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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101百姓上山和平共处

    梨花故意板起脸,摆出一副不悦的模样,“不饿也吃点。”

    她语气有点重,吓得赵书墨迅速抱住了碗,小口小口吃起粥来。

    性子唯唯诺诺,吃东西慢条斯理,哪有男子气概?

    赵广安没个好气,夜里回屋故意把门关得震天响,见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他语气冰冷的质问,“你这几年怎么教三郎的?一个男孩,比小姑娘还腼腆扭捏”

    赵书塘虽然是个闷棍子,但言行举止坦荡大方,而赵书墨低眉顺目欲与还休,莫名让人想揍他

    邵氏太困了,如雷贯耳的关门声也

    没吓到她,确定是赵广安,掀开一条缝的眼睛又慢慢阖上,带着睡意的嗓音道,“估计认生吧。”

    “”儿子在他面前认生?这是什么话?赵广安怒火中烧,气得脸都青了,然而没等他说什么,一阵轰轰轰的呼噜声钻入耳朵里。

    “”

    他快被气死了她还睡得着?

    一把掀开被子,“我跟你说话呢。”

    呼噜声戛然而止,“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广安抓过被子往身上一盖,赌气道,“睡觉。”

    很快,呼噜再次在黑暗中响起,他踢了踢被子,睁眼望着黑黢黢的房梁,寻思着要不要把儿子带在身边自己教,三娘是要做大事的,没有左膀右臂可不行,若能将儿子调教出来帮她,三娘也能轻松点。

    于是,第二天出门时,他招来儿子,“和我去外面。”

    赵书墨拎个竹篮,身后站着赵文茵和赵漾,姐弟两想让赵书墨替她们挖野菜,见赵书墨突然被叫走,新奇的往前走了半步,“三叔,我们呢?”

    赵文茵脾气不好,曾撺掇族里几个姑娘排挤三娘,这样的人赵广安避之不及,“你们挖野菜去!”

    “三郎不挖野菜吗?”赵文茵垂眸,盖住了眼底的几分嫉妒。

    赵广安没注意,冷淡的回,“不挖。”

    赵漾立即摔了竹篮,“那我也不挖。”

    赵广安可不惯着他,“随你,反正到时没有饭吃别哭就行。”

    赵漾一愣,屁股一撅就要往地上坐,赵广安转身喊赵广昌,“大兄,四郎又在撒泼打滚了,你快来管管。”

    话音未落,屁股快着地的男孩蹭的站起,吼道,“我没有。”

    赵广昌从屋里出来,见儿子和兄弟大眼瞪小眼,太阳穴抽了抽,“你和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这话明显在说赵广安,赵广安嘟囔,“他又不是没爹,老跟着我干什么?”

    丢下这话,拉上赵书墨走了。

    赵文茵注意着赵广昌脸色,见其不好,急忙解释,“三叔要带堂弟出谷,说是不挖野菜了。”

    最后这话是她猜的,赵广安好吃懒做,以致跟着他的人也不用干活,梨花就是这样长大的。

    赵广昌瞥一眼潇洒离去的兄弟,训斥女儿,“你三叔是这样的人吗?做好自己的事!”

    他没忘记自己的处境,元家人出谷后又扒绳子回谷的事不是没有人追究,担心引火烧身,他这几个月低调得很,就怕族里人翻旧账,问他明明去接外嫁姑娘,那么多亲家不接,凭什么只接元家,甚至还花钱给元家买粮。

    无论过去多久,这件事始终是他德行败坏的证据。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故意说给某些人听的。

    只是赵广安充耳不闻,满心想着怎么教好儿子为女儿分忧。

    泥墙还在修建中,谨防歹人突袭,村里的孩子们只允许在树村里走动,所以这还是赵书墨进谷后第一次去北边。

    地上的杂草被来往的村民踩进地里,树木被砍,留下膝盖高的木桩。

    正值春天,木墩上发出了细细的绿枝。

    走到一处矮小的泥墙边,赵广安弯腰,锤了捶沾着露水的墙面,赵书墨学他,伸手捶了两下。

    先来的族里人蹲在旁边砌泥,见父子两的动作如出一辙,不由得问赵广安,“你带他来干什么?”

    围墙是分了工的,妇人挖泥,官兵挑泥,他们砌墙,根本没有孩子的事儿。

    赵广安站起身,看向十几米外挑着泥过来的官差,回道,“今后他跟着我,我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他才多大?哪儿会砌墙?”

    这墙是为了阻挡敌人,赵书墨这点力气,砌出来的墙不会塌了吧?

    赵广安早就想到了,自信满满道,“这不有我吗?”

    “你管好你自己吧,昨晚你家去后,五堂兄重新帮忙弄过的”

    赵广安一愣,尴尬道,“是吗?”

    族里人给他一个‘你以为’的眼神。

    官兵放下箩筐,问把泥倒在哪儿,赵广安指了指左脚位置,追问族里人,“我没那么差劲吧。”

    “你多用点心吧,要是哪天官兵从你砌的这段墙钻进来,你不就成罪人了?”

    族里人这么一说,赵广安心里没底,“我哪儿做得不对吗?”

    “问五堂兄”

    赵广安担心族里人的话成真,赶紧把赵大壮叫来,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赵大壮指着墙根,“不够直,舂的时候要用力。”

    平日大家砌墙,两侧会架木板以固定泥的形状,但围墙的范围太大,一时找不到那么多木板,便想着等墙砌到一米左右的位置再架木板。

    老木匠这会儿正带着村民伐木做板子呢。

    顾及赵广安以前养尊处优日子,赵大壮说,“要不你去挖泥?”

    赵广安没从他眼里看到鄙夷和轻视,想了想,“成。”

    他不是为了面子死撑的人,尤其还是在儿子面前,他拉过儿子,“往后三郎跟着我干活,族里不是有小锄头吗?给他找一把”

    小锄头是从李家搜来的,给孩子们拿去挖野菜了,赵大壮道,“找三娘要去。”

    赵广安给儿子使眼色,待他回去拿了小锄头来,耐心教他怎么用锄头。

    和梨花一学就会不同,赵书墨姿势笨拙,整个人显得平平无奇,不过他干活认真,一上午都没喊过累,族里人觉得稀罕,“堂弟,你家三郎挺能吃苦的呀。”

    赵广安满脸自豪,“和三娘学的吧。”

    族里人露出羡慕的表情来。

    谁能想到族里最没出息的赵广安有这样一双儿女?

    赵广安觉得儿子给他长了脸,再看那张肖像妻子的脸顺眼了许多,唯一不好的就是赵书墨太能忍。

    他掌心磨起了水泡,有两个还破了,就这样硬是忍着没喊一句疼,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要求换活,起水泡怎么了?还比不过几岁大的娃?

    这么一比较,还是女儿好,女儿不逞强,也不让他逞强。

    一上午没看到女儿,吃饭时,他到处找梨花的人影,见赵文茵朝儿子挥手,顿时沉了眉,“往后不准和大房的人一起。”

    赵书墨端着老吴氏盛的粗粮饭,乖乖点头,见他眼睛乱瞄,问道,“阿耶在找阿姐吗?”

    “不知三娘哪儿去了。”

    梨花背着箩筐下山了。

    官兵进山后,山下干活的人就全部回来了,担心北边的益州村民起疑,一大早她就到黄娘子她们撒豆种的地里。

    草木长得快,豆苗稀疏不已,百无聊赖,她将豆苗周围的草拔了,转去青葵地时,灰蒙蒙的天又下起雨来。

    还没入夏,这点雨不会打湿衣衫,但雨裹着云雾模糊了远处的山林官道,看不清是否来人,因此她不得不躲进草篷里。

    黄娘子她们在这儿生过火,架过釜的石子井然有序的堆在地上,柴火燃烧的灰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进去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窸窣声,伴着轻轻询问,“有人吗?”

    梨花勒紧背篓的绳子要跑,却看草篷一侧露出两张蜡黄的脸来。

    对方看到她,惊喜的拿掉头上的草帽,“小娘子,记得我不?”

    梨花盯着她,隐约记得是北边村子的人,那两天为了套近乎,她和那个村子的人说了许久的话,说话时,地里干活的人时不时会看一眼。

    面前的妇人就是其中之一。

    她故作迷糊的挠了下头。

    妇人反手指着自己,“我夫家姓窦,先前和你聊天的是我嫂子,这几天官吏进村巡视春耕的情况,她抽不出身,让我来这边瞧瞧,你们这些天去哪儿了啊?”

    梨花不答,指着南边问,“边境官兵失踪的事你们知道吗?”

    “咋不知道。”妇人进篷,放下背上的背篓,“官吏还问我们是否看到那群官兵了,我们天天在地里,去哪儿看那群人?你们也被问了?”

    梨花轻轻点头,“有人在山里看到他们了。”

    妇人叹气,“猜也是那样,村里有戎州人,那些人定是奔着戎州人的钱财去的。”

    梨花轻问,“戎州人很有钱吗?”

    “你们不知道吗?”妇人说,“有几个戎州人带着大量金银玉器想混进益州城,被守城的官兵察觉后,贼心不死的贿赂官兵,哪晓得官兵不吃那套,将他们全抓了。”

    那几人恐怕就是隐山村的村民了。

    梨花不动声色,“有官兵失踪,我们不敢随意外出,竟不知还有这事。”

    “我们也是从官吏嘴里听来的。”妇人语重心长,“现在不太平,还是待在村里安全点。”

    如果不是那些官吏欺人太甚,她也不会来这儿碰运气。

    看草篷没有其他人,小姑娘估计一个人来的,她找了块干净的地盘腿坐下,“你们村的人经常上山?”

    否则怎么会在山里看到官兵的身影。

    梨花和她们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望着越

    来越厚的云雾,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不进山不行啊。”

    妇人没有去过东边的村子,一是怕路上遇到坏人,二是怕益州的官吏看到,前一阵子,去边境的官兵路过地里,警告她们不要乱走,一旦发现和其他村的人来往,会被以叛乱罪处置。

    现在想想,多半是有些村不堪官吏欺压造反了。

    见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心里不经生出几分同情来,“巡视春耕的官吏可到你们村了?”

    “没呢。”梨花敏感,见妇人提到官吏眉间满是厌恶,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稚声道,“咱们脚踏实地,不曾荒废一分土地,官吏见了会奖励咱们的吧?”

    “奖励?”妇人嘴角浮起几分嘲讽,“尽是贪官污吏,哪儿看得到咱老百姓的艰难?”

    那些人自视甚高,巡视不过是她们敛财贪色的手段罢了。

    想到日后每个月都有官吏来巡视,她眉间的厌恶化成了深不见底的痛苦,“这世道想要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呢?”

    和她一起来的女子头上裹着布巾,帽子拿掉后,露出淤青的脸来,梨花心下微诧,“出什么事了?”

    妇人侧目,眼里有水雾晕开,声音也哑了许多,“回家后你提醒家人把脸涂黑,别遭了官吏的毒手。”

    梨花装懵,“什么毒手?”

    “你阿娘她们懂的。”妇人不想吓到小姑娘,移开视线,望着外面的雨雾出了神,不知为何,眼泪越来越多,“你们进山碰到戎州人了吗?”

    雨聚在杂草堆的屋檐,一滴一滴往下坠,像妇人眼角的泪珠子,梨花心里不是滋味,认真道,“碰到了,那些人被岭南人弄得家破人亡,看到我们竟有些害怕。”

    以往听到戎州人的惨状顶多感慨几句,然后庆幸自己是益州人,哪怕家人不能团聚,至少全都活着。

    可官吏进村后,一切都变了,安静的村子充满了痛哭惊叫,那一刻,切身感受到几个月前笼罩在戎州的绝望来。

    人命如草芥,女子的命连草芥都不如,那些人让她们生就生,让她们死就死。

    她抓起袖子擦泪,哽咽道,“山里的戎州人有多少?”

    “不知道。”

    “你说那些失踪的官兵会不会被戎州人”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知道,村里人怕被官兵发现,借树丛遮掩就跑了。”梨花佯装好奇,“婶子,你怎么老问戎州人啊?”

    “村里没有男人,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妇人像自说自话似的,“以前总想着听从安排,老老实实待在村里等丈夫兄长回来就好了,而如今,他们回来也回不去以前的日子了。”

    想到在戎州看到古阿婶她们生不如死的绝望,面前的妇人给她一种相似的感觉。

    她问,“婶子今天来这边挖野菜的吗?”

    背篓里装着野菜,估计是来的路上掐的。

    妇人低头哭了会儿,许久才回话,“不全是。”

    好多天没看到小姑娘村子里的人,她们怀疑两个村遇到了同样的事,便想偷偷过来看看,再找她们商量一下摆脱官吏的办法。

    她已是残柳之身,不怕死,但她女儿才四岁,为了不让女儿落到那些人手里,只能奋力一搏。

    她问梨花,“小娘子,你觉得戎州人品行如何?”

    梨花不假思索,“没有长久相处过不好说,但村里人很可怜那些人,戎州城被烧毁,益州又大肆抓捕他们,他们如果不往山里跑就没活路了。”

    “是啊。”妇人眺向云雾遮掩的山岭,“山里再苦,至少不会遭到迫害。”

    想到官吏们的残暴,妇人冒出个想法,小姑娘模样周正,她娘的容貌不会差,被官吏看见,估计不是凌辱这么简单,她如果告知官吏的恶行,她们会不会逃到山里去?

    思忖良久,她指着鼻青脸肿的同伴道,“知道她脸上的伤怎么来的吗?那群贪官污吏以巡视春耕为借口,进村召集所有人就挑漂亮的人下手,她妹妹十五岁,被那群人带走了,说是要卖到窑子里去。”

    “她脸上的伤就是被那些人打的。”妇人不想揭同伴的疤,但为了将来,必须赌一把,“你们熟悉山里的地形,要我说,不如逃跑山里算了,我相信你阿耶他哪怕宁肯自己去死也不愿你们被那些人欺负”

    担心自己说得不够严重,妇人正襟危坐,“那些人把咱当成发泄的乐子,说是每个月只来一次,谁知道会不会变卦?咱们日晒雨淋替他们种粮食,末了还要遭受他们的迫害”

    说着,她泣不成声。

    这趟本该是她大嫂来的,就因出面去拉那些被强行带走的姑娘而惹恼了那群人,被拖到地里欺负了一天一宿,她们找去时,她奄奄一息快死了。

    “那些人行踪不定,小姑娘,你快回去找你阿娘吧,记着婶子的话,官吏进村,务必把自己弄得丑一点。”

    见她泪雨如下,梨花眉头蹙得死紧,“官吏还在你们村?”

    “走了。”

    不走她也出不来。

    “往哪个方向走的?”

    妇人答不上来了,那些人带走了几个姑娘,大抵要回城卖了后再继续巡视。

    梨花跳过这个问题,又问,“婶子想进山吗?”

    妇人仍是不答,看到大嫂浑身青紫的模样,她想跟那帮人拼了,可又没有豁出命的勇气,想进山,又怕从这个炼狱跳到另一个炼狱,纠结得很。

    梨花不催她,“婶子,我先回家瞧瞧,真像婶子说的,我们肯定要进山的,知道你们挖地道后,我阿娘她们就有意进山找住处了。”

    妇人错愕的睁大眼,须臾,眼睫又垂了下去,“还是你们想的长远。”

    小姑娘的阿娘在城里给人浆洗,肯定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她说,“回去吧。”

    看妇人低下头去,眼泪像掉线的珠子落在半湿的衣服上,梨花低声问道,“我们进山安顿好的话,婶子会想进山吗?”

    这种事她做不得主,妇人如实说,“我想。”

    “那说好了,我们搬进山就来这儿给你们传话”梨花声音清脆而有力,“我们的豆苗已经长出来了,到时肯定要下山浇水施肥的。”

    云雾覆山,不知什么时候了,想到这趟瞒着老太太下山的,梨花准备回去了,“婶子,你们也先回去吧。”

    妇人恹恹的耷拉着眼皮,“难得出来,我们再待一会儿。”

    “那我走了啊。”梨花挥挥手,冲进朦朦细雨里。

    妇人忍不住抬头看她,小姑娘背影消瘦,大半身形被背篓挡住,但她走路稳健,像经常走雨路似的,她和同伴感慨,“这么乖巧的小姑娘,要是落到那帮人手里要怎么办呀。”

    “我看她不是没主见的。”最近这么乱,小姑娘竟一个人出现在这儿,“你说她们会不会已经搬到山里了?”

    “不知道。”

    枯了一冬的树长满了花叶,回去路上,梨花看到一株榆树,砍树枝勾了几枝桠榆钱儿带回去。

    到围墙时,看到她的族里人长舒了一口气,“三娘啊,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你阿奶就要寻死了。”

    “我阿奶怎么了?”

    “你阿奶给你蒸了米饭,到处找不到你人,正跟你堂伯发火呢。”

    她下山这事只有赵大壮知道,老太太找不到她人肯定会去找赵大壮,梨花掂了掂背篓里的榆钱儿,“我找到榆树了,傍晚收工我们就去砍榆钱儿回来蒸”

    榆钱儿茂密,在背篓里一簇一簇的,霎是喜人,族里人应下,“行。”

    族里的釜架在石洞外面的,有凸出的山石遮挡,老太太她们淋不着雨,梨花到时,赵大壮正拉着往墙上撞的老太太劝,“三娘是我侄女,我哪能故意送她去死啊,她可能走远了点,待会就回来了。”

    “都午后了还没回来,你骗谁呢?你放开我,三娘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老太太倾身,努力用额头去撞墙。

    “阿奶。”

    梨花跑过去,“我找到一株榆树,砍榆钱儿花了些时间,这才回来晚了的。”

    看到梨花,赵大壮拧成川字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拽着老太太的手却没松,“看吧,我就说三娘没事,附近都是咱的人,谁敢动三娘啊”

    老太太眼泪糊了一脸,待梨花站在自己面前,挣脱赵大壮的手就朝梨花捶了过去,“你要吓死我啊?”

    怕真的把孙女打疼了,收着力道的。

    洗碗的老吴氏看得撇嘴,“好了,人也回来了,快干活吧。”

    两百多人的碗筷,洗起来并不轻松,就老太太寻死觅活的这会儿已经耽搁很多活了。

    老太太气恼的瞪老吴氏,“慌什么。”

    说着,双手拉着梨花检查起来。

    草制的衣服上挂着雨水,裤子和鞋子脏了,但没有看到伤口。

    老太太说,“围墙没建好,以后别走远了,隐山村的人记恨咱,保不齐挑落单的下手。”

    隐山村做得不地道,将他们撵走后,老木匠差人把隐山村做的事告诉其他村的人,然后表明树村的立场,不接受自作主张下山招来官兵的人,无论是谁,一经发现,再也不往来。

    前天的集市,树村和安宁村的人都没去。

    梨花虚心认错,“以后不敢了。”

    都这样,老太太还能说什么?“肚子饿了吧,阿奶给你蒸了白米饭,在火上温着的”

    知道孙女要操心的事情多,清晨出门时,她抓了四把米出来,就为了让梨花吃顿米饭。

    “还是阿奶最好了。”梨花嘴巴像摸了蜜,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的,主动说去另一件事来,“我和你四奶奶问过了,好多人都吃不饱,我两一商量就多舀了几升粮”

    她跟搭伙的其他几家也说了,曾家和孙家答应明早把粮食送来,老太太抚着孙女额前湿润的碎发,一脸疼惜“煮饭的事儿有我和你四奶奶,你就别操心了。”

    “我不操心。”梨花浅浅一笑,露出小姑娘才有的天真来。

    老太太愈发没了脾气,见赵大壮还杵在这儿,骂道,“没事情干了是不是?”

    “”赵大壮瞄一眼梨花,“还有两个村也想建围墙,我让你铁牛叔过去看看,都是苦命人,该帮的就帮吧。”

    当然,他们腾不出手帮忙挖地基啥的,赵铁牛过去,无非帮忙确定围墙的走向和范围而已。

    老太太对他还有气,不耐烦道,“走吧走吧,看见你我就头疼。”

    “”难道不是老太太把他叫回来的吗?心知不能和老太太讲道理,赵大壮温顺的走了出去。

    梨花叫住他,“我也去看看。”

    老太太眉一竖,“你没吃饭呢?”

    “碗给我,我边走边吃。”

    她有话和赵大壮说,被老太太听到就知道她下山了,她让赵大壮帮她端碗,抓着他手臂走了出去。

    老太太不满,“怎么比我这个老太婆还忙?”

    老吴氏看得也不舒坦,“不知道的以为大壮是她仆人呢。”

    老太太一瞧,赵大壮一手托着梨花的小手,步子迈得小,估计怕梨花摔着,走两步就要偏头看梨花一眼,很像梨花给她讲的宫里太监搀扶娘娘的情景,老太太噗嗤笑起来,见老吴氏看过来,强行拉下上扬的嘴角反驳道,“三娘是未来的族长,大壮多上点心怎么了?”

    真想让她照照自己现在的嘴脸,有那么好笑吗?眼睛都笑没了。

    她一笑,老吴氏就浑身不爽,上次和老太太动手后,回去就挨了骂,想她嫁进赵家这么多年,为赵老四生儿育女,最后竟比不过一个寡妇在他心里的位置,换成谁高兴得起来?

    顾及老伴儿在洞里,她别开脸,“洗碗吧你!”

    走出老太太的视线,梨花缩回手,告诉他山下的情况。

    赵大壮另外一只手托着草,草上放着滚烫的碗,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但冲天怒气难掩。

    “他们舍弃戎州就算了,竟朝自己百姓下手,这样的朝廷,根本不配百姓为其效力!”

    这几年,面对越来越严苛的赋税,百姓早有不满,但始终不曾生出过反心,哪怕遭益州兵逼得逃到山里,大家想的也是哪天太平就回乡种地。

    老百姓没有大智慧,他们起早贪黑的干活,收回来的粮交税后养活全家都难。

    这般困苦,朝廷还是不肯绕过他们。

    要求男人打仗,然后欺负留下的女人,老百姓的命就这般下贱吗?

    赵大壮满腔愤恨,终究化为无奈,“没有男人,她们可怎么办?”

    “所以我想让她们搬到山里来。”梨花解释,“每个州府都在囤兵,咱们也不能示弱”

    “但益州衙门追究下来怎么办?”

    “咱们休养生息这么久,不至于没有胜算。”

    如果是几天前,梨花可不敢大放厥词,但这些天到处挖土,有意无意形成了陷阱,加上树村的人,击退几百上千人不成问题的。

    她沉吟道,“世道乱成这样,咱们不壮大势力,保不齐哪天有人借剿匪的名义攻进来,堂伯,经历这么多事,你甘心对朝廷俯首称民吗?”

    甘心吗?背井离乡,看到的是官府的漠视,驱逐,逼迫,如何能甘心?

    他张了张嘴,发现满嘴苦涩,然而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反问梨花,“你觉得咱们真能跟几路势力抗衡吗?”

    “假以时日,总有能抗衡的那天。”

    目前,戎州是岭南的天下,是最乱的,荆州有戎州全部兵力,最为太平,而益州贪官污吏当道,人心涣散,迟早也会乱。

    他们夹在三股势力中间,引起不了太多注意。

    荆州最强,瞧不上她们这种难民,益州知道山里有人,但害怕出兵会给岭南有机可趁,不敢大规模派兵攻打她们。

    所以,这就是她们养兵的机会,“堂伯,我不想再任人宰割了。”

    不任人宰割就得自己当皇帝,赵大壮不敢相信梨花有这种心思,说出另一个弱点,“咱们没有正规军。”

    “现在没有,以后谁说得准?”梨花看向远处,两个穿着翠绿色树叶做的衣裳的官兵挑着泥回来,她道,“你看他们适应得多好。”

    几天而已,从不着寸缕到自己摸索缝补的树叶衣裳,人的忍受力远比她想象的强,梨花道,“他们不就是正规军吗?”

    赵大壮诧异,“你想用他们?”

    梨花还没想清楚,但她没自信能收服他们,有所保留道,“我没读过书,不懂怎么调教人,但来日方长不是?”

    赵大壮若有所思,“这样的话,要不要跟隐山村冰释前嫌。”

    既然要图谋大事,自然人越多越好。

    “不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宁肯拉拢益州兵也不想跟阳奉阴违的人打交道。”梨花已经不相信隐山村的人了,“不过其他村的人可以先观察,只要不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都能往来。”

    她说话时,赵大壮已经盘算哪些是自己人了。

    安宁村现在有四百多人,加上益州兵就是五百,再加树村就是六百人,再如果把益州村子的百姓接上山,的确算不小的势力了。

    他激动起来,“三娘,没准真的有戏。”

    自身强大起来,就不怕外面吃人的世道了。

    见他差点把碗摔了,梨花笑起来,“不过驯服益州兵这块,还得等我二伯回来。”

    赵广从是这方面的好手,就说他四处收粮从不带人就知道了,普通商铺进货,都会雇几个短工保护货物不被抢,赵广从好像从来没雇过人。

    说他吝啬也好,心宽也罢,能把几十几百石粮食安全运回来就是他的本事。

    经她一说,赵大壮才想起离家多日的赵广从来,“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有我二伯在,再大的危险都能活着回来的。”

    赵大壮没问她的自信从何而来,但相信她的直觉,要不是她的直觉,他们不可能走得出戎州。

    雨好像停了,树叶上掉下来的雨滴慢

    了许多,他聊起其他,“我让你铁牛叔负责看守那些官兵,他们还算老实。”

    “那就好。”

    树村南边的泥墙有点矮,最近加高了两米,篱笆门也换成了结实的木头门,守门的人不知道她们要去哪儿,让她们别走远了,小心外面有官兵。

    树村的人草木皆兵,紧张不已,赵大壮说去富水村对方才放了心。

    去富水村要经过隐山村的地,虽然前几天闹得不愉快,但隐山村的人已经振作起来,梨花和赵大壮路过时,两个村民正往地里移栽青苗。

    梨花对庄稼不太熟悉,认不出地里的是什么,而且她也没这个心情关心这些。

    她问地里的人,“去益州的人可回来了?”

    村民对赵家人又恨又怕,骤然听到这话,以为梨花在含沙射影地骂他们又惹来麻烦,不由得心虚,“没呢。”

    “看来山下的人说的是真的。”

    村民一脸茫然,“什么真的?”

    “前几天,益州城门的守城官兵抓到了几个戎州人。”

    村民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可能”

    “不相信就算了,隐山村是他们的窝,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出卖自己人,安宁村在山谷里,可不怕这些。”梨花不是故意挑拨离间,有前车之鉴,下场如何,村民自己掂量。

    顿时,两人脸上血色全无,面面相觑一眼,抓起箩筐就往村子的方向跑。

    看他们背影踉跄,梨花冷冷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真以为她们没有准备随便混进城的啊?

    梨花道,“堂伯,待会你和树村的人提个醒,可能的话,让他们安排人守夜,以免让人杀得措手不及。”

    “好。”赵大壮后悔刚刚提出跟隐山村握手言和的话,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即使这次不折腾,迟早会生出别的心思,他问梨花,“你觉得益州兵会攻进来吗?”

    梨花语气笃笃,“不会。”

    在益州眼里,收拾她们这群难民是件简单的事情,而岭南才是威胁,所以这是她们壮大势力的最好时机,“堂伯,咱必须把益州在南边村子的人拉到咱们阵营。”

    “该怎么做?”

    梨花思绪杂乱,一时说不上来,只道,“先把北边村子的人接上山。”

    益州南边有多少村子暂时不知道,等那些人进山再摸索其他村的情况,到时再想对策。

    不说两个村民回去闹得如何鸡飞狗跳,梨花和赵大壮到富水村时,村民已经沿着圈出来的位置挖坑了。

    隐山村派人下山他们也知道,原本想观望一阵,等那些人平安回来再做打算,没想到差点引来杀身之祸。

    尽管银山村的人添油加醋描述赵家在对战中抢了多少盔甲长刀,但他们一点也不嫉妒,幸好是赵家人打赢了,如果打输了,他们现在恐怕到处逃命呢。

    抱着这个心思,大家对赵铁牛极为友善。

    看到梨花更是笑脸相迎,“看了你们建的围墙我们就商量着建围墙了,最近雨水多,地里的庄稼不缺,再等几天插秧就没空了。”

    梨花不擅长和他们打交道,由赵大壮出面,“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隐山村去益州城的人被抓了,说不定哪天又要带人攻进来,早点把围墙建好,睡觉也踏实些。”

    “是啊,那天不逢集,官兵冲到围墙前我们也不知道,要不然我们肯定会过来帮忙的。”

    富水村建在一片茂盛的竹林里,竹林周围有大片荆棘,富水村的村长有远见,建屋时,没有砍伐周围的竹子,荆棘也全部保留下来,如此一来,荆棘成了一座屏障。

    赵大壮说,“他们人数不多,我们自己能应付,真到哪天应付不了时会请你们帮忙的。”

    富水村的人生怕赵家和他们生分了,虽然都住在山里,但赵家的山谷易守难攻,赵家人要是因为隐山村而迁怒他们,他们也只能受着。

    此刻听赵大壮这么说,村长松了口气,“是该如此,整个戎州估计也就咱们这些活人了,当年要互帮互助了。”

    “是这个理。”

    “那些官兵还老实?”

    “不敢不老实。”赵大壮直言不讳,“老实干活,将来天下太平,咱们还能放他们回去和家人团聚,不老实的话,直接杀了。”

    这种时候,宁肯杀错也不能放过。

    村长表示理解,然后带赵大壮去看挖出来的坑。

    坑的宽度就是泥墙的厚度,村长说,“村里人手有限,为了尽快完工,我们的泥墙要薄一点,但附近的荆棘多,我琢磨着用荆棘将泥墙围起来。”

    赵大壮眼前一亮,“这个法子好。”

    进山时,他们没少被荆棘刮伤,他和梨花说,“咱们也挖些荆棘种在泥墙两侧。”

    梨花说好。

    果然还得人多,一件事,她们按部就班的做,有了其他人的意见,这件事就事半功倍了,梨花看向村长,“还有什么法子吗?”

    突然被赵家最威严的人询问,村长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他今年三十又三,比梨花大得多,但他自认比不上梨花,从赵家对她的态度就看得出来,无论什么时候,提到这位三娘子,赵家人一片赞誉。

    而他作为村长,做事总有不尽人意的时候。

    他说,“围墙两侧的树得砍了,防止那些人爬树跳进来。”

    这话老木匠也说过,所以老木匠做木板时,树全是泥墙两侧的。

    村长又说,“时间充裕的话,在一侧挖个浅浅的水沟,避免雨天被大雨冲垮了。”

    梨花点头。

    赵大壮道,“还是人多好,只有我们的话,恐怕要等到了雨天才能想起这件事。”

    不是他妄自菲薄,从老家出来,虽然由梨花拿主意的时候多,但她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马上要插秧了,挖水沟这事肯定要往后挪的。”村长不觉得赵家会忘记这茬,毕竟还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坐镇呢,想到这儿,他问赵大壮,“你爹的病好了吗?”

    “好多了。”

    村里人都出来了,老村长不可能独自待在家,但他手脚比不得以前,没法干活,便在石洞里坐着。

    不得不说,有老村长在,老太太和老吴氏和睦了许多,吵架的次数也少了,偶尔还会同仇敌忾的骂那群官兵。

    “还是他有福气。”村长说,“我们村也有中风的,可惜没有大夫,不知道该吃什么药,所以一直在床上躺着的。”

    “我们有方子,待会我回去给你拿。”

    “那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年纪大了,情绪一激动就犯病,入春以来,村里共有四个老人中风了。

    村长带她们转了一圈,然后回家拿了几个青色的野果来,赵大壮推辞,村长坚决要给他,“这是孩子们在摘的,没熟呢,就当尝尝味道了。”

    山里的果子多数夏秋成熟,孩子不懂,看到就摘了。

    如果有饴糖,泡糖水能解酸,山里没有甜的,只能将就着吃。

    野果青涩,赵大壮不喜欢,但村里的孩子馋得直流口水,一个劲的问哪儿来的,问他们能不能去摘。

    被抓的隐山村村民没有消息回来,赵大壮不准他们乱跑,“老实待着,要被我看到谁乱跑,直接丢下山!”

    孩子们失落的喔了声,赵大壮叮嘱赵娥,“你看着他们,谁不听话就告诉我。”

    语毕,回家找纸笔,将城里大夫给族里人开的药方全部誊抄了一份给富水村送去。

    第102章 102阴差阳错生机盎然

    穿过树村,碰到拎个空篮子独自外出的梨花,眉头微皱,“三娘,去哪儿?”

    老太太找不到人,又该拿他撒气了。

    梨花停下脚步,指着西面的灌木林,“熟悉熟悉地形。”

    西面有个陡峭的石坡,约莫五六米的高度,坡下的荆棘蔓延上来,看不清坡底是何情形,益州百姓要上山,肯定得为她们找块地建屋,纵观四周,也就这儿离

    树村算近了。

    雨天的光线不好,灌木又十分茂盛,里面藏来人也看不出来,赵大壮大步走过去,“时候不早了,明天我陪你吧。”

    梨花垂头,盯着脚下看了看。

    青草葳蕤,没有丁点折断的痕迹,可见不曾有人来过,梨花想说没有危险,迎上赵大壮担忧的目光,乖巧一笑,“好。”

    小姑娘模样讨喜,赵大壮不由得软和了声,“你觉得官兵会从这边冲上来?”

    “不是。”树上有雨滴砸落,像冰渣落在手背上般阴冷,梨花站去没树的位置,答道,“离得近的地方被树村圈成了山地,北边村子的人多,有房屋不够,还得有能耕种的地才行。”

    目前为止,西面最为宽阔。

    她素来做事周全,为百姓勘测地形是她的性子,赵大壮道,“为何不让她们住到山上去?”

    李家在山上的房屋在风雪天塌了,但地基仍在,百姓们搬上去,起屋很快的。

    “人心险恶,谁知她们是好人还是坏人?而且她们初来乍到,哪儿敢住到前崖后村的地方?”

    也是,那些人不堪官吏迫害才逃到山里来,在不确定周围人的品行之前,不会靠近他们的,赵大壮看向石坡,“她们住到坡底下的话,我让人给她们挖个石梯,日后有危险,她们能往树村逃。”

    “石梯的事儿不急。”

    如窦家娘子所说,益州的官吏每个月都会进村巡视,一个村的人突然消失,官府肯定会派人查探

    她不怕官府的人搜山,就是舍不得那些庄稼。

    官府发现村民跑了,肯定会派人接手地里的庄稼,这样一来,窦家娘子她们这个月就白忙活了。

    沉思间,被赵大壮拉回了村。

    山里暗得早,大家收工也收得早,但都是勤快人,等候晚饭的间隙,年轻汉子继续砍树,妇人们则抱着柳条回来搓绳子,说是将来抓了官兵绑手绑脚用。

    石洞口冒着青烟,釜下的柴啪啪啪燃着,四周的树桩坐满了人,梨花正要往石洞走,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

    手背沾着泥,指甲缝里也是。

    梨花抬头,见是赵广安,“阿耶”

    石洞外面有一座坟包,是去年为了震慑想进谷的坏人,现在上面长出了草,赵广安背对着坟包,朝梨花摊开手,“三娘”

    声音委屈巴巴的。

    梨花看向他的手掌,虎口处结疤的血泡旁边又起了水泡,看着就疼。

    “怎么弄成这样了?”

    “是啊”赵广安打发儿子才跑来女儿面前叫苦的,“你堂叔说刚开始挖地会磨起水泡,习惯就不会了,可都这么多天了,怎么还起水泡啊。”

    之所以坚持到现在就是想在族里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都说熟能生巧,他以为挖地能像杀牛那样,多杀几头就能变厉害,谁知挖地难多了,血泡像汗似的消了又来。

    他瘪瘪嘴,“我好像不是挖地的料。”

    “那就不挖。”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何必在不擅长的领域消磨光阴呢?梨花掏出棉巾,轻轻擦他手上的泥,“阿耶你跑得快,去外面打猎怎么样?”

    先前捉回来的兔子长大不少,但要留着生小兔子不能吃,买回来的鸡鸭又还小,不想办法猎些动物,农忙还得杀一头牛。

    赵广安和曾老头学过打猎,可只有皮毛而已。

    在女儿面前,他实话实说,“我只会守株待兔的办法。”

    “我记得曾爷爷有一把弓箭,阿耶会用吗?”

    “会啊,但准不准不保证。”

    “准头不好就练”梨花鼓励道,“阿耶你双目清明,肯定能练好。”

    “那我试试?”不挖地什么都好商量,而且他相信女儿的眼光,女儿说他行就一定行。

    “把堂兄堂弟他们也带上。”

    “他们走了谁挖野菜?”

    “有我和堂姐她们呢。”

    为了以后,光学跑不行,还得有保命的招数,小孩子不适合近身搏斗,就学点能远距离攻击的,梨花道,“我记得堂兄他们在老家时爱玩弹弓,阿耶会做那玩意吗?”

    “会。”

    “阿耶你给他们每人做个弹弓,弓箭和弹弓配合,肯定能打到猎物。”

    “那他们怕得高兴坏了。”赵广安了解侄子们的性格,看似稳重,骨子里仍是贪玩的,“三娘,你也和我一起吧。”

    这样就不用干活了。

    梨花摇头,“你先带堂兄他们,等他们熟练了再教我和堂姐她们。”

    男孩要学,女孩也要学。

    “按你说的办。”赵广安的手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就是起血泡的位置有点渗人,他缩回手,问她白天去哪儿了。

    梨花不瞒他,粗略的讲了下益州百姓的遭遇。

    “老天爷怎么不甩一道雷把他们劈死啊。”赵广安气得捏紧了拳头,“我要是益州百姓,就跟官吏同归于尽!”

    “她们还有孩子呢。”

    “那就更不能示弱。”为人父母,就当为子女做榜样,胆小如他,不也为了梨花冒着酷暑去小蛇山求符水了吗?

    梨花也想到赵广安为他四处求药的事来,赵广安的风评再差,但在她心里,是世间最疼她的阿耶。

    “凶横残暴的是益州官吏,她们只是懦弱了点罢了。”见识过岭南人的恶行,梨花大抵知道面对那群穷凶极恶的人单是反抗没用,必须一击毙命。

    她看着赵广安,几日光景,他憔悴了不少,眼角都长出细纹了。

    从哪天起,整天笑眯眯的人开始皱眉了?

    “阿耶饿了没?”

    “没呢。”赵广安眼珠转了转,低声道,“我中午吃的米饭,管饱得很。”

    老太太疼他,米饭压实了的,不是他吹牛,全族上下,他的分量是最多的。

    不过老太太拎得清,给他的米饭是自家米蒸出来的,其他人见了也只有艳羡的份儿,以为梨花这么问是她自己饿了,他手伸进衣兜,摸出一片裹成圆形的树叶来,“给你吃”

    “什么?”

    “粗粮饭团。”赵广安道,“我中午没吃的。”

    族里的吃食定了量,中午他吃的自家的粮,族里的这份就捏成饭团揣兜里的。

    梨花推回去,“阿耶你自己留着吃,我有吃的。”

    赵广安老早就知道梨花有个藏物袋,去年冬天,她隔三差五给他酒喝,前几晚的肉粥里的肉也是她偷偷攒的,知道这种事不能泄露,他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饭团重新放回兜,指着砍树的赵二壮他们,“那我找树枝做弹弓去了?”

    “去吧。”

    赵广安一身泥黄色的草衣在天青色的暮色里轻快的远去。

    梨花亦去给煮饭的老太太打下手。

    晚饭基本都是野菜粥,野菜多粥少,胜在撒了盐,吃着有味。

    碗筷竹筒放在筐里,粥煮好后,大家井井有条的去筐里拿碗去釜边排队,老太太,老吴氏,老秦氏和山英婆负责盛粥。

    老太太和老吴氏最为公平,无论是谁,一勺满当当的粥。

    老秦氏和山英婆心

    思多,刚开始那两天,族里人就盛得多,外姓人就少,老村长看到后,把她们训斥了一顿,然而两人好像养成习惯时,只要不是族里人,舀粥的勺子就忍不住颤抖轻颠。

    其他人看了后,识趣的站在老吴氏和老太太面前的釜前。

    釜里冒着热气,梨花个子矮,盛粥的话脸颊会熏到热气,皮肤受不了,便不做这事。

    赵大壮回来时,肩头滴着雨,但脸上一片轻松,“三娘,隐山村的村民准备迁走了。”

    太怕去益州的人带着官兵回来,村长决定翻山去东边安家了,这样一来,隐山村的房屋就能给益州百姓居住。

    “他们不管那几个村民了?”

    赵铁牛独有的粗嗓门一响,石洞里的石壁好像都在晃。

    “我就知道村长不是什么好人,那些人去益州城多半也是他撺掇的。”赵铁牛咬紧牙,愤愤不平。

    试想,换成任何一个人被最亲近的人抛弃都会火大。

    见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赵青山抵他胳膊,“隐山村的事,你气个啥呀?”

    隐山村的人自私自利,他巴不得他们搬走。

    所以不理解赵铁牛的愤怒从何而来。

    赵铁牛也觉得自己反应过了头,闷闷道,“我见不惯隐山村村长背信弃义的嘴脸不行啊。”

    “行,你嗓门大,你说了算。”

    不久前还想找个地安顿那些百姓,现在就有现成的房屋,梨花欣喜不已,“他们何时走?”

    “我回来时他们已经在归拢行李了,我看不是今晚就是明天。”

    赵大壮所料不差,她们提着灯笼过去时,一个个灯笼沿着隐山村的小路往东而去。

    村民们挑筐背娃,背影匆匆,一副焦急逃命的模样。

    第103章 103不留一物放火烧村

    他们走得很快,灯笼的光片刻就消失在了深黑的雨幕里。

    眼看空寂的村子被黑暗吞噬,赵大壮偏头问梨花,“他们没带走的物什怎么处理?”

    若是往常,他迫不及待就叫人来搜村了,无主之物,谁拿到就是谁的,不用在意旁人的目光,可如今想笼络附近村子的人,独自霸占整个隐山村的东西好像不太好

    梨花撑着伞,目光沉静的望着前方。

    赵大壮不解,“怎么了?”

    刚说完,忽听村里传来啪啪声。

    他竖起双耳,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春雨轻柔,落在草叶上噗噗噗的,而这种时轻时重的啪啪声,更像烧柴时柴火爆裂的声响。

    正要提醒梨花,便见她掉头往回跑,“堂伯,隐山村着火了,你在这儿守着,我回去喊人。”

    随着她转身,伞沿的雨像溅起的水花飞来,赵大壮闭了下眼,关切道,“你慢点,别摔着了。”

    隐山村周围的树去年就全砍了,又逢下雨,火势烧不起来的。

    就是不知道这场火是无意还是有意。

    族里人已经回了山谷,梨花先喊树村的人去救火。

    没了闹事的李家人,树村的人就没住一起了,但每天晚上都有村民值夜,他们沿村子巡逻一圈后就围坐在火堆前烤火取暖,得知隐山村着火,直呼老天开眼。

    见梨花往洞里跑,劝她,“那些人不识好歹,你就甭管他们了。”

    隐山村的人心思狭隘,即便好心帮他们,最后恐怕也会被怀疑成纵火的人。

    想当初,赵家连夜给大家送粮食,然后又进城买鸡鸭回来让大家养,为了所有人的安危,不惜让老妇人下山打探消息,这些落在隐山村的人眼里竟成了赵家人专横霸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可他们也下山了,结果呢?

    引来官兵,差点把大家通通害死。

    于是,劝说的人提高的音量,“十九娘,我们知道你菩萨心肠,见不得人死,但那些人不值得救。”

    许是雨声有点大,提着灯笼的小姑娘并没回应。

    几人不由得叹气。

    这时,树上陆陆续续亮起光,钻出几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要去救火吗?”

    梨花既发了话,不去不行。

    值夜的人说,“去吧。”

    这场火是隐山村的人蓄意为之,大家挑着水赶到时,已经烧了两座房屋。

    不得不说,隐山村的人还真是铁了心不让大家占便宜,将村里所有的柴火都堆在一起点燃的。

    房屋密集,汉子们一趟又一趟的挑水,来去匆匆,妇人们抬着水桶往火上泼,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水撒在柴上,滋滋滋的冒起黑烟,不知过了多久,越来越小的火苗终于湮灭在升腾的青烟里。

    妇人们放下桶,朝重新黑下来的小路喊,“火灭了,不用挑水咯。”

    小路传来回应,然后将妇人的话传给更远的人。

    梨花也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和大家道,“今晚辛苦了,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过来搜物什。”

    知道隐山村的人搬走时大家就惦记他们落下的东西了。

    看梨花已有打算,不由得多问一句,“怎么分?”

    富水村也派了人过来帮忙,不可能落下他们,梨花说,“均分吧。”

    树村的人没意见,又问,“房屋和地也分?”

    “谁要是想搬到这儿来,房子就归谁,地的话不行。”梨花不想过多解释,“我能答应的是已经种到地里的归你们”

    隐山村的人不懒,苦于没有粮种,开出来的地几乎都是山里随处可见的青葵。

    这个时节,青葵算不得稀罕。

    但梨花话已言明,再问也不会有所改变。

    老木匠怕村里人不满这个决定从而心生怨怼,回去的路上挨家挨户说好话。

    “十九娘素来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不把地分给大家估计也是这边离得远,害怕大家遇到袭击”

    村民们这会儿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看无人应答,老木匠再接再厉,“咱们的山地也有好几亩了,配着野菜,不至于像去年饿肚子,等赵家养的鸡鸭敷出小鸡小鸭我们就多抱几只回来养,日子不就慢慢好起来了?”

    有句话他没说,这些地梨花多半想给古氏她们。

    古氏她们人多,无奈力气小,与其累死累活开垦山谷里的地,不如捡现成的。

    提到鸡鸭,大家总算有了反应。

    一个个抬起头,目不转睛盯着他,老木匠回以坚定的目光,但看游家大郎揉着肚子问他,“村长,还有多久天亮?”

    “咋了?”

    “饿了。”

    “”

    寒冷天好像容易饿,一人喊饿,其他人也可怜兮兮的喊起来。

    老木匠咬了咬牙,“回去煮野菜吃。”

    游家大郎兴奋的推开前面的人狂奔,“我回去洗菜。”

    虽然是野菜,但已经很让人满足了。

    老木匠看他好几次差点撞到人,既好笑又觉得心酸,要不是那该死的岭南人,他们哪儿会沦落到为吃顿野菜就笑容满面的地步?

    梨花和赵大壮走在最后面的,见前面喧嚣起来,不由得问前面的赵武,“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

    他拍前面的人的肩膀欲问,赵铁牛的声音突然响起,“三娘,树村的人准备回去煮野菜吃,我们呢?”

    树村的伙食是村民自己煮的,顿顿野菜,并不管饱。

    赵家的伙食可不是。

    梨花说,“我们回去睡觉。”

    “啊?”赵铁牛难掩失落。

    赵大壮摇头,和梨花道,“我看他估计忘了去年咱过的啥日子了。”

    别说一天三顿饭,能肆意喝水就已是奢望。

    族里现有的粮食看着多,可孩子们一天天大了,哪儿能不多留一点?

    梨花笑道,“铁牛叔估计也就问问。”

    白天已经多煮了二十多升粮,完全能熬到明早,何况这么晚了,谁还有精神熬夜?

    梨花是这么想的,谁知还真有精神矍铄的人没睡觉。

    她和赵广安到家,老太太兴冲冲的拉开堂屋的门迎了出来,“听声音就知道你们回来了,怕你们会饿,我给你们煮了面。”

    赵广昌先回来,猜到老太太将东西放在堂屋的,抱着睡过去的赵漾候在门边。

    门一口,眼睛直勾勾往桌上看,口水咽了又咽。

    堂堂粮铺大掌柜何时这般狼狈过?梨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老太太也注意到他了,“不回屋睡觉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娘”赵广昌捏着温柔似水的腔调喊了句。

    老太太胳膊一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老大,你中邪了?”

    “娘”赵广昌拉长音,细长的眼满是柔情,不像在喊娘,更像在喊元氏。

    老太太惊惧的退回门里,眼里生出警惕,问赵广安,“你大兄被鬼附身了?”

    赵广安哪儿知道?

    赵广昌出门穿的草衣已经换下了,身上穿了件好几种深色布料拼凑缝补

    的衣衫,皱皱巴巴的,比赵铁牛穿得还寒碜。

    许是刚回来没多久,发梢仍是湿的,双眉下的一双眼黑又亮,远不及平日的深沉。

    这双眼,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宁儿。

    两步并三步的跑到老太太跟前,斜眼睇着赵广昌和老太太耳语,“大兄不会傻了吧?”

    宁儿是被恶人逼成了傻子,赵广昌又是为何?

    他自认极其小声,但赵广昌就在门边,哪儿会听不到他说什么?

    “三弟,我没傻。”他上前半步,把怀里的赵漾递过去。

    赵广安不明所以,但反应过来时,已经接住了睡得像死猪的侄子。

    “”

    赵广昌双手解脱,就看他走到老太太另一侧,抓起老太太的右手轻摇,“娘,我肚子饿了,也想吃面。”

    嘴向上翘起,脑袋左右摇摆,像和爹娘撒娇的几岁大的孩子。

    老太太一怔,随即一巴掌拍向赵广昌脑门,“装什么装!”

    赵广昌将她抽出的手重新握住,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娘”

    “额~”老太太哆嗦,“你要恶心死我啊。”

    赵广安:“娘,大兄怕是傻了。”

    否则解释不了一直精明冷静的人为什么突然跟几十岁的老人撒娇。

    老太太狐疑,“不会吧?”

    “不信你让他去吃屎,看他吃不吃。”

    “”赵广昌嘴角抽了抽,赵广安捕捉道了,惊喜道,“大兄不想吃屎,没傻。”

    “”

    实在绷不住了,赵广昌恼怒的缩回手,两步过去抱起赵漾就走。

    背影怒冲冲的,像谁借了他的钱没还似的。

    赵广安一脸懵,“大兄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脑子被门缝夹了吧。”

    梨花没说话,安静的目视赵广昌回屋,走进堂屋关上门才问老太太,“大伯以前这么跟阿奶撒娇吗的?”

    “几十年前的事我哪儿记得住?”老太太抓起筷子递给梨花,“你阿耶倒是经常这样。”

    脱了蓑衣进来的赵广安不承认,“我没有那么恶心吧。”

    老太太嗔他,“哪儿就恶心了?”

    “不是娘你说大兄恶心的吗?”

    “那是你大兄恶心,可不关你的事。”老太太看赵广安哪儿都好,怎么会觉得恶心呢?

    老三长得俊,声音轻轻润润的,一撒娇五官灵动又活泼,不像老大喊句娘胡须乱颤五官乱飞让人作呕。

    一想到老大抓过她的衣服,恨不得立刻拿到把袖子剪了。

    问赵广安,“你大兄真没傻?”

    大口吃面的赵广安摇头,囫囵不清道,“没傻。”

    “那他为何”

    赵广安眼珠转了转,问梨花,“三娘,你觉得呢?”

    族里的孩子都是他在管,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发现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就说狗蛋,他怕脏,不想捡牛粪,每次轮到他捡牛粪时他就装肚子疼躲到茅厕去,几次后,其他人也跟着学。

    稚子尚且如此,何况大人了

    他虽然问她,但一副了然于心成竹在胸的表情,梨花心下好笑,嘴上不得不配合,“不知道。”

    “嘿嘿。”赵广安得意的扭了扭屁股,眉飞色舞地说,“我知道你大伯学人呢。”

    老太太没懂,“学谁?”

    “宁儿啊,宁儿心智不全,偏偏娘你喜欢她,大兄看在眼里,便想学宁儿讨你欢心。”

    宁儿傻了,但性子憨厚纯良,可不像赵广昌满脸花花肠子。

    老太太还有疑惑,“娘像瞎子吗?”

    “当然不像啦。”

    “那他还学宁儿”老太太不满,“他不会以为我是傻子吧?”

    第104章 104带人进山越来越有烟火气……

    不会以为她老态龙钟很好骗吧?

    简直愚蠢!

    不想聊那晦气玩意,老太太问起隐山村着火的事儿,“隐山村的火怎么烧起来的?”

    她还不知道隐山村的人已经搬走之事,只是心里纳闷,雨势密集,得多大的火才会把大家伙都叫出去啊。

    莫不是有人蓄意纵火?

    赵广安低头嗦面,慢慢将隐山村村民连夜逃离的前因后果说了。

    老太太冷笑连连,“咱会缺他们那点残屋剩物?还放火?幸好没烧到这边来,要不然我跑断腿也要找他们索命!”

    冲那些人之前的种种行径,烧村似乎在情理之中。

    不过人都不在了,追究那些无济于事。

    见老太太气得两颊松弛的肉在颤,赵广安忙同仇敌忾的骂道,“就是!咱可不是好欺负的,他们不回来就算了,若回来,看我不揍他们!”

    今夜没刮风,火烧得旺却慢,如果发生在夏季,风吹得火满山跑,纵然在山谷也会死在浓烟中。

    这么来看,谷里好像不是那么安全。

    经历过漫天大火的族里人也想到了,接下连几日,无不咒骂隐山村的人。

    因为他们不仅放火烧村,还将庙里的泥像踹烂了。

    菩萨的泥像是老木匠根据自己以往见过的菩萨模样堆好雕刻的,为此熬了好几宿,到头来头身分离,脸部被砸得面目全非,供桌上写着名字的牌位也碎得四分五裂。

    大家花了大半天重新写牌位,至于那些破损的泥像,要等围墙建好以后了。

    许是到了雨季,山里天天都会下雨,有时是一会儿,有时是半天,也不影响大家干活,就是雾色重,不见天日。

    梨花发了话,凡要想搬到隐山村,找她选房屋即可。

    可这几天都没人提及此事,除了老太太。

    赵广昌铁了心要讨老太太欢心,起床就侯在老太太门口。

    老太太要给族里人做早饭,出门要比其他人早,这一开门,赵广昌就俯首帖耳的凑过来婉转的喊娘。

    天仅仅有几丝霜白的光,一张清瘦的黑脸像鬼一样撞过来,换了谁不害怕?

    第一天,老太太差点被吓死,心跳都没了,两眼直发黑,靠着墙才没晕过去。

    第二天,心跳健在,就是整个人哆了下,还是被吓着了。

    第三天,瞪大眼,破口大骂。

    第四天,没骂人,神色平静的让赵广昌带着妻儿搬到隐山村去。

    之后两天就是重复第四天的话了。

    “三娘,你说你大伯的脸皮咋就那么厚了呢?”

    老太太蹲在水盆边洗碗,愁闷不已的说,“今早我让他傍晚就搬,他摇着我的手大哭,都快当阿翁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落泪,也不怕大家笑话。”

    那会梨花还睡着,没看到那副画面,也不愿意去想,“大伯不搬就算了。”

    “可他太恶心人了,你不知道,阿奶这几天像吞了苍蝇似的难受。”

    想到昨个儿让小叔子骂骂老大,她不禁回头,朝石洞喊,“四弟,你骂他了吗?”

    石洞昏暗,看不到老村长的脸,边上的老吴氏替他回,“你还好意思

    说呢,广昌多大年纪了还抱着他四叔的腿撒娇,差点把他四叔的病给吓出来。”

    老太太错愕,“他在四弟面前也这样?”

    “不仅在他四叔面前,据说在大壮他们面前也是这样的。”

    “”

    老大怕不是傻了?

    不对,真要傻了,就不会知道隐山村不能去了。

    “广昌怎么回事?”老吴氏百思不得其解。

    老太太搓筷子,声音闷闷地,“我哪儿知道,那晚扑火回来就好像神志不清似的,两个孩子学他,成天捏着绵软的腔调说话,激得我浑身鸡皮疙瘩没有消失过。”

    “不会傻了吧?”老吴氏推测。

    老太太叹气,“我倒希望是这样。”

    赵广昌心坏,突然这般温顺黏人,怕不是正算计着什么吧,老太太看向梨花,“出来锁门了吗?”

    “锁了的。”梨花站在洞口,低头整理身上的蓑衣,望着云雾萦绕的树村道,“阿奶,今天给墙壁架板子,我去瞧瞧啊。”

    老太太蹙眉,“怎么不撑伞?”

    “我还要去找阿耶他们。”

    赵广安带族里的男娃打猎去了,山林茫茫,去哪儿找人?

    老太太不许,“走丢了怎么办?”

    “不会的,阿耶他们沿路铺了陷阱,我顺着陷阱走就行。”

    怕老太太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梨花扛起自己的小锄头就走了,边走边喊,“晌午我不回来吃饭了啊。”

    老太太无奈,“小心点。”

    “好吶。”

    走出去不远,刘二和赵铁牛走了出来,“三婶没起疑吧?”

    “没,咱下山吧。”

    算日子,北边村子的人应该商量出结果了,她今个儿下山就是接她们的。

    还是装作下山看庄稼,她们先去地里看了看,到草篷时,窦家娘子已经在了。

    她看着憔悴了许多,同样的衣服穿在身上空了许多,外面的风灌进来,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纸似的。

    她坐在倒放的背篓上,梨花一进去,她浑浊无神的眼陡然一亮,“小姑娘”

    欣喜地起身走过来。

    梨花颔首,“我姓赵,排行十九,婶子唤我十九娘即可。”

    她介绍身边的赵铁牛和刘二,“这是铁牛叔和刘二叔。”

    窦娘子瞥向两人,眼神的光霎是黯淡,迈出的脚也收了回去,“你你叔伯不是参军去了吗?”

    “他们是戎州人。”看她有所忌惮,梨花没有往前靠近,“我们搬到山里去了。”

    窦娘子震惊,“这么快?”

    “那天回去我就和阿娘说了遇到你的事,当晚我们就进了山,前两天想偷偷回去看看,哪晓得家家大门紧闭”梨花吸了吸鼻子,“我们去村长家,村长打开门,痛哭流涕的抱着我阿娘喊云珠”

    “云珠是她儿媳妇”梨花语气哽咽,“我阿娘说村长疯了。”

    寥寥数语,窦娘子已清楚村长经历了什么,她问梨花,“我不是教了你法子吗?你娘没告诉村里人?”

    “说了,但不知为何会弄成这样,我阿娘很害怕,回家收拾剩下的行李,说往后再也不下山了。”

    说着,看了眼赵铁牛,小脸明媚起来,“我们在山里遇到了铁牛叔,他领我们进了村。”

    “山里有村子?”

    “有,不仅有村子,还有山地和水田,再过不久就要插秧收小麦了。”

    “小麦快熟了?”窦娘子半信半疑。

    这个时节成熟的小麦需要得去年就种了,戎州人在山里安家了?

    “对啊。”梨花眉眼一弯,“山里有好几个村,还有庙子和集市,最近大家在建围墙,这样就不怕有人偷偷溜进村做坏事了”

    窦娘子重新端详起赵铁牛和刘二来。

    两人都穿着蓑衣,看成色,像是新做的,估计编织的人没经验,领口看上去有点粗糙。

    她听说的难民只会烧杀抢掠,哪儿有心思编蓑衣?而且看手艺,两件蓑衣都是出自妇人之手。

    她问梨花,“山里有女人吗?”

    “多得很。”梨花道,“戎州有一族的人进了山,还有一个带着全村躲进山的,他们在山里安顿好后,潜回戎州城救下许多被糟蹋的女人。”

    他们说朝廷抛弃了他们不要紧,他们会自救。

    “救回来的女人怎么样了?”

    “痴傻的被德高望重的老妇收养,其他的像家人一起生活呢。”

    赵铁牛和刘二自始至终不说话。

    窦娘子盯着他们,两人生得黑,面相却不显凶,不禁让她想到了从军的丈夫,那样斯文老实的人上了战场不知是否有命回来,她问刘二,“你们为何陪她下山?”

    “她想救你们。”刘二用蹩脚的官话道。

    窦娘子一愣,救她们?世道无情,凉薄不仁,谁能救她们?

    “婶子,随我们去山里看看吧,那儿的村长很好的。”

    窦娘子望着小姑娘认真而疼惜的脸颊,忍不住落下泪来,转身问同来的娘子,“你们想去吗?”

    “去。”一娘子忍着快溢出的眼泪道,“左右不过死,我宁肯死在荒山也不想回去了。”

    刘二和赵铁牛在前边带路,梨花向她们介绍山里的情况,“山里的全是难民,年前有难民抢劫他人财物,被赵家全杀了,前不久,有个村的人私自下山把官兵带了来,大家这才着手建围墙的”

    “官兵没把他们抓走?”

    “山里人团结得很,他们抓了官兵为他们干活,那个村的人心虚,全村搬走了。”梨花说,“现在空了好些屋子出来,你们搬上山的话,住那儿正好。”

    窦娘子听得晕晕乎乎的,好似被天上的一块陷阱砸到似的。

    “还有这么好的事?”

    “山里人很好相处的,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窦娘子不由得看最前边的人,他们折了根树枝,边走边拍打两侧枝桠,这样她们的衣服就不会被刮破,还不会被上面的雨滴打湿。

    山路不好走,和窦娘子一起来的有三个人,耐心告罄时,才看前头的汉子指着远处说,“就在前边了。”

    几人抬目望去,只看到一片荆棘稀疏的林子。

    窦娘子正要说话,忽听林子那头传来女子的说笑声。

    “估计是秀儿婶她们在舂墙”梨花解释了句。

    荆棘是从别处挖来栽上的,有些还没成活,赵铁牛带着她们绕过去,几人顿住。

    一片积水的坑子后有几块地,往后是半人高的墙,十几个穿蓑衣的女子站在上面,两人一组,抱着木棍往下捶。

    “秀儿婶”梨花扬手高喊。

    墙上的人望过来,斗笠下的脸藏在飘来的屋里不真切,声音悦耳,“你去哪儿了?午饭都不回来”

    梨花早就交代过,今个儿这边干活的全部换成女子。

    梨花道,“下山找婶子她们去了。”

    答话间,梨花将窦家娘子引荐给秀儿婶她们,秀儿婶撩起蓑衣,露出手臂上的疤,“小嫂子,再深的伤口也会愈合的,忘掉以前,往后好好过。”

    秀儿的疤在手腕,差不多十几道,一看就是割腕留下的。

    她大嫂的手腕也有,昨晚还又多了一道。

    窦娘子受到触动,眼睛又是一热,当即做了个决定,“十九娘,能带我去见你说的赵家人吗?”

    一路上,梨花提了好几次赵大壮,暗示山里是赵家做主。

    既要搬到山里来,总得问问赵家的意思。

    赵大壮没有刁难她们,按照梨花的意思,同意她们住到隐山村,不过村里的地还得继续种。

    窦娘子做不得主,“可否容我回去跟大家伙商量商量?”

    “好。”

    第105章 105百姓进山安家

    赵大壮戴着口鼻巾,端着庄严不失温和的口吻道,“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天色昏暗,不知时辰,若再迷路的话,窦家娘子不敢想象家里人会担心成什么样,颔首道,“有劳了。”

    赵大壮唤多田,“你和你媳妇跑一趟。”

    小两口赤诚磊落,瞧着就是好相处的,看到他们,村民们估计不会排斥进山。

    赵多田笑眯眯的洗了手,抡着长刀,提着灯笼,雄赳赳气昂昂的跑过来,黄月身形娇小,背个镂空的背篓,一身蓑衣,外出干活的装束。

    见窦家娘子看着自己,她晃了晃手里的镰刀,解释,“顺道挖点鲜嫩的野菜。”

    这个时节,窦家也靠吃野菜过活,她出门也带了背篓,可官吏的压迫像一块大石压在心间,沉得她没心思做其他,现在见大家进山开荒铺路围墙,日子安安稳稳的,她的心也跟着踏实下来。

    笑道,“正好,我晓得一处的酸筒杆多,我也折半背篓回去。”

    窦家以前就住在山脚,认识好多种野菜,赵多田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一路兴奋地哇哇大叫。

    “这个闻着臭烘烘的也能吃吗?我没吃过呢”

    “这个

    颜色这么恐怖也能吃?不会被毒死吧”

    “呀,这个撕了皮能直接吃?”

    赵家没少吃野菜,但仅限于婆婆丁,清明草,折耳根,竹笋和艾蒿之类的,不认识或者没吃过的坚决不吃。

    看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窦娘子好笑,忍不住问他,“不吃这些你们吃什么?”

    赵多田嘴里叼着酸筒杆,认真的掰起手指头数给她听。

    窦娘子不由得打量起他来。

    身量比不得领她门进山的那两人高大,虽已成亲,但眉间仍有几分稚气,这份稚气让他整个人朝气蓬勃的,她不禁想到自己的丈夫,如果没有发生去年的那场饥荒,在山里碰到挖野菜的人,丈夫也定是这般随性热情。

    山岭贯通南北,四五里后,雨停了,但天也黑了。

    赵多田点燃了灯笼,专注的在前带路。

    雨哒哒哒的沿着树叶滴落,窦娘子已许久没走过夜路,心头惴惴,“还有多久?”

    “不知道。”满地的藤蔓,赵多田小心翼翼落脚,“最迟明早就到了。”

    窦娘子震惊,“这么远?”

    不远不行,他们想安生过日子,自然不能让外面的人轻易找到,赵多田道,“我们当时走投无路才躲到山里来的,从山脚到山谷,走了整整一天呢。”

    窦娘子不说话了。

    饥荒最严重的时候,益州官兵到处搜查戎州人,一经发现,毫无理由的遣送回戎州。

    他们不藏深点,早就被赶回去了。

    窦娘子不曾问过戎州的情况,眼下不禁好奇,“你们见过岭南人吗?”

    “没见过。”赵多田没有回头,见旁边树枝粗细适中,砍下来给她们做拐杖。

    又道,“我堂伯开粮铺的,村里的几口井干涸后,我们原想进城投靠他,发现不对劲后提前出了城,一路北上逃荒,根本不知岭南人的事”

    “那你们算幸运的了。”窦娘子右手杵着树枝,顿觉整个人轻松不少,“都说那些人凶狠残暴,凡他们所经之地,无不血流成河。”

    “咱现在不怕他们。”赵多田满脸坚毅。

    窦娘子晃了一下神,不怕吗?她们听说后都怕得不行呢。

    赵多田继续往前走,“山里易守难攻,岭南人进不来的。”

    窦娘子回想自己看到的围墙,心有怀疑,不过想到岭南人真要越界,她们村首当其冲,这样一来,山里算安全了,抱着这个想法,进村后,她挨家挨户敲门,让她们到古井边集合。

    她大嫂是村长,出事后,村里的事就落在了她头上。

    天还未亮,村里静悄悄的,是以窦娘子的叩门声格外突兀,甚至吓得孩子夜哭不止。

    赵多田过意不去,“婶子,大家都睡了,不然等天亮再说吧。”

    房屋密集,村口进来便能看到正中央的井,窦家在井水右侧,窦娘子一家一家敲下去,到自家门前时,门倏地从里拉开了,露出一张形容枯槁的脸,“怎么现在才回来?”

    窦娘子不答反问,“大嫂怎么样?”

    老妇侧身让开,见她身后跟着两人,欲言又止。

    窦娘子指着赵多田,“他们是戎州人,在山里住了已有数月,这次来是接我们上山的。”

    她想好了,无论村里人愿不愿意,她都会带着家人搬到山里去。

    老妇蹙紧眉头,“你想好了?”

    “娘,我知你舍不得大兄他们,怕他们回来找不到我们,可官府不给咱活路,咱待在村里,早晚会没命的。”窦娘子从没用这副语气和婆婆说过话,进村前,纠结许久,现在说出口,安心了许多,“山里有好几个村,大家一起开荒,一起围墙,有商有量的,比村里安全得多。”

    说话间,窦娘子引小两口进了堂屋。

    堂屋黑漆漆的,赵多田手里的灯笼一照,差点跳起。

    墙面斑驳的角落,几个光秃秃的脑袋嗖的探出来,他以为看到了鬼。

    “阿娘”一道软糯糯的女声传来。

    窦娘子鼻头一酸,迅速低下头去,“阿娘回来了。”

    赵多田稳住心神,定睛一瞧,却是四个剃了头的小孩,她们靠墙坐着,身上盖了一床深灰色的被褥,身下垫着草,像被谁藏在那儿似的。

    窦娘子上前,抱起眼眶泛泪的女儿,“在家有没有听阿奶的话?”

    小姑娘靠在她肩头,嘤嘤哭了起来。

    窦娘子拍着女儿的背轻哄,“阿娘回来就不跟朵儿分开了。”

    小姑娘没有止住哭泣,反倒哭得更大声了,另外三个小孩坐在那儿没动,但看眼睛也是红的。

    这时,隔壁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窦娘子如梦初醒,“朵儿快睡觉,阿娘看看大伯母去。”

    朵儿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赵多田虽然没有孩子,但逃荒路上,族里最小的堂妹一直是她背着的,平日他离开久了,小堂妹也会这般不舍,他和窦娘子说,“是不是还要知会里面的几户人家?我和黄月去吧。”

    人心复杂,要他单独留黄月在这儿肯定不行。

    窦娘子抹了下眼泪,“劳烦你了。”

    赵多田走后,窦娘子看向角落的侄子侄女,嘴角浮起笑意道,“帮着阿奶收拾行李,天亮咱们就走。”

    最大的孩子八岁,官吏进村那天,他们被阿娘关在屋里,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但阿娘第二天被二婶背回家快死了,村里其他婶婶大声嚷着不想活了,平日带她们挖地道的几个姐姐也不见了。

    窦多福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问二婶,“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窦娘子抱着女儿去了隔壁。

    妯娌俩聊了说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当赵多田和村里人赶到时,堂屋的墙壁挂着火把,窦娘子站在火把下,眼里熠熠生辉,“咱们的家人为益州官府上阵杀敌,益州官吏却不把我们当人看,这样的官府,你们还要为他们种粮食吗?”

    村里人哭起来,“不然能怎么办呢?”

    她们还指望家人回来团聚。

    “我们可以逃。”窦娘子的声音在夜风种多了几分清冷,“戎州人在山里建了村,咱们逃到山里去,哪日仗打完了咱再回来。”

    村里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年轻的夫妻身上。

    两人皮肤偏黑,但眉眼鲜活,不见忧色,跟那些经历折磨的人截然不同。

    一老妪问赵多田,“山里有多少人?”

    “七八百号人吧。”

    “这么多?”老妪抠着磨损的衣角,迟疑起来,“你们平日吃什么?”

    “野菜。”赵多田摸不准对方的意思,“我们从老家带了粮,去年已经种上了,不日就会有收成。”

    “种的小麦?”

    赵多田点头,“等建好围墙就准备插秧了。”

    老妪诧异,“你们撒了秧苗?”

    “嗯。”

    村里也到插秧的时候了,只是大家还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无心干活,老妪看向窦小娘子,“你大嫂好些了吗?”

    “大嫂同意搬走。”

    老妪有四个儿子,全被抓去从军了,原本有两个儿媳陪在左右,现在却只有一个了,将来老大回来问起,她该怎么面对啊?

    她问其他人,“你们怎么想?”

    想到那些畜生下个月还要来,谁还愿意待在村里?

    一颧骨淤青的妇人站出来,“我也走,我给他洪家留了后,总要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

    她的孩子才几个月,要不是为了儿子,她那天就自尽了。

    一人表态,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愿意走。

    只有两位老人犹豫不决。

    这两户人家的儿媳在去年就已过世,膝下没有孙子,此番进了山,恐怕再也见不到儿子的面了,甚至死后连祭拜的地都没有,留在这儿,哪怕死了,儿子打完仗回来能找到她们的坟不是?

    窦娘子知晓两人家中的情况,“你们不走的话,官吏肯定要追问我们的下落”

    两人连连摆手,“我们不会出卖你们的。”

    如果在昨天,窦娘子恐怕会担心两人暴露她们的行踪,可进山一趟后,那点惧怕没了,“没事,官吏问起,你们照实回答就是,益州将乱,他们总不能率兵进山找人吧?”

    几十个妇孺而已,官府的人不会放在心上的。

    两人牙齿稀疏,说话不怎么利索,但一字一字顿道,“我们绝对不会说的。”

    窦娘子不再管她们,“既然要走,现在就回去收拾,天亮咱就出发。”

    “这么急?”

    “山里正大肆建围墙,咱们去了能帮忙,至于村里的地”

    赵家人的意思地得继续种,秧苗长势不错,荒在田里确实可惜,她想了想,说道,“村里的地等咱们在山里安顿好再回来种。”

    “回来恰好碰到官吏怎么办?”

    窦娘子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

    赵多田道,“他们人多吗?”

    “三四十人。”

    “那不怕,到时族里会安排。”赵多田说,“大不了让堂伯派几个叔伯和你们下山打掩护。”

    有这番话,村里人没了顾虑,结束话题就各自回家收拾去了。

    房屋有现成的,赵多田让她们先带

    衣衫被褥,而那些石鑊衣柜等重物往后再拿。

    离去时,剩下的两位老人佝偻着背送她们出村,明明只在这儿生活了几个月,真离开时,仍有说不尽的怅然和难过,窦娘子回头,朝村口的老人挥手,“婶子,回去后。”

    “好呢。”老人揉揉发胀的眼睛,嘴上应着,人却固执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今个儿没有下雨,但回头望时,像隔着雨雾。

    赵多田挑箩筐走在前头,箩筐里的四个孩子仰起头,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看了右看,赵多田忍不住垂眸,“看什么?”

    “阿娘说山里有许多野果,好吃吗?”

    想到富水村送的青色疙瘩,赵多田牙酸,“好吃。”

    “真的吗?”戴着草帽的小姑娘激动得往上一抻,“野果多吗?”

    箩筐颠了下,赵多田紧紧握住挂在扁担上的绳子,笑道,“多得很,但山里有野兽,小孩子乱跑的话会被吃掉哦,去年有个六岁的孩子不听话,背着爹娘跑出去找野果就被吃了。”

    “啊?”小女孩害怕地捂住嘴,回眸找阿娘的身影,“阿娘,山里有野兽。”

    走路不稳妥的孩子们被大人放背篓里背着,闻言,纷纷攀着大人的背站起来,“我们会被野兽吃掉吗?”

    小女孩仰起头,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赵多田。

    赵多田失笑,“听话的就不会。”

    “我很听话的,阿娘出去干活我都没哭。”小姑娘立刻乖巧的说道。

    其他孩子也争先恐后的说起来。

    草叶上挂着雨露,忽地啪嗒一声落入小女孩的脖颈间,小女孩啊啊大叫起来,“虫子,有虫子。”

    赵多田笑道,“不是虫子。”

    小女孩后知后觉感觉到指腹的湿润,惊喜道,“是雨。”

    “对啊。”

    孩子们对山里充满了好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等到了靠北的村子,更是指着地里的青葵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这个村子是回去的必经之地,猝然看到这么多人,村民惊讶不已。

    昨晚路过这儿,赵多田曾和村民打过招呼,所以哪怕村民看赵多田脸生,也知他是赵家人。

    “这些是你们亲戚?”村民从地里直起腰问道。

    “不是。”赵多田直言,“她们是益州人,遭官府迫害活不下去了,三娘让我接她们来山里。”

    村民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来回徘徊,“还是你们心善。”

    “都是苦命人罢了,叔,我们的围墙要建好了,将来要是察觉不对劲就往我们那边跑,三娘说了,官府越是不给咱们活路,咱们越是要拼一条路出来。”

    “放心吧,真到那时也只能向你们求救了。”

    闲聊了几句,赵多田继续领着大家往前走。

    原本对山里的生活还存疑的人看到村民们开垦出来的地种上了青葵,不禁期待起来,“窦二娘,我们能分到地吗?”

    “得自己开荒。”

    赵大壮曾在她们面前露过脸,所以这次仍戴着口鼻巾,带她们到隐山村后,给她们指周围的地,“隐山村的人搬走后,附近的地就没人种了,你们既住下,地就是你们的,只是已经种下的东西被我们几个村分了,你们要等下一季。”

    不用开荒就有地,大家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挑剔?

    窦二娘说,“左右山下的地离不得人,我们要顾那边,暂时腾不出手忙这边。”

    关于这事赵大壮已经跟梨花商量过了,那些官吏丧心病狂,下次就让古阿婶她们应付那些人,又或者安排几十个汉子把那些人绑到山里干粗活。

    赵大壮说,“山下的事我们会想法子,先挑你们的屋子吧,若房屋不够,先挤一挤,得空了我让人来帮忙建”

    窦二娘过意不去,“够了够了。”

    路上她们就说好了,房屋不够就两家搭伙过,尽量不给赵家人添麻烦,窦二娘扶大嫂进屋,“咱们就这间屋吧。”

    其他人顺势往前走,大家也不挑,走到哪儿就把行李放下。

    如此,竟还空了两间房屋出来。

    有人想到了留在村里不走的那两位婶子,感慨,“她们要是来了就好了。”

    行李不多,几下就收拾好了,赵大壮让她们今个儿去周围认认路,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她们有行李留在村里,自然要全部搬来的,赵大壮还得吩咐人去办。

    窦二娘抱着女儿出来,和其他人站在一起,问赵大壮,“我们也想建院墙,能借我们一些锄头吗?”

    赵大壮知道她们的锄具不够,当日在村里,有的人是拿着竹子在地里干刨的,他说,“明天吧,我拿了口小石鑊,你们烧点热水喝”

    时候已经不早了,她们挑着行李走了一路,估计早已筋疲力尽了。

    这口小石鑊是赵铁牛自己用刀刨出来的,还没用过,之所以借出来就是看在她们初来乍到什么都没有,赵大壮说,“待会我让人送点野菜来,晚上将就着吃。”

    打猎多日,赵广安终于猎到了两只野鸡,一只族里自己吃了,一只切成几块送给了其他村。

    也给她们留了一块。

    小吴氏背着野菜过来时,鸡块也一并带上了。

    窦二娘看得眼热,“嫂子,鸡你拿回去给家里人补身子,我们吃野菜就行。”

    “拿着吧,每个村都有。”小吴氏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除了送点这些,其他也帮不上忙,“山里冷,炖了让大家伙喝汤暖暖身子。”

    窦二娘哽咽,“我”

    “许是你们运气好,堂弟天天带人挖了多少陷阱都没收获,今个儿你们一来就猎到了野鸡。”小吴氏笑道,“他要再空手回来,族里就得给他安排活计了,有了这两只野鸡,他又能清静些时日。”

    想来她口中的堂弟在族里眼中是个爱偷懒的,窦二娘笑起来,“真羡慕你们一大家子在一起。”

    “你不知道我们去年过的啥日子。”小吴氏叹气,“要不是咱跑得快,可能就家破人亡了啊。”

    窦二娘不禁想到自家,如果官府征兵那会,她和家人逃到山

    里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了?

    小吴氏把东西给她,“拿着吧,等堂弟再捉到野鸡兔子,我又给你们送来。”

    “谢了。”

    窦二娘把东西给村里人,然后让小吴氏带她去周边认认人。

    来时路过树村,看到搭在树上的房屋很好奇,尤其是那些大板根能坐三四人,不禁对树村的人更好奇了。

    小吴氏不用忙灶房的事,便带着她四处逛了逛。

    树村的全是木屋,由老木匠建的,整个树村的男人大半都是老木匠的学徒,小吴氏看她围着榕树走来走去,问她,“你想在树上搭木屋?”

    “想。”窦二娘实话实说,“隐山村离这儿有点远,我怕出事来不及跑。”

    小吴氏说,“不碍事,等你们的围墙建好,再建一条通往这儿的路,遇到事往这儿跑就行。”

    这样好像也行,窦二娘收回落在木屋上的目光,“嫂子,你会不会觉得我事多啊。”

    山里比村里好多了,她竟还挑剔起来了。

    “不会的,我是你也会这么想。”小吴氏指着西面,“三娘原本想让你们住到那边去的,但西面地势低,有坏人的话你们不好撤退,隐山村距离远了点,但东面有富水村,真有坏人的话,两面夹击,坏人逃跑还来及呢。”

    这么一说,隐山村倒是在最中间了。

    窦二娘的心落回实处,随即又看向树村对面的石壁。

    她知道赵家人住在山谷里,前几日上山的十九娘全家也是,想到顺利进山是十九娘帮的忙,她跟小吴氏打听起十九娘。

    小吴氏笑容僵了瞬,“十九娘是个好姑娘,这几日山谷人手不足,她暂时不得空,往后闲了会碰到的。”

    “这事我得好好谢谢她。”

    “没事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年纪轻轻,不在意这些的。”

    十九娘就是梨花,当初梨花瞒着自己戎州人的身份跟窦家娘子打交道,现在如果揭穿,恐怕会让这些人怀疑梨花故意隐瞒是想利用她们。

    所以现在还不是说破的时候。

    梨花也是这么想的,因此白天她待在谷里挖折耳根哪儿也不去。

    折耳根长得快,可能下雨的原因,跟进差不多半截手臂长,梨花搬了根小凳子坐着挖。

    完了拎着去小溪边清洗。

    小溪边的田划分出来后,族里人特意铺了条石子路通往溪边,方面大家洗衣服。

    溪水清澈,细看的话,似乎有小蝌蚪在里面游来游去。

    梨花刚蹲下,身后就来了人。

    赵文茵牵着赵漾,横眉怒对的睨着梨花,“过去点,都你占了我蹲哪儿。”

    赵广昌都不敢在梨花面前这般说话,梨花往边上挪了半步,余光扫向赵文茵砸溪水里的竹篮。

    篮子小小的,里面的野菜没有装满。

    梨花道,“挺勤快的啊。”

    族里谁不知道赵文茵懒?因为这事,老太太斥责过她好几回了,偏赵广昌护得紧,老太太骂归骂,却没动过手打人。

    “关你什么事!”赵文茵扬起柳叶般的眉,倨傲的瞪着梨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梨花偏头,“我干什么了?”

    “你自己知道。”

    梨花每次挖的野菜都不少,然而送到灶房的却明显瘪了一坨,用不着说,定是梨花偷偷藏起来自己吃了。

    自认抓到了梨花的把柄,赵文茵傲慢起来,“我劝你识相点,得罪我,看我告不告你的状。”

    “告我什么状?”

    “你自己知道。”

    “”这说话方式,不愧是大房出来的,和赵广昌一模一样。

    赵广昌铁了心要纠缠老太太,每天见面就跟老太太撒娇,娘前娘后喊得抑扬顿挫的,无论老太太怎么骂他都翻来覆去喊娘,直接给老太太气得没了脾气。

    阿耶说大伯模仿宁儿,殊不知大伯学的是他。

    宁儿再讨老太太高兴,在老太太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赵广安,赵广昌恐怕就是看到这点,想动摇赵广安在老太太心里的位置,撒娇这招看似丢人现眼,也不是毫无用处。

    至少,老太太已经不怎么骂他了不是吗?

    不过这是赵广安自以为是,老太太不骂,那是心知骂了没用,可赵广安撒娇,老太太是为他摘星星摘月亮的。

    赵广昌还是不懂老太太的心思。

    她跳过这个话题,问赵文茵,“大伯的病好了吗?”

    赵文茵呲牙,“你说什么?”

    她阿耶没生病,这番是装傻,四爷爷身体大不如从前,如果能在这之前打倒三房,阿耶还有做族长的希望。

    蠢货,赵文茵心里骂梨花,这点都看不清楚,真不知道族里人为何愿意让这样的人当族长。

    梨花可不知道她在心里骂自己,“大伯傻了你不知道吗?”

    “我阿耶才没傻,傻的是你,去年你生病跟疯狗似的乱咬人,要不是这样,王家怎么会退亲?对了,王家现在到京城了吧?不退亲的话,你能跟着王家过好日子,可如今,谁还在意你呢?”

    赵文茵见过和梨花定亲的那位王家大郎,五官周正,一身书卷气,一看就是要做大事的。

    梨花不识字,只会去茶馆听书,这样的人哪儿配得上那样的郎君。

    梨花问,“大伯和你说的?”

    “你管谁和我说的,你被退过亲,往后没人会要你的。”赵文茵哼哼,“识趣的就把族长之位让出来。”

    “大伯想当族长?”

    还真是贼心不死呢,就赵广昌在族里的风评,便是赵广安当族长都轮不到他。

    “我阿耶才不想呢,他只是害怕大家被你蒙蔽,上了你的当罢了。”赵文茵心思浅,不知道梨花套自己的话,兀自往下说道,“你看似为族里好,却让堂兄他们给人做上门女婿,赵家列祖列宗肯定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做族长。”

    “你又没听列祖列宗亲口说不喜欢我,怎么知道他们的想法?”梨花反唇相讥,“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等大伯母生下堂弟,更不会喜欢你。”

    元氏对这个长女一直很好,但元家人过世后,元氏恍惚了些时日,对长女便没了往日的耐心。

    赵文茵气得嘴歪,“你胡说。”

    “不信不回去问大伯母,就说你想吃鸡蛋,看她给你给你煮。”

    赵广安从外面捡了二十几个鸡蛋回来,族里看他辛苦,给他拿了四个自己吃,现在就放在老太太屋里的。

    赵文茵气势汹汹的就要走,走了两步意识到不对劲,老太太再三警告不得进她的屋子,她娘要是去了,估计就被休了。

    老太太不喜欢她阿娘,逮到机会,绝对会休妻的。

    她垂下眼眸,眼里闪过几分阴翳,“以为我会上你的当是不是?我偏不。”

    水上的竹篮已经飘走了,梨花埋下头,继续清晰手里的折耳根。

    看刚刚还多话的人突然不搭理自己了,赵文茵怒火中烧,“赵梨花,你什么意思?”

    梨花朝水面看了眼,没吭声。

    身后的赵漾扯姐姐衣衫,“阿姐,竹篮飘走了。”

    赵文茵心下大惊,竹篮是阿娘问别人借的,如果找不回来是要赔的,她阿娘不像梨花受宠,一旦被老太太抓到错处,估计就不能留在家里了。

    一时顾不得跟梨花呛声了,追着竹篮就跑。

    赵漾蹲在梨花身侧,歪着头看梨花,“三娘,你为什么要和我阿姐吵架啊?”

    “不是你阿姐先发脾气的吗?”

    “我阿姐没发脾气,她一直这样。”

    从小到大,只要提到梨花,阿姐一直都是这种态度,可能三娘自己不知道而已,他却是知道的,“三娘,我阿姐事很好的人,你能不能不和她吵啊。”

    阿耶说家和万事兴,一家人为什么要吵架呢?

    “这话和你阿姐说去。”

    “阿姐不听我的话的。”

    她已经说过阿姐了,可阿姐不高兴,不让他和梨花说话,还不能对梨花笑。

    他不懂,堂兄和梨花说话后,三叔看堂兄顺眼了很多,他和阿姐为什么不能那样呢?老太太最喜欢的人就是三叔,如果能让三叔喜欢他们,就能为阿娘说说好话了。

    黄娘子不就这样留在家里的吗?

    赵漾把手伸进水里,冰凉的触感让他缩了下手,看阿姐拿着竹竿勾水里的竹篮,小声道,“三娘,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现在是。”

    将来分了家就不是了。

    梨花觉得将来肯定要分家的,或许等日子稳定下来,大家慢慢好起来后会建更多的房屋,到时就会提到分家的事情了,她问赵漾,“是不是大伯母让你来的?”

    赵漾仔细想了想,“阿娘让我和你好好相处,跟你学习。”

    阿娘其实挺喜欢梨花的,私下让他和阿姐多跟梨花学习,学她的为人处事,为她的本事,可惜他脑子不好使,学不来。

    他见过梨花跟堂伯说话,口齿伶俐,面面俱到,他不行,他害怕堂伯,站在堂伯面前,一句完整的话就说不出来,而且他没有梨花厉害,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那些事。

    他和梨花说,“你太厉害了,我和阿姐学不会,三娘,你能不能教教我们啊?”

    梨花摇头,“不行。”

    “为什么?”

    “我的本事是我阿耶教的,他已经教过你们了,你认真学的话应该学会了才是,就说我阿弟,以前胆小又怕事,现在赶满山追着野鸡跑了。”

    赵漾也感觉到了堂兄的变化。

    堂兄有弹弓,天天去外面打猎,常常天黑才回来,一回来也不找他和阿姐说话,而是和其他堂兄们讨论怎么围堵追赶猎物,激动时还会面红耳赤。

    他不禁羡慕,问梨花,“三叔教堂兄什么了?”

    “离好人近一点,离坏人远一点。”

    赵漾皱起眉头,小脸拧成了麻花,老气横秋道,“这不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

    梨花看他,“你还知道这个?”

    “知道啊,阿耶也说过这种话。”

    外祖母还在时,和明家人来往密切,阿耶不认可,说明家穷且抠,外祖母跟那种人打交道没有丁点好处,为此,外祖母心下不快,以致后来被人蛊惑出谷丢了性命。

    将外祖全家下葬后,阿耶就对娘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莫重蹈爹娘的覆辙,亲近不该亲近的人。”

    他一直记着的,见梨花表情奇怪,他反问,“你不知道?”

    他以为梨花什么都会知道呢。

    梨花挺起胸膛,“我当然知道啦,我故意不说就是想考考你,对了,你识字吗?”

    “有的认识。”

    没有那场饥荒,阿娘准备送他去学堂的。

    寻常人家的孩子八岁进学,阿耶想让他考科举,有心让他早两年入学,于是私下带他拜见夫子,约好秋凉就送他过去。

    不曾想旱情加重,他们离开了近溪村。

    梨花看他面露沮丧,轻轻咳了咳,“那你挺厉害的嘛。”

    赵漾不相信她会夸自己,诧异的抬头,“三叔没教你识字吗?”

    赵广安的心思又不在读书上,哪儿会想到教她认字,不过她跟着李解学了不少,眨眼道,“教了啊,我还会写呢,你会写吗?”

    赵漾摇头,“不会。”

    阿娘说笔墨纸砚贵,以免他浪费,等他进学堂后再买。

    他艳羡的看着梨花,“三叔对你真好。”

    梨花脊背挺得更直了,“那是当然。”

    前边的赵文茵已经勾回竹篮,见弟弟和梨花蹲在一起聊得津津有味,顿时变了脸,吼道,“三娘,少忽悠我阿弟帮你做事,信不信我跟阿奶告你偷吃。”

    梨花望过去,“我偷吃什么了?”

    “你送去灶房的野草对不上数,不是你偷吃是什么?”

    没想到赵文茵连这点都观察到了,没错,她将平日挖的野菜藏了些在她的棺材里。

    去年冬天太冷,她将先前囤的厚褥厚衫拿了出来,告诉老太太是夏日回戎州城得来的,怕其他人觊觎,放在古阿婶她们那边的。

    借古阿婶打掩护,她还把棺材里的陶鬲和饭甑子拿出来用。

    这么一来,棺材空出许多位置,逢野菜时节,自然要囤满野菜了。

    她自认做得隐秘,不料还是被赵文茵发现了。

    见对方一脸得意,梨花挑衅的看着赵文茵,“那你去啊。”

    “以为我不敢是不是?给我等着!”赵文茵拎起滴水的竹篮,负气的狂奔而去。

    今个儿守门的是张三壮,那晚去隐山村救火摔着了,梨花让他修养几天,所以被派来看门。

    见赵文茵裤气冲冲的跑上来,他皱眉,“出什么事了?”

    赵文茵反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水渍,眼眶通红,“三娘被我戳中痛脚了,堂叔,你不知道,三娘每天挖的野菜可多了,但一拿到灶房就明显少了许多,一定是她偷吃了。”

    以为多大点的事,挖出来的野菜沾着泥,洗干净后自然会变少,赵三壮解释,“三娘不是那样的人,倒是你,今天挖多少野菜了?你阿奶说了,你再偷奸耍滑,往后就不给你饭吃。”

    赵文茵既心虚又委屈。

    她又不是故意偷懒的,野菜和杂草长在一起,要将它们分开并不容易。

    再者,蹲久了腿麻得很,还犯头晕,她常常蹲一会儿就要起身站一会儿,有心让赵书墨帮忙吧,赵书墨早晚不见人,害得她不得不强撑着干活。

    想到老太太放出的狠话,她吸了吸鼻子,“我没有偷懒。”

    “没有就好。”赵三壮看她捏着竹篮的小手微微攥紧,怕是吓到了。

    三婶向来不喜欢她和元氏,在老家时不愁吃穿,她闲散点没什么,如今所有人都为生计忙碌,她不做事,只会更加三婶不喜。

    犹记得她以前脸颊圆润,整个人温婉又端庄,逃荒以来,两颊的肉没了,还瘦出尖酸相来。

    而且还没长个。

    这半年以来,梨花个子窜高许多,瞧着竟是比赵文茵高一些了。

    赵三壮不忍心苛责她,“哪儿不舒服就跟你阿奶说,族里有草药,吃两回就好了,千万别忍着知道吗。”

    这话听着似乎意有所指,赵文茵自知比不得其他人勤快,恹恹的转身,“我回去洗野菜了。”

    “小心别摔水里去了。”

    看她来时健步如飞,回去时像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萎靡下去,赵三壮反思自己是不是哪儿说错了?寻常孩子找大人告状,是不是问清楚起因经过再说?

    虽然他不认为梨花会偷吃野菜,其他小姑娘呢?

    侄女会不会想说的另有其人?但又怕得罪人不好明说。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他昂起头,拽了拽身上的玄色盔甲,用力推开了石壁门,“爹,你帮我看一会儿,我找人问点事儿!”

    学坏是很容易的事儿,赵广安忙,管教孩子这事就交给他吧!

    他气势汹汹的召集在谷里的孩子,沉着脸质问,“谁偷偷吃野菜了?自己站出来!”

    犹记得赵广安就是这么训人的,他竖起黑眉,一个一个的扫过去。

    族里除了小姑娘就是年纪小的女娃,心思浅,藏不住事,可赵三壮逡巡一圈也没找到目光闪躲之人,他生气的跺脚,“自己站出来!”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然后交头接耳,半晌后,齐齐摇头。

    赵娥道,“阿奶说野菜没煮熟不能吃,吃了会肚子疼,我们平日不吃生野菜的。”

    哪怕是折耳根,洗净后也要沥干水才吃。

    但折耳根的味道冲,不加盐的话难吃得很,没人愿意吃那个。

    梨花躲回屋将折耳根藏进棺材才出门,看一群人站在树下,好奇的走上前,“怎么了?”

    赵娥将事情说了,梨花瞥了眼赵文茵,后者嚣张的抬起头,指着自己道,“三娘偷吃了。”

    赵三壮一直观察大家的反应,闻言,摆手,“没人偷吃散了吧。”

    赵文茵:“”

    第106章 106族里病事老村长要死了吗?

    倒不是赵三壮故意忽视赵文茵,而是压根不相信梨花是那种人。

    即使是,约莫也饿狠了的缘故。

    想到这种可能,他不禁心疼起梨花来,为族里操碎了心不说,私下吃点野菜还被人大张旗鼓的说出来,脸面往哪儿搁啊?

    打发其他人挖野菜,他拉起梨花就往外走,脸色不复方才严肃,自责更多,“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没什么好丢脸的,往后谁再嚼舌根,堂叔替你收拾她们。”

    小姑娘面子薄,梨花又是要做族长的人,恐怕愈发受不了大家的指指点点。

    想着,他缓声安慰,“想吃什么和堂叔说,堂叔让四奶奶给你煮。”

    梨花云里雾里,“堂叔,我没觉得丢脸。”

    别说没偷吃,哪怕真偷吃了也无人会说她的。

    赵三壮:“这样想就对了。”

    梨花一只手还提着半篮子折耳根,过了桥后,她把篮子里的折耳根捞出来给赵三壮,“堂叔,折耳根你给四奶奶拿去,我就不出去了。”

    赵三壮回头,“你不饿?”

    他寻思着带她去找三婶她们

    找找有没有吃的。

    “不饿。”梨花看向左侧的荒地,“多田堂兄说那些野菜也能吃,趁着天好,我多掐点根茎,这样下雨的话就不用出门了。”

    赵三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片绿幽幽的草叶下,浅红色的根茎像竹子般笔直。

    吃过这种野菜,现在只看一眼就已经止不住流口水了。

    他舔了舔唇,“去吧。”

    随着益州百姓的到来,大家的伙食多了好几种野菜,酸的,臭的,涩的,一开始排斥不已,慢慢竟有点期待起来。

    赵三壮看着她的背影提醒,“草丛深,靠近时记得用竹竿拍一拍,小心里面有蛇。”

    山里的虫蚁多,反应过来时,被叮咬过的皮肤已经冒出来的红疙瘩,不疼,就是痒得难受。

    梨花弯腰,手贴着根将酸筒杆掐断,转身应道,“我知道的,堂叔,你的腿好点了吗?”

    赵三壮抬起腿,转了转脚踝,“好得差不多了。”

    那晚还摔着了好几个人,相较而言,赵三壮摔得算轻的,要不是大兄不让,他早就撸起袖子干活了,可惜围墙已经快建好了,哪怕他养好腿,也只能干田地里的活。

    裤脚绑了草绳,梨花看不到他红肿的地方,只道,“多养两天吧。”

    整个冬天,囤的药材差不多用完了,而眼下又是农忙,根本腾不出人手去挖野菜。

    追根究底,还是能用的人太少了。

    如果再多点人就好了。

    这般想着时,她绕去了益州兵的住处。

    刚进谷时,益州兵住在牛棚里的,可能受不了牛粪的臭味,他们连夜搭了个简陋的草篷,位置在叶家屋后,离石壁不远。

    他们不煮饭,草篷里没有炊具,也没碗筷之类的东西。

    草篷是竹子搭的,没有门,站在外面就能看清楚里面。

    入眼一片绿色。

    青竹围做的墙,堵墙面缝隙的草,编衣的草绳,做床榻的杂草,绿得宛若自然形成的竹屋。

    她走进去,扒开厚厚的草看了看。

    地面潮湿,草的最底下湿哒哒的,不过没有不合时宜的尖锐物品。

    正要起身,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我阿耶说这些人坏得很,将来逃脱出去肯定会加倍报复咱们!”

    声音清脆,即有新奇,又有恐惧。

    梨花回眸,认出是叶家小娘子,不置可否的问道,“他们偷偷解绳子了?”

    “没有。”叶家小娘子每天晚上都会躲在暗处观察这群人,他们回来后,不是搓草绳就是编草衣,老实得很。

    不过不老实不行,看守他们的是赵铁牛,一旦赵铁牛看谁鬼鬼祟祟的就竹棍一顿猛锤,锤得他们大声求饶呢。

    叶小娘子探身走进来,看梨花扒拉夜里取暖烧过的柴灰,柳叶眉拧了又拧,“要不是他们把咱逼得没地可去,咱也不会躲到山里来,十九娘,你千万别可怜他们。”

    梨花哭笑不得,“我哪儿可怜他们了?”

    扒拉柴灰不是想送炭火来?叶小娘子按下这话,不假思索道,“你给他们饭吃啊。”

    家里其他人都出谷建围墙了,留她守家做饭,因此晚饭比较晚,可每晚吃饭都能听到这群人祈求她们施舍点粮的声音。

    她阿耶从来都置之不理的。

    梨花让赵家人给他们煮饭,不是可怜他们是什么?

    柴灰里什么都没有,梨花拍拍手站起身,看着面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道,“不给他们饭吃,他们哪儿来的力气帮咱干活?”

    围墙建得快,多少有官兵的功劳,不给他们饭吃,他们哪儿来的力气干活?她想得明白,他们受了百户的指令进山捞军功,不算恶贯满盈之人,既然谷里需要人手,留他们性命又如何?

    “咱们自己干啊。”叶小娘子嫉恶如仇的说,“他们吃饱了就有力气反击,无论谁挣脱绳子跑回军营送信咱都会遭殃的。”

    益州拥兵上万,冲到山里来的话,成为俘虏的就是她们了。

    梨花看她两条眉快拧成一条线了,解释道,“他们跑不了的。”

    墙外有陷阱,他们不熟悉地形,出去只会落入陷阱里,而赵大壮警告过他们,一旦在陷阱里看到他们中的一人,会砍断十个人的手脚,若发现队伍少了一人也是如此。

    为了活命,他们应该不会包庇想逃跑的人。

    “可他们和咱不是一条心啊。”叶小娘子又道,“总不能一直养着他们吧?”

    养虎为患的道理世人皆懂,梨花也不糊涂,想要把人长久得留下来,还得驯服他们才行。

    她问叶小娘子,“养着他们不好吗?”

    “当然啦,咱们辛苦才开出来点地,种的粮食可能自己都养不活呢,再分些给他们,咱们怎么办?”

    梨花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些人待在山里就不能一直依附族里养活,能自己开荒种地是最好的,但他们眼下恐怕对族里恨之入骨,在仇恨没有消失前,绝对不能给他们锄具铁器的。

    不过真心想留下的另当别论。

    或许有个法子可以试试!

    想到什么,她岔开了话题,“堂嫂的身子骨怎么样了?”

    叶家大娘子已有身孕,老太太知晓后高兴不已,当即要给她安排烧火的活,叶大娘子给拒绝了,说是方便日后生产,选了挖泥的差事。

    不知怎么样了。

    她最近沉迷囤野菜,没怎么关注周围人过得好或坏,就连四爷爷快不行了也是偶然间得知的。

    听她问起长姐,叶小娘子顿时笑逐颜开,“好着呢,没有孕吐,吃得比以前多,脸色也比以前红润,隔壁婶子多阿姐怀的多半是男孩呢。”

    她问梨花,“你大伯真的愿意外甥跟我阿姐姓吗?”

    “我阿奶已经点了头,即便我大伯不乐意也没他反对的份儿。”

    老太太以前可能会在乎这些,但最近半年淡然了许多,从她答应堂兄住在叶家就看得出她不是迂腐之人。

    关于孩子姓什么,得知堂嫂怀孕的那天老太太就和她商量过了,叶家喜欢就冠叶姓,叶家不喜欢就抱回赵家养,反正两家没有大奸大恶的人,不至于把孩子教坏。

    说话间,梨花走到了小路上,弯腰随手一掐就是一撮野菜。

    叶小娘子盯着她,忍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你们家的人好奇怪啊。”

    赵家是地主,纵容孩子做上门女婿已经够让人匪夷所思了,有了孩子也不争抢

    “那是你阿姐值得,我们家的男儿多,少了堂兄一个没什么,你们家女子多,多个男子能保护你们。”

    叶小娘子沉默下来。去年夏天,家里乌烟瘴气的,她阿娘时常哀叹有个儿子就好了。

    她家没有赵家富庶,却也有些家底,庄稼枯死后,亲戚一轮一轮的上门借粮,不借就赖在院里不走,更甚者自己翻箱倒柜的找。

    爹娘拦不住,她们扑过去就会挨打,渐渐,亲戚们知道她家软弱可欺,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那阵子,村里偷鸡摸狗的事儿天天发生,阿耶担心不走会惹来更多人的觊觎,不得已带着她们收拾行李离开了村。

    到山里是之后的事儿,但她们离村避难是避亲戚。

    回想去年种种,叶小娘子高傲的扬起头,“我将来也要找个上门夫婿保护我阿耶和阿娘。”

    她几缕黑发在风中乱飞,却是不理,自顾道,“我阿耶阿娘为了我们遭了无数冷眼和嘲笑,我家有男儿的话就不会受那些欺负了。”

    女子再硬气,始终不如男子劲大,经年累月,很多人将儿子看作自己的底气,梨花不认为这种想法错了,因为在村里,儿子多的人家就会不会被欺负。

    她朝叶小娘子笑了笑,“祝你得偿所愿。”

    “你也是。”小姑娘性情率真,问梨花,“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没想过。”

    族里人不会让她们早早嫁人的,因为赵八娘就是太小成亲,连被夫家卖了都没送个消息回来,有这个例子,族里人肯定会极为谨慎。

    还有赵四娘,为人没有主见,如果不是族里把她接回来,摊上老方氏那样的婆婆,现在恐怕早死了。

    叶小娘子不知梨花曾经定过亲,见她麻利的掐野菜杆,上前帮她,“你家不是有粮吗?为什么天天挖野菜啊”

    谷里好多地方都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最近下雨,坑里积了水,稍不留神就摔着了。

    长姐出门,爹娘就悬着心。

    梨花偏头,“我们的粮食不够吃啊。”

    族里一百多人,还要养那群益州兵,总不能像平日肆无忌惮吧,而且经过去年的饥荒,大家默契的开始节俭。

    不为别的,就怕再来一场天灾。

    叶家也吃野菜,但吃得少,叶小娘子认识的野菜不多,对这个酸得掉牙的野菜却极有印象,“这个很酸的。”

    因为长姐喜欢,姐夫从外面弄了许多回来。

    “我叔伯他们很喜欢。”

    “哦。”

    小姑娘话题千奇百怪,加上叶小娘子

    话多,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从树上的鸟到地里的蚯蚓,嘴巴没有停过。

    梨花从小爱热闹,人前也是侃侃而谈的性子,但到了叶小娘子面前,竟然插不上话。

    篮子装满后梨花准备走了她还跟了好几米,“我阿耶说这样沃肥比挖树根轻松…”

    叶小娘子说她阿耶每天都会挑一担子松软的土回来铺在除了草的荒地上,然后在土上种庄稼。

    这跟大户人家在花坛种花差不多,梨花问,“庄稼长得好吗?”

    “刚生出苗,好不好要等两个月才看得出来。”叶小娘子给梨花指自家的地,“周围垒了石块的地就是我家的,我阿耶说树根太深了,不好挖,索性往上面堆几十公分的土…”

    开荒最难的就是挖地里的树根了,任叔伯们力气再大,挖树根时也磨出了满手的血泡。

    叶父的办法如果管用的话,叔伯们就不用遭那么多罪了。

    “那我过段时间来瞧瞧。”

    叶小娘子高兴起来,不过她还要回家做饭,不能继续缠着梨花了,只道,“有机会来我家玩啊。”

    “好。”

    担心碰到益州百姓露馅,梨花已经两天没有出去过了,到了饭点,老太太会把她的饭端进来。

    她和赵三壮坐在凸出的石壁下,和赵三壮说起叶家种地的办法。

    赵三壮道,“还能这样?”

    他道,“咱们岂不只砍树捯平就行了?”

    那可简单多了。

    “等叶家的豆苗长出来咱看看,可行的话过了农忙咱就这么做。”

    “成。”他实在不想挖那劳什子树根了。

    梨花面前摆了上矮桌,碗放在上面,舀饭时,勺子戳进碗里,感觉硬邦邦的,凑近一看,压实了的。

    “怎么这么多?”

    赵三壮朝她眨眼睛,“你不是饿吗?”

    她不是说了不饿吗?梨花叹息一声,“这么多我哪儿吃得完?”

    她偏头往石壁门外面看,“我阿耶没回来?”

    赵广安在,她把饭分些给他。

    “之前捉到两只野鸡,你阿耶兴致正高,哪儿有工夫回来用饭。”赵三壮夹碗里的野菜,略有惋惜的说,“野鸡没死就好了。”

    两只野鸡在下蛋,活捉回来能敷小鸡,可惜了。

    赵广安讲过捉野鸡的经过,在一簇草丛里捡到鸡蛋后,他们守在旁边等野鸡回笼,野鸡飞出来的刹那,他太激动,整个人扑过去将其压死了。

    否则以赵广安的性子,能活捉必不会弄死的,她道,“没让它们跑掉就行。”

    赵三壮也知道这个道理,“你阿耶说过不久会带你们去打猎呢,山里容易迷路,你会不会害怕?”

    “有我阿耶呢。”梨花道,“我阿耶不会让我迷路的。”

    “我担心的是你那些堂兄,他们好不容易上手就换去做其他,以后会不会生疏啊”赵三壮不懂梨花的打算,在他看来,男娃打猎更为合适。

    女娃比较娇气,磕着碰着哭起来就把猎物吓跑了,严重的还得要人搀扶回来。

    梨花看向他的碗,今天是黍米粥,黏糊糊的粥仍是野菜为主,她舀出一大勺饭放他碗里,“附近树上的鸟多,堂兄们可以练手,我和堂姐们啥都不学的话,将来怎么打坏人?”

    “咱们这么多人,哪儿轮得到你们出头?”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残忍,真遇到危险,他可不会让女娃跑在他前头。

    赵三壮看自己碗里多了米饭,连忙要夹出来还给她,梨花道,“我吃不完,堂叔你吃吧。”

    “捏成饭团留着下午吃啊。”

    这幕被三婶看到不得骂他啊?

    “天黑得早,下午不会饿的。”梨花又舀了两勺,赵三壮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良久才想起正事,严肃道,“你还小,别事事都想往前冲,你要有个闪失,你阿奶哪儿受得了?”

    以前他只知道堂弟是三婶的命根子,不知何时起,梨花也成了三婶的命,怕她不当回事,赵三壮苦口婆心,“还有你阿耶,他好不容易痛改前非,你有个三长两短,他恐怕会一蹶不振。”

    去年梨花生病,赵广安天天顶着日头四处问医,花钱跟流水似的,幸好把梨花治好了,若没治好,估计都没心情开粮仓,不开粮仓就不知道没有粮了,哪儿会想到逃荒?

    “我知道的。”

    长辈眼里,她始终是个小姑娘,而且她不也爱逞强,有困难她不会硬上的。

    赵三壮吃了一口米饭,软硬适中不说,特别香,明显不是地里挖出来的米蒸的。

    所谓吃人的嘴软,他又道,“你是赵家未来的族长,你的命要比我们重要。”

    梨花:“还有这个说法?”

    “对啊,你脑子聪明,你活着,族里的其他人才能活。”

    这话是大兄说的,那日,隐山村的村长知道去益州城的村民被抓,连夜带着村民逃命,好像从没想过救人,令人寒心至极,不知怎地,那晚他问大兄是村长会怎么做。

    大兄就说,“看被抓的是谁,是三娘的话,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救出来,因为只有她活着大家才能活。”

    当时听到这话,他觉得大兄将梨花看得太重,直到老爷子讲起他中风口不能言的事,他才琢磨过来。

    梨花敏锐果断,分得清亲疏远近,拎得清是非黑白,乱世里,只有她能带族里人避免灾祸。

    赵三壮郑重其事道,“三娘,你的命关乎赵家全族,可不能轻易死掉啊。”

    他爹的身子骨似乎大不如从前了,就在前天,咳嗽时突然咳出了两颗牙,据他娘说,他爹现在只剩下两颗大牙还没松动。

    等那两颗牙也掉了,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

    这事他爹谁也没说,他问梨花,“三娘,你有没有发现你四爷爷的身体变差了?”

    老实说,梨花看老村长只是精气神不如从前,其他没什么,尤其老村长表现得云淡风轻,不像快死的,她问,“四爷爷怎么了?”

    “哎”赵三壮感慨的看向山谷,怅然道,“好像快不行了。”

    老爷子还想瞒着,可他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到老爷子的变化。

    别的不说,就说老爷子天天和他们出谷就透着诡异。

    他腿脚不好,进谷后,整天窝在家哪儿也不去,建围墙时,他突然想让大兄背他出来,估计害怕自己像二堂叔死在家里也不知

    这么多年,老爷子何时这么怯弱过?赵三壮心里难受,“没有饥荒就好了。”

    老爷子的病是逃荒路上太过操劳造成的,不闹荒的话,全家就还在村里,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砍柴开荒,偶尔去里正家串串门,不至于弄成这副样子。

    梨花放下勺,语气凝重,“很严重吗?”

    大堂伯背着四爷爷经过山地时,四爷爷看着地里的庄稼就会笑,还会教大堂伯要勤浇水勤施肥,和以前没差啊。

    赵三壮不想她担心,敛下情绪道,“

    反正不如以前了。”

    梨花起身,“我去看看四爷爷。”

    “别去。”赵三壮阻拦,“他不想我们担心,你突然表现得太殷勤会让他不高兴的,咱们就像往常那般待他就好。”

    他娘说了,他爹想平静的走,他们照做就行。

    梨花皱眉,“已经这么严重了?”

    “能熬过寒冬就算好了,你二堂爷死的时候,我们都怕他撑不住”赵三壮回想起那几天就一阵后怕,“那些天,他睡不着,咳嗽得老严重,我们给他煮了草药也没用,你四奶奶说他是心病。”

    赵家当年逃荒去的近溪村,几兄弟娶妻生子后,日子越来越好,可好了没几年,兄弟一个一个离世,老爷子看上去只是有些难过,实则痛苦得多,二堂叔一走,老爷子在世上的兄弟就全没了,心里孤独无处说,以致生了心病。

    他还没年老到失兄的年龄,不懂大兄嘴里的那种孤独,“三娘,你说明明有我们陪着他,怎么还会孤独呢?”

    “四爷爷很孤独?”

    “大兄是这么说的。”赵三壮没怀疑过赵大壮,“大兄和他相处的时间最久,肯定了解他的想法。”

    梨花想了想,“二堂爷的过世对四爷爷来说太沉重了吧。”

    可能不止是孤独,还有对二堂爷的愧疚。

    明明已经躲过了饥荒,如果有人关注二堂爷的身体就该看出他不太对劲了,可惜无论是儿子还是兄弟侄子都没发现,导致二堂爷死在家里没个陪伴的人。

    想到什么,梨花看着赵三壮。

    赵三壮侧目,不明所以,“怎么了?”

    “回去后你和四爷爷说说,哪天他不好了,我们一起送他,这样他就不会孤独了。”

    赵三壮目光一柔,“你有这个心就好了,我要敢去,你四爷爷怕是要扇我两个耳光的。”

    老人最忌讳的就是说死,万一他爹没事,岂不成了他咒他?

    梨花说,“不会的,你试试吧。”

    晚上,回家后,赵大壮背老爷回屋休息,赵三壮迟疑再三,还是跟了进去。

    老爷子最近清醒的时候少,注意到屋里多了人,睁开眼睛看了过来,赵三壮躬身走到床前,吞吞吐吐的说,“三娘想送您最后一程。”

    老爷子瞪大眼,看儿子垂首不语,眼睫慢慢垂了下去,“她怎么知道的?”

    赵三壮抑制不住鼻酸,眼泪也涌了上来,“族里人都知道。”

    大家嘴上不说而已。

    毕竟,一个人好不好,言行举止还是能看出许多的。

    赵三壮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大概就是他娘再也不跟四婶吵架的时候,妯娌两吵了一辈子,这次一起管灶房的活儿,突然心平气和的说起话来。

    一开始都说有老爷子在场的缘故。

    但以前两人没少当着老爷子的面吵。

    赵大壮将老爷子放在床上,拉被子给他盖好,接着赵三壮的话往下说,“爹,我知道你看得淡,不想给大家添乱,但三娘素来就有孝心,又是你看中的族长人选,其他人不来,她总要来的。”

    说着,大腿挨了一脚。

    老爷子的腿伸出被子踹他,“我哪儿就到死的时候了?”

    听听,骂人的声音都没以前大了。

    赵大壮心下叹气,嘴上顺着老爷子道,“爹你身子康健,我们知道的。”

    老爷子阖上眼,翻过身去。

    赵大壮心里酸酸胀胀的,给弟弟使眼色,两人默契的退了出去。

    赵三壮揉了揉眼里的泪花,捂着嘴,压抑着声儿道,“大兄,你看到了吧,若是以前,早就扯开嗓门骂我们了,哪儿会好脾气的扭过身就算了啊。”

    “爹想怎么做咱就依他吧。”

    老村长快死了不知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白天怕传到老村长耳朵里没人聊,夜里回家关了门就不好说了。

    而梨花怎么知道老村长时日无多的呢?还得从赵广昌的反常说起。

    赵广昌学赵广安围着老太太转悠太让人匪夷所思了,梨花观察了他好几天,赵广昌在人前始终滴水不露。

    但无利不起早,为了找到赵广昌性情转变的原因,一天夜里,她偷偷溜到大房外听夫妻俩的墙角。

    这才知道赵广昌卧薪尝胆的原因。

    老村长活不长了,他舍不得放弃族长之位,还想费尽心思钻营一回,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老太太头上。

    老太太救济过族里很多人,老村长不在了,她对谁当族长是有话语权的,赵广昌想得通透,挤掉赵广安在老太太心中的地位,老太太就会全力以赴的支持他。

    殊不知他的决心太大,导致老太太从开始看到他吓了一跳到面不改色,再到看都懒得看。

    今晚,感觉老太太睡着了,梨花又悄悄溜到了大房的门外听了会儿墙角才回屋。

    不曾想床上一阵翻来覆去的声响,老太太似乎还醒着。

    “阿奶?”

    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太太听到梨花的声儿,轻轻问道,“你去哪儿了?”

    “如厕去了。”

    宁儿和李莹睡在另一头,梨花蹑手蹑脚的爬上床钻进被窝,伸手替老太太拉了下被子,“阿奶怎么还没睡?”

    “还不是你大伯母。”老太太早就想跟梨花发发牢骚了,谁知白天太忙,回家倒床就睡了,许是刚刚梨花出门没有把门关严实,冷风灌进来把她冷醒了。

    之后再也睡不着了。

    梨花抱住老太太,头枕在她的身上,懒洋洋问道,“大伯母怎么了?”

    “她肚子大了,想借此偷懒,白天找你四奶奶说要来灶台帮忙,我没同意,你堂嫂也怀着身孕,人家挖泥从不懈怠,她凭什么偷懒?”

    村里妇人怀孕后不会窝在家养胎,有些穷苦人家的妇人生了孩子的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

    她家条件好,元氏进门后没干过粗活,更别说怀孕了。

    梨花问,“大伯母肚子疼吗?”

    “谁知道?”老太太不关心元氏,哪怕她可能怀的是男孩。

    说来也怪,老太太以前很看重这些的,否则最疼的也不会是老三和长孙。

    去年以前,她疼梨花,但始终越不过长孙去,梨花生病那会,要不是老三闹死闹活,她都不会花钱医治。

    自古以来,没有谁得了疯病还能好的,佟婆子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当时,她想劝老三算了,左右姑娘大了要嫁人,她们先瞒着王家那边,过几年梨花嫁到王家让王家花钱治。

    但看儿子的阵仗不治好三娘不罢休,她不想和儿子起了隔阂,所以那些话她一直放在心上谁也没说,许是苍天有眼,几经波折,梨花的病治好了。

    她这才注意这个孙女,遇事冷静,还有颗难得的孝心,逃荒出来,事事都想着自己,久而久之,她想不偏心都难。

    老大曾说梨花给她灌了迷魂汤,说实话,她也曾怀疑过,但自从做那些梦后就不那么想了。

    梦里饿殍遍野,偶尔有活着的人也痛不欲生,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在梦的最后看到梨花孤零零的躺在血渍斑斑的草堆上,一群汉子坐在边上啃咬她的手。

    在家多水灵活泼的人,躺在那儿像死了似的,一想到孙女被那样对待,她的心就一揪一揪的疼。

    尤其造成那种局面的还是自己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到底多狠心的人才会把这么乖巧的小姑娘往火坑里推,梦的最后,她恨不得杀了那两人。

    想到那些梦,老太太的神色冷淡下来,“我说了,她要是不能顺利产下孩子就滚出赵家,不信她这样还敢作妖。”

    元氏刚怀孕时她就料到元氏不会安分,索性放了狠话。

    “大伯母又不老实了?”

    “仗着肚子大就想骑到我头上撒野,真是反了天了,真要把我惹急了,我非让你大伯休了她不可。”说到这,老太太弯了弯嘴角,“你大伯以前或许舍不得,但他现在对我言听计从,肯定会听我的。”

    难说,梨花心想。

    赵广昌和元氏的情谊深厚,不是老太太三言两语就能拆散的,而且梨花从来没想过拆散他们。

    与其让他们去祸害别人,绑在一起过日子不是挺好的?

    她和老太太说,“大伯母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有些重活不干就不干吧,不为别的,看在没有出世的弟弟妹妹的份上也不能太严苛了。”

    “哎。”老太太心里不是滋味,孙女就是太心软,所以总被大房的人欺负。

    想到这,她又觉得赵广昌那人假惺惺的,明知她讨厌元氏,也不知道私下说说元氏。

    “三娘,你是要当族长的,心肠太软可不行,看你四爷爷,去年舍不得得罪人,到头来自己吃了多少苦头。”

    提到老村长,梨花问老太太,“堂叔说四爷爷怕是不行了,阿奶你看呢?”

    老太太皱眉,“哪儿不行了?我看他身子骨硬朗着呢。”

    “哦?”

    “他要不行了,你堂叔他们肯定会在家陪他,既然没有

    ,必然没有坏到那种程度,而且我看你四奶奶的精神好得很,你四爷爷如果不好,她还有心思煮饭?”

    之间好像没有必然的关联,梨花又问,“四爷爷是不是咳嗽得很厉害?”

    “年纪大了,痰多,可不得使劲咳吗。”老太太不知道梨花怎么说起这件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二堂爷过世前就爱去地里看庄稼,四爷爷和他的情形差不多。”

    老太太出门早,没看到小叔子路过山地时的表情,解释道,“兄弟两的性子不一样,你四爷爷是村长,走到哪儿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否则他和你四奶奶也不会攒下那些田地了。”

    小叔子年轻时就是种地的好手,平日听说谁家的庄稼好,多远都会去看一看,然后跟人请教,老太太不觉得有什么。

    梨花说,“四爷爷不像去年精神了。”

    “毕竟又老了一岁呢。”

    老太太说的不无道理,梨花没了话说。

    祖孙两闲聊时,大房的赵广昌也在跟元氏说这事,“今天我故意找机会跟四叔说话,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哪怕我提出想出去单过他也没个反应,换作以前,他即使不能说话,眼睛也会鼓得大大的。”

    元氏睡在他臂弯里,语气难掩喜色,“四叔真的要死了?”

    这话赵广昌从上个月就在说了,可一个月过去,老村长仍然不好不坏的。

    元氏觉得恐怕自己死了老村长还好好的活着。

    “我骗你作甚。”赵广昌抚摸着元氏的肚子,“你再忍忍,等四叔过世,我就借咱这个孩子是天降福瑞要求做族长,族里人肯定不会反对的。”

    这招还是从其他人身上学到的。

    附近的村民不乏有孩子当家的情况,赶集时遇到,他不禁多问了一句,他们的说法是孩子聪明有福气,听孩子的不会错。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梨花,族里人之所以听梨花的话,不就是梨花去年借四叔的名义带大家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劫难吗?

    族里人既然信这个,他就给大家这个。

    梨花聪慧不假,有福气不假,可哪儿比得上荒年降世的孩子?

    他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丰收年,不仅这样,他还是族里在荒年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

    梨花哪儿比得上他贵重?

    他不知道梨花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在元氏头顶落下一吻,轻声'嘱咐,“你要好好保护我们的孩子,我能不能当上族长就靠他了。”

    “可是娘不让我给她们打下手,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干重活的话摔着怎么办?”

    “这事我和娘说,她现在虽然不喜欢我,但没像从前骂我了,想当初,三弟不就靠这招哄得娘眉开眼笑呢?三弟能,我也能。”

    “娘真的会喜欢我们吗?”

    “老人家都是心软的,你看明家婶子,明二媳妇改嫁时她跑到人家门前又哭又闹,还诅咒人家不得好死,现在,明二媳妇说两句好话她就什么都忘了。”

    明二媳妇是被老方氏逼得改嫁的,本以为两家会老死不相往来,可前不久,明二媳妇的孩子染了风寒,老方氏担心得上门嘘寒问暖,一来二去,两家人现在倒是亲近起来。

    元氏想到这个,计上心来,“要不让四郎装病试试?”

    明二媳妇就是靠这招拉近跟老方氏的关系的。

    赵广昌沉吟片刻,摇头,“怕是不行,娘不像明家婶子好糊弄,一旦被她发现四郎是装的,肯定会怪在咱们头上,那时我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那点感情就泡汤了。”

    “那怎么办?”

    “先这样吧,我和四郎说了,明天起,他和我一起去老太太面前敬孝。”

    “太早了,四郎哪儿起得来?”

    “我抱他去。”

    老人都喜欢子孙绕膝的热闹,赵广安最近沉迷打猎,神龙见头不见尾的,根本不怎么陪老太太,梨花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像以前寸步不离的守着给老太太灌迷魂汤了,所以现在是他最好的机会。

    元氏想睡了,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娇软道,“听你的。”

    于是,第二天老太太出门,原本已经做到面无表情的她在看到赵广昌抱着赵漾后,眉头皱了皱,“这么早,把孩子抱来干什么?”

    不好好睡觉,白天干活就没精神,赵漾负责挖野菜,他不好好挖,族里人的伙食就要减少,真想掰开赵广昌的脑子瞧瞧里面装的什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四郎说好久没跟娘你说说话,今天想陪着你出去。”他拍拍儿子的背,端着温柔的声音喊,“四郎,你阿奶准备出门了,你要去吗?”

    赵漾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没忘记阿耶的交代,小脑袋点了点头,朝老太太伸出手,“阿奶,抱。”

    老太太皱眉,“我抱你摔着了怎么办?”

    说着,略带埋怨的看向赵广昌,赵广昌微微一笑,“阿奶要提灯笼,阿耶抱你吧。”

    只要不让她抱,老太太才不管他想做什么,简单的洗漱好后,提着灯笼就出了门。

    早饭在大灶房煮来吃,老太太出门后,赵广昌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不时跟瞌睡的赵漾说话,“四郎,你不是担心阿奶累着了吗?要不要下地给阿奶提灯笼。”

    不待他怀里的赵漾有所反应,老太太先拒绝,“算了,我自己提着。”

    小孩子走路不稳,万一将灯笼摔灭了,她也会跟着摔跤。

    老太太从来不在这种事上掉以轻心。

    赵广昌又跟儿子说,“到了灶房要帮阿奶烧火知道吗?”

    赵漾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自然赵广昌说什么就是什么。

    到了灶房,老吴氏已经来了,见赵广昌抱着孩子过来,眼睛询问老太太,“你家老大又作什么妖?”

    赵广昌最近像魔怔似的,几十岁的人还软绵绵的喊娘,老伴儿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老实回,摆明了有鬼。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太太从来只偏心三房,赵广昌为自己谋划点什么也好。

    众人眼里,老太太身无分文,没什么好图谋的,真要说的话,恐怕也就那口棺材最贵重了。

    可元家人去世赵广昌都没跟老太太提出借棺材的事,现在难不成想把元家人挖出来放棺材里?

    老吴氏瞅着赵广昌不注意的时候,小声问道,“我看你家老大越来越反常的,真的不是傻了吗?”

    “我试过了,没傻。”

    怎么试的老吴氏没问,又道,“你可得把你那口棺材看紧了,最近大家要忙的事情,没空砍树打棺材的。”

    别到时候跑到她家借。老吴氏这般说,就怕嫂子没点城府遭侄子骗了。

    老太太迟疑,“老大对我好是想要我的棺材?”

    “不然呢?你还有钱给他不成?”

    还真有,她去年从赵广昌手里拿回来的五百两没用完,加上年前在地里挖出来的财宝,加起来不少呢。

    不过她不怕赵广昌图谋

    她的钱财,比起整天猜他的动机,知道他冲着钱来的反倒松了口气。

    她舀水洗手,小声道,“我的东西都让三娘给我保管着,他没机会。”

    而且她又不傻,总不能听他哭两声就掏心掏肺的把银钱全给他吧?

    比起这些,老太太更关心小叔子的身子,“老四怎么了?我看三娘担心得很,老四真要不好你可得提前说,他为了族里操劳了那么多年,总得让孩子们看上他最后一眼。”

    “想多了,他好着呢。”

    老吴氏也摸不清楚老伴儿的想法,私下话挺多的,一旦有人就病怏怏的,怪得很。

    罢了,左右活到这个岁数,死了一口棺材埋了就是,自二堂兄去世夫妻俩就聊过这个话题,哭哭啼啼的太闹腾,像二堂兄安静离世就好。

    虽然孩子们会为不能陪在床前而愧疚,但她们自己喜欢最重要。

    当然,她不清楚老伴儿是好还是坏,只默契的让几个孩子少去打扰他。

    老太太看她一眼,想看她是不是嘴硬,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索性由着她去了。

    野菜昨晚就洗出来沥着水,老吴氏烧火,老太太淘洗粗粮,两人配合默契,赵广昌在旁边看得稀奇,探老吴氏的话,“我是不是哪儿惹四叔不高兴了,昨天和他说话,他看也不看我一眼。”

    老吴氏不喜欢这个大侄子,往灶膛里添了两根木棍,抬头看他,“你哪儿值得他看了?”

    “”

    倒是他自取其辱了,赵广昌扯出个僵硬的笑,然后走到老太太身边,委屈巴巴的喊,“娘…”

    老太太一阵恶寒,“走开,别挡着!”

    第107章 107农忙时节野果大丰收

    赵广昌识趣的站去边上,然后弄醒儿子,让他帮老吴氏烧火。

    山英婆和老秦氏姗姗来迟,骤然看到灶间多了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老太太,眼睛里像掉了渣子似的一直眨个不停。

    老太太懒得解释,水沸腾后把沥干水的野菜倒进去,盖上竹盖转身揉面去了。

    三壮说梨花吃不饱,她就想摊些饼给梨花兜着。

    面是用地里挖出来的小麦自己碾的,有点粗,但她过了两遍筛,应该嚼不出麦糠来。

    见她用盐水揉面,山英婆和老秦氏震惊不已,“三嫂子给谁弄吃的?”

    难道赵广昌的法子奏效,老太太开始疼他了?

    老太太斜她一眼,“除了三娘还有谁?”

    看老太太没有被赵广昌打动,两人默契的舒了口气。

    老村长日渐疲乏,能否过完今年不好说,老太太如果突然向大房倒戈,族长之位恐怕会生变,那时候族里人被卷进来,少不得会起隔阂。

    思及此,山英婆问老吴氏,“四堂兄没染风寒吧?”

    有赵漾为自己看两个灶,老吴氏就不用左右跑,闻言,抬起皱纹横生的额头看了眼山英婆,“没。”

    “最近可有吃药?”

    “没病没灾吃什么药?”

    “山洞湿气重,他大病初愈,天天坐里边哪儿行?”山英婆洗了手,一手揭竹盖,一手握着木勺搅釜里的野菜粥,面带关切地说,“别像二堂兄得了老寒腿。”

    老吴氏漫不经心,“农忙后再说吧。”

    围墙顶多四五天就差不多了,到时就该插秧了。

    说到这,山英婆的动作慢了下来,“三嫂子,三娘可有说农忙怎么安排?”

    “什么怎么安排?”

    “地里的活啊。”山英婆怔怔的望着冒泡的野菜粥,迟疑道,“我家要种五六分地,整天忙族里那些地的话,我怕自家地给荒废了。”

    梨花将田地看得重,进谷以来,一起开荒的地全部属于族里。

    每家每户也就屋前屋后两分地左右,早晚挑个时间几下就忙完了,可她家半亩还多,只早晚根本不够。

    老太太本就为山英婆换了元家的地不痛快,现下更觉得山英婆故意显摆。

    元家拿了老大那么多粮食,到头来不惦记老大,反而跟山英婆做交易,她瞪赵广昌,“没事就去挑水,别在我面前晃。”

    否则她真怕拎刀把他砍了。

    赵广昌多会察言观色啊,知道老太太想到了元家,和山英婆商量,“山英婶,你要是担心忙不过来,将元家的地卖给我如何?”

    “我还指望那几分地过好日子呢,可不敢卖。”

    而且她手里又不是没钱,哪儿会做那鼠目寸光之事。

    想到什么,她问老太太,“三嫂子目前有多少地?”

    老太太抿嘴不言。

    赵广昌怕她迁怒自己,灰溜溜的挑着水桶走了。

    无论在哪儿,庄户人家最看重的就是地,有地就有粮,有粮就饿不死。

    山英婆以前欠债累累,现在拥有的山地竟是最多的,早先忙,大家没多想,如今聊到这个话题,老秦氏羡慕得眼睛都睁大了,“还是你聪明,知道拿粮食跟元家换地。”

    知道元家想搬出去,她只觉得元家疯了,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非得去外面折腾。

    青葵县李家要是好人,就该在划分的地待着,而不是整天跑到山上向他们喊话。

    她问山英婆,“你怎么想到的换地的?”

    山英婆瞅了眼拉下嘴角的老太太,明知不合时宜,但她就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她说,“元家人找的我。”

    在她之前,元家还找过夏家人,奈何夏父自去年进山受伤就不好,夏家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来,估计看她好说话就来找她了。

    不是她吹牛,放眼附近几个村,恐怕只有赵家能拿出换地的粮食来。

    老秦氏嘀咕,“她怎么不来找我啊?”

    老太太抓起面团砸向木桌上的粘板,嘭的一声吓了老秦氏一跳,老秦氏心有讪讪,再不敢多聊这个话题。

    偏山英婆来了兴致,抓着老太太追问,“三嫂子,三娘怎么说的啊?”

    “我哪儿晓得?等她来了你问她!”

    “她起了吗?”山英婆迫不及待的问。

    老太太嘴角一撇,“我哪儿知道?”

    明眼人都知老太太不高兴了,老秦氏扯山英婆袖子。

    平时极有眼力见的人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逢人就问农忙的安排,一时之间,都知山英婆家的地最多。

    梨花提着自己的竹篮过来时,族里人已经准备出谷干活了,见她扛着小锄头来,悄悄给她使眼色。

    梨花不解,“出什么事了?”

    赵铁牛嗖的冲过来,“三婶生气了。”

    “为何?”

    赵铁牛拉她往墙边走,简短的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他倒没觉得老太太在嫉妒山英婆,更多觉得她后悔了,想当初,知晓赵广昌高价为元家买了两百多斤粮,老太太骂骂咧咧的让元家把粮还回来,为此放话要把大房逐出去。

    赵广昌也厚着脸皮去元家问过,元家丝毫没有还粮的打算。

    那时的情况,但凡老太太坚持,族里人肯定要帮她去元家把粮抢回来的。

    元家实在没粮,用地抵不失为一个法子。

    现在呢?粮没要回来,元家还把地给了山英婆。

    他道,“你劝劝你奶,元家人没了就别再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划算。”

    梨花猜到老太太的心思,点点头,“我会和阿奶说的。”

    因要在外面吃两顿,所以没在灶房放碗筷,大家盛粥全部用的竹筒。

    老太太蹲在木盆边,左手握竹筒,右手抓着刷子刷竹筒里面。

    梨花挨着她蹲下,“咱家粮多,用不着要那么地,阿奶要是喜欢种地,改天我让大伯挑几桶泥回来,咱在桶里种点野菜啥的。”

    老太太嗔她,“谁喜欢种地了?”

    她就是看不惯山英婆沾沾自喜的嘴脸。

    再就是气赵广昌蠢,你对元家再好又怎么样?人家还不是把地换给了别人?

    她是不愿意去想元家如果先找上赵广昌会怎么样的,因为依着她的性子,少不得将元家人一顿骂。

    她岔开话

    题,“我给你摊了几张饼,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的带身上饿了吃。”

    “阿奶你吃了吗?”

    “吃了。”

    被山英婆气着了,她吃了两张饼,两竹筒粥,这会儿蹲着肚子都不舒服。

    筛过的面比不得细面,但比粗面的口感要好,梨花撕了半张饼搭着粥吃了,剩下的用树叶裹起来放进了她的储物棺材里。

    接下来几天,只要吃不完的食物就往棺材里堆。

    到围墙竣工的那天,专门储放熟食的石鑊终于铺了一层。

    家里煮饭的陶鬲和饭甑是她从老家带来的,还有一口铜鼎,但太过显眼,到现在都没拿出来用过。

    去年里面放的是两个酒坛,去年喝了小半坛酒,她琢磨着把酒倒竹筒里,坛子用来储存其他。

    马上就到她出谷打猎了,有机会多囤些野菜。

    不过野菜太占地,最好能磨成粉。

    于是,傍晚赵广安回来,她问起女娃打猎之事。

    赵广安肩膀扛着一根树枝,树枝上绑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兔子,最近山里活跃的小动物多,赵广安天天都能拎回来一只野鸡或兔子。

    见梨花问起,他兴奋道,“再等两天啊。”

    回来的路上碰到赵大壮了,他带着人挑水垄田,十几天功夫,秧苗长高不少,必须移出来栽进田里。

    族里六岁以上的孩子也得参加。

    梨花不知他的小算盘,哪些人扯秧苗,哪些人插秧是她和赵大壮说的。

    山下也到插秧时节了,窦娘子她们忙着建围墙,那些田得安排其他人种,也不是白忙活,跟窦娘子她们说了,收成五五分。

    五成粮还不及官府的税多,于窦娘子她们而言,不用干活就有粮吃,哪儿用得着犹豫?

    对干活的人来说,家里缺粮,有机会获得一半收成,也没理由不干。

    所以,梨花让赵大壮带着附近想下山的村民去山下。

    干活的同时,看看村民们是何秉性。

    其中,王家兄弟主动提出想去山下干活,树村和富水村也有几家报了名。

    害怕耽搁,去的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

    总共二十六人,加上古阿婶她们八人,共三十四人。

    他们前脚出谷,后脚梨花就随赵广安出去了,身后还有十几个拿着弹弓的女娃,一出石洞,她们就等不及拿石子朝树上的鸟窝打去。

    在谷里时,大人怕她们玩起来荒废正事,禁止她们玩弹弓的。

    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玩了。

    啪啪啪—

    几个空石子落地后,赵广安提醒,“小心石子用完了,。”

    他们去的那片林子没有石子,捏泥团的话,远没有石子的威力,赵广安说,“跟紧我,别走丢了啊。”

    去年曾老头就教了在山里怎么认路,前几日,他发现了其他办法。

    这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他至今谁都没说,只想传授给梨花。

    穿过围墙外面的荆棘,他走向一株遮天蔽日的榕树,伸手折了一截榕树上的藤蔓,神秘兮兮的伸到梨花跟前,“三娘,你发现了没?”

    “什么?”

    “小蛇山没有这种藤蔓。”

    “”

    梨花没有去过小蛇山,哪儿知道山上有没有这种藤蔓?知道赵广安不会随口说说,她沉思道,“阿耶可是发现了什么?”

    赵广安摸着下巴冒出的胡渣道,“好多林子都有自己独有的草木。”

    生长习性不同,肯定会有差别。

    梨花细细一想,“阿耶用这个办法认路的?”

    一开始,赵广安带着堂兄他们只在附近打猎,慢慢的开始往南边走,随后改了方向往北,且越走越远,甚至有天晚上也没回来,吓得老太太要出去找人。

    好在第二天回来了。

    野鸡就是那天带回来的。

    赵广安不料她一下就猜中了,心想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比那帮侄子聪明得多。

    他点点头,“对,有些林子有白色的花,有些林子有清香的薄荷,有些林子则长满了带刺儿的绿藤”

    说到绿藤,他眼睛亮了亮,“三娘想吃野果吗?我知道有片林子全是红通通的指甲盖大小的野果,可好吃了。”

    他前天发现的地方,想到马上要到梨花出去,就没告诉侄子们。

    梨花问,“酸不?”

    “酸甜味儿的,好吃得很,不过有点远。”

    “那咱去瞧瞧。”

    赵广安想了想,眉开眼笑道,“我得背个大背篓才行。”

    换成旁人说这话,梨花会觉得那人夸张,但赵广安不是那种人,贴心道,“要不要挑箩筐?”

    “那玩意沉得很,还是背背篓轻松。”

    山里草木横生,饶是赵广安去过也带她们走岔了,可是,当站在一片果实累累的峡谷前,那些腿软脚酸通通没了,只剩下激动地尖叫,“哇哇哇,好多野果啊,堂叔,这些都是能吃的吗?”

    果子上有细细的绒毛,但瞧着一点不丑。

    赵广安刮刮鞋底的泥,笑道,“我吃过了,好吃得很。”

    话音一落,大家争先恐后的跑过去。

    下一刻,响起大家的吸气声,“有刺儿!”

    “对,大家小心点。”赵广安嘿嘿一笑,“今个儿咱在这儿吃个饱。”

    梨花没像她们雀跃的摘野果,而是观察周围的地形。

    山谷里很少看到的太阳这会儿火红的挂在天上,半边峡谷都是亮的,她问赵广安,“这儿是北还是东?”

    “东北吧。”赵广安给她指身后的大山,“山谷好像在那个方向。”

    这是他猜的,因为山谷有个缺口,从那个缺口望出去是绿得发黑的丛林。

    丛林比山谷的地势低,看方向,就是他们脚站的位置。

    梨花低头,用手里的小锄头扒开地上的枯枝藤蔓。

    这儿位于两山之间,是片狭长的山谷,土地肥沃的话,来这儿开荒种地不失为一个法子。

    她挖起一锄头泥,泥的颜色偏深,梨花问赵广安,“阿耶看泥肥不肥?”

    赵广安凑过去,左看右看后摇头,“没种过地,不知道,得问你堂伯。”

    第108章 108地龙翻身兵分两路

    梨花扔了泥,再次弯腰挖了几锄头。

    这种黑色的泥底下是潮湿的褐色土壤,但草根深且多,越挖越吃力,如果到这儿开荒,怕是累得够呛。

    看她两锄头下去也没挖出半截根,赵广安夺了她手里的锄头,“你想挖几株回去种?”

    “不是。”梨花直起腰,拍了拍手心的泥,“这儿的果子长得好,我想看看能否在这儿种庄稼。”

    “我看难。”赵广安卯足劲落下锄头,有心抽丝剥茧找到完整的树根挖回谷里种,得知梨花并无此意,立刻收了锄头,指着面前的野果林说,“枝茎太密了,砍起来费时又费力,有这闲工夫,不如将山下的地拾掇拾掇”

    是这个理,梨花放弃来这儿种地的念头,低头摘了颗红灿灿的果子。

    许是赶上了野果成熟的时节,葱郁的荆棘间几乎看不到青绿的小果。

    她摘的果子大,一放进嘴里,浓烈的酸甜味儿在舌尖蔓延开,不自觉的让人开心愉悦,忍不住催促赵广安,“阿耶,快摘。”

    多摘点,放些在她棺材里,哪天嘴馋了吃正合适。

    赵广安笑眯眯的放下背篓,“好吶。”

    为了装野果,他特意拿了没有镂空和小洞的背篓,这样既让人看不到背篓里的东西,也不怕果子掉落。

    他边摘边看前面的侄女们,一个个大快朵颐,满嘴艳红,像用鲜血抹了嘴唇似的。

    他喊道,“吃得差不多就行了,还得摘回家给族人们尝尝呢。”

    赵娥双手都是红的,高兴道,“我们知道的。”

    赵广安怔了怔,喊有点远的赵文茵,“二娘,我说你呢。”

    赵文茵痛恨三房不是一天两天了,连带着和她玩得好的人也不喜欢三房,以前这种时候,几个人聚堆就窃窃私语说梨花的坏话了,奈何到山谷后,赵广安

    特意关照了亲近赵文茵的人,碍于淫威,那些人渐渐疏远了赵文茵。

    看她们喜欢吃果子,赵文茵就想帮她们摘果子挽回往日情谊。

    谁知还没说上话就被赵广安盯上了。

    她气恼地跺脚,仍将手里的果子递给了面前的人,“我给你们摘的。”

    那人惊慌得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摘就行,堂叔喊你,你回去看看什么事吧。”

    爹娘说了,再看到她和赵文茵一起玩就打她。

    因为赵文茵品行不端,所有人都踏踏实实干活,她总躲起来偷懒,要么使唤赵书墨替她挖野菜,要么使唤赵漾,害怕自己学坏,爹娘让她离赵文茵远点。

    所以哪儿敢收她的东西?

    赵文茵垂下眼眸,一脸落寞,“是不是我三叔不让你们和我说话的?”

    几人摇头,“不是。”

    赵广安没有让她们不跟赵文茵玩,而是警告她们不能在背后说梨花的坏话,更不能欺负梨花。

    “你快回去找堂叔吧。”

    太阳有点刺眼,赵广安看不清她们是否在说话,只是他了解赵文茵的性子,偏头跟梨花嘀咕,“你堂姐估计又在说我们的坏话。”

    梨花小心翼翼掀起荆棘的根茎,避开刺儿摘果,脸上一片淡然,“咱摘咱的果,她爱说就让她说去。”

    “也是。”

    左右回去再告赵文茵的状也不迟。

    果子有浆,不多时,双手就黏糊糊的,梨花嗅了嗅手上的味道,问赵广安,“阿耶,你说这些能熬糖吗?”

    她换牙前特别爱吃饴糖,每次去镇上,必买糖人。

    高兴是高兴,牙疼也是真牙疼,为此,当时还吃了好几副治牙疼的药。

    “能否熬糖我不知道,熬果酱估计没问题。”赵广安读过书,见识自然要多些,和梨花道,“乌蒙县东边有种形似红枣的果实,那种果实的汁水多,当地的好多人家都将其熬成酱放到过年吃。”

    “我怎么没听过?”

    “阿耶也是读书听学堂里的夫子说的,他有个朋友就是乌蒙县的,隔两年就会给他送一大坛果酱来。”

    “好吃吗?”

    赵广安呲溜一声,摆头,“酸得掉牙。”

    “不过可能跟果子本来就酸有关。”赵广安不忍扫女儿的兴,“这个果子甜味居多,熬出来的果酱肯定不会酸。”

    梨花眼前一亮,“那咱们回家熬果酱?”

    “好啊。”

    所有人一起帮忙,太阳落山才将背篓装满了,可因果子太软,到山谷时,背篓底下渗出鲜红的汁水来。

    天色已黑,大家吃完饭就各自回家睡了,梨花和赵广安直奔大灶房。

    大灶房囤着公中的粮,每天晚上都安排了人值夜,今晚是赵二壮和赵良,看父女两身后滴了一路的血,两人心下大骇,“堂弟,你怎么了?”

    “没事。”

    赵广安一张嘴,露出满嘴鲜红的牙,两人吓得脸都白了。

    赵二壮更是上前握住了赵广安两边胳膊,“广安!”

    赵广安东张西望找位置放背篓呢,被赵二壮粗噶的声儿一吼,整个人哆了下,瞪眼道,“干啥?”

    话音刚落,就见身上的力道霎时没了,面前的人窜到女儿面前,用轻得不能再轻的语气说,“三娘莫怕,告诉堂伯哪儿受伤了,堂伯给你熬药去。”

    “”赵广安拧眉,回头看向屈膝和女儿差不多高的堂兄,“你说什么呢?”

    梨花注意到赵广安泛红的牙床,知道赵二壮误会了,举起手腕上用树叶编织的篮子,“堂伯,我没受伤,阿耶找到一片野果林,我们摘了一天的果子。”

    赵二壮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篮子。

    一篮子红艳艳的果子,跟白天隐山村的人送来的一样。

    不过隐山村送来的果子有红有绿,而梨花篮子里的全是红的。

    他问梨花,“哪儿摘的?”

    “一片大峡谷。”梨花指了个方向,赵二壮松了口气,“这果子叫刺泡儿,益州境内很多这种果子,窦娘子白天送了点过来,三婶给你留着的。”

    无论谁送的东西,老太太始终想着梨花的。

    梨花惊讶,“隐山村也有这种果子?”

    “窦娘子说建围墙时偶然发现的,不多,好些没有熟呢。”赵二壮捡了两颗放嘴里,“想不到是这种味道,倒是比富水村摘的青果甜。”

    好吃的果子基本要给老人孩子,赵二壮之所以记得青果的味道是因为那果子没人吃。

    将篮子放在平日装菜的桌子上,“我和阿耶准备熬果酱放着。”

    “不能明天吗?”

    “怕坏了。”梨花指着身后的血水道,“底下的估计已经坏了。”

    “那我给你烧火。”

    一背篓野果可不少,一口釜装不下,赵二壮便烧了三口釜,和梨花说起谷里的事情来。

    “隐山村的人白天过来借舂墙的木棍,我们便把夹墙的木板也给她们了。”赵二壮说,“她们挺喜欢山里的生活,就是担心家人的病,问我们是否认识草药”

    “谁生病了?”

    “那些遭官吏迫害的人。”赵二壮后知后觉想起梨花还是小姑娘,哪儿晓得大人的病?他朝灶膛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她们知道我们已经去她们村种地的事了,很感激,说想见见你呢。”

    梨花在外,有人喊她三娘,有人喊她十九娘,所以隐山村的人还不知道梨花是谁。

    之前进村是赵大壮和李解陪着她的,现在李解外出未归,赵大壮在她们面前又戴着口鼻巾,所以还不知道梨花诱导她们上山的事儿。

    他问梨花,“将来她们知道你就是之前的小姑娘会不会生气啊?”

    “我在那件事上的确有所隐瞒,但从来没做过伤害她们的事儿,她们会想明白的。”

    “也是。”赵二壮说,“咱们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即使她们想搬回去也无妨。”

    梨花不言。

    村里不太平,她们真要回去,迟早会被逼疯的,想当初,戎州城何尝不是尸横遍野?

    梨花说,“她们不会的。”

    除非丈夫归家,否则她们不会再回去了。

    梨花问,“那群益州兵可老实?”

    “老实着呢。”赵二壮道,“你铁牛叔看着就凶,下手更是不犹豫,他们现在干活勤快着呢,据看守他们的人说,夜里有人偷偷哭,但哭完了该干的活可没少。”

    “谁哭了?”

    “他们睡一起的,谁哭分不出来,不过他们自知跑不掉,找人学了编织草衣的办法,又将草篷附近的草除了,听他们说过几日准备挖些驱蛇虫的草回来种在四周。”

    赵二壮笑道,“他们没有床,蛇虫爬进屋的话,一咬一个准。”

    “他们认识驱蛇虫的草?”梨花若有所思。

    “认识啊。”赵二壮没有多想,“他们可是正儿八经的益州兵,常年住在军营,哪儿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梨花道,“平时谁和他们打交道最多?”

    “你铁牛叔吧。”

    灶膛里的柴已经燃起来了,见赵广安笨拙的抬着背篓往釜里倒刺泡儿,他过去帮忙,“不洗一洗吗?”

    赵广安看向梨花,后者微微摇头,“洗的话会洗掉汁水,不洗了。”

    天天下雨,这些果子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

    赵二壮舔舔唇,“我再吃几颗行不?”

    “吃吧,明天我们还要去摘的。”梨花往棺材里放了半坛子,寻思着过些天将其全部换成果酱,没太想偷拿族里的。

    她继续刚刚的话题,“他们是不是很怕铁牛叔?”

    “就你铁牛叔动不动就威胁人的性子,他们当然怕啊。”赵二壮挑了几个红得发黑的果子,边吃边说,“不过要说有多怕我就不知道了,他们住得离古阿婶她们没多远,据说有人看上了一娘子,问你铁牛叔能不能帮他说媒呢。”

    “”

    古阿婶她们住在罗老太住过的屋子里,像在外面一样,几十个人一间屋,平时的活轮流来,大家像一家人似的。

    梨花和她们说过,哪天要是想单独住就在谷里找个位置建茅草

    屋,反正那边还算宽阔,不会太挤。

    没想到益州兵竟看上了她们中的人。

    她问赵二壮,“他们知道古阿婶她们的遭遇吗?”

    “知道啊。”赵二壮回答,“然而他们不在乎,说仔细比起来,他们更为悲惨。”

    以前被迫从军,几年不能回家,好不容易趁着世道乱起来想大赚一笔,结果沦为了俘虏,他问梨花,“你赞成他们成亲吗?”

    当然不赞成。

    她对那些益州兵的家世背景一无所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为了活命故意用成亲迷惑众人?再者,看他们长相年龄也不小了,没准已经成过亲了。

    现在又成亲?将老家的妻子置于何地?

    不过这点是其次,她担心的是那些人包藏祸心。

    古阿婶她们现在好好的,一旦有人成亲,势必会有自己的心思。

    见过明家夏家怎么挑事的,她怕那边也乱起来。

    她问赵二壮,“古阿婶她们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赵二壮又捡了几颗果子放嘴里,不疾不徐的说,“那人找到你铁牛叔商量这事时,你铁牛叔把那人骂了一顿,然后将他看得紧紧的,坚决不给他钻空子的机会。”

    今个儿赵大壮不在,赵铁牛来找他说的这事。

    婚姻大事,以前讲究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如今是乱世,你情我愿就行了。

    他拿不定主意,和他爹说起,他爹的意思是没有摸清楚益州兵的性子前不能撮合这种事。

    老村长素来理智,有他坐镇,梨花稍稍放了心,“四爷爷的身体怎么样?”

    “就那样吧。”

    好多人都说他爹不行了,尤其是赵广昌,那点心似乎又不安分起来,担心到时乱起来,他白天和他爹说了,实在不行了就趁早将族长职位让出来,免得某些人跳脚。

    他本意是为族里好,不希望有人顶了梨花的位置。

    哪晓得他爹听了后,心如止水的眼眸再次燃起了熊熊烈火,边踹他边道,“老子没死呢。”

    犹记得先前他和老爷子说话,老爷子一副将死之态,哪怕他过火老爷子也不冷不热的睨他一眼,哪儿像今天神采奕奕?

    他和梨花说,“你忙你的,族里的事有我呢。”

    他发过誓,只要他活一天,赵广昌就别想赵家的族长。

    梨花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都说山里草药多,要不行,先搁下手里的活去挖点草药回来囤着”

    “不到那种时候。”赵二壮回到灶膛前,安心烧自己的火,“天儿慢慢暖和了,除了蛇虫,不怎么生病了。”

    说到蛇虫,赵二壮问赵广安,“今天有收获吗?”

    赵广安拿着勺子搅釜里的刺泡儿,“这些果子不就是?”

    釜热后,刺泡儿的汁水一个劲儿往外冒,不多时就没过了刺泡儿,沸腾后,咕咕咕的冒水泡,赵广安忙不过来,梨花和赵良过去帮忙。

    果酱熬成什么样子算好梨花不知道,只能问赵广安。

    赵广安回想在夫子那儿吃到的果酱,自信道,“不着急,我在呢。”

    然后就是他釜里飘出一股带着果味香的糊味,赵广安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怎么糊了?”

    梨花使劲搅拌,注意到勺子上的汁水成了黏糊状,和赵二壮说,“拿出灶膛里的柴,我觉得这样应该就行了。”

    一背篓刺泡儿,熬成果酱后只剩五分之一左右,灶房没有空置的坛子,梨花和赵二壮道,“装到竹筒里用木塞读起来吧。”

    赵二壮没熬过果酱,但这个味道太浓了,他忍不住咽口水,问梨花,“果酱怎么吃啊?”

    “泡水喝吧。”

    梨花想了想,“当蜂蜜吃。”

    蜂蜜的话基本都是泡水喝的,又或者吃药时放点在药里减少苦味。

    赵二壮道,“我能尝尝吗?”

    “可以啊。”

    知道族里人还没吃过,赵二壮等她们将果酱全部盛出来后,用烧开的水冲了遍勺子和釜,然后跟赵良分着吃。

    两人一脸雀跃,然而抿一口后,脸顿时皱起。

    嘴也抿成了一条直线,随即呲起牙,“好酸。”

    “不应该啊。”早就嘴馋的赵广安阔绰的从竹筒舀了一勺放嘴里,下一刻,酸得五官扭曲起来,“怎么这么酸?”

    “很酸吗?”梨花也想试试。

    最后,不得不承认,果酱的味道和刺泡儿本身的味道还是有点大的。

    她从篮子里捡了几个甜果去嘴里的酸味,解释道,“放一放就好了。”

    赵二壮看着面前的碗,刚刚生怕水少了,现在可好,这么一大碗,压根喝不完,他问梨花,“放到明天会不会坏?”

    “还不到夏天,估计不会。”

    第二天,族里人都吃到了梨花她们连夜熬制的果酱。

    和她们嫌酸的反应不同,族里人都很喜欢,甚至还跑到隐山村问窦娘子除了泡水有没有别的吃法。

    这一问,整个人就热血沸腾不止。

    刺泡儿除了熬果酱,还能做成果皮。

    果酱摊开晾晒几日就成果皮,制作极其简单,他们等着梨花回家告诉她做法,哪晓得接下来好多天都没看到梨花人,赵广安和其他女娃也没回来。

    反正有梨花在就不会出事,族里人没怎么担心,毕竟,地里的活太多了。

    可能谷里没有人种过庄稼,麦子长得特别好,割麦子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

    麦子收回家要晒干脱粒,谷里没有晒场,便往院里铺上竹席,然后将麦子倒在上面。

    丰收的喜悦充斥在整个山谷。

    与此同时,梨花和赵广安也忙得不可开交。

    她们到峡谷后,决定将峡谷里的刺泡儿全部摘了,因此便没打算回去过夜。

    梨花带了干粮,还将棺材里的铜鼎拿了出来,摘来的刺泡儿往铜鼎里一倒就能熬果酱。

    为了让大家都参与,熬果酱的事儿由大家轮流来。

    出来时梨花让赵广安挑了两个水桶,熬好的果酱倒桶里就行,但因大家喜欢果酱的酸甜味,这些天吃了不少,因此两个桶始终没有装满。

    当然,这跟梨花偷藏了有关。

    她和赵广安守夜,约好一人睡上半夜一人睡下半夜,梨花不睡时,便会将桶里的果酱放进棺材的坛子里,等赵广安守夜时发现果酱少了也只会以为是梨花吃了的。

    离出门到几天,他们已经吃了四天的果酱了。

    现在舌头都是麻的。

    这晚,所有人都睡着后,梨花照样将桶里的果酱盛了几勺在自己的棺材里。

    峡谷里的夜晚不怎么安静,除了动物的逃跑攒动,还有碎石滚落的声响。

    细听的话,还有鸟雀啄食的声音。

    之前装酒的坛子现在已经装满了果酱,她又匀了个饭甑出来。

    饭甑漏水,她先在底层和周围铺上宽大的叶子,随后再往里放果酱。

    她们住在一株树下。

    这株树几人才能环保,旁边还生出了许多树根,形成了密闭的屋,下雨时,雨水也不能渗透。

    往上看时,亦不能看到天空。

    她将勺子放回木桶,倏地,旁边传来轻微的响动,梨花面不改色的望过去,就见赵文茵裹着衣衫过来,“三娘,那儿有虫子。”

    离家四日,再娇气挑剔的人都变得粗糙许多。

    赵文茵指着自己睡觉的位置,“黑黑的,我看不见具体是什么,但我听到它在爬。”

    梨花面前烧着柴堆,闻言,她从柴堆里捡起一根烧得正旺的木棍,朝赵文茵指的位置走去,“什么虫子?”

    赵文茵缩起脖子,因是被吓醒的缘故,额头汗腻腻的,“不知道。”

    梨花摸出手里的刀,缓步上前。

    其他人睡得熟,火把靠近也没醒过来。

    梨花举着火把往四周一照,低矮的草在她们来之后就全部除掉了,露出新鲜的泥土,泥土上面是厚厚的树叶。

    这种树叶又大又光滑,当雨伞用都不成问题。

    几天过去,绿色的叶子开始枯萎,然而并没看到不合时宜的虫子,她问赵文茵,“你是不是听错了?”

    赵文茵胀红了脸,“我又没聋,怎么就听错了?”

    梨花蹙眉,“这么大声干嘛?”

    她把火把递过去,“自己找去!”

    赵文茵站着不动,见梨花认真的,顿时萎了一截,气势也弱了,“我没有乱说,我真的听到了,三娘,你能不能掀开树叶看看是不是藏在下面了啊?”

    梨花盯着她。

    赵文茵遭排挤她是知道的,这几天,无论她想跟谁说话,大家都避如蛇蝎。

    如果赵广昌和元氏在,她还能哭一哭,可是这儿没人在意她的感受,所以哪怕吃得不错睡得不错她的下巴看上去也明显瘦了。

    她看向树叶。

    这儿的地被赵广安铲平了,如果树叶底下有东西,该隆起来才是。

    但并没有。

    梨花不禁怀疑赵文茵无的放矢,“我给你照明,你自己掀。”

    “它跳出来咬我怎么办?”

    梨花看向火堆,“找个棍子来。”

    一会儿后,赵文茵将树叶周围检查了个遍也没找到疑似蛇虫的东西,总算舒了一口气。

    梨花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为了保持清醒,她坐在一根几根树枝上,周围没有可依靠的东西。

    刚坐下没多久,赵文茵又走了过来。

    她紧紧抱着双臂,脸色惨白,像看到什么惨不忍睹的画面似的,嗓子都哑了,“还在响,真的。”

    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看来真的吓着了。

    梨花又随她过去,却仍然没看到蛇虫的影儿,为此,她还大着胆子朝树上瞥了眼。

    树干太粗了,火把照不到树的顶端,她怀疑,“难道是树上有东西?”

    赵文茵的脸又白了几分,“不会吧?”

    说到树,她最先想到的不是鸟雀,而是蛇,她两步躲去梨花身后,朝另一边喊,“三叔,三叔”

    赵广安睡得香,耐不住担心梨花的安危,所以赵文茵一叫他立即就醒了,“什么事?”

    “树上有东西。”

    这棵树看上去似乎已经上百年了,枝桠垂下来的根看着十分粗壮,赵广安攀着树根站起,顺着两人的目光往树上瞧去。

    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他上前,“有什么?”

    赵文茵张了张嘴,“好像是蛇。”

    赵广安吓了一跳,赶紧叫醒其他睡着的人。

    这片峡谷藏在丛林里,没有任何活人的痕迹,真有蛇出没的话,大家就得小心了。

    他问梨花,“咱的艾蒿呢?”

    在老家,他们用艾蒿熏蚊虫的,知道益州兵认识驱蛇虫的草后,梨花就让族里人问问,挖些回来种在山谷里,眼瞅着快入夏了,不做好防蚊虫的准备可不好过夏。

    梨花说,“熏着的,不过我觉得不是蛇。”

    她自认耳力不算差,真有蛇蠕动爬行的话,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

    赵娥她们也醒了,许是没料到有蛇,所有人惊慌的站起身往赵广安身后躲。

    梨花问她们,“你们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赵娥摇头,随即迟疑了半晌,挠头道,“好像有什么在响。”

    梨花指着树上,“上面传来的?”

    “好像是地下。”

    因为刚醒,脑子还混沌着,梨花知道赵娥不会乱说,耳朵贴着她睡过的树叶,屏住了呼吸。

    像赵文茵说的,的确有什么在动,声音很杂,一时半会分辨不出来。

    正要让赵广安来听听时,远处横断的山脉突然攒动。

    夜风中,似有什么轰轰而来,梨花大惊,“阿耶。”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声音,视线不自觉的朝远处望去。

    峡谷一片漆黑,看不到什么发出的声响,但树叶的哗哗声越来越近。

    赵广安抱住梨花,四下张望一眼就要跑。

    可这儿是峡谷,想出去只能往身后跑,黑灯瞎火的,绊着不说,就怕真碰到蛇虫被咬上一口。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山脉好像断裂,因为大石滚落的轰轰声特别清晰。

    与此同时,旁边的树好像晃起来,赵广安以为自己产生的幻觉,背靠着树揉太阳穴。

    但那种摇晃感没有减弱,然而越发剧烈起来,赵广安不得不松开梨花。

    “地龙翻身!”梨花惊叫出声,“往外面跑。”

    地龙翻身,必须站在空旷的地方,身旁的这株树虽然遮天蔽日,但万一倾倒是要砸死人的,梨花大叫一声,“快跑。”

    她拉住赵广安就朝外面跑,其他人重心不稳,却也跟在她身后。

    赵广安没有经历过地龙翻身,说书先生偶尔会讲到这方面的故事,多是语气沉重,后续不了了之,但伤亡惨重是不可避免的。

    他回过神,挣脱梨花的手,捞起她夹在腋窝下狂奔。

    身后的火堆还燃着,这时候,照亮了树上的一角。

    鸟雀突然飞起,抖落了无数草屑和灰,梨花看向树枝分叉处,不知哪儿来的鸟巢落在上面摇摇欲坠。

    赵娥她们不知道什么是地龙翻身,只感觉天旋地转,什么都在晃,胆子小的人哇哇大哭起来,赵文茵更是埋怨赵广安,“为什么要在这儿过夜?我要死了都是你害的。”

    她们在这儿过夜除了想摘野果,再就是想打猎。

    刺泡儿的树根处好多鸡蛋,赵广安笃定这儿是野鸡的窝,就想守株待兔,哪晓得几天过去,除了一开始发现的鸡蛋,没有任何野鸡的踪影。

    现在一想,定是动物感知到危险先跑了。

    “闭嘴!”赵广安这会儿慌得六神无主,哪儿有心思听赵文茵的诉苦。

    他们已经跑到了空旷之处,但他的感觉并不好,因为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泥土的味道,不用说,定是对面山脉断裂引起的。

    他问梨花,“咱们现在可要回山谷?”

    不知道还有没有地龙翻身,谷里的房屋多是木头,恐怕承受不住摇晃。

    想了想,她说,“咱不回去,去益州城。”

    “这时候?”

    益州城离这儿可不算近,到城门恐怕明天下午了,梨花说,“对。”

    地龙翻身,益州城肯定会乱作一团,现在是她们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赵广安心有迟疑,“不知道你阿奶她们怎么样了?”

    “让堂姐她们回去。”

    没错,梨花决定分成两拨,一拨人回村,一拨人去益州城。

    梨花叫来赵娥,郑重其事的说,“堂姐,这会儿族里人基本都在家里睡觉,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跑出来,你带大家回去帮忙,我和我阿耶去益州城,顺便再去看看堂伯他们。”

    赵大壮带着人下山插秧去了,夜间不会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去看看。

    赵娥知道轻重缓急,村里需要帮忙,她爹那边恐怕也是,“三娘,我们找得到路,你和堂叔快去找我阿耶他们,我们将这儿收拾好了就回去。”

    那么多果酱还要弄回村。

    梨花也想到了这点,“果酱给我阿耶挑下山,顺便给堂伯他们尝尝鲜,其余的拿到益州城卖了。”

    益州已经开始囤兵,心思昭然若揭,而荆州已经自立为王,她现在想知道京城的动向。

    世道乱成这样,朝廷真的不管了吗?

    哪怕刚刚稀里糊涂差点死掉,但毕竟没人受伤,加之大树没有松动的迹象,所以惊吓过后,大家并没感到多少恐惧,只有赵文茵,她紧紧抓着梨花胳膊,“路上堵了回不去怎么办?”

    她也想回家,但她更怕路上出什么意外。

    从小到大,她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

    这次打猎,她是不想出来的,族里那么多人,哪儿轮得到她们出手,但三叔发了话,她阿耶也没辙,阿娘知道她排斥,好言好语哄她说等她学会打猎,将来打到的猎物就能自己吃。

    为了阿娘的这句话她才出来的,不曾想会碰到这种事。

    她问梨花,“我们回不去怎么办?碰到坏人怎么办?”

    梨花看着她,“你不是有武器吗?”

    总不能一直在大人的庇佑下长大,梨花说,“碰到坏人,先假意扮弱,关键时刻给他们致命一击就行,这

    些我阿耶都教过的,你们只要出手就一定有办法,实在不行就跑,你们在山谷里跑了那么久,对周围地形肯定比刚来的熟悉,还怕跑不掉吗?”

    是啊,挖野菜以前,赵广安天天带着她们跑步,为的就是将来遇到危险能逃命。

    赵娥拉过赵文茵,和梨花道,“三娘别担心,我们会安全回村的,你和三叔注意安全。”

    山里本就黑,又是晚上,梨花怕她们迷路,给了她们两个火折子,然后教她们点火把的办法。

    赵文茵哭哭啼啼的,但赵娥非常有主见,一直让梨花别担心。

    梨花和赵广安先离去,她们一走,赵文茵就冲赵娥发起火来,“她们要下山找你阿耶,你担心你阿耶,当然盼着她们走了,我不行,我阿耶他们还在家里等着我,我不想死在外面。”

    赵娥她们出来带了弹弓,还带了短刀,因为刺泡儿的刺儿太扎手,有刀的话,可以将根茎上的刺儿刮了安心摘刺泡儿。

    听了赵文茵的话,赵娥面不改色,“你阿耶他们还在家,可能遇到危险也说不一定,咱们回去,能帮他们一把呢?”

    赵娥毕竟要大点,哪怕一起懵懵懂懂,然而听家里人说多了,也知道目前的处境。

    梨花是未来的族长,她的话必定不会错的。

    而且赵文茵有一点没说错,地龙翻身后,她最担心的就是下山的阿耶。

    益州那个村的房屋多半是破旧的,房屋倒塌的话,她阿耶或许被埋在里边也不知,三娘她们过去的话,无论生死,总会将阿耶带回来。

    她指挥其他人,“将各自的东西收好,然后灭了地上的火咱就走。”

    梨花和赵广安已经走出去几十米了,赵广安担心的望着峡谷里亮光的地方,“你堂姐她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的。”

    “文茵太不懂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不是逼不得已,咱们会不回村吗?”

    真以为谁喜欢奔波劳碌呢?

    “别管她。”

    赵文茵就是被元氏宠坏了,至今没有成长,往后遇到的挫折多了就知道了。

    梨花看他挑着水桶走得费劲,悄悄把果酱放进棺材里,等到了赵大壮他们所在的村子又全部拿出来,赵广安没有察觉,只感觉水桶好像突然变种重了,以为是他累了的缘故,一个劲的梨花说,“你累不累,累了阿耶背你,阿耶现在体力好,挑水头走几十里完全不是问题了。”

    如果在去年,别说挑水桶走路,就是穿着最软和的鞋都走不了多远。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体力就越来越好。

    梨花笑而不语。

    这一路,赵广安喘了多少口大气,想到他仍然关心自己,笑容越发灿烂,“阿耶,我体力好着呢。”

    她和刘二李解外出办事的时候,走的路更远。

    还没到村子,远远的就看到那儿亮着光,似有人影来回走动,梨花怕附近有人,不敢大喊。

    走近后,看到所有人都灰溜溜的,心里不是滋味。

    赵大壮正组织人救被压在墙下的人,看到父子两突然出现,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可能真的经历死亡还能看到亲人的怀念吧,“你们怎么来了?”

    听他嗓音变了气音,赵广安亦红了鼻子,“三娘怕你们出事,连夜要来瞧瞧,谁困在屋里了?”

    赵广安不知道下山的人有多少,只看到赵大壮拿着锄头刨面前倒塌的墙,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李大婶她们。”赵大壮没有过多解释,“村里怎么样了?”

    “不知道。”赵广安如实说,“我们在外面,突然听到声响,以为有什么动物,哪晓得地面突然摇晃起来,幸亏我们在外头,要是在家里,能不能跑出来都不好说。”

    转而想到好多族里人都在家里,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定是要乱成一锅粥了,他赶紧上去帮忙,“你们没受伤吧?”

    “没。”

    知道可能会有益州的官吏进村,赵大壮和其他人没有进村住,而是就在村口搭了个简陋的棚子过夜,感觉到天旋地转时,赵大壮以为脑子晕沉的缘故,谁知道下一刻,突然一只手将把自己拖了出去。

    他这才知道地龙翻身了。

    想到这儿,他担心其族里来,“不知道我爹他们怎样了,他腿脚不好,我二弟又是个粗心大意的,一倒床睡得跟死猪似的,万一忘了我爹”

    第109章 109进城采购扮作良民

    梨花从没见过这般啰嗦的赵大壮,突然像打开话匣子也是担忧家里的缘故。

    她安慰赵大壮,“你不在,二堂伯就成了挑大梁的,他不会舍弃四爷爷不管的。”

    去年从老家逃荒出来,赵广昌嫌族里老人是累赘,想将四爷爷丢在城里,是二堂伯不离不弃的守着病重的四爷爷。

    说着,梨花不动声色的瞄赵广安,“阿耶担心阿奶不?”

    赵广安坐在地上,双手扯着前襟扇风,“咋不担心?你大伯那人表面看着在讨好老太太,谁知他是不是装的?”

    如果是装的,危急时恐怕不会在意老太太的生死。

    思及此,他焦急得站起,双目紧紧眺向来时的大山,“三娘,我眼皮跳得厉害,你阿奶不会出事了吧?”

    东边已经泛出淡淡的灰白,只显出山峦模糊的轮廓。

    他搓着手原地打转,神色犹豫不决,“三娘,我们要不回去?”

    老太太不在了,家里就轮到大兄做主,以大兄的脾性,他和梨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梨花站在倒塌的泥墙前,小脸不知从哪儿沾了灰,表情尽显晦暗。

    半晌,她举起手里的小锄头朝地面砸去,淡淡道,“远水救不了近火,阿耶,咱做好自己的事儿。”

    这话听着有点不近人情,赵广安怕其他人多想,正要找补两句,但听赵大壮说,“三娘说得对,地龙翻身是天灾,咱们即使回去也做不了多少事,不如继续留在这儿种地。”

    一起来的还有几个老人,出事时,她们睡得熟,不过草篷没有围墙,承重的梁又是竹子,所以她们只受了点轻伤。

    古阿婶道,“是啊,咱好不容易将田垄出来,不栽上秧苗又该长草了。”

    这个时节的杂草长得太快了,昨天她去南边村子看她之前撒的豆种,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哪些是豆苗。

    她和梨花说,“我和你堂伯说了,这儿忙完后就去南边将咱之前种的地除一遍草再施一遍肥,既然撒了种,总得好好精悠不是?”

    “那你们警醒点,察觉不对劲就往山里跑。”梨花说起自己的打算,“我和阿耶准备去益州城看看”

    赵大壮皱眉,“去益州城做什么?”

    “地龙翻身,无家可处的百姓肯定要进城寻官府庇佑,我想混进城看能否采购些家禽”

    赵大壮直起腰,“我和你阿耶去吧。”

    梨花终究是个小姑娘,被难民盯上恐怕难以逃脱,他不一样,他牛高马大的,普通难民不会打他的主意。

    梨花看了眼面前四分五裂的墙,拒绝道,“不用,我力气小,干不了重活。”

    赵大壮反应过来,叮嘱赵广安,“城里鱼龙混杂,你要多留个心眼。”

    赵广安拍拍胸脯,“我知道的。”

    眼瞅着天色渐亮,大家只刨出了一小块地,别说救人,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梨花踩上泥墙堆,扯着嗓门喊了两声李阿婆。

    四周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回应。

    她怀疑李阿婆死了,屋墙倒塌砸死人的事儿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赵大壮他们一晚没睡,再这么盲无目的的刨下去也是白费功夫。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脚下的土突然裂开,又左右摇起来。

    在山里时,除了最初对面山脉塌了一角,更多是动物的逃窜,树叶的碰撞声。

    而站在坍塌的泥墙上,双脚周围慢慢塌陷摇晃的感觉尤为剧烈。

    她下意识屈膝想稳住身形,一双手及时的捞起她走了出去。

    赵大壮抱着她,脸色紧绷,“震动没过去呢。”

    从昨晚到现在,这样的震动已经发生过几十次了,有时候震得不明显,大家不会躲避,但有时天地摇晃,像被人放在竹筛里抖来抖去的。

    赵大壮说,“别以为不严重,好多屋子都是在这种轻微的震荡里塌了的。”

    他将梨花放到地上,再次担心她去益州城一事来,“乡下都这样了,城里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时去益州城,碰到对官府积怨已深的难民怎么办?”

    益州官府没有想象的得人心,大批难民涌进城,肯定会冲进衙门闹事。

    去年好几个戎州衙门就被难民冲了。

    梨花说,“我们会小心的。”

    她看向自己刚刚站过的地,方才她过去时,那儿位置最高,此刻已经凹陷了几公分下去。

    她心有余悸的说,“堂伯,李阿婆她们恐怕不在了,你们莫继续刨土了,重新搭个草篷,干完活

    早点回山里。”

    赵大壮不认死理,他刨土救人是下意识的行径,梨花来了后他救人的心思就淡了,秧苗没插完,族里什么情形又不知,在这儿耽搁越久就越晚才能回去。

    他看了眼面前凹凸不平的地儿,叹道,“我原本就想不挖回去了。”

    虽然可怜李大婶的孤苦无依,但他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实在分身乏术,他道,“你不是要去益州城吗?快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好。”

    梨花将果酱留给他们就和赵广安走了。

    既然要混进益州城,自然要扮作益州百姓,往北走了四五里后,她和赵广安绕到了官道上。

    天边白晃晃的,始终不见太阳,已经有些许经验的梨花和赵广安说,“要下雨了。”

    赵广安谨慎地盯着四周,“没带伞怎么办?”

    没带伞,也没穿蓑衣,下雨的话,父女两恐怕都会淋成落汤鸡。

    梨花说,“经过村子时我们问村民借借。”

    走了差不多两里,路上出现了难民,他们穿着打补丁的衣衫,形容憔悴且狼狈。

    赵广安紧张的拉过梨花,“三娘”

    难民不多,极少有三五成群的,更多是孤零零的人,像提线木偶似的迈着腿朝益州城的方向在走,梨花拍拍他的手臂,“没事的。”

    说着,她看了眼赵广安的衣衫,果断的拿出刀将其划破,然后抓了把泥撒向他。

    赵广安云里雾里,却也没躲,泥直直撒到他脸上,一张脸看上去灰扑扑的。

    梨花将自己的衣衫一并划破,弄成难民的模样。

    她们脚程快,很快就追上了难民。

    难民先是偏头瞅一眼,见赵广安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灰,哽咽的问道,“你们村情况怎么样?”

    赵广安低头吸了吸鼻子,“屋子没了,家人没了啊。”

    他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问对方,“兄台,你哪个村的?”

    要知道,据窦娘子所说,益州的男子都被抓去从军了,怎么会冒出一个男子来。

    男子恍惚的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和你一样。”

    赵广安心下警钟大作,对方也是戎州人?也是去益州城打探情况的?他偷偷瞟梨花,梨花朝他眨了眨眼,歪着头问对方,“阿伯,你说衙门会管我们的死活吗?”

    前边两米是互相搀扶着的妇人,其中一妇人的脚似乎受了伤,走路一瘸一瘸的。

    听到这话,两人齐齐转过头来。

    猛地看到两个男子,两人脸色一白。

    被梨花叫阿伯的男子摆手,“不用怕,我们都是益州人,我以前是酒楼的厨子,戎州乱了后,益州衙门征兵,看我有几分本事就分配我去军营做饭。”

    说着,他指了指身后,“住所离军营有点远,昨晚地龙翻身,去戎州的隧道塌了,我没去处,只能回益州城请示。”

    妇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赵广安身上,赵广安佯装痛失家人掉了两滴泪,“昨晚轮到我值夜守粮仓,我如厕时地龙翻身了,跑回去找其他人,哪晓得他们全部被埋了,我没办法,只能来益州城了啊。”

    妇人不知道军营的情况,盯着梨花。

    梨花紧紧抱住赵广安手臂。

    赵广安哭着道,“在路上看到这女娃可怜就带上一起,她好像脑子不好使,将我认成她阿耶了。”

    现如今,谁不是家破人亡?

    妇人露出怜惜之色。

    赵广安则趁机跟那名男子套近乎,“鄙人姓李,兄台贵姓啊?”

    两人都是在军营当差,但差事不同,没见过面实属正常,而且军营里李姓最多,对方更不会起疑了,回道,“周,家里排行老三。”

    “周三兄!”赵广安颔首,“你们损失了多少人?”

    “除了我和两个生火的,其他人都没了。”周三郎看他衣服破破烂烂的,“你去哪儿弄成这样了?”

    “路过一个村子,去村里找的。”

    谁晚上睡觉穿得这么严实啊?

    周三郎见梨花灰头灰脸的,没有怀疑她的身份,哪怕她抱着小锄头,也只当她脑子坏了。

    岭南攻占戎州后,疯癫的人比比皆是,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问赵广安,“这趟回城,少不得要被上面怪罪,你可想好了怎么应对?”

    “我找不到百户人,只能回城了啊。”

    不愧是常年泡茶馆的,赵广安谎话信手拈来,不忘套对方的话,“你呢?”

    周三郎目光闪了闪,点头道,“我想的和你一样。”

    梨花观察他的表情,轻轻扯赵广安衣袖,示意他对方说谎了。

    赵广安面上波澜不惊,“谁都不知道会发生天灾,不知城里怎么样了?周三兄,现在城门盘查得严,你可带了进城凭证?”

    梨花手里有过所,他们扮成益州百姓的话刚好派上用场,这不升官了吗?用那份过所好像有点不合时宜了。

    周三郎心下明了。

    哪怕对方也是军营当差的,但没有证明身份的凭证照样回不了城。

    看对方满脸期待的望着自己,周三郎的手无意识的抚摸了下胸口,“跟着我吧。”

    正好,他有件事想托对方帮他办。

    他们聊得投机,到城门时,梨花突然跑向前面的两人,朝受伤的妇人喊阿娘。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哭起来。

    城门已经聚集了不少难民,乌泱泱的人,井然有序的拍着队进城,梨花看到守城的士兵比上次来的时候多,愈发攥紧度人的衣服。

    妇人瞥她一眼,同搀扶她的人说,“如果不是我睡得沉,大娘她们就不会死,都怪我。”

    “她们知道你尽力了,不会怪你的。”她看梨花可怜,于是,当士兵问梨花的身份时,她帮忙答了句,“我侄女。”

    衙门有各个村的人口记载,但只有数量,没有长相,官兵发放了一块木牌给她,“拿着这块牌子去衙门领粮,完了就回去,别在城里逗留。”

    “好。”

    赵广安担心跟梨花走散,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

    官兵检查周三郎的凭证后,眉头紧皱,但没让两人进城,“这事节度使已经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等候。”

    眼看着梨花随人进了城,赵广安急了,“隧道塌了,去哪儿等啊?”

    周三郎还想回家看看妻儿,也有点慌张,“是啊,山里有戎州难民,就我们两,如果被抓上山多俘虏怎么办?”

    戎州抓了几十名俘虏在军营不是什么秘密,赵广安连连点头,“对啊,我是益州人,可不想为荣州人卖力,你行行好,就让我们进去一趟吧。”

    “你家人在城里?”

    周三郎迫不及待的点头,守城士兵又核实了番凭证没有作假,侧身让他们过去,警告道,“最迟明天天亮就得出来。”

    两人异口同声,“好。”

    因为走的官道,所以还早得很。

    进去后,他急急找寻梨花的影子。

    惦记家里的周三郎看他心情迫切,身后拉住他,“李郎君,我帮了你一回,你也得帮我一回。”

    赵广安甩开他的手,“什么?”

    “随我来。”他搂过赵广安胳膊朝左边街走去。

    赵广安大急,要是跟梨花走散了,他就别想活了,刚要开口喊人,前面的梨花心有灵犀的转过身来,然后松开妇人的手,甜滋滋朝他跑来,“阿耶。”

    如此,赵广安才松了口气。

    梨花脸蛋脏兮兮的,看着就是贫困人家的孩子,她抓住赵广安衣角,又喊了声阿耶。

    周三郎看赵广安明显如释重负,眼神在两人身上逡巡了下。

    时下买小媳妇的数不胜数,想不到李兄弟还好这一口,他收回目光,“你既想让她跟着就跟着吧。”

    一个傻子,不会对事情有什么改变的。

    赵广安回过神,这才认真问他,“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啊?”

    “去我家就知道了。”

    赵广安拿不定主意,去看梨花的表情,见她点头后才放松下来,心道周三郎也特

    热情了,搂着他的力道都把他胳膊掐疼了,这时候了,还怕自己跑了不成?

    梨花跟在两人身后,开始打量起城内的景象。

    倒塌的房屋不少,有些院墙倒了一半,底下还躺着人呼喊救命。

    路过的行人充耳不闻,直直奔着衙门的方向去了。

    梨花看了眼下半身压在墙下的人,扯赵广安衣袖,赵广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想救他?”

    三娘不像有这个闲心的人,赵广安看向墙里侧,半院子的柴堆,半院子的池子,池子里装满了水,水上漂浮着荷叶,他顿时领会到梨花的意思,强硬的扭过周三郎的力道朝伤患走去。

    那人见赵广安驻足,眼里迸发出希望的火花,然而看清他们的长相后,又有所迟疑。

    良久,她朝梨花伸出手,“小娘子救救我。”

    梨花摇晃着脑袋,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开口,“你家人呢?”

    “出门干活去了。”

    她刚被压在墙下没多久,但伤了大腿,疼得动弹不得,她和梨花说,“你有锄头,刨开我身上的石子,我给你饭吃。”

    赵广安指着院里的池子,“我要你的荷花。”

    荷花能生藕,弄回山谷种的话,秋冬就有藕吃了。

    对方怔忡了片刻,眼瞅着经过的难民越来越多,心知再等下去恐会出事,答应下来,“好。”

    赵广安对周三郎说,“周三兄也搭把手。”

    没料到面前的人这么热心,周三郎没有任何纠结,直接用手捡碎裂的石子。

    这户院子不大,和城里多数宅子一样,一半囤柴,一半囤水,因为去年干旱实在太让人害怕了,不得不未雨绸缪。

    对方大腿上的石头有点大,赵广安和周三郎合力才把人拽出来。

    其中一块尖锐的石子刺入肉里,鲜血横流,女子最初疼了一会儿,现在似乎已经麻木了,冷静地撕了一块衣衫止血,要梨花搀扶她回去。

    院墙矮了一大截,外面的人想冲进去轻而易举,然而除了相信面前的人,女子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左右两边的邻居家里也遭了难,天亮后,就有人把她们接走了,那时候她家的院墙只是裂了缝,她就没当成一回事,哪儿会料到她出来想看看街上的情形时塌下来。

    屋檐下有木椅,梨花扶着她坐下。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指着池子道,“你们挖吧。”

    赵广安欢天喜地的走过去,却看里边有鱼儿游来游去,顿时改口,“能要两条鱼不?”

    鱼的腥味重,普通人家不爱吃这玩意,但梨花家里调料多,没乱起来前,家里时不时就会吃鱼,她和赵广安还会去水沟里摸鱼烤来吃。

    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很久远的事情了。

    女子猜到他会这样,没有拒绝,“两条,其他的都给我留下。”

    家人去接亲戚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眼下除了答应对方的要求别无他法。

    赵广安不知道她如此痛快,高兴地捞了两条鱼,又问她拿了个竹篮装鱼,顾念她的好心,走之前,将倒塌的墙重新堆堆砌了一下,虽然远不及以前牢固,但至少在外面看不到院里的情形。

    周三郎自始至终像个热心人,默默无闻的帮着干活。

    赵广安给他荷花他没要,给他鱼他也没要。

    走出大门,周三郎只搂着他不让他跑掉,“现在去我家吧。”

    赵广安看着竹篮里奄奄一息的鱼,没有反对,只问,“你到底要我帮我什么忙啊?”

    刚刚,趁周三郎不注意,他和三娘聊过了,周三郎想让他做的绝不会什么好事,但有利可图就是了,这世道,只要有利就能做。

    周三郎摇头不语。

    这条街倒塌的屋舍不多,然而拐弯后,整片巷子几乎成了废墟,废墟上有人双手刨土大喊家人的名字,有人一寸一寸的蹲着走,边走边在下面扒拉着什么。

    一件衣服,她们就穿上,一个镯子,她们就戴手上,一块糕点,她们就小心翼翼的裹起来塞怀里。

    通过她们的行径,一眼就看得出她们是难民。

    因为换了是梨花,她也会这么做。

    周三郎在看到满目废土碎瓦时,步伐不由得加快,赵广安被他拽着,不得不跟上他的脚步,“周三兄家住何处?”

    周三郎目光沉沉,半晌不言。

    直到又走了两条街,在看到没有彻底倒塌的屋舍时,他微微松了口气。

    这片的人明显更多,因为哭声比之前几条街的悲痛。

    周三郎刚刚还很急,现在却慢了下来,赵广安随着他的目光往前看。

    在一处还剩膝盖高的院墙前,两人妇人背靠墙坐在废墟上,脸上有血色的划痕,衣服上还有一处印着浓浓的石子印。

    方才救女子于墙下出来时,女子的大腿就有这样的痕迹。

    周三郎自然也看到了,他张了张嘴,沙哑的喊了声,“娘”

    头发灰白的老妇睁开眼,在看到周三郎的刹那,眼泪夺眶而出,“三郎啊,你总算回来了,你爹没了啊。”

    周三郎放开赵广安,大步跑上前,在老妇面前蹲下,“三郎回来晚了。”

    老妇抱住他,泣不成声的捶打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要是昨晚回来,你爹就不会死啊。”

    老爷子被埋在卧房里了。

    整个宅子,只倒塌了一处,偏偏就把老爷子带走了。

    周三郎望着老两口的卧房,拔腿就往里边跑,老妇抓他不住,急得咳嗽起来,“回来,快回来。”

    话音未落,地面又是一晃,老妇瞪大眼,凄厉的喊道,“三郎。”

    “娘。”周三郎跪在老妇面前,眼泪横流的望着又塌了一角的青砖瓦房。

    屋顶的瓦片随着震动,飞快的坠向地面,发出一阵尖锐的碰撞声,他抹了抹眼泪,“都是三郎不孝。”

    老妇紧紧抱住他,再也舍不得打他一下,“你大兄他们呢?”

    只有老三回来,老大和老二不会死了吧?老妇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泛滥开来,周三郎亦悲伤不止,“我和大兄他们在军营就散了,他们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阿娘,你哪儿受伤了?我带你去医馆。”

    老妇用力往下坐不肯动,“医馆都塌了,大夫死在里面了,现在去哪儿看病啊?”

    去年闹瘟疫,官府将医馆的药材全部征收了,医馆的大夫心善,舍不得看到百姓们药石罔顾,便自己去山里采药回来诊治病人,衙门感念他的好,特意派了人去山里挖药,据说新的药材刚送到医馆就出事了。

    她靠着周三郎的肩,“娘没事,不去医馆。”

    活到这个岁数,去一次医馆就像死了一次似的,她怕了,宁肯死在家里也不想受那个折磨。

    梨花和赵广安在边上杵着,等母子两叙完旧才走上前跟老妇问好。

    老妇脸上还淌着泪,但儿子归家让她振作了些,

    “多谢你们陪三郎回来,可惜这会儿乱着,没法请你们去家里喝杯茶,三郎,你去灶房烧壶开水给他们喝吧。”

    赵广安摆手,不知为何,看到老妇人这般疼爱周三郎,不禁想到了在山谷里的老太太。

    城里的青砖房都塌了,村里那些木屋肯定更脆弱,他红着眼眶说,“不用不用,我们过一会儿就走了。”

    在之前的女子家耽搁了许久,再拖延下去,估计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就得离开,赵广安可不想白来一趟,和周三郎说,“先将婶子背回屋吧。”

    老妇激动起来,“不能回去。”

    屋里的墙已经裂缝了,屋顶的瓦片还往下掉,进屋的话,很容易受伤的。

    她一解释,周三郎也反应过来,急忙回去拿了两根凳子出来,“娘,坐凳子吧。”

    地上全是碎石,膈屁股得慌。

    老妇人盯着自家儿子舍不得移开眼,“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没有闹天灾前,街坊邻里无不羡慕她的儿子出息,不是掌柜就是管事,月钱多不说,还很有面儿,然而戎州的事情终究还是波及到了益州,酒楼关门后,官府就挨家挨户征税,交不上税的就去从军。

    三个前途大好的儿子被迫去了军营。

    想到还有两个儿子生死不明,老妇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看着满目疮痍的宅子道,“三郎,往后咱们可咋办啊?”

    周三郎看了眼旁边的媳妇,心有千万语,却说不出来,问老妇,“嫂子她们呢?”

    “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

    孙子到读书的年纪了,这儿离书塾远,担心孩子们路上碰到坏人,就搬回娘家了,两个儿媳妇都这样。

    周三郎皱眉,“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没回来报个信儿?”

    “也不知道她们那边什么情况,据外面回来的人说,咱们东边两条街的屋舍全部倒塌了,一家人连个活人都没有,官府急着给涌进城的难民发粮,暂时顾不上城里,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呢。”

    她觉得官府特狠心了点,征收家里男子时,半点不带犹豫的,可是家里出了事,他们只挂着乡下人,全然不顾她们的死活。

    想到什么,她吩咐儿子,“衙门在发粮,你快去领。”

    “不着急。”

    仍然时不时有瓦片从屋顶滑落,周三郎不敢进屋拿东西,问赵广安,“李郎君进城办什么事的?”

    “原本想去亲戚家的,现在乱成这样,倒是不敢去了。”赵广安随口胡诌。

    周三郎没有怀疑,能对陌生人出手相助,可见赵广安本身就是个品行不错的人,虽然他问对方要了鱼,可整个益州城谁家不在院里养几条鱼呢?

    想着,他看向院子角落的水缸。

    他家院子小,挖不了池子,去年便买了个水缸,囤水的同时养了几条鱼。

    许是瓦片滑落将水缸砸碎了,只留下一片湿润,没有看到鱼儿的影子,他和赵广安说,“我有件事想劳烦郎君帮忙,你放心,事成后我会给报酬,不会让你白忙活一场的。”

    赵广安可不是会无缘无故做好事的人,他不像赵大壮热心肠,哪怕是尸体也费劲挖出来想将其埋了图个心安。

    他骨子里和大兄差不多,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他没有接话,而是问,“什么忙?”

    “天黑就知道了。”

    他以前在酒楼帮工,私下里藏了些东西在酒楼后厨的树下,去年因为征兵突然,没来得及去挖,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他

    自然要趁机将其挖出来。

    赵广安看了眼天色。

    突然,脸上感到一阵凉爽,他摸了下,是水渍。

    “下雨了。”

    山里的雨细细绵绵的,不怎么打湿衣衫,益州城的雨不同,一粒一粒的,有豆子那么大。

    赵广安左右看了看,“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雨才行。”

    然而所有人都待在废墟上,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避雨的意思。

    周家是这样,其他人家也是这样。

    赵广安脱了外裳盖在梨花头上,跟周三郎说,“婶子身体不好,淋雨会生病的。”

    他不想梨花陪他吃苦。

    老妇仰头望着天哭起来,“没办法啊,屋里危险,一进去就会死的。”

    周三郎知道地龙翻身的可怕,昨天晚上,不过几息而已,灶房顿时塌成了平地,一起共事的伙伴连求救都没来得及喊出口就再也没机会了。

    而且再次震动的威力不小。

    他看了眼四周,“李郎君,我家有雨伞,你要是不害怕的话”

    “我害怕。”赵广安不假思索的说。

    然而为了梨花,到底还是问了雨伞的位置。

    梨花双手撑着赵广安的衣服,和赵广安说,“我去拿吧,我人小,动作快,很容易躲开掉下来的瓦片。”

    “不行。”

    越来越大,附近废墟上的人渐渐模糊起来,赵广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冲进摇摇欲坠的房屋里,梨花紧随其后,“阿耶,等等我。”

    屋里的家具摆设全部倒塌在地,进去后,到处灰蒙蒙的,根本看不到周三郎说的雨伞在哪儿。

    赵广安正要再问,忽然,头上一暗,他惊奇的抬头,见是梨花撑着伞,“你哪儿找到的?”

    “就角落里啊。”梨花面不改色的说。

    赵广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觉得这把雨伞好像有点熟悉。

    要知道,他是个雅人,普通的油纸伞可入不了他的眼,他花钱,买的绝对是最好看的花色伞,和梨花手里的一模一样。

    梨花知道瞒不住他,也没想过瞒,“好吧,我偷偷带了伞出门的,怕阿耶你说我就没告诉你。”

    赵广安更加诧异,“你放哪儿的?”

    “裤子里。”梨花在进城前就在想借口了,她现在不怎么穿襦裙了,多是长裤,裤脚用草绳子绑起来,这样走路不容易绊倒,藏把伞的话,虽然牵强,好像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赵广安看向她的腿,果真没有起疑,“那咱快出去。”

    赵广安跟周三郎说没找到伞,偏偏父女两撑着伞,由不得周三郎不多想,赵广安意识到这点,直接看向老妇,“婶子,是不是你家的伞你应该知道,这把伞不是吧?”

    这是他买的伞,跟周家可没关系。

    老妇知道儿子有事情求对方帮忙,哪儿好意思多事情,如实跟儿子说,“确实不是咱家的。”

    周三郎怎么会不知道家里的伞长什么样子?不过就是多看了两眼罢了,问赵广安,“你们哪儿来的伞?”

    “估计风吹来的吧。”赵广安不想说梨花偷偷藏伞了,“这么大的风,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吹来。”

    刚说完,就吹来一件薄薄的衣衫,还有无数碎裂的手帕在空中飞来飞去。

    这么大的雨,早该将手帕淋湿了才是。

    梨花盯着空中的物件看了片刻,“怕是还有震动。”

    周三郎脸色大变,背起老妇就要走,“咱去酒楼。”

    他害怕大风刮来瓦片伤到人,他干活的酒楼离这儿不算远,运气好的话,酒楼没倒塌,他们还能进去避雨。

    赵广安扶着梨花,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周三郎想到他刚得了小媳妇,看的紧也正常,索性媳妇没受伤,他只需要背自家酿就行。

    废墟上试图找亲人的人们被这场雨淋了个透,当即也不敢继续待了,看他们人多,便主动上前攀交情。

    都是一条街上住着的人,平日再陌生也是脸熟的,何况周家几个儿子有出息,认识他们的人就更多。

    一抱着婴儿的妇人哭着问周三郎,“是不是仗打完了?”

    昨晚她奶孩子,孩子突然啼哭不止,以为孩子生病了,当感觉床在摇晃时,以为中邪了,抱着孩子就出去找婆婆,哪晓得刚到院里,身后的墙就塌了,婆婆也没出来。

    周三郎无心说话,却也耐着性子回,“没打仗,我就回来看一眼,明早就走了。”

    妇人轻轻拍着怀里的衣衫。

    出来得急,平时裹孩子的袄子落在了屋里,现在只用衣衫将孩子裹起来的。

    但雨太大了,衣服已经湿了,孩子估计难受,歪着头哭个不停。

    妇人道,“我婆婆被埋在了墙下,你力气大,能不能帮我”

    她婆婆没死,就是被脸面倒塌的墙压在了一处缝隙里,她想救,但力气有限,根本搬不动外面的墙壁。

    周三郎朝她家方向看了眼,为难道,“我娘受伤了,我爹还没找到,我现在自顾不暇,恐怕无法帮你。”

    如果对方给报酬的话,赵广安倒是愿意帮忙,但他看女子的家已经塌得差不多了,即使想给恐怕也给不了什么就没开这个口,而且没有周三郎帮忙,单靠他自己也没办法做到。

    见妇人看过来,他搂紧梨花,“我没力气。”

    这话从一个男子嘴里说出来颇有没出息的意思,但妇人没办法嘲笑他。

    无亲无故的,人家凭什么帮你?

    早上,她找了多少人帮忙,大家都拒绝了,为什么,不就是自己

    家没有忙过来吗?

    妇人朝赵广安笑了笑,央求道,“这位郎君能不能行行好,替我抱抱孩子,他太小了,淋了雨会生病的。”

    赵广安下意识看梨花,见她不反对才伸出手接过孩子。

    梨花撑着伞,他拖着婴儿的脖子,让他立在自己肩头,和妇人说,“人死不能复生,既然有孩子,就好好抚养他成人,他将来会孝顺你的。”

    这种话好像是族里老人爱说,去年老太太她们天天在灶房做竹甲,每次聊起从山下救回来的妇人,老人就爱说这话。

    用孩子鼓励还在世的人活下去。

    可能听多了,以致他脱口而出。

    妇人眼睛一热,抚了抚孩子的后脑勺,“我也想,可惜太难了。”

    家里的男子全部被征去从军了,就留她和婆婆两个人,知道城里乱,平日她们不敢出门,即使要出去,也必须跟邻里结伴,一次出门就把所有的物品买齐全,接下来就窝在家。

    她没什么本事,刚成亲那会,还能绣花去街上卖,乱起来后,别说绣花,家里的针线都被她卖了。

    她问赵广安,“你们从哪儿回来的?外面打仗了吗?”

    这个问题周三郎已经回答过了,看她脸色不好,赵广安又说了一遍,“没打仗,我们从南边回来的,明天就要回去。”

    “没打仗为什么要征兵?”

    往年征兵,顶多一家一人,不想去的人可以花钱,又或者买穷苦人家的孩子替自己去,而这次,只要是没有缺陷残疾的男子都必须去,没有任何周旋的余地。

    这是怎么了呀?

    赵广安知道益州征兵的原因,但他可不会告诉妇人,只道,“益州境内没打仗,但其他地方就不好说,衙门估计也是怕打仗人手不足,提前囤兵以备不时之需。”

    “可我们需要他啊。”

    这么一大家子人,因为征兵,全散了。

    如果丈夫和小叔子他们在,婆婆就不会困在墙壁缝隙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第110章 110风气淳朴察觉不对劲之处……

    乱世里的老百姓本就凄惨,没有男丁的人家更甚。

    赵广安只能宽慰她,“谁都没料到会发生天灾,官府虽然派人救人,但没有将难民挡在城外,还让她们去衙门领粮”

    不像戎州,置自己的百姓不顾,危难时,还卷起钱粮弃城了。

    赵广安说,“衙门既开仓放了粮,就不会舍弃这么多百姓,许是衙门也塌了,官差忙着修缮衙门”

    妇人偏头擤了把鼻涕,泪流满面道,“不知我娘能否撑到那时候。”

    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赵广安朝雨幕下的残垣断壁望去。

    大雨滂沱,屋顶上那点瓦片掉了个干净,之前在废墟上搜寻的人们瑟瑟发抖的坐在风雨密集的角落,空洞洞的望着外面,无助得很。

    注意到她们捂着肚子,赵广安给妇人出主意,“我看那些人还算老实,不然你让她们帮你?”

    那些人应该是从衙门那边过来的,身上揣着粮,害怕粮被雨水淋湿,所以才前倾着身,试图用后背挡住肚子。

    妇人偏头看了眼,“她们不会帮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赵广安直言,“都这时候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也曾经是城里人眼里的难民,自认了解普通难民的心思,她们不求别的,只要一口粮就满足了。

    进城以后,街上晃荡的难民不在少数,然而没看到她们伤过人,就拿他救了的女子来说,她被压在墙下,路过的人看出她家里没人也没有进屋抢劫的意思。

    这可是极为难得的。

    妇人站在伞外,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回头看一眼赵广安肩头的孩子,赵广安会意,“我在这儿等你。”

    他们说话时,周三郎的媳妇从递上拽了个变形的箩筐挡在自家婆婆头上。

    见状,妇人不再迟疑,“劳烦郎君稍等,我问一问就回来。”

    她冲进雨水正冲刷着的废墟,踉踉跄跄的跑到了那几人面前,很快,手指着废墟上拱起的断墙。

    那些人伸着脖子看了眼,妇人回来时,那些人起身朝她指的位置走去。

    想来对方是答应了,赵广安替妇人松了口气。

    不等妇人开口,他先问,“她允诺她们什么好处了?”

    没有好处,人家凭什么帮你?赵广安可不认为她们会无缘无故帮她。

    “这条街死了许多人,她们帮我救出我婆婆,我就帮她们留在城里。”想到什么,妇人瞟了眼梨花,看她脸蛋虽脏,但眼睛明亮有神,问赵广安,“你们想留在城里吗?”

    不想。

    赵广安张嘴就要回话,周三郎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没法留,他身边的小姑娘是乡下的,春耕还没结束,需继续回去种地。”

    周三郎怕赵广安突生贪婪连累他,是以切断他的念头。

    赵广安不知他的心思,比起不想,明显周三郎的说辞更好。

    于是,他故作苦恼的叹气,“是啊,没办法。”

    妇人略有些失望。

    没多久,旁边响起轰的一声,又有墙壁塌了。

    同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了雨幕。

    “五娘啊”

    妇人惊喜的回望,湿润的眼里又有泪水冒出来。

    她上前,抱过赵广安怀里的婴儿,喜极而泣的说,“我娘被救出来了。”

    “恭喜。”

    山里的气候偏冷,赵广安穿得不算薄,但胸前一大片都被婴儿的湿衣服染湿了,他不在意的揪起拧水,屈膝背起梨花,跟周三郎说,“走吧。”

    一条街,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瓦砾,年久失修的屋舍更为惨不忍睹。

    雨大,地上溅起的水花也大,赵广安的皮靴里进了水,走路噗兹噗兹的响。

    趴在他肩上的梨花也听到了,“阿耶,要不要换双草鞋?”

    “那玩意泡久了水会发胀磨脚,我就穿这个。”

    他可不想让闺女冒着雨给他找草鞋去,而且地上满是碎石瓦砾,将草鞋的鞋底割破的话会划伤他的脚,他才不想一瘸一拐的回去呢。

    不知走了多久,当一阵模糊的嘈杂声钻进耳朵里时,周三郎掂了掂背上的母亲,声音高昂起来,“就在前面了。”

    天快黑了,视物变得模糊,赵广安眯起眼看了右看,依稀看到了屋檐,神色不见轻松,反倒严肃起来,“那儿好像有很多人。”

    “估计是去哪儿躲雨的人。”

    往前几米,地突然平整起来,两侧的商铺墙是墙窗是窗,显然没有被震塌或震碎。

    因为屋檐下坐满了人。

    没有掌灯,走近后,只看得到乌泱泱的脑袋,像夏日池水边的蛙听到响动齐齐探头张望的画面。

    周三郎朝左边开着门的商铺喊了句,“褚掌柜在不?”

    半晌没人回,他又喊了两声。

    门前坐着的人好奇朝漆黑

    的门里望去。

    黑暗里,有人提着火光微弱的灯笼出来,“在呢。”

    同时冒出来的还有无数脑袋。

    猝然看到泛着红光的脑袋,周三郎吓得不轻。

    提着灯笼的人似乎认出周三郎,诧异的说,“你咋个回来了?”

    “不回来不行。”周三郎没有讲内里原因,问他,“你家怎么样了?”

    褚掌柜比他大几岁,城里征兵时,他不知听了谁的话砍掉了自己的左臂,那几天他高烧不退,也就没有被人带走。

    “家具倒了,水缸裂了,床和桌子移了位,其他还好。”他家就在铺子后院,去年寒冬,积雪差点将屋顶压垮,年后他找朋友将屋子修了一番,所以这次才没出事。

    他问周三郎,“你家呢?”

    “没了。”

    褚掌柜并没多少意外。

    城里没有男丁的人家不敢随意让男子进出家里,修房屋这事自然就落下了。

    他道,“你们这是去哪儿?”

    “找个地避雨。”

    酒楼就在褚家铺子的前面,他已经看到了,酒楼没有塌,但里外坐着的人不少,可见不是挖东西的好时候,他想了想,“我能来你家避一会儿雨吗?”

    “你看看还有没有地吧。”褚掌柜没有拒绝。

    他家以前是卖酒的,闹饥荒后,衙门就禁止大家酿酒,以致他没地进货,改卖布匹了。

    周三郎过去看了一眼,摩肩接踵的人,没有位置了,叹道,“罢了,还是去酒楼吧。”

    “那儿估计也全是人。”褚掌柜看他衣服滴水像流水似的,无奈,“你该早点来的。”

    今早衙门里的人敲锣打鼓的让各大商铺开门收留无家可去的人,眼下各个铺子都挤满了,酒楼共两层,去的人更是只多不少。

    周三郎苦笑,“没办法啊。”

    褚掌柜看他们形容狼狈,不知如何安慰他,纠着眉道,“酒楼的柴火多,实在不行,你烧些柴火取暖。”

    “秦叔还在吗?”

    秦叔是酒楼的东家,一直对周三郎不错。

    “他们搬到京城去了。”褚掌柜说,“你走后不久,衙门又加了两成税,逢秦叔身体不好,就将酒楼给了衙门,带着妻儿老小去了京城。”

    秦家在京城也有商铺,秦叔离开前,是舍了这边的家产的。

    褚掌柜大致聊了下秦家的情况,催他,“酒楼现在的掌柜是庞大娘了,昨晚地龙翻身没多久她就带着家人住了过来,你让她给你想想法子。”

    庞大娘以前在后厨切菜,为人爽利,她要是掌柜,自己那事就好办了。

    “成,那我先过去了啊。”周三郎道。

    酒楼挂在官府名下,没人敢在里面闹事,但不想太引人注意,周三郎他们走的后门。

    这会儿后院正亮着光,周三郎精神大振,“庞大娘,庞大娘”

    他边捶门边喊。

    须臾,里头传来问话,“谁啊?”

    “我,周三。”

    “周三?”门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圆润又富态的脸,看到周三郎,她惊讶地瞪大眼,“你不是从军去了吗?”

    “是啊,但地龙翻身我跟其他人走散了,不得已回来了。”

    庞大娘侧身让他们进去,瞥到赵广安和梨花时,动作滞了下,“他们是谁?”

    “和我一起的。”

    和周三郎想得差不多,后院没进陌生人,而他在外面看到的光是从后厨泄出来的,他看了眼墙角的槐树,别开眼道,“我家没了,只能过来碰碰运气,庞大娘,能找个地让我们留宿吗?”

    庞大娘指了指右边,“柴房行不?”

    她和亲戚住在厨房里,多了外人的话,她们怕是不自在。

    “成。”

    厨房在西边,挨着库房,柴房和茅厕则在东边,离了十几米远。

    庞大娘道,“柴房的门没有锁,你们进去就行,若是冷了,就弄点柴烧,别委屈了自己。”

    “好吶。”

    “那我走了啊。”

    全家还没吃晚饭,听到敲门声时,她刚准备做饭。

    也就是周三郎,大家以前一起在后厨做事,换成其他人,她是不会开门的。

    她说,“酒楼里的其他人都在前堂,你别出去啊。”

    尽管她上了锁,但就怕周三郎想去前面凑热闹。

    “我知道的。”

    庞大娘一走,周三郎忍不住看向那株槐树,约两人合抱的树干,槐花掉了一地,像雪花铺了一地。

    想当初,蒸槐花也是酒楼的名菜,现在竟没人在意了?

    他侧脸问背上的人,“待会我给你蒸槐花吃。”

    以前,每到这个时节,后厨的人都悄悄藏槐花带回家吃,大家心照不宣的为彼此打掩护,说不出的亲密,可短短数月,一切都不一样了。

    酒楼烧柴也烧炭,柴房约有普通的三间屋大。

    竹棍,木棍,树皮,枯草,炭和炭屑都有,而且估计刚采购没多久,柴火快将屋子塞满了,就进门有个四五长宽的位置。

    周三郎放下老母,熟稔的竖着将竹棍搭成塔形,再麻溜的往里塞入枯草。

    完了问赵广安,“李郎君可有火折子?”

    赵广安往怀里一摸,“给你。”

    出门在外,最不能缺的就是水和火,当初也不知道谁买的火折子,一只竟能存放一个月左右,如若不然,族里怕是得学其他村钻木取火了。

    想到这,他问周三郎城里可有卖火折子的地方。

    周三郎道,“就在后面那条街就有卖火折子的,但有没有关门我就不知道了。”

    草燃起来时,庞大娘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来了,另外还有几套换洗的衣衫。

    周三郎感动得红了眼,“谢谢庞大娘了。”

    “谢啥谢啊,要不是你,我家几个娃哪儿有机会吃到酒楼的肉菜?”庞大娘说,“先换衣服,待会我给你装点米和菜你自己煮”

    周三郎过意不去,“有人查怎么办?”

    “你庞大娘是掌柜了,知道怎么应付上头的人。”说着,她惋惜道,“你说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是半夜,搞得订好的肉没送来。”

    酒楼的肉每天清晨才会送来,地龙翻身在白天的话,酒楼已囤了肉,或许煮点肉吃。

    知道她说什么的周三郎久违的笑起来,“是啊。”

    看他还像从前,庞大娘的心落回肚子里。

    方才回去时,儿媳埋怨她不谨慎,人心隔肚皮,如果周三郎去衙门揭发她们擅取库房的粮,掌柜的位子丢了不说,还会坐牢。

    但她和周三郎一起在后厨做了十几年了,不愿相信对方是那样的人。

    孙子孙女两三岁时总生病,大夫说体弱需要进补,她不过跟周三郎聊几句家常,他就会将客人点的乌鸡汤舀两勺藏到瓦罐里让她偷偷带回家,偶尔还会给她塞两片肉。

    这种事一旦被掌柜发现是要扣月钱的,但周三郎就是做了。

    现在周家落了难,如何让她狠得下心不顾往日的情谊拒他们于门外?

    庞大娘折回去,很快拿了一碗米和

    半筲箕青葵来,煮饭的甑也拿来了。

    赵广安坐在柴堆上,脱了鞋擦自己泡得发皱的脚,跟梨花嘀咕,“益州百姓挺善良的。”

    难民不趁火打劫,熟人能雪中送炭。

    梨花点头。

    益州还能维持淳朴的风气,和官府有所作为有关。

    老百姓本就是容易满足的,官府善待她们,她们就会心甘情愿的听其差遣。

    不过她有一事不解,窦娘子所在的村子全部遭了官吏的毒害,百姓该怨声载道才是,而且天灾失去家人,那种怒火更加剧烈,怎么仍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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