跟前,即使有遗憾,也已感到满足了。

    老吴氏又说,“不知下一个是谁。”

    年纪大了,活一天少一天,老吴氏看向院里忙前忙后的

    晚辈们,“三嫂,我没活够啊。”

    辛苦几十年攒的田地没了,在灾荒里提心吊胆活到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舍不得死。

    老太太道,“那就好好活着吧,不是我说你,你平日要少跟我吵两句,保证活得更久。”

    “”老吴氏抬起眉,眼神不满,“我何时与你吵了?是你自个儿爱显摆招人厌而已。”

    “”老太太鼓起眼,“你说什么?我显摆?我显摆什么?家里田地是你三兄起早贪黑挣下的,还不兴我说说了??”

    老吴氏反唇相讥,“你还有理了?广安在外面做了多少败家的事?你竟有脸夸他,要不是今年闹灾,广安就被你毁了。”

    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老太太。

    老太太最讨厌大家瞧不起小儿子,嗓门顿时大了,“他怎么就败家了?要不是他细心教导三娘,咱们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为家人哭丧呢,你不说他的好,竟惦记他花钱是不是?”

    “他花钱怎么了?我和他阿耶辛辛苦苦挣钱不就给他们花的吗?呸,亏你叫我一声三嫂我以为你改好了,没想到在这儿等我呢。”

    “”老吴氏面红耳赤,“养个败家子不承认是不是?那在青葵县买牛时你怎么拿不出钱来?不就是给广安拿去求什么符水了?”

    老太太要强好面子,自打家里条件好起来后,手里没有缺过银钱,在青葵县的那天,算是老太太最窘迫的时候了。

    当然,老太太坚决不会承认的,踮起脚,指着老吴氏道,“三娘生病,难道不救治吗?扪心自问,好好的孩子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何况三娘还是老三最疼的闺女,爱屋及乌,老太太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她唾弃老吴氏,“总说老三败家,你要是我,没准更偏心他。”

    只差没明晃晃的说老吴氏没钱了。

    老吴氏气噎,手里的孝花一丢,揪住老太太的帽子,“我怎么了?我可没把儿子养成败家子。”

    她一动手,老太太也恼了,扯掉老吴氏的头发就开始抓她头发。

    老吴氏吃疼,五官都扭曲了,手下也发了狠。

    院里的人见了,赶紧上前劝架,赵广安冲在最前边,“我的娘呐,堂叔尸骨未寒,你们咋在灵堂打起来了,把堂叔气活了怎么办哟?”

    话音刚落,一阵大风呼啸而来,灵堂上的牌位动了动,妯娌两面面相觑,立刻哆嗦起来。

    赵广安喊,“松手啊。”

    老太太扬起脸,眼神不甘,“你先松。”

    老吴氏哼哼,“要松一起松。”

    她又不傻,以老太太小肚鸡肠的性子,她要松了手,老太太肯定会使劲多抓一下的。

    赵广安双手按住两人的手,深吸口气,“来,我数一二三,你们一起松手。”

    “一,二,三”

    他数得不快,‘三’字刚落下,就听两声‘哎哟’的叫喊。

    老吴氏的呲牙,“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想要我松手,门都没有。”

    老太太也狰狞着脸使劲,“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不松手,我会这样?”

    两人继续打起来,偏她们各自抓着对方的头发,劝架的人想把两人拉开都不行。

    眼看两人已经疼得开始冒眼泪了,屋里传来厚重的怒斥,“干什么呢?”

    许久未在人前说话的老村长黑着脸,冷然的瞪着她们,“不嫌丢脸是不是?”

    看到老村长,老太太的劲儿来了,“老四,你来得正好,都说长嫂如母,虽然我嫁过来没两年就分家了,没指望你们两口子敬重我这个嫂子,但你媳妇先动手就不对了啊,你三兄死得早,我一个寡妇也不是怕人的。”

    老吴氏也委屈,“要不是你太过分我会动手?村里谁不知道广安被你养歪了,你自己不承认就算了,还引以为傲,我打你怎么了?我是族长媳妇,不纠正这种歪风,孩子们都成广安那样怎么办?”

    作为当事人,赵广安悻悻然,“四婶,我就真的那么不堪入目?”

    老吴氏嗤笑,“你自己说呢?”

    “”赵广安从小就有自知之明,想了想,认下这个脏水,又问,“那现在呢?”

    老吴氏张了张嘴,当着老太太的面,自然不可能夸他,于是仍是那句,“你自己说呢?”

    赵广安反思起来。

    他虽然没有像其他堂兄们天天下地干活,却也没偷懒,几头牛都是他照顾着,去山下搜寻物品也是他在做,称不上一等一的好,应该没有拖后腿吧。

    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我觉得我自己挺好的呀。”

    劝架的人点头,见老吴氏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又讪讪的补充,“以前是有些不像话,好在都已经改了。”

    得到帮腔,老吴氏挺直了腰板,“听到了吧,大家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怎么了?难道大家就是对的?他们要是对的,怎么没攒下家产来?”

    “”莫名遭到冷嘲热讽的族里人面露尴尬。

    仔细想想不无道理,他们要是对的,怎么就没像赵广安那样发财呢?赵广安是败家子不假,但谁不想过那种日子?想清楚这点,他们又劝老吴氏,“四婶,三婶说得不无道理。”

    这下该老太太挺直腰板了,“甭管外头人怎么说,而是要用眼睛看,你们都说老三被我养歪了,他歪在哪儿了?”

    梨花在隔壁帮忙,听到动静跑出来,头疼不已,“阿奶,这是二堂爷家。”

    二堂爷刚死,应该不想看到两人在他院里吵架吧。

    老太太得理不饶人,“要不是在你二堂爷家,我今个儿非打你四奶奶不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说话还跟小孩子一起冲,咋滴,以为我年纪大就要让着她啊”

    梨花上前拉老太太的手,“阿奶,让二堂爷安安静静的走吧。”

    “关你二堂爷什么事?他走得还不安静吗?”

    一个人死在卧房都没人知,到底还要多安静?

    赵青山他们几兄弟跪在灵堂,不得已走出来,“三婶,有什么事等我阿耶入土再说吧。”

    他们哭肿了眼,老太太于心不忍,“罢了,看在青山的面子上,今个儿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下次再要这样,别怪我拎刀砍人。”

    “当我怕你不成?”

    老太太松手的瞬间,老吴氏也松开了手,然而嘴还是硬的。

    老秦氏她们出来闹剧已经结束了,她和山英婆直摇头,“几十年了,怎么还这样呢?”

    这话不知说给谁听的,妯娌两齐齐偏头,“关你们什么事?”

    山英婆做错过事,在族里谨小慎微,平时族里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任劳任怨的,唯独牵涉到孩子的事会偏听偏信,就说选村长一事,不知那几家和她说了什么,她支持赵广昌做村长。

    因为这个,老太太一直不喜欢她。

    会咬人的狗不叫,老太太这般形容她的。

    此刻不耐烦,少不得想旧事重提,梨花察觉到了,及时扯她衣服,“阿奶,你要是累了就进屋休息一会儿吧。”

    “屋子都布置成灵堂了,哪儿有休息的地。”

    老太太不怎么凶梨花,但有点控制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反正就是心里不舒坦,梨花不见气,而是耐心地伸出手,“那我扶你回家休息。”

    看她这样忍气吞声,老太太心里又难受起来。

    外头又下雪了,雪花比昨晚的大,很快就湿了两人身上的草衣和帽子,老太太心下愧疚,“阿奶不是故意凶你的,你四奶奶太气人了,说不过就动手,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

    “二堂爷走得突然,四奶奶恐怕也是担心四爷爷了,阿奶你别往心里去啊。”

    “她担心你四爷爷就守着你四爷爷啊,在我面前嚣张个什么劲儿。”老太太心下怨恨,望了眼沸沸扬扬的雪花,雾色一笼,有种置身云间的感觉,偏脸上的刺骨的凉,她情绪突然低落起来,“也不知阿奶死时是雪天还是晴天。”

    “阿奶定能长命百岁的。”

    “世上哪有什么长命百岁哟。”这话搁以前,老太太会觉得吉利,而现在,她不太爱听,跟梨花道,“阿奶哪天要是去了,你们别哭,阿奶活这几十年,风光过,值了,没什么值得哭的。”

    想到赵青山他们几兄弟哭得死去活来的模样,老太太不愿意梨花也这样,“三娘,阿奶说真的。”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老太太觉得自己能在灾荒活到现在,没什么遗憾了。

    也不是没有遗憾。

    她还想去京城看看。

    看看到底哪些人不把普通老百姓的命当成命,到底何等繁荣才能罔

    顾一州百姓的生死。

    这话她没和梨花说。

    梨花太孝顺了,她一提,梨花定会想方设法的带她去京城,就眼下这局面,刚到益州就没命了。

    她叹了口气,又想起丈夫来。

    丈夫死的那天是个晴天,因病了多日,大夫说活不了多久,却没料到三个月不到丈夫就去了。

    “三娘,想知道你阿翁长什么样子吗?”

    梨花配合的点头,“想啊,族里人说阿耶长得高大俊朗,比好多人都要好看呢。”

    “哎。”老太太兀自叹气,“我好像有点忘记了。”

    她的记忆里,只剩丈夫生病后消瘦得不成人样的脸,年轻时,她熬夜编布鞋等丈夫归家的心情也散了许多,丈夫的模样都模糊了。

    “你阿翁如果在,你四奶奶定不敢这样跟我大呼小叫的。”

    “四奶奶动手是她不对,改天我让她给你赔罪。”

    “算了吧。”老太太讽刺的勾了下嘴角,“她就那性子,这次赔罪,下次还那样,何必呢。”

    几十年妯娌,谁不了解谁啊?

    梨花道,“那下次也让她赔罪,赔罪的次数多了,她自然而然就改了。”

    老太太一怔,拍自己脑袋,随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梨花,“我怎么没想到呢?三娘,就听你的,下次她再骂我,我先动手打她。”

    想到老吴氏扯自己头发的狠劲,她咬牙切齿道,“看我不把她的头发全扯掉。”

    在院里那会,两人松手,空气飘落了好多头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知两人为何会做。

    当着老太太的面,梨花没有质疑老太太的行径,重重点头,“对,到时我机灵点,扑过去把她抱住,这样她就不能还手啦。”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那可不行,你四奶奶也有孙女,她们扑过来的话阿奶可吃不消。”

    梨花道,“那有什么?不是还有阿耶吗?阿耶是您儿子,总是要站在你这一边的,他一动手,堂姐们就不敢动了。”

    赵广安在孩子们面前很有威严,一开始还有不听话的孩子背后说他坏话,被他几番整治后,现在乖得很,别说还手,恐怕连还嘴都不敢。

    老太太想了想,“到时你四奶奶又该败坏你阿耶的名声了。”

    她算看明白了,老三名声不好就是老吴氏说出去的。

    老三败家怎么了?她有钱,乐意给他败。

    “名声算什么呀,只要阿奶您心里痛快就成。”

    老太太笑得开怀,“也是,阿奶都是要死的人了,任性一回怎么了?和你阿耶说,再有下次,就这么干,。”

    “好呢。”

    老人是很好哄的,到家时,老太太已经眉开眼笑了。

    心情一好,感觉不到累了,“走,咱过去帮忙。”

    二堂爷是最年长的人,丧事再简也简单不到哪儿去,何况族里现在有粮,用不着节省。

    加上这是灾荒以来第一次有人过世,老村长做主,丧事办得还算风光,便是香蜡纸钱都没落下。

    香蜡纸钱是梨花偷偷囤的,没有全部拿出来,不过赵青山他们很感激。

    虽说有棺材,但没有香蜡纸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二堂爷是第三天出殡的,下葬后,老秦氏和山英婆悄悄挤到梨花跟前来,“三娘,你当时囤了多少香蜡纸钱啊?能不能卖我们一些?”

    手里有钱了,两人说话阔绰了很多。

    梨花和赵广安站在一起,闻言看了眼赵广安,赵广安心领神会,“什么囤的?这是进村搜到的。”

    第92章 092山里过年串村

    “在村里搜的?怎么没听说过?”

    村里搜到的物件算公中的,像被褥衣物瓦罐之类整理后会由赵大壮分配下来,而香蜡纸钱从没看到过。

    赵广安私吞了?

    两人嘴上不言,但彼此对视的眼神里皆是猜忌。

    赵广安看在眼里,没个好颜色道,“东西不多,自然是谁需要给谁用咯。”

    说到最后,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

    老秦氏和山英婆怀疑他意有所指,两人都不太自在,迟疑半晌,又道,“你手里还剩多少啊?”

    赵广安笑容不减,“不多了,但婶子你们既开了口,自然要给你们留一些,只是你们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想用上那些东西,怕是得赶早。”

    赶早?赶早死吗?

    两人齐齐变了脸。

    空气还弥漫着香蜡的味道,赵大壮背着老村长走了上来,看两人表情不快,纳闷,“怎么了?”

    二堂叔死得毫无征兆,以致族里的老人们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两日以来,他爹娘说得最多的就是身后事,因此他以为老秦氏和山英婆也是如此。

    两人有些怕赵大壮,讷讷的摇头。

    赵广安没那么多顾忌,“婶子问我香蜡纸钱哪儿来的,我说村里搜的,两人就不高兴了。”

    告状是跟赵铁牛学的,赵铁牛看着高大魁梧,实则是个软骨头,除了打嘴仗就是告状,看多了,赵广安信手拈来。

    这不,赵大壮背上的老村长睁了眼,眼风凌厉的扫过两人,呵斥道,“丢不丢脸!”

    老秦氏埋下头,偷偷撞山英婆胳膊。

    山英婆似承受不住,颤巍巍的退了半步,沙哑道,“我这两日头昏脑胀的,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连着下了两天的雪,说话像有冰渣子往嘴里灌,戴着口鼻巾也不能缓和半分。

    话完,她捂着嘴咳嗽起来。

    老村长不知怕冷还是怎么,扭过了头去。

    赵铁牛挤到最前面来,左看右看一会儿后说道,“婶子不舒服的话就赶紧回家吧,二堂叔才死,你又没了的话,咱光是挖坟就得累死。”

    “”

    赵铁牛没注意山英婆铁青的脸,兀自嘟囔道,“地面结冻,泥土僵硬,手脚冰凉,谁有那力气啊”

    明晃晃的抱怨,山英婆气得够呛,偏他说的还是实话。

    她顿了顿,轻轻道,“我这就家去。”

    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炭火,只要自己不吝啬,应该不会被冻死。

    赵铁牛点头,摆手催促,“快点吧。”

    赵大壮心细,提醒了句,“去灶房拿点草药熬了喝下吧。”

    山英婆独自走了,老秦氏没了帮手,焉了不少,“我也家去了。”

    赵大壮道,“年纪大就别到处走了,天寒地冻的,摔一跤就完了。”

    老人的骨头弱,这种天摔跤多半要没命的,赵大壮仔细叮嘱了遍,尤其是老太太。

    老太太喜欢热闹,天天去灶房跟人聊天,平日也就算了,现在地上打滑得很,可不能再让她来回跑,他让老太太在家待着,饭点让人给她送饭。

    老太太不乐意,“我没老到那一天呢,你忙你的,别管我。”

    劝不动,赵大壮只得跟赵广安说。

    赵广安也怕老太太摔着腿闪着腰了,扶起老太太的手,恭顺道,“堂兄也是为您着想,不过您要嫌家里闷的话,我让人来家里陪你说话怎么样?”

    他从不逼迫老太太做那些不情愿的事,不就喜欢热闹吗?把热闹搬到家里不就行了?

    老太太却怕他为了求人低声下气,当即拒绝,“家里来人,咱得

    烧水烧炭,太麻烦了,算了算了,我在家哪儿也不去,你也别叫人来,有宁儿和阿莹陪着我就够了。”

    宁儿忘却了过去事,心智也如孩童一般,但却是个极有孝心的。

    就说前阵子,知道族里的娃都跟着赵广安干活,她闲不住了,缠着赵广安出门带上她,放牛,捡牛屎,扯牛草,一件没落下,便是赵文茵骂她是野种她也没生过气,气度大得很。

    赵广安:“成,哪日你无聊了跟我说,我背你出去串门。”

    老太太哪儿舍得累着他,连连摇头,“我哪儿也不去。”

    于是,直到过年,老太太都没踏出过院子一步。

    这场雪持续了数十天,积雪越来越厚,据说下山的路都给封了,期间,青葵县李家人来借粮借被子,赵大壮都没应。

    那次分粮,赵大壮托人给李家送去了一些,已经尽到人情了。

    至于其他,他无能为力。

    梨花也是这个意思,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一旦赵家这次借了粮,就会有下次,下下次。

    自己族人都省吃俭用的,哪有多余的给外人?

    李家人见借东西不成,又央求他们送些炭。

    他们的屋子因下雪的缘故,建了一半,加上山里潮湿的缘故,没有砍到柴火。

    没有柴火,自然没有炭,为此,他们天天来烦赵家。

    因入口的石壁门结冰,谷里的人出不去,他们便搓了绳子,示意赵家人把东西栓到绳子上,他们拽上去就行。

    方法都想到了,就等赵家人点头了。

    赵大壮仍不肯松口,太冷了,族里囤的炭勉强够自己用,加之大半人的手上和脸上都生了冻疮,族里人过得也不好,便是平日看着结实硬朗的人夜里睡觉骨头缝都是冷的。

    赵大壮站在地里整理被雪覆盖的麦苗,上头的人还在喊,“明个儿就过年了,念在同县的份儿上,你们就再帮我们一回吧。”

    麻绳悬在石壁旁,上面覆着冰雪,在簌簌冷风中轻轻晃着。

    赵大壮刨开雪,往山顶看了眼,实在不想回应,可又怕这群人不管不顾的顺着麻绳滑下来,只得道,“我们的炭火也不够用,实在帮不上忙。”

    “那牛肉呢?能给我们一些牛肉吗?”

    前天,梨花做主杀了两头牛给族里过年吃,宰杀是在灶房完成的,李家人如何知道?

    赵大壮不知哪儿走漏了风声,亦或是山上的人闻到了煮牛肉的香味,然而这种事万万不能认的,回道,“谁说我们杀牛了?这两天吃的牛肉是上次剩下的”

    李家人说,“还有吗?我们愿意拿钱买。”

    “没了。”

    倏地,上头没了声,地里其他干活的人不禁仰起脖子看了看,心里都有一个担忧,“堂兄,他们纠缠好些天了,不会心一横滑下来吧?”

    赵大壮扶了扶青绿的麦苗,掩下眼里杀气,慢吞吞道,“他们若下来,势必不能活下去的。”

    梨花说了,无论是谁,只要破坏规矩越界就直接杀了。

    “只能如此了。”

    然而,没等到李家那边有什么动静,元家先动了。

    过年这天,赵家众人像往常这般去灶房吃早饭,梨花和赵广安左右扶着老太太,走得极为缓慢。

    今个儿天气不错,没下雪,天空懒懒的,太阳藏在云层后,要出未出,就在一行人快到灶房时,南边忽然冒出滚滚黑烟,伴随着几道尖锐的惊叫。

    梨花抬头,霎时变了脸,“好像着火了。”

    老太太专注地盯着脚下,猛地听到这话,迷惑道,“屋顶覆着雪,怎么烧得起来?”

    等她看清南边翻腾的烟雾时,下意识握紧双手,板起脸道,“不准去。”

    黑烟能呛死人,父女两又是热心肠的人,真有个好歹,她也不想活了。

    梨花轻轻拍她手背以示安抚,“我去看看怎么回事,看位置,好像是月姐姐家,她家孩子多,又有伤患,真烧起来怕是死伤不少。”

    黄月已经跟赵多田成亲了,老太太拉着不让,“有你多田堂兄呢。”

    “他一个人哪儿够?”她缓缓抽出手,“阿耶,你扶阿奶去吃早饭,我去去就回。”

    “你站远点,别往里边凑啊。”赵广安回眸,让宁儿扶好老太太,替梨花说话道,“三娘往后是要做村长的人,不练练魄力怎么行?”

    杀牛那天,那些个脸皮厚的人想拿些牛油回家,梨花发现后,让赵大壮训了那些人一顿。

    知道梨花告的状,那些人骂梨花管得宽,一个姑娘家竟跟族长似的管东管西。

    梨花被骂懵了,垂着头没吭声,最后还是老村长出面把碎嘴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老村长直言不讳的说梨花会继承他族长的位置,让不满的人离开。

    梨花做族长只有少数人知道,而且从未宣之于口,第一次,老村长毫不避讳的说出来。

    想让梨花服众,就得让她多了解族里的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他劝老太太,“三娘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不能给她拖后腿。”

    老太太道,“做村长看着风光,实则全是一堆烂事,对了,知道谁撺掇的你山英婶闹事的不?”

    那天阴阳怪气梨花的就是山英婆。

    想当初,山英婆她们引来难民抢族里的粮,要不是梨花心善,她们一家估计都被逐出去了,哪有现在给梨花使绊子的机会?

    赵广安瞥了眼身后互相搀扶的赵广昌夫妻俩。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据山英婆的孙子说,那几日山英婆跟元家走得勤。

    老太太察觉他的视线,登时黑了脸,“元氏娘家干的?”

    赵广安甩头,“不知道嘛。”

    老太太忿忿道,“真要是她娘家干的,看我不休了她!”

    她对元氏的忍耐已经到头了,要不是元氏坏了身孕,她握了握拳头,目光扫向元氏平坦的小腹,嘀咕道,“也不知真怀还是假怀。”

    赵广安可不掺和这种事,“管她怀没怀,反正十月一到咱看到孩子就行了。”

    老太太掐她,“你懂什么?”

    元氏真怀上的话,赵广昌肯定对她言听计从,以元氏的心机,不定怎么为娘家谋划呢?想到像苍蝇一般的亲家,老太太不禁来气,“她娘家若是个老实的也就罢了,这见天的来事”

    “各过各的,管那些作甚。”赵广安望着越来越浓的烟雾,不甚在意的说,“反正她也占不到咱的便宜。”

    也是。

    梨花可不是任由人拿捏的主。

    老太太放心下来,“幸好有三娘,要不然,我哪有现在的好日子啊。”

    虽说老四宣布三娘是下一任族长时她心里不舒坦,直觉应该由老三来,可转而一想,老三性情洒脱,不受拘束,他要做了族长,估计心气一不顺就撂担子不干。

    这不是便宜了老大吗?

    那可不行,老大品行败坏,坚决不能当族长。

    这么一比较,还是三娘当族长对自家更有利。

    她往远处眺了眺,白茫茫的雪地上,已经有族人挑着水桶去了,雪色刺眼,她不适应眯起眼,“看得清是哪家不?”

    “不是元家就是多田家。”

    元氏攥着衣角,惊惧的盯着冒烟的地方,赵广昌安慰她,“别担心,着火的肯定不是爹他们。”

    元家隔壁住的孩子多,估计孩子点火不慎引起了大火。

    可话音刚落,小道就传来赵武的声音,“广昌堂兄,元家着火了,你赶紧挑水来啊。”

    元氏身形一颤,赵广昌神色一滞,急忙松开元氏的手往回走,“他娘,我去溪边挑水,你小心肚子啊。”

    溪水结冰,族里人凿了细细的一条水出来,出水很少,舀满一桶要很长时间。

    元氏忧心忡忡,而这头老太太先是高兴不已,心道龌鹾事做多遭报应了,但这情绪没持续多久就变了,问赵广安,“元家的房屋不会塌了吧?”

    大过年的,没了房屋,元家住哪儿?

    虽然她极其不满元家的种种行径,但元氏一日没被休,元家就是她家亲戚,不能见死不救吧?

    赵广安没想那么多,烟雾越来越大,隐隐能看到火光,老实回道,“不好说。”

    谁都不想大过年的发生这种糟心事,赵家人手脚快,各自回家拎起水桶就往溪边打水去了,赵广从冷冷清清看着,问老太太,“娘,我要不要去帮忙吗?”

    出事的若是他岳家,自然会义无反顾的帮忙,换成元家,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毕竟,他的命也是命,可不想搭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老太太不耐烦看到他,“谁管你去不去。”

    赵广从认真想了想,“娘发了话,我就不去了。”

    “”

    她什么时候让他不去了?不过老二素来就是个狡猾鬼,老太太懒得搭理他,“不知早饭

    吃啥?”

    赵广安对答如流,“堂兄他们舂了面粉,说过年蒸包子。”

    老太太一喜,“那咱快去瞧瞧。”

    小吴氏她们天不亮就过来揉面做包子了,七八层蒸屉,蒸的全是包子,就这样灶台旁还有不少人在忙活。

    一百多号人,每个人两个包子就是近四百个,有得忙的。

    是以虽知道南边着火了,却也抽不出身看热闹。

    梨花倒是看了热闹,却也被元家人缠得头疼,着火的是正院,黑烟萦绕,看不清屋里的情形,偏元氏娘抓着她衣角,一个劲的要她处置赵多田。

    元氏娘咬定火是赵多田点燃的,目的是烧死她们。

    赵多田确实容易冲动,却也不会无缘无故作恶,面对元氏娘歇斯底里的哭诉,她揉了揉眉心,问围观的磊子,“是多田堂兄做的吗?”

    磊子使劲摇头,“她骗人,多田堂兄老早就出门干活去了,根本不在。”

    赵多田和黄月想在开春后多种些粮,故而天一亮就扛着锄头开荒,哪怕是过年小两口也早早出去了,哪有心思来院里点火。

    元家院里堆了个火炉,专门用来烧炭的。

    黄月家里也有这样的炉子,而火就是从炉子里燃起来的,因周围有柴堆,所有烧得很旺。

    梨花看着元氏娘,“你说是多田堂兄干的,他却说不是,我信谁?”

    元氏娘哭得眼泪糊了一脸,“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

    梨花反驳,“谁知道呢?”

    元氏娘可没少撒谎,梨花懒得拆穿她而已。

    不知是不是被梨花的质疑刺激,元氏娘嘶吼起来,“我猜你就会护着他们,不是他们干的还有谁?难不成我们自己把自己的房子点了。”

    说着,烟雾背后忽然轰的一声。

    浇水灭火的人身形一抖,丢了家伙就跑,“怎怎么回事?”

    一阵雪扬起,雪渣扑面而来,梨花出门戴着口鼻巾,见状,急急闭了眼。

    有人在耳边喊,“房子塌了。”

    几息后,梨花睁开眼,刚刚翻滚的浓烟没有了,变成了稀碎的泥和木,雪和草。

    元氏娘呆住了,许久没反应过来,挑水回来的元家父子也懵了,回过神后,齐齐跪地哭嚎起来。

    大过年的极为忌讳,这种更是被视为不详,元氏娘被丈夫的哭声拉回思绪,捶胸顿足的哭起来,“这是逼我们全家去死啊。”

    过年最怕不吉利的话,赶来的赵大壮皱起眉,问先来的人,“房子怎么塌了?”

    赵武耸耸肩,摊手,“不知道啊,是不是当初的墙体没有压紧实哦,我看着火的地方离堂屋有个两三米呢。”

    房子不会莫名奇妙的塌了,细究起来,必是建的不牢固。

    元家的房子是自己建的,累得最狠的时候请了王家兄弟来帮忙,元氏娘从来不在自家人身上找原因,听了赵武的话,当即扑过去揪住王东衣服,“是你们,是你们害的,你们赔我屋子。”

    王东他们是最先跑来救火的,手里还提着水桶,被元氏娘这一闹,黝黑的脸迅速胀红,“不不是我们。”

    元氏娘认定他们帮忙建屋时没用心,声嘶力竭的骂起来。

    赵大壮看不过去,上前把人拉开,“你自己建的屋怪在别人头上作甚?”

    他觉得元氏娘不讲道理,想当初,元家也请过赵家人帮忙,只是那会要忙的事情有很多,他替大家伙拒绝了,王家兄弟做事快,为人没什么心计,逼于无奈,过来帮了几天忙,不成想就这么被元家赖上。

    赵大壮庆幸当初没让赵家人来,否则这时,就该是他们被纠缠上了。

    他道,“房子的地基是你们自己挖的自己填埋的,墙体是自己堆的,关人家兄弟什么事?”

    元氏娘像得了失心疯,一个劲的说,“就是他们干的,一定是他们干的。”

    倒塌的墙将火灭了,断断续续仍有烟雾冒出来,担心火星子没彻底熄灭,赵大壮让人把墙体刨开,看火星子灭了没,完了与元老头道,“事已至此,伤心无用,还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塌得只剩西边的草篷了,要住人的话,得把三面给围起来,否则一到夜里怕是会被冻死。

    据李家人说,外头冻死了好些人。

    小溪对面也有好几人过世,元家人千辛万苦的逃出来,死在这儿的话肯定不甘心的。

    赵大壮是这么以为的。

    元家人还年轻,活在太平盛世,少说还有二三十年好活,冻死在山谷里,于他们而言跟孤魂野鬼没什么两样。

    果然,赵大壮的话一落,元氏爹就停止了哭泣,先泪眼朦胧的在人群逡巡一眼,估计在找什么人,眼神最后落在梨花身上,梨花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家屋子小,住不下其他人了。”

    元氏娘哭声又大了,“你这是要我去死啊。”

    梨花不吃这招,“婆婆的房子是自己塌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让你们去死你们就去死吗?”

    元氏娘没料到她这般铁石心肠,一时无言。

    王家兄弟过意不去,“我家宽敞,要不婶子去我家”

    还没说完,就被元氏娘怒瞪回去,兄弟两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住进去遭他们迫害怎么办?再者,两个儿媳妇长得不错,被他们奸.淫怎么办?

    她瞧不上施以援手的王家人,殊不知赵家人也瞧不上她们。

    要知道,赵广昌不惜高价给她们买粮,事情传开后,一家人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话里话外都是女婿孝敬她们的,也就梨花奶的脾气好,不斤斤计较,换成其他人,早就打上门了。

    对于这样的人,谁敢邀请她们来自己家里住。

    赵广昌火急火燎挑着水桶来时,没细看院里的情形,满心都是老两口的安危,“娘,没事吧?”

    元氏娘哇的哭出声来,“广昌啊,咱没法活了啊。”

    她指向院里,赵广昌一看,汗水凝在了额上,“怎么这样了?”

    元氏娘把一切推到王家兄弟身上,赵广昌蹙了蹙眉,当初建房时,王家兄弟的确来帮过忙,要说他们故意酿成这事她却不信,上前扶元氏娘,“先不说那些了,屋子没了,你和爹睡哪儿啊?”

    梨花已经委婉地拒绝过元氏娘,但在女婿面前,元氏娘的信心好像又回来了,“广昌,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赵广昌偷偷瞟一眼梨花,见她面色沉静,没有要表态的意思,为难道,“娘,我”

    他想说他做不得,可这话在他过去的几十年里都是不曾有的,真要说出来,自己恐怕会成为族里的笑话了,他来得急,面上覆盖了薄薄的霜,嘴唇张张合合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大壮不忍心,替他说道,“婶子,赵家的事是由我三婶说了算,你揪着他没用。”

    在场的人都知道,但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赵武愣了一下,附和,“是啊,我三婶年纪大了,不喜欢家里人多,要不你以为书砚为什么要去叶家?”

    这话明显是歪理,偏让元氏娘找不到反驳的话。

    她像落水之人抱着最后一棵浮木的望着赵广昌,“那可怎么办啊?”

    确实糟心。

    赵广昌看了眼族里人,想让元家人去族里人借助几天,可所有人都回避他的目光。

    唯一不回避的是赵铁牛,他垂着眼睑,好像在盘算什么事,一副沉思的模样。

    赵广昌叫了声,“铁牛。”

    赵铁牛抬起头,应得响亮,“诶。”

    “你家人少,能否让他们去你家住几日?”

    “好啊。”赵铁牛爽快道,“借助没问题,但他们要帮忙干活。”

    赵广昌皱眉,“什么活?”

    “我说什么活就什么活。”

    赵铁牛沉迷打家具,经常半夜才歇息,看他实在辛苦,赵大壮有意减少他下地干活的次数,倒不是故意徇私,而是赵铁牛忙起来就忘了时间,如果累出个好歹,还得他妻子照顾他。

    对于这点,其他人并未抱怨。

    因为赵铁牛大方,只要

    他有的,乐意送给族里人,木床,桌子,凳子,很多都出自他手。

    尽管粗糙,但也能用。

    元氏娘不怎么了解赵铁牛的为人,想到每次遇到事,他永远冲在最前面,骂人也是,赵铁牛没少骂她,她自然不想跟这种人住一起,而且谁知道他会安排什么活给她们?

    元氏娘摇头,“我不去。”

    赵铁牛气了,“我没挑剔你一脸穷酸样你竟挑剔我?不来就不来,真让我乐意跟你这种蛇蝎心肠的人住在一起呢?我的屋就是给牛住也不给你住。”

    “”

    赵铁牛是真生气,他瞧不上元家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想着竹林风大,元家人能帮他砍竹子,他才不同意他们搬过来呢。

    他跟赵广昌说,“堂兄,你可甭让他们住到我家,我怕我一发火把她们全杀了。”

    “”

    他这一说,元氏娘更不会去了,然而出了赵铁牛,没人肯收留她们了。

    元氏娘万念俱灰,跌坐在地哭起来。

    看得多了,赵家人也烦了,沉默的拎起家伙就走,等元氏娘反应过来时,院里已经没什么人呢,她上前抓住赵广昌的腿,“东西,我们的东西还埋在墙下呢。”

    赵家人只刨开了着火处的墙检查火星子是否熄灭,底下的东西没有动过。

    赵广昌无奈的看向赵大壮,赵大壮尴尬的抹了下鼻子,“族里蒸了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遇到元家这种人,没人愿意多打交道的。

    明明刚碰到那会,元家为人处事挺好的,怎么相处得越久,越来越刻薄了呢?

    王家兄弟在梨花的示意下已经离开了,磊子他们没走,元氏娘污蔑赵多田,他们让梨花还赵多田清白。

    而赵广昌也想知道怎么着火的,重新扶元氏娘起身,替她拍身上的污渍道,“好端端的怎么燃起来了?”

    元氏娘道,“赵多田干的。”

    “娘亲眼看到的?”

    赵多田以前虽有些顽劣,没听谁说过他纵火烧房屋的事儿,赵广昌心里有所怀疑,又问,“他烧你们的屋子作甚?”

    “昨天我清点屋后的柴堆后,发现少了半捆,怀疑他们偷去了,上门同他们理论,他定是怀恨在心,广昌啊,你是他叔伯,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元家囤了多少柴赵广昌大抵有数,要说赵多田偷元家的柴他怎么也不信,毕竟,黄月囤的柴比元家多得多。

    他道,“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就是他干的,能有什么误会?”

    赵广昌只觉得头疼,以前觉得老两口挺通情达理的,现在怎么油盐不进?

    “多田在哪儿?我找他问问。”

    元氏娘嗤鼻,“定是做错事逃回赵家了。”

    赵多田是独子,家里宝贝得很,哪怕真是赵多田干的,赵家也不会认,元氏娘暗示得太明显,赵广昌心里不悦,可能在他心里,族里侄子不是那样偷鸡摸狗的小人。

    没多久赵多田就回来了,连个眼神都没给元氏娘,直言,“有人看到她在我家屋后鬼鬼祟祟的转悠了两天,哪晓得昨天我们干完活回家就听到她骂我们偷她的柴,结果怎么着?”

    赵多田讽刺一笑,“她家柴火有没有少我不知道,我家倒是少了两捆柴。”

    梨花自然相信他。

    黄月是个勤快人,光明磊落,绝不会做这种事,倒是元氏风评本来就不好,梨花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问元氏娘,“你偷多田堂兄家的柴火了?”

    元氏娘跳起,“你说什么?”

    梨花冷哼,“今天过年,你敢发誓说你没有偷柴?”

    元氏娘当即举起手指就要发誓,梨花又道,“如果偷了柴,就让你们冻死在今晚。”

    元氏娘身子一僵,说不出话来。

    见状,赵广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叹气道,“娘,你糊涂啊。”

    赵多田一直知道是她干的,今天一大早就要过来掰扯的,但黄月说今个儿过年,吵架不好,又说趁着地硬,其他人耍清闲多开些荒出来,这样来年就能多种些粮。

    对黄月而言,自家人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赵多田也不多说,径直走到后面,拎了两捆柴就走,“三娘,我还要去地里,先走了啊。”

    他双手戴着粗布缝制的套子,约莫是防止挖土起泡的,梨花道,“族里蒸了包子,没人两个,你也有份,记得回去拿啊。”

    因是过年,无论是嫁出去的还是嫁进来的,只要姓赵,都有份。

    赵多田点点头。

    头也不回。

    梨花跟赵大壮说,“我也回去了。”

    至于元家这一烂摊子事,谁要管谁管去,赵大壮也不想待了,“走吧。”

    赵广昌却不能走,不仅不能走,还得留下来哄他们,梨花不知赵广昌怎么做到的,吃过午饭,所有人都在灶房聊天时,赵铁牛跑来说元家人要去外面住。

    他在地里干活,赵广昌跟李家人搭上话时,他就在一旁听着。

    入口封了,想出去,只能借用李家人的绳子。

    梨花怔住,老太太先反应过来,“元家人疯了不成?”

    山谷的生活再不好,起码还算太平,出去后就不好说了。

    在她眼里,青葵县李家人可不是好东西,元家本来就欠了李家人情,再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得任由那些人搓圆捏扁。

    小吴氏也费解,“你堂兄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元氏也在,娘家出事,她想回去看看,但又害怕身子有个闪失,毕竟,如果不是这个孩子,赵家可能已经把她休了,对娘家,她一直想帮衬的,可她有自己的儿女要照顾,总不能为了娘家抛夫弃子吧?

    这世道,一个妇人,没有婆家的庇佑很难活下来的。

    像明二媳妇,就因婆婆嫌弃,毫不犹豫的另嫁了人,她不想走到那一步。

    这些年,赵广昌对她很好,换成其他人,不见得能像赵广昌一样对她百依百顺。

    她抚了抚肚子,跟赵铁牛确认,“你是不是听错了?王家兄弟不是让我娘去他家吗?”

    她知道院里发生的事儿,对她娘偷隔壁的柴她也生气,但王家兄弟是好人,她娘她们住进去的话,不至于沦落到被冻死的地步。

    “你娘多挑剔你还不知道?”赵铁牛不给她面子,“我再去看看。”

    老太太憋了好久,眼下忍不住了,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私心而言,她希望元家离得越远越好,可真让她们落到李家人手里,她还是有些迟疑的,路上跟梨花说道,“李家自己都借住在山顶李家家里,哪有位置收留元家,怕不是有什么陷阱吧?”

    梨花也觉得是陷阱,不过她不准备提醒,“咱去看看吧。”

    元家已经回去搬行李去了,她家还有一头牛,眼下这情形,她们决定杀了补补身体。

    至于已经开出来的地,准备跟人换成粮。

    梨花她们到时,山英婆更提着一篮子粮过来,见大家伙望着她,挺直腰板道,“元家答应把她家的地给我,我出些粮就成。”

    小吴氏蹙眉,“蠢货。”

    地再好,能不能种出粮食还不好说,现在就把手里的粮送出去,明年又是荒年怎么办?

    山英婆挨了骂,脸上有些难看,“我想过了,开春就撒种,元家的地我早就看过了,不算差”

    一副我自己没有吃亏而是赚了的表情。

    小吴氏没眼看,问赵广昌,“李家人信得过吗你就让他们出去,万一遇到事,咱们远水救不了近火怎么办?”

    只当是赵广昌做的决定,殊不知赵广昌心里也憋屈。

    他找了好家帮忙收留元家,要么人家不用意,要么元氏娘瞧不上,为此,他都差点去小溪对面找儿子帮忙了,念及老太太的脾气,真要让儿子帮忙,定是容不下自己的,这才忍住了。

    然后他就回族里吃顿午饭的功夫,再去元家时,元家两老突然提出搬去外面。

    石壁门打不开没关

    系,李家有绳子,说点好话,给点好处,拉她们上去。

    小吴氏她们来之前,赵广昌已经劝得口干舌燥了。

    他无奈的扯了下嘴角,“爹娘决定的,我劝不了,只能帮着了。”

    梨花将目光放在垂下来的绳子上,绳子约有手臂粗,颜色枯黄,瞧不出什么草搓出来的,她问,“绳子不会中途断裂吧?”

    这儿距山顶三四十米,人掉下来,不死也会断腿断胳膊。

    赵广昌也想到这茬了,“他们说先让孩子和行李先上去。”

    小吴氏又骂了句蠢货。

    孩子和行李先上去,李家不管元家人怎么办?

    赵广昌也想到了,但元氏娘的说法是牛最后上。

    这种天,食物比人贵重多了,牛在最后的话,李家不可能中途割断绳子让她们去死的。

    对于元氏娘的打算,梨花不置可否,元氏却觉得不对劲,“李家怎么这么好心?”

    怕不是想霸占娘家的粮据为己有吧?

    待元家人挑着行李过来,元氏急忙上前拉她娘的手,她娘的手冰凉,被她一拉,没有挣扎,“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可家里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不出去,只怕没法活了呀。”

    “不是有草篷吗?补一补,能住人的。”元氏落下两滴泪来,“外头是何情形不可知,你们这一走,碰到坏人只能自己担着了。”

    赵家人虽然冷漠,但在危险时刻,不会丢下亲戚自己逃命。

    上次遇到官兵就是这样,一帮人在前边拦着,给大家伙争取逃跑的时间。

    元氏舍不得亲娘,“娘,你好好想想,入口封住来,遇到危险,我想帮忙也鞭长莫及。”

    元氏娘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她有自己的考量,“你照顾好自己,其他就别管了。”

    等那老太婆一死,赵家势必要交到女婿手上的。

    她们走得坚决,赵家人没有相劝,只在一旁仰头望着,而且没有打元家那头牛的主意,而是认真拴在绳子上让其拉走了。

    当然,他们也不感伤,小吴氏她们炖了牛骨汤,汤里添了冬笋,脆嫩的味道在嘴里一蔓延,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满足。

    走出戎州那日,没人想到会在山里过年,更别论吃上肉了。

    一顿饭老少尽了兴,饭后便继续忙活。

    有些冬笋还未冒出头,妇人们拿着锄头,慢慢将积雪刨开,循着泥土裂缝的地方一挖就能看到新鲜的笋尖。

    法子是黄月教的,这些时日,族里囤了不少鲜笋。

    孩子们嘴馋,活蹦乱跳的跟着要求帮忙,整片竹林,满是坑坑洼洼的痕迹。

    傍晚时分,大家收拾箩筐回去时,山顶上突然响起几分熟悉的哭嚎。

    多田娘竖起耳,“好像是元家人。”

    众人屏住呼吸,一会儿后,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离元家离开山谷不过半日光景,元氏兄嫂就崩溃了,说老两口灌了冷风,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和老村长当时的情况一模一样,怀疑老两口中风了,问赵家有没有药,送些药上去。

    多田娘问老吴氏,“怎么办?”

    老吴氏怀里抱着个小筐,里面装着几根细笋,她轻轻拨了拨,“问我干啥?问三娘去啊”

    梨花正往草衣上缝竹片,她五指不灵活,一下午也就缝了前襟后背两处。

    多田娘找来时,她几乎没有丁点犹豫,“四爷爷的药早就吃完了,哪儿有剩的?”

    “那我给他们回话去。”

    “等一下。”她将竹子针别进衣服里,起身站了起来,“我也去。”

    元家走后,李家就把绳子收了,现在又放了下来,恰好垂在了地上,梨花拿起看了看,跟不远处赵大壮说,“堂伯身上有刀吗?”

    赵大壮立刻从腰间取了把短小的匕首递过来。

    梨花又让人去搬木梯,站在最高处将绳子剪断。

    元家纠缠不休,急起来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所以必须想好应对之策。

    赵大壮剪断绳子时,梨花跟其他叔伯说,“李家没讨到好处,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咱得让人守在这儿才是。”

    赵青山站上前,“这简单,我们轮流守着就行。”

    光是看着还不行,谁知道李家会不会接绳子从其他地溜下来,梨花补充道,“顺便再安排两个人巡逻,一旦发现情形不对就喊人。”

    第93章 093野心勃勃矛盾增大

    风雪一来,空气里满是冰刀子,白天尚且瑟瑟发抖,夜里更难熬。

    梨花摩挲着剪下来的绳子,沉吟道,“还得想法子出去一趟才行。”

    李家明显盯上她们了,受凛冬所迫,苦于不敢进谷,可等积雪一化就不好说了,而且他们有没有收买附近村子的人也不知道,所以必须出去。

    赵大壮担忧,“入口的石阶覆满了积雪,摔下来肯定会受伤,石壁门目前也打不开。”

    梨花道,“泼开水。”

    滚烫的水泼上去,总能将石壁门缝里的雪灭了。

    看她已有打算,赵大壮没有阻拦,问她哪日出谷,他让人备好水。

    隐隐猜到她出谷跟李家有关,其他人没有多问,而是争先恐后的举手,“我让人把石阶的雪铲了。”

    “我和赵武扛石鼎,再挑些炭,到时在入口烧水”

    “那我和二兄负责挑水”

    “我和赵八郎卡着门,这样你随时能进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事无巨细的安排起来,梨花说起自己的想法,“我带李解和刘二叔出去,快的话天黑前回来,天黑我们要是没回,你们就把石壁门关了。”

    既然出去,肯定要造访附近所有村子,试探他们对赵家的态度。

    商量好后,大家就回去准备年夜饭了。

    晌午剩了大半盆骨头汤,蒸好的米饭往盆里一倒,搅几下就是香喷喷的肉汤饭,刚挖的冬笋切成丝,和牛肉片一起放在瓦片上烤。

    噗噗噗的声音一响,所有人都忍不住咽口水。

    嫌瓦片烤肉太慢,赵铁牛将洗净的锄头架在石堆上,底下烧几块炭,牛肉熟得又快又香。

    老太太就爱锄头上烤出来的肉,哪怕嚼不动也喜滋滋的往嘴里塞。

    “铁牛,咋想到的?”

    看赵铁牛的法子有用,族里人将锄头都拿了出来,妇人们默契的堆好石子,待锄头往上一放,全是炭烤的香味。

    赵铁牛将新烤熟的肉夹进梨花碗里,骄傲道,“嘴一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

    牛肉切得很薄,肥瘦相间的肉最好吃,老太太却独爱瘦的,说是利于磨牙。

    前几天,老太太掉了一颗牙,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到底还是很在意,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磨牙能延缓掉牙的速度,往日时不时吃点东西,最近天天都得嚼块肉。

    赵铁牛给老太太夹肉,“三婶,你多吃点。”

    大家围着锄头,一排一排的,整齐又有序,老太太望一眼,不经感慨,“不知明年过年是何光景。”

    “明年咱能吃上自己种的粮,肯定比现在好。”赵铁牛回答道,“等天气暖和了,咱去外面看看能否捕到兔子啥的回来自己养,那样年底有吃不完的肉。”

    随着干旱蝗灾,山里的动物消失了许多,见老太太仍有些失落,赵铁牛又道,“实在不行,抓些蝗虫囤着也不错。”

    夏日囤的蝗虫到现在还有呢。

    想到夏日抓蝗虫的情形,老太太笑了,“那可不行,蝗虫一来,地里的庄稼就白种了。”

    “也是。”赵铁牛自己吃了块肉,高兴得眯起了眼,“咱不是有过所吗?逼急了,咱就假冒身份去益州城买肉吃!”

    不吃肉浑身没劲,还容易浑身发凉,这是赵铁牛自个琢磨出来的,他家娃儿小,晚上一家人挤着睡的,装炭的泥炉就在床边也不保暖,可自打吃了几回肉,夜里睡觉暖和得很。

    他问其他人,其他人也是如此。

    话落,他不禁看向梨花,“三娘,你说呢?”

    逃荒以来,梨花肉眼可见的瘦了,

    黑了,跟往日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相去甚远,可细看,眉间仍有娇养出来的娇艳,加之她一口流利的官话,混进益州城不是问题。

    梨花跪坐在蒲团上,双颊在火光下盈盈发亮,她细嚼慢咽的说,“到时再说吧。”

    当务之急,摸清楚李家的目的再说。

    赵铁牛谄媚的点头,“记得捎上我啊。”

    他有黄金,不缺钱了。

    梨花没应,倒是赵广安泼他冷水,“你戎州音太重,一到城门估计就被益州兵识破了,所以还是别给三娘添乱了。”

    整个冬天,他们仍在学习官话,这样都不行的话,必然不是他们的问题。

    赵铁牛道,“是不是教得不行啊?”

    几片牛肉下肚,赵广安话多起来,“就是学堂的夫子来教也改不了你的口音。”

    “那怎么办?”

    “老实在谷里待着,我陪三娘去益州城。”

    “”赵铁牛怀疑他故意的,不满的撅起嘴,“你一走,族里的娃怎么办?”

    “找点活打发他们不就好了?”

    赵广安没觉得孩子会绊住他,经过他不懈努力的告状,孩子们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到时只要他随意找个借口就能糊弄过去。

    赵铁牛杵了杵手里的筷子,“我要跟他们说。”

    没影的事也让两人较真起来,梨花打断他们道,“外面怎么样了没人知道,贸贸然进城,出不来怎么办?”

    她不对朝廷抱希望了,在她眼里,衙门里的都是坏人。

    若不是朝廷放弃戎州,她们怎么会背井离乡不能归?

    见她陷入沉思,赵广安识趣的止了声,虽然想进城快活两日,但跟女儿的安危比起来,还是女儿更重要。

    须臾,他思量道,“益州兵视咱们为蛾虫走兽,想抓就抓,想杀就杀,落到他们手里,不如让我自戕算了。”

    赵铁牛也是这个意思,可想到身藏万贯却没地花,不由得苦了脸。

    老太太看他筷子顶端黑了,踹他,“糊了。”

    他一怔,急忙拿走筷子,却看锄头上的肉糊掉了,“啊啊啊”

    离得近的赵大壮看到,夹了片肥肉放上去

    大家对烤肉的兴致高,烤了肉,又烤野菜,孩子们跃跃欲试,最后,将汤饭放上面烤成锅巴

    乡下没有守岁的习俗,吃过年夜饭,全家人围在桌前聊会天就各自回屋睡了,今晚吃得多,炭火熄灭后,所有人都懒洋洋的不想动,最后,还是赵大壮抱了一捆柴生火取暖。

    火光大亮,大家一圈一圈的围着火堆而坐,边回忆逃荒路上惊心动魄的事,边憧憬明年的收成。

    南边的几户人家也来了,她们坐在最外边,时不时插几句话,眉间的愁绪消融在柔和的火光里,直至浮起笑容来。

    一晚上,赵大壮添了好几次柴火,天明时还有火星子啪啪啪的跳出来。

    大家七倒八歪的互相依靠着睡着了,梨花要出谷,早早就去了入口处。

    一盆一盆的开水泼向石壁门,当赵二壮说门开了,她和李解刘二两人立刻钻了出去。

    东边泛起金黄的光,似有太阳破云而出,应该又是个好天气。

    刘二手里的火把照亮山洞前,梨花觉得天黑肯定能回来,然而看清洞里的情形后,她紧紧拧起了眉。

    村民们放在洞里的柴堆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燃尽的柴灰,细碎的草屑,零落的碎布,细闻的话,还有股刺鼻的霉味,她后背挨着门,目光变得警惕起来。

    以身抵门的赵三壮察觉不对劲,探出头,“怎么了?”

    梨花站着没动,“李解,你出去瞧瞧。”

    李解已经握着刀往前去了,走到洞门时,他望向远处,“婶子,起得这么早啊?”

    离洞门最近的是树村的人,同李解说话的应该是树村的人。

    “睡不着哦。”

    声音有些陌生,梨花没有出声,李解和那人聊起来。

    年前,梨花曾让山上居住的李家人及时告知外面发生的事儿,可自打青葵县李家人搬到山上后,她就甚少知道外面的事儿。

    只知气候太冷,即使有炭也冻死了许多人。

    却不知树村遭了火灾,多处树屋被烧毁,树村的人不得不合住,更不知青葵县李家在笼络人心,撺掇大家搬到山谷里去。

    遐思间,洞口闪过一道阴影,妇人的声音更近了,却也更低。

    “他们说山谷里还有未挖掘的宝藏,住进去便有机会获得,村里有人被说动了,都往山上去了,你们得小心点。”

    她家住得近,清楚赵家的为人,平心而论,比起花言巧语的李家人,她觉得赵家更务实。

    从赵家培育幼苗就看得出来。

    他们人多,却没欺压周围的人,进谷后,勤勤恳恳除草建屋,李家就不同了,村长给他们指了建屋的位置,一群人好逸恶劳,怨天怨地,不肯踏踏实实安家,反倒四处游说大家将矛头对准赵家。

    日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真起歹心,定是要血流成河的。

    她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跟李解道,“山上风大,他们的人冻死了不少,但附近贪图安逸的人被他们收买了,目前估计有一百三十人左右。”

    想到什么,她略作停顿,“都是成年男女。”

    没有孩童。

    李解一脸凝重,回头看了眼梨花,“三娘”

    梨花知道他想说什么,问妇人,“古阿婶她们怎么样了?”

    妇人不料洞里有人,吓了一跳,听出是梨花的声儿才放松下来,眼角斜过旁边小径,“李家人多次在她们屋子周围徘徊,还有几次闹出了动静,不过她们没吃亏”

    她放缓语速,“就是有几人救病复发去了,古嫂子给她们建了坟。”

    这时,山上有动静响起,她宛若惊弓之鸟的缩了缩脖子,“他们好像要下来了,莫让他们看到你们,快回去吧。”

    “他们没有刁难你们吧?”

    “他们人多,我们村的人也不少,不怕他们。”

    而且村里人住得近,没给李家人钻缝隙的机会,便是平日干活,大家也是一起的。

    山上的窸窣声越来越近,妇人摆摆手,提着衣服迅速跑开了,李解果断退回门口,“三娘,不能出去。”

    想知道的事儿已经知道了,而且古阿婶她们无虞,确实没必要冒险,她当机立断,“先回谷。”

    赵大壮他们收拾石鼎还未离去,看她去而复返,温声询问,“是不是忘记带什么了?”

    梨花严肃的摇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去再说。”

    已经许久没看到她这样一副表情了,赵大壮慢慢阖上的石壁门看了眼,“等石壁门重新结冰你们再回。”

    赵三壮森然的点点头。

    太阳跳出云层,洒下淡淡的柔光,可所有人都少有的肃然。

    “是不是李家在打咱的主意?”

    几十米的绳子不是两三天就能搓出来的,李家放绳子未必没有试探深浅的缘故,拉元家人上去,更是为了弄清他们的情况,赵大壮掂了掂背篓,看梨花不答,心知自己猜对了,“族里妇人孩子多,谨慎起见,都去灶房住。”

    最开始,灶房没有盖顶,只是小小的一块空地,后来搭了顶,围了篱笆墙,位置也比之前大得多,足够全族人住进去了。

    不过没有多余的地容纳行李。

    梨花垂下眼睑,轻轻摇了下头,“不着急,他们再凶猛,总不能一窝蜂的溜下来。”

    只要没有全部涌进山谷,打起来她们是有胜算的。

    梨花道,“今个儿天晴,他们肯定会在山上观察咱们,咱们别露出马脚了。”

    李家人真要下来,势必不会选择白天,所以她们只要夜里加强人巡逻就行了。

    赵大壮忍不住朝山顶望了望,“不知元家人怎么样了?”

    “出谷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过得好与不好,和咱们无关。”梨花对外人的生死不感兴趣,若不是为了更好的

    在乱世活下来,她连族人的死活都不会管。

    她和赵大壮说,“回去后,你私下跟叔伯婶娘们说说,无论去哪儿都得结伴,武器也不能离身。”

    “其他人家可要通知?”他下巴朝不远处的茅草屋点了点。

    梨花想了想,“罗老太家就不知会了。”

    罗老太是个拎不清的,赵大壮善意提醒两句,她没准跟李家狼狈为奸,梨花从不把人往好处想,“让其他人别说漏嘴了。”

    一旦打草惊蛇,想对付李家人就麻烦了。

    眼下草木枯萎,不容易藏人,等到了春天,草木生长,李家随便藏进一簇树丛也能让她们焦头烂额。

    赵大壮把石鼎背回去就挨家挨户通知下去了。

    大年初一遇到这种事,族里人将李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了百八十遍,老太太更是气得咳出一口老痰来,换上竹甲时,劈头盖脸的骂赵广昌。

    赵广从一边伺候她,一边落井下石,“大兄,人是你招来的,真打起来,你可得冲到最前边才行。”

    赵广昌正往竹甲外套草衣,这是防止李家人发现他们有了戒心故意穿的。

    听了赵广从的话,他沉默的别开脸,无声还了句,“怎么就是我招来的了?”

    明明是梨花她们不小心惊动了李家人。

    细究起来,人是梨花引来的。

    顾及老太太在气头上,他只敢嘴唇微微张了张,咽下这口憋屈道,“娘生养我一场,我必会保护好她的。”

    他话说得明白,保护亲娘义不容辞,但要他像冤大头似的跑上前当靶子是绝对不可能的。

    赵广从佯装没听懂,和老太太说,“有大兄在,娘你就放心吧。”

    “有他我才不放心呢。”她低头整理竹甲,“老二,你保护我。”

    “啊?”赵广从难以置信,“我?”

    老太太不高兴了,“怎么,委屈你了?”

    赵广从连连摇头,旁边的黄娘子适时开口,“我来保护您。”

    老太太觑她一眼,黄娘子身量小,瘦得跟柳条似的,老太太可不敢把性命放她手上,“你保护好自己就成,我有三个儿子,还愁没人保护我?”

    “就是。”赵广安踏进门,接过话道,“娘你站我后边,谁想杀你,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老太太仍不高兴,“大过年的,什么尸体不尸体的,要死也是李家人死,咱们都好好活着。”

    不知是不是心里没底,午饭后,几个老太太不约而同的提出去拜祭二堂爷,求他保佑族人平安度过这一劫。

    赵青山有心想劝。

    根据风俗,清明才能祭祀。

    老太太不依规矩,肆无忌惮的烧纸,宛若又死了人似的。

    这不,胡家戴着粗糙的麻布花赶来,一脸悲痛,“哎哟,这是谁又去了啊?”

    “”

    跪在坟前的几位老太太登时怒脸相向,“你才去了。”

    胡家原想赶在其他几家前好好巴结,不料弄巧成拙,顿时尴尬起来,“到清明了?”

    还早着呢。

    山里不知年岁,但梨花是个细心的,逃难起就记着日子,要不然,今夕何夕也不知道。

    没人搭理她,胡家媳妇脸上挂不住,却也老老实实跟着跪了下来,“阿翁,你素来心善,可得保佑我家平平安安的,他日顺利进城,必买纸钱报答你。”

    老太太翻了个白眼,搭着黄娘子的手缓缓起身,“回了。”

    可不能让胡家媳妇的话被棺材里的人听了去。

    山英婆不懂她的心思,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三嫂子回去吧,我再跟二兄说说话。”

    “”

    和一死人有什么好话的?老太太一面摆出不屑,一面又慢慢屈膝跪了回去,“忘记我还有事没跟二兄说了。”

    “”

    “二兄,今日烧给你的纸钱是我的,你得了我的好,可得应我的事,你要帮别人不帮我,往后我就不给你烧纸了。”

    “”没见过这么小肚鸡肠的,山英婆偷偷睁开一只眼,“三嫂子,这样不好吧?”

    “不管,他拿了我的钱就得为我办事。”老太太斜眼睨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手里分到了财宝,又得了元家的地,想做族里最富裕的人是不是?”

    山英婆睁大眼。

    不敢相信自己最隐秘的心思被老太太猜到了。

    眨眨眼,否认道,“当然不是了?我是那么浅薄的人吗?我求二兄保佑族里平平安安呢。”

    老太太阖上眼,平静道,“正好,我也是这么跟二兄说的,他应我就是应你了。”

    “”

    哪能这样啊?山英婆急得鼻翼翕动,老太太却看不见了,嘴里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长串,隐约有田地百亩,钱财万贯之类的话,山英婆嘴角抽搐了几下,闷声闷气的走了。

    “看到没,就那气性还行越过我去,做梦呢。”老太太不知和谁在说话,反正四周无人附和。

    祭拜结束,老太太又去祠堂给祖宗上香。

    为了让大家顺利度过这一关,她是下了血本的,香蜡纸钱,说烧就烧,放眼整个族里,没有比她更阔绰的了。

    回去后,她让黄娘子扶她回了家。

    她家离石壁远,李家真下来,一时半会跑不过来。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于是,年前清静的院落多了不少人,尤其住在石壁附近的,白天全部将活拿到梨花家来做,夜里也不回去,而在灶房歇息。

    除了这点,其他好像没什么变化,汉子们照样下地干活,妇人们照样缝衣煮饭,赵广安仍天天带着一群孩子在牛棚转悠。

    山谷祥和又宁静。

    直到初八这日。

    一大早,天空飘起了雪花,裹挟着呼啸的山风,仿佛要将连人带屋席卷而去。

    梨花刚出门就被风雪吹得闭上了眼,只露出一双眼在外面的赵广安也难受的挡住了眼,“已经过年了,怎么还会有这般大的风雪?”

    青葵县的冬天再冷也不曾有要被大风吹得站不稳的情况。

    想到闺女瘦弱,他连忙伸手握住梨花胳膊,“三娘,这风太大了,你就莫出门了吧?”

    话音刚落,院里嘭的一声,屋顶上的雪被刮下来了。

    赵广安心惊,搂过梨花就往前滑去,饶是这样,还是有雪砸在了脚上。

    只觉脚踝一痛,他惊呼出声。

    梨花揉眼看去,急得出声,“阿耶”

    “都怪阿耶的腿太长了。”他慢慢缩起脚,微微一甩,安慰梨花道,“估计冻伤了。”

    这个冬天,梨花时常偷偷给他酒喝,是以少有感觉到手脚冻得僵硬的时候,然而此刻,双脚麻木了似的,他撑起上半身,“三娘,受伤了没?”

    梨花摇头,拍拍脸上的雪,几下站起搀扶他,然后喊刘二。

    刘二住得近,听到声音迅速赶来。

    刚走近,又是嘭的一声。

    “快进屋。”刘二弯腰抱起赵广安就往屋里走,“风太大了,出门危险。”

    老太太节俭,每日要等泥炉的炭燃尽后才出门,是以不知道屋顶的雪塌了,隔着门喊,“三娘,出啥事了?”

    “刮大风

    ,阿奶别出来。”

    “什么塌了?”

    “屋顶上的雪。”

    “你没受伤吧?”

    “没。”

    堂屋的门一晚上都关着,门缝凝了冰,还是刘二用力撞开的。

    门一开,风立刻将其吹向墙壁,然后又咚的一声反弹,几下后,竟有要倒的趋势。

    梨花使劲扶着,到底力气小承受不住,大风灌进屋,里面的东西瞬间乱糟糟的散开,刘二放下赵广安,迅速将门关上落上门闩,忧心忡忡道,“这么大的风,灶房那边怎么样了?”

    灶房堆着粮和碗筷,还放着柴火,风一吹,怕是会损失不少。

    赵广安身上落了雪,脖子里也沾了些,刺骨的冷,相较而言,脚踝的疼痛反倒没那么严重,他和刘二说,“别管我了,先去灶房看看。”

    碗筷坏了就坏了,粮食被刮走就麻烦了。

    刘二看向梨花,梨花点点头,“李解呢?”

    “夜间巡逻没回来呢。”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咚咚的敲门声,还有李解的大喊,“三娘,不好了,明家和夏家的房子塌了。”

    梨花过去开门,排山倒海的风刺得她脸颊生痛,“伤到人了吗?”

    “夏老头老两口埋里面了。”

    夏老头他们进谷时就受了伤,整个冬天没露过面,不过夏家兄弟稳重许多,建屋时,没让任何人帮忙,全是他们自己垒的墙,元家的房屋倒塌后,夏家不是没有这个担忧,劝老两口来赵家灶房,但老两口好面子,不想寄人篱下,坚持不肯挪地,李解说,“我们巡逻到那边就听到胡家人在喊,奈何风太大,辨不清两人的位置”

    怕李家人这时候下来,也不敢在夏家耽搁太久。

    梨花道,“大堂伯呢?”

    “昨晚他休息,回来前,已经有人过去喊他了,三娘,你要不要去看看?”

    房屋倒塌让大家人心惶惶,梨花想做族长,这时候出面安抚大家是最好的。

    赵广安不让,“三娘这么瘦小,被吹走了怎么办?”

    梨花道,“我和李解一起,不会出事的。”

    让刘二在家陪赵广安,她和李解先走了。

    她的草帽在方才被吹落了,口鼻巾紧紧贴着脸颊,透不过气。

    李解走在最前,替她阻挡迎面的风,待出了院子,不高不低的说,“天蒙蒙亮那会上面落了两个人下来。”

    “人呢?”

    梨花的手攥在他手里,刚从外面回来,他的手是凉的,手心有茧,膈着皮肤不怎么舒服。

    李解没有感觉,如实回道,“死了。”

    “他们周围有绳子吗?”

    “没有。”

    起初,他们想的和梨花一样,定是李家人想在天亮时溜下来藏起来,但附近没有绳子的痕迹,他们猜测那群人不是一条心,因为什么闹起来,两人是被人丢下来的。

    他说出心底的想法,埋着头走路的梨花安静下来,片刻,大声开口,“会不会是风吹下来的?”

    李解回想听到声音的时间,“还真有这个可能。”

    死人已经被雪覆盖,渗出来的血也已凝固,赵大壮拿着草席,正把人往草席上拖。

    手脚一露出来,梨花捏住了鼻子。

    腥味混着清冷的雪,恶心得人作呕。

    手脚拽出雪地沾上草席时,无力后仰的脑袋突然放平了。

    大雪覆脸,仍露出几分熟悉的五官来。

    站在李解身后的梨花不禁上前两步,抓过赵大壮手边的锄头刨开了对方脸上的雪。

    霎时,周围人倒吸一口冷气。

    “李李家阿叔?”

    赵大壮忙不迭去扒另一人的脸,五官对他是极其陌生的,他怔忡的看向梨花,梨花点头,“李家娘子。”

    想不到掉下来的会是原本住在山上的李家人,梨花记得他家五六口人,这位娘子不是李老头闺女,而是投奔而来的侄女,她们掉下来,李老头的儿子又在何处?

    赵大壮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要不是李家念在同姓的份上收留青葵县李家人,那帮人估计早就冻死了。

    “不知道。”

    大雾弥漫,看不清山上的情况,梨花将刚刚自己那番猜测说了,仔细想想又有不合理的地方,两人真要是被风吹下来的,山上该有李家兄弟的哭喊才是。

    亲爹去世,不可能无动于衷。

    赵大壮道,“埋了她们不?”

    “不埋。”

    这么冷的天,谁有精力挖坑呢?梨花说,“暂时放这儿,天晴后再说。”

    赵大壮沉吟,“天不好,李家想动手估计就这两日了。”

    “叔伯们辛苦些,莫让贼人钻了空子。”梨花蹲身,搜了下两人身上是否有财物,然后让赵大壮把他们身上的衣服罢了,哪怕是熟人,毕竟已经死了,留下他们的衣服可以自己用。

    几个月以前她就开始做这事了,便是二堂爷过世也不过一身草衣而已。

    赵大壮说,“好。”

    “夏家那边怎么样了?”

    “人肯定活不下来了,我让夏家兄弟先挖着,待解决李家的事情后我们才腾得出人手过去帮忙。”

    族里好多人长了冻疮,再手冷,化脓会越来越严重,肯定会印象打架的气势。

    不管夏家人是何想法,赵大壮都不会在这时候分心过去帮忙,他道,“等一会儿你回去把三婶她们接到灶房来,以免乱起来咱还要担心她们。”

    似乎料定李家会动手,梨花让李解去办,自己往石壁走去,“看到绳子了吗?”

    “暂时没有发现。”巡逻的赵武说,“不知是不是他们发现了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耳边嗖的一声,一根枯黄的草绳从天而降,但因风大,在空中摇摇晃晃的。

    赵武心下一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样倒好,干完这一架,晚上能睡个好觉了。”

    落绳的声音不重,掩在呼啸的山风里并不明显,但让大家惊喜的是,绳子的这一头离地面四五米,李家人真要溜下来,恐怕讨不着好。

    赵武嘿嘿笑起来,“这群蠢货,没发现绳子被咱剪了一截吗?”

    元家人上去,势必会告诉李家绳子的长度恰恰够到地面,由此李家当然不会留意绳子短了一截。

    赵武:“三娘,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吗?”

    梨花左右看了看,“这儿留五个人,其他人去周围看看”

    大家默契的散开,很快,左侧传来惊喜的叫喊,“这儿有绳子。”

    李家人好像没想象的蠢,担心一根绳子不够,又丢了几根。

    赵三壮跑着来的,风雪声盖过了人声,他在绳子那儿喊破嗓子这边也没人应,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梨花,“今天的天气,折腾出再大的动静都不会传得远,咱们挨个挨个收拾,将李家一网打尽。”

    天晴时,山上山下能互相喊话,先来的李家人遇到危险可以给同伴报信,今个儿却是不行了。

    赵三壮窃喜,梨花亦松了口气,让人拿木梯把绳子剪一截,等人落下来方便她们捉拿。

    赵三壮虎虎生威的去了,赵青山问梨花,“杀了他们吗?”

    “不杀,绑起来扔雪地就行。”

    这跟杀了他们并无不同,赵青山说,“待会你站远点,别让他们抓到了。”

    梨花弯起眼,脆生脆气的答了句,“好吶。”

    剪绳子的是赵三壮,咔嚓一声,绳子顿时脱离他的手飘向半空,他兴奋起来,“你说他们会不会被风吹走啊?”

    房屋都被风吹塌了,何况是人?

    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赵三壮说完这话后,梨花总觉得不远处响起几道重物落地的声响,赵三壮竖起耳,眼睛咕噜咕噜转,“听到了吗?”

    大家伙点点头,又有些不可思议,“李家人不会这么倒霉吧?”

    然而事实就是这么倒霉。

    根据李家的打算,先放绳子,然后让大家趁着大雾溜下来,可先下来探路的人一离开视野好像就没了动静。

    之所以

    这么说,是因为负责拽绳子的人感觉不到重力了。

    他们心里还纳闷,“这也太快了吧?”

    “张三郎以前是镖师,懂得自然多。”李家人一脸得意。

    下一个是张四郎,他双腿夹紧绳子,双手紧紧抓住绳子往下滑。

    倏地,大风肆起,绳子短暂的离开石壁,先是往左一晃,然后往右栽去,他心里害怕,嚷嚷起来,“不行,这风太大了,怕是会把人刮飞。”

    李家人站在离山崖三米的位置,不为所动,“不怕,只要你拽紧绳子,必能安全落地。”

    他们拽元家人上来的那天不也刮风了吗?元家人不也安然无恙?

    张四郎仍是害怕。

    然而风太大了,根本听不清李家人说了什么,他只觉得双脚慢慢僵硬,双手也使不上劲儿,四肢不受控制的脱离绳子。

    若是天气好的时候,山崖上的人定是看到他木讷飞出去的画面,偏偏近日大雾,什么也看不清。

    事情发生得太快,张四郎甚至不曾尖叫,以致他们根本不知道事情出了岔子。

    这可乐坏了底下守株待兔的赵家人,本以为会兵戎相见,结果落下来的全是尸体,以致后面,他们连草席都舍不得施舍了,尸体也懒得去寻,就在绳子底下数数。

    一次响声一个人。

    一,二,三,四

    数到二十几的时候,他们没了耐性,赵三壮说,“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终于听到一个活人的喊声时,所有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下来啊,下来啊。”

    “”

    这次是李家的仆人,他已经滑到了绳子的末端,却看不清底下的情况,这一声抑扬顿挫千回百转的‘下来啊’三个字让他以为遇到鬼了,夹着绳子的双脚一蹬,使劲往上爬,“救命,救命啊”

    第94章 094锄强扶弱小集市

    头上的草帽在滑下来时被风刮飞了,草帽的绳子勒得脖子发紧,呼吸越来越急促,再让急骤的风雪一拍,四肢渐渐使不上劲,心知之前下来的兄弟凶多吉少,拼尽全力的抓紧了绳子。

    底下的赵家人左等右等不见人,且呼救声消弭后迟迟没听到动静,不禁纳闷,“莫不是别处还有绳子?”

    明明声音不算远,除了落地,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三壮急忙打手势,示意大家沿着石壁再找找。

    雪越来越大,石壁沾上雪,迅速变白,草绳的颜色不显,赵三壮睁大眼,一寸一寸找了一圈才回来,捂嘴大喊道,“没看到绳子啊。”

    其他人点头,脑袋往前一凑,大吼问道,“会不会知道是陷阱爬上去了?”

    风呼呼的吹过耳畔,不大声点,根本听不清对方的话。

    赵三壮仰头望了眼,用力回,“应该不会。”

    绳子覆了雪,冷浸浸的,滑下来容易,爬上去就难了,他蹙眉眯眼,试图找到李家的绳子,可雪势密集,睫毛眨眼就扑上雪不能视物了。

    他扯着嗓门道,“咱再等等。”

    接下来很长时间都没动静,他得出结论,“李家怕是察觉事情有异,退缩了。”

    谷底尚且冷若冰窖,山上可想而知。

    “那咱回去吗?”

    “走!”

    出来时风雪交加,尚有路可走,而眼下,积雪没过了脚踝,满目苍白,连地里的青苗都瞧不见了。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灶房,匆忙抖掉身上的雪去找梨花,“三娘,上头没动静了,我们看这雪太大就回来了。”

    他们身上寒气重,一靠近,火堆旁的人主动给他们挪地,梨花把凳子让了出去,“眼睛没事吧?”

    赵三壮拿掉口鼻巾,眯眼又睁开,“没事”

    在外面大嗓门惯了,一时没适应,声音极其洪亮,换作平常,少不得要遭老吴氏碎碎念,今个儿却是没有,老吴氏道,“雪天记得保护好眼睛。”

    戎州的雪不会持续数月,所有极少有人知道一直看雪会伤眼睛,是以一开始有人说眼睛不舒服时,大家以为疲劳所致,后来发现雪有问题,大家便在口鼻巾上做缝了眼巾。

    所谓的眼巾是将布戳些小洞,缩短眼界的同时保护眼睛不受白色侵扰。

    摸着石头过河,有没有用大家不知道,因为族里总有些五大三粗的人嫌眼巾碍事不愿意戴。

    赵三壮不敢忤逆自家老娘的话,“一直戴着的。”

    不多时,赵大壮他们回来了,一行人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步伐沉重,赵三壮不明所以的迎上去,“出什么事了?”

    又有两家的屋子塌了,赵大壮他们捡尸的时候去瞧了眼,没有伤到人,不过损失不算小。

    赵大壮跺跺脚上的雪,如实说了外头的情况。

    既害怕李家偷袭,又怕风雪吹垮了屋,所有人都挤到了这边来,梨花问赵大壮,“小溪对面的情况怎么样?”

    “如你所料,果真有两家想对叶家动手,我们到时,叶家正跟他们绞着”赵大壮呼出的气冒着白眼,竹甲挨着炭火,上头的雪迅速化成水落下。

    小吴氏急忙从自家筐里找衣服给他换。

    这种时候,没人会扯男女之别,嘴里都是劝他换了衣服再说。

    梨花问,“我堂兄他们怎么不过来?”

    “那群人已经被捆起来了,威胁不到他们了”

    过来的话免不了要把贵重的行李捎上,外头这么大的雪,染上风寒反倒不好,赵大壮问梨花,“对那两家该怎么做?”

    “趁火打劫的人必不能留在山谷里。”

    梨花已然能做主了,便也不再避讳,或借老村长的名义,她直接道,“雪停后就撵出去,顺道跟附近几个村的人知会一声,让他们记得提防”

    “他们投靠青葵县李家怎么办?”

    梨花弯唇,“就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在场的人生大多没领教过梨花的手段,赵大壮却隐隐有预感。

    这不,两天后雪一停,梨花就让他们烧水泼石壁门,待门一开,毫不留情的把人丢了出去。

    共十九人,全部被打断了腿。

    其中有两人没扛住饥寒交迫,昨天就没什么气了,再被赵家挥棍打断腿,丢出去之前就断了气,而没断气的离死也不远了。

    赵家霸占了他们的屋,抢了他们的粮,防寒的衣服也被他们剥得只剩草衣。

    罗老太忍着剧痛,涣散的双眼像猝了毒的蛇盯着石壁门前的小姑娘,许是眼神太毒辣,小姑娘慢悠悠的低头看了过来,五官藏在藏青色的棉布下,表情不显,但语气冷冷清清的,“要不是你们贪得无厌,我也不会下狠手,追根究底,都是你们自找的。”

    丢人的重活轮不到梨花,是赵铁牛他们负责的。

    见罗老太一脸怨恨,赵铁牛挡在梨花面前,“瞪什么瞪!要死就尽快,趁我现在心情好,给你挖个坑,若要拖下去,我可不管了啊。”

    罗老太牙关紧咬,恨不得咬下赵铁牛一块肉下来。

    赵铁牛冷哼,“装什么装?实话告诉你,老子刚刚骗你的,就你这种心如蛇蝎的老太婆,死了就该丢山里喂野狼!”

    赵家丢人时没讲究,大家堆在了一起,贪生的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被压死,听了赵铁牛的话,既惧又怕,山里有没有野狼他们不清楚,但别想活命就是了。

    雪厚得能轻松掩买一个人,他们不便于行,如何走得出雪地?

    赵铁牛回眸看向梨花,“三娘,不若把他们丢洞外吧。”

    梨花没吭声,地上的人怕她有此想法,呜咽的往外面爬去,他们倒不是真想爬到山洞外,而是想拉开跟赵家人的距离,若是被丢出来前,他们满心满眼都是对赵家的愤恨,甚至还想着如何报仇,可听了赵铁牛的话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

    梨花状似没看到蠕动的人,跟赵铁牛道,“就这样吧。”

    杀鸡儆猴,她要让附近村民看看这些人的下场,往后谁再要打赵家人的主意,下场只会更惨。

    梨花往前跨了两步,李解默契的走到她身侧

    ,“三娘,我先去探探情况吧。”

    “好,我去古阿婶她们屋等你。”

    地上的人,两人没有再施舍一眼。

    待她们走后,赵铁牛蹲下身,挑衅的看着罗老太道,“是不是恨不得扒我们的皮?”

    依赵铁牛的意思,这些人少了才能震慑附近的人,可梨花不赞成,他便作罢。

    但罗老太这张刻薄得狰狞的脸委实让人讨厌,他挥了挥不满倒刺的铁棍,故意在罗老太面前晃了晃,吓得罗老太啊啊啊尖叫的往后倒去。

    见她双眼大睁,赵铁牛居高临下的府视她,见她像是死了,又将目光挪向其他人,“老子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无非觉得青葵县李家跟我们不对付,上山找他们对付我们,实话和你们说,老子可不怕。”

    这次大雪,青葵县李家折了不少人。

    除了被风刮下来的,还有那像蚂蚱串在绳子上的。

    逃荒以来,赵铁牛自认见过各种死法的人,但活生生冻死在绳子的人却没见过,赵铁牛道,“山上的人我们自会收拾,等着吧。”

    过来看守门的赵青山见不得他吹牛,“闭嘴吧你。”

    三娘不是软柿子,却也从来没提到过怎么对付青葵县李家,连三娘都没提过,赵铁牛怎么敢大放厥词?

    挨了骂的赵铁牛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起身跟赵青山讨论起来,“你说三娘会怎么对付李家人?”

    赵青山可没心思琢磨这些,“不知道,反正三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他已经习惯三娘发号施令了,仔细想想,老村长刚生病那会,诸多事三娘都会请示过老村长再说,不知哪天起就开始自作主张了,当然,他没有看轻梨花的意思,经过这大半年,梨花是不是为他们好他看得出来。

    所以他心里不反对梨花做族长。

    只要为族里好,谁做族长都行。

    他跟赵铁牛说,“别搭理他们了,仔细看着洞口,三娘她们回来咱就关门。”

    “好吶。”

    山洞里暖和,断了腿的人怕被冻死,只能认命的躺在地上,等待死亡。

    像赵铁牛说的,死在外面,尸体可能会被野狼蚕食,死在洞里就不一样了,赵家进出需要经过山洞,没准哪天心情好,挖个坑把他们埋了呢?

    说来也怪,刚刚还剧烈蠕动逃跑的人忽然不动了。

    一开始打叶家的主意是笃定风雪大雾气重,赵家来不及帮忙,没想到叶家早有预谋,伙同了曾家和孙家抵抗,拖到了赵家人赶到。

    赵大壮穿着那身沾血的衣服跑到院里他们就知道完了。

    然后又不甘心,不停的为自己辩解,辩解不成,就成了咒怨,断腿后就没那些心气了,只剩满满的绝望,而现在,绝望没有了,只盼赵家心情好,赏他们一个坑,让他们不至于暴露荒野。

    不知为何,他们突然想起年前赵家办丧事的事儿。

    两百号人,人人皆穿着肃色服饰,戴了孝花,汉子们扛着棺材,妇人们三步一跪的送老人出殡的情形,那时就觉得羡慕,寿终正寝已是奢望,子孙又在身边,香蜡纸钱也不曾少,不像他们,死后连具完好的尸体都难保存。

    想到最后,忍不住埋怨起老天爷来。

    如果没有那场干旱,没有蝗灾,他们就不会落得身首异处的地步。

    “也不知外面怎么样了?老家还有人活着吗?”

    他们的嘴唇嗫喏起来,神思变得恍惚,赵铁牛看了几眼,心里毛毛的,跟赵青山说,“这些人不会魔怔了吧?”

    都说人死前会有回光返照之时,他爹死之前没有半点病弱之象,但细想那些话,未必不是交代后事的意思,赵青山看了眼地上的人,没有半分同情,“自作孽不可活。”

    他的心肠在逃荒的路上就慢慢硬了起来,想活得更久,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他拍赵铁牛的肩,“咱不能做他们这种人。”

    赵铁牛重重点头。

    那是没有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真到食不果腹,赵铁牛肯定是要去偷去抢的,不为自己,也要为自己的孩子抢一口粮,当然,这话他没跟赵青山说,因为在他心里,只有梨花懂自己。

    当然,不到那时候,赵铁牛还是不想做坏人的。

    他们就是被坏人逼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他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类人。

    不过似乎想多了,族里有梨花主持,蒸蒸日上,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两人看地上的人慢慢阖上眼的时候,梨花已经到了张二娘她们的门前,围墙上覆着的雪斑驳,明显有人攀爬过的痕迹,她叩了叩门,喊人,“古阿婶”

    院里过了会儿才有人开门,一开门,就见张二娘哭肿的眼,以及胸前硕大的素色布花。

    梨花蹙紧眉,往院里一看,“出什么事了?”

    张二娘侧身让她进门,“孙大娘,章六娘,晋嫂子,秦三娘”

    她哭哭啼啼的报了好些人,“她们没了。”

    梨花的脸冷了下来,“山上李家干的?”

    “不全是”

    有些人在戎州就染病了,进山后一直强撑着,天一冷便撑不住了,当然,也有在跟李家打斗中受伤太重没活下来了,想到她们死前的遗愿,张二娘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三娘,你说活着咱就如此艰难呢?”

    就因她们是女子,李家人就想当而然的打她们的主意,树村的人因为来帮了她们两次,那些人就放火烧树屋。

    梨花垂在两侧的手握紧了拳,“死了多少人?”

    张二娘低头抹泪,“三十四人。”

    其中有九人是旧病复发过世的,二十五人受伤而亡。

    “什么时候的事?”

    张二娘顿了下,不愿意说了。

    三娘总让有事找她,可她已经帮了她们许多,哪能拖她下水,所以上次李解出来她们并没说实话,李家人丧心病狂,见天的翻墙骚扰她们,她们自是不像在戎州时懦弱,可也讨不着好。

    见她迟疑,梨花又去问古阿婶。

    古阿婶坐在门口,炭火的烟扑了她一脸,隔着烟,她朦朦胧胧的望着三娘,嘴上挂着浅笑,“乱世里,死人是i必然的事,三娘莫为她们难受,她们走得很安详。”

    哪怕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她们到死都没有跟那帮男人妥协,甚至从来没有那般畅快过。

    古阿婶缓缓起身,上前握住三娘的手,“你教她们死前做了一回人。”

    梨花眼眶涩得厉害,“她们呢?”

    “烧了。”古阿婶眼里没有泪,表情和蔼,“这世道,尸体也是遭人惦记的,烧了反倒是好事,你晋嫂子同我说,死前没什么惦记的,唯独惦记你。”

    临死时,大家对报仇的执念好像淡了,说得最多的就是同李家人打斗的情形,以及悔恨当初在戎州没有硬气一回。

    当时的戎州人数比现在多,所有人都团结起来,不见得会输给那些穷凶极恶的人。

    古阿婶轻轻摩挲着梨花的手,声音比往常温柔几分,“对面村的人建了庙,我们将她们的牌位供奉在庙里,让菩萨保佑她们下辈子投一个好胎。”

    这辈子没指望了,只能指望下辈子。

    梨花吸了吸鼻子,转身要往外走,“我去山上看看。”

    古阿婶拉住她,“李家人已经不在山上了。”

    前天风太大,山上的房子全塌了,埋了人不说,听说他们想偷袭山谷,去的人至今没有消息,想到这,她惊恐起来,“三娘,李家,李家派了人进山谷。”

    “已经处理了。”梨花回道。

    “你们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李家自诩富户,做的事跟岭南人没什么不同,山上那几家也是糊涂,好好的平静日子不过,非得弄得家破人亡的地步。”古阿婶不知道元家人投靠了李家,挑了几件李家做的坏事说,又叹息道,“附近有些村民也是蠢的,竟受这种人蛊惑”

    梨花道,“他们现在还有多少人你们知道吗?”

    古阿婶冷笑,“之前说是一百多人,现在估计一半都没有了,毕竟,咱的人也不是白死的。”

    想着,不禁说起他们打斗的事情来,那些人有蛮力不假,但她们这些日子也不是白练的,杀了他们不少人,其中不乏有妇人,有老人,还有青年,古阿婶举起自己的手,“三娘,阿婶的手现在也沾过敌人的血了,往后有啥事,尽管来找阿婶,阿婶现在英武着呢。”

    梨花见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心里不得劲,又问其他人,“你们没事吧?”

    离门口近的人回答道,“没事,受了点轻伤,养几天就好了,三娘,那些人没有住宿,肯定还在附近溜达,你们要是出去,一定不能落单。”

    山上的屋子倒塌后,那群人瑟瑟缩缩的跑下山,许是看院里安静,还想闯进来抢东西,她们可不是从前那个收入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抡起棍子就冲上去,冒着自己受伤的风险也不让那些人好过。

    梨花不敢想象她们怎么熬过来的,“我让李解寻他们的踪迹,人不多,咱就有法子灭了他们。”

    那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留着的。

    在山里还好,就怕他们下山投靠岭南人,又或者把益州病兵领来,梨花觉得这事得尽快,正好见李解回来,说道,“那些人跑了,你和刘二叔朝不同的方向去追,不能让他们下山。”

    李解本想说山上的情况,见她已经知道,便拱手跑了。

    梨花去庙里给过世的人磕了三个头,这世道,祭拜死人也没其他心意了,唯独磕头虽实诚。

    庙里立着一尊泥菩萨,菩萨的身形不大,但眉眼极其柔和,不知是不是心性使然,一跨进门,整个人从身到心都安静下来。

    除了逝去的秦娘子她们,附近的村民也死了不少。

    基本没有饿死的,都是闲不住外出干活冻死的,以

    及跟李家人打斗受伤死的,梨花到庙里时,几个村的人闻讯而来,这些日子不堪其扰,他们决定反击,问梨花什么态度。

    梨花自然容不得周围有这种人,直言道,“我已经让人去找他们的踪迹了,到时,大家抄上家伙跟着就行。”

    她不是顾此失彼的,“人数不用太多,小心那些人声东击西。”

    几个村长叹息,“年前就不该姑息他们的。”

    犹记得李家刚找到这儿时,虽然没有掩饰心底的贪婪,到底还会做几分面子,而且他们是奔着赵家来的,没有将手伸进村里,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他们游说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对付赵家,村里人虽不认同,到底没有出手干涉,哪晓得这一放纵,就引来这么大个祸患。

    来的人很多,有人的丈夫在跟李家人的打斗中丧命,这时看梨花表现得云淡风轻,心里生怨,“要不是你们把他们引来,咱们何苦搞成现在这样?”

    妇人的声音不大,偏村长说完后大家陷入了沉默,因此显得这个声音格外清晰。

    梨花看向妇人,见她眼下一片青黑,双颊瘦得像晒干的死尸,没有厉声斥责,而是问了句,“我记得李家人刚找来这儿就喊我大伯的名字,哪怕人是我们不小心引来的,但他们没见过我,又怎么知道我们住在山谷里?”

    梨花早就想过这种事,无外乎附近的人说漏了嘴,她不是想找人算账,而是反对大家把苦难的源头盖在赵家头上。

    赵家来的动静不小,附近的村民们都知道,现在想想,这事的确透着诡异。

    见大家不说话,梨花缓和了声,“事已至此,追究那些已是无用,为今之计,不能让那群人下山投靠岭南人或益州兵才是。”

    是啊,现在可谓腹背受敌,再窝里斗,没准最后大家都讨不着好。

    “我们听三娘你的。”

    “那就先把村里的事儿安排好,一有消息我们就动手。”

    别说,像古阿婶猜的,那些人就在南边旁待着,他们想得简单,村里人打水时总有人少的时候,到时他们就有机会动手了,殊不知下雪后大家就煮雪水喝,从不去南边打水。

    他们没有得逞,反倒让李解发现了踪迹。

    李解怕打草惊蛇,看到人就回来禀报了,秉着一荣俱荣的想法,梨花回族里喊了人,出来时,小溪对面的几家人都安排了人来,曾大郎说,“我爹说一个村的事,不能老是让你们冲在前面保护我们,我们也该来出几分力。”

    不安分的人已经有了自己的下场,他们看得明白,往后的山谷是太平的,理应感谢赵家的作为。

    古阿婶也挑了三十几个人过来帮忙,这不是一个村的事,不能退缩。

    如此,他们赶到南边时,那群人见势不妙想跑已经晚了,何况他们身后就是陷阱,哪怕雪大,掉进坑里一时半会根本爬不进来,于是给了梨花他们机会。

    当然,其中不乏早先附近的村民,见大家动了真格,大声求饶。

    元氏娘家人也在其中,而且,通过元氏娘家人的说法,梨花才知道元氏爹前天跟李家人一起进山谷后没了消息。

    元家人一个劲的乞求梨花原谅,见梨花不为所动,又将只剩半口气的儿女抱出来,求梨花能救救他们,那时爹娘糊涂,以为离开山谷就有好日子过,谁知进了狼窝,李家就是一群畜生。

    元氏嫂子抱着孩子哭哑了声,梨花道,“亲戚一场的份上,我不会动手。”

    她朝李解眨眼,后者上前,直接将人揣进了年前挖的陷阱里,补充梨花的话道,“能不能活就看你们的造化。”

    这么冷的天怎么可能活得下去,一起出来的赵家人于心不忍,劝梨花,“给她一个痛快吧。”

    “她配吗?”梨花看向她怀里没有一块好肉的孩子。

    落在那帮人手里是什么下场她心里门清,元家婶子真要是个好的,就该抱着孩子偷偷跑了,而不是任由那些人糟蹋孩子,做爹娘不护着自己的孩子,只自私的想着自己,这种人不配活着。

    难得看她如此厌恶一个人,族里人没有多劝,回去的路上,不停的叹气,“元家人糊涂啊,好好的孩子”

    元家共四个孩子,最后看到的只有元氏嫂子怀里的这个,能不让人唏嘘吗?

    “三娘,咱们今后怎么办?”

    “祸害已出,像往常那样过日子就好。”

    “那这事要跟你大伯母说吗?”

    “说啊,为什么不说?”

    梨花并不怎么在意元氏的心情,因为那段记忆里,她是被卖出去的那个,哪怕苟延残喘的活着,最后恐怕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所以梨花怎么可能将元氏的想法放在心上?

    “那我去说吧。”

    梨花毕竟是晚辈,而元氏又不是一个能容人的,处理不好,会遭元氏记恨上的,家和万事兴,他们希望梨花能生活在一个和睦的家里边。

    于是,族里人一回去就找元氏说了这事。

    “你爹惦记咱的粮食,自认识路,前天主动提出进山谷你娘出谷那天就中了风,你侄子侄女被那些人糟蹋,死状凄惨,你兄弟怎么死的不知道,你嫂子跟了别人”

    元氏觉得耳朵不够用,赵青山说的她一个都不信。

    赵青山也看出来了,“曾大郎和孙大郎他们也去了,你不信就去问他们。”

    元氏身形发颤,“我我爹不是出谷那天也中风了吗?”

    当时问赵家拿药来着。

    “骗人的。”赵青山说,“估计想试探咱的态度,你娘中风是当天晚上的时,估计看到你侄子侄女”

    剩下的话赵青山没有说完,元氏哪怕没亲眼见过这种事也听说了不少,岭南人在山里挖了个坑就是专门埋孩子尸体的,她扶着额,再也撑不住,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不多时,元家的事儿就传遍了整个山谷。

    赵家再甩脸色,从没想过坑害亲戚,元家不相信女婿,竟跑去相信外人,能不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吗?

    一路上,那些亲戚就没不讨厌赵家的,他们觉得赵家冷血,见死不救,半点不念亲戚关系,然而出了元家这种事后,大家又有不同的看法了。

    就说老太太,对儿子帮衬岳家的事可谓深恶痛绝,而且没少骂没少打,可赵广昌送出去的粮食到底没有强行拿回来,包括元家那头牛也没抢。

    骂人归骂人,始终还是心善给元家留了一条活路。

    平心而论,就赵广昌背地做的那些事,换到其他人家,撕破脸是小,绝对要大打出手的,老太太没给儿子儿媳好脸色,却也没让族里出面干涉

    以梨花的地位,但凡老太太想,梨花不可能没有法子把粮食拿回来。

    梨花没有那么做。

    这么一想,终究是元家眼皮子浅,没看到老太太的善心。

    本以为元氏会一蹶不振,出乎梨花意料的是,第二天她就好了,清早出门碰到梨花还会笑嘻嘻的打招呼,别说梨花诧异,赵文茵更是夸张的探元氏额头,嘟哝,“阿娘,你是不是疯了,跟那种人打招呼做什么?”

    尽管她爹说元家这事不怨梨花,可赵文茵就是觉得梨花在背后搞鬼了,外祖他们的房屋倒塌求过梨花,梨花要是同意外祖他们搬到这边来,就不会出谷去了。

    她晃元氏胳膊,“阿娘,她害了外祖和舅舅”

    元氏搂过闺女,揉了揉小姑娘的惊细的草帽,声音残着哭过后沙哑,“三娘是个厉害的,听阿娘的话,往后莫跟她对着干了。”

    赵文茵气恼的抬起头,“阿娘”

    元氏的手滑到她脸上,“阿娘只有你们了,若你们也没了,阿娘也不活了。”

    昨晚,丈夫回来说找到她爹的尸体了,她爹是摔死的,要知道,前天摔进谷的人都是李家那边的人,她爹想帮李家对付赵家,先不说能不能成,她爹下来的头一晚,她侄子侄女遭了毒手,她娘被气到中风,嫂子也遭了毒手,他作为一家之主,没有护着家人,反倒为虎作伥,如何不让她气?

    而且出谷也是她爹的意思。

    如果,如果他们愿意留在山谷,怎么会发生这些事?明明,明明丈夫已经说动了人收留他们,是他们自己眼高手低瞧不上。

    元氏不知道自己又哭了,待她擦干泪,梨花已经走出了院里。

    小姑娘穿得厚,从背影上看,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想到什么,她的手摸向女儿帽子下的头发,“往后出门记得把头发藏起来,世道对咱们女子总是要残忍些的,别不小心遭人惦记上了。”

    赵文茵不知道惦记的意思,她摸摸头发,“不是阿娘给我梳的头吗?”

    “阿娘明天给你梳个不一样的。”

    不知元氏是不是魔怔了,给赵文茵绑了个老气横秋的圆髻不说,还将赵文茵的头发剪了一大截。

    这世道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非发尾分叉或发白,平日没有剪头发的,元氏这一剪,赵文茵懵了,回头喊,“阿娘?”

    “阿娘是为你好。”

    尽管族里人没有仔细描述侄子侄女遭遇的事儿,她却忍不住去想,想她的儿女如果也碰到那种事怎么办,只要这么一想,她心窝子揪得疼。

    不止元氏这样,有孩子的父母都被这事吓着了,再三警告孩子不得出谷。

    去年,赵广安下山搜寻物品偶尔会带男娃出去见见世面,经过这事,族里人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了,外面的人远比想象的残暴,他们可不敢让孩子去冒险。

    索性大雪覆盖,没人想着出谷。

    这场雪知道三月底才慢慢融化,山里的春天来得比较晚,当鲜绿的树叶爬上树梢,大家奔走相告着。

    “挖野菜咯”

    “挖春笋咯”

    刚冒出头的野菜难辨种类,大家不敢随便挖,又怕被别人挖走,便掐块地挨着,像是做记号等野菜再长几天。

    路过的人骂他小气,下一刻,自己又忍不住照做。

    一番下来,但凡人走过的地,全是指甲盖大小的泥巴,回望时,大家忍不住笑出声。

    “今年风调雨顺,吃什么野菜哟。”

    说着,腿一踢,将刚按在野菜旁的小泥巴踢得远远的。

    没了李家人的骚扰,当露出新鲜的土色时,大家欣喜若狂的投入春耕里。

    因小溪对面空出了两间房屋,梨花让古阿婶她们搬进来,大家急于讨好赵家,没有人说什么,何况山谷面积大,多点人耕种也好。

    虽然地上还有零星的雪,但地里干活的人像闻香而来的蚂蚁散布各个角落。

    山上李家开出来的荒也让人撒上了种,年前张二娘她们开的荒地也撒了青葵种。

    天气再暖和时,山林响起了鸟叫,所有人闲暇时便做弹弓打鸟,曾老头做起老本行打猎,李解和刘二跟着,竟抱回来了两只毛茸茸的兔子。

    不知多久没有看到过小动物了,孩子们觉得稀罕,围在院里不肯走。

    赵广安骂他们没出息,积雪一融山里的动物们就回来了,天气暖和后只会越来越多,大家要是喜欢,自己挖陷阱捕就是。

    到底怕他们把兔子弄死了,最后,赵广安把人骂走了。

    梨花回来看到的就是赵广安左右手抱着兔子,一群孩子望着他一步三回头的景象。

    “阿耶。”她喊了声,高兴地跑上前,赵广安献宝似的把兔子给她,“李解他们抓到的,养得好的话,过不久就有兔子吃了。”

    梨花没有养过兔子,提着兔耳朵瞧了瞧,“听阿耶的。”

    赵广安咧嘴,余光瞟到扛锄头回家的赵广昌,凑到梨花耳朵边说,“话说,咱要不要去益州城啊?”

    赵家粮食还够吃,但肉已经没得吃了,春耕累人,总不能又宰牛吧?

    他拉着梨花进屋,“李解说附近好多村民按耐不住想下山了。”

    山里可耕种的地太少了,便是赵家人多,开荒也累得半死,地里的树根多,光是挖树根就费劲,土里还有石头,挖挖捡捡,并不容易。

    就说赵家的几块麦地,麦苗长势好,绿幽幽的,就是除草有点棘手。

    看着是草,一扯就带着错综复杂的根,稍不留神就把麦苗拔了起来,所以大家除麦地的草只敢拿刀贴着地割,去年仓促点没什么,长此以往可不行。

    周围都是这种情况,耐心好的还行,耐性差的就不行了。

    尤其大家手里是有钱的,哪儿舍得窝在山里遭罪?

    梨花蹙起眉头,“李解呢?”

    “去灶房了。”

    “我找李解问问。”

    梨花把兔子还给赵广安,转身往灶房走。

    路边还残着积雪,但被野草盖住了,有些地方不细看看不出来,梨花在水槽边看到李解。

    他握着竹筒,竹筒没入水槽舀水,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往旁边挪了一步,看清是梨花,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来,“三娘”

    “外面的春耕怎么样?”

    “年前开出来的荒地都种上了庄稼,村长说没有懒散的人,运气好的话,家家户户都有收成。”

    村民们一起开出来的地没有分,而是一起耕种的,活儿也是村长分配的,大家都很积极,哪怕后进山的人多少也占了点地,不会颗粒无收。

    “大家想下山是怎么回事?”

    “活太重,靠野菜充不了饥,有人就想到手里的钱财珠宝了。”李解说,“村长问咱有没有法子,不买粮,买点种子也行。”

    “你怎么回的?”

    “没回。”

    李解有自知之明,这种事他做不了主,梨花问,“你觉得呢?”

    李解拿起竹筒,啜了口水道,“我觉得还不是时候,积雪还没彻底融化,有些路段是打滑的,咱又穿得多,遇到危险不好跑,真要下山的话,至少要等天气暖和后再说。”

    到时卸下厚重的草衣,身子会矫健得多。

    “那你就这么回他们,记住,千万不能让村民们擅自下山。”

    这事关乎所有人的安全,刚春耕时梨花就跟几个村长打过招呼了。

    李解应下,“还有一事。”

    梨花侧目。

    因元家那事,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梨花出谷,这两月,给外村送种子送嫩苗都是李解代办的。

    外村人已经很熟悉李解了。

    “树村的村长选个地做集市,方便大家以物易物。”李解原话转达老木匠的话,“大家一起经历那么多,遇到窘境不好开口,有集市的话,大家看上什么可以用自己的东西换,既不怕消磨人情,还能方便大家的生活。”

    梨花不禁想到

    了老太太,老太太的那把篦子几乎全族人都用过,就现在还有天天跑到家里借的,老太太慷慨惯了,唯独不借给四奶奶,因为正月里四奶奶没借竹片给她。

    老太太缝竹甲差几个竹片,见四奶奶离得近,顺嘴就问了句,说之后砍竹子回来削了竹片就还她。

    四奶奶没答应,两人又吵起来。

    如果真有个以物易物的集市,这种矛盾会减少许多吧。

    她想了下几个村的位置,“庙外怎么样?”

    李解:“我和他们说说。”

    建庙是为了祈福,也为了感激叶家的送粮之恩,所以庙的位置选在山谷与村当中的位置,也算在几个村子的中间。

    这种集市没有固定的摊位,也不用交租,只要大家秉持不坑不骗你情我愿的原则就行。

    李解转达梨花的意思,准备在第五天开集。

    为了图个喜庆,基本家家户户都拿物件凑热闹,老太太已经许久没赶过集,一大早,拿着自己做的口鼻巾就出了门。

    梨花想去,刚搭上老太太的手腕就听老太太说,“集市乱,你就别凑热闹了,小心被拐跑了。”

    都是山里的村民,哪儿就有人拐子了?

    梨花好笑,“阿奶,我去看看,看一眼就回来。”

    宁儿和李莹也想去,两人怕老太太不高兴,眼巴巴的站在身后,只盼梨花能说动老人家。

    老太太哼哼,“看一眼也不行。”

    听说元家的事后,她被恶心得吐了好几天,甚至起了高烧,夜夜做噩梦,梦里遭虐待的人变成了梨花,她遭人绑在床上,日日取血,瘦得跟寒冬里的枯枝似的,十几岁沧桑得她都快认不出来。

    那些日子,她天天哭着醒来的。

    所以哪儿可能让三娘离开山谷?拍拍孙女的手,语重心长道,“你想要什么,阿奶给你买回来。”

    第95章 095养家畜了下山查探

    老太太挎了个竹篮,走得兴致勃勃的,遇到族里人,高声吆喝起来,“等等我呀。”

    前方的人停下脚步,回头笑起来,“三婶,你慢点哟。”

    旭日初升,金色的光落在她们洋溢着笑容的脸上,无端添了几分祥和。

    不远处,是赶着牛出来吃草的孩子们,知道出不去,便一声一声的叫爹娘买零嘴回来,宛若大人们要去的是应有尽有的集市。

    梨花眼巴巴跟着老太太过了桥,确认老太太不带她出谷后就往竹林去了。

    一冬过去,林子被挖得坑坑洼洼,深一点的积着融化的雪,被进出的人踩得一片泥泞。

    山谷共有七八处竹林,每一处的竹子都有不同,去年不曾细想,前些日子挖春笋时才发现这些竹子该是有心人故意种的,所以挖了冬笋还有春笋。

    她找了一上午的竹笋,回去时,赶集的人仍没回来,灶房也只有几个人在煮饭,烟雾缭绕不断。

    梨花先回家放好笋,到灶房时,小吴氏正给孩子们盛粥。

    新鲜的野菜粥,粥上飘着几滴油珠子,看到梨花,多田娘放下碗,笑盈盈的指了指灶房,“蒸了馍馍吃不?”

    野菜剁碎捏的馍馍,味道寡淡,吃了晚上睡觉直流口水,梨花腻得不行,“我吃粥。”

    说话间,小吴氏抱着一个木盆出来,桌边的孩子们见了,高兴地挺起腰板,小吴氏忍俊不禁,“别着急,馍馍管够。”

    多田娘摸摸孩子的头,族里伙食不错,除了吃肉那天饭桌上有哄抢的场面,平时吃饭还算斯文,将馍馍分给孩子们,诱哄道,“想吃馍馍就多挖些野菜回来。”

    在赵广安的调教下,孩子们不像在老家那样顽劣调皮,不放牛跑步的时候,天天握着削尖的竹子在地里撬撬撬,因此灶房最不缺的就是野菜馍馍了。

    这不,碗筷一扔就拿着自己的工具跑没了影儿,多田娘伸长脖子喊,“刚吃饱饭就跑,饿得多快啊。”

    也是运气好挖到了粮,否则单是养这么多娃就够呛,梨花上前帮忙收拾碗,多田娘忙把她推开,“我们来吧。”

    “没事,都一上午了,我阿奶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估计挑花了眼吧,别看大家穷,摆出来的东西多着呢。”小吴氏禁不住诱惑也去庙子逛了下,除了没有熟食和衣衫被褥,其他东西还是非常丰富的,手镯,钗子,梳子,筲箕,竹篮,什么都有。

    不怪老太太她们乐不思蜀,要不是晌午要煮饭,她还想再逛一会儿呢。

    梨花手里的碗筷被多田娘抢了,便顺势坐在了凳子上,“叔伯他们怎么也没回?”

    “看村民们种的庄稼去了吧。”小吴氏了解自家丈夫的性子,年前种出麦苗后就恨不得睡在地里,她回来的时候,隔壁村的人正邀请他去地里看看

    梨花随口问道,“附近村的庄稼长出来了?”

    “长出来了。”小吴氏将碗筷放入冒着热气的盆里,坐矮凳上搓起筷子来,“树村种的菜蔬割了好几茬了。”

    多是庄户人家出来的,知道梨花用给土壤升温的办法培育出嫩苗后,村民们一一效仿,柴火多的村日夜烧火,青葵又绿又密,集市上摆了几十种菜蔬呢。

    她和梨花说,“该让你堂伯他们以族里的名义换些菜蔬回来的。”

    大家商量集市五日一开,错过今天,只能等下一次了。

    接着,小吴氏说起刚开出来的地,地的位置不好,树根和石子又多,种菜蔬正好。

    梨花没种过地,但不想大家天天在地里整饬树根石子,因为打理得再好,他日一乱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直觉使然,她觉得这儿待不长,岭南狼子野心,除非朝廷派兵镇压,否则终将有一天他们会北上的。

    梨花道,“那下次赶集换些青苗种上。”

    小吴氏眉梢一喜,“好呢。”

    别说,她挺希望梨花当族长的,梨花聪明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她听得进去话,无论谁的话,只要为族里好她都会同意。

    将洗干净的碗筷搁筐里沥着水,几人也抓起馍馍吃起来。

    老太太她们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一进谷,整个山谷都充斥着她们兴奋的谈论声,梨花在地里除草,看一群人密密麻麻的,像雨天搬家的蚂蚁,不由得直起腰身来。

    待人走近,她大声喊奶,“阿奶,换了些什么回来?”

    银钱不流通,只能以物易物。

    老太太眉梢眼角吊着笑,“多着呢,回家给你看。”

    走在她后面的老秦氏道,“咱们这么多人,就属你阿奶换的东西最多。”

    “阿奶的竹篮呢?”

    “你阿耶拎着的。”

    一进堂屋,老太太就让赵广安把竹篮里的东西倒出来,全是些玉饰和银饰,看成色,多半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梨花捡起一个锈迹斑斑的银手镯道,“怎么还有人换这个?”

    老太太随意一扫,“大家又不是没钱,留这种玩意作甚?”

    “那阿奶怎么拿回家了?”

    老太太一噎,在以前,这种表面黑不溜秋的手镯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可成色再差,毕竟是银做的不是?山里没什么用,进城后就不同了。

    当然,她之所以换这些回来,多少是因为山英婆的缘故。

    山英婆卯足劲想做赵家最富裕的,拿粮换地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她自然要看长远点,不想说自己是嫉妒山英婆的地比自家多,她摆出一副‘我这是未雨绸缪’的高深莫测来,“等着吧,这些玩意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梨花不置可否。

    老太太自顾说道,“那些人不识货,只当手镯是假银做的,幸好我慧眼如炬”

    梨花看了眼桌上的东西,心思一动,“可惜我出不去,否则就把这些拿到城里换成肉”

    说到肉,老太太感觉肚子饿了,不仅饿,还馋了,顺嘴道,“不是有你二伯吗?让他想法子去。”

    赵广从回来后径直去了灶房,老太太看不到人,但有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三娘,天气慢慢暖和了,总窝在山里不是法子,要不让你二伯去山下探探情况,能溜进城的话,想方设法弄些家畜回来。”

    想吃肉,最好自己养家畜。

    在集市时,好多村民都在讨论这件事,山里有地,便是贫瘠些也无妨,主要是肉,不吃肉,浑身没劲,以前春耕农忙,再穷的人家都会想法子买肉改善伙食,现在真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想到什么就立马去做了,让老三扶她去灶房,亲自跟老二说买家畜的事儿。

    赵广从识货,这趟出去收获不小,怕遭堂兄堂弟们嫉妒,将换来的东西全部藏身上的,老太太看他鬼鬼祟祟的,一巴掌拍向他肩膀,吓得他浑身一抖,怀里叮叮作响。

    “娘”

    “我和三娘说过了,

    族里上下,就你经常在外面跑,下山探情况这事再适合你不过。”

    跟来的梨花嘴角抽搐。

    她和李解商量的是天气暖和再说,到老太太这儿竟十分急迫了。

    赵广从视财如命,也想将怀里的东西趁早出手变现,只迟疑的看了下梨花,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反手指着自己,“我去?”

    凭什么?一冬天都没下过山,碰到官差怎么办?

    老太太道,“你见过大场面,不你去谁去?”

    赵广从眼珠咕噜咕噜转,“遇到危险怎么办?”

    “你不是会官话吗?”老太太素来知道老二是个油嘴滑舌的,否则也不会哄得黄娘子对他死心塌地,青楼妓院那种地方的女子,什么人没见过?若非赵广从会骗,黄娘子会被他打动?

    赵广从不知道亲娘是这么想自个儿的,否则一定要为自己大声辩解,他和黄娘子是两情相悦,没有哄骗一说。

    可惜他不知道这点,心里盘算的是豁出性命下山该问梨花拿多少好处最好,见老太太开始不悦,他看向梨花,“三娘也看好我?”

    梨花不点头也不摇头,轻轻问老太太,“阿奶怎么想到二伯了?”

    “就他长了一张吃老虎扮猪的脸。”

    论奸诈,老二不输老大,但她却更看老大不顺眼,这不就是老二的精明之处?而且,她跟黄娘子相处了几个月了解黄娘子为人后才敢断定老二多少是骗了人家的,不过那些不重要,她问梨花,“你觉得你二伯行不行?”

    梨花上下端详起赵光从,人比在戎州那会要瘦得多,眼角的褶子也添了好几道,但那股富裕人家出来的气质没有彻底消失,她扶老太太坐下,“阿奶先吃饭。”

    两人嘀嘀咕咕的说悄悄话,可把赵广从急得不行,“三娘”

    “回家说。”

    戎州干旱严重时,赵广从以买粮为由偷偷躲进戎州,虽然那会儿没有后来乱,却也不像以往太平,而赵广从一个人能顺利进城,确实不是没本事的,加上后来他带人进益州捡过所敏锐的避开危险之事来看,打探消息这种事还蛮适合他的。

    晚上回家,赵广从缩头缩尾的往卧房走,梨花直接叫住他,“二伯,明天你跟李解和刘二叔下山吧。”

    赵广从以为老太太是心血来潮,突然听到梨花这么说,身形顿了顿,“我不行吧?”

    “二伯不要小看了自己。”梨花直接说重点,“你们先去南边看看情况,然后再看看能不能混进益州城,你怕李解和刘二叔碍事的话,你自己去也行。”

    赵广从想了一下午,觉得还是留在山里安全,便想等梨花正式聊这个话题时拒绝了事,可听到最后一句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摆手,“不不不,还是让他们跟着吧。”

    刘二是他家长工,关键时候不会抛弃自己,李解杀人不眨眼,有他在会踏实点。

    他这么一说,完全忘记自己是想推辞的了。

    梨花看他应得还算痛快,“那我待会给你拿手实和过所。”

    有刘二和李解,梨花不怕赵广从自己一个人跑进城过好日子的,因为赵广从比谁都怕死,李解稍微威胁他两句,他就不敢乱来的。

    给过所时,梨花不知想到什么,改了主意,“益州已阻断了跟戎州的来往,过所怕是没用了,你们只带手实吧。”

    赵广从不乐意了,“益州的守城官差察觉我们不对劲怎么办?”

    “二伯什么风浪没见过?还应付不来?”

    “”这到底是拍他马屁还是想让他故意去送死?

    赵广从看向梨花收回去的过所,作势要抢,梨花反应更快,直接双手按在上面,眼神凌厉的瞪向始作俑者,“你试试!”

    她一怒,赵广从就怂了,讪讪道,“我想看看长什么样。”

    赵家的过所他是知道的,可梨花手里的过所是私制的,跟普通的过所肯定不同,他竖起食指,“二伯看一眼怎么样?”

    “等你办好这趟差事再说。”

    “进城后做什么?”

    梨花记得老太太的话,“看看能否买些鸡鸭回来”

    “不买粮?”

    “不买。”

    戎州已成炼狱,益州毗邻戎州,受到波及是不可避免的,所以益州粮价肯定很高,且受到官府控制,赵广昌要是露出马脚就完了。

    梨花补充道,“粮食,药材,布料都不能去问价,如果可以的话,在城里租几间宅子,连着的最好。”

    反正手里有钱,租几间宅子放着,日后肯定有用得着的时候。

    赵广从弄不懂梨花了,“你想搬到益州城去?”

    梨花垂眼,“谁知道呢?”

    在赵广从来看,山里的日子虽然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比天天有官差巡逻的城里好太多了,他们会说官话不假,可到底不是益州人,要是被益州官差发现,肯定要驱逐回戎州的,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他将心里的想法一说,梨花看他,“咱们去益州城必是这儿待不下去的时候”

    这儿怎么可能待不下去?赵广从想反驳,可又不敢把话说太满,毕竟,一年以前,谁要告诉他戎州会被岭南攻占,他铁定吐那人一脸唾沫星子。

    岭南人口凋零,百姓多是各地的罪犯极其家人,哪有造反的能耐。

    可事实岭南的确反了。

    他皱起眉,“宅子出了连成一片还有什么要求?”

    “最好有井”梨花说,“离北边城门近一些。”

    这样方便北上去京城。

    正想着,赵广从突然摊手,梨花抬眸,“干什么?”

    “买家禽需要银钱啊,总不能让我去抢吧?”

    梨花莞尔,“二伯今天不是换了诸多东西吗?把那些东西当掉不就有钱了。”

    赵广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他办事还不给钱,把他冤大头呢?他捂紧胸口,别开脸,“没钱。”

    梨花看一眼老太太,老太太一脚踹过去,“没钱是吧?怀里有些啥给我拿出来,别以为我老了就好糊弄了,你私下做的那些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赵广从捂得紧紧的,“我做什么事了?”

    “你自己知道。”老太太竖起眉,“惹急了,信不信我把你分出去单过。”

    想当初,老太太也是这么威胁赵广昌的,吓得赵广昌再不敢乱起花花肠子。

    赵广从怕了。

    说实话,如果没有经历青葵县李家那事,赵广从是想分出去单过的,他在族里的人缘还过得去,跟堂兄堂弟们说点好话,让他们帮忙建屋子不成问题,哪怕老太太生气要让他去外面住,以他的能耐,绝对能左右逢源。

    纵然没有族人帮衬,也能跟村民们相处得很好。

    可青葵县李家的恐怖让他害怕离开族人庇佑了,良久,他点了点头,“我去就是,只是外头啥情形咱都不知道,三娘,你得说说什么情况下去益州城吧?”

    “看两州交界处的士兵有没有增加”梨花早就想过了,“兵力增加,说明岭南不安于室,且多次想越界入益州,兵力不变,便说明岭南没有动静,这时候就能去益州城。”

    岭南安分,益州自然会

    慢慢松懈,守城的官差哪怕盘查严格,应该不会风声鹤唳。

    赵广从点头,“明早走吗?”

    “嗯。”

    叮嘱了赵广从,梨花私下给李解和刘二各拿了点钱傍身,真要遇到麻烦了不至于受贫困连累。

    刘二没有离开梨花擅自行动过,心里有些没底,“二东家会不会乱来?”

    “见势不妙你们就自己回来,我二伯贪生怕死惯了,必不会做冒险的事情的。”梨花眼里,赵广从不是那么重要的人,他如果自己不爱惜生命,梨花也无能为力。

    他嘱咐刘二,“危险时刻,能自己活命就自己活。”

    刘二对赵广安忠心耿耿,她不想刘二出事,至于李解,自打进了赵家就唯她马首是瞻,算是自己人,除非他背叛自己,否则梨花不会不管他死活,“李解,你看紧我二伯,别让他乱来。”

    “好。”

    其实,梨花更想随他们一起下山,但老太太跟族里打过招呼,谁要放她出谷,她就吊死在他家门口,老太太说话的语气狠绝,族里人都不敢惹她。

    第二天,梨花送他们到入口。

    今天看门的是赵铁牛,一看到梨花,他顿时绷紧了脸,“三娘,你奶说了,我要放你出去她就不活了。”

    梨花唔了一声,“我送我二伯他们呢。”

    赵铁牛仔细盯着她的脸,猜不准真的还是假的,开门时,身子紧紧贴着石壁门,大有梨花要是往前一步他就拦人的架势。

    梨花识趣的站得远一些,赵铁牛仍紧张得很,直到三人出去石壁门关上他才松了口气,“怎么想着让二堂兄出去?不是拖李解他们的后腿吗?”

    “我二伯也是有长处的。”

    赵铁牛撇嘴,表示自己想不出来。

    在老家,他看赵广昌和赵广从哪儿都好,即使有不好的地儿也是瑕不掩瑜,经历的事情多了就没这么敬重两个堂兄了,他问,“他们真要下山?”

    “嗯。”

    “李解和刘二有本事,二堂兄能保护好自己吗?”

    “咱的那些手实不就是我二伯挑回来的吗?”梨花一脸对赵广从充满信心的表情,赵铁牛嘟哝,“我看他不如我呢,三娘,咋不让我去呢?”

    梨花笑着看他,“你说呢?”

    旁边的人捶他肩,替梨花回答,“就你这大嗓门,隔两条街就被巡逻的官差听出是戎州人。”

    赵铁牛胀红了脸,怒瞪着人道,“乱说,我的官话很溜了。”

    “瞧瞧,说你一句就大吼大叫的,让你进了城还了得?”

    赵铁牛反驳,“进了城我难道不知道小声点?”

    “你有记性?”

    赵铁牛哑口无言,他承认脾气有点冲,经常控制不住说话就大声了点,但益州城完全是陌生的地,在别人地盘上,他肯定是不能随意说话的。

    他不爽的说道,“我记性差怎么了?只要为族里好,什么事我都可以做。”

    担心两人吵起来,梨花打圆场道,“这次就是探探路,铁牛叔有机会下山的,等益州松泛了,咱们都能下山。”

    “我不是想下山,我是想为族里做点事。”赵铁牛纠正。

    梨花点头,“我知道铁牛叔一心为族里,要不是你废寝忘食,族里好多人没有床睡觉呢,族里都记着的。”

    这可不是假话,赵铁牛手艺是粗糙了点,做事的速度是极快的,那么多家具,多数是他打出来的,为此,双手全是水泡和老茧,后来有长了冻疮,梨花偷偷给他涂了两回药,他觉得太浪费,坚持不要了。

    梨花说,“我让二伯他们看看能否进城买些家禽回来,咱自己养些鸡鸭,以后随时都能吃到肉了。”

    总杀牛不是办法,如果岭南人真追到山里来,没有牛拉行李怎么办?

    赵铁牛被梨花夸得一脸骄傲,得知赵广从是去买家禽的,心里不放心,“二堂兄贪图安逸,进城不回来怎么办?”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一次,赵铁牛不太信他。

    梨花道,“不是有李解吗?二伯要是敢自己在城里享福,我和李解说了,到时就杀了他,赵家可以养残废,但绝不养叛徒。”

    赵铁牛非常认同这个观点,赵广从就是太好逸恶劳了,年前干活还算勤快,年后就懒散了,要不是梨花整天在山谷里转悠盯着,他怕是天天偷懒呢。

    “他要是为族里残废了,我保证对他好。”赵铁牛铿锵有力道。

    像老村长,为族里呕心沥血,病重后,所有人都景仰他,放弃谁也不会放弃他。

    “这话我会和二伯说的。”

    赵广从可不要赵铁牛的好,在他眼里,有手有脚比什么都强,因此,下山途中,李解和刘二但凡闹出点响动他就会不高兴地数落两句。

    李解和刘二穿了一身枯黄色的衣服,在树丛间根本不显,走路便没有刻意压低脚步。

    赵广从受不了,当刘二又因踩到一根枝桠咔嚓一声时,他再一次低声呵斥,“不能轻点吗?”

    他猫着腰,缩着脖子,每到一株树下就会双手扒着往前一看再看,刘二和李解颇为费解,“看啥呢?”

    赵广昌高傲的哼哼,“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坏人,不小心点,惊动了他们怎么办?”

    两人对视一眼,想说这儿还是益州地界,周围连除了鸟叫就是风声,哪儿来的人?刘二说,“没人。”

    “不是树就是草,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人?”赵广从可不听他们的,见刘二站在自己的斜后方,摆了摆右手,“不是让你们跟在我身后吗?乱走啥?”

    刘二头大,还是李解说话,“赵二叔,咱们还没到交界处,没有危险,而且咱们来探路的,不是来做贼的。”

    赵广从满脸不愉,觉得李解经验浅,不懂什么是危险,不谨慎些,真要碰到人,想跑就来不及了,他掂了掂身上的竹甲,还是那句话,“让你们怎么做就怎么做。”

    刘二无奈的回到赵广从身后。

    良久,刘二忍不住了,“二东家,咱们这个速度,恐怕明天都走不出益州地界。”

    他说,“你要不放心,我和李解先去前边看看情况?”

    赵广从不让,“敌人从后面来怎么办?咱们必须一起行动。”

    于是,第一天,三人走了不过十几里,夜里寒凉,随便抱了些柴火生火,天亮后继续赶路,晚上继续睡觉,第三天时,李解又说话了,“赵二叔,这么走下去的话,咱们的食物怕是不够。”

    赵广从拉过背篓看了看,不想饿死在山里就只能尽早办完事回去,他咬牙,“那咱揍快点,但你两得听我的。”

    刘二指路,赵广从走前面,到一处山石间,隐隐听到益州兵在操练。

    赵广从蹑手蹑脚的趴过去,巡视半晌,招手,“你们来瞧瞧。”

    山下是一排排青色的帐篷,李解和刘二去年来过,底下多少帐篷大抵有数,片刻后,李解说,“帐篷好像少了。”

    帐篷少了也就意味着兵力减少了,赵广从自认有些见识,一个地方的兵力减少,要么其他地方战事吃紧要支援,要么就是这儿没有危险,用不着那么多人,他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道,“那咱去益州城吧。”

    这是梨花的意思。

    李解看了眼视野尽头的戎州城,“回戎州看看。”

    赵广从不愿,然而迎上李解坚毅的目光,没敢拒绝。

    他们到戎州城外已快天黑,远处的益州营帐亮着光,而这边浸在墨蓝色的夜幕里。

    寒冬过去,万物复苏,荒草挨挨挤挤的钻出来,铺满了脚下的柴米灰,再难看到烧毁的痕迹。

    他们粗略的逛了一下,既没看到人,也没看到新燃烧过的灰烬。

    难怪益州会减少驻扎的兵力,怕是早看到城里的景象了。

    来不及感慨,他们连夜沿着山脉北上,借绳子之力,翻山,越崖,终于在第九天看到了青灰色的城墙。

    和荒草丛生的戎州不同,益州城墙威严高耸,旗帜飘扬,一派肃穆。

    他们到山脚已接近晌午,空旷的道上,时不时有挑着担子的汉子往城门而去。

    来的路上,他们经过两处村落,看到有村民在地里劳作,怕被发现,他们避得远远的,而此刻,避不了了。

    赵广从低头整理了下衣衫,扶了扶歪歪斜斜的草帽,深吸口气,没底气的说道,“咱们真要进城?”

    他们已经脱了草衣,露出深色的长袍来。

    在山里待久了,袍子染了泥,瞧着不怎么干净,还有褶皱,赵广从使劲拍了拍,“咱们穿得太寒碜了,守城官差要是问起恐怕会露馅儿。”

    李解直直望着前方,“你们发现没,进城的人都挑着担子”

    担子里的东西看不清楚,但绿色极为显眼,这个时节,多半是野菜了。

    李解说,“若只有进城卖东西的人才能进咱们怎么办?”

    赵广从眯起眼看了好几眼,没有多想,“咱找些野菜进城卖就是。”

    出来时,他们是背了背篓的,里面装的是他们的干粮和攀爬的绳子,因他走得慢,在山里耽搁的时间长了点,干粮只剩下几天的量了,上面放野菜更好。

    “他们要求搜身怎么办?”

    赵广从可是把能换钱的宝贝玩意全绑在身上的,他道,“搜就搜,还能抢咱的不成?”

    当然,真要抢,赵广从也没法子,他盯着城门看了一会儿,思忖道,“我看益州不像乱起来的样子,官府应该不会放任底下的人抢民。”

    他说出自己的看法,“顶多就是税收多一些。”

    这几年,朝廷的苛捐杂税一年比一年重,惹得老百姓怨声载道,如今岭南造反,税收肯定更多,他将腰上绑着的东西抱在怀里,“待会咱们找草编个篮子,将身上的

    钱财放在一处,官差要征税,多少咱们都给。”

    刘二见过赵广安做这事,朝李解点了下头,只道,“不知道出城要不要交税。”

    “肯定要交。”赵广从说,“以前的规定不是说改就改的。”

    因为要做准备,三人拖到第二天才背着一背篓野菜顺利到达益州城下。

    益州人进城出示手实就行,赵广从后仰,挺着自己早就瘪下去的肚子,装出一副富裕人家落魄的少爷气质道,“日子不好过,我们想拿些东西去城里典当,再把野菜卖了。”

    官差低头检查三人的手实,问赵广从,“卖了钱干什么用?”

    照理说管天管地也没道理管老百姓怎么花钱,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广从老实回答,“天气暖和了,想买些鸡鸭回去。”

    “村里没有母鸡吗?”

    “哎,原本年前还有一户人家养了母鸡的,结果雪灾把房屋压塌了,没有吃的,只能把两只鸡杀了。”

    赵广从说的官话,故意改变了强调,听着有些像益州本地的,又有点像戎州口音。

    官差像是没有起疑,又问,“你们村冬天还有鸡?”

    “那可是里正要我们养来今年孵鸡崽的,没想到一场雪弄得啥都没了,今年气候好,不买家禽养着,日后怎么办嘛。”赵广从掖了掖没有眼泪的眼角,掐着一嘴哽咽的语气道,“日子不好过啊。”

    官差把手实还回去,绕去身后检查背篓里的野菜。

    干粮被他们藏在了山脚的石头缝里,背篓里没有别的,而篮子的东西没想瞒人,大大方方露在外面的,官差看了眼,“知道税银多少吗?”

    “我们今年第一次进城,不知道啥情况呢,只要能买些鸡鸭回去,多少税银都要给。”赵广从始终那副语调,既有对生活的迷茫和无助,又有对未来的憧憬,极为矛盾。

    也就是这副矛盾没有让官差们多想,因为每一个进城的人都是这样的,不想活了,又不想死,官差解释,“税银涨了,得交财物的一半。”

    一半?任赵广从想过税银肯定会增加,却没想过这么多。

    想到自己辛苦攒的钱就这么折了一半,顿时心如死灰,“日子不好过啊。”

    “能过就过吧,咱们算好的,戎州那边才难呢,没有衙门的庇佑,戎州百姓估计都死完了。”官差开始往自己捡篮子里的东西,嘴里安慰赵广从,“岭南造反,戎州已经快没戎州人了。”

    当然,这些事情他们也是道听途说,毕竟没人敢踏足戎州地界了。

    很快,篮子的东西就少了一半。

    赵广从哀叹连天,晃悠悠的往城里去了,看他背影萧瑟,像随时会倒似的,他身后的人托着手,小心翼翼的想扶他,官差摇头,“不知哪家富人竟落魄成这样了。”

    “管他呢,今天的税银收够了,能回去交差了。”

    不怪他们收得多,实则衙门有要求,税银太少,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到处都乱,每个州都在大肆囤粮囤武器,衙门要是没钱,最后只能放弃益州了。

    城里的富户多嚣张啊,为了活命了,不也乖乖向衙门交钱交粮吗?

    赵广从离开官差的视线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张嘴就骂起来,“难怪戎州乱成那样也没有援兵肯来,原来是衙门的人只惦记自己腰包了,往回进城交税还有个名头,现在是连名头都不给了,开口就百分之五十,摆明不给老百姓活路啊。”

    他朝地上碎了一口痰,“怎么就生在这世道啊。”

    李解和刘二没心情怨天尤人,两人的目光落在街道两旁的铺子上。

    他们没有来过益州,但益州城离京城更近,又是戎州岭南北上的要道,照理要比戎州城繁华得多,可现在看去,跟普通县城没什么两样,铺子灰蒙蒙的,像是扑了几年灰尘无人打扫,而食肆酒楼则关着门,门前的牌匾歪歪斜斜的,像东家跑路似的。

    刘二看到当铺的字样,给赵广从一指,“那边。”

    当铺是赚钱的买卖,赵广从的那些东西看着颜色不好,掌柜王赵光从心窝子上压价,而且不知是不是看他们胡子拉碴的像野人,掌柜咬死说那些东西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这样价格更低了。

    差点没把赵光从气吐血,当即指着掌柜鼻子骂,“益州哪儿有死人了?你存心压价呢。”

    若不是进城的税银太高,赵广从不会在意这点价格,实在是益州衙门欺人太甚,百分之五十的税银,简直不给商人活路。

    是的,税银越高,商人的日子越难。

    赵广从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也是个商人来了,跟掌柜据理力争,两人争论的面红耳赤,惹得街上巡逻的官差看了好几眼,李解拉过赵广从劝,“咱们不过是为村里办事,既然谈不拢,不如去其他地方问问,货比三家,这样回去也不会遭村里人埋怨。”

    这么多东西,不可能是一家人出来的,如果是全村凑起来勉强说得过去的。

    戎州难民逃到益州后,为了一口饭,什么都愿意给,掌柜接待过这么多人,知道里头的情形。

    赵广从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掌柜却冷笑,“你当城里的当铺还有多少?不是我说大话,你去其他当铺,给你的价格只会越来越低。”

    赵广从不信邪,他虽然没有典当过东西,但自认有点眼力见,乱世好捞钱,许多当铺做大就是靠这时候,他拉住李解和刘二的手,昂首挺胸道,“咱们走。”

    李解眼皮跳了跳,观赵广从行事,好像没有梨花说的那般圆滑,也不知道这趟是好还是不好。

    掌柜之前一直盯着赵广从,李解说话后,视线突然落在李解身上,“小郎君的口音有点陌生啊。”

    李解浑身一僵,以为掌柜发现了什么。

    赵广从突然转过身,“官话说得不好就口音陌生?我还觉得掌柜你的口音陌生呢。”

    掌柜被倒打一耙,瞬间没了声,他的确不是益州人,可世道乱,谁知衙门会不会驱逐外地人呢?掌柜心虚,朝外看了看,见没有官差,迅速拉住赵广从,“什么话好好说,我不过按照东家要求跟你还两句价而已。”

    赵广从怕露馅,不想久留,耐不住掌柜力气大,他再迟钝也琢磨出不对劲来,“你不是益州人?”

    掌柜不敢撒谎,“我是荆州人,来益州好几年了,本想将户籍迁过来的,谁知益州闹旱灾,好多手续衙门都不给办理了。”

    赵广从可不知道衙门的事儿,“那你刚刚还那么凶?信不信我大吼两声,往后再没人敢光顾你这个店。”

    掌柜知道他只是吓唬吓唬自己而已,然而还是不敢冒险。

    自从去年官差挨家挨户的搜查戎州人,城里的外地人无不人心惶惶,就怕衙门把他们也驱逐回乡,现在好几个州都发生了叛乱,节度使自立为王,他们再想回老家,也得等局势明朗后不是?

    现在回去,半道就难民打死了。

    他小心翼翼的商量,“就按你说的价格怎么样?”

    赵广从想坐地起价,衣袖被扯了下,想到李解和刘二,他不欲多耗,“早

    这么识相不就好了?这些东西是经过村子的难民们落下的,可不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是是是。”

    掌柜数钱时,赵广从打量着店铺摆设问,“城里物价涨到多少了?”

    “粮食已经超过百文了。”

    赵家也算粮商,想到他们如果没有把粮食卖给东边的商人,这会儿早已赚得盆满钵满了,哪儿会看当铺掌柜的脸色?不禁痛心,又问,“租子呢?”

    掌柜停下动作,“你们想进城住?”

    “谁知今年会不会干旱?真要干旱,留在村里不是等死吗?”

    掌柜叹气,“哎,但愿今年不闹灾吧,你们也别想着搬进城,城里难着呢。”

    “怎么了?”

    掌柜数好钱递过去,顺便叽叽咕咕说了几句,三人拿到钱,立刻去了集市。

    集市大多摆摊卖野菜的,零星有两家卖肉的,肉质也不好,苍蝇围着嗡嗡嗡的飞,就这样还得近一两银一斤。

    卖活鸡活鸭的就更少了,但鸡崽鸭崽的有好一些。

    浅黄色的小崽,叫声软绵绵的,赵广从没有养家禽的经验,怕半道死了遭梨花埋怨,索性将选鸡崽的事儿交给李解他们。

    “你们选,我去其他地逛逛”

    刚走两步,裤子被一双手抓住了,低头一看,却是李解,见他朝自己摇头,赵广从道,“我就在这条街上转转,不会走远的。”

    ‘的’字刚落下,却看李解另一只手伸进怀里,赵广从头皮一紧,“罢了罢了,我哪儿也不去。”

    李解怀里揣着匕首,他要敢唱反调,回去的路上能不能活命都不好说。

    毕竟李解只听梨花的话,梨花怎么交代李解的他一无所知。

    万一她让李解只要自己不听话就杀了自己呢?

    赵广从越想越害怕,最后,慢慢蹲身,朝李解挤出个笑脸来,“来来来,我们一起选。”

    买多少是在来的路上的就说好了的,十只鸡,十只鸭,附近几个村一村一只,剩下的自己养。

    鸡鸭还很小,怕它们饿着,刘二留了些野菜起来喂它们。

    至于梨花交代的租宅子他们没给办,倒不是懈怠,而是益州衙门狡猾,将空出的房屋全部收回,想租宅子,必须去衙门做登记,赵广从怕身份暴露,坚持要回山谷。

    只是回去不像来时轻松,二十只小鸡小鸭关在背篓里吃喝拉撒,弄得赵广从一身屎臭味,还得忍着臭扯野菜掐碎了喂它们。

    他自认照顾得精细,然而回到山谷,仍死了三只,他跟梨花诉苦,“你问李解,这回我是尽力了的,它自己要死,怪不得我。”

    第96章 096村子防御捏泥人

    赵广从脱掉沾屎的外裳,弯腰捡起背篓里死僵的鸡崽,小心翼翼试探,“我拿去丢了?”

    梨花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得赵广从心虚,“怎么了?”

    饥荒时,蝗虫都是肉,何况是巴掌大的鸡崽,看穿他的心思,梨花没有给他难堪,“给刘二叔吧。”

    赵广从不舍的攥紧了手,刘二迅速伸手夺过鸡崽,端着语重心长的口吻道,“我动作快点,整理好后拿去灶房炖汤。”

    一只鸡两只鸭,搁去年能让大家高兴好多天了。

    赵广从撇撇嘴,目光锁着梨花,语带央求,“能给我半只鸡腿吗?”

    梨花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和他计较,点了点头。

    赵广从顿时喜笑颜开,“我知道这点肉不够大家分的,但我实在太饿了,干粮昨天吃完了,我们嚼野菜撑着的,而且山里的地势太险了,翻山时,李解没检查绳子上的水渍,害得我手打滑差点摔下去”

    他给梨花看他掌心的水泡,声音染上莫名的委屈,“不是二伯我无病呻吟,长这么大,我还没遭过这么大的罪。”

    因背着鸡鸭,经过村落时,他们缩头缩尾,尽量不发出声响,哪晓得鸡鸭叫个不停,引得村民以为他们是难民,抄家伙追着他们跑了二里地。

    他真挚地跟梨花说,“下次再去益州,还是走官道吧。”

    山里弯弯绕绕的,免不了走远路。

    “到时再说吧。”梨花把背篓给赵大壮,让他把鸡崽分到各村去。

    外面没有小溪,村民们怕是不想养鸭子的,所以鸭子留着自己养,梨花问李解,“益州城的局势如何?”

    “城内还算太平,巡逻也比戎州密集,但进城的苛捐杂税高了许多,我们这次进城,交了财物的一半。”李解老实道,“粮价疯涨,普通百姓活不下去,男人主动进了兵营,家人则被分派到村子种地去了。”

    李解喘口气,继续道,“城里空出来的宅子被衙门收走,想租的话,必须去衙门办手续。”

    梨花垂眸沉吟,“像要打仗的吗?”

    李解想了想,见赵大壮望过来,脸色微凝,“不好说,但益州衙门在大肆囤粮囤钱。”

    益州的富户们向他们缴纳了大量的粮食和财物,若不打仗,衙门意欲何为?而且那些百姓也不埋怨,反倒任劳任怨的耕种劳作,明显即将有大动作的样子。

    当然,这些都是他自己的观察,没有根据。

    梨花的视线重新落在揪着衣裳东闻西嗅的赵广从身上,“二伯,你觉得呢?”

    赵广从随口道,“我哪儿晓得?”

    “你不是经常四处收粮吗?以你的经验来看,益州城的情况正常吗?”

    “戎州都成什么样了?益州怎么可能正常?”赵广从嫌弃身上的屎臭味,急切地想回家换身衣服,于是道,“不过从衙门征收的苛捐杂税来看,衙门想钱是想疯了,百分之五十的税,不知益州百姓怎么隐忍不发的。”

    想到什么,他怔了怔。天灾年间,没有正当的理由,哪个衙门敢明目张胆的剥削百姓?

    他蹙起眉,“三娘,什么话待会再说,容我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来。”

    真要打仗的话,他们岂不能回去了?戎州现下已经被烧毁了,但黄金是烧不掉的,问问黄娘子,没准能找到以前金饰的位置?

    思及此,愈发急起来,甚至不等梨花回,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梅娘,梅娘”

    梅娘是黄娘子在青楼的名儿,赵广从叫习惯了就没改口。

    见他背影匆匆,梨花问起李解更多细节来,李解说得越多,她心里越不安,“益州怕不是想打仗,而是想造反!”

    打仗需向朝廷请示,战起前,朝廷会运送粮草来,而戎州被岭南攻占后,从没听益州兵嘴里听到朝廷针对这场战乱的态度,更别提粮草了,再结合益州兵的盔甲,很难不让人联想益州囤粮囤兵的目的。

    她看向赵大壮,“堂伯,你和我奶说说,让她答应我出去吧,益州真要反了,咱们或许能找到一条活路。”

    其实从益州撵戎州人她们就腹背受敌,但现在的局势似乎有变,岭南人不安于室,北上是早晚的事儿,益州反的话,她们或许能顺从益州,光明正大的迁入益州境内。

    赵大壮为难,“你奶的性子你也知道”

    “我偷偷出去,不告诉她。”

    当然,这必须有人配合,见他眉头紧皱,梨花说,“堂伯不放心的话与我一道,另外多叫些人。”

    赵大壮知道她出去是为正事,犹豫了会儿,“成,等我回去安排一下。”

    有赵大壮陪同,看门的叔伯没有为难梨花,只一个劲儿的叮嘱道,“三娘,你是姑娘家,遇事记得往后站,千万别像上次莽撞的冲在前面。”

    “我晓得的。”

    她们给各个村送了鸡,得知她们去过益州城,纷纷打听城里的情况,梨花简短的回答,“城门盘查森严,非益州人不得入内,但即使是益州人,也需缴纳所带财物的一半作为税”

    “一半?”村民瞠目,“这还要不要我们活了?”

    “是啊,税收这么高,哪有普通老百姓的活路?”梨花此番话就是想打消村民们私自进城的念头,然而,有心思活络的村民反应过来,“你们怎么混进城的?”

    梨花面不改色的说,“我家以前经营过粮铺,有过所。”

    开国以来,朝廷一直实行过所制,只要有过所就能畅通无阻的进城,问话的村民姓郑,见梨花送的小鸡生龙活虎的,不由得问,“能否借你们的过所一用?”

    梨花抬眸,“我家的过所只有我二伯能用。”

    郑堂福略微遗憾,有件事他没和人说,青葵县李家出事前,他偷了李家不少财物,远比赵家发的财宝还要值钱,能进城的话,能买到不少东西。

    分完鸡,梨花就同赵大壮他们下了山,希望能再碰到那群益州兵。

    然而事与愿违,等了两天也没等到人,而且官道也没行人的痕迹,李解道,“三娘要是想打听消息,不如去北边的两个村子瞧瞧”

    北边有片可耕种的地,现在来看,估计是被特意分去种地的。

    梨花道,“成。”

    赵大壮

    不安,“他们追上来怎么办?”

    梨花有个闪失,老太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不仅如此,自打晓得元家孩子经历的事儿后,他也害怕梨花东奔西跑,再聪明也是个孩子,落到坏人手里,不定怎么生不如死呢。

    梨花说,“咱们小心点。”

    她让李解在前边带路。

    山里的草不算深,翻过一座山,到了先前被益州兵骚扰过的村子,村民们没有锄具,用树枝在地里刨了几分地出来耕种,种的也不是庄稼,而是山里常见的青葵。

    认出梨花后,他们高兴地上前寒暄,“怎么到这边来了?”

    从益州回来时,李解抱了只小鸡给他们,他们怕小鸡冻着,放屋里养着的,村民邀请梨花进屋看看,梨花摆手,“下次吧,听说前面那座山的山脚住着人,我们想去看看。”

    村民不由得望向北边。

    大半年以来,他们活得心惊胆颤,别说前面那座山离得远不远,就是这座山是否住着人他们都不知道。

    村民问,“住的益州人吗?”

    “嗯。”

    “他们会不会向衙门举报我们住在山里?”村民害怕起来,“去年你们拆村就引了益州兵上山,这趟下山会不会惹来更多人?”

    “我们会小心点的,阿叔,你们要是害怕,不如搬到山谷那边去,隐山村的人在那边建了个庙子,集市那天可热闹了。”

    “我们花了几十天才建好了屋,不想再搬了。”村民指了指身边的青葵,“再说我们走了,这些怎么办?”

    村民以前也是农户,知道哪儿的地肥沃,山谷附近的人多,遇事有个帮衬不假,但长久来看,还是这边好,人少地多,假以时日,会好起来的。

    他问梨花,“你们的麦子长得如何了?”

    年前时,赵家在山谷挖到粮给他们送了点,原本想撒种的,但大兄说靠山吃山,青葵也能饱腹,便歇了种庄稼的心思。

    梨花没有在地里看到庄稼,却也实诚道,“还行吧,山里积雪化得晚,若在老家,五月底就能收割了,可现在将将结穗呢。”

    “有收成总是好的。”说着,村民给梨花介绍地里的青葵,让梨花有地的话多种些,这种青葵四月底就能成熟,一茬又一茬的,能吃好几个月。

    两人聊了几句家常,梨花带着赵大壮他们就走了。

    山里露水重,期间,她们翻过这座山,爬到令一座山的山腰,往山下丢绳子,顺着绳子滑下去的。

    这法子还是跟青葵县李家人学的,没有行李确实方便得多。

    她们特意挑傍晚下的山,这时地里还有人在干活,她们贴着大树,慢慢走到杂草避路的小道上。

    冷不丁冒出几个人,地里栽苗的百姓吓得不轻,一头上裹着布巾的妇人一喊,大家顺势捞起手边的家伙,“哪儿来的人?”

    地道的益州口音。

    梨花仰起头,指着东边山头,“阿婶,我们隔壁村的,白天村里来了几个难民,村长害怕这边出事,让我们来看看,那些村民是戎州的,你们要注意啊,千万别落单。”

    她虽是一口官话,但嗓音清亮,无端让人放松戒备。

    不过也就须臾而已。

    这世道,亲戚都不能相信,何况是凭空出现的陌生人了。

    妇人高高举起锄头,黝黑的脸满是戒备,“知道了,还有事吗?”

    “衙门又有征兵的消息了,我叔伯他们明日就要离家,阿婶有要捎的东西吗?”

    梨花说这话纯属没在地里看到劳壮力,加上那群益州兵的话,妇人的丈夫兄弟多半当兵去了。

    妇人神色紧绷,“你叔伯他们之前没走?”

    梨花道,“年前我阿奶身子骨不好,衙门征兵时,我叔伯他们藏起来了,这次躲不过去了。”

    妇人盯着梨花身后的汉子看了又看,不禁叹气,“衙门征兵是没办法的事,你叔伯他们还算健硕,怎么能逃兵役呢?”

    戎州就是兵力不足,被岭南杀得血流成河,她们若不反抗,也会落得戎州百姓的地步,妇人道,“你叔伯他们当兵才能保护咱们这些妇孺,让他们莫逃了。”

    “村长狠狠教训过他们了,再过不久就要打仗了,作为益州男儿,即使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梨花故意套她的话,谁知妇人没反驳,而是道,“岭南人没有咱们人多,打仗咱也不怕,小娘子,快天黑了,消息带到就回去吧,前两天我们村的人也看到戎州难民了,那些人跑进山就不见了,你们尽量走山路回去啊。”

    “好吶。”梨花道,“我们知道山里藏着难民的,如果不是来传话,我们不会过来的,不是说岭南人很凶残吗?怎么还是有戎州难民逃到咱益州来啊?”

    “估计是烧城那天逃跑出来的吧。”妇人放下锄头,语气不明道,“不过那样也好,咱们在边境做了布防,岭南人北上,势必是从山里过来,到时那些难民肯定会跑下山,能为咱报信呢。”

    梨花装作害怕的样子,“阿婶你别说了,晚上我又该睡不着了。”

    妇人叹气,“乱成这样,谁还睡得着啊?回去和你们村长说,天气暖和了,岭南人说来就来,最好还是安排几个人巡逻才是。”

    “你们村夜间有巡逻吗?”

    “有的。”

    村里都是些老弱妇孺,不巡逻不行,看梨花还是半大的孩子,妇人又嘱咐,“你还小,再有这种事可别出来了,小心碰到坏人。”

    岭南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小娘子这般瘦弱,定是承受不住的。

    梨花道,“没办法啊,阿娘她们要干活,只有我得闲,阿婶,你说能不能把山上的难民请下来保护我们啊?”

    她自顾道,“我们村都是女人孩子,跑不赢岭南人的,反正现在我们的地里已经种上庄稼了,不怕养不活那些难民。”

    妇人蹙起眉,朝慢慢灰暗下来的山头看了看,“那怎么行?岭南人坏透了,谁又保证戎州难民就是好的?小娘子,你可别相信陌生人的话,小心引狼入室。”

    自打出现难民的身影后,她们就将村里的孩子集中关到屋里了。

    孩子们心地善良,遇人没个戒心,万一被难民哄骗了去就不好了。

    梨花回,“我晓得了,阿婶,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收工,我们回了啊。”

    妇人挥挥手,想到什么,叫住梨花,“对了,你以前不是隔壁村的吧?”

    口音不太像。

    梨花道,“我家益州城的,我阿耶给人当掌柜,我阿娘给人浆洗,后来物价疯涨,我阿耶参军去了,我阿耶带着我们几姐弟出城种地。”

    益州多数是这种境况,妇人的老家在南边村子,去年饥荒,领着全家老小逃进城,今年回去一瞧,老家的屋顶房梁都遭难民拆了个干净,搜完整个村,连一根木头都找不出来。

    妇人不禁安慰,“你阿耶肯定能平平安安回来的。”

    “借阿婶吉言了。”想到身后站着人,梨花回头拍拍赵大壮胳膊,“我叔伯他们参军后就能跟我阿耶一起了。”

    兄弟间有个照应是好事,妇人想到参军的丈夫,鼻尖一阵酸涩,“是啊,咱们好好

    种地,等他们击退岭南人就能回来团聚了。”

    “阿婶,兵营里有假吗?”梨花原本已经转身走了,似是聊到感兴趣的话题又转过了身。

    妇人道,“没有吧。”

    过年丈夫和小叔子都没回来,妇人不愿意想他们是不是碰到了意外,问梨花,“你阿耶过年回来了吗?”

    “没有啊,我阿娘怕他出事,要去边境找他呢。”

    妇人也有过这种冲动,然而又被孩子牵绊住了,打起精神安慰梨花道,“不是所有参军的都去边境了,你阿娘就是去了也找不着人。”

    “我叔伯也这么说的。”梨花说,“我阿耶手巧,说不定被分到做盔甲的营里也说不定。”

    妇人不懂怎么分的,但有件事她却是知道的,士兵们的盔甲是由专门的妇人缝制的,那些妇人是益州兵的家属,不是她们这种新兵家属能比的。

    那些人住的地方也比这儿安全,不像她们,一旦岭南人冲过来,她们肯定要遭杀害的。

    或许,她死在丈夫前面也说不一定。

    妇人眼睛热起来,声音也慢慢沙哑,“快回去吧。”

    刚被分到这个村时,她满心欢喜,因为这儿离老家近,将来太平后,迁回家方便,现在一想,只觉得做靶子了,她笑山里的难民首当其冲,她们又何尝不是?

    见她情绪低落,旁边裹灰色头巾的妇人拍她的肩,“怎么了?”

    “也不知能不能等到大郎回来。”

    她丈夫在家里排行老大,灰色头巾的妇人是她弟妹,闻言,心情跟着一失落,“有什么办法呢?咱们要是逃,大兄他们更没活路了。”

    衙门发话了,她们要是不好好种地,参军的丈夫就得死。

    乱世里,想做什么从来都不是她们说了算的,她安慰嫂子,“咱们活着,大兄他们回来才有饭吃。”

    衙门说了,种出来的粮食上缴七成,剩下的三成留着自己吃,眼下春末了,她们多囤些野菜笋子,他日丈夫他们归来就不会连口果腹的吃食都没有。

    妇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就是忍不住去想一件事,“你说,咱们要不要跟山里的难民搭伙”

    “那些难民饿了大半年,又经历家破人亡,指不定怎么凶恶呢”

    妇人打消这个念头,仰头跟不远处的小姑娘说道,“你们村被难民抢了吗?”

    梨花心思一动,“没有,地里的庄稼也没遭祸祸,阿婶,你说他们都饿成野人了,怎么不拔地里的庄稼吃呢?”

    现下多是嫩苗,而诸多嫩苗是能食的,难民没动庄稼,可见不像弟妹说的凶恶。

    妇人没有和梨花说,只道,“估计想等庄稼长出来吧,让你们村长多提防些,种子是衙门给的,要是庄稼出了事,要赔的。”

    “晓得的。”

    天色渐渐暗下,梨花没有久留,迎着数道注视的目光,跟赵大壮他们沿着小道拐进了山坳。

    确定那些人看不见了,梨花抬头问赵大壮,“堂伯,你说咱们能拉拢她们吗?”

    赵大壮不解其意,“搬到这儿不见得安全。”

    这儿是山脚,去益州翻山势必经过这儿,像妇人说的,岭南人要是北上,肯定要来这儿的,所以住在这儿不如住在山里。

    梨花解释,“我拉拢她们不是为搬家,而是让她们和我们搭伙,将来一起离开益州。”

    来这儿之前,她打算投靠益州的,但男子全部要征兵,这样会损失很多人,她还想到,她们是戎州人,族里男子参军的话,恐怕会被益州兵排外推到前线去。

    所以迁入益州不会顺利,还得想起他法子。

    遐思间,赵大壮说道,“估计不行,她们的丈夫兄弟参军去了,除非打完仗,否则不会回来的。”

    这么多人,总不可能抛弃远去的丈夫不管吧?赵大壮问梨花,“三娘,你为何想拉拢她们?”

    “周围的地多,庄稼收成也多,她们要是把粮食给咱们,咱们就带她们走。”

    “走哪儿去?”

    “岭南造反,朝廷不闻不问,益州再反的话,朝廷可能会出兵,咱们有老有少,总得逃到没有战乱的地方才是。”

    赵大壮疑惑,“朝廷要是不管益州造反呢?”

    “那就要变天了。”

    益州离京城不远,朝廷放任不管,益州恐怕会自己做皇帝了,梨花也只是听说书先生讲过各朝叛乱的事,真实情况了解得不多,她嘀咕,“也不知王家人在哪儿?”

    看她还惦记王家大郎他们,赵大壮拧起眉头,“找他们干什么?”

    “读书人消息灵通,他们知道得总是要比咱们多一些。”

    赵大壮哑然,关于饥荒战乱,王家大郎的确先收到了消息,可惜他们没有跟任何人说而是独自逃命去了,遇到这种人,难保他们不会谎话连篇,他看眼天色,“咱是回去还是继续在这儿?”

    “明天再看看她们的态度。”

    第二天,当看到只有梨花一人出现在小路上时,妇人长叹了口气,“你叔伯他们呢?”

    “被衙门的人带走了,我阿奶承受不住晕过去了,村里被抓走了好些人,已经乱了,阿婶,你说我能代替我叔伯他们去参军吗?”

    “你是女娃,进不去军营的,老老实实在村里待着吧,你不知道,外头可乱了。”

    梨花蹲在路边,双手撑着脸,一副苦恼得不行的模样。

    妇人逃到城里待了好几个月,自认见识过不少阴暗,跟梨花说,“城里到处是人贩子,落到他们手里,小心被卖到南边去。”

    “南边不是戎州吗?”

    梨花蹲在妇人劳作的地旁,妇人看她一脸懵懂,点头道,“就是戎州,那边不知怎么回事,高价买孩子呢,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明知不能跟那些人打交道,看在钱的份儿,仍然管不住自己。”

    她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道,“我们村就有把娃卖到戎州去的,据人贩子说,那些娃卖到戎州的那天就死了。”

    “人贩子会来村里?”

    “上个月来过,现在不来了,都在城里转悠呢。”

    村里有吃的,卖孩子的人家少了,城里不一样,城里物价高,穷一点的人家为了不出城就卖孩子,妇人好奇,“你们村没有卖娃的?”

    “没有啊,没听我阿娘说过。”

    由此可见,小姑娘的阿娘必是极疼她的,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想过卖孩子,最后被丈夫制止了,说孩子如果卖到富裕人家做奴做俾也就算了,至少有条命,但是卖去戎州送命的,坚决不行,否则会遭天打雷劈。

    妇人这才没有卖孩子的,她问梨花,“你们村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阿娘天天下地,不怎么管这些,我也没数过,但我们那边下地的人好像比这边少。”梨花歪着头,脸上满是惆怅,“我阿娘说土地有些贫瘠,今年不好过。”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妇人问,“你家里有几口人?”

    “六口,我阿奶没了,只剩五口人了。”梨花说,“我阿奶死前说叔伯们一走,我们恐怕也活不长了,阿婶,真的不能进山找难民保护我们吗?我阿耶说过会回来找我们,我不想死。”

    妇人昨晚也想了一宿,她不相信难民的为人,但真到危险的那天,她希望难民能把孩子带走。

    她希望丈夫回来有亲人在村口接他。

    她道,“难民是戎州人,戎州乱起来时,咱们没有帮他们,还把逃到境内的人全部赶回去了,他们怀恨在心,肯定在想怎么报复我们呢。”

    这是她弟妹的原话,仔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的。

    梨花叹气,“那怎么办呀?”

    “你们村开始巡逻了吗?”

    “昨天回去就跟村长说了,今晚起会安排人巡逻。”

    “挖地道了吗?”

    “什么地道?”

    看她不懂,妇人蹙眉,“这世道说乱就乱,不挖地道怎么行?回去让你们村长挖地道,将来岭南人要是攻进村,起码有个逃跑的地。”

    她们村前两个月就开始挖地道了,但白天要干活,晚上精力不济,所以地道挖得很慢,照目前的进度,恐怕要到秋天才能挖好,妇人教梨花,“让你们村长找好逃跑的路线,地道就沿着挖。”

    “我回去跟村长说说,阿婶,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不是阿婶聪明,这是阿婶跟城里人学的,益州涌进难民后,偷盗就多了,有些富裕点的人家就在院里挖个地窖,把之值钱的家当全部藏在地窖里,碰到危险,人也能往里藏,阿婶进城后,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地窖藏了好多天呢。”

    “为什么要藏?”

    益州人不是只搜寻戎州人吗?

    妇人道,“我们的手实掉了,又没有过所,那会儿益州盘查得严格,我们害怕被当做戎州成撵出益州,只能藏起来,后来局势明朗后才出来的。”

    为了手实这事,她们费了不少工夫,好在衙门没有细究。

    所以

    她才会回村找自家的手实,哪晓得什么都没找到,妇人道,“幸好节度使开明,要不然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当时跑得仓促,哪儿想得到那么多。”

    梨花连连点头,“也不知益州衙门还认不认过所,我阿耶偷了东家的过所,就想关键时候给我们保命的。”

    “要看什么过所了。”妇人道,“有些过所没用,有些还是管用的,这点我也不懂。”

    她就一农妇,哪儿懂得那么多,反正看到有些人拿着过所顺利出城了,有些则被拦了下来,她和梨花道,“既是给你们保命的,关键时刻就拿出来试试,平日就算了。”

    那些被拦下来的人是很惨的。

    妇人怕她被吓着,没有吓唬她,“你怎么想到来这边了?”

    “叔伯走了我心里难受,想碰碰运气,如果碰到难民,我就拿些东西给他们,让他们帮忙保护我阿娘和弟弟。”

    “你碰到了吗?”

    “别说了。”梨花撅起嘴,“我故意爬山过来的,山里草多,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哪晓得我刚张嘴喊他们就跑了没影,你说我这么大点,还能杀了他们不成?”

    这话颇有大人抱怨的模样,妇人好笑,“他们家破人亡,比咱们惨得多,估计把你当成岭南人了。”

    “可我明明是个小姑娘啊。”

    妇人不禁看她,是啊,难民经历生离死别,还有什么好害怕的,换成她碰到一个小姑娘,肯定会想方设法抓住她去威胁她的家人换点粮食也好啊。

    她问梨花,“你碰到几个难民了?”

    “三四个吧,我没有看清,反正不止一个就是了。”

    妇人若有所思,转而劝她,“那些人凶神恶煞,你还是别往山里去了,我看岭南人一时半会不会来,你也别太害怕了,实在不行,帮着大人挖地道,早点挖好,就有逃命的路线了。”

    “好呢。”

    梨花和妇人聊到晌午就回去了,第三天,她继续在地旁边蹲着跟妇人聊天,“我们村长已经开始筹备挖地道的事情了,只是要安排人巡逻,再挖地道的话就没人了,我跟村长说,挖地道的事交给我们孩子多,但村长不放心,说要再想想,我出来的时候,听到隔壁家的四郎他们说要去挖地道。”

    说到这儿,梨花嘻嘻一笑,“可是他们都没锄头,怎么挖呀?”

    想到昨天小姑娘还愁容满面的诉说叔伯们被挖走的事情,一晚上过去,心情就莫名奇妙的好了,果真是孩子,妇人道,“白天没有锄头,晚上等大人不忙可以挖呀。”

    “我也这么跟四郎他们说的,但他们觉得自己有本事,非得去挖。”梨花捂着嘴笑起来,“阿婶,你说他们怎么那么傻呀?”

    “他们多大?”

    “四郎五岁了。”

    五岁,能不傻吗?妇人把苗栽到挖好的坑里,挪着脚往前向令一个坑,说道,“你怎么不帮家里做事啊?”

    “我阿奶死了,我阿娘她们伤心,不让我做事。”

    “你阿奶死了你怎么还出来啊?”

    “她不喜欢我,我要是在家,她会死不瞑目的。”不等妇人问,梨花主动说,“我阿奶去年想卖了我的,我阿耶也同意了,但我阿娘不答应,说生我时差点死了,这么卖了我不好。”

    这副语气,不知道还以为小姑娘的阿娘不卖她是想留着折磨她呢。

    但小姑娘被养得不错,虽然穿着一身草制的衣服,但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污渍,她问梨花,“你阿奶和你娘吵架了吧?”

    “对啊,我阿奶被气得都中风了,可惜我阿耶参军去了,没人听她的话。”

    “你叔伯他们也不听?”

    “对啊,我叔伯他们很喜欢我的。”梨花突然神神秘秘的说,“阿婶,我又碰到难民了,他们在山里煮野菜吃呢,还问我吃不吃。”

    妇人大惊,“你吃了?”

    “我没吃,但我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他们是在戎州城被烧那天跑出来的,怕岭南人上山搜,天天东躲西藏的,我让他们下山,他们说等天气暖和后再说,听他们的意思,是要搬去南边村子住呢。”

    南边村子,不就是她家?

    妇人道,“真的?”

    “不知道,他们说去南边看过了,村子光秃秃的,连根木头都没有,好在去年枯死的庄稼重新活了些,拾掇拾掇,也算有点收成了。”

    妇人回去过,知道村里的情况,可耕种的地虽然没有这边多,养活几个难民是够了。

    她叹气,“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要不是岭南人作乱,何至于背井离乡,去年你可能没出过门,不知道城里的情况,那些戎州来的富户,将财物全部缴给衙门才保住了性命呢。”

    “嗯?”

    “朝廷好像彻底不管戎州了,益州衙门不敢违背朝廷的命令,原本要把所有戎州人赶回去的,因那些富户给了全部身家所以留他们在益州生活,不过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商户要为益州衙门去其他州府买粮,非商户的男子则全部充军,妇人孩子分去各地种地。”

    梨花不知道有这回事,这就是青葵县李家没去益州的原因?

    以李家的种种做派,不像会在山里吃苦的。

    梨花不再多想,“那他们岂不跟益州百姓没什么两样?”

    “商户终究要差点的,好多州府都乱了,他们出去跟送命没什么两样。”

    “他们不回来怎么办?”

    “家人的性命握在衙门手里,不敢不回,而且衙门说了,只要他们买回粮就能免去兵役,带着家人在益州城里生活,除非是那些没心没肝的,正常人哪儿舍得罔顾家人的性命?”

    这种人梨花身边就有,她没有和妇人说,“其他州府也乱了?”

    “我也是听他们说的,东边的荆州节度使反了,自立为王,北境的也是。”妇人不了解各州局势,只道,“说是皇帝不仁,各州陆陆续续的要反呢。”

    “益州呢?”

    妇人哑然,这事她们私底下也聊过,益州肯定不会反的,毕竟离京城太近,一旦朝廷派兵,益州就夹在朝廷跟岭南中间了,于是,她笃定道,“益州肯定不会反,要不你当衙门为什么派我们来种地?就是为出兵镇压岭南人做准备呢。”

    梨花可不信。

    真想出兵镇压,戎州境内的士兵就不会跑了,想到这,她又问,“戎州节度使的兵呢?”

    “投靠荆州了,要我说啊,戎州的战乱跟戎州节度使的不作为分不开,岭南人到戎州几天就控制住了局面,为什么?还不是戎州节度使贪生怕死”妇人捂着嘴小声道,“据说乱起来之前节度使就把家人全部送去荆州了。”

    荆州属于中原地界,那儿土地辽阔而肥沃,是最富庶的地方。

    梨花又问,“现在京城乱了吗?”

    “不知道,去京城的人没有回来的,京城什么情况没人知道。”妇人道,“要不是丢了手实,我们也准备去京城的。”

    朝廷规定没有过所不能离开住所百里,可只要走出益州城,总能想到法子的,妇人问梨花,“你阿耶就没想过带你们逃去京城?”

    梨

    花摇头,“不知道,我阿耶不怎么在我面前说这些事。”

    也是,如果要是疼女儿,就不会卖女儿了。

    妇人道,“你阿耶估计也是没办法,左右他会来你们全家就能团聚了。”

    “是啊,我阿娘也这么说的。”

    仍是差不多晌午梨花离开的,赵大壮他们在树后等她,见她过来,忍不住问道,“她什么态度?”

    “不像昨天那么抗拒了,咱们先回去,找几个人在南边住下来。”

    “碰到益州兵经过怎么办?”

    “让黄娘子她们去,益州兵要是路过,就冒充这边村子的人,说看地荒着可惜,捯饬出来种庄稼的。”

    第97章 097占村种地插秧

    黄娘子官话好,遇到官兵询问不会露馅,可她毕竟是女子,万一官兵起了歹心

    赵大壮怕出事,“要不要喊上你二伯一起?”

    “益州的男子皆参军了,二伯露面的话会引起怀疑的。”

    除了黄娘子,再从古阿婶她们里挑些人进村,用不着一锄一锄的开荒,直接撒种,有多少算多少。

    看路边的荠菜还算鲜嫩,梨花弯腰掐起尖儿来,继续说道,“村里已经搬空了,她们下山的话,还得劳烦堂伯你带人弄个茅坑和草篷。”

    赵大壮和李解无聊时用藤蔓编了个草篮子,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递给她装菜,“天黑我就带人进村。”

    李解摸出刀,弯腰帮忙割野菜,接过话,“赵大叔,我和你一起。”

    “你这趟去益州城也累了,在山谷休息两天,等秧苗长出来,帮着插秧吧。”

    秧苗是李解他们出谷那天撒的,现在已经是鲜绿的颜色了,顶多再过一个月就得分苗插秧,赵大壮拍拍李解的肩,“到时有你忙的时候。”

    山里气候较冷,农忙可能会晚一些,但收小麦和插秧挤在一起,有得忙的。

    李解从善如流,“我不怕忙,就怕不忙。”

    耕种时节要是得闲,秋冬吃什么?

    赵大壮也点点头,“也是,日子太平了,不好好种地可不行。”

    一路掐着野菜回去,到山谷时,篮子装得满满当当的,衣服里还兜了不少,老太太不知梨花出过谷,看她和赵大壮走在一起,欢喜的拉她去看鸭笼。

    笼子用竹子搭的,就在小桥边,这个位置较为空旷,入口看守的人一眼就能看到这儿的情形。

    “怎么样?”老太太一副不能再满意的模样。

    这个时节没有枯草编草鞋,缝完竹甲她就闲下来了,因这几只鸭才找到点事儿做。

    梨花猜到这点,自是赞不绝口,“好得很。”

    老太太果真高兴起来,“你古阿婶她们的鸡笼弄好了吗?”

    出谷前,梨花托人告诉老太太去古阿婶那边帮忙,夜里不回来睡,老太太明显信了。

    梨花道,“没呢,早晚露水重,她们怕小鸡养不活,养在屋子里的。”

    这是梨花胡邹的,不过糊弄老太太足矣。

    老太太没有起疑,顺着她的话说道,“屋里暖和,养在屋里好,咱的小鸡也养在屋里的。”

    好不容易买回来几只鸡,族里人很看重,便在灶房围了个矮篱笆,三只小鸡养在篱笆里的,老太太揭过这个话题,问起赵大壮垄田的事儿来。

    去年开出来的荒地种了小麦,这两天又种了菽,没地儿插秧了。

    赵大壮看向溪水旁湿润的地,思量道,“咱把小溪周围的地垄成田,挖出来插秧”

    秧苗离不得水,溪水附近是最合适的,这事他已经跟族里的人提过了,因为秧苗长势好,这点地儿太窄了,想跟小溪对面的人商量在对面挖点地出来种,到时分些粮给他们,可现在要安排人下山,秧苗可以挪一些到村里的田间栽种……

    他说,“三婶莫忧心,咱多的是地种庄稼。”

    老太太纳闷,“哪儿来的地?”

    赵大壮扶着她往灶房的方向走,然后说起山下的田地来,顺便提了一嘴让黄娘子下山的事。

    普通人家不养妾室,对于黄娘子在赵家的身份,族里人识趣的装聋作哑,老太太也没明确说过什么,世道乱,老二拿钱替人赎了身就是赵家的人。

    她皱眉,“她怕是经不住事儿,稍有不慎连累咱怎么办?”

    “还有其他人呢。”赵大壮说,“实在不行,我让人在山上看着,一旦遇到危险及时回来报信。”

    老太太不答,转身问梨花的意思,梨花轻轻点头,老太太道,“成,待会我和她说。”

    既是为了族里好,黄娘子自然乐意,从戎州出来,她跟着赵家人干活,体力明显强了不少,即使遇到坏人,逃跑不成问题,她问老太太,“哪日下山?”

    “村里光秃秃的,按大壮的意思,他们先下山搭个草篷,建好茅厕你们再下去。”

    老太太和黄娘子说话的时候,梨花也跟古阿婶她们提了这事,原想着挑十几个人就行,但大家跃跃欲试都想去。

    古阿婶说,“我家那口子以前是跑货的,经常去益州,我这官话说得一般,但益州话还算不错,让我去吧。”

    秀儿婶积极举手,“我不会官话,但可以装哑巴啊,我力气大,真要碰到找茬的能抵两下子。”

    其他人也是这样的说辞,山谷的日子清静,住久了会消磨人的戒心和报仇的斗志,去山下就不同了,面对每时每刻会冒出来的危险,她们会更加机警敏锐。

    大家争先恐后嚷着要下山,梨花解释,“北边两个村的人不算多,咱们都下山肯定会引起益州兵的注意。”

    古阿婶跳起来,“那我去,我年纪大,真有官兵来,肯定会对我放松警惕。”

    如此,几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阿婶站出来。

    她们枯瘦如柴,面黄肌瘦,一看就过得很苦。

    这样的人的确会让人放松戒备,梨花道,“那阿婶你们注意点,我二伯会在不远处守着,有事就喊他。”

    赵广从和黄娘子的感情好,定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出谷的。

    盯梢和接应这事,交给他再合适不过。

    顾及赵广从的性子,还得再派一人,考虑到春耕正是缺人的时候,她想让赵广安跟着练练眼力见。

    对此,赵广从颇为不满,“为何非得梅娘?她从没干过重活,累出病来怎么办?”

    彼时天已经黑了,她们在大灶房吃了晚饭回家,小路上,赵广从情绪激动,就差没一蹦三尺高了。

    相较而言,黄娘子则淡定得多,安慰他道,“那边去了十几人,咱们这边不去不好。”

    “那也不是非你不可啊。”

    “就我的官话最好,不是非我不可是什么?”黄娘子没觉得委屈,反倒很喜欢梨花这样安排,赵广从有正妻,她到赵家来后,赵家人从没给她甩脸色,也不苛待她的吃食,待她犹如一家人一样,既然这样,为家人做点事不算什么。

    她晃了晃赵广从手臂,“我天天干活,不像以前弱不禁风了,你别担心我。”

    赵广从歪了歪嘴,“我担心的是三弟,他惯会装腔作势,看着硬朗强壮,谁知是不是唬人的?万一碰到官兵后腿软不是拖累我吗?”

    他排斥的是跟赵广安共事。

    知道梨花护短,他凑到黄娘子耳边,声音极低,“要我说啊,还是铁牛更靠谱。”

    赵铁牛嗓门是大了点,遇到事是真上,更重要的是,赵铁牛在他家做过短工,危急时刻,肯定不会丢下他。

    这么一想,他喊梨花,“要我去也行,得让你铁牛叔也去。”

    “为何?”

    “赶集那日,我找隐山村的人算了一卦,说我今年恐不顺遂,唯有族里堂弟能帮我度过难关。”

    “”这说的,梨花要是信了就有鬼了,她微微一笑,“铁牛叔要施肥,走不开,你要害怕,我让阿奶给你作伴怎么样?”

    赵广从脸色微变,让老太太陪他不是给他添堵吗?

    他坚决不同意,“我不管,我去的话必须让铁牛和我一起。”

    梨花

    偷偷抵老太太胳膊,老太太脑袋一昂,“怎么?我老眼昏花不配和你一起是不是?不让老三跟着也行,把二郎带上,遇到事你们父子两自己商量。”

    赵广从的儿子不过十三岁,性格腼腆,属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赵书砚去叶家后,他曾私下警告过书塘不能学大侄子,赵书塘没理他,当他不存在似的。

    给他气得火冒三丈。

    这样的人要是跟他出谷,赵广从担心自己被气死。

    他退而求其次,“李解呢?”

    “他有其他事。”

    戎州乱到何种程度无从得知,她想让李解溜进戎州看看情况,若有可能,再去荆州瞧瞧,想到什么,她缓缓挑起眉,“二伯要是不喜欢这门差事就算了,我给你安排其他的。”

    赵广从心下警钟大作,“什么差事?”

    “明天再说。”

    赵广从眼皮跳了跳,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他问梨花,“我要是和你阿耶出谷,只盯着梅娘她们就行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山谷的地有限,你们既然出谷了,就得开些地出来种粮才是。”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干活?赵广从低头思索,决定等梨花说了另一件差事再做决定。

    谁知梨花根本不给他机会。

    夜里,他迷迷糊糊快睡着时,隐约听到屋檐下叽里咕噜的传来说话声,他翻个身,决定接着睡,下一刻门响了,梨花再外面敲门,“二伯,睡了吗?”

    赵广从装聋,抓被子盖住耳朵,不料惊醒了黄娘子,她坐起身推他,“二郎,三娘找你有事。”

    “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他脚底磨起的水泡没好呢。

    赵广从不耐烦地套上衣服开门,黑着一张脸问,“什么事啊?”

    ‘啊’字刚出口,就见面前递过来两张泛黄的纸,他先是不屑,待看清后,忙上前一步反手拉上门,震惊道,“哪儿来的?”

    “大伯给的,二伯你要吗?”

    话音未落,赵广从已经伸手把银票接过去了,估计怕是假的,他脸颊贴近,将银票放在灯笼前看了右看,“你大伯还真是能干。”

    不是把钱全部给老太太了吗?怎么还拿得出钱来?

    好像不对劲,他直起腰,“你大伯啥时候给的?”

    “去年。”

    “你给我作甚?”

    他有自知之明,老太太最疼的就是三弟,有钱不可能轮到他头上,他盯着梨花,“你想要干什么?”

    “二伯你不是讨厌干农活吗?我问阿奶拿钱准备让你干老本行。”

    老本行?

    不就是四处收粮?他皱眉,“现在哪儿还有粮收?”

    好几个州都在打仗,他还能冒死混进其他州不成?

    见梨花炯炯有神的望着自己,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你不会希望我为族里买粮吧?”

    “能买到粮就再好不过了。”梨花咧起嘴笑起来,“族里人多,一天就得吃几十斗米,加上孩子们一天天大了,需要的粮食更多,只靠种地,哪儿养得活这么多人?”

    赵广从被她笑得汗毛倒竖。

    明明是个小姑娘,笑起来怎么就阴恻恻的呢?

    他低下头,快速合计着,“不是有野菜吗?都说靠山吃山,咱们既然进了山,肯定不会饿死的。”

    “世事无常,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二伯也算跑商的,总该懂得未雨绸缪。”

    赵广从眯起眼,“我不懂。”

    “我不是教你了吗?我给你钱,你和李解去荆州买粮。”

    荆州素来是产粮最多的地儿,是百年以来最富裕的地,荆州往东是江南,那边有草原,可耕种的地更多,然而说到富庶,还是荆州给人的印象最深。

    他道,“荆州已经乱了。”

    “没乱,荆州节度使自立为王,荆州百姓安居乐业着呢。”

    赵广从不上当,“你怎么知道?”

    “你想啊,荆州要是乱起来,荆州百姓肯定东流西窜,益州与荆州接壤,从来没听谁说看到过荆州人?可见荆州是太平的,而且益州城的人不是说戎州节度使投靠荆州了吗?戎州兵力不算少,融入荆州后,荆州兵力是不是更强大?”

    赵广从知道梨花说的是对的,然而他还是觉得有陷阱,“荆州太平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和李解就能顺利买到粮啊?益州城的粮食由衙门管着,咱们想要买粮得冒风险,去荆州就不同了,那边百姓不缺粮,肯定会卖的。”

    这是梨花临时起意,谁让全族上下就赵广从最圆滑呢?

    她已经和李解聊过了,各州都想自立为王,她们想安稳的活下去,就得投靠更加强大的人。

    目前益州在征兵,她们要是去益州,免不了亲人分离,荆州局势大好,不征兵的话,她们迁入荆州不失为一个出路。

    不过还是没影的事,在这之前,必须去探探路。

    她把李解推到前面,“二伯,李解已经准备好了,你不会打退堂鼓吧?你要不答应,我就找阿奶说去”

    赵广从烦躁的抓了把头发,干了一天活,困得不行,梨花还拉着他谈这种事,他后背靠着门,不耐烦的说,“不能明天再说吗?”

    “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让堂婶她们准备干粮,明天你在家休息一天,后天一早就出发。”

    这么急?赵广从看她,“怎么不让你大伯去?”

    “大伯哪儿有二伯你细心啊?”梨花适当的拍他马屁,“你见多识广,再棘手的事也能游刃有余。”

    赵广从可不会被几句花言巧语就弄得飘飘然,谨慎道,“我们没有过所,进不了荆州地界的。”

    “李解识路,让他带你从山里绕过去。”

    想到前几日的悲惨经历,赵广从浑身都在抵触这件事,把钱还给梨花,“容我想想吧。”

    “那我就当二伯你同意了,这就让厨房给你准备干粮,麦子马上就熟了,我让堂婶子给你们摊些饼子。”梨花显得很高兴,赵广从苦了脸,进屋跟黄娘子诉苦,“三娘是愈发会来事了,将来真做了族长,我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

    “三娘也是为了族里好,你做长辈的该帮就帮吧。”

    梨花和李解又去了堂屋,既然要让他们买粮,梨花就不藏着了,给了李解二百两,还给了他两份手实,给他过所时,李解摇头,“外面乱糟糟的,这次就不带过所了。”

    过所是她们最后的底牌,他带身上出了事,大家就没退路了。

    他还指望赵家帮忙养妹妹,自然不会带这么贵重的东西出谷,他问梨花,“赵二叔半路反悔要回来怎么办?”

    买粮是顺道的事儿,这趟出谷的目的是打探情况。

    赵广从不好忽悠,难保不会半路折返。

    梨花笑了下,“我二伯最大的优点就是怕死。”

    想控制赵广从只要一把刀就完事了,李解领会到她的意思,“成,他要不配合,我就用绳子把他绑起来。”

    梨花好笑,“我二伯很识趣的。”

    当日在戎州,害怕被老太太逐出族谱,赵广从可是对她百依百顺,梨花说,“这趟出去,大事由你说了算,但我二伯那人贪生,你要碰到摇摆不定的时候,不妨听他的。”

    李解点头,“阿莹就托

    你照顾了。”

    “应该的。”

    第二天,黄娘子和古阿婶她们挑着箩筐下山了,赵广从心知买粮的差事躲不过,一觉睡到天亮、

    出门时,已经快晌午了,老太太端着一碗粥从外面回来,“老二,快吃午饭。”

    赵广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种待遇,从来只有赵广安和梨花才有,他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灶房找找有没有吃的,元氏怀孕后,嫌大灶房的伙食清汤寡水的,要在家自己煮,老太太骂过几回,然后由着她去了。

    走到灶房门口时,老太太的声音更加清晰,“老二,赶紧过来吃饭啊。”

    赵广从犹豫的转身,“娘叫我?”

    “家里就我们两人,我不叫你叫谁?”老太太觉得老二是不是耳聋,进院到现在,她已经喊了好几声了,见他仍傻愣愣的,她拧起眉,“老二,你咋了?”

    粥是族里天天煮的野菜粥,粥里有两个黑绿的馍馍,明显也是野菜做的。

    确定老太太喊的是自己,他慢吞吞的走上前,“娘怎么想着给我带饭?”

    “你早饭就没吃,饿坏肚子怎么办?”老太太慈眉善目,见他伸手接碗,她侧了侧身,“洗漱了没?没有的话先去洗漱,我给你端到堂屋去。”

    赵广从不适应如此体贴的亲娘,不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伸手在大腿掐了下,感受到疼了才松开。

    “娘。”已经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老太太的嘘寒问暖了,莫名的,赵广从眼睛涩得慌。

    老太太微微一笑,“知道你累着了。”

    她这么一说,赵广从有些无所适从,族里人谁不累,赵大壮要安排大家干活,还得自己下地,夜里不回家,要守着培育的新苗,比起赵大壮,他算轻松的了。

    思及此,他甩头,“不累。”

    “三娘说你去益州城伤着脚了,待会我给你熬点草药敷敷,你也老大不小了,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个儿。”老太太喋喋不休起来,“外面乱着,你要保护好自己,你阿耶走得早,阿娘没有照顾好你们。”

    提到过世的阿耶,赵广从眼眶泛起热泪来。

    阿耶去世后,铺子的事情交给大兄,田地的事交给他,农忙时,曾不止一次的抱怨老太太偏心,守铺子不用风吹日晒,多轻松啊,硬是没给他。

    可现在,看着端着热粥的老太太,赵广从什么怨恨都没了。

    “娘已经做得很好了。”

    至少他们三兄弟都娶了媳妇生了娃,换成其他贫苦人家的寡妇带着娃,能不能娶到媳妇都不好说。

    而且,替梅娘赎身这事终究是他骗了老太太的钱,老太太骂虽骂,到底没有把他撵出去,他抹了抹眼角,接过老太太手里的碗,“我自己来吧。”

    老太太双手一空,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脊背。

    刚刚看到老二眼睛里的泪珠子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哭,要不是为了三娘的事,她才不伺候他呢,可惜还得接着装,她端着温柔的语气道,“粥还热着,你快吃。”

    两人进了堂屋,赵广从坐在平日坐的位置,老太太坐在他旁边,“老二,这些年有没有怨过我?”

    赵广从垂着脑袋,使劲摇头。

    那就是怨过了,老太太心下不高兴,转而想到梨花的叮嘱,压下心头不满道,“娘却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体谅体谅啊,娘往后会改的。”

    “娘没什么需要改的,是我们不争气,总给娘添乱。”

    还是识趣的,老太太脸色好看了些,见他拿着馍馍不吃,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馍馍太硬了?”

    “不是,肚子不饿,娘你吃不吃?”

    “这是给你的,你吃吧,我待会回大灶房吃。”老太太双手撑着下巴,看他慢条斯理的嚼馍馍,“梅娘清晨就下山了,你别担心,有人看着,不会让她出事的。”

    “我知道的。”

    三娘既接了梅娘回族里,就不会让她去死,三娘再不好,对自己人还是不错的。

    老太太又说,“这些年东奔西跑累不累?”

    “不累。”

    “累了就说,娘没多少年好活了,只希望全家开开心心的,你若累了,手里的活就放一放,娘替你做,你别看娘上了年纪,干活不比你们慢。”

    “我知道。”

    “三娘让你去买粮你是什么想法?”

    赵广从吃着馍馍道,“三娘说得对,族里两百号人吃饭,不多囤些粮不行,眼下山里还算太平咱能自己种地,将来打仗,咱恐怕就没地种了。”

    岭南人的残暴是众所周知的,他们真要冲到山里来,他们又得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

    赵广从说,“我明早就走。”

    “李解杀过人你是知道的,出去后多听他的,我叮嘱过他了,碰到危险他会保护你的。”

    想不到老太太会为了他亲自找李解说话,赵广从感动得无以复加,“娘你别担心我,我以前天天在外面跑都没事,这次也不会有事的,等我到了荆州给娘买软和的糕点回来。”

    老太太喜欢吃软和的食物,这点他一直都记着的。

    “不用惦记我,我嘴巴不挑,什么都吃得下,倒是你,去那么远的地,一定要警醒点,别钻进别人的坑里了。”

    “我知道的。”

    一顿饭,老太太轻声细语,赵广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算尽兴。

    吃过饭,他拿着碗筷要去洗,老太太按住他的肩膀,“你明早就走了,今天好好歇息吧,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见老太太佝偻着身走出院子,他心里五味杂陈。

    昨晚他反复琢磨了一下,去荆州这事危险大过其他,荆州再富裕,这时候应该也是没有粮食卖给外人的,否则前年东边的商队就不会到戎州买粮了。

    可看到老太太步履蹒跚,他又不想老人家失望,罢了,能不能买到粮食,总要亲自去了才知。

    梨花在地里给秧苗除草,见老太太眉开眼笑的端着碗筷过来就知道事情成了。

    说实话,让赵广从心甘情愿同意的办法有很多,考虑到李解同行,她决定还是尽量让他们和和气气的相处,真要绑了手脚,阴差阳错碰到坏人就惨了。

    “二伯可有说什么?”

    “他愿意去,要我说啊,就该狠狠骂他一顿,多大的人了还等着我去说好话,三娘,也就是你,换成别人,看我不扇他两个大嘴巴。”

    梨花哭笑不得,“二伯的本事大着呢,鼓励一下,他会更加用心的。”

    “但愿吧。”老太太不了解老二的本事,但梨花说了她就相信试试,“干粮做出来了?”

    “嗯。”

    知道他们这趟是去办大事的,梨花让族里准备的都是管饱的食物,另外还单独煮了两块牛肉给他们解馋。

    第二天,他们迎着山间的晨风走了,梨花送他们到山谷入口,“二伯,别气馁,你经验多,肯定能买回粮的。”

    老太太给赵广从做了一双草鞋,此刻拉着他的手温声叮嘱,“听三娘的,你这辈子没做过坏事,老天爷会保佑你顺顺利利回来的。”

    原本赵广从还挺有信心的,乍然听到这话,心虚得不行。

    他没有杀过人是真的,但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看老太太像被瞒在鼓里,他便不揭自己短了,“娘,山里冷,你出门记得穿厚点。”

    “娘知道的。”

    母子两没有多说,等赵广从跃过石壁门,老太太才松了口气的样子,见赵广从顿足脚步,脸上又换上了温和的笑,“老二,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娘要保重。”

    “好,娘等你回来。”

    赵广从这才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们没有故意背着人,梨花和老太太回去时,地里干活的曾老头问起,梨花直言不讳,“我二伯以前到处跑村买粮,马上就要到青黄不接的时节了,他想出去碰碰运气。”

    “可要让他们小心点啊。”

    “知道的,曾爷爷,你们种什么呀?”

    “青葵。”曾老头说,“这块地不好,种菽类的作物怕是没什么收成,种点青葵,夏天时晒干囤起来秋冬吃。”

    这个办法是去年学到的,为了囤过冬的食物,夏天时,只要能吃的东西他们都囤,野菜放久了会坏,他们就晒干囤起来,这样还坏的话,就放在火上烤,烤焦了碾成粉囤。

    有这些经验,今年秋冬肯定不会难过。

    说到这儿,他问梨花,“我看到你阿耶带着村里的男娃在溪边挖泥巴,挖来干什么的?”

    “捏泥人。”梨花说,“益州的村民害怕岭南人攻进村,在村里挖地道,咱们这儿已经是山谷,往四周挖的话全是石头,索性捏些泥人充当官兵。”

    这个法子不错,曾老头道,“那我回家让我孙子也来帮忙。”

    “好呀。”

    因为赵广从出去了,为黄娘子她们盯梢的人就改了,秀儿婶她们坚称汉子力气大,理应留在村里干活,盯梢的事就给了她们,所以赵广

    安才有空带孩子们捏泥人。

    泥人最好是正常人的身高大小,孩子们当做一件好玩的事儿在玩,赵广安则是极其慎重。

    两天,第一个泥人捏出来后,赵广安立刻跑到梨花面前邀功,“你快去看看,他们都说很像真人呢。”

    没有捏眼睛鼻子,只因杂草茂盛,随便扯一把盖在泥人身上跟戴着帽子的人没什么两样。

    梨花去看了眼,不得不承认,恍惚一瞧,像真人。

    “三娘,泥人放哪儿?”

    “咱们不是在南边布置了陷阱吗?搬到那边去”

    接下来几天,赵广安都忙于这件事,梨花出不去,只能去地里除除草。

    不知不觉,山谷的草越来越深,树木也变得枝叶繁茂,脱去厚厚的草衣时,山谷里的那几株果树的花谢了,枝头刮上了果。

    赵广安他们捏的泥人越来越多,搬到外面后回来跟梨花形容,“像士兵似的,隐山村的村民嘲笑我们滥竽充数,结果他们跑到那边一看,吓得半死,别说,三娘你想的这个法子还真是有效。”

    “岭南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管用的还是那些陷阱。”

    “我看过了,陷阱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树村的人说过些时日他们准备再挖些陷阱。”

    那些陷阱主要保护树村和山谷的人,赵广安他们捏了泥人,树村的人觉得也该做点什么,又往南挖了两排陷阱,还建了泥墙,派人在墙里看守。

    为此,树村的人专门跑来说,谁要想去南边记得知会一声,不熟悉的人他们不放行的。

    明明山里的日子已经太平了,但为了素未谋面的岭南人,大家还是想方设法的制造陷阱。

    隐山村离得稍微远点,树村在石洞外,隐山村则在另外一个方向,知道树村的人挖陷阱建泥墙,不经想搬村了,跟树村的人一商量,树村的人不反对,但让他们往北边搬。

    北边的地没有开荒,但已经种上了庄稼,明显是树村种的。

    他们要是往北,就得搬更远。

    土地是问题,房屋也是问题,思来想去,隐山村的人没有搬,而是慢慢往庙子靠近。

    赵广安也是赶集发现的这个问题,回来后就跟梨花说,“隐山村的人有点奇怪,好好的搬什么村子?”

    庙子周围已经放了木材,估计不日就会动工搭草篷了,梨花哦了声,“没人问?”

    “问就是害怕,你说岭南人真的会来吗?益州不是布置了兵力吗?岭南难不成还想攻占益州不成?”

    “谁知道呢?”

    梨花最近天天都在关注山下的事儿,黄娘子她们下山后,还真碰到了路过的益州兵,她们照她的话回答那些人,那些人果真没有起疑,而是嫌弃她们种地太马虎,连草都不除,黄娘子说村里的田地忙不过来,这边只能随便种种。

    令梨花惊奇的是,除了益州兵,还有妇人偷偷过来询问黄娘子的来历。

    猜到是北边村子的人,黄娘子说是东边村的,还提到她的身高和长相,妇人没有起疑,而是隔三差五的过来捡地种。

    她让黄娘子透露山里有难民的事情,对方明显不像以往排斥了。

    她和赵广安说,“隐山村的人有没有私自下过山?”

    “举止这般反常?莫不是偷偷下山听到了什么?”

    赵广安摇头,“不知道,反正什么都问不出来,不过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说青葵县李家人找来时,他们怎么知道山谷里住的是我们啊?”

    “有人透露的。”

    “谁啊?”

    无非就是附近的村民,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说出来只会挑起不必要的隔阂,梨花说,“这事就算了,阿耶,你出谷的话做观察观察隐山村的人,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好呢。”

    有事做,赵广安顿时春风满面,白天在山谷捏泥人,傍晚就出谷溜达一圈,看门的人从汉子换成了妇人,知道他以前的德行,不经提醒,“天色已晚,你别走太远了,要是迷了路,没人知道。”

    “我去去就回。”

    隐山村的人建屋很积极,赵广安到庙子时,仍有汉子挑着木头来,看到他,心里纳闷,“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拜拜。”赵广安随便找了个借口,然后不经意的问,“你们搬到这边来,村里的地怎么办?”

    “左右离得不远,继续种着啊。”村民是个方脸汉子,干活时,胳膊上的肉一跳一跳的,换成去年,赵广安看到这种人掉头就跑,现在没那么怕了,“全村的人都要搬过来吗?”

    “不好说,这边热闹,离你们更近,将来有事有个照应。”村民没有隐瞒搬村的理由,至少在很多村民眼里就是这个原因,然而真实原因却是不敢说的。

    “对了,你们的鸡鸭养活了吗?”

    “活了,你们的小鸡呢?”

    “也活了,我们村长让我们问问你们是否还要去益州买鸡鸭,到时捎上我们啊,我们现在日子好过点了,就想养点鸡鸭秋冬吃。”

    这话赵广安可不敢应,上次跑腿的是他二兄和李解他们,两人已经出谷好多天了,不知在哪儿呢,他道,“山谷里的事情多,估计没空进城呢,你们的人有偷偷下山的吗?”

    村民愣了下,似乎没料到赵广安会问这个问题,反应过来后使劲摇头,“不是说了不准私下下山吗?目前除了你们的人,没看到其他人下山过。”

    说到这,村民心里是有成见的,赵家在山谷已经耕种了不少地,仍然不满足,下山到处占地种庄稼,也就他们人多,做事霸道,换成其他人,附近的人早就闹起来了。

    赵广安回答,“你当我们下山种庄稼呢,我们是下山打探消息的,山里消息闭塞,哪天打起来都不知道,安排些人手下山扮作农妇种地,打仗的话能往山里送信不是?”

    花言巧语,村民心想,既是打探消息,最近怎么没有听到山下有什么动静,赵家看着大方,实则还是吝啬,明知山下地多,悄悄下山不吭声。

    他们要是不早做打算,到秋冬时,恐怕还得看他们脸色过日子。

    都是难民,他们不想受人接济了。

    赵广安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啊,如果知道,定是要好好说一顿的,作为难民,他可是天天盼着有人能接济他们全家,最好接他们到安全的宅子住着,一日三餐,不用顿顿大鱼大肉,米饭管饱就行。

    去年挖到那么多粮食,他们没有贪心,而是想着大家进山不容易,分了一大半出去。

    不成想大家不念他们的好,而是觉得丢了脸面。

    赵广安不知道,也就没有和村民讲道理,而是耐心规劝,“山下不安全,你们切莫独自下山,否则一旦引来了人,大家都得遭殃。”

    这话赵家人经常说,隐山村的人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以前觉得是那么一回事,现在觉得赵家人其心可诛。

    山下的地都让他们占了,其他人怎么办?

    村民嘴里说好,心里则不当一回事,寻思着哪天还得下山看看。

    第98章 098站前准备全力抵抗

    赵广

    安苦口婆心,临走时反复叮嘱了好几回,可村民们老神在在,似乎不以为然。

    他心头不悦,回去后和梨花抱怨起来。

    “我都说得口干舌燥了也没人吱个声,将来真下山暴露行踪估计又得怨咱没提个醒”

    天气回暖,光秃秃的小路覆满了野菜,梨花蹲在一簇潮湿的灌木下挖折耳根,见他气得厉害,缓缓直起了腰,“他们为什么迁村?”

    “说是住近点彼此有个照应,但我看着不是那么回事。”赵广安摸着下巴新长出的胡须,“他们建房屋,不挖地基,不拆旧屋的木头,抬来的木头有些是新木,上头挂着新发的叶子,这种木头做梁,用不了多久就朽了”

    去年他们建新屋,曾老头再三强调需等木头晒干才能用,以防木料长虫断裂。

    梨花将根叶分开放进不同的篮子,朝隐山村的方向看了眼,“他们很着急?”

    “可不就是着急吗?三娘,他们不会犯了啥事要我们帮忙兜底吧?”

    “不好说。”梨花道,“你去找树村的老木匠,和他说说隐山村的异样,可能的话,让他们帮忙盯着点。”

    “那我现在就去。”

    古阿婶她们搬到谷里后,院子便给了树村,附近的地也让他们种上了庄稼,有这份人情,老木匠对赵广安很客气,所以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同时,问了下黄娘子她们下山种地的事儿。

    赵广安仍是那句,“种地是幌子,她们的目的是打探消息。”

    树村的人没觉得赵广安在瞎说,赵家真看上了那些无人耕种的地,断不会只派女子下山,老木匠说,“有什么消息记得告知一声啊。”

    “放心,真有消息,断不会瞒着的。”

    赵广安不是爱摆架子的人,老木匠平易近人,他便友善温和,聊起地里的庄稼来。

    受地势影响,树村开出来的地有肥有瘦,庄稼长势差距也大,但好好除草施肥,养活全村人不是问题。

    老木匠感慨,“在老家时,粮税一年比一年高,以致再好的收成也囤不了多少粮,现在不交税,收成差点也无妨。”

    赵广安以前可是地主,对赋税这块再了解不过,附和道,“是啊,咱辛苦忙活一年不就期盼粮食够吃吗?山里万般不好,起码不会交税啊。”

    老木匠补充,“还不会征兵和打仗。”

    这么来看,山里太好了。

    寒冬至今,村里不是没有死人,但有家人亲戚在侧,丧事虽然没办,至少有个遮风避雨的坟不是?如果乱起来,想入土为安难如登天不说,尸首恐怕也无法保存完整

    是故,在老木匠心里,即便赵家野心勃勃的想霸占山下那些地他也不会撺掇村民跟赵家作对。

    活到这把年纪,他只想安安稳稳过完余下的日子。

    于是,赵广安一走,他就召集树村的人集合,让他们踏踏实实种地,别整天想着兜里那点钱作妖,更别想私自下山。

    不服管教的村民已被青葵县李家拉拢过去没了命,剩下的都是老实人。

    “村长,你就把心落回肚子里吧,现在除了开荒种地,我们哪儿也不想去。”

    “对啊,地里的活都忙不完,谁有心思惦记下山啊?”

    谷里的人进出都得经过他们的地界,他们看得明白,下山的女人们天天都有两个人跟着,明显是被胁迫的,山下要是好,用得着被胁迫?

    “村长,是不是出啥事了啊?有人私自下山了?”

    他们天天刨地,下山的肯定是其他村的人。

    顾及隐山村那边的动静,他们嘀咕,“隐山村的人?”

    老木匠瞪一眼,“你又知道了?”

    “猜的。”

    “不管其他村的人怎么做,咱们顾好自己就行,豆种撒下去还得施肥,大家别偷懒,争取今年过个好年。”

    “好吶。”

    说完正事大家就散了,还是那句话,农忙不是休息的时候。

    老木匠安排了几个孩子去盯隐山村的动向,正是囤野菜的时节,孩子跑来跑去的不惹眼,因此做这种事再合适不过。

    只是,当孩子神神秘秘的跑来告诉他隐山村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往南一拨往北的时候他还是起了疑,“走了多少人?”

    “十人,五人往南,五人往北,往南的人挑着箩筐,往北的人背着包袱。”

    “什么包袱?”

    孩子抓起自己的衣服,“就这种裹成圆形的衣服布料子,沉甸甸的,还叮叮当当的响呢。”

    老木匠皱起眉,叮叮当当的响?莫不是金银珠宝?

    不好,怕是去益州城的。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上走。

    要传话,只能去山上扯着嗓门吼。

    赵广安今天不在,他和赵铁牛挑着捏人布置陷阱去了,回应老木匠的是赵大壮,猜到老木匠有要事说,顾不得小腿挂着泥就往田坎走去。

    他的裤脚挽到了膝盖处,怕弄脏鞋,光着脚就跑了。

    同在泥水里的赵广昌站起身,甩着手上的泥道,“我也去瞧瞧。”

    “我大兄去了你还去什么?”赵三壮阴阳怪气道,“往回我只看二堂兄爱乱跑,什么时候你也这样了?”

    他和赵广昌自打在青葵县出来就生了罅隙,平时一起吃饭也是面和心不合。

    当着族里人的面,赵广昌没有发火,语气也算平静,“不知出什么事了?”

    “再大的事还有我爹和三娘顶着,怕什么?”赵三壮冷笑,“反正不会靠你,你瞎操什么心?”

    他不像赵大壮能容人,担心两人吵起来不好看,隔着两米的赵青山插进话,“快干活,田垄出来还得施两遍肥呢。”

    “不说这个我差点忘了,大堂兄以前看铺子可没干过农活呢。”赵三壮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能和大堂兄踩在一块田里。”

    赵青山头疼。

    平时最爱挤兑赵广昌的是赵铁牛,但那人除了嗓门大,说不出什么刺耳的话,大家听听就过去了,赵三壮的语调要刻薄得多,赵青山看向赵广昌,“他不知哪根筋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啊。”

    赵广昌笑笑,“不会。”

    毕竟,论骂人,老太太厉害多了,他对老太太的话都左耳进右耳出,何况其他人了。

    赵青山又睨一眼赵三壮,“你再这样我跟四叔说了啊。”

    老村长最讨厌族里人窝里斗,便是吵架也不行,上次老吴氏和老太太大打出手,回去后老村长就骂了大半天,赵三壮要这样就不是挨骂那么简单了。

    搬出老村长,赵三壮顿时噤了声。

    赵青山这才继续砌田坎,砌了田坎才能囤水,族里分工明确,哪些人挖地,哪些人捡石子草根,哪些人挑泥巴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当两筐泥用完时,远处的石壁门开了。

    雾气萦绕,赵大壮的身影不显,赵三壮喊了句,“大兄,啥事啊?”

    “树村的秧苗长虫了,让我去瞧瞧。”赵大壮嘴里应着,却没往田里去,而是顺着错落的草木朝北而去。

    众所周知,梨花在北边树丛里挖折耳根。

    赵大壮到时,梨花的两个篮子快装满了,他左右看了看,将隐山村的动向说了。

    他纳闷,“他们去益州城还说得过去,去南边是为何?”

    梨花挥起锄头,白皙的折耳根混着泥露出地面,梨花放下锄头,捡泥里的折耳根说,“他们估计去了戎州。”

    “戎州已经是废墟了。”

    “但有值钱的物件不是?”虽然只是猜测,但梨花不觉得会错。

    赵大壮顿住,“咱们不是分了钱给他们吗?”

    “人都是贪心的。”梨花有点后悔当初把金银珠宝分出去了,“堂伯,晚点你让人去南边守着,以防那些人把岭南人引来。”

    赵大壮点头,还有一事,“他们走之前在南边的陷阱徘徊了很久”

    当初挖陷阱时,是从山泉池沿山下的方向挖的,到现在,那附近除了陷阱,还有泥墙,以及看守的村民,隐山村此举,很难不让人多想。

    隐山村原本的位置在山泉池东侧,但庙子在山泉池北侧,恰好在泥墙里边,他们已经着手迁村事宜,为何还要观察陷阱?

    梨花捡出根,继续挥锄头,语气不紧不慢,“这样也好。”

    如果引来了坏人,隐山村搬村的事就做不成了。

    她道,“找机会练练我们的身手是好事。”

    她和老村长不战的观点不同,要想在乱世活下去,一个劲儿的操练不行,还得积攒些战场经验,越战越勇才是活下去的底气,梨花说,“明天起,大家把家伙竹甲穿上,一旦有外人进山,咱就出去打。”

    “可要下山将你古阿婶她们叫回来?”

    “今个儿估计不会乱,等她们傍晚回来,告诉她们明天不出去了。”

    除了竹甲,还有武器,带刺儿的铁棍,长刀,短刀,锄头,菜刀,

    最好随身带在身边。

    吃过晚饭,赵大壮就挨家挨户通知下去。

    小溪对面有人打退堂鼓,“他们来就来,咱们不出谷就是。”

    赵大壮沉脸,盯着说话的人,“你能永远不出谷?”

    石壁旁的树虽然全被砍了,可那些人要是学李家人放绳的行径,谷里也会遭殃。

    “不能吗?”反问的是一穿着宽袖袍的长脸男子,正是明家二媳妇改嫁的男人,不知是不是太瘦的缘故,站在那儿一副要被风吹倒的模样。

    赵大壮道,“你不出去,将来你家出什么事也别指望我们。”

    男人不服气,还想说什么,被身侧的媳妇扯了下衣角。

    明二媳妇道,“我们去。”

    她和明家已经彻底撕破脸了,不想再得罪赵家。

    不为她自己,为了她的孩子。

    哪天她要没了,孩子肯定要回明家的,希望赵家能看在她出过力的份儿上善待他们。

    男人沉默不言,算是同意了。

    赵大壮的要求是大人都得出去,除去年纪大的。

    老人容易摔跤,一旦摔倒就会给大家拖后腿,赵大壮让曾老头别去,曾老头不高兴,“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再老,真挥刀总能砍到两个”

    “我有其他任务交给曾叔你。”

    大家都出去了,得靠谷里的老人孩子守门,对方人数太多,他们打不赢得退回来呢,所以不出去的人并非没有事情做。

    离开前,他再次嘱咐,“记得把竹甲穿上。”

    到底只是同村的关系,赵大壮没有说这次只是练练身手,他怕大家掉以轻心丧了命。

    今晚无月,空中飘着浓浓的雾,往日吃完饭就回家睡觉的人们反常的聚在了几株果树下。

    那儿,有他们从小溪里挖出来的磨刀石。

    这会儿里三层外三层的站满了人。

    第99章 099气势汹汹打了就跑

    灯笼挂在树上,摇曳的火光照得他们面庞忽明忽暗,衬得身上的竹甲也黯淡了许多。

    无人说话,唯有铁器磨在石头上的声响。

    铁器不少,一人累了便换另一人顶上,来来回回,等最后一把锄头磨好,天黑得像浓稠的墨,枝头亦剩下两盏灯笼随风晃荡着。

    火光幽暗,静得宛若置身旷野。

    将锃亮的锄头递给赵大壮,赵铁牛捞起还残着余温的矮凳,往四下看了看,“堂兄,你说谷里会不会有鬼啊?”

    赵大壮已经转身准备走了,闻言,回头瞟他一眼,“你害怕?”

    风大了,灯笼要熄不熄,赵铁牛缩着脖子不动,嘴硬道,“不怕,堂兄,你说地里的粮食到底是谁埋的啊?”

    数月过去,粮食的主人始终没露面,莫不是死了?

    自打庙子建好后,村民们就爱聊鬼神之事,比如他们逃到山里像无头苍蝇似的不知往哪儿去,结果半夜梦到北边发大水了,于是他们才北逃到了山谷附近,并找到了水源。

    他们由衷的认为有山神指路,所以才修了庙子。

    庙子里不仅有菩萨,还有山神,土地神

    信以为真的村民们经常跪在庙里呼唤家人的名字,仿佛心足够诚家人就能来团聚似的。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噗噗噗噗,赵铁牛脸色大变,“堂兄,听到了吗?”

    赵大壮擦了下脸,难掩嫌弃的说,“下雨了。”

    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树上噗噗噗的响,赵铁牛伸手接了几滴,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下雨了啊。”

    “”赵大壮嘴角抽了抽,“快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下地呢。”

    赵铁牛估计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兀自大笑着。

    赵大壮拍了拍竹甲上的雨滴,迅速没入雨幕里。

    雨细细密密的,一宿未歇,天亮时,山野稀泞,滴着雨的草木在雾色里舒展着枝叶,晨寒蔓延整个山谷。

    脱了厚裳的梨花在老太太唠叨声里在竹甲外面套了件笨重的草衣,穿着草鞋和赵文茵她们一起喂牛去了。

    雨还在下,断断续续的,戴个草帽就行,她到牛棚时,里面已经有人了。

    谷里的老人孩子负责给出去的人开门关门,为避免孩子们乱了阵脚,今天起就由梨花守着她们。

    经过赵广安教导,他们喂牛已经驾轻就熟了,穿着大人缝制的竹甲,她们没显得慌乱恐惧,兴冲冲喂牛吃了草就围着梨花问打仗的事儿。

    “十九娘,什么时候打仗啊?我能去吗?”

    “十九娘,我阿耶说益州兵的盔甲偷工减料,轻轻一砍就裂了,很好赢的。”

    “就是,我们跑得多快啊,不打架太可惜了。”

    “十九娘,要么你和我阿耶说说,让他出谷带上我,我有短刀,不怕那些人的。”

    男孩从小就想当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这几个月天天练,自认比去年要厉害,真碰到坏人,有一较高下的能耐了,甚至软声软语跟梨花撒娇,“十九娘,你就让我们出去好不好”

    梨花不为所动,“来的不是益州兵是岭南人怎么办?岭南人有马,又爱抓小孩,你们一出去,岭南人肯定骑着马追你们。”

    岭南人活埋小孩的事儿无人不知,古阿婶和秀儿婶的孩子就是遭了那些人的毒手。

    想到这个,没人再敢说出去的话了。

    小路滑溜溜的,梨花走得慢,看他们突然沉默下来,温声道,“叔伯他们一天天老了,早晚会轮到我们出头,所以大家别着急,好好吃饭长身子,尽量长得高大些。”

    这一安慰,男孩们又振奋起来,“十九娘,啥时候轮到咱们啊?”

    “等你们像多田堂兄那么高的时候。”

    “只要长高就行吗?”

    “对。”

    男孩子们互相比划身高,恨不得立马长得像山一样高。

    梨花忍俊不禁,“下雨咱就随便溜溜,待会去小溪对面撬折耳根去。”

    饥荒以来,族里就养成了囤东西的习惯,那边的折耳根茂密,且没人挖,她当然不会放过了。

    新鲜的折耳根撒点盐就能吃,吃不完的烤干碾成粉囤着,夏日泡水能清热解暑。

    一场雨过后,地里冒出了新鲜的野菜,大家聊着接下来的战事,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

    这一天风平浪静,去外面蹲守的赵武换回来时跟赵大壮嘀咕,“三娘会不会想多了,我看隐山村的人规规矩矩的搭草篷,并无什么异样。”

    穿着竹甲干活不方便,尤其是裤子,撸到膝盖上必须用绳子绑紧,否则动两下竹片就滑下去了。

    饶是绑了绳子,裤腿仍时不时的往下掉。

    赵大壮低头看向再次往下滑的裤腿,轻轻问了句,“铁牛那边有动静吗?”

    赵铁牛守在山泉池附近,这会儿没回来,赵武道,“估计没有。”

    以赵铁牛的性子,南下的村民回来早就扯着嗓门大喊大叫了。

    “这儿离戎州城说近也不近,那些人既然想进城搜东西,肯定不会这么快回来,再等等吧。”赵大壮将沾了泥的绳子重新绑在卷起的竹片上,问赵武,“隐山村的草篷搭了多少了?”

    “四五个了吧,我看他们的木桩坑挖得不怎么深,刮大风的话怕是会倒。”

    这一路,赵武搭茅厕已经搭出经验了,承重的木桩坑浅了,风一大,草篷肯定会塌。

    到底是隐山村的事,赵武可不会多嘴,他道,“那些人动作快得很,草篷的门没装就往里搬行李,得亏李家人死绝了,否则不得被李家人抢啊?”

    “他们的行李都搬过来了?”

    “对啊,我回来时,看到几个妇人架釜生火准备煮晚饭呢。”想到什么,赵武又说,“他们的釜没咱的好,都生锈了。”

    隐山村有十几户人家,知道赵家有专门的人煮饭,他们有样学样,全村人交粮食一起煮来吃。

    赵大壮不关心这个,“村里的孩子呢?”

    “都在呢。”赵武道,“他们不老实,咱何不绕到他们住处把粮抢回来。”

    “太远了。”赵大壮回,“从北边绕过去至少大半天,有那闲工夫,不如多垄几分田插秧。”

    赵武不反驳了。

    毕竟,能不能抢到粮食是个未知,哪有勤勤恳恳种地来得实在。

    看天快黑了,赵大壮让大家收工。

    这一晚没有人再磨刀,吃完就各自回家睡了。

    可能是春雨来得比较迟,这一场雨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天,烟雾一直在半空萦绕,从山上往谷里看时,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像小蚂蚁似的。

    一大片折耳根被挖得差不多了,梨花又带着大家挖竹笋。

    四天而已,坑坑洼洼的竹林冒出了许多竹笋,梨花刚掰断一根竹笋,远处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尖叫。

    “官兵来了,快抄家伙啊!!”

    赵铁牛的呐喊在烟雾间反复回荡,梨花将篮子一丢,大喊道,“不管笋子了,先去入口。”

    赵铁牛还在喊,“官兵来了,抄家伙的抄家伙啊。”

    一时之间,地里除草的,施肥的,挖地的,垄田的,纷纷丢了无用的水桶,背篓和箩筐,抄起乌黑锃亮的铁器就往外面跑。

    梨花她们离入口近,爬上石梯时,看到雾色下飞速靠拢过来的人们。

    有些人扛着锄头搓着手,有些人边跑边穿鞋。

    小溪这边的人来得最快,守门的老太太和老吴氏已经推开了石壁门,紧张的说,“你们先去石洞外面等着,怎么做听大壮的。”

    孙大郎他们脸上沾着泥,仓促的点了下头便头也不回的跑出去了。

    然后是明二媳妇一家,曾老头一家,然后是族里人,大家鱼贯而出,很快山谷就空荡荡的。

    天空仍然飘着雨,所有人都戴着草帽,帽檐一遮,分不清谁是谁。

    赵铁牛已经止了声,随之而来的是凌乱的脚步。

    树村的人怕官兵声东击西,让村里的孩子进洞藏着。

    看他们一个个瘦得跟猴子似的,最高的娃也不过到她眼睛位置,老吴氏心有不忍,问梨花,“可否让他们进来?”

    梨花说好。

    约好会一起抵御官兵,树村的人不怯懦退缩,她没道理让他们寒心。

    全是半大的孩子,应该是大人早就有过交代,他们不哭不闹,进门后就安分的站去角落。

    门掩着,能清晰听到外面的嘶喊声。

    梨花往外跨了一步,立即被老太太抓住,“去哪儿?”

    “我去洞口看看,万一有坏人来,咱好及时关门。”

    “我和你四奶奶眼睛没瞎,洞口来了人立刻就会关门。”

    老秦氏和山英婆站在后面,自知没她们说话的份儿,她们搂着自家孙子,低头轻轻哄着,“莫怕啊,咱们人多,肯定能把官兵打退的。”

    “我知道,我不怕。”山英婆的孙子昂首挺胸的回道,“官兵赶来,我见一个打一个。”

    山英婆心惊,“打什么打?”

    官兵来了跑才是正事。

    想着,她拉着孙子往石梯边走去,这样真有官兵闯进来,她们祖孙两就能最先跑下去。

    梨花和老太太说话,没注意她的动作,劝老太太,“阿奶,我不会走远的,你让我出去看看嘛。”

    说话间,她挣脱老太太的手,像一条泥鳅似的滑了出去。

    老太太手一空,脸都白了,“三娘,快回来。”

    “阿奶,我看看怎么回事”

    梨花跑到洞口往外一看,白雾缭绕,木屋寂寥的挂在苍翠的树上,底下是几缕青烟,青烟缓缓而上,融进轻薄的烟雾里。

    梨花回头,“李观儿,你们刚刚在煮饭?”

    几缕青烟间,隐隐有火星子亮起。

    被叫李观儿的男孩探头,“村里有人染了风寒,我阿娘她们在熬药。”

    “你阿娘她们可把火扑灭了?”

    火星子旁边堆着柴火,要是烧起来,肯定会把房屋烧了。

    “不知道。”

    老太太心道不好,正要说什么,洞口的梨花已经跑出去了,泛着白光的洞口只留下她略微着急的声音,“阿奶,树村没人,我把火灭了就回来。”

    雾色大,她提起桶,将水往火星子上一泼,然后就往南边去了。

    地上到处是脚印,有些脚印里淌着水,她扒着一株一株的树往前,连摔带跑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攒动的人影。

    树上的雨一粒一粒往下砸,大家摩肩接踵的往前挤,惹得前面的人不耐烦的嘶吼,“别挤,别挤啊。”

    后面的人也不耐烦,“倒是走快点啊。”

    “快不了。”

    大家围成了一堵墙,梨花肯定挤不进去,她扯着嗓门喊,“铁牛叔,铁牛叔”

    喊了好几声也无人应。

    倒不是赵铁牛不想应,而是根本没听到,隐山村南下的人回来没多久,远处就有鬼鬼祟祟的身影晃动,山雾稀薄,他自认没看走眼,于是赶紧回去报信。

    等他再回来,一群官兵气势汹汹的站在陷阱旁,骂骂咧咧的让他们把掉进陷阱的同伴救起来。

    他当即和他们对骂起来。

    这一骂,就骂到了赵大壮带着两村的人赶到,他火气早就抑制不住了,见族里人来了,举起铁棍就冲了过去。

    他对地势熟悉,不会掉铺着草的陷阱里,由他打头阵,赵大壮他们一鼓作气跟了上去。

    这些天,大家蓄势待发就为这一刻,因此拼尽了全力,铁棍一挥,出头一抬,长刀一刺,官兵眼里,这些人像一群嗜血的野兽,不顾死活,前赴后继的压过来。

    霎时,顾不得掉坑里的同伴,他们掉头就跑,边跑边喊救命,“救命,救命啊,杀人了…”

    赵铁牛跳起,嘭的一声敲在一个官兵的铁盔上,振聋发聩道,“老子没喊救命呢你们好意思喊?难怪老百姓过得水生火热,就是被你们这种狐假虎威见死不救的怂货给害的!”

    想到他们被逼无奈逃到山里,赵铁牛又砸了一棍。

    巨大的声音刺得官兵耳朵嗡嗡响,因此忘了要跑,也就这一息,对方压在了他身上。

    “他娘的,着盔甲挺硬啊,老子敲两棍都只瘪了一块而已…”

    官兵想起要还手时,坐在他身上的人转了个身,双脚往后盘住他双手,开始扒他身上的盔甲。

    嘴里嚷嚷个不停,“老子先动的手,这些都是老子的。”

    官兵心下大骇,双腿往地上一蹬就要挣扎,哪晓得刚一动,小腿一阵钝痛,接着是大腿,肚子,手臂…

    一双双带泥的脚从身上踩过,疼痛让他失声大叫,眼泪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

    同时,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震破耳膜。

    “哈哈哈,这是我的,东西归我。”

    “这是我的,我先打到他的,不能跟我抢。”

    “走开,要不是我抱住他,人早跑来,东西归我。”

    喧嚣响彻山林,官兵心知这次碰到硬茬了,心一狠,抬头就要咬人,刚张嘴,一块乌漆麻黑的东西就砸了下来。

    顿时,鼻子像凹陷似的喘不了气,有温热的东西从鼻子滑向两侧。

    下一刻,黑漆漆的东西被一双粗糙的手拿开,他看到了头顶的人。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语气却极为阴狠,“用屁股对着他干什么?不怕被咬一口啊?”

    已经扒开官兵盔甲的赵铁牛回眸,看了眼血肉模糊的官兵,沉声道,“他敢咬老子,老子割了他的肉喂山里野兽。”

    刘二甩了甩染血的铁棍,提醒赵铁牛,“你自己小心点。”

    “'知道。”

    梨花喊赵铁牛时,他乐此不疲的扒官兵身上的盔甲,后边一群人眼红,急不可耐的挤过来,闹哄哄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哪儿听得到有人叫他?

    他动作麻溜,扒完盔甲扒衣服,期间回了两次头,见官兵瞪大眼盯着他的屁股看,故意抬起屁股,然后用力往下一坐,直接将人坐得晕了过去。

    “看你还敢不敢瞪我!”赵铁牛扒下他的衣服和裤子,见古阿婶她们涌过来,贴心道,“嫂子,这儿来。”

    这趟打仗,由赵家族人冲前面,然后是曾家孙家人,树村和古阿婶她们在最后面。

    前面逃命的官兵已经有人追去了,古阿婶她们知道轮不到她们瓜分官兵的东西了,当即蹲下,“其他归我们了?”

    “嗯。”

    古阿婶一招手,几个妇人上前,几下就将官兵扒了个干净,怕官兵难为情,掐了片树叶将难为情的那处遮起来。

    清点物品的赵铁牛看得屁股一紧,瑟瑟发抖道,“会不会太狠了?”

    “不都跟他们学的吗?”

    找铁牛不说话了。

    陷阱里骂得最凶的官兵没想到处境是最好的,被村民拉上去后立刻跪地磕头求饶。

    他们去年被派来戍守边境的,军中粮饷不足,上面让他们开荒种地,他们心头不愿,见岭南人许久不出现,便偷偷潜入戎州城搜金银财宝去益州城卖。

    但营中查得严,他们不敢常去,那天在回营里的路上,偶然看到几个人溜进戎州城,他们心下一合计,就在进山的路上堵着。

    本想抢了财物抓他们回去请功,那几人怕死,说山里有宝藏,逃进山的村民就是靠那些宝藏活到现在的。

    他们立功心切,立刻禀明了百户,百户让他们带八十人上山,威胁村民交出进山所得,然后乖乖下山服兵役。

    不料这些人如此凶猛,见官不怕就罢了,张嘴就骂人祖宗十八代,骂人还不过瘾,竟是他们抢劫他们。

    官兵痛哭流涕的跪在稀泥里,树村的村民们互相看一眼,毫不拖泥带水的行动起来。

    安宁村的人往前追逃兵去了,只留下坑里的这些人,他们要挑剔,最后啥都捞不到。

    是故,大家不吭声,两人反手桎梏住人,两人动手扒盔甲,配合默契,几下就把人扒得只剩里裤,期间,嫌官兵太吵,直接将人砸晕。

    末了,问赵大壮,“这些人怎么办?”

    赵大壮追人追得竹甲全是泥,闻言,喘着粗气道,“他们进山是想让咱们去死,咱们心善,不要他们的命,打断腿丢远点就行。”

    梁子已经结下了,自然不能让这些人全须全尾的回去,赵大壮说完,下意识找梨花的身影。

    梨花在后面站了许久,看人群终于往前分散了些,这才往前走。

    透过缝隙,赵大壮看到她人,高声问道,“三娘,可要杀了这些人?”

    若是李家那样的人,杀了就杀了,但这些毕竟是官兵,他心里没底。

    梨花站在一株树后,冷眼望着躺地上不动的人,思忖道,“绑了手脚让他们给咱开荒。”

    益州就是这么对待戎州人的,他们抓了戎州妇人,用链子绑住她们,想打就打,想凌辱就凌辱。

    既然这样,那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好了。

    那日被梨花从益州兵手里救回来的妇孺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在谷里养好身体好,今天随黄月和赵多田出来了,听到梨花的话,忍不住泪流满面。

    哭着道,“去年绑我们的链子我们还收这的,十九年给,到时给你拿过去。”

    “好呐。”

    共八十人,全部被活捉了,其中有几人故意装柔弱欺骗人,然后趁人不注意抢了武器打人,打输后又可怜兮兮的求饶。

    对于这种人,梨花让人把他们从山上丢下去。

    没有要他们活命的意思。

    有这几人的惨叫在前,剩下的人不敢造次,任由赵大壮他们拖回了山谷。

    回去的路上,搭草蓬的隐山村村民像哑巴一般,全部窝在建好的草篷里,畏手畏脚的往外看。

    梨花看过去时,隐山村的村长讪讪的探出头,谄媚的跟她问好,“赵三娘,没人受伤吧?”

    这些官兵是正儿八经的军营出身,身手不凡,他们怎么可能不受伤?

    梨花没答,而是挑明话题道,“去益州城的人还没回来吗?”

    村长脸色大变,“什…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让五个村民带着金银财宝去益州了吗?怎么?几天时间就忘了?”

    梨花周围站着赵大壮和刘二,就她年纪小,怕官兵不顾死活袭击她,两人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知道梨花的意思,赵大壮接过话,“这群人招了,是你们的人带他们来的,你还想不承认?”

    村长身子一颤,张嘴就想否认,但这场仗不少人受了伤,不是跟官兵打斗造成的,地太滑,追赶时摔得浑身污浊,偏还没捞着好处,是以心里憋着火没地撒,看村长不承认,顿时拉长脸怒腾腾道,“要不要把人叫出来当面对质啊?”

    第100章 100围墙建村各过各的

    村长心虚的垂下眼,一脸苦涩,“我们也没办法啊,没粮了,不捯饬点东西去卖,迟早得饿死”

    “我呸!”树村的人愤慨不已,“没粮?山里这么多野菜喂不饱你是不是?真不想吃苦进山干什么?回村待着啊”

    村长被骂得哑口无言,隐山村的人自知犯了众怒,耷拉着眉眼不敢直视众人的眼。

    可这会儿不说点什么,几个村的情谊就消磨了,沉闷半晌,村长的儿媳妇扬起满头抬头纹,欲说点好听的话将这事揭过,还未开口,但见赵大壮阴沉着脸道,“心不在一处,住一起只会平添仇怨,你们搬回去吧。”

    她惊慌的抬起头,其他村民也慌了。

    赵大壮直勾勾盯着他们,目光幽深而怨毒,仿佛彼此隔着杀父之仇似的。

    妇人心头一咯噔,轻轻推了下村长,村长如梦初醒,惶惶不安道,“那那怎么行?我们的行李都搬过来了。”

    “怎么搬来的就怎么搬回去!”树村的人呲牙,“和你们这种人做邻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哪哪儿会?这次是他们胆小,被官兵一恐吓就出卖了咱的位置,往后再也不敢了。”

    树村的人嗤鼻,“这次就吓得我几天没睡过好觉,还敢说往后?”

    看出他们不想搬,他扬起手里的锄头,凶狠道,“不搬是不是?那就别怪我们翻脸无情!”

    其他人立刻抄家伙,一副随时要冲过去的阵仗。

    村长害怕得往后退了半步,下意识的回道,“搬搬搬,待会就搬。”

    他们人少,又有孩子,哪儿是树村和安宁村的对手,可去益州的人还没回来,即使要搬,总得等他们回来再搬。

    想着,招来角落好奇张望的孩子,拉着他探出头给树村的人看,“这几天下雨,好些孩子在发烧,能否等天晴了再让我们搬。”

    天气回寒,染了风寒的人不在少数,大家看孩子骨瘦嶙峋,小脸一片苍白,且嘴唇干得起白皮了,一时于心不忍,都没接话。

    最后还是赵大壮面无表情的打破了沉默,“不行,立刻搬。”

    “对!”刘二脑子转得快,附和赵大壮道,“下雨怎么了?你们的行李难道不是雨天搬过来的?”

    这一提醒,大家都回过神来。

    无缘无故搬村已让人匪夷所思,隐山村的人还冒雨搭篷,一副急得不行的样子,追根究底,不就料到村里人下山会惹来麻烦想让大家帮忙对付那些人吗?

    想到这点,树村的人恨得牙痒痒。

    他们离这儿最近,一旦引

    来了人,他们都会被连累,这次要不是安宁村的人警觉提前做了布置,等官兵悄无声息的冲进村,村里不知会死多少人。

    想着,他们咬牙切齿的瞪着始作俑者,齐声道,“现在就搬,否则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这是要翻脸的意思。

    隐山村村长脸色一白,脊背弯得直不起来,“这就搬。”

    怕他们故意拖延,树村的人也不着急回去了,就在边上守着看他们搬行李,顺便扯草擦竹甲上的泥。

    老木匠上了年纪,赵家跟官兵纠缠时,他站得远远的,后来官兵全部被活捉才出来,见赵家人揪着一群官兵往山洞方向走,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追上赵大壮,“赵大郎,我寻思着趁这几天下雨把四周全部围起来”

    赵大壮侧目,询问梨花的意思。

    梨花道,“围起来好,这次官兵是从南边来掉进陷阱里,如果走北边进来咱们防不胜防。”

    见自己的想法得到认同,老木匠松了口气,“那”

    赵大壮会意,“待会我就让大家把手里的事放放,先把墙围起来再说。”

    尽管地里正忙,到底是安危更重要。

    梨花补充,“苦力活丢给官兵们干。”

    后边含胸驼背瑟瑟发抖的官兵们苦不堪言,不过急功近利了点,谁知落得俘虏的下场,偏偏花言巧语求饶的同伴被他们丢下山摔死了,以致他们连求饶都不敢。

    一行人慢吞吞的走进洞里,听他们边走边讨论官兵进山的应对之策,憋不住话了,轻声提醒,“军规严明,没有上头指令,他们不敢进山的。”

    所以不用围墙。

    刀子刮着他手臂的赵二壮冷哼,“那你们怎么进来了?”

    前头的带路的赵广安回头,“用不着和他多说,三娘交代了,不干活就弄死。”

    官兵立刻噤若寒蝉。

    候在石壁门口的老太太早就听到族里人的声音了,可洞里光线昏暗,生怕自己看错了,眼睛用力的眯成了一条线。

    当乌泱泱的人挡住洞门口的光线,她紧张得不行,“大壮,大壮”

    赵广安回,“娘,堂兄他们在后头,咱捉了几十个官兵,你和四婶带孩子们回去,找找有没有粗点的绳子”

    老太太蹙眉,“捉官兵干什么?”

    “帮咱干活。”赵广安扬手,示意大家停下,好些官兵不着寸缕,侮辱他们的眼睛便罢了,门后还有许多孩子呢,赵广安说,“再弄几块竹帘来。”

    “要竹帘干什么?”

    “给他们遮一下。”

    布料贵重,可不会给想杀他们的人用,竹帘是他们最后的施舍了。

    老太太转身吆喝着孩子们家去,想起梨花来,喊道,“看到三娘了吗?她去树村灭火了,现在没回来呢。”

    “她和堂兄一起的。”

    老太太悬着的心落回实处,见树村的孩子还在,摆了摆手,“坏人要来了,你们先去谷里待一会儿,等坏人走了我叫你们。”

    谁知道官兵会不会突然发疯捉孩子来威胁她们?谨慎起见,将孩子转移是最好的。

    她交代赵娥,“你看着点,别让他们乱跑。”

    官兵们心如死灰的跨进门,下一刻,通通睁大了眼。

    云雾缭绕,时不时被风吹开少许,露出苍翠的山谷来,绿油油的田地,笔直的小路,干净的院落,宛若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没有天灾,没有蝗灾,宁静而美好。

    若不是抵在皮肤上的刀过于冰冷,他们完全不敢将眼前的山谷和身边粗鄙凶恶的人联系起来。

    “看到了吧”扛着巨大收获的赵铁牛志得意满的指着谷底一处,“不听话,你们也是那种下场。”

    官兵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浅黄的石堆上,几具裸露的尸体横七竖八的铺在上面,鲜红的血像花一样刺眼,知道是同伴的尸体,他们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我们如果听话,你们会给我们食物吗?”

    话音刚落,胳膊突然一痛。

    “这时候还想跟老子谈条件?”赵铁牛收回沾血的铁棍,竖眉道,“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三娘说过不能同情这些人,所以他才不会烂好心。

    “走快点!”

    老太太和老吴氏回去找绳子了,怕官兵们想鱼死网破,赵铁牛没带他们回村,而是好心的让他们为同伴收尸。

    没有锄头和棍子,想刨埋人的坑并不容易,尤其他们没穿衣服,某处只用树叶挡着,行动间,那儿凉飕飕的,加之无数道灼灼的视线,忍不住红了脸。

    赵铁牛稀罕,“还知道不好意思呢?”

    围观的还有妇人,一开始,她们也因羞涩而脸红心跳的,但想到一路颠沛流离甚至差点死无全尸,表情瞬间正经起来,嘲笑道,“什么时候了谁还惦记你那二两肉了?”

    在她们眼里,想活下去超过了其他所有。

    官兵们耳根红了个透。

    老太太和老吴氏挑着箩筐慢悠悠走来,猛地看到一群赤胳膊赤腿的年轻壮汉,像没见过世面的黄花大闺女,啊啊啊大叫起来,“要死哟,怎么不穿衣服啊。”

    赵铁牛理直气壮,“给他们竹帘就不错了,去年饥荒,多少死人连竹帘都没有呢。”

    妯娌两不约而同的翻白眼,眼睛偷瞄缩身夹腿刨土的官兵,脸颊微红道,“村里有姑娘呢。”

    看到像什么样子?

    赵大壮回,“姑娘们都回村了,附近没人,三婶,东西给我,我给他们分”

    竹帘是去年围过茅坑和搭棚子遮过阳的,想着将来出谷会用,所以全部收起来放在牛棚里的。

    赵铁牛接过,然后让有刀的人将其裁了。

    竹帘在路上编的,竹篾没有打磨过,上面有无数竹屑,加上裁剪后的毛边,官兵们不敢想象扎进肉里会有多疼,害怕落得和同伴一样的下场,硬是忍着不吭声。

    直到珠帘用狗尾巴草拴在腰上,意料之中的疼痛让他们绷直腿动不了才痛苦出声,“竹帘太硬了,能不能给我们摘几片大点的树叶来。”

    赵铁牛虎着脸,“还瞧不上是不是?”

    官兵们瑟瑟发抖,“不不是,我们想用树叶把四周包一下。”

    赵铁牛恍然,“算了,你们既喜欢树叶那就用树叶吧。”

    他把竹帘全部收走,一边让人摘树叶,一边给他们拴绳子。

    绳子是当日李家人用过的,上面有些许磨损,不过极为结实,像是柳条编的。

    赵青山给官兵们脚踝打死结时,赵铁牛就言语吓唬,“进来就别想着跑,要不然被我们抓回来就不是留全尸那么简单了,岭南人的招数知道吧?我们有的是让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子”

    岭南人的凶残人尽皆知,官兵们常年在边境,知道得更多,闻言,规规矩矩站着,使劲摇头,“我们不跑。”

    这次进山是百户擅作主张,按照军规,回去会被处死,反正伸头缩头都要死,不如苟且的活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们自我安慰的想。

    赵铁牛哼哼,“也别老想着撒谎骗人,我们从戎州来的,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啊,惹急了,照样让你们生不如死。”

    官兵们继续摇头,“不撒谎。”

    梨花来时,所有的官兵已经穿上了简单的树叶做的衣服,饶是如此,赵铁牛仍怕他们的二两肉露出来,挨个挨个检查了一遍才走向梨花,“三娘”

    “他们不会染上风寒吧?”

    硕大的身躯只有腰间几片树叶,不御寒。

    “死了才好呢。”赵铁牛没把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刨坑要些时间,我看着就行,你忙你的吧。”

    难得有作威作福的机会,赵铁牛兴奋得很。

    梨花看了眼他们手上和脚上的绳子,绳子没有绷紧,这样不影响干活,只是如果他们反抗,绳子会成为杀人的武器,梨花说,“得弄点铁链才行。”

    “去哪儿弄?”

    “我问问刘二叔。”

    村里的铁链长度不够,想要更多铁链,必须下山,她想到去年押送戎州妇孺的官兵,如果有办法找到他们就好了。

    她提醒,“你们小心点,别让他们伤到了。”

    “我棍不离身,谁敢伤我?”

    他的铁棍满是倒刺儿,官兵们没穿衣服,倒刺儿一扎,他们跑还来不及,谁敢还手?

    梨花想到这点,歇了给官兵们送草衣的心思。

    埋好人,赵铁牛就带他们出谷砌泥墙去了。

    有树村的人督促,隐山村的人搬得很快,知道这次回去没机会进来,搭好的草篷全部拆了,没有留下一根木,一捧柴,甚至连门槛石都抬走了。

    他们一走,树村的人重新把南边围了个严实,就差没封死进出的门了。

    这么一来,往后赶集,必须从小门出去。

    树村要围的泥墙是西边到东边,已经耕出来的地必须围在里面,赵铁牛用眼睛丈量了下,差不多有三四里长。

    老木匠怕赵铁牛不满,好声好气的解释,“墙围起来后咱们

    就不出去了”

    “无妨,咱们人多,应该要不了几天。”

    两个村离得近,树村安全,意味着谷里也安全,赵铁牛问,“会不会太窄了?”

    北边位置可以往外延长一点,反正离收小麦有些时日,赶在这之前能围完就行。

    “不窄了。”老木匠说,“在老家时,我们村差不多也这么大,山里树多,接下来咱慢慢开荒就行。”

    他不贪心,种的庄稼能养活村里人就行。

    山里有野菜野果,没有想象的难。

    赵铁牛不懂这些,“成,按你说的做。”

    被雨淋了几天的地湿透了,挖出来混些竹篾就能砌,舂墙的话更是简单。

    两个村的人齐心协力,不到两天就建起了泥墙的雏形。

    山里寒冷,为了保暖,官兵们不得不靠劳作保暖,因此没有偷懒的。

    谷里人都去砌墙了,煮饭的事就落在老太太和老吴氏她们身上,回谷里吃饭花时间,送饭分粮又太多,对老太太她们来说有点麻烦,梨花就给她们出主意,拿四口釜出来,在外面煮。

    碍于树村的人在,老太太她们尽量弄野菜馍馍。

    无论什么野菜,剁碎了和粗面一搅,蒸熟就行。

    看赵家人这般,曾老头拿了一袋粮食搭伙,这样就不用单独留人在家弄饭。

    对此,老太太没意见。

    不过老方氏提出搭伙吃饭时她拒绝了。

    倒不是跟老方氏有仇,而是她拿来的粮食发霉了,当然,发霉的粮食在饥荒时多的人抢,可现在毕竟不是饥荒,老太太不得罪人,让老吴氏去说。

    老吴氏直接叫来赵四娘,让赵四娘去回话。

    自打明二媳妇另外嫁了人,老方氏就对这个老四媳妇上心了,平时两口子吵架,她也是偏向赵四娘的时候多。

    这不,赵四娘一提,老方氏就焉了。

    她也想拿点成色好的粮食,可明四天天喊饿,好粮食当然要留给儿子不是?

    她问赵四娘,“你娘家吃的粮食就没发霉的?”

    赵四娘没有见过族里煮的粮食是什么样的,迟疑道,“没有发霉的吧,管灶房那块的是大堂嫂,粮食发霉的话,定是要问过三娘才能下锅的。”

    “山里这么潮,粮食怎么可能不发霉?”老方氏心里嘀咕,琢磨着找老秦氏问问。

    可老秦氏从早到晚都围着几口釜,哪儿有心思搭理她?

    除了曾家,叶家和黄家也拿了粮搭伙,叶家有赵书砚,黄家有赵多田,都是孙子辈的,肯定要给他们面子,于是她们要煮两百多人的饭,天天脚不离地的,忙得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老太太也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

    年纪大了,脸一瘦,皮就松弛的挂着,皱纹像树根似的盘根错节。

    梨花想帮忙无奈抽不出身。

    两百多人的野菜全是孩子们挖的,前些日子她还往自己的棺材里囤野菜,现在完全顾不上了。

    不仅这样,担心老太太和赵广安吃不消,夜里还会给他们开小灶。

    去年囤的鸡没有吃完,傍晚收工她就回家炖鸡汤。

    烤过的鸡炖汤有淡淡的糊味,怕老太太多问,她将鸡肉剁得碎碎的,再淘点米进去熬成鸡肉粥,老太太和赵广安一碗,宁儿和阿莹半碗。

    阿莹性子贞静,不会多问,宁儿却是个话唠,吃一口粥就好奇满满,“三娘,我吃到肉的味道了。”

    “地里挖的虫子。”

    “虫子能吃吗?”

    见她眼睛乌黑透亮,怕她明天到处找虫子,梨花摇头,“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

    家里其他人已经睡了,这么就她们五个人坐在堂屋里,桌子正中央放了个灯笼,里面的泥炉燃着细碎的炭火,火光微弱,照得大家也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宁儿还是上了心,“哪些能吃?”

    “不好说。”梨花道,“有毒的虫子很多。”

    老太太严肃道,“吃了有毒的虫子会死的,你可不能乱抓。”

    宁儿似懂非懂,赵广安慢慢嚼着粥里的肉,明显感觉不是虫子,但他答应三娘不多说就没开口,直到宁儿说明天去找虫子回来让梨花认才说话,“有毒的虫子会咬人,小心被咬了。”

    “我不会。”宁儿吹了吹碗里的粥,“我小心点。”

    “小心点也不行,现在大家都忙,你要是受伤,阿耶还得抽空照顾你,这样就不能忙正事了。”

    对于这个可能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儿,赵广安始终觉得别扭,但梨花要他认他认了便是,“宁儿,你要听三娘的话,扯草喂兔子,兔子长大生小兔子的话咱就有兔肉吃了。”

    “我扯了兔草的。”宁儿说话很有逻辑,“不信你问阿莹。”

    安静吃粥的阿莹听到自己的名字,缓缓抬起头,“宁姐姐没有乱跑,赵三叔,我阿兄什么时候回来啊?”

    李解和赵广从已经走了好多天了,阿莹有点担心兄长的安危。

    赵广安回答,“他们做大事去了,这趟顺利的话,咱们今年就不缺粮了,阿莹想你阿兄了?”

    对阿莹,赵广安是心疼的,这么小的年纪就没了父母,要不是碰到他们,恐怕早就化作白骨了,赵广安说,“你阿兄回来我就告诉你。”

    阿莹点点头。

    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吱的一声,冷风泄进来,赵广安打了个冷战。

    桌边的人齐齐转头,只见漆黑的门缝背后好像有一双眼睛,梨花最先回过神,“书墨?”

    赵书墨是她亲弟弟,不过邵氏看得紧,姐弟两感情并不亲厚,他这时过来,恐怕是今晚她们说话有点大声了,往常吃东西时,都是宁儿问两句就完事了。

    她一开口,门外的眼睛没有了。

    梨花蹙了蹙眉,推开凳子走了出去。

    拉开门,就见赵书墨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外面,如墨黑的眼眸既紧张又期待的望着她。

    梨花左右看了看,拉过他的手,“进来吧。”

    她不觉得自己吃独食错了,东西是她囤的,想给谁吃是她的事儿,然而看着赵书墨的眼神,她稍微反省了下,说道,“阿奶和阿耶白天没吃饱,我给他们煮了粥,你要吃吗?”

    赵广安不太喜欢这个儿子。

    平日他教孩子们放牛,儿子从来都站在最后边,有几日赵文茵姐弟耍脾气不肯捡牛粪,全是儿子替她们干的。

    如果是女儿,绝对不会纵容那姐弟两。

    赵书墨似乎有点怕赵广安,攥着衣角不肯上前,梨花又拉他一下,“怎么了?”

    赵书墨低下头,盯着脚上的鞋子发呆。

    赵广安不喜,出声就要呵斥两句,但怕吓着阿莹和宁儿,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就见梨花屈膝,目光和赵书墨齐平道,“饿不饿?”

    梨花的声音十分柔和,赵书墨抬眸看她一眼,又往桌上看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

    梨花不禁想到了赵书塘,也是个话少的性子,无论赵广从说什么他都安静听着不答话,时间一长,赵广从对儿子的不满越来越多。

    梨花摸摸他的头,问道,“你白天挖了多少野菜?”

    每个挖野菜的孩子要么拎篮子要么背背篓,赵书墨在族里不算大,背篓怕是不会给他背的。

    赵书墨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许久,小声的说,“三篮子。”

    想到什么,他抿抿嘴,补充,“压实了的。”

    有的孩子投机取巧,野菜蓬松的堆在篮子里回去找老吴氏交差,老吴氏忙得不可开交,很多时候没有细看就让她们将其洗了,几天下来,渐渐有人偷懒。

    梨花忙起来不怎么留意哪些人偷懒了,自然没法告状。

    但以她的了解,赵文茵姐弟肯定不会乖乖干活的。

    她又问,“大房挖了多少野菜?”

    赵书墨回头看了眼,又不说话了,估计怕传到大房耳朵里。

    在老家时,邵氏就对元氏言听计从,养的儿子是这样不足为奇,梨花想了想,夸他,“三篮子已经很厉害了,来吃粥,这是奖励你的。”

    赵书墨眼珠一动,似乎没料到梨花会这么说。

    梨花弯眉笑起来,“阿奶说的,无论谁,只要老实干活都会得到奖励,宁儿和阿莹白天也挖了很多野菜才有粥吃的。”

    梨花看向老太太,老太太点头,“对,勤劳的人才有饭吃,你也来吧。”

    赵书墨这才慢慢上前,赵广安看惯梨花雷厉风行,突然冒出个慢吞吞的儿子,满脸不耐烦,“还不快点?”

    想当初,邵氏将儿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想要带出去溜达一圈也不让,一会儿嫌太晒,一会儿嫌风太大,说到底,无非觉得他不学无术会带坏孩子。

    可她亲自教导也没把孩子教好啊?

    他脸上闪过的讽刺没有逃过梨花的眼睛,梨花轻轻扯他衣服,“阿耶你坐过去一点,让阿弟挨着你吧。”

    那段记忆里,没有关于赵书墨太多事,邵氏和元氏走得近,他自然更亲近赵文茵姐弟,就是不知卖了她后,赵家再碰到困难会不会连他也一起卖了。

    毕竟,在赵广昌眼里,只有大房才是他的家人。

    梨花把自己的碗推给他。

    赵书墨意识到什么,双手垂在两侧,脑袋又垂了下去。

    梨花说,“不知道你挖了这么多野菜,忘记煮你的那份了,我们就分着吃吧,我已经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下次煮粥再给你补上。”

    赵书墨掐着衣角,良久说出一句,“我不饿。”

    他就是听到堂屋有人说话,知道阿耶和阿奶他们又在吃东西,忍不住想过来看看。

    阿姐煮粥时,他已经在家了,知道粥里有什么,堂姐要他趁她不注意进去舀粥吃,他没答应,阿姐的粥是给阿耶补身体的,阿耶身体不好就会死,那样他就没有阿耶了。

    没有阿耶的人会被欺负的。

    哪怕堂姐反对,他心里知道。

    “阿耶吃饱了吗?”

    赵广安碗里还有半碗粥,以为儿子盯上了他的,没有丝毫犹豫就碗推了过去,“阿耶吃饱了,你吃阿耶的吧。”

    女儿天天要守着孩子们,没有休息过,这点粥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赵书墨仍然没有动,梨花摸不准他的心思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赵文茵姐弟高高在上惯了,在老家是这样,出来后也没改多少,加上现在元氏有了身孕,赵广昌对她百依百顺,姐弟两又慢慢嚣张起来,哪怕再赵广安面前不管干什么,再赵书墨面前可凶得很。

    赵书墨摇头,“没有。”

    “你白天干什么了?”梨花问。

    “放牛,挖野菜,还去小溪边洗衣服了。”

    这么小洗衣服?家里的衣服都是邵氏洗的,邵氏现在忙没空也是晚上回家后挑水回来洗,怎么会轮到赵书墨去水边洗衣服,梨花拧起眉,“阿娘让你去的吗?”

    “不是,是堂姐。”赵书墨似乎不想多说大房的事儿,眼睛重新落到梨花脸上,“阿姐,我也想去找虫子,阿娘晚上总喊饿,我要是找到虫子就能让阿娘吃饱了。”

    邵氏的伙食在族里,由老太太她们煮的,分量不算多,梨花看向老太太,“族里的伙食是不是少了?”

    “不少啊。”老太太随口答了句,转而想到邵氏的性子又安静下来。

    邵氏不是爱抱怨的性子,如果她喊饿,肯定实在真的,她都这样,其他人恐怕也是如此,老太太纠起眉,“要不明天问问你四奶奶,我天天回来有粥吃不觉得饿,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真要饿,那就多煮点粮。”

    现在做的都是体力活,如果累出毛病,接下来收割小麦和插秧哪儿有力气?

    梨花也这么想的,“现在不是省粮的时候,实在不行,咱白天在族里吃,晚上回家再吃一顿,反正我回来得早,煮好饭阿奶你们回来吃刚好。”

    老太太道,“行,粮食在我屋,你看着煮。”

    说着,她顿了顿,缓缓道,“就是进出记得关门,你堂姐她们心眼多,别让她们钻了空子。”

    赵文茵被元氏养得极其娇惯,背后没少骂她,老太太懒得计较,可粮食关乎到将来,不计较不行,她说,“你堂姐要是敢进去偷粮,你告诉我,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元氏怀孕后,表面收敛了许多,可到底有没有改好,恐怕连赵广昌都不知道。

    对元氏这个儿媳,老太太一直是提防的状态,“还得小心你大伯母。”

    自从元家人过世后,元氏就有点杵梨花,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更是避着她。

    梨花应下,偏头道赵书墨,“堂姐她们偷过东西吗?”

    族里的东西全部放在大灶房的,那边人多,没人敢进灶房偷东西,但去人家里偷东西就不好说了。

    族里好多屋子没有上锁,胆大点的人光明正大就能溜进去,而且山里雾气重,他们偷了粮找个地偷偷煮了吃也没人发现,梨花之所以这么问,也是想了解族里的情况。

    赵书墨摇摇头,怕梨花误解他的意思,回道,“不知道。”

    她们不是所有坏事都带他的,而且赵书墨不想跟着她们,跑腿干活就算了,回家后她们还会找大伯母告状,邵氏知道后会在他耳边念叨个不停,说大房人多又有本事,他该好好巴结大房,这样碰到危险,大房才不会置之不理。

    他心里有个疑惑,整个赵家最有本事的是梨花,梨花是他亲姐,不讨好亲姐却要舍近求远巴结那对姐弟,为什么?

    他看着梨花,她比在老家时瘦了许多,皮肤也不像以前白皙,但和他说话时,眉眼舒展,不像阿娘那样愁眉不展。

    他张了张嘴,“阿姐”

    梨花怔住。

    似乎许久没听到人喊她阿姐了,一时竟有些恍惚。

    赵广安看女儿失神,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什么阿姐,叫三娘。”

    赵书墨脑袋吃痛,下意识伸手揉了下,听话道,“三娘”

    梨花回过神,眼里闪过几分笑意,“叫阿姐吧。”

    赵书墨才几岁,记忆里没有做过对她不利的事,要不是邵氏在中间,她应该很愿意亲近这个弟弟的。

    “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赵书墨的话都到嗓子眼了,被赵广安一拍,尽数落回肚子里。

    少顷,低低道,“我不饿。”

    又是先前的那句。
图片
新书推荐: 柯学游戏的恋爱版块被上交了 氪成酒厂股东了怎么办 当黑方玩家有了富江体质 求你了,看看广告吧[无限] [崩铁]邪恶小浣熊的养成攻略 美人嫁暴君后求生指南 他的第二人格 小舅舅 国王的马甲 美强惨男配又被我叼走了[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