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暗瞅向周三郎。
从戎益两州边界回来需经过两个被她们搜刮一空的村子,周三郎应该察觉有猫腻才是。
随军队南下时,村里虽破败,但依稀可见村民们生活的足迹,而他这次回来,村里砖瓦全无,像土匪打劫过似的,唯独却有个新盖的草篷。
这么怪异的事他不会多想吗?
酒楼的甑子较大,周三郎倒了半盆水进去,转身淘米时,捕捉到了一道探究的目光正望着自己。
他顿了顿,朝梨花笑道,“是不是饿了?再等会儿啊”
李郎君既喜欢这个小姑娘,他又何苦摆脸色?
他看向赵广安,“你老家哪儿的?”
赵广安抬起左腿在右腿裤脚上擦了擦,闻言,指了下北边,故左而言他道,“村里闹饥荒那会儿,有些人往京都去了,我们慢了点,被逐到益州来。”
周三郎面露同情,“你家人呢?”
赵广安叹气,“我从军前,衙门派人到我们的住处登记,说是家中女子需去村里种地,眼下安心忙春耕吧。”
钻进柴堆换衣服的周母听到这话探头看了眼赵广安,眼里带着悲悯。
戎州乱了后,益州百姓通通涌入益州城,官府没有下令驱逐他们,而是认真核实其身份,凡良民者,登记后分配到新村耕种。
好多百姓在乡下有自己的地,吵着闹着要回家。
据说是官府太霸道,只要逃进城的人,官府默认他们将田地赠给益州衙门,再由益州衙门酌情重新分配。
有些小地主不瞒官府强夺田地,冲进衙门纵火,失败后,怂恿其他难民闹事
因为这茬,那阵子的治安不好,城里好多人都不敢一个人出门
看赵广安外赏破烂,里面的衣服料子亦打满了补丁,不像好人家家里出来的,她道,“官府允诺会保护大家,她们脚踏实地,官府不会抛弃她们的。”
她说,“莫学那些眼皮子浅的和官府闹”
赵广安不想深聊,止住话题道,“她们知道的。”
说话间,周三郎将米倒进甑子,盖上了木盖。
顾及周母及其儿媳是女子,赵广安主动闭上了眼。
梨花抓着他衣袖,盯着火堆前的周三郎,“我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阿伯?”
周三郎一怔,边拧衣服的水边道,“是不是认错了?”
官道两侧的村落皆已荒弃,且他当时急着回城,并没在路上逗留,小姑娘在哪儿见到的他?
梨花眼珠往左瞟,做出思索的模样。
片刻,灵光一闪道,“阿伯来我们村讨过水喝!”
周三郎好笑,“哦?什么时候?”
“几天前。”
周三郎脸上笑意更甚,“你们村离边境少说十几里,我可不敢离开军营那么远”
梨花像没听到,自顾说道,“几天前村里来了阿伯,阿娘说他们是当官的”
周三郎给她看自己的衣服,“当官的可不穿便服”
益州增加了数十万兵力,来不及赶制盔甲,他穿的仍是从家里带去的衣衫。
看赵广安也是这样,周三郎指着他道,“李郎君的也是便服。”
梨花偏头看了看,右手托着腮,沉吟道,“阿伯他们走了后,村里就有人失踪了呢,阿娘不让我嚷嚷,说他们知道了会吧我也抓走的。”
周三郎立刻想到了藏在山里的戎州人。
那些人胆大包天,连上山的士兵都抓,抓几个小老百姓算什么?
见小姑娘称不上美若天仙,五官却也算耐看,不禁道,“你阿娘说得对”
转而想想不合理,真要是戎州人干的,小姑娘的阿娘该报官告知官府才是,怎么会教小姑娘做哑巴?
他皱了皱眉,认真的问梨花,“他们穿的衣服是什么样的?”
梨花想了想,粗略的形容了一遍。
她没问窦娘子更多细节,反正各州的官服应该都差不多,她就按照沈七郎舅舅身上的衣服描述。
周三郎眉头紧皱,“不可能。”
整个益州最大的官是节度使,他接管衙门里的事务后,禁止文官出城。
而梨花描述的正是文官的衣着打扮。
梨花撅嘴,“我看到的就是那样的。”
好像认定对方怀疑自己说假话,她不高兴的别开脸去。
赵广安知道她故意装傻子,没有吭声,而是问周三郎,“三娘哪儿说的不对?”
周三郎节度使的命令说了,猜道,“她看到的会不会是戎州人?”
“”赵广安瞪大眼,不假思索道,“怎么可能?”
他们好好的待在山里,不曾假扮过益州官员下山,何况梨花说的是益州官吏在窦娘子村里的暴行,他们就一老老实实的百姓,可没那么丧心病狂。
他质疑周三郎,“你离家这么久了,会不会不知道节度使推出里新政啊?”
周三郎也怀疑自己说错了,忍不住询问周母。
周母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双手捏着一撮头发反复擦拭,听他问起,想了半天后转头看向儿媳妇。
周三媳妇也纳闷,“不知道啊。”
赵广安立即道,“那就是周三郎你不了解现在的局势,那些戎州人又不凶狠残暴,怎么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下手?”
周三郎拿了衣衫站去妻子换衣的地,脱下湿漉漉的衣衫挂在柴堆上,瞥一眼赵广安道,“你怕是不知道那群戎州人的厉害,前不久,军营里有几十名士兵上山未归就是遭了那些人的毒手”
“更早以前,有几个村民冒充益州良民想进城被守城的官差抓住了,被抓后,他们毫不犹豫就告知了同伴在山里的位置”
那些士兵约莫就是听信了村民的话才进的山,最后却遇到埋伏,或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哼哼,“戎州人狡猾着呢。”
赵广安拉长了脸。
他们不过想老实过日子,哪儿就狡猾呢?
他骂周三郎,也骂被抓的村民。
难怪隐山村的人要连夜跑路,估计料到那些人会出卖自己,火速的搬离了村。
他翘起嘴,满脸写着不爽。
专心换衣服的周三郎没注意,继续问梨花,“那些人说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戎州的口音和这儿不同,梨花一嘴流利的官话,想来老家挨着京畿道,遇到戎州人是非常好分辨的。
梨花回答,“他们的口音和阿伯你一样。”
周三郎不相信,“不可能。”
梨花:“为什么?”
他用梨花听得懂的话解释,“衙门里的官擅自出城是要被节度使追究罪责的,他们害怕节度使,不敢出城。”
他语速很慢,“哪怕真有节度使的同意,他们去村里也是为了做好事,绝不敢欺压百姓的。”
节度使很看重百姓,就像这次地龙翻身,百姓们往城里涌,守城的官差没有丁点为难她们的。
他还想慢慢说明节度使的为人,谁知说到一半,小姑娘的脸色越来越白。
赵广安也看到了,朝周三郎摆手,“她不喜欢听那些,你别说了。”
周三郎道,“戎州人坏得很,当时你们就该差人告诉官府,没准还能把人救回来。”
军营里牛高马大的士兵都没能从戎州人手里逃脱,何况是羸弱的女子了,周三郎这般说,不过事后找补罢了。
见赵广安瞪自己,他拽了拽明显不合身的衣衫,缓缓走了出来,岔开话题道,“你们村现在还有多少人?”
梨花怔怔的摇脑袋。
心里却乱糟糟的。
窦娘子她们说那些是益州官吏,她想也没想就觉得是,因为不会有人拿自己惨绝人寰的经历说谎。
或许窦娘子没有说谎,在她们眼里,那些穿着官服的男子就是益州官吏。
殊不知可能是别人假扮的。
如周三郎所说,可能是戎州人,毕竟她也不确定山里到底藏了多少戎州人
当然,如果不是戎州人,那么就只有岭南人了。
岭南人素来残暴,但碍于戍守在边界的益州兵,另辟蹊径跑到益州犯事也不好说。
但如果是岭南人那他们恐怕发现她们在山里的踪迹了。
思及此,她有点坐立难安。
“阿耶,咱们啥时候回家啊?”
赵广安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雨似乎小了,但一团
漆黑,明显不适合赶路。
不过他仍回了句,“周三郎不是有事想让我帮忙吗?帮了他咱就回家。”
周三郎以为梨花口中的家是她住的村子,不认同的说,“你们村遭了难,回去后再要碰到戎州人可怎么办?你既想跟着李郎君,不若大清早去趟衙门,看看能否留在城里。”
想到什么,他灵机一动,“要不然冒充城里已死之人也行。”
这次伤亡惨重,事后衙门肯定会派人重新登记人口,周三郎给赵广安出主意,“待会雨停后,你们去那些死了人的房屋附近找她们的身份文书,找到就能安然无恙的待在城里了。”
赵广安可不想把女儿留在城里,正要回话,但听梨花道,“好的。”
好吧,梨花既然乐意,他就不说什么了。
庞大娘做事细心,盛粥的碗也一并拿了过来,几人吃饱后,梨花就问周三郎何时忙他的事。
周三郎借洗碗的间隙,瞄了好几眼后厨的动静。
尽管他和庞大娘认识好些年了,但毕竟不是一家人,庞大娘回去后就将门窗关上了,他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光。
他道,“再等等吧。”
庞大娘能大发好心的施舍他粮,他却不能让她知道树下埋着东西,因为那是母亲和妻子救命的东西。
屋檐滴着雨,从最开始的雨帘,渐渐成了滴答滴答的雨滴。
眼看周母的头发都被火烘干了,周三郎才小声开口,“走吧。”
后厨的光弱了许多,周三郎让赵广安蹲在树下,他轻手轻脚的朝后厨走了几米回头看,确定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后才放了心。
梨花带的小锄头正好派上用场。
赵广安蹲在周三郎指的位置,一锄一锄挖泥。
两人不说话,无声的挖。
梨花站在两人身后,当赵广安哑声说挖到什么东西时她才上前。
怎么分刚刚已经商量好的,周家分她们三成。
令梨花诧异的是,周三郎不过一个厨子,藏起来的东西却不少,有米面粮油不说,还有两坛子酒。
赵广安亦吃惊,“酒楼里没人发现吗?”
“发现什么?大家私底下什么样子心知肚明。”周三郎激动地扒拉自己所得,问赵广安,“米面粮油好分,酒怎么分?”
赵广安迟疑。
梨花道,“给我们一坛子酒就行。”
周三郎可不听一个傻子的,米面粮油能管饱,酒能干什么?
他问赵广安。
赵广安说,“听她的吧。”
得了酒,梨花还记着周三郎要去找身份文书的话,提出告辞。
周三郎将东西给母亲和妻子,叮嘱她们用衣服包起来,和梨花说,“容我跟庞大娘说一声。”
挖出来的泥全部填了回去,有夜色遮挡,庞大娘应该不会发现。
他洗掉手上的泥,没有刻意接近后厨,而是隔着距离喊,“庞大娘,我朋友惦记家里想回去了,你能出来帮忙开一下门吗?”
庞大娘是掌柜,又是她开门让他们进来的,走的时候自然要知会她。
这不,没多久庞大娘就伸着懒腰走了出来,“不等天亮吗?”
“不了。”赵广安说,“家里的粮被墙压了,不赶在天亮前挖出来,天亮后可能就是别人的了。”
庞大娘不知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她和赵广安素未谋面,对方愿意走,她自然不会留,倒是看向周三郎时她说了句,“你娘淋了雨,夜里就别折腾了,什么事等天亮再说吧。”
“我听你的。”
门开后,父女两并肩走了出去,门关上前,周三郎问赵广安,“李郎君,你忙完了就去城门等我,我们一起回军营啊。”
赵广安自是欢喜应下,“好。”
等是不可能等的,等他们找到能用的东西,天亮就回村。
地面仍时不时震动几下,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走出巷子后问梨花,“咱们去哪儿?”
“附近躲灾的人太多,梨花想找身份文书,总得挑个房屋倒塌较为严重的地儿才行。”
梨花指了下右边周家的方向。
从周家出来,房屋化为废墟的都有,方便她们行事。
赵广安点头。
地面还是湿的,当脚下露出无数碎瓦残砖,路开始难走起来。
地面凹凸不平,又是雨后,常常一脚下去就会踩到松动的土或石而溅起水花来。
这种感觉并不好,赵广安需全神贯注盯着脚下才行。
他的鞋子在酒楼时没有烘干,尽管不像之前那样噗滋噗滋响,到底不像平日穿着舒服。
可没多久他就顾不得脚上那点不适了,随着他们走近废墟里,轻微的窸窣从四面八方钻进耳朵里,他小心翼翼的提着灯笼,肩膀往里缩成了一团,眉眼也耷拉下去。
他在害怕。
抱着酒坛跟在他身侧的梨花发现他微微颤抖着,偶尔抬眉瞄一眼也迅速就低下头去,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儿似的。
她偏头左看右看,废墟上有稀稀疏疏的火光,可能有风,那点光照不亮附近的人或物。
因此,那些细小的动静就特别清晰起来。
她和赵广安说,“估计和咱们一样来废墟搜东西的。”
“我猜也是。”赵广安不自在的瞟向光亮处,尽量忽略心底的恐惧,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不知道她们可有收获?”
梨花没来过益州城,更不知道这儿以前是否繁华,直至走出一段寂静的区域,见一处突然聚集了多人才跟赵广安说,“阿耶,我们去那边。”
赵广安已经缩成了一个老头子,闻言,挺了挺脊背,望过去道,“为何?”
声音有点虚。
他手里的这盏灯笼是梨花在路边捡来的,烛台上的蜡烛有点细,只照得见两米左右的位置。
再远就得费劲看。
梨花回答,“周围就那儿人多,地底下肯定有宝贝。”
她记得是往周家方向在走,但看脚下的碎墙烂瓦,似乎走错了。
因为这儿的房屋损毁得太严重了,以致呈现了微微的坡度。
她提醒赵广安,“阿耶看路,小心崴到脚了。”
地势不平,走起来很吃力。
赵广安站着没动。
他虚起眼,目光炯炯的看向腰缠布袋手杵木棍往碎瓦里撬的人,隐隐担忧。
人分好坏,难民也是,他和梨花没找到什么也就罢了,真找到什么价值连城的,那些人跟他们抢怎么办?
他觉得左边黑漆漆的位置更好。
约莫看出他的纠结,梨花又解释,“她们中有灯笼,真偷袭的话咱至少能看清仇人长什么样子,要是去乌漆麻黑的地方,被人捅一刀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和暗,她自然选择明。
何况涌进城的难民全是女子,赵广安身为男子,贸然出现,只会让心力交瘁,惶然无助的她们感到害怕。
赵广安向来就怕死,一听去黑黢黢的地会挨刀子,他毫不犹豫就往亮着火光的地方去了。
想着大家都是难民,走近后,他刻意跟两个肩抵着肩的妇人套近乎,“你们也来找东西的啊?”
两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灰色衣衫,头上裹着布巾,许是淋了雨的原因,发髻软塌塌的倒在额前盖住了眉眼。
赵广安的嗓音清润,弯着腰的两人齐齐抬起头,看说话的是男子,瞳孔一缩,急急往后退。
赵广安以为两人踩到碎石没站稳的缘故,急切提醒,“小心点。”
秉着都是苦命人出身,他迟疑了一瞬,慢慢伸出手想搀扶她们。
这下,两人惊恐的尖叫起来,掉头就跑,其他人见状,亦慢慢的跑开。
须臾,这儿就剩下父女俩。
赵广安不明所以,回头问梨花,“我看着很凶吗?”
梨花看了眼被撬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不凶,先找东西。”
好几人在这儿忙活,没准是有知情人,她四下看了看,说,“阿耶,你用我的锄头,我去周围找根木棍来。”
族里的锄具本就不够用,她就没往棺材里放那玩意,经过这次,她觉得有必要囤点挖泥刨土的才行。
赵广安顺着妇人方才用棍子撬的地继续往下挖,见四周黑灯瞎火的,不放心的说,“这种活我来,你站旁边帮我盯梢就行。”
梨花没有灯笼,万一走远了被人拖走就麻烦了。
他拉过梨花,“附近人多,别乱走。”
梨花指着一米多远的位置,“我就在那儿。”
赵广安看过去,房梁斜塌下来,一头戳进地里,另一头搭在倒了一半的墙壁上,他不让梨花去那儿,“小心房梁倒下来压着你。”
哪怕他是男子也没有独自抱开房梁的力气。
“我知道的。”梨花说,“我看看房梁是什么木材的,改天叔伯们进城了,让他们过来搬走。”
“”
城里这么多值钱的物件她不选,选又重又粗的房梁作甚?
赵广安想不明白,却也不拦她了,叮嘱道,“成,那你小心点啊。”
话音刚落,脚下的石土骤然一松,晕眩感
随之而来,同时还伴着瓦片房梁木材的晃动,他急忙屈膝稳住自己的重心,抱怨道,“还有完没完了?”
继续晃下去,城里的房屋恐怕都保不住,到时官府让大家去山里,岂不得跟他们抢地盘?
他紧紧抓住梨花,然后慢慢蹲身等这阵过去。
良久,震动消失,重新恢复了平静。
梨花走向房梁。
灯笼在赵广安那儿,她只能吹燃火折子,借着火折子的光看向房梁。
进谷后,曾老头教大家建房时顺便教了大家怎么选房梁的木材,淋了雨的缘故,房梁颜色深得不好辨认,但她注意到连接房梁的屋脊雕刻了文案。
在乡下,大家建屋讲究实用,很少会在屋脊上雕刻。
但在城里,除了实用,人们还追求雅致,越富贵的人家屋脊越讲究。
难怪好几个人盯上了这儿,看屋脊上繁复的云纹图案,这家宅子的主人必不是什么普通人。
她走到房梁后,根据见过的大宅格局分辨屋子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房梁落下的位置是厅堂,隔壁该是正房,正房往外延伸或是库房或东西厢房的位置。
赵广安在她左手边,正属于东厢房。
她找了根粗细适中的木棍回去帮赵广安。
地上全是碎裂的瓦和墙,赵广安一直皱着眉,见她回来,思索道,“这间宅子怕是下陷了。”
他刨开脚下的碎瓦,露出底下的一块手臂粗细的湿木来。
木头是圆的,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图案,这么久过去,图案里积满了泥,不过仍看得出其精致的雕刻手法。
好像是什么架子。
梨花低头凑上前,“是什么?”
“不好说。”赵广安顺着木头的一端往前挖,挖了十几公分时,他突然噗的拽出一块沾满泥的东西。
“三娘,来看。”
刮掉上面的泥,依稀看得出是纱幔。
这玩意多是做帷帐防蚊虫的,赵广安说,“底下不会是主人家的床吧?”
来这儿后,除了摇摇欲坠的房梁,没有看到任何家具物件,以为被人拿走了,竟另有玄机?
沉思间,他准备继续往边上挖,谁知挪动左腿时不小心踢到一块凳子大小的墙,只听哒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缝隙掉下去了。
突然,一道很小的求救声从底下冒出来。
他下意识看向梨花。
梨花看向他脚下,下一刻,用力伸手拉住他往前拽。
手肘触地的刹那,他双脚像踩空似的往下坠,一个激灵,他迅速往前爬了两步。
身后,他站着的位置突然彭的一声底下凹陷,和其他位置形成了明显的高低差距,甚至还多了个缺口大小的缝隙。
赵广安心有余悸,“怎么会这样?”
“救救命”求救声没有消失。
梨花若有所思的望着凹陷的地方不眨眼。
她们来时,这儿已经有人了,虽然地面有些坑洼,都以为是她们挖的,没想过可能是地龙翻身造成的。
赵广安坐在一片碎渣里,手肘和屁股一阵钝痛,问底下的人,“你在哪儿?”
声音瓮瓮的,很微弱,不知具体从哪儿传来的。
梨花指了指他斜前方,“应该是那儿。”
周三郎邻居的婆婆就是被困在两面墙的夹角里,根据宅子的布局,这儿如果有人,应该就是床往门跑的位置。
梨花双手撑地,耳朵贴着地面过去,须臾,确定道,“就在下面。”
“你怎么说?”赵广安知道自己的斤两,想把人救出来不太可能,稍不留神,还可能像刚才随着地陷下去。
可梨花想救的话,他还是愿意试试的。
梨花朝他摇头,“就我们两,有心也无力。”
她不想为自己找麻烦事,何况对方被压在底下是天灾,和她们无关。
她这么说,是不想赵广安难受。
赵广安不知道她想岔了,见死不救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成为心病,他可不会,他是戎州人,而底下的是益州人,哪怕救了人,身份戳穿后,对方不会感激,没准还会去衙门揭发他们的真实身份。
益州人不喜欢戎州人,从周三郎说的话就知道。
所以他才不救人呢。
他说,“咱还要挖吗?”
如果那人被埋在地底下,她们想挖到有用的东西怕是要挖到明天去了,梨花当机立断,“去其他地方。”
这次仍是选有人的地方,梨花主动与她们示好,“这是我亲戚家,家里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婶子,我们一起挖如何?”
对方看看她,又看看赵广安,明显忌惮赵广安是男子。
梨花说,“这是我阿耶,我亲戚没死,都好好的,今个儿来也是受他们所托。”
女子扒了扒额前的黑发,露出两双不信任的眼睛。
梨花说,“半个月前,他们偷偷抱了几只鸡鸭回来养,我和阿耶想把鸡鸭挖出来吃,婶子,我们一起吧,挖出来的东西按人数平分怎么样?”
看她说得头头是道,女人脸上的怀疑消了一大半,“真的?”
梨花举手发誓,又让赵广安也发誓。
对方想了想,转身询问其他人的意思。
面前的这两人有锄头,挖东西自然事半功倍,大家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她们已经去衙门领了粮,衙门的意思是让她们天亮后就回去,看看村里的情况怎么样了,过两天会派人去每个村巡视,实在困难的人家会安排到其他地方去。
所以她们只有一晚的时间。
良久,一个披着蓑衣的女人站出来说,“成,就这么办。”
大家一起使劲,没多久就挖到了两块铜制的小鼎,可能运气好,还挖到了被泥水泡胀的粮食,以及几个木匣子。
木匣子进了水,梨花挑了个带锁的,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将其撬开。
盖子打开,只一眼,梨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里面的将东西塞到了自己的棺材里。
心跳如鼓。
她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个的运气,随便打开一个盒子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身份文书。
身份文书是益州衙门自己做的,与朝廷制定的身份文书大有区别,好在从周三郎嘴里知晓了这点,才没让东西被人察觉。
动作太快,在场的人都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见梨花双手已经空了,但看她嫌弃的拍着手道,“不知什么东西,摸着就害怕,幸好我扔得快。”
大家朝她身后看去,除了一堆烂木头还是烂木头,只当她将腐朽的木头当成什么可怕的东西,并未放在心上。
天快亮时,就挖了一户人家,除了粮,还有混了泥土的猪油罐子,至于茶叶那些只能闻到茶叶的香味,茶叶混在泥水里是找不出来的。
这些东西赵广安都瞧不上,也就没要。
倒是梨花挑了两件厚重的衣衫。
衣衫上面满是
泥,又是湿的,抱在手里沉得很,赵广安费解,直到出城时看到大家或多或少都抱着脏兮兮的物品才明白梨花的用意。
天已经亮了,只是天气灰蒙飘着小雨。
出城时官差没有任何盘查,哪怕知道大家的东西从何而来也没多问,唯独看赵广安是男子问了两句。
赵广安拿出昨天那番说辞。
官差没有起疑,而是道,“衙门已经派了人去疏通隧道,你此番去记得表明身份,之后没有百户命令不得擅自回城。”
做百姓时,不能无故离家百里,做士兵后,更是不能擅自出走,赵广安谨小慎微的点头。
官差看完昨日进城的记载,又问,“和你一同回城的小兵呢?”
“他老母受了伤,估计得晚点,军营少人,我就不等他了。”
看他还算识趣,官差放行,余光瞥过他身侧的小姑娘也没多问。
出城后,赵广安松了口气,抚摸着胸口道,“不知为何,刚刚我的心跳得老快了,三娘,你说咱们要是被发现可怎么办啊?”
听周三郎说,被抓的隐山村村民被衙门分到西边挖矿去了。
他可不像过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这不出来了吗?”
益州节度使的秉性如何她不知道,但看他这次的做法,益州百姓应该是服他的。
可惜她们没有碰到好的节度使,导致整个戎州死的死伤的伤。
她看向云雾缭绕的山岭,又看向拖着疲惫身躯缓缓家去的人们,心里涌上无数感慨,最终,只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赵广安听到她叹气,低头凑过来,“咋了?”
“不知道山里是否还安全”
去窦娘子村里施暴的如果是岭南人,她们恐怕早就被盯上了,岭南人之所迟迟不行动,恐怕在谋划更多的东西。
“走,找堂伯他们去。”
赵大壮他们已经把草篷搭起来了,不过没有挖地基,打的桩也没多深,雨停了后大家就抱着稻草睡在地上的。
梨花她们到时,赵大壮他们已经下地干活去了。
田里有水,正是插秧的好时候,于是天一亮,他们就急急忙忙干活了。
看到父子两,赵大壮放下手里的秧苗,直起腰朝田坎走去,“城里怎么样?”
“别提了,房屋倒了近一半,我和三娘本想着趁机搜刮点好东西,但没咱想的简单。”
倒塌的墙土淋了雨后黏哒哒的,有锄头的都费劲得很,加上挖出来的东西全部被泥水冲刷得脏兮兮的,他哪儿瞧得上?
赵大壮刮掉手上的泥,眺向树林后的官道,“看回来的那些人的状态我就猜到城里不太好。”
梨花问,“这儿来人了?”
“来了。”赵大壮说,“你们走了没多久就有人跑到这儿求救,看我们有男人就跑了,就在刚刚,从城里回来的人也有来的。”
“她们说什么了?”
“问我们是不是军营里的,我说是,她们就聊了会村里的情况,没有久留。”赵大壮有一件事很介意,“只是我的官话不好,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怀疑我的身份。”
梨花说,“地里的活大概还要多久?”
“只插秧苗的话估计明天就能弄完。”
“那咱们明天就进山。”
麦子已经割回来了,放在村口的房子里,昨晚房子塌了,粮食被埋了,大家冒雨把粮食挖出来,但还是淋湿了,赵大壮问,“官府对这件事什么态度?”
梨花心情复杂,“家里受了灾的能去衙门领粮,对了,来这儿的人是哪个村的有没有问?”
“东边村子的,说是没看到我们村的人,特意过来问问。”赵大壮说,“昨晚来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村子东边的这座山的一侧也属于益州管辖,据说有两个村,梨花问赵大壮,“那人可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经过村里遭难之事,梨花不得不敏感点,如果对方是岭南人派来打探消息的就完了。
看她一脸凝重,赵大壮察觉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梨花没有瞒他,“我怀疑向窦娘子她们施暴的不是益州官吏,而是岭南人冒充的。”
赵大壮脸色大变,“为何这么说?”
“我们在路上碰到了军营里的厨子,他佩服节度使的为人,言之凿凿的说官吏没有节度使允许不敢出城,更不敢胡作非为,看表情,他不像说谎。”
节度使如果是坏的就不会让衙门开仓放粮,赵大壮想了想,“世上的官总是欺下媚上的居多,会不会是节度使不知道手底下的人在村里胡作非为了?”
“有这种可能,但如果不是,那些官吏恐怕是岭南人冒充的。”
村里的女子遭受凌辱是事实,进城的百姓不曾埋怨官府的不好也是事实,所谓空穴不来风,她问赵大壮,“对方可有表现出丝毫对官府的憎恶?”
“没有。”赵大壮仔细回想,当时他在地里,那人站得有点远,得知他从军营里回来的,自己嘟囔了几句什么。
想到什么,他叫来古阿婶,那人走之前跟古阿婶说话了。
古阿婶在另外一个秧田里拔秧苗,见赵大壮问她路过的那人说了什么,便道,“她抱怨了句,说她们整天在地里累死累活,咱们这儿却有帮手,她怀疑大壮是谁家的丈夫,特意叫人回来帮家里干活的,还跟我打听一人,估计是她的丈夫,其他的就没了。”
梨花问,“她看上去怎么样?”
“知道赵大壮是军营回来的有点落寞,其他就没什么了。”古阿婶弯腰,在路边的草上擦了擦自己的手,“她不对劲?”
“现在不好说。”
梨花说,“阿耶,我们也帮着插秧,早点忙完早点回去。”
城里的砖瓦房塌了那么多,山里恐怕更糟糕。
赵广安点头,将脏衣服往地上一扔,撸起袖子就往田里走,“好吶。”
他的手肘磕在地上落下了一块淡淡的红色,不过没有破皮。
他脱了鞋就跳进田里,颇有炫耀的意味喊,“我开始了哦。”
中午煮了野菜,配着果酱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说实话,果酱的味道不算好,但吃多了野菜嘴里没味,于是味道越重大家越喜欢,就是梨花都忍不住多吃了半竹筒野菜。
太惦记山里的缘故,天黑后大家默契的没收工,熬夜将秧苗弄完就收拾行李进了山。
山里的草木似乎更为茂密,一天而已,下山走过的痕迹就没有了。
梨花多了个心眼,边走边留意四周的动静,遮天蔽日的树,往日只觉得凉爽,今晚却莫名的添了一股阴森。
她频频张望引起了赵大壮的注意,他做事不如她细心,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挑着担子往前两步,嘱咐赵大壮说,“路不好走,你背着三娘,我去附近看看”
赵大壮背着大家换洗的衣服,衣服底下是煮饭的炊具,赵广安让梨花坐在衣服上,朝钻进树丛的赵大壮喊,“山里黑,别走远了啊。”
回应他的是呼呼的风声。
梨花攀着赵广安的肩,漆黑的眼眸像天上坠落的星辰,一会儿落在树上,一会儿上落在草丛里。
当眼前低矮的草丛变成枯瘦的小灌木时,赵大壮回来了。
他手里的火把不像方才明亮,一张脸像山里的夜色一样黑,语气少有的严肃,“三娘,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我在山里发现了烧过火堆的痕迹。”
在他的印象里,山里只有他们。
如果有其他人,都是居心不良的坏人,不是什么好事。
梨花心有一咯噔,“还有什么?”
赵大壮抿了抿唇,良久,艰难的张嘴,“还有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梨花身形一晃,声音跟着颤抖起来,“是岭南人。”
岭南人好血,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血流成河。
戎州已经成了他们的地盘,戎州的人估计被他们残害得差不多了,终究是狼子野心,还是越
过益州兵进了益州地界。
赵大壮眼皮突突直跳,仿佛告诉他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正值农耕时节,恶贯满盈的岭南人要是攻进了围墙里面,多少人要遭殃?尤其是孩子,好不容易从饥荒里活下来,一旦被岭南人抓走,这辈子就别想活了。
他攥紧拳头,手里的锄头紧了又紧,“三娘,他们会不会”
梨花知道他想说什么,岭南人都能走到窦娘子她们的村子,攻进山里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梨花道,“不会,他们特意越过我们去窦娘子她们村子胡作非为肯定有其他图谋。”
他们冒充益州官吏,无非想让益州百姓记恨益州衙门从而造反,因为只有益州乱了后他们才有机可趁。
梨花道,“族里肯定没事的,堂伯,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要相信叔伯他们,纵使我们不在,他们也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话是这么说,然而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心事重重的,便是古阿婶也变得异常沉默。
她家家破人亡就是岭南人干的,现在有了岭南人的踪影,她可得好好想想怎么为家人报仇。
还有其他娘子们,大家在戎州城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怎么可能再让岭南人欺辱自己?
走到北边村民的院子外时,古阿婶挑着箩筐走上前,直截了当的问梨花,“十九娘,如果山里有岭南人,你准备怎么做?”
岭南人兵力强大,不是她们几百人就能击败的,但要她放弃辛苦开垦出来的地她肯定不舍。
沉默许久,她说,“看看益州什么动向,益州要是坚守边境,咱们就把岭南人的动静泄露出去,如果益州衙门想成为第二个戎州,咱就得想起他法子了。”
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到时候肯定所有人都得住进山谷才行。
然而山谷有个非常大的缺陷,就是外面的人打定主意火攻的话,大家没有地方逃跑。
这时,赵大壮突然出声,“三娘说得对,益州如果想舍弃离去,咱们就跟岭南人碰到底,从去年我就在想,如果当初知道天灾之后最大的祸乱是岭南人,我绝对不会跑到山里。”
梨花蹙眉看他。
赵大壮昂起头,脸上少有的坚定,“咱们镇的男丁说少也不少,奋勇抵抗总能为妇孺争取逃跑的时间,即使我们低微,全县的男丁加起来呢?”
与其落得悲惨逃离故土且家破人亡的下场,不如跟岭南人拼了。
为了安宁,总是要人流血的,赵大壮想过了,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家人落在那帮人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画面。
身为戎州人,他愿意为了族里人献出自己的性命。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有的这种想法,只知道有了这种念头后,他好像披上了盔甲,有了战无不胜的勇气。
赵广安瞟他好几眼,看他眼睛慢慢睁大,素来稳重的脸泛起了红晕,眉头拧了起来。
在赵大壮还要说话时,他打断了他。
“堂兄,你这想法可要不得,咱为何千辛万苦的跑出来,不就为了活命吗?你去跟岭南人打不是找死吗?”
这跟他们从老家出来的初衷不一样。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怎么到了赵大壮这儿就不想活了?
要知道,赵大壮可是四房的主心骨,他如果没了,四叔和四婶恐怕也活不了。
他劝赵大壮,“咱不是岭南人的对手,碰到了咱就跑。”
“跑哪儿去?”赵大壮问他。
赵广安看了眼面前的山林,理直气壮道,“山里啊,咱进山这么久了,还怕走丢了不成?”
赵大壮问他,“三娘遇到危险你会跑吗?”
“当然不了,三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哪有做爹的抛下女儿自己逃命的?他承认自己惜命,但也不是不懂取舍的。
第112章 112回到山里鸡鸭叫不停
他觉得赵大壮看轻了自己,质问他,“堂兄,你什么意思啊?”
赵大壮道,“岭南人攻进山谷咱该怎么应对?”
“跑啊。”
打不过就跑,多简单的道理?像他小时候,每次堂兄拿着荆条要揍他他就跑,哪怕最后仍然会被抓住,但总得试试能否跑得掉不是?
想到赵大壮打小就听话没挨过打,他传授自己的心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堂兄,你没读过书总该知道这个道理吧?”
“跑不掉呢?”
“呵。”赵广安自信的扬眉,“以前我跑不掉是我体力差,现在我体力好得很,会跑不过一群比牛矮的黑骷髅?”
“”
谁是比牛矮的黑骷髅?赵大壮忍不住斜他。
边上的古阿婶认真听他们说话。
赵广安家境好,哪怕逃荒也有宠溺他的母亲和孝顺他的女儿为他分担,赵大壮是家中长子,从小学的就是谦卑温驯那套,遇事有不同的看法无可厚非。
看赵大壮不说话了,她插嘴道,“岭南人真进山了你们也莫怕,你们带着孩子走,我给你们垫后。”
她的命是梨花救的,还给她理所应当。
一起下山的其他老妇也说,“古嫂子说得对,我们和岭南人有血海深仇,既然碰上,不分出个死活誓不罢休!”
几人神色愤慨,恨不能面前就有岭南人。
梨花叹气,“回去再说吧。”
几日光景,围墙外面的荆棘生出了无数茎刺,像一堵墙似的挡在她们面前。
赵大壮挥起锄头,撑出一块位置让大家先进。
荆棘没有留门的位置,但脚下已经走出了一条小路,外面的人来,一看就知道从这儿进。
梨花让赵广安放下她,经过赵大壮身边时,抬头看了眼他硬朗的脸庞,说了句,“堂伯,即使岭南人来了,咱们也不怕,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呢。”
她不希望赵大壮心血来潮单枪匹马的去跟岭南人拼命。
可能她没有受过老村长的熏陶,那种为了全族去死的事坚决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
赵大壮低头看她。
饥荒到现在,一直是梨花为族里出谋划策,可看到梨花这双明亮的眼眸时,他却希望真到了那时候小姑娘不要管他们。
他爹是族长,为族里牺牲是他的责任。
而梨花还不是。
思及此,他突然不希望梨花当族长了,梨花不是族长,生死存亡面前,她就能像普通小姑娘那样慌里慌张的逃跑。
梨花看他目光变得深邃,伸手拉住他另一只手臂,“堂伯,即使是死,总要死得其所吧,以卵击石的做法你觉得可取吗?”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赵大壮身躯一震,再也不敢生出不让她做族长的想法。
“堂伯不是冲动的人,你是未来的族长,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堂伯不要忘记这句话。”
围墙里守门的是树村的罗二郎,赵广安表明身份后,罗二郎竟激动得哭起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地龙翻身,好多房屋都塌了,还压死了人。”
门打开,露出一张疲惫又难过的脸,罗二郎直直的看向梨花,“昨天,赵家几位小娘子哭哭啼啼的从外面回来,知道你们去了益州城,赵家闹翻天了。”
“什么闹翻天了?”
罗二郎擦了下眼角的泪花,“好像是哪家的郎君想当族长,撺掇其他人闹事”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你们快回去看看吧。”
树村的房子建在树上,地面震荡导致倒了两株树,树上的人全死了,加上有些屋子散架屋里睡觉的人跌下地受了伤,所以村里这会儿也乱糟糟的,没太多心思放在山谷里。
提到族长之位,梨花当即猜到是赵广昌。
她问罗二郎,“我阿奶她们没受伤吧?”
“应该没。”
赵大壮焦急问,“我爹他们呢?”
“没。”看人全部进来了,罗二郎关门落栓,回答道,“当晚,笼子里的鸡鸭叫唤个不停,你们的人都去看鸡鸭了,没多少人在家里睡觉”
可能动物对天灾有预知,村里的那只鸡也一直叫,还拿嘴琢笼子想跑出去。
看守鸡笼的人以为鸡吃错草中毒了,跑去喊村长呢。
人没事就好。
梨花又问,“你在这儿守几天了?可有看到可疑的人影?”
罗二郎一头雾水,指着身侧的墙道,“这么高的墙挡着,哪儿有可疑的人影?而且我傍晚才来”
围墙由两个村的人共同看守,白天妇人,晚上换成男子,他道,“孙家大郎在西面,可要我过去叫他?”
马上就回去了,犯不着让人跑一趟,梨花说,“不用,我就问问,堂伯在山里发现有其他人的存在,你回去和大家说说,如果有异常的响动一定不要开门,及时回来喊人”
罗二郎面色紧绷,“会是官兵吗?”
“不好说。”梨花看了眼墙边的地,“过两日,咱得搭个高架,让守门的人站在高架上。”
军营就是用这种办法观察远处是否有敌袭的,罗二郎点头,“我回去就和叔说说。”
在外头时不觉得,进来后才
发现天际泛白了。
梨花两宿没阖眼,这会儿后脑手胀胀的不舒服,眼皮还有点沉,忍着睡觉的冲动,她和赵大壮说,“堂伯,你和我阿耶回谷,我去隐山村看看。”
隐山村和富水村离得远一点,为避免岭南人偷袭,早点告诉他们做好防范才是。
赵大壮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回族里主持大局,按住赵广安肩头,拿走他的背篓说,“你陪三娘走一趟。”
赵广安正有此意,“记得让我娘别担心。”
大家分成两拨,梨花和赵广安径直去了隐山村。
隐山村的外面架起了木板,看不到围墙有多高了,厨房没有建烟囱,一进村,就看到好几家飘出了青白色的烟雾。
屋檐下洗漱的人看到她们,兴奋的挥手,“三娘”
梨花颔首,径直去了窦家。
窦大娘子的伤已经好了,只是人不像从前健谈,梨花站在竹篱笆的墙外喊她,“婶子”
人慢吞吞的扭头,眼神空洞,和第一次两人在地里聊天好像是两个人,梨花指了指堂屋的位置,“二婶子在家吗?”
窦大娘子出事后,村长就由窦娘子顶替。
梨花觉得和窦娘子说比较合适。
窦大娘子摇了摇头,木讷的张嘴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事想和她说,她哪儿了,我找她去?”
刚来山里的人都恨不得能一直干活,好多人都是如此,等窦大娘子指了方向,梨花抬脚就走。
走出去两步远,忽然听窦大娘子问起,“村子的两位婶子怎么样了?”
梨花一顿,想说不知道,转而想起窦大娘子骤变的性子,老实回道,“没了。”
隐山村的房屋挨得近,除了有两面墙倾斜,屋顶摇摇欲坠,没有压死人,就是有孩子在床上睡觉滚下床伤到了,但问题不大,她问梨花,“你有没有受伤?”
梨花低头看自己,可能看上去很狼狈,实则只是有点困了而已。
她笑道,“我没事。”
她原本要走了,听到这话又停了下来,和窦大娘说道,“我看外面的围墙建得不错,等围墙建好,在外面种上荆棘,里面种些容易成活的庄稼,到了秋天黄灿灿的,想想就喜人。”
她憧憬秋收的情景,“等村里的孩子们熟悉地形了就跟赵家人出去打猎,摘点野果,挖点草药啥的,寒冬也不会饿肚子呢。”
“赵家人曾经在戎州看过病,药方都留着的,不忙了我们就一起挖草药,谁要有个伤风咳嗽就自己治”
山里生活不便,却都是淳朴之人,互帮互助很容易把日子过好的。
窦大娘子一眨不眨的望着她,眼里仍然没有神采,“你去益州城了?”
梨花一愣,去益州城的是赵家十九娘,窦大娘子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回过神,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城里的商铺全都关门了,我们想买鸡鸭都没买到,只能下一次去了。”
“城里聚集了难民吗?”
“多得很,大家就在倒塌的房屋里翻翻找找呢。”梨花给她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袖,“我们也找了,只是运气不好,什么也没找到。”
刚说完,就见赵广安跳起,“完了,我的酒坛呢?”
他记得出城那会就没看到梨花抱着酒坛,难道落城里了?
他看向梨花,后者无辜的眨眨眼,“好像落在城里了。”
果然,赵广安一脸痛心。
山里的冬天要比外面冷,他还指望那坛子酒过冬吗,不好埋怨梨花,摆手道,“落了就落了吧,左右咱平安无事的回来了,那坛子酒就当送给益州百姓了。”
嘴上装得再大度,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窦大娘浅浅的勾起一抹笑,没问梨花为何隐瞒身份诓骗她们来山里的事,毕竟如果不是进山,她恐怕早就寻死了。
她说,“不是找二婶子有事吗?去吧。”
梨花诧异的看她。
出事后,窦大娘子常常寻死,要不是家里看得严,估计尸体都发霉了,然而即使阻拦了她自尽,可没法让她像从前那样乐观。
她像行尸走肉般沉默,看谁都宛若在看一汪死水。
可刚刚,她好像笑了。
虽然很淡,到底与她之前是有所不同的,她看向赵广安。
他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身姿笔直,像翠竹似的挺拔。
哪怕他常常会露出一副焦虑的模样,然而始终带着些许天真。
梨花问他,“阿耶在懊悔吗?”
“没。”赵广安叹气,“就是可惜了那么好酒。”
他都没喝过呢。
梨花听到他没有说出口的话,笑着挽起他的手,“以后有机会喝的,咱们快去找窦娘子,之后还得去富水村呢。”
窦娘子起床就去村后挖土了,这儿的地底下多是树根,为了省时,她们往泥里混了石子,甚至有些地方直接用石子垒的,在山下时,村里没有围墙不觉得有什么,进山后,看到其他村的围墙都建好她就有点慌了。
“二婶子。”梨花穿过几个土坑走到了窦娘子面前,开门见山道,“我堂伯在山里发现了外人生火的柴灰,怀疑山里来了外人,你们平时警醒点,有什么事往树村跑。”
窦娘子一脸茫然,“啊?”
“不是说山里安全吗?”
梨花没有道明对方可能是岭南人,而是将其推给逃难的戎州人,还将去年青葵县李家人闹的事说了一遍,最后给她信心,“咱们人多,连官兵都不怕,那些个小人更不会怕,我提醒婶子你也是担心大人忙起来疏忽了孩子。”
说起这个窦二娘子就无奈。
大的孩子听得进去道理,小点的不长记性,教什么转身就忘了。
最近是吃刺泡儿的季节,孩子们嘴馋,天天跑去外面找刺泡儿,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奈何孩子们就是听不进去。
知道梨花是赵家人,窦娘子直言不讳的问她,“你有什么办法将孩子拘在村里不出去吗?”
梨花蹙眉,“孩子们乱跑?”
“是啊。”说起这个窦娘子就忧心得很,“在山下时他们从来不让人操心,进山反倒不听话了,像你说了,如果山里来了坏人将他们抓走可怎么办呀?”
岭南人估计正愁没机会抓到孩子呢,隐山村的这些孩子乱跑可不得让岭南人高兴坏了?
她低头沉吟,边上的赵广安道,“这有何难?谁不听话就揍谁,天天揍,往死里揍,不怕他们还敢乱跑。”
调皮的孩子赵广安见得不少,他都是跟大人告状,让他们爹娘自己收拾去。
他那些堂兄堂嫂们没别的本事,揍人可是一流的,赵广安一针见血,“你们是不是怕伤着孩子没下狠手啊?”
窦娘子尴尬。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大家打孩子还是很有劲的,自打出事后,大家恨不得孩子过得开心自在,哪儿舍得打?便是她也也没以前狠了,打孩子都不用荆条了,而是用细细的木棍,在孩子屁股上敲两下就行。
她问梨花,“你也没
有办法吗?”
“找点事情给他们做吧。”梨花说,“你们不是在建围墙吗?让他们上去舂墙,又或者弄个地道让他们挖。”
“怎么挖呀?”窦娘子戳了戳地上的树根,“在山下挖一天能看到成效,在这儿的话估计两三天才看得出深度”
梨花说,“那就让他们舂墙。”
窦娘子觉得孩子们怕是待不住。
赵广安出主意,“晒野菜怎么样?”
每个村都在挖野菜,有些移栽进地里,有些则晒干囤起来。
寒冬天没有粮食是非常难熬的事情,多囤点粮,大家就不会那么惧怕严寒了。
梨花附和,“囤野菜好,又或者让他们烧炭。”
窦娘子想了想,觉得这个法子可行,“那我回去和他们说说。”
孩子们都是贪玩的,当初为了驯服族里的那群孩子,赵广安没少操心,想到自己经验丰富,他和窦娘子一起回了村,窦娘子召集孩子说话,他就在边上看着。
孩子们没怎么见过他,新奇的打量他,胆大的孩子问窦娘子,“他们要来我们村住吗?”
墙面倾斜的人家已经搬了出来,房屋塌了的人家没有住处,只能暂住到别人家里,以为赵广安就是没了房屋的人,所以才有此问。
窦娘子说,“那是赵家叔叔,他说山里来了坏人,让我告诉你们不能乱跑,一旦被抓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拉过发髻乱糟糟的梨花,“三娘你们见过吧,那人是他的阿耶。”
说起来,知道梨花是赵家人完全是巧合。
她跟树村的人借巩固墙体的木板,和对方说起进山的始末,顺嘴提到了三娘家的事儿。
那人听她说三娘家进山不久,且住在山谷里,坚决不信,说最后进谷的是戎州遭了百般凌辱的女子,没有拖家带口的人家。
她隐隐觉得不对,便仔细说了三娘的长相,那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你说的是十九娘吧,那是赵家未来的族长,别看她年纪小,赵家的所有事都得她点头说了算。”
窦娘子当时就懵了,三娘告诉她大嫂家住东边的村子,怎么可能是戎州人?
她有些生气,觉得三娘故意骗她们来山里的,甚至怀疑那些官吏就是三娘逼迫她们进山的手段。
山里男人多,想让她们给他们生孩子的。
可戎州一百多女子住在山谷里,哪儿用得着打她们的主意。
那人约莫看她脸色不对,笑着说了句,“十九娘不说明身份估计也是担心你们不相信她,但你不要怀疑她在图谋什么,她是个善良的人,去年下山打探消息,碰到一群益州官兵押送戎州妇孺回戎州城,那些妇孺被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肉,三娘想方设法把人从官兵手里救了回来。”
“把人带回谷后,时不时拿着草药去探望她们,还教那些孩子生存的本事。”
明明不是一个村子的人,提到三娘,所有人都赞扬的多。
那人还说,“她和她家的长工回戎州搜刮值钱的物件,碰到受难的女子,先悄悄将她们召集起来,然后趁岭南人放松警惕把人带了出来,戎州城没有地道,她们从城门出来随时有可能碰到岭南人,但她没有半点畏惧”
“那一次,她带了很多衣物回来,要不然,寒冬天不知道冻死多少人。”
在山谷里挖到粮食的事情村民没说,如窦娘子表现的,益州人对戎州人不怎么信任,她对益州人也是如此。
她说了梨花许多好话,窦娘子回家后,又跟婆婆大嫂说了这事,那会窦大娘子的情绪还不稳定,知道梨花是赵家人后,她难得主动说话,“第一次她上前和我说话我就察觉和她一起来的叔伯很紧张她,第二天她说叔伯被衙门的人抓走了她还纳闷她怎么一个人来了,现在想想,她的叔伯怕是站在暗处等她的。”
“二弟妹,现在已经成了这样,再让我回村里是不可能了,你要是想回去就带着孩子回去吧。”
窦娘子当时就慌了,她既然进了山就没想过出去,尤其还是在外面不太平的时候。
“大嫂,我不走,你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窦娘子说,“说起来,我们还得感激三娘,要不是她好心指了条明路,咱们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丈夫从军去了,有生之年能否回来都不知道,下山的话,早晚会沦落到她受欺负。
知道大嫂的经历,她哪儿有胆子回去?
窦大娘子说,“不回去就好好和山里人相处吧,他们虽然是戎州人,但对咱们没有坏心,尤其是三娘,她当初骗了咱们不假,可从始至终没有做出过伤害咱们的事。”
窦二娘子知道这个理,她也就当时有点不舒服,想清楚后就没事了。
所以再次看到梨花,窦二娘子还像从前一般,和孩子们介绍梨花,“她就是赵家十九娘,你们知道十九娘的事情吧,她叔伯都听她的,你们敢不听?”
孩子们惊奇的睁大眼,问梨花,“你是十九娘?”
梨花大方承认,“对啊,那是我阿耶,我们刚从益州城回来。”
规规矩矩站在窦二娘子面前的孩子们立刻上前将梨花围了起来,直勾勾盯着梨花,好像有无数的问题想问。
不知谁先打破的沉默,一个个问题像昨晚的雨密密麻麻砸下。
“你不是三娘吗?怎么变成十九娘了?你阿娘生了十九个孩子吗?”
“她们都说你很厉害,你会飞吗?”
“你为什么是赵家未来的族长啊?我们村以前也有族长,但全是胡须花白的老头子,你会变成老头子吗?”
“你怎么想到带族人进山的啊?益州城钻进了戎州难民,官兵天天挨家挨户搜查呢”
“你为什么没梳头啊,还穿这么脏的衣服?你阿娘不给你洗衣服吗?我阿娘就会给我洗衣服,我阿娘比你阿娘好。”
大家七嘴八舌的,吵得梨花耳鸣。
她扬手示意大家别说话,然而没人听她的,继续问,“你顺利进益州城了吗?我阿娘说没有官府的命令,我们不能进城的,因为会吓到城里的贵人”
“益州城是不是比戎州城繁华?城里卖的肉包子可好吃了,但以前住我家隔壁的人说那些肉包子里的肉是从人身上割下来的,吃了会生病呢。”
赵广安很久没见过这么能说的孩子了,受不了这种吵声,高声道,“安静点,三娘又不会跑掉,有什么问题一个一个来啊。”
在他眼里,有些问题都不算问题。
他挑自己记得的问题替梨花回答,“三娘在家里排行三,在族里排行十九,所以有两个称呼。”
“我们去益州城不是去买包子的,管它什么馅儿,和咱不沾边。”
就这两个问题,其他的都忘记了。
看他说话,孩子们齐齐偏头,“你是三娘的阿耶,你也要听她的吗?”
在家里,孩子们都是听大人的话,没见过大人反过来听孩子的话的,想到这点,他们就崇拜起梨花来。
人前赵广安从不给梨花丢脸,梨花是要当族长的人,更要顾惜名声,他说道,“我是她阿耶,有什么事我们都会商量,只要她说得对,我都听他的。”
他觉得这样说既维护了三娘的面子,也保住了他的体面。
谁知道这群孩子不好糊弄,问他,“如果三娘说的不对呢?”
“”难怪窦娘子提到这些娃就愁眉不展,冲这句话,如果在赵家,准备挨打吧。
他端着严肃的脸道,“三娘不会错。”
对的,三娘绝对错,哪怕即使真有错,肯定也是别人的问题。
孩子们齐齐哦了一声,又偏头看向梨花,“我怎么才能变得像你这么厉害啊?”
家里发生了不好的事,虽然阿娘不说,但他们知道,所以进山后他们天天出去找野果,就是希望阿娘吃了甜滋滋的果子能开心点。
梨花看着一双双清明澄澈的眼睛,没有故弄玄虚,而是十分真挚的说,“好好干活,多留心周围的风吹草动,时间一长,懂的就多了。”
结合现状,她举例,“比如你们在地上
玩耍时,突然听到村口传来响动,附近又没有大人在怎么办呢?”
大家异口同声,“过去看看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梨花摇头,“那可不行,来的万一是坏人,刚好把你们全抓了。”
“那你说该怎么做?”
“找个隐秘又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看那阵响动会不会靠近,如果声音越来越近,就一直待在那儿,不听到家人的声音就不出来。”
“尿裤子了怎么办?”
“那也不出来。”梨花说,“世上很多坏人的,你们年纪小,如果被抓了,坏人就会拿你们威胁爹娘,爹娘就会吃苦,所以不被抓才是最好的。”
“三娘你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不仅我,所有的赵家人都是靠惊人的洞察力跑出来的,我们如果像你们到处凑热闹,早和家里人走散了。”
“如果响动没有靠近怎么办?”
“那就屏气凝神的听或者嗅有没有不一样的味道,然后再出来一个胆大的人看情况。”
“坏人在怎么办?”
“就看那人要不要出卖大家了。”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连甩头,“我们才不会出卖大家呢。”
窦家大婶为了保护阿娘差点死了,他们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梨花笑了下,“知道怎么远离我说的这种情况吗?”
大家的好奇心被勾起,聚精会神的看着梨花等她往下说。
梨花慢慢张嘴,一字一字顿道,“那就是不要离开大人的视线。”
岂不不能出去了?
大家顿时不爽起来,梨花假装没有看到一个个皱起的眉头,接着往下说,“大人们天天建围墙已经筋疲力竭了,抽不出心思注意你们去哪儿了,不添乱的办法就是帮她们干活。”
“可我们没有力气。”
“那也有能做的,比如舂墙,比如烧炭”
烧炭的法子已经有村民和她们说了,孩子们跃跃欲试,问窦娘子,“我们可以玩火?”
窦娘子板起脸就要骂人,想到梨花和赵广安在,压下了脾气,“烧炭可不是玩火。”
“那我们干。”
梨花又说,“光是干不行,还得有纪律,像赵家,大家都是分工干活的,谁扯牛草,谁捡牛粪,谁扫牛棚,大家都安排好的。”
“我们也能。”
估计这几天挨的骂不少,知道能光明正大的玩耍,大家交头接耳的讨论起来。
窦娘子一脸欣慰,“还是有你办法。”
梨花道,“我堂姐堂兄他们平日就像我说的那样,有纪律,就不会惦记去外面。”
她还要去趟富水村,没有和窦娘子聊太久,只是一再提醒她注意四周的动静,一旦察觉不对劲立刻去树村喊人。
富水村的情况要好得多,围墙已经建好了,荆棘林又密又厚,梨花问村长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影,对方迟疑了会儿,“这两天村里乱糟糟的,有件事我也没来得及说,隐山村的人好像没有走远,因为村里人在附近看到他们烧火煮饭的痕迹了。”
梨花心头一跳,“在哪儿发现的?”
村长指了指南面。
平日村民是不往南面去的,因为益州官兵从南边进的山,大家怕碰到益州官兵,但村里的起火柴不够,为了省事,就冒着胆子去了南边。
梨花问,“怎么知道是隐山村人的痕迹?”
“村民们那些柴灰好像是刚烧过没多久的,周围还有肉骨头。”
说到肉骨头时,村长的眉头拧成了川字,“隐山村的人好像窝里反了。”
村民看到的骨头不是小动物的骨头,如果不是隐山村的人猎到了野猪之类的大动物,多半是
他如实告诉梨花自己的猜测。
梨花看了眼赵广安,赵广安心下不安,“你不会想亲自去看看吧?”
他抚摸着胸口,发现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坚决摇头不让,“万一与那些人撞上怎么办?不行,回去多叫些人。”
村长看梨花对这事上心,主动提及带她前往,“就在西南边三四里的位置,我领你们过去就行。”
赵广安瞪他,还是那句话,“不行。”
他还不想死,尤其不想死在岭南人手里,他双腿哆嗦,止不住的腿软,“哎哟哟,我好像困了,站都站不住,不行,我要回家,三娘,你和我一起走。”
他不会让梨花冒险。
村长看他面色紧张,像是忌惮那群隐山村的人,顺着赵广安的话说道,“回去休息一下也好,隐山村的人既然没走,说不定还会回来的,咱们等着就是。”
如果告诉大家岭南人来了,肯定会人心惶惶,别岭南人没来,自己给自己吓死了。
所以还是去瞧瞧比较好。
明白赵广安不会答应,梨花乖乖随他回了山谷。
第113章 113杀岭南人用棺材杀人
谷里这会儿忙翻了天,那晚震动强烈,山石塌下来压了麦子,妇人孩子全拿着锄头在清理山石。
汉子们则抬着木头去撑那歪歪斜斜的屋墙。
填地基用的石子,地一晃,地面下沉,石子松散,导致屋墙摇摇欲坠。
两人径直跑回家,就见几面外墙的里外都撑起了木头,院里却不见人。
赵广安四下看了看,不敢往里走,“咱这屋怕是不能住人了,走,去灶房。”
族里谁有事都会去灶房,那边当初没有挖地基,哪怕塌了也该重新搭起来了。
梨花心里装着事,有点漫不经心,“阿耶,你先去,我去牛棚看看。”
那几头牛是族里最贵重的积蓄,赵广安不疑有他,“别贴着墙走啊。”
“好。”
牛棚在北面,两人分开后,梨花悄悄去了修缮的屋前。
离墙两米左右的位置有个浅浅的坑,木头的一端落在坑里,坑的旁边,赵大壮和几个叔伯站在上面,轻轻撑着木头的另一端移向裂了缝的墙上。
梨花视线逡巡一眼,见刘二准备埋土,猫着腰走上前,扯了下刘二的衣裳。
刘二仰望着渐渐升高的木头那端,见是她,当即就要欢喜的跳起来,梨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小路。
刘二点点头,蹑手蹑脚的放下手里的锄头,慢慢往后退。
地里的麦子已经开始收割了,但因前晚的大雨,全部倒成了一片。
梨花走在前边,等刘二跟上来后,和他道,“山里有岭南人的踪迹,我想你陪我出去瞧瞧”
刘二还没答话,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我也去。”
赵广安气喘吁吁的从屋背后跑过来,“幸好我机灵,看到灶房没人就来了,要不然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出去啊?”
梨花神色一滞,随即便恢复了正常,“没有。”
“哼。”赵广安不满的抱起手臂,“那你怎么来找刘二却不告诉我?”
一定是他阻
拦她去外面让她对自己有了罅隙。
想到这点,赵广安又是一句沉闷的哼哼。
梨花忍俊不禁,过去拉他的手,“阿耶你没和岭南人打过交道,乍然遇上,我怕你恶心”
“那我也要去。”
尽管他仍然不赞成梨花出去,可她既然决定了,他总不能一直阻挠。
眼下李解不在,赵大壮又忙着修屋收粮,陪同一责,理应由他这个做阿耶的担着。
想到什么,他往家的方向走,“既然要出去,必须把盔甲穿上。”
那玩意笨重归笨重,但关键时刻能保命啊。
梨花暂时没打算和岭南人交锋,何况此番主要的目的是确认那些人的身份,自然怎么轻便怎么来。
谁知赵广安执拗得很,她被迫穿上老太太缝制的竹甲,带着两个面目凶狠的盔甲兵出了谷。
她在山里走动的时候多,驾轻就熟就找到了富水村村长说的地。
雨水冲刷后,柴灰混着泥水流向低处,不怎么好辨认,但那些骨头却极其显眼。
几天过去,仍有密密麻麻的蚊蝇盘旋在上头,细闻的话,似乎还有淡淡的腥味。
赵广安捏住鼻子,眉头直直竖起,“这是马的骨头吗?”
他记得去年梨花说岭南人在死了孩子的大坑周围杀了马吃,这次也是如此?
刘二走上前,用手里的长刀挥开蚊蝇,刨出骨头的本来形状。
赵广安嫌弃的往后退,想到身上有口鼻巾,忙将其戴上,“小心染上瘟疫!”
针对去年戎州的瘟疫,衙门从没说过造成瘟疫的缘由,赵广安怀疑是死尸引起的,偏头看梨花已经戴上了口鼻巾,他和刘二说,“你快将口鼻巾戴上啊”
瘟疫会传染,刘二要是病了,他们全家都得遭殃。
刘二收起长刀,转身和梨花道,“不像是马。”
如果是马的话,附近该有马毛才是,然而他没在地上看到类似马毛的东西,他猜测,“会不会是野猪?”
梨花已经粗略的扫了眼周围,除了这堆砸碎的骨头,没看到骨头的头部,她说,“不知道,咱们看看能否找出他们往哪边去了?”
到处都有一簇簇的荒草,或许能通过草茎的折断来判断他们的动向。
就怕一场雨把什么都浇没了。
三人分散去找痕迹,赵广安紧紧握着长刀,背影小心翼翼的,一会儿后,他说,“你堂伯不是在北边发现了柴灰吗?从这儿到北边,也就两条路”
山谷和村子在正北方,这些人想不惊动村民,只能从东边或西边绕过去。
梨花如醍醐灌顶,“阿耶说得对,咱们朝西边走”
赵广安怕自己乌鸦嘴说中了,打退堂鼓道,“我就瞎说的。”
这话似乎没什么用,因为梨花已经钻进了草丛,刘二更是不由分说的跟了上去。
他看了眼重新被蚊蝇黏上的骨头,打了个激灵,“等等我。”
西面是斜坡,她们沿着坡脚往北,经过一处地面浸水的林子时,果真看到了骨头。
潮湿之地本就易生蚊蝇,于是,当看到蚊蝇密集的贴在一块手掌长的东西时,刘二毫不犹豫的将蚊蝇挥开,露出了骨头的模样。
赵广安惊讶地啊了声,“他们真从这边过去的?”
和她的惊讶不同,梨花眉头紧紧拧起,小脸越来越严肃。
赵广安没有察觉,自顾道,“他们不会想从西面攻进树村吧?”
树村西面就是坡,不高,很容易就能爬上去。
梨花绷紧脸,“继续往前走。”
这种行径方向,那些人多半是岭南人无疑了。
果不其然,几百米外的地方,她们看到了柴灰。
这次没有骨头,刘二将柴灰刨开也没看到骨头,也没闻到腥味,刘二问梨花,“会不会是逃出戎州的戎州人?”
去年戎州城就有戎州人扮成岭南人胡作非为。
“不好说。”梨花望了眼起青苔的石坡,肃声道,“这次回去,得多安排几个人值夜才行。”
哪怕是戎州人,对山里人也是怀揣着恶意的。
刘二晓得这个道理,问梨花,“还要往前边走吗?”
“走。”
赵广安主张听话,梨花说走,他就老老实实跟着。
脚上的鞋子还有点湿润,不过走路没什么感觉了,除了小腿和脚底板酸痛,没有丁点不适。
也不知走了多久,光线渐渐明亮又渐渐昏暗,看样子天儿似乎要黑了。
眼看两人没有休息的打算,赵广安颤巍巍开口,“能否休息一会儿”
尿急,实在憋不住了。
不知刘二怎么这么能忍。
他不行,他感觉某处快要破了。
刚转头等梨花发话,就见刘二突然弯腰折了一截草茎,“咱们离他们好像很近了。”
草茎上,除了刘二留下的折断的痕迹,还有一处看着痕迹。
看上去是新的。
赵广安躬身,扭了扭屁股,急得不行。
刘二后知后觉想起赵广安的话,指了指边上的草丛,“三东家,去里边吧,我和三娘给你望风。”
“”赵广安不自在,“你不去吗?”
以为他害怕,刘二纠结了下,“我留下来陪三娘。”
赵广安盯着他看了看,确认他不是装的才往草丛去了。
天已经暗下,草丛里更黑,想到女儿在外面,赵广安浑身不自在,于是,他咬牙往更里面走。
蚊蝇嗡嗡嗡的,还有虫鸣声,感觉梨花应该听不到了,这才解了裤子。
一阵哗哗哗的水流后,整个人仿佛棉花般轻盈。
他系好裤子,正要回去,转身时,前方隐约闪过一道光。
他回过身望去,光没了,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然而,在他转身时,前头又有光闪过,同时还伴着粗重的说话声。
赵广安吓得心跳都没了。
整个人像木桩似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直到一只手抓住他胳膊,用微弱的气音说,“别动,前边是岭南人。”
刘二没听到声就知道赵广安会走远,幸好跟上来,否则
没有否则。
因为前头的岭南人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大声吆喝起来。
刘二来不及多想,拽起他就往后跑,“三东家,快走。”
以为岭南人往北去了,不料会在这儿碰到。
跑出草丛,他惊慌的喊梨花,“那些人发现咱了。”
梨花已经看到草茎缝隙间的光了,她脸一白,人已经跑了出去,“往东跑。”
根据山里的地形,山谷和村子在她们后边很远的地方,她们已经走了一天,往回跑怕是会被追上,她堵岭南人不熟悉东面的地形,所以往东跑有机会活命。
刚刚梨花就看过了,东边有个斜坡,坡度平缓,轻松就能跑上去。
她跑在最前面,几步后,赵广安直接超过她,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跑,“阿耶这几个月没偷过懒,跟着阿耶”
“好。”
刘二跟在他们身后,额头是急出的汗。
明明该害怕的,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出奇的冷静,甚至还有心思听身后的动静。
对方约五六人,似乎认定他们逃不了,哈哈大笑着。
还说着听不懂的岭南话。
没有密集的草丛,火把的光亮了许多,他们似乎没有奔跑,因为火把的光一直亮晃晃的,没有丁点变化。
跑上坡就是一片松树林,林子里黑漆漆的,还有许多石头。
后面那群人似乎急了,因为光渐渐暗了,且飘忽不定,明显是举火把的人在跑的缘故。
没了照明,赵广安不得不放慢脚步。
刘二看着父女两的背影,琢磨着实在不行他留下给她们拖延时间。
第114章 114杀岭南人用棺材杀人
才冒出这个念头,就见梨花突然挣脱赵广安的手,语气特别冷静,“阿耶,咱们不跑。”
赵广安大惊,“不跑会死的。”
那些人的动作很快,原本已经拉开了三四百米,现在似乎只有一二百米了。
梨花看向四周的松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和弹弓,“阿耶,你找棵树爬上去藏好,剩下的交给我和刘二叔。”
她推开赵广安,让他往北跑。
刘二素来听她的,挥起长刀,用视死如归的语气道,“三东家,照三娘说的做,放心,我会保护好三娘的。”
说话间,见梨花继续往东,他迅速跟上。
赵广安迟疑了瞬,下一刻头也不回地往北边跑。
他不会武艺,没杀过人,留下只会拖她们的后腿。
他头也不回,很快融入黑暗里,刘二问梨花,“咱们怎么做?”
梨花指了下南边,递给他火折子,“你往那边跑,等他们追上来后,你再绕回来,我两一前一后合力对付他们。”
“好!”
他没有问梨花为何会随身携带两个火折子,接过火折子就朝北跑去。
“我叫你你再出来。”
“好。”
他一走,梨花立刻收起身上的竹甲,拿出棺材里的灯笼点燃后继续往前。
没有竹甲,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犹记得刚回村,她的脑子还有点昏沉,可岭南人出现后,浑身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
表面上,她装出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乱跑,边跑边观察周围,最后挑了三块大石收进棺材里。
棺材不大,但里头的物品能往上堆叠,石头沉,她将其放在铜鼎上,另一块放在旁边的粮食堆上,最后一块则堆在最上面。
她有灯笼,那群人看她一个小姑娘,又肆意大笑起来。
梨花也不急,有了石头,她开始寻找合适的地方。
棺材里的东西是通过她的手拿取得,她个子矮,想用石头杀人,就得站在高处,太高了石头落地的空隙容易让人躲开,所以一米左右的高度最合适。
她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终于,走进长满荒草的沟里时停了下来。
她的衣服破烂不堪,手臂亦渗出了血。
她抬起头,幽幽望着目光让人犯恶的人,她摘了口鼻巾,捏着岭南口音的腔调紧
张道,“来啊”
去年生病后她突然就会岭南话了。
方才他们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她都听到了。
她瞥了眼左侧,茂密的藤蔓下全是石子,他们下来后,她立即就能爬上去
几人被突如其来的岭南话惊了一下,随后就露出疯狂的笑来,举火把的黑瘦长脸男子还跟身边人说,“留着慢慢玩。”
一群岭南人,到了益州地界却用官话戎州话交谈。
梨花假装害怕的握紧手里的灯笼,眼睛里溢出了泪花。
几人露出贪婪痴迷的目光。
然后,两个男子呲着满嘴黄牙,兴奋的搓着手走了进来,“这儿好,两边高中间低,像床一样。”
男子舔了舔嘴唇,一大步跳来下来。
山里的小沟都有点潮湿,男子站稳后,摸出一把匕首,突然急不可耐的冲了过来。
就在这时,梨花收起脸上的情绪,转身往左上去。
那两人还在笑,“往哪儿跑?”
说着,扑上前就要拽梨花的腿。
也就这一刹那,梨花突然转身,咧嘴朝他们笑了下,主动的伸出了手。
她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脸也不甚干净,但在岭南人见过的孩子里算好看的了。
两人不由得晃了一下神。
也就这一下,头顶猛地砸下来两块大石。
大石擦过额头,两人只来得及偏头就就咚的声栽地。
大石恰恰压在他们侧腰和大腿上。
“啊”
他们不约而同的痛呼出声。
下一刻,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两人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大石重新砸下来。
这一次,又快又猛的砸向肚子,两人清晰的听到了自己胸骨断裂,后腰陷入土里的声音。
然而没完,石头再次消失后砸向了双腿。
咔—
腿麻木得没了知觉。
接着,石头又没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上面排队的人根本没看清怎么回事,当即跑下来救人。
受伤的两人则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望着藤蔓里的小姑娘,直觉她搞的鬼。
她双手伸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轻声细语的问他们,“想死吗?”
两人眼里起了泪花,连连摇头。
小姑娘的笑顿时温柔,“我也不想你们死。”
两人来不及激动,只见小姑娘的手调转方向,直直朝跑来的同伴甩去,声音仍然很轻,“毕竟,我还想让你们尝尝烂死在地里的滋味呢”
两人僵硬的扭动脖子,就见三块大石好像从天而降似的砸向那三人。
咚—
三块大石落下后,像一堵墙将水沟隔成了两块区域。
先受伤的人只看到同伴压在石头下的一只腿,大喊,“骡子”
一人被砸到头,不知晕了还是死了,两人心下大骇,“小姑娘饶命。”
梨花垂眸,一副看死人的眼神看他们一眼,随即提着那盏灯笼往前两步。
两人看得分明,小姑娘的手一触到大石,大石就不见了,但下一刻,又从她高举的手里落下来。
这次,她扬起手掌,重重地往下一甩。
只听噗的一声。
对岭南兵来说,这种血冒出来的声音他们可再熟悉不过了。
两人不信鬼神,此刻,却害怕起来。
梨花再次收起石头,余光瞄向目不转睛望着她的两人,“他们脑袋砸扁了,你们作为他们的领头,该怎么处置你们呢?”
两人害怕,喊破了音,“菩萨饶命,菩萨饶命。”
梨花莞尔,“我是菩萨?”
这个称谓倒是新奇,她慢慢抬起手,两人惊恐地缩起脖子,“别,别,我们错了,错了”
梨花扬眉,注意到不远处有萤火般的光芒,猜是刘二来了,她问那两人,“山里有你们多少人?”
两人哭着摇头。
梨花瞥了眼两人血肉模糊的腿,淡淡道,“那就没办法了。”
“说,我们说”左边男子沙哑道,“六百多人。”
“在哪儿?”
“你们发现我们的地方往西处凹陷的石壁,地龙翻身的那晚下大雨,我们就那儿扎营了。”
梨花又问那些人有什么打算。
生死面前,男子不敢撒谎,像梨花先前猜测的那样,进村犯下滔天罪行的果真是他们,岭南人不甘困于戎州,便派了一组人进山找路,想抄山路攻进益州城,但这片山岭太大了,他们又饿又累,有一百夫长受不了,就带着人假扮成益州官吏去村里祸害妇孺。
梨花问他,“岭南共有多少兵力?”
男子犹豫了下,“四万”
梨花蹙眉,“不说实话?”
男子急忙出声,“三三万”
这时,刘二的声音响起,“三娘”
“好着呢。”梨花回了句,同时,手掌往下一甩,三块大石直直砸向两人心窝处。
两人呀的叫出声。
护着火折子的刘二听到不对劲,焦急地跑过来,声音不自主的悲痛,“三娘”
走近一看,却见五个人血淋淋的躺在沟里,其中两个人身上压着大石,而梨花站在小沟一侧,笑盈盈的看着那两人。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李解。
李解杀夏家人时,眼睛都没眨一下。
得知李解要离开一阵子,他担心梨花身边没人保护,让李解走之前教梨花几招。
哪晓得李解告诉他,“三娘深藏不露,厉害着呢。”
梨花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脑子好使,打架是一点不会。
以为李解不想梨花学那些残忍的杀招,当下就没多劝。
然而眼下的情形,他不禁佩服李解的眼力,能一个人解决掉五个凶神恶煞的岭南人,梨花何止深藏不露,都快能用世外高人来形
容了。
可能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干的?”
梨花挺起背,高傲的昂起头,“厉害不?”
刘二重重点头。
“三娘”这时,赵广安喊着梨花来了。
他往北跑了,然后又回来了,见梨花全须全尾的站在那儿,讪讪道,“我不是一无是处的,我会弹弓呢,咱们一起,我用弹弓打他们”
话音未落,就见凌乱的沟里躺着几个血水糊了一脸的人。
他问刘二,“你干的?”
刘二瞟一眼梨花,纠结怎么回答。
谁知梨花自己承认了,“不是,是我干的。”
赵广安错愕的看向她,小姑娘眉眼飞扬,脸上尽是自豪。
这副样子让他想到了自己刚进学堂的时候,夫子要他们回家写两篇大字,他不想写,便花钱让同窗帮他,然后那副字得了夫子称赞,回家后老太太问起,“你写的?”
他昂首挺胸的回答,“当然啦。”
现在看到梨花,他不禁想,当年如果面镜子的话,他应该就是这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吧。
他想了下老太太当时的反应,仰起头哈哈哈大笑三声,朝闺女竖大拇指道,“我就知道三娘你是最厉害的,改明个儿让族里人来瞧瞧,看他们敢不敢不选你做族长!”
梨花可不想声张,“不了吧。”
赵广安一愣。
这不就是老太太要拿着他的字去族里炫耀时他的回答吗?
赵广安心里跟明镜似的,爽快道,“听你的!他们怎么办?”
梨花:“搜刮完他们身上的东西咱就回去。”
赵广安难以置信,“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梨花问他,“阿耶想怎么做?”
赵广安咬了咬牙,“挑断他们的手筋脚筋让他们再也不能害人怎么样?”
梨花想了想,“应该已经断了。”
“???”
忘了,五人仍然在吐血,其中吐血的两人还被大石压着,何须他动手?
赵广安觉得解气,同时又有点担忧,“他的同伙找来怎么办?”
看到人死了,肯定会猜到是他们干的,到时不得攻村啊?
“岂不正好?”梨花道,“他们受不了山里的日子,攻村是早晚的事,咱们与其天天提防,不如引他们来攻村一网打尽。”
赵广安狐疑的看向刘二。
虽说刘二能以一敌五,但要他面对成百上千的人怕是不行吧?
梨花下去探了下另外三人的鼻息,发现有一个已经断了气,另外两个还是活的,和刘二道,“这两人杀了。”
“我来!”赵广安跃跃欲试,“让我试试我弹弓的威力。”
他低头,在底下捡了几块大拇指盖大小的石子,“打哪儿死得快?”
感觉快要断气的岭南人:“”
不如给他个痛快呢!
偏小姑娘极为配合,“眼睛吧,眼睛不行就鼻子,鼻子不行就太阳穴”
“那就眼睛。”
岭南人:“”
两个岭南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们死前会经历如此惨无人道的酷刑。
嗖嗖嗖嗖嗖嗖嗖
这种声音估计下辈子投胎都不会忘记。
第115章 115阴阳怪气岭南人并非那般坚不……
人死后,像往常那样搜刮走他们身上的衣物梨花她们才往回走。
担心又碰到岭南人,她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东边断裂的峡谷地段绕回去的,途中因为太累,在榕树下睡了一觉才回了村。
顺道将北边的几户人家接了过来。
树村的人开门后,见他们挑着担子牵着娃,一副逃命而来的样子,不由得惊慌起来,“出什么事了?”
知道北边住着人,赵家曾上门劝他们搬过来互相有个照应,但他们以舍不得开垦出来的地为由拒绝了。
眼下拖家带口的,必然出事了。
梨花让他们先进,自己落在最后边,低低道,“我们碰到岭南人了。”
“啊?”树村的人大惊失色,“那咱们怎么办?”
他舔了舔唇,急得在原地打转,“不行,得赶紧回去告诉大家”
他掉头就要跑,替村民背着行李的赵广安及时拉住他,波澜不惊道,“这事让三娘去吧,你继续在这儿守着,别一疏忽让岭南人钻了进来。”
那人额头青筋跳起,“都什么时候了还守门,逃命去啊。”
脑子好像突然好使起来,急切道,“往东跑,隐山村的人就是往东跑的。”
说着,往外推开赵广安的手,可赵广安紧紧拽着不放,“地里的庄稼不要了?”
“肯定不要啊。”
发现赵广安拎不清轻重,那人比划道,“这么大的山岭,你还愁没庄稼种?”
赵广安还真愁。
为了开荒,族里人起早贪黑的劳作,手上脚上磨了血泡也忍着不叫苦?为何?就是为了囤地种粮不饿肚子。
现在麦子熟了,稻谷种了,日子好不容易有点盼头,又要过上那种提心吊胆的逃荒生活,谁承受得了?
再看这片山岭,古木参天,神秘莫测,并不是每一处都适合开垦。
族里还有粮,到时找不到地种怎么办?
就算找到了地,顺利种上了粮,又碰到岭南人呢?
岭南人像饿极的苍蝇到处觅食,届时大家又跑吗?
他这样反问对方。
那人愣了愣,刚刚火烧眉毛的焦灼慢慢变得茫然起来,“那怎么办?”
赵广安示意他看梨花,“三娘已经想到了法子,我们听她的就行。”
那人希冀的看向梨花。
和赵家人打交道的次数多了,知道他们唯梨花的马首是瞻,久而久之,村民们对梨花亦多了几分敬重。
他张嘴问道,“咱们能继续住在这儿?”
“能。”梨花扫了眼地上的菜苗,不疾不徐道,“我,阿耶,刘二叔联手杀了三个岭南人,可见岭南人并非想象的坚不可摧”
那人顿住,“你想”
她想和岭南人打仗?
戎州几万兵都闻风而逃了,凭她们,能打得过岭南人吗?
他心下质疑,但小姑娘神色沉着,胸有成竹似的。
莫名让人想相信她。
他问,“我们应该怎么做?”
“你继续守在这儿,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也别出去,待会我再让两个人过来”梨花言简意赅的交代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儿。
守门,外头来了人就喊人,一人接一人的将消息传回村。
来人要是硬攻,就往村里跑。
村民认真听着,“还有吗?”
“暂时没了。”
这群岭南人主要是探路的,照理早该回去复命了,谁知他们为了立功擅作主张冒充益州官吏欺辱百姓,还让她识破了
知道岭南人在村子附近出现过,她庆幸提前让大家建了围墙。
否则任由那些岭南人横冲直撞的攻进来,不知会死多少人。
离她回谷又出去已经过去了两天,谷里没什么变化,叔伯们齐心修缮房屋,婶子们收粮食。
今个儿没有雾,她们一进谷,族里人就看到了。
突然出现了一群人,整个山谷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望了过来。
赵铁牛的声音从小溪对面传来,“三娘,你又救了人回来啊”
迄今为止,赵家人后面进谷的都是梨花救下的人。
梨花清了清嗓子,“铁牛叔,让大家把手里的活放一放,全部来这儿”
赵铁牛看着益州兵给田里的秧苗施肥,闻言,瞥了眼田里臭烘烘的人,“他们也来吗?”
“全部都来。”
孙家的地离入口的石壁不远,他问梨花,“我们也来吗?”
“来。”
站得高,声音才传得远,这儿空旷,又是石梯,很适合召集大家说话。
梨花站在最高处,见大家像鸟雀回巢似的往这边涌来,偏头与牵着孩子的男人道,“和岭南人打起来的话,只有孩子能留在谷里。”
男人连连点头,“我知道的。”
等赶走岭南人他还得带着孩子回去呢。
他上个月种的青葵开花了,再不久就会挂果实,他要回去采摘的。
孙家人最先到,梨花走下石梯,与他们说了下外面的情况。
孙大郎慌了瞬,随即又镇定下来,“你是不是有办法了?”
山谷并非牢不可破,去年李家人放绳子往下滑,要不是遇到风雪天,谷里肯定有一番厮杀的。
他记得那两日梨花安排人在李家人可能放绳子的位置蹲守,悬着的心踏实起来。
梨花说,“不走就只能打”
“打得过吗?”
“打得过。”梨花没领过兵,却也知道为将者最忌讳军心不稳,将从岭南人身上搜刮的匕首递过去,信心满满的说,“我们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就打死了五个岭南人。”
匕首不知沾了多少血,颜色都红得发黑了。
孙大郎皱着眉接过手,狭长的眼在赵广安身上瞄了瞄。
赵广安识趣,主动拉过刘二道,“我是等刘二把人制服了才动的手。”
刘二无措的挠头。
想说他出现时五个人已经跟死了没什么
两样了。
可梨花徒手对付五人最后打赢了太匪夷所思,就怕他说了也没人信,与其这样,不如由着三东家的话往下说。
他刚张嘴,就听赵广安补充了句,“三娘也帮忙了。”
刘二的嘴还没阖上,闻言,急忙附和,“对。”
赵广安怕孙大郎还不信,将背篓里的衣物拿了出来。
岭南人真够嚣张的,穿普通的衣衫就敢闯到益州地界,瞧不起谁呢?
他将东西倒地上,“不是我糊弄你,他们身上穿上的就是这个”
衣服上染了血,上头还有腥味。
赵广安说,“还有两人压在石头底下了不好扒衣服,只拿了他们的鞋和袖子”
岭南人的脑子有点用处,知道袖口宽大不便于行事,于是用绳子将袖口到手肘处绑了起来。
不像族里人,老老实实裁布缝针改袖子。
稍后来的曾老头看到这么多血淋淋的衣服,吓得不轻,“你们碰到益州兵呢?”
被赵铁牛轰着跑来的益州兵愣在当场,大气也不敢出。
赵铁牛哼哼,“看到他们的下场了吧,谁偷懒,老子揍死谁。”
他们实在怕那长满倒刺儿的铁棍,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入口有赵家人看守,他们知道跑不出去,老实本分的当着牛做着马呢。
赵铁牛满意了,大摇大摆的走到前头,问刘二,“你干的?”
刘二犹豫怎么回答呢,赵广安替他说了,“他和三娘干的。”
赵铁牛上前踢了下衣服,“对面多少人?”
赵广安:“五个,全杀了。”
赵铁牛:“他们是不是不听话?”
如果听话,肯定要活捉回来干活的。
随着赵铁牛问出这句话,在场的益州兵齐齐打了个哆嗦,然后又眼观鼻鼻观心的低下头去。
用不着说,赵铁牛肯定在含沙射影什么。
他们心里打鼓,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好
战战兢兢时,赵广安的声音再次响起,“谁管他们听不听话,当他们攻进戎州的瞬间就注定要死在咱们手里。”
他们有苦难言。
这儿明明是益州地界,哪儿就成戎州的了?
明明该委屈的,还不敢表现出来。
有比他们更惨的吗?
正悲伤着,赵铁牛又说话了,“他们是岭南人?”
等等岭南人?
岭南人攻进益州了?
那益州怎么样了?是退还是守?
赵广安正要答话,骤然被一道粗重焦急的声音打断,“岭南打到哪儿了?”
一看是益州兵,赵广安撇嘴,“好意思问呢?要不是你们那粗糙烂制的盔甲传得人尽皆知,岭南人不至于穿着粗麻短衫就闯进来”
“???”
“不懂?”赵广安下巴抬了下,示意他看地上的衣服,“岭南人身上穿的。”
益州兵傻乎乎的低头,额头青筋直跳,“这是他们打仗时的穿着?”
赵广安挑眉,“不然呢?”
荒唐!
益州兵怒不可遏。
两军交战,便是火头营的小兵都有盔甲防身,岭南军再强也是人,让小兵这副打扮跟送死又什么两样?
当初,他们就是听信百夫长的话以为村民好对付,活生生把自己送上门成了赵家的俘虏
想到衣服的主人和他们有差不多的遭遇,不由得心生同情。
赵广安等着他骂岭南人狂妄自大看不起益州军之类的话,哪晓得对方脸上最后出现的是养了多年的牛死了的表情,他纳闷,“你不愤怒?”
谁要这么瞧不起他,他打不过也要扑过去咬他两块肉下来。
愤怒有什么用,百夫长要他们死他们就不能活。
赵广安确认他没生气,啧啧摇头,“难怪岭南人敢空手赤拳的闯进益州,就你们这怂样,缺胳膊断腿也能打得你们满地找牙了。”
再听不出话里的阴阳怪气就太蠢了。
又一个益州兵道,“他们狂妄自大轻敌才好呢。”
这样益州打胜仗的几率会大得多。
第116章 116谁打头阵肯定益州兵啊
不料有个脑子灵光的,梨花侧目打量了对方一眼。
瘦长脸,穿着藤蔓编织的无袖短衣和短裙,个子中等,站在人堆里毫不起眼。
他反问赵广安,“郎君不这么认为?”
赵广安一怔,学他说话的语气,“你看我像傻子吗?”
岭南人瞧不起益州兵,轻装闯进来是一回事,攻打到山里来可是另外一回事。
作为戎州人,他恨不得将岭南人碎尸万段,所以岭南人越单薄简陋,打仗对他们来就越有利。
思及此,他问梨花,“到时谁打头阵?”
梨花还看着那群益州兵。
刚被捉住时,他们意气扬扬的威胁不放人会被挫骨扬灰,她命人杀了几个叫嚣得厉害的人后,剩下的就老实下来。
建围墙,垄田,垦地,浇水,粗活累活做得都不错。
不仅这样,衣服从两片树叶到光滑纤细的藤蔓衣,女工似乎也越来越好了。
梨花没有回答赵广安的问题,而是问刚刚的益州兵,“你觉得谁打头阵好?”
主战的立场已经很明确了。
被问到的益州兵惊愕的瞪大眼,“你想借我们的手杀掉那些岭南兵?”
确实是个聪明人,梨花不和他拐弯抹角,坦然道,“敌人来犯,作为益州军,你们冲前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估计没想到梨花直接承认了,那人沉默下来。
没有护体的盔甲,也没攻击的武器,冲前边就是人肉盾。
他直视梨花的眼睛,“你不怕我们投靠了岭南军?”
“怕什么?”梨花扬起嘴角,“投敌有什么下场你们自己知道。”
军纪严苛,这些人敢叛军,老家的亲戚家人都会受牵连,所以建朝以来军中很少小兵叛乱的。
那人也就随口一问,哪儿敢真投靠了岭南军?
岭南军以残暴出名,与他们为伍跟与虎谋皮没什么两样,最后可能还会落得个株连九族的下场,与其那样,不如继续做戎州人的俘虏。
他看得明白,这群人一心想过安稳日子,没什么坏心思的。
留在山里苦是苦,但军中不会迁怒家人,顶多骂他们丢人现眼的,连一群山里人都打不过
毕竟,进山前让他猜他也猜不到会输给戎州人。
他苦笑了下,如实道,“岭南人狼子野心,便是死,我也不会向他们屈服。”
知道岭南人在戎州犯下了哪些罪行,其他益州兵齐齐昂首挺胸,“想攻城,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赵广安不屑。
真有骨气,当时就不会轻易被他们捉住了。
他和梨花说,“他们的话不可信,要我说,还是像上次那样,咱们跑前边,其他村的人跑后面”
梨花
朝他摇头。
岭南人不好对付,先让益州兵上去消耗他们的体力,族里人扑上去击杀他们的几率会高很多,且会减少伤害。
或许会觉得对益州兵不公,可他们本来就是俘虏啊。
如果不是他们攻进山,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碍于待会有隐山村的人,梨花不想挑起戎州和益州的不和。
她思忖道,“岭南人这次进山是为探路,一旦放任他们回去,大批岭南人就是沿山北上,直攻益州城。”
“照理说,我们大可以搬家,离开这片战乱地,但我们没走,为什么?”
益州兵哪儿知道原因?摇摇头,等她往下说。
“岭南人占我田地,杀我亲朋,仇深似海,岂有不报之理?”
古阿婶和众多娘子站在石壁旁,脸上的汗还没干,泪水又涌了出来。
天知道她们多心潮澎湃,得知山里可能有岭南人,她们既忐忑又兴奋,私下商量着抽空去外面看看,假如真是岭南人,她们想法子将他们引到一处杀之,尽量不惊动村里人。
不成想梨花会助她们报仇。
古阿婶拭去眼角的泪花,声音沙沙的,“可那些人穷凶极恶,就怕把你们也搭了进去。”
赵家孩子多,她不敢想象落到岭南人手里会怎么样
她劝梨花,“报仇是我们的事,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不应该冒险才是。”
“我们又不会输。”梨花的声音铿锵有力,“山里有五百多个岭南人,咱们一窝蜂的冲过去,压也能把他们压死,何况咱们有竹甲,有锄头和长刀”
一冬过去,村里每个人都有竹甲了。
而岭南人赤胳膊赤腿的,还怕打不过?
古阿婶点头,“对,咱们不怕。”
梨花说了岭南人的位置,猜他们会从西面攻进来,谨慎起见,西面要加派人手。
再就是大家暂时搬去树村,方便支援。
隐山村和富水村的人也要搬过来。
两个村的村长来得晚,知道始末后,富水村的人无异议,反倒是窦娘子有点纠结。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进山是为了躲避官吏,然而跟丧尽天良的岭南人对比,官吏再猖狂不会杀人不是?
富水村的村长走后,窦娘子迟疑的将梨花拉到树下说悄悄话。
“这仗打赢了就太平了吗?”
会不会有更多岭南人进山?
梨花猜到她的心思,隐瞒岭南人假冒益州官吏的事不提,回道,“不好说,岭南人野心勃勃,不是一个戎州就能满足的,咱们奸杀完这波人,没准还有下一波”
“不就没完没了了?”
“不会。”梨花说,“顶多三波,三波过后,岭南人估计就会放弃了。”
连续三次折了人,岭南人多半会以为山里驻扎了益州军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毕竟,论兵力,益州在岭南之上,打起来不知道谁输谁赢呢。
也许两败俱伤。
这样的话,荆州肯定会趁机发兵攻进来,那戎州就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除非岭南节度使是傻子,否则不可能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窦娘子蹙着眉,左右抚摸着右手的茧子,陷入了沉思。
良久,她问梨花,“我们要是不想在山里待了能回去吗?”
“可以。”说完,梨花顿了顿,“就怕岭南人看我们人多胆怯,转身进村烧杀抢夺。”
窦娘子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他们进村会被边境的益州军发现吧?”
这时候,她仍期望益州官府能庇佑她们。
虽然可笑,却也是她真实的想法,她道,“岭南人之所以进山探路估计就是怕益州军知道他们的行踪,我我如果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边境的将士,他们是不是就提前部署将岭南人一网打尽了啊”
“就怕他们不相信。”梨花说,“事关一州安宁,他们肯定会追问消息的来源,你告诉他们在山里遇到的,他们恐怕会以为戎州人从中作梗。”
窦娘子张了张嘴,竟无话反驳。
可不下山就必须和梨花她们同进退。
活下来还好,就怕丢了命。
她想了想,“能否让我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再做打算?”
“事关大家的生死,窦二婶你郑重一点是好的。”
有的事,得让她们自己乐意才行。
梨花不想她们走,却也不想勉强她们,温声道,“岭南人不知何时攻进来,你们想走的话,最好从东面绕行下山。”
窦娘子已经走出去两步,听到这话,背影顿了顿。
山里正是用人之际,她们现在下山会不会有点不近人情了?
她叹了口气,实在纠结得很。
赵广安瞧见了,蹑手蹑脚的走到梨花跟前,“她怎么了?”
“想下山。”
“你没告诉她村里的事是岭南人干的?”
梨花要是告知她实情,知道真相的窦娘子即使不想报仇也该龇牙咧嘴的骂几句才是。
而是一副踟蹰为难的模样。
梨花摇头,“没有。”
“为什么?”赵广安疑惑,“好几家的孩子被抓走了,知道是岭南人干的,肯定会留下来问个究竟的。”
梨花望着窦娘子越来越高的背影,声音轻了下去,“不想她们一看到岭南人就怕得四肢僵硬”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恨是真的,怕也是真的。
双方交战,一瞬的失神呆滞恐惧退怯都不能有。
想到什么,她转身叫赵铁牛,让他挑四个壮硕的益州兵过来。
赵铁牛挑了四个最高大的,边走边警告他们要听话。
四个人面色讪讪,不敢离梨花太近,“十九娘有什么吩咐?”
“我有件事要你们去办”梨花走上前,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几人难以置信,连赵铁牛都惊讶不已,挠着后脑勺道,“这样不好吧?”
梨花竟让益州兵冒充岭南人等天黑后去撞古阿婶她们的门。
古阿婶对岭南人深恶痛绝,不得刮了这四人的皮啊?
梨花说,“撞开门你们就凶神恶煞的抓人,小心别伤着她们。”
四人一知半解。
拉扯间磕着碰着算不算?
梨花说,“铁牛叔也去。”
赵铁牛满脸抗拒。
她们的遭遇已经够惨了,他再装人吓她们跟畜生有什么分别?
他和梨花商量,“能不能换别人啊?”
“这事只有你最合适。”
“”全族上下就他适合假扮坏人?梨花是在称赞他吗?怎么不像呢?
梨花解释,“叔伯们要去树村部署御敌一事,这么多人,只有你能震慑住这些人。”
这些人自然指的益州兵。
这话熨帖,赵铁牛痛快应下,“三娘说我合适那就我去办。”
第117章 117准备分家信不过
这事需暂时瞒着古阿婶她们,离去时,赵铁牛耳提面命的警告益州兵要保密。
谁坏了梨花的好事他就揍谁。
益州兵领教过赵铁牛的野蛮,连忙卑躬屈膝的发誓。
这幕看得赵广安皱眉,“你铁牛叔会不会受他们迷惑放任他们做过火了啊?”
四个人回到人堆后,好几个益州兵凑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
他担忧道,“他们毕竟是正规军,要是生将计就计抓了人威胁咱们怎么办?”
“四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哪儿就四个人了?
赵广安正要问,赵大壮走了过来,说已安排人出去搭高架了,最迟明晚就能搭好,再就是派了几个人沿墙巡逻,而其他人先把地里的麦子收了。
至于修缮房屋一事,暂且搁置。
梨花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还有件重要的事,“岭南人十有八九从西面上来,让村里的男子抬些石头过去,到时咱用石头砸他们。”
赵广安立刻想到了被压在大石下吐血的岭南人,灵机一动,“除了石头,咱们再多烧些开水,岭南人穿得薄,咱们泼开水烫他们!”
赵大壮惊讶地瞥他一眼,似乎不相信他能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明白他意思的赵广安骄傲的抬起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又不是浅陋之徒,兵书史书都有涉及的。”
尽管他更爱听村里村外的八卦,但到底被灌了些读书人的学识进脑子里。
他道,“咱将西面石坡下的枝桠踢了,顺便搭个木梯,装出一副咱们要在坡下开荒的假象,这样他们就会为了抓单在底下守株待兔!”
他们一扎堆,滚烫的水一泼一个准。
赵大壮像不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看,“这是兵书里的办法?”
“嗯,空城计。”
赵大壮读了几个月的书,只识了字和简单的算数,高深的书籍还未曾看过,不疑有他道,“成,咱就给他们唱一出空城计。”
于是,他喊出回去收粮的汉子,让他们族里的炊具和水桶拿上和他走。
赵广安多留了一会儿,跟梨花商量,“族里有个玩弹弓玩得好的,到时让他们也去帮忙怎么样?”
梨花想了想,点头。
益州兵来的时候,村里的娃儿都待在谷里,不曾看到叔伯们前赴
后继的身影,这一次,挑几个出去壮壮胆也好,毕竟,叔伯们不能保护大家一辈子。
她说,“男娃女娃都挑几个。”
女娃?赵广安没看到哪个女娃瞄得准的,但既然梨花说了,他就从矮个子里挑两个拔高的吧。
他应下,“成,我这就喊人去。”
梨花和他一起回去。
她已经困极,要不是发现了岭南人的踪迹不会拖到现在都没阖过眼,见赵广安眼下亦是一片青黑,她道,“阿耶,先回家睡一觉,睡醒了再说也来得及。”
“行。”
赵广安从不是勤奋得废寝忘食之人,他不仅困,还有点饿。
刺泡儿不管饱,他现在只想吃香喷喷的白米饭。
许是母子心有灵犀,到家时,老太太真煮了白米饭,给赵广安高兴坏了,闷头干了四碗饭。
回来挑水桶的赵广昌见了,肚里直冒酸水,“娘,今晚我们可能会睡在外面,能不能给我捏几个饭团带身上啊。”
老太太立刻竖起眉,“你四婶她们不是抱柴火去了吗?有她们在,你还怕饿肚子啊”
赵广昌瘪着嘴,眼底冒出水雾来。
老太太轻嗤,“少给我装可怜!”
前些日子,老四不过看上去快死了他就赶紧找那些个不安分的商量新族长的事宜,要不是地龙翻身那晚老四背着他媳妇跑出来,他不知蹦哒得多厉害呢。
她算看明白了,赵广昌就是扮猪吃老虎呢。
她可不上他的当。
赵广安注意到她眼里的嫌弃,偷偷瞟向兄长,看他没有像前阵子那样撅着嘴过来拉老太太的手撒娇,而是像一尊石像似的杵在院里直勾勾盯着他。
赵广安心里一突,忙别开脸去。
良久,听赵广昌淡然开口,“我为漾儿娘问的。”
元氏的肚子渐渐大了,吃得比往日多,尤其到了半夜,常常饿醒后睡不着。
长此以往,肚里的孩子肯定保不住。
想着,她硬起头皮道,“娘,你就给我两个饭团吧。”
老太太张嘴就要骂人,被赵广安拉住了,“娘,给大兄吧,大嫂怀的是赵家的孩子,真要有个闪失,遭罪的还是肚里的孩子。”
“你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老太太心头憋了好几天的火了,要不是想着老三刚回家不想扫他的兴,早就将赵广昌私下做的那些事说了。
这会儿看老三为老大说话,她一脸无奈,“也就你心肠软好说话,换了别人,早和他反目成仇了。”
赵广安咧嘴笑了笑,“谁让我像娘你呢?”
老太太噎了下,到底还是给捏了两个饭团拿给赵广昌。
赵广昌淡然的接过,说起另一件事,“我和堂兄说了,外头危险,漾儿娘就待在谷里不出去了。”
以免有个闪失。
她怕老太太故意磋磨元氏,所以直接跟赵大壮说的这事。
老太太哪儿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实在不想搭理他,掉头就回了堂屋,将赵广昌撺掇族里人选他当族长的事儿说了。
赵广安惊奇,“族里还有人信他?”
“咋没人?你山英婶穷了大半辈子,现在手里田地最多,成天跟着你大兄上蹿下跳的呢。”
平心而论,山英婆穷困时,她从没嘲笑奚落过什么,眼下山英婆过好了,整天阴阳怪气的针对她。
好几回她都没差点动手了。
她素来就不是个会容人的,提醒赵广安,“你山英婶看我不顺眼,你离她远点。”
“这是自然。”
亲疏远近的道理赵广安还是懂的。
倒是大兄,一个见过世面的掌柜,竟会亲近一个外人,猪油蒙了心啊。
老太太再凶,顶多就是骂几句,至于仇恨成这样吗?他宽慰老太太,“大兄糊涂,待会我跟大堂兄说说,让大堂兄私下劝劝他。”
“劝他作甚?等这事过了,我估摸着分家呢。”
她对大房是彻底寒心了。
有件事她谁也没说,屋里的床和棺材砰砰砰震动时,宁儿最先醒,许是脑子里残留着戎州的记忆,以为家里来了坏人,一手拽她一手抱阿莹往外跑。
院里黑漆漆的,空气里满是屋顶和墙面落下的灰。
灰尘呛鼻,她捂嘴轻轻咳了起来。
就在这时,元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娘好像醒了,大郎,咱要不要提醒她一声。”
她不想承元氏的好,当即就要出声。
谁知赵广昌说话了,他的声音裹挟着夜风,极其寒凉。
“不了,她屋里人多,我冲进去不得要我抱和背?”赵广昌不耐烦,“屋子怕是要塌了,咱们快跑。”
夫妻俩的脚步声往外去了。
她站在院里,差点被脚下的地晃得跌倒。
夜风猎猎,吹得她不停哆嗦。
那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做的梦。
梦里的老大也是这般冷血,怂恿投奔他的族里人卖妻卖女,连自己的侄女都不放过,为梨花找个好点的人家也就罢了,竟将她卖给杀人不眨眼的岭南人,害得梨花受尽折磨
这种人,不理会亲娘的死活似乎在情理之中。
但她还是觉得寒心至极。
她偏心老三不假,但这些年自认没亏待过其他两房,老大私下做假账,偷偷拿铺子的钱给元氏买东西以为她不知道,她不过不想闹得家宅不宁罢了。
但凡她要追究,元氏房里的东西得少一大半。
还有老二,天天在她面前哭穷,出门就富得流油,钱哪儿来的?不是贪的公中的?
真以为她不知道呢。
三个儿子,只有老三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他在外玩什么,钱花到哪儿了都会老实和她交底,她不疼他疼谁?
不过似乎扯远了,老太太回到正题,“分家之事我已经想好了。”
赵广安看她脸色不太好,顺从道,“娘说了算。”
“我跟你和三娘过”
“肯定跟着我啊,我要给娘养老呢。”赵广安又添了半碗饭,嘴里跟抹了蜜似的,“我现在有力气了,等杀完岭南人我就去开荒,让娘你继续做地主太太”
老太太好笑,“你当地主太太好啊,啥时候遭人记恨了都不知道。”
她指的是山英婆。
赵广安道,“那是山英婶小肚鸡肠,都知元家欠着咱家,她想换元家的地是不是该和咱说一声?她一声不吭就换了?为什么?不就笃定了咱们知道后会去元家闹?”
一闹起来,换地的事肯定成不了。
山英婆不希望那样,于是瞒着大家偷偷给办了。
他说,“山英婶眼皮子浅,不来往是好的。”
去年也是山英婶她们为了活命出卖了族里人的位置。
赵广安又说,“娘你别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得。”
“娘才不生气呢。”老太太嘴硬,见梨花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转头叮嘱她,“你大伯那人奸诈狡猾,他跟你说什么都不能信知道吗?”
梨花莫名,“怎么了?”
老太太可不会告诉她梦
里的那些事,只道,“无论你大伯让你干什么你都不能干,他要你跟他走你就更不能”
梨花再有主见,始终还是个小姑娘。
老太太不放心,决定找赵大壮,让赵大壮帮忙看好梨花,别被老大拐了去。
赵大壮知道赵广昌对族长之位还没死心,自然不会让梨花和赵广昌走,“我知道的。”
“这事完了我准备分家,我和老三过,老大和老二他们随意。”
“”
哪有这样分家的,赵大壮不认同,但他急着出谷部署,没空理掰分家里头的事,敷衍老太太道,“等二堂弟回来再说吧。”
赵广从为族里卖力呢,背着他分家不太好吧。
老太太想了下,“那老二暂时不分,先把老大分出去。”
她不能容忍老大那样的人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第118章 118借刀杀人三人行必有我师
大敌当前,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
储水,囤柴,运石,搭高梯,桩桩件件都要赵大壮安排,委实没空理会谁家屋里头的事,招呼几个人回谷里抱柴,转身跟老太太道,“这事容后再说,三婶,能否劳烦你和几个婶子再给我们煮几天伙食。”
往日负责灶房事宜的年轻媳妇被他派去挑水了。
暂时没人煮饭。
老太太也看出人手不够,答应下来,“煮饭没问题,但粮食你得喊人挑到灶前来。”
“行。”赵大壮当即喊上赵武,回去挑了两担黍和米,见簸箕上晾着野菜,一并给拿了出来。
那群益州兵没有粮,进谷后,一直跟着族里人吃饭,只是他们身份低微,伙食比族里差,分量也要少一些。
但接下来有场硬仗要打,他不希望益州兵输在饥饿引发的体力不支上,和老太太商量,“三婶,咱还得指望益州兵和咱共进退,所以咱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吧。”
早先建围墙时搭的灶没有推,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老太太握着扫帚,打扫周围的灰,闻言,微微抬起头看向箩筐里冒尖的粮,担忧道,“咱的粮不够吃怎么办?”
到时不会又让她拿自家的粮食吧?
赵大壮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说道,“咱在地里挖的粮还有好几千斤,加上地里的收成,吃到后年不成问题。”
只要不拖累自家,给益州兵吃肉都行,她继续扫地,“那就听你的。”
“我和三堂弟说了,晚点让他把被褥带出来,今晚起,咱们就不回谷睡觉了。”
石洞能遮风避雨,一部分人睡洞里,一部分人跟树村的人挤着睡,哪怕岭南人从山上进谷也来得及支援。
这是梨花的意思。
说孩子们待在谷里,岭南人偷袭山谷的话就完了。
因此洞里必须留人。
除此,谷里也得留几个大人,几个村的孩子聚在里头,闹起来房顶都能掀了,不找人看着点,出事怎么办?
知道赵广昌让元氏在家待着时,梨花就在琢磨守村的人选了。
元氏心眼多,私心重,她要留下,估计会打族里粮食的主意,还需找人守在大灶房才行。
大人有正经事,守粮之事,交给孩子最好。
她想到了赵娥。
那晚,她和阿耶去益州城,让赵娥领着其他姐妹回来,赵娥明明很害怕,说话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答应了。
山里黑,又容易迷路,她能将大家安然无恙的带回来,是个靠得住的。
于是,她去麦地找赵娥。
麦子已经黄了,赵娥正领着人割麦穗,脚边的背篓快装满了。
梨花走进地里,喊了声,“堂姐”
赵娥抬起头,看到她,以为梨花找她阿奶生,笑着抹了把脸上的汗,解释道,“我阿奶回家收拾衣物去了,说今晚去外面住,暂时不回来了。”
“来的路上看到四奶奶了。”梨花上前,见她抬背篓,伸手帮她,“谷里的大人都会出去。”
赵娥看她眼下一片青黑,知道是没休息好的缘故,问她,“你呢?”
“我和岭南人打过交道,到时肯定得出去。”
背篓抬出去放小路上,会有大人背回去,赵娥重新拿了个空背篓,偏头看她,“我该怎么做?”
没成亲的小辈里,她最年长,有义务照顾底下的弟弟和妹妹。
犹记得从山里回来的那晚,阿翁夸她是个大姑娘了,能独当一面。
这样的称赞,几乎从来没有过。
阿翁最看重的是梨花,去年他重病,事事都让梨花传达,阿奶心生不满,有意扶持她,可她到了阿翁跟前,阿翁看一她一眼就闭上了眼,明显不想多言。
而这次,阿翁不仅夸她,还耐心地教她怎么安抚人
阿翁说,不是所有人生下来就能做好所有的事儿,梨花做得好,那是因为她见得多了,有经验,遇事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大家愿意听她的。
自己好好学,也能像梨花那样。
她问阿翁以前为何不教她?
阿翁说那会儿人心惶惶,最重要的是稳住大家的情绪,如果教了她,她势必会跟梨花争,从而导致两家反目,族里分崩离析。
她细细想了想,阿奶的本意就要让自己挤走梨花,以三奶奶的脾性,闹是免不了的,而且,族里人一旦乌烟瘴气的,势必会分开
没了梨花出谋划策,她们不可能活着跑到山里来。
所以,阿翁才会在她懂事后才教她这些道理,防的就是内讧。
乱世里,只有全族抱团才能活下去。
梨花比她更早懂这个道理。
她看着梨花,等她往下说。
作为赵家人,梨花不会与她拐弯抹角,坦诚道,“族里的粮全放在大灶房里,以防有人偷粮,堂姐你们能否去那边住?”
光是赵娥不行,还得多叫些人。
没想到是这事,赵娥道,“你不说我们也会搬过去,麦子收回去需晾晒脱粒,我们不守着,被外村的孩子拿了怎么办?”
“还得提防咱们自己人。”梨花说,“我大伯母怀了身孕,会待在谷里。”
赵娥心领神会,“我知道怎么做。”
除了元氏,还有几个妇人有了身孕,但都不想在谷里胡思乱想,坚持要出去帮忙。
梨花怕她们伤着肚子,跟树村的人商量,由她们给树村煮饭。
怀孕的,腿脚有疾的,生了病的,尽量待在后头。
隐山村的妇孺没有见过血腥场面,梨花安排她们烧水。
墙角的十几口釜和鼎,一直得有沸腾的水。
水一少就往里添。
窦娘子专门负责这一块。
她刚将孩子送进谷,没去西边看过,听到这话,只忧心一点,“柴和水够吗?”
老木匠说,“我们和安宁村挑了柴过去,应该能烧个十来天。”
富水村的村长也在,问梨花,“我们村的人干什么?”
“安排一组人给全村人准备伙食,其他人和大家一起挪石头”
石头重,难以抬动,得找棍子借力将其挪到西面的石坡上。
知道梨花她们占了石洞和树村西面,富水村的人选择在住南面,防止岭南人从南面攻进来无人防守。
到晚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今晚起,树村周围的火把不能熄,巡逻的人需来回走,一刻都不能懈怠。
谷里也是如此。
赵娥是大娘子,她将几个村的孩子分成十四组,七组人巡逻前半夜,七组人巡逻后半夜。
担心孩子们不适应陌生环境的窦娘子进谷一趟出来后跟梨花感慨,“难怪你们活得好好的,就你那些堂姐堂妹,个个都懂事得很。”
村里娃在她们面前都变得老实了。
梨花一脸骄傲,倒是赵大壮听得有点难过,说道,“都是这世道给逼的啊。”
窦娘子想到了自己。
村里没出事时,凡事有大嫂拿主意,大嫂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现在大嫂不管事了,她不得不顶上来,她不聪明,不果断,遇事瞻前顾后的,不是做村长的料。
她往刚砌的土灶里丢两根柴火,仰头望向黑沉沉的天空,情绪低落,“我要是能像你们临危不
乱就好了。”
赵大壮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梨花说,“我们逃荒时差点被山火烧死,遇到官兵射杀难民差点没了,进城和染瘟疫的人关在一起,随后难民上门抢粮”
“说起来,我们羡慕窦二婶你才是。”
窦娘子愣住。
她差点家破人亡,还有人羡慕她?但梨花脸上的表情不像故意哄她开心的,不由得叹气,“咱们都是苦命人啊。”
就梨花嘴里说的那些,换成她恐怕早死了。
她安慰梨花,“活下来就是福气。”
戎州十几万人,多少人没跑出来呢。
这个话题似乎过于沉重,窦娘子揭过这个话题,“听说你们抓了几十名益州兵,我能见见他们吗?”
那群益州兵穿着族里给的竹甲,睡在石坡那边的,傍晚赵家人给他们送晚饭她就想跟上去瞧瞧了,但怕赵家人多想,最后忍住了。
远离故土的山里,知道有来自益州的官兵,心里没来由的踏实。
踏实之余,忍不住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梨花心思一动,“有窦二婶你认识的?”
窦娘子低下头,“不知道。”
她希望里头有她认识的,这样她就能替梨花说点好话,让他们死心塌地的待在山里。
益州官吏是坏的,他们回去恐怕不会善终。
真要回去,就把家里人接来。
梨花拉住她,“那我陪窦二婶你去瞧瞧。”
窦娘子激动地抬起眉,“我能给他们送点水吗?”
她看山里人的腰间都系着装水的竹筒,他们身上却干干净净的,口渴了怎么办?
梨花看向釜里冒泡的水,主动道,“我给你拿了盆。”
石坡离围墙十来米的距离,一出去,就见穿着竹甲的汉子们像草丛似的一簇一簇的聚在石头后。
一发力,嘴里就溢出低沉的音节。
嘿—
嘿—
后面的人弯腰抬起石头底下的木棍,石头往前一滑,后面的人立刻抽出木棍跑到前头,将木棍塞到石头底下。
前后交替,反复。
石头很快滑到了石坡边。
窦娘子没什么眼力,分不出哪些是益州人,梨花领她过去。
益州兵注意到有人靠近,警惕的转过身来,见是梨花,僵硬的笑了下。
梨花懒得去想笑容背后的意思,“这是窦二婶,以前住在山脚,去年闹荒后,益州衙门将她们分到了永乐村”
益州兵是知道永乐村的。
离兵营最近的村子,根据百夫长的说法,那就是他们的粮食供应村。
她们进了山,村里的地谁种?
没人种地,边境缺粮怎么办?
他们盯着窦娘子,脸上不快。
即便百夫长贪功害了他们,但他们骨子里仍是益州人。
既是益州人,就见不得吃里扒外的人。
梨花佯装没看到他们的表情,兀自说道,“担心你们口渴,特意给你们送水来了。”
益州兵累得汗流浃背,不想理会背叛益州的这个妇人,淡淡道,“我们不渴。”
窦娘子敏锐的察觉这些人不喜欢自己,略有些局促的说,“我把盆放边上,你们渴了再喝也行。”
一群人不理她的好意,“不用。”
窦娘子不知自己哪儿做得不好,无助的看向梨花。
梨花问她,“可有窦二婶你瞧着眼熟的?”
她给窦娘子指,窦娘子仔细看了一圈,失望的摇头,“都不认识。”
“那窦二婶先回去,我同他们聊聊。”
益州兵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这么晚不睡觉有什么好聊的?但不可否认,他们都因这句话变得紧张起来。
面前的小姑娘是赵家的掌舵人,惹恼了她,赵家其他人不会放过他们。
白天脑子灵光的益州兵跟人换位置移到梨花跟前来,略有几分谄媚的说,“十九娘想聊什么?”
梨花挑眉,“你们不喜欢窦二婶?”
窦娘子将盆放在一处草堆上就回去了,走之前,将草堆往下压了压,害怕草堆不平让盆里的水洒出来。
益州兵看到了,否认,“没有。”
“那为何不接受她的好意。”
赵家今晚没有克扣他们的伙食,但离尽心尽力还差得远了。
备水一事,除非他们主动说,否则老太太她们肯定默认他们不渴。
心知瞒不过梨花,益州兵抿了下唇,问梨花,“她们为什么会进山?”
好好的益州人不做,跟戎州人搅一起算什么事?
梨花不奇怪他会这个,将永乐村发生的事儿说了,益州兵瞪大眼,“不可能,节度使治军严厉,绝不允许底下的人犯这种事。”
跟周三郎那时的反应差不多。
梨花反问,“你觉得她们胡说的?”
益州兵沉默下来。
宁肯往山里跑也不肯待在村里种地,必然经历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应该不是胡说的。
事情既然是真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冒充益州官吏行那畜生不如的事。
他首先想到面前的这群戎州人。
但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又狠狠摇头。
赵家眼里容不得沙子,真要是山里人干的,赵家势必会出手。
不是山里人,那就只能是岭南人了。
他不可思议的抬起头,就见小姑娘耐人寻味的看着他,“想不到你还是个通透人,没错,是岭南人干的,他们假扮益州官吏四处鱼肉百姓,就是想逼百姓反。”
这些百姓虽是妇孺,但她们的亲人在军中。
若知道她们的遭遇,必不会继续为节度使效力。
益州兵咬牙,“他们怎么敢?”
“他们有什么不敢的?”梨花语气冷淡下来,“他们要是北上,益州就是第二个戎州。”
益州兵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梨花,“怎怎么办?”
“这次一旦放走一个岭南兵,不久他就会带更多岭南兵来。”
这事她白天已经说过,她没说的是为以绝后患,需将他们全部歼灭。
因为她想不到办法,贸贸然说出口,大家一惶恐就生出退意搬家怎么办?
见他开始啃手指甲,梨花一字一字顿道,“眼下的办法,就是不让他们回去报信。”
附近的益州兵都围了过来,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可他们要跑,咱们追不上啊。”
岭南兵嗜血好战,黑灯瞎火的,他们追出去容易遭埋伏,死不要紧,就怕拦不住这群岭南人。
“你们有没有办法?”梨花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
他们怔忡的摇头。
心想,要是有办法将岭南人一网打尽,之前也不会落到她们手里。
梨花略感失望。
倏地,啃手指甲的益州兵抬起头来,“我有个办法”
梨花心下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说说。”
“让边境的益州军出面。”
岭南和益州早有约定,以戎益为界互不干涉,眼下岭南人毁约,益州军围杀他们也实属活该。
梨花没有立即回答,“怎么做?”
“派人将岭南人进山的消息传去军营,程副将肯定会率兵进山。”
话音未落,两个益州兵急忙拽他,示意他别说了。
程副将进山,戎州人就会遭到驱逐,以梨花的性子,怎么会同意?
梨花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继续问,“你觉得派谁去比较合适?”
这种话,自然是手底下的兵说出来更为可信。
想到梨花不会放人,他顿了顿,迟疑道,“刚刚的妇人就是不错的人选。”
窦娘子是益州人,将进山的前因后果一说,程副想不信都难。
梨花垂眸琢磨起来,这个办法似乎可行,但窦娘子独自下山太危险,她指着自己,“我去怎么样?”
众人表情微滞。
小姑娘的官话好,身份不会惹疑,人前再悲痛地哭上两句,程副将恐怕会连夜率兵进山。
照理说是好事,但他害怕梨花没安好心。
山里正是缺人的时候,她使计活捉程副将要求他们投了戎州怎么办?
他张了张嘴,目光闪烁道,“山里危险,十九娘还是别出去为好。”
也就说自己去完全可行。
梨花会意,“我知道了。”
“”
知道?知道什么?益州兵心里急了,“十九娘准备怎么做?”
“咱们只守不攻,杀岭南人的事让益州军来。”
她真准备将益州军领进山,不怕益州军把她们也端了?
平日听赵铁牛吹嘘得多了,他们眼里,梨花不像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的,益州兵动了动唇,有意提醒两句,可想到自己的处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毕竟,益州军来,他们就得救了。
梨花好以整暇的看他摆出副松了口气的模样,突然开口,“你姓什么?”
益州兵心里一突,老实回,“闻,家中排行老五。”
“等这事过了,我让你做百夫长怎么样?”
“”
这儿又不是军营,选什么百夫长?何况那时他们会随益州军回兵营,怎么可能留在山里?
梨花笑道,“你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了,你放心,只要你们忠心耿耿的跟着我,我会让你们吃饱饭的。”
“”
这人真是赵铁牛嘴里那个足智多谋又会未雨绸缪的人?
梨花让他们继续干活,转身回去找赵大壮了。
赵大壮巡逻去了,梨花找过去时,他正取下树上快燃尽的火把,准备绑新的。
火光透亮,他眉眼间的忧虑清晰可见。
“堂伯。”梨花跑过去,告诉他准备自己下山的事。
赵大壮一惊,“碰到岭南人怎么办?”
“我人小,随便找地方一躲他们就找不到。”
“不行。”赵大壮不敢拿她冒险,“不就是给军营传句话吗?我去也行。”
“他们只信自己人,堂伯你是男子,如今整个益州哪个村有男子?你要去了,怕是会被当成细作抓起来。”梨花低头拽了下衣衫,笃定道,“我就不同了,我是小姑娘,坚称是永乐村被屠,他们想怀疑都难。”
永乐村的房屋塌了,村里人全进了山,即使他们派人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想把岭南人全部歼灭,跟益州军合作是最好的办法。
梨花往下说,“隧道塌了,益州兵想通行,肯定会从山里绕行,岭南人要是攻来,你们堵住北边的路,将他们往南边赶,正好跟益州兵来个南北包抄”
赵大壮道,“你呢?”
落到益州兵手里还怎么逃脱?
“完事后,肯定有人送我去益州城,到时我再找机会脱身。”
这些都是小事,杀岭南人才是最重要的。
赵大壮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下山,“那我让刘二随你下山接应你。”
“刘二叔是男子,跟着容易坏事,堂伯,我自己能行的。”
她可以借棺材杀人,三五几个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她道,“我和堂伯你说这事是要你瞒着我奶,老人家年纪大了,我怕她承受不住。”
赵大壮想说他也承受不住。
和岭南人大战在即,梨花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到时谁来出谋划策?
他会劈柴,会种地,但不会带领人打仗。
他问梨花,“怎么把岭南人逼到南边?”
“咱们不是从益州兵那儿缴械了盔甲吗?你让铁牛叔领三四十人穿上盔甲,从北门绕到西面,营造益州兵进山的假象,到时,你们从西门追出去,岭南人就只能往南跑了”
岭南人进山探路就是不想暴露行踪,她赌他们不会往北跑。
赵大壮想了想,好像只能这么做了。
看他想事,梨花继续道,“岭南人目前在西北边,我这会儿下山不会碰到他们,堂伯,山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目前来看,借益州军刀杀岭南人是最好的法子了。
他垂下眼,望着才到自己肩膀的小姑娘,一副商量的语气,“我让你堂婶陪你如何?”
“我人小,危险时能找个地藏起来,多一人反倒不好藏身。而且我是去行骗的,堂婶和我一起,她心虚露怯会惹人怀疑的。”
这样的话,不是帮她而是害她了。
赵大壮道,“那你自己小心点,这事后,我去北边山头接你。”
“我自己能回来的,这事后,堂伯你还得派人在附近搜一搜,确定没有岭南人才让隐山村和富水村的人回去。”
“好。”
“那我走了啊。”
“没带干粮呢?”
“我阿奶给装了的。”
“那我送你出去。”赵大壮抬脚,踩了踩地上冒烟的火把,随梨花往南去了。
第119章 119不留活口大获全胜
夜色如墨,山里更甚。
赵大壮跟富水村的村民要了四根火把给梨花带着。
富水村有人去过西边部落,知道一种助燃的木头,进山后,他让村民们大肆囤木,以致富水村整个寒冬没有为起火柴烦恼过。
除此,他们还用这种木头做了火把。
将木头刮成碎屑,和普通的树皮混一起搅匀包裹木棍,外面缠上几圈晒干的藤蔓就成了容易点燃的火把。
在做的过程中,他们还调整了火把的粗细。
他给梨花的全是三指粗细的火把。
梨花抱在怀里,出去后点燃了一根。
火光随风摇曳,忽明忽暗的,到了没人的地,梨花将其吹灭,点燃了常用的大木棍。
她没有沿羊肠小道往南,而是从西而行。
她已经知道怎么利用棺材,出门前,她特意拿了绳子,遇到陡峭的石破就借绳子滑下去,上坡就铺石头,这样一来,再复杂难行的路都轻松起来。
到官道上时,手里的大木棍还没燃尽。
她望了眼身后的重峦叠嶂,往地上抓了把泥抹脸上,继续前行。
官道平坦,她走一会儿跑一会儿,当看到空中亮起如萤火般的火光时便知道那是益州军所在了。
隧道坍塌,要么派人疏通隧道,要么让隧道以南的将士退过来,照面前火光的数量来看,多半是后者了。
她揉揉脸颊,眼里挤出几滴泪,呜呜呜哭着跑过去。
今个儿值夜的益州兵共五人,领头人姓关,地龙翻身,一截山壁崩塌,滚落的泥石冲垮了他的帐篷,将他双腿压在了下面。
那时感觉天都快塌了,被抬到这儿后,已然平静下来。
火头营的人全死了,粮草也被埋了,他能捡回条命已算不错了,就是不知腿上的伤能否治好,毕竟营里正是缺人的时候,若治不好,恐怕只能回乡种地了。
正感慨着呢,突然就听到了呜咽的哭声。
这种哭声和同伴们狼嚎的哭声不同,声音娇娇细细的,明显是女子。
可军营哪儿来的女子?他看向背靠背坐着打盹的同伴,刚要说话,就见他们睁开了眼,“有人”
话音刚落,就见傍晚建好的栅栏外站着个半大的孩子。
穿得跟乞丐似的,脸脏得看不清五官。
似乎是个小姑娘,她抹把脸上的泪,呜呜呜哭着要见程副将。
程副将领着人挖粮草呢,哪儿有空见个来历不明的人,关四打量着栅栏外的人,戒备道,“你找程副将干什么?”
“阿娘,阿娘她们死了。”梨花哭狠了,说话断断续续的。
关四和同伴面面相觑,猜测莫不是程副将的家人?
他走路需杵拐,怕耽误大事,让同伴去叫人,自己架着拐杖走到栅栏旁,“家里出什么事了?”
“岭南人,岭南人来了,阿娘,阿婶,阿姐她们全死了。”
关四心下大骇,“你说什么?”
来的路上梨花就认真想过了,悲痛欲绝的人说话不可能流畅,更不可能有什么逻辑,她哇的大哭,“死了,都死了”
关四着急,“岭南人,什么岭南人?”
他们从山上过来的,在山里时发现了烧过的柴灰,以及一条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以为是逃到山里的戎州人留下的,并没放在心上。
但如果是岭南人留下的,也就说岭南人已经沿山北上了?
他杵了杵拐杖,打断梨花的哭声,“什么岭南人?”
梨花坐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似乎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
关四给同伴使眼色,对方立刻打开栅栏出去扶起人,“你看到岭南人了?”
梨花翻来覆去就是那句死了都死了。
程副将以为家里人出事,跑着来的,见梨花陌生,迟疑的看向关四。
关四道,“她好像看到岭南人了。”
程副将立刻想打了山里看到的痕迹,脸色严肃起来,“她哪儿的人?”
关四看了眼小姑娘来的方向,“估计是永乐村的。”
知道粮草全无,上面派人送了两车干粮来,干粮昨天到的,送粮的人说永乐村的屋子全毁了,村民估计都进城了,村里连个人影都没有,顾及这次军中缺粮的情况,到时让村民们在几里外建村,这样的话,军中再缺粮,他们可以进村借。
此刻想想,那人的话有不合理的地方。
房屋倒塌,肯定埋了人,村里要是有活人,就该想方设法救人才是。
可那人却说村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程副让人给梨花拿点吃的。
梨花一接过手就蹲地上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程副
将上前,“你阿娘呢?”
梨花打了个哭嗝,又哭起来,“死了,死了,都死了。”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梨花摇头。
“谁让你找程副将的?”
“阿叔说的,程副将救命。”
“哪个阿叔?”
梨花看了眼关四,又看向其他人。
关四挠头,“我没见过她。”
程副将若有所思,“是关着盔甲的阿叔吗?”
梨花点点头,想到什么,鼓着腮帮道,“岭南人,岭南人”
她指着山里,像看到什么害怕的东西,缩起背,害怕的往后面挪。
程副将拉住她,“阿娘怎么死的?”
“岭南人,岭南人。”梨花哭得很伤心,整个人像魔怔似的,不停的重复着岭南人。
赶来的其他两个百夫长一脸凝色,“程副将相信她说的?”
“空学不来风,陈二,你这就领人去永乐村看看什么情况,记住,别进山。”
岭南人真要来了,人数只多不少,谁要进山就是自寻死路。
叫陈二的领着兵走后,程副将继续问梨花,“山里有岭南人吗?”
梨花眼神闪烁,先点头,又摇头。
关四急得不行,“到底是不是啊?”
梨花不语,又低头狂吃起来。
城中送来的干粮是麦糠烤的饼,又硬又干,梨花吃了两块就呕起来。
“赶紧拿水来。”
很快有人端着水来,梨花猛灌了两口,“找程副将。”
程副将皱眉,“我就是。”
“救救命,岭南人杀,乱杀。”
乱杀?岭南人屠村了?程副将瞥一眼关四,眼神深而黑的问道,“岭南人在哪儿?”
“山里,山里,好多。”梨花双手合十,然后向两边伸展,似乎在形容长长的队伍,“好多,阿梨怕怕。”
“村里还有人吗?”
梨花摇头,“死,都死了,阿娘哭,阿婶哭,阿姐哭,都死了。”
岭南人在戎州没少屠村,程副将拉过梨花,却惊着梨花似的,她一下跑开老远,“找程副将。”
程副将已戍守这儿好几个月,永乐村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声不足为奇,他不再试图触碰梨花,招招手,让梨花过来,“我就是程副将,莫怕啊。”
梨花眼珠动了动,片刻后,踟蹰的上前,拉起他就要跑,“救救命。”
落到岭南人手里哪儿还有活命的?程副将看向小姑娘脏兮兮的手,立着没动。
他看向连绵起伏的山,突然问小姑娘,“杀阿娘的人长什么样子?”
山里有戎州人他们是知道的,去年有群士兵押送戎州人回去,途中还被戎州人截胡了。
他怕小姑娘弄错了。
梨花愣住,抬起头,懵懵懂懂的望着他。
程副将放轻声音,“他们可有说话?”
梨花歪起头,似乎被定住似的,就在程副将转身跟底下的人说那些可能是戎州人似的,小姑娘张嘴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
他大惊失色,回过头盯着小姑娘,“他们说的?”
梨花点头。
一军之将,不相信一个小姑娘的话实属意料之中,不过她会岭南话,程副将既然想求证,她就说给他听。
她沉默了下,然后重复那句话。
关四看程副将脸色不对劲,“她说的什么?”
程副将没有回答,倒是关四身边的百夫长解释了句,“她在模仿岭南人说话。”
各个州的口音皆有所不同,其中最难懂的就是岭南话,小姑娘不可能一下就学会岭南话,但她发音的语调是岭南话无疑了,百夫长看向程副将,“可要让上面派兵支援?”
程副将问梨花,“你让我救命,救谁的命?”
“妹妹妹妹”梨花指着山里,神色不安又焦灼。
百夫长震惊,“他们抓了活口?”
是了,岭南人手段残忍,尤其偏爱小孩,小姑娘的家人被杀而她却能活下来多半就是因为她是孩子的缘故。
没有问梨花怎么逃脱的。
而是等程副将发话。
益州目前的局势并不好,节度使想学荆州王,但京城不会轻易答应,到时恐怕还有场恶战要打,如果再跟岭南起了冲突就是腹背受敌了。
程副将重新看向山里,他相信梨花的话,但能否救,还得再做打算。
他问梨花,“岭南有多少人?”
梨花直直看着他,又看向他身后,“比你们多。”
这儿就十多人,岭南人若来,人数肯定比这个多。
程副将带梨花去里面,指着专心刨土的将士,“岭南人有这么多吗?”
梨花看了一圈,手指着一侧搭屋子的人,“有那么多。”
程副将的目光随她看过去。
一百多人?
莫不是进山探路的?
梨花故意隐瞒人数也是怕程副将瞻前顾后不肯围剿岭南人,无论无何,山里那群岭南人必须全部死。
程副将让人带梨花去休息,找几个百夫长商议该怎么做。
救人肯定来不及了,但也不能让岭南人顺利回去。
因为一旦让他们摸清楚了北上的路,下次来的人就不是一百多人那么简单了。
程副将的想法是守株待兔,那群人势必会下山,他们设好陷阱,将他们一网打尽即可。
就是设陷阱的位置要选好,一旦偏了,放岭南人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程副将站在舆图前,忽然,外面有人禀报说小姑娘跑了。
他皱眉,“跑哪儿了?还不快把人抓回来?”
“她嚷着要救命,跑进山里了。”小兵解释。
岭南人就在山里,她这一去不是去送死吗?而且如果她将到过军营的事说出去,岭南人就知他们已经有所提防,绕行回戎州就麻烦了。
他冲出去,“跟我去追。”
梨花进山并未走远,有件事她没和赵大壮细说,想要让岭南人坚定不移的走她安排的路,除了假装北边有正规益州军之外,还得有人做饵引他们来。
而她就是最好的诱饵。
知道益州军跟上来后,她就走得更慢了。
但只要察觉身后的人一快,她就加快脚步,始终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也不直行,而是来回兜圈,尽量不离开营帐太远。
否则就她们这群人,真碰上岭南人也打不过。
天亮时,前头突然传来窸窣声。
像野兽掠过树丛,鸟雀飞过树枝,十分急促。
想到什么,她故意扯着嗓门大喊,“妹妹,妹妹”
几十米外靠着树干坐着休息的众人被这声音惊醒,“程副将,她好像在喊人。”
程副将也听到了。
他带人追进山就有点后悔了,他就带了两百人,又不熟悉山里的地形,真碰着岭南人,多半是要输的。
但又怕小姑娘出事,硬是纠结的跟了一路。
后来发现小姑娘根本不识路,在一团来回打转。
知道这点后,他就让大家就地休息,直到刚刚被小姑娘的喊声惊醒。
他道,“怕是碰到岭南人了,快回去叫人!”
“妹妹妹妹”
小姑娘的声音洪亮清脆,喊完后,明显感觉远处的窸窣声消失了。
晨雾萦绕,草丛湿漉漉的,梨花扒着树根,小心翼翼的看向远处,“妹妹,妹妹”
连续喊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她似乎有点害怕了,转身往山下走。
树丛的缝隙里,看到梨花身影的汉子呲起满嘴黄牙笑起来,“以为会空手而归,没想到老天送了咱一个厉害的。”
这姑娘看着脏,但方才晃过一眼的眼神漂亮得很。
他刚要大咧咧的走出去,胳膊被扯住,“会不会是戎州人派来的诱饵?”
“戎州人要有这个智谋,就不会背井离乡了。”男人甩开他的手,“哪怕是诱饵,她家人杀了咱那么多人,更不能让她回去了!”
想到被石头砸死,被开水烫得毁容的同伴们,大家暗暗攥紧了拳头,“对
,捆了她,要她的家人生不如死。”
这一刻,昨晚的憋屈愤怒通通化作暴戾冲向脑门。
梨花边走边回头,一直妹妹妹妹的喊。
就在她看到晨雾里埋伏在树干后的程副将等人时,身后传来了回应,“你的妹妹在这儿,快过来。”
梨花停下脚步。
程副将身侧的百夫长急得不行。
明显是骗人的,小姑娘不会信了吧?
梨花回过头,见那群人离得有点远,这时打草惊蛇的话,那些人肯定会往回跑。
不希望山里人有所伤亡,她像听懂了他们的话,当真转身走去。
百夫长想喊人,程副将制止他,“别出声。”
他的人还没来,现在冲上去谁输谁赢不好说。
梨花走了几步,掐着娇滴滴的声音问,“妹妹在哪儿?”
“妹妹睡着了,就在后面,你来瞧瞧就知道了。”
岭南人并没被愤怒冲昏头脑,活捉梨花,向那群戎州人报复才是他们的目的。
眼看小姑娘又走了几步,就在他们以为计谋成功时,小姑娘突然瞪大眼指责他们来,“你们骗人,我根本没看到妹妹,你们是坏人。”
说完,梨花就掉头往程副将他们的方向跑。
岭南人怒不可遏。
“给老子抓住她!”
他和戎州人势不两立,怎么允许梨花逃跑。
一时,草丛里钻出数道身影,底下埋伏的益州军惊呆了。
这人数,明显超过两百人。
程副将也看到了,当机立断,“往回跑!”
将军让他戍守边境,防的就是岭南人北上,此刻不知有多少岭南人就贸然交手,掉进他们的陷阱怎么办?
他们一跑,岭南人就看到他们了。
岭南人先是一愣,看他们越跑越急,突然狂笑。
这般胆小,除了戎州人还有谁?
“他娘的,竟被一群戎州人骗了。”
遭戎州的山石开水攻击后,他们怒火中烧,本想回去重新找机会攻进去,哪晓得北边蹿出来一群摇威呐喊的益州军,逼得他们不得不往南跑。
现下再看这群穿着盔甲的人,想必昨晚碰到的那群益州兵也是戎州人假扮的。
“来了还想逃?”男人铁面獠牙的望着逃窜的戎州人,振聋发聩道,“给我杀!”
一时,大家恨红了眼,攥紧手里的家伙死命追上来。
梨花已经追上了程副将,脸上有恢复了昨晚的惶恐,哽咽道,“岭南,岭南人。”
岭南人的口音和戎州截然不同,男人说话的刹那程副将就分辨出来了,安抚梨花道,“往营帐跑,会有人接应我们。”
然而他们没有跑到官道就被岭南人追上了,程副将掏出腰间长刀,怒喝,“尔等竟敢越界,想毁了岭南跟益州的约定不成?”
这语气,跟昨晚那个领头的益州兵如出一辙。
为首的岭南人嘲笑道,“装,继续给老子装。”
程副将:“”
岭南人果真狼子野心,当初说得好好的,现在说翻脸就翻脸,程副将看向男人身后。
人数和他们差不多,真打起来,不是没有胜算。
他挺直身板,举起长刀,字正腔圆道,“众人听令,岭南人罔顾梁地之约,私自进州屠我百姓,今若不能将其杀之,难以慰藉众多亡魂!”
大家齐齐举刀附和,“杀,杀!”
“这时候了还给我装!真当老子会怕?”男人呸了一句,“杀了老子的人就拿命来偿吧。”
话落,男人举起刀就冲了过来。
众益州军直直迎过去,挥刀挡住其刀刃,身形一侧,手腕一转,长刀呲啦一声刺过岭南人的衣服扎入肉里。
岭南人反应快,迅速拉开位置,抬脚踹向对方的胸口。
双方交战,益州军有盔甲,一刀落下,他们直直还击回去。
一时之间,全是武器碰撞,鲜血喷溅的声音。
梨花找准间隙钻了出去跑向官道,碰到来接应的益州军,带他们从北边上山,切断岭南人的退路。
岭南人发现时,手底下的人已经折损惨重,不过程副将他们也受了伤,看到援军,精神一震,“把他们全部杀了”
以免益州地形被泄露,这些岭南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岭南人却在看到益州军出现时,指着程副将大喊,“戎州人,快抓戎州人,是他们引我们过来的。”
为首的百夫长:“”
这时候了还挑拨离间,百夫长扬手,“听程副将号令,一个活口不留。”
岭南人怕了,大喊,“两州早有约定,你们不能杀我们。”
百夫长冷笑,手起刀落,给他了一个痛快。
一开始叫嚣的最凶的岭南人木怒目圆睁,“你敢?”
他脸上满是喷溅的鲜血,五官扭曲而显得狰狞,“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说话间,突然奔向梨花,竟还想捉了她威胁人。
程副将眼疾手快,手里的长刀一刺,将人定在了离梨花十几公分远的位置,“我益州百姓,岂是尔等能碰的?”
他抽回长刀,又朝男人胸口补了一刀,“再犯我益州,他日必定血洗你岭南!”
梨花的衣服上满是程副将抽刀时溅到的血,她低头看了眼,像是吓懵了。
程副将收起刀,上前捂她的眼睛,“莫怕。”
梨花眨了眨眼,垂在两侧的双手紧紧收紧。
她不怕,她只是,只是有点惊讶。
拿开程副将的手,她仰起头直视程副将的眼,“你会一直守护益州吗?”
程副将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随即抬起头,望着遍地尸体,字字有力的说,“当然。”
岭南人踏破戎州的那日,节度使就要他们跪在益州城前起誓:哪怕身死也绝不弃城。
梨花看他的下巴,一夜过去,上面冒出了胡渣,胡渣上挂着血滴,像枯藤上挂着的刺泡儿,红艳艳的。
她掏出帕子递过去。
程副将低头看她,“你世上可还有亲戚,待会我让人送你去寻他们?”
“阿娘说去益州城。”
程副将点头,当即点了两个小兵。
仍有几个岭南人负隅顽抗,不过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梨花随小兵下山时,频频回头望向血泊里的益州军,问小兵,“节度使是什么样的人?”
小兵好笑,“你还知道节度使?”
节度使杀伐果决,是益州的神,可不是普通人能见到的。
他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眉目间满是景仰,“节度使日理万机,我也只远远的见过一面,没法和你说,不过你记着,只要节度使在一日,益州就永远不会有外人踏足!”
第120章 120继任族长顺利当上族长
他一手砍断挡路的枝桠,语气豪迈,“咱益州兵力雄厚,不怕他蛮荒之地出来的岭南人,你日后再要发现岭南人的踪迹,只管来军营寻程副将,他会派兵将其剿灭。”
梨花心下怔忡。
戎州若有这样的节度使,百姓何至于流连失所无家可归?
她忍不住问,“岭南攻占戎州后,戎州的兵去哪儿了?”
小兵新奇的回头,“你还懂这些?”
想来是路过的官兵进村讨水喝时聊起过这事,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荆州节度使跟戎州节度使联姻后就自立为王,戎州的兵如今都归了荆州王”
“为啥?”
小兵抿了下嘴,不说话了。
岭南叛变早有迹象,倒退十几年,以戎州节度使的脾性,纵使没有朝廷之令也会率兵平乱,奈何戎州节度使年纪大了,怕死了,宁肯纡尊降贵的去巴结荆州也不肯战。
除此,荆州王恐怕暗地做了手脚。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不由得指向头顶的树木,“今个儿是个好天气呢。”
天光大亮,天空湛蓝,偶尔飘来几朵白云,宛若洁白无瑕的雪团子。
梨花笑逐颜开,“是啊,阿叔,送我到官道我自己走就行。”
“那哪儿行?”
程副将吩咐他们将人送进城的。
“没有坏人了。”梨花拍拍衣服上的血,“我不怕的。”
小兵回眸,眼里满是疼惜。
昨晚去永乐村的人回来说村子已经没了,村口有个新搭的草篷,想来是那群岭南人杀了人并没马上离开,相反,他们悠哉悠哉搭草篷睡了一觉才餍足的进山。
如此猖狂,这么死了简直便宜他们了。
注意到小姑娘耷拉下眉眼,他问道,“是不是不想去亲戚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总归是不好过的。
梨花咬唇,“找妹妹,阿娘等着呢。”
估计是她娘死前对她说的话,小兵叹了口气,哄她,“阿娘跟妹妹已经团聚了,你不想去亲戚家,阿叔送你去衙门怎么样?衙门里的人会照顾你的”
梨花眼里带了泪,看上去愈发可怜,“我想回家。”
到了官道,梨花抬脚狂奔,几下就把人甩在了身后。
送她的两个小兵面面相觑。
“追不追?”
“由她去吧。”
岭南人已死,小姑娘这趟回去应该碰不到坏人了,永乐村虽然没了,但在小姑娘眼里,那儿
埋着她至亲的人呢,真要强迫她进城,反倒有些残忍了。
“程副将问起怎么说?”
“照实说就行。”
这世道,没人才是最安全的,小姑娘孤零零的待在村里不见得会死。
梨花一口气跑了很远,确定两人没有跟上来,她先去了趟永乐村。
那日走得匆忙,地里落了些麦穗,几天时间已经发芽了,她将嫩芽挖出来准备背回去,之后又去摘了些青葵,最后去看田里的秧苗。
秧苗长势不好,根部发黄,上面还有许多黑色的小虫子。
另外就是草比庄稼长得更为茂盛,尤其是地里的豆苗,稀疏得很。
之后她才进了山。
想到和程副将他们交手的岭南人不过两百多,她顺着西坡往南,再翻过两座小山坡时,听到了亲切的戎州音。
“他娘的,以为岭南在戎州捞了多少宝贝,结果竟是些没用的”
“住的窝这么臭,这帮人不会是狗养的吧?”
“呕这儿怎么还有屎”
话语间,全是嫌弃。
梨花几乎能想象赵铁牛皱眉撇嘴的表情,她笑眯眯的将绳子拴在树上,然后往下一扔,刚抓着绳子往下滑时,底下响起赵铁牛的惊呼,“谁在上面。”
“我,铁牛叔。”
“三娘?”赵铁牛喜出望外,当即丢了手里的破水囊往后跑。
只见梨花双脚蹬着石壁,一点一点往下滑,他赶紧张开手臂做出抱人的手势,打开话匣子似的说个不停,“你去哪儿了?岭南人攻来时,你奶到处找你,差点跟你堂伯干架呢。”
“我给益州军报信去了。”
“怎么也不说一声,害得你阿耶以为你落到岭南人手里,要跟他们拼命了。”
说起岭南人,赵铁牛神采奕奕的,“你是没看到岭南人被咱打得落花流水的场景,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攻下咱戎州的。”
岭南人逃向南边后,大家为打了胜仗欢呼起舞。
舞着舞着,大家忍不住痛哭出声。
明明不是刀枪不入的人,为什么能在戎州犯下滔天罪行而没人阻止?
他跳过大家抱头哭作一团的事儿,继续说起昨晚的事,“我穿上盔甲,那群岭南人以为我是益州兵,掉头就跑,我用你给的铁棍扑上去砸死了好多人呢。”
石坡上有专门负责泼开水丢石头的村民,他们及时补上棍子就行。
可轻松了。
梨花平稳落地后,找长竹竿绑镰刀,欲将绳子割断,赵铁牛揽过这事,叽叽喳喳继续道,“你堂伯让我们吓唬吓唬他们就行了,可哪儿忍得住?不止我们,就是那群益州兵都杀红了眼呢。”
“你们杀了多少人?”
“两三百吧,具体的得等村民清点尸体后才知道。”
赵铁牛的脸上还有激战后留下的血迹,梨花问他,“有没有受伤?”
“穿着盔甲呢,没啥大伤。”赵铁牛抖了抖沉重的盔甲,自豪道,“闻五说咱们没有经过正经训练都能将岭南人击退已经很厉害了。”
乱拳都能打死老师傅,何况他们早有准备。
她问,“益州兵伤亡如何?”
“有两个腹部受了伤,其他人都没伤到要害,估计能活。”
岭南人狂妄自大,以为他们像戎州遇到的百姓一样会毫无还击之力,因此没穿护甲就来了。
殊不知让他们一顿猛揍。
赵铁牛边收绳子边道,“可惜你堂伯不让我们追,要不然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发号施令的是赵大壮,赵铁牛再不满也只能收手。
“不追是对的,益州军在南边候着,你们要是住追过去不就碰着了?”
“碰着就碰着,惹急了,把他们抓进山当俘虏”
经过昨晚,赵铁牛感受到了人多的好处,不禁向梨花献计,“我看那群益州兵有点用处,不若再抓些官兵调教成咱自己的人?我想过了,那些兵都是好大喜功的,咱装扮成益州逃兵役的男丁引他们进山”
梨花看他,“怕是不行。”
程副将是节度使亲信,运筹帷幄,怎么会因为几个逃兵就贸然进山?
“那扮作女子引诱他们呢?”
“”
梨花没说话,赵铁牛以为她在思考,再接再厉道,“节度使治军严厉不假,但军中总有好色之人吧?咱就挑他们下手”
这事肯定可行。
他还要再劝,赵武抱着几件官服过来,“三娘,你看这是益州官吏的衣裳吗?”
赵武没去过益州城,不知道益州官吏的服饰长什么样子,但岭南人冒充过益州官吏,所以看到这些衣服时,他就怀疑是益州官吏的衣服。
“是。”梨花拿起最上面的一件展开。
赵铁牛欣喜地夺过,“三娘,给我如何?”
赵武立即缩手,“我也要。”
梨花忍俊不禁,“拿回族里放着,哪天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
她不知道这些衣裳能做什么事,但这会儿分出去,不久就又脏又破了,搁在族里会保存得久一点。
赵铁牛得瑟的朝赵武挑眉。
族里的就是他的。
赵武没理会他的挑衅,而是问梨花,“你从哪儿回来的?”
“我去了趟永乐村,秧苗长虫了”
赵武皱眉,“那得喷醋才行”
往年谁家秧苗长虫,都是往长虫的位置喷醋,但眼下去哪儿找醋?赵武说,“咱回去问问四叔,实在不行,咱们就下山自己抓虫。”
虫子会啃食嫩叶,时间长了,到时就结不出稻穗了。
梨花看了眼翻得乱糟糟的地,“那咱先回去。”
除了几件衣裳,几十个黑不溜秋的烤饼
,没什么有用的物件,赵铁牛大手一扬,吆喝道,“回了。”
这儿离村子远着,赵铁牛怕梨花累着,坚持要背她。
知道他固执,梨花便爬上了他的背。
许是打赢了胜仗,身子一放松眼皮就渐渐沉重起来,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不知道。
赵铁牛看不到,还是赵武和他说的,“三娘昨晚肯定没睡觉,否则就你这颠劲儿哪儿睡得着。”
赵铁牛懒得和他吵,提醒他,“小点声。”
“我知道。”赵武放轻动作,偏头看梨花。
小姑娘瘦了许多,眼角下的乌青都快藏不住了,不让人心疼都难,他问赵铁牛,“你说三堂弟怎么就生出三娘这么聪明的姑娘了呢?”
赵铁牛翻白眼,“还用说?肯定因为三堂弟也是个聪明人啊。”
龙生龙凤生凤,多简单的道理?
赵铁牛侧目,“你不会觉得三堂弟傻吧?”
赵武低下头,“我没这么说。”
赵广安或许有点小聪明,但赶梨花差远了。
昨晚,岭南人被开水和石头搅得天翻地覆,不死不顾的要爬坡杀人,益州兵冲上去后照理就是他们,赵广安穿着竹甲坐在围墙上,只知道弹石子,完全没有下去厮杀的打算。
贪生怕死的家伙。
他忍不住跟赵铁牛发牢骚,“你说三娘咋就是三堂弟生的呢?”
前些日子,因四叔不好,族里有过新族长的讨论,支持梨花的有,反对的也有。
而且反对的理由基本只有一个:梨花太小了。
虽说去年带领大家躲过了几场劫难,但那是小姑娘的直觉,眼下太平了,族里需要的是带大家吃饱饭的族长,而不是逃难的族长了。
追根究底,那些人还是更看好赵广昌。
他经营过粮铺,等外头不乱了,可以带大家做生意赚钱。
赵武有点动摇了,想说梨花如果是大房的娃该多好。
这样她和赵广昌谁做族长都不会生分。
赵铁牛又翻了个白眼,“三堂弟生的不好?要是大堂兄生的,你当有我们好日子过?”
赵广安有两年没学好,但谁小时候没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儿?而且赵广安后来不是改了吗?
知错能改不是坏事,赵武咋还揪着以前那点事不放?
他问赵武,“你不喜欢三堂弟?”
“没有的事。”赵武不想得罪三房,要知道,老太太睚眦必报,如果传到她耳朵里,铁定要上门问自己要个说法的。
全族上下,没人敢招惹老太太的。
偏偏他藏不住事,一旦想到要选族长就开始叹气。
赵铁牛见不得他故作深沉的死样,往前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一起来的还有树村和富水村的人,看赵武长吁短叹的,不由得问赵铁牛,“他怎么了?”
“谁知道呢,别管他,咱走自己的。”
这些岭南人不知哪天进的山,回去后,大家想将烤饼分来吃了,谁知一掰开,里头竟是黑漆漆的毛。
吓得人手一抖,赶紧把烤饼丢了。
赵铁牛送梨花回洞里睡觉,赵大壮领着人焚烧尸体还没回来,一些村民坐在树村的木屋下休息。
天儿已经黑了,隐山村的吴娘子洗了碗筷回来,转身间,瞥到一抹黢黑的颜色。
见赵武抱着衣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总感觉眼熟,问回来的人,“我看赵家人抱着衣裳,哪儿来的?”
富水村的人不知永乐村作恶的官吏是岭南人假扮的,回道,“岭南人的官服,十九娘让收好留着日后用。”
吴娘子蹙眉。
赵武走得快,她没看清衣裳的款式,但那颜色,跟进村的益州官吏身上的很像。
她又问,“各州的官服一样吗?”
“不知道,咱也没见过益州官吏,哪儿晓得益州的官服长什么样?”
吴娘子解释,“益州的官服是黑色的,腰带上绣有益州城墙,上面还有益字。”
富水村的人想了想,“我不识字,不知道衣服上绣没绣字,但赵铁牛展开衣服时我瞄了眼,腰间绣了图案。”
是什么他不知道。
吴娘子身形一晃,差点站不稳。
富水村的人纳闷,“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她立刻去找窦娘子,告诉她自己的猜测,让她找赵家看看。
窦娘子手里还抬着刚洗净的碗,抬头看着吴娘子,反应迟钝,“是益州的官服又当如何?”
“那进村的可能是岭南人,村里的女娃可能是被岭南人带走的。”
吴娘子挂心大女儿的安危。
官吏进村的那日,大女儿为了保护小女儿被抓走了,生死不明呢。
窦娘子渐渐回过神,让她抬箩筐,边擦手边往石洞跑。
洞里,梨花被老太太惊天动地的哭声惊醒了,刚睁眼,人就被老太太紧紧搂住,“你去哪儿了,你是不是要吓死我啊”
梦里,梨花是被岭南人折磨死的,天知道岭南人攻来时她找不到梨花害怕成什么样。
她气血翻涌,冲梨花发火,“什么事非得你去办?是不是你堂伯让你去的?”
梨花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呼吸不畅道,“没人逼我。”
“你去哪儿了?”
“给益州军传话去了,岭南人凶恶暴虐,一旦知道咱们藏在山里,肯定会大举攻山,我去找益州军,让他们将岭南人杀了。”
老太太仰头,泪流满面,“就不能让别人去吗?”
“我机灵,我去。”
老太太一噎。
往日,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有个机智过人的孙女,而现在,她只希望梨花是个平庸之人。
这样就不用事事冲在前头了。
她反驳,“你哪儿机灵了,我看你笨得很。”
同龄的小姑娘遇事慌张无措,她却要冒死搬救兵,如果被益州军发现她是戎州人如何是好?
她搂着梨花,眼泪哗哗哗的往下掉。
赵铁牛识趣的躲去边上,见窦娘子进来,朝她比划了个手势,示意去外面说话。
窦娘子的目光在洞里逡巡了一圈。
箩筐,背篓,竹席,褥子,枕头都有,就是不见吴娘子嘴里的衣裳。
赵铁牛看她在找什么,问,“丢东西了?”
“不是。”窦娘子心里乱得很,不瞒他,“听说你们从岭南人的住处搜到了官服,我想看看长什么样。”
赵铁牛不知怎么回,“我叫三娘与你说吧。”
老太太哭得伤心,梨花给她擦眼泪,说了许久的好话。
她做事有些冒进,但也是没法的事儿,族里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并不是一条心,所以她宁愿冒点险,也不想暴露自己有棺材的事。
怪力乱神,一旦被大家知道,她往日的经营就白费了。
到时有心人从中一挑拨,族里不会感念她的好不说,还会将她关起来。
要么将她将她撵走,要么可劲的利用她。
她费尽心思把族里人从泥沼里救出来可不是让他们跟自己对着干的。
想到这点,她红着眼眶道,“我是未来的族长,自然要承担得多一点。”
祖孙两抱着哭的时候,赵大壮把梨花做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知道她冒充益州百姓去了益州军营,族里人心惊肉跳,便是对三房诸多微词的老吴氏都忍不住捂住了胸口,“你这孩子,也不怕益州兵看出来,你说你要是被驱逐回去,咱连个音信都不知道”
梨花吸了吸鼻子,“不这样,岭南人回去带更多人来怎么办?”
老吴氏张了张嘴,“可也不该你去啊。”
“我是未来的族长啊。”
老吴氏哑然。
梨花一片赤诚,就这样,族里还有人说三道四的。
这时,老村长出声,“没错,三娘是我赵家族长,危难之际,必须听她的。”
老太太现在不想梨花当族长了,高处不胜寒,她可不想梨花落得梦里那样的境地。
刚要反驳老村长的话,但听老村长道,“待会咱就去祠堂,告诉列祖列宗这事。”
赵铁牛替梨花高兴,“那我这就把外头的人喊回来。”
“不用这么急吧。”角落的山英婆缓缓开口,“四兄你还活着,哪能把族里的事交给一个小姑娘”
老村长竖眉,“你若不满,自请出谱便是。”
一路走来,梨花为族里做了多少事?就这样还不让她做族长,等他死后,怕是会闹得人仰马翻的。
趁他还活着把这事办了吧。
老村长掀开褥子站起,同窦娘子道,“你们也来做个见证吧。”
窦娘子一怔,点了下头。
在老家,开祠堂是大事,需净手烧香祭祀后才能议事,如今没有香蜡纸钱,老村长便牵着梨花跪在前面,带大家朝列祖列宗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给了梨花一根新折的细竹。
“赵家不是什么大族,族长间也没什么信物,四爷爷给你这根细竹,希望你能用它规训好族人”
梨花郑重地接过,“我会好好做,不让四爷爷你失望。”
古人训子才用这玩意,老村长的意思,是让梨花把他们当子孙教训?
一时之间,不少的人脸色都太好看。
尤其是赵广昌,无论老村长如何支持梨花,但选族长始终是全族大事,他自认有信心说服其他人。
没想到老村长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尤
其赵铁牛叫大家到祠堂时只字不提新族长继任之事。
弄得他稀里糊涂跟着大家跪地磕头,完了才告诉他今后的族长是梨花,如何要他接受?
老村长将他的怨怼看在眼里,闷声道,“今后谁要敢忤逆三娘就是不将列祖列宗放在眼里,我与三娘说了,这样的人,直接逐出族谱!”
赵广昌心头一震,这是明晃晃的警告他呢。
老太太的眼皮还是肿的,说实话,她不想梨花做赵家族长了,容易遭人记恨不说,还容易丧命。
她看向一脸委屈兮兮的山英婆,心里嗤笑。
来的路上山英婆东张西望想找人商量对策,老四当即警告她敢乱说就把她轰出去。
跟族里不是一条心的人不能留。
就她那点花花肠子,真当老四看不出来呢。
想到这事上山英婆矮了自己一头,老太太莫名高兴起来,“好了好了,祭完祀就各忙各的吧。”
人一多就唧唧歪歪个没完没了,不如打发出去干活。
她现在的族长的亲奶,没人敢说她半句不是。
便是赵大壮也站在她一边帮腔,“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