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人的尸骨还没焚烧,地上的血迹还没冲洗,今晚还有得忙呢。
赵大壮这一嚷嚷,汉子们立刻井然有序的往外走去。
窦娘子站在最边上,双手掐着衣角,目不转睛的望着人群后的梨花,生怕眨眼她就不见了。
她的目光过于炙热,想拉着梨花说会话的老村长歇了心思,与梨花道,“我看窦家娘子好像有急事找你,你去看看吧。”
梨花猜到窦娘子所谓何事,将细竹给老太太拿着,顺着人流走到窦娘子跟前。
窦娘子紧张的上前半步,“能给我瞧瞧你们从岭南人住处搜到的官服吗?”
梨花偏头,朝赵铁牛比划了下,然后扭头望着窦娘子,“有件事我没和窦二婶说,前两日在山里碰到岭南人,他们亲口承认去过永乐村”
小姑娘的眼睛不会骗人,四目相对的刹那,窦娘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日,在村里横行霸道的是岭南人。
她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其其他人呢?”
“死了。”
尸骨泡在粪坑里,臭气熏天,赵武他们刨了几坯土将其埋了,并未捞出来另埋。
梨花碰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填了粪坑,没有和她说,直到发现烤饼里头黑漆漆的,还有股焦糊味儿,赵铁牛怀疑是头发,才将粪坑有尸体的事说了。
“窦二婶,益州官吏没有欺压你们,你们若是想下山,我让铁牛叔送你们回去”
窦娘子像没听到,神色恍惚的转身离去,“怎么就死了呢”
人被带走后,都以为她们会被卖到勾栏院伺候人,吴娘子哭得眼睛快瞎了,现在好不容易振作了些,却要告诉她孩子死了,还是死在岭南人手里的,这要吴娘子怎么活呀
她趔趄了下,眼泪随之一颤,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那些人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啊”
梨花看她脚步虚浮,似要倒似的,伸手扶着她,“欺负她的岭南人全死了,小姑娘大仇得报,下辈子会投身到好人家的。”
窦娘子魂不守舍,走路轻飘飘的,赵铁牛抱着官府追上来,低低问梨花,“还给她吗?”
梨花冲他摇头。
赵铁牛不会安慰人,轻手轻脚退了回去。
隐山村的人聚在树村等消息,看她失魂落魄的回来,瞳仁倏地一紧,吴娘子更是抓住了梨花的手,“十九娘”
梨花坦言,“去永乐村的是岭南人,村里的那些小姑娘已遭了毒手”
吴娘子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大哭起来。
其他人眼睛一红,眼泪像珠子似的往下掉。
“怎么会这样那些人明明说的益州话,怎么会是岭南人”
落到岭南人手里,必会经历非人的折磨,想到女儿生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妇人们嚎啕大哭。
其他村民不解,探头询问。
梨花简短的解释了两句,村民们破口大骂,“天杀的,昨晚就该把他们大卸八块然后扔山里喂狼”
“喂狼还是便宜他们了,应该留活口慢慢折磨,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村民们义愤填膺,全然没有站前的惊惧与害怕,“今后咱就在山里住下,再有岭南人来,咱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绝不让他们活着走出咱的地界!”
吴娘子她们哭得悲痛欲绝,梨花无法,请了古阿婶来。
古阿婶的家人死在岭南人手里,要不是为了报仇,早就随他们去了。
知道吴娘子失去了女儿,跟着哭了许久。
她们哭时,梨花去见了益州兵。
他们去南边挑水回来洗地。
山里蚊虫多,血又容易招惹那些玩意,赵大壮就让他们将地洗一洗。
闻五站在木梯前,将同伴挑回来的水递给梯子上的人,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回头瞄了眼,见是梨花,表情有些不自在。
因为那句让他做百夫长的话。
他是益州人,真要跟了梨花,这辈子就别想回到益州营了。
梨花状似没看到他的别扭,朝坡下看了眼,问闻五,“你老家哪儿的?”
闻五神色一紧,脸上满是戒备,“问这个作甚。”
“聊聊家常。”
“”他跟一个戎州人有什么好聊的?他看向木梯上的同伴,含糊道,“松县的。”
我朝疆域辽阔,他不信梨花知道松州在哪儿。
谁知,梨花下一句就问,“挨着梁州?”
闻五脸上绷不住,“嗯。”
“你家里还有哪些人?”
闻五心道不好,逢后面的人递来水桶,他慌张的接过手然后传出去,没有回答梨花的问题。
梨花自顾说道,“你们若是肯老实待在山里,我就让铁牛叔替你们砍断脚上的绳子如何?”
闻五低头看了眼脚踝上沾满血的绳子。
赵家人极其提防他们,哪怕他们冲锋陷阵也用绳子拴着他们,害得他们跟岭南人厮杀时频频跌倒,幸好有竹甲在身,否则早就成了岭南人的刀下亡魂了。
他道,“这样挺好的。”
梨花挑眉,“你们想一直当俘虏?”
俘虏这个词有点刺耳,闻五面上不悦,但心知拿梨花没辙,破罐子破摔道,“咱们可不就是俘虏吗?”
“成吧。”
“”这十九娘说话怎么有些气人呢?
他们是正儿八经的益州兵,谁想做俘虏了?
闻五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坡下血腥味冲天,尸体更是血肉模糊,一天过去,尸体上爬满了蚂蚁,梨花
看一眼就别开了脸,“现在起,你就是百夫长了。”
闻五:“”
这人听不懂话是不是?他不想做百夫长!
“我们虽是戎州人,但到益州地界讨生活,怎么也算半个益州人不是?你们作为益州兵,保护我们是不是理所应当的?”
“”这是什么歪理?
如果益州地界的就是益州百姓,那快被蚂蚁啃成骷髅的岭南人不也算益州人?
闻五皱了皱眉,没有跟梨花争辩。
梨花又说,“我见过程副将了,他对百姓有情”
闻五错愕,虽然白天没见着梨花人他就猜她可能下山去了,不料她真的敢。
他忐忑起来,“程副将没发现你是戎州人?”
“不知道。”梨花蹲下,看坡下的人倒水冲刷地面,“那样的大人物,情绪怎么会写在脸上?”
闻五沉默了。
良久,他垂眸看向梨花发丝飘扬的头顶,“逃掉的岭南人被边境的益州军杀了?”
“对啊。”
“你怎么引程副将他们进山的?”
“就按你教的说我是永乐村人。”
闻五嘴角抽了抽,毁得肠子都青了,当时就该一言不发让梨花自己想办法的,现在好了,他给梨花出主意坑骗自己人,将来回营,肯定要按军规处置的。
他深吸口气,问梨花,“程副将可有怀疑?”
梨花故意卖关子,“不知道。”
她愿意让窦娘子她们自行选择留下或回村,但闻五他们她是坚决不会放的。
从富水村制作火把到闻五献借刀杀人一计让她彻底明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闻五他们受过正经训练,将来还有大用处,必须留在山里。
她问闻五,“你说程副将若是怀疑我的身份却让我回来是为何?”
还能为何?要么可怜梨花的遭遇有心帮扶,要么想趁机跟踪梨花找到这儿将大家驱逐回戎州。
梨花双手托腮,眼睛左右打转。
闻五眼皮一跳,直觉不好。
果然,下一刻就听小姑娘说,“你说他们会不会一路跟踪我回来啊,我想过了,他们要是坚持撵我们走,我就把你供出去,借刀杀人的法子是你想的,要我冒充益州人也是你教的。”
“”闻五瞪大眼,“你莫血口喷人。”
“我就爱血口喷人你不知道?”梨花歪头一笑,“忘记和你说了,和岭南人交战时,好多益州军受了伤,你说,他们如果知道你在背后出谋划策”
闻五打了个激灵。
这才惊觉还是小瞧梨花了。
怎么想不到她会是这样狡猾的一个人。
他呲起牙,突然想把她踹下去,大不了同归于尽!
然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看小姑娘笑盈盈的站起身,与底下忙碌的同伴道,“现在起,闻五郎就是你们的百夫长了。”
“”
他算是感受到被人架在火上烤是什么心情了。
怒火翻腾,还不能发作。
他问梨花,“没了绳子,就不怕我们跑了?”
“怕什么?我在程副将面前露过脸,你们敢跑,我就去军营找程副将告状,说你们欺负我。”
程副将若是个坏的,梨花这招没用,可程副将不是,所以哪怕她信口雌黄,但只要程副将信了,闻五他们回去也是找死。
闻五瞠目,“你”
梨花笑道,“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试一试?”
“”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闻五不想理人,倒是有几个益州兵看得通透,洗完地回去睡觉时劝闻五,“左右回不去了,不如好好为赵家做事,赵家虽是村户,待人接物却大方得很。”
闻五抱着草被翻了个身,嘟哝道,“哪儿大方了?”
“晚上给咱粗粮饭吃啊。”益州兵舔舔牙,忍不住回味粗粮饭的味道,“咱刚来时,吃点野菜都得挨她们冷眼,这才多久就吃上粗粮饭了”
闻五骂他没出息,一顿粗粮饭就把他收买了。
益州兵不服气,“也不是粗粮饭,还有竹甲呢。”
赵家人给他们每人一件竹甲,要不然,以岭南人当时的癫狂,他们肯定要受重伤的。
闻五心头烦躁,不想理他。
谁知又有个益州兵挤过来,“闻五,麻子说得有道理,赵家十九娘已经接任了族长之位,咱们跟着她,没准真有出头之日呢。”
闻五皱眉,“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十九娘其实挺好的,郑娘子她们曾遭过岭南人折磨,知道岭南人会来,十九娘让我们冒充岭南人去撞郑娘子她们的门,目的就是驱散她们的恐惧。”
那晚,屋里的人被撞门声吓得噤若寒蝉。
他们照赵铁牛的吩咐,进去后就拽人,屋里黑,许久都没人反抗。
明明对岭南人恨之入骨,真碰到了,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两个娘子被拖到院里,屋里的人才如梦初醒的抄家伙追了出来。
有那一茬,昨晚岭南人来,郑娘子她们可威猛了,烧水的地离石坡有点距离,她们当仁不让的端着滚沸的水出来,边骂边往坡下倒
他表明立场,“益州营我是坚决不回去了。”
这话得到许多人的附和,“岭南人贼心不死,北上是早晚的事,纵使上面不追究咱们在山里的事,一旦跟岭南人交手,咱能否活命仍不好说。”
“与其那样,不如在山里隐姓埋名的活下去呢。”
不远处听墙角的赵铁牛不耻他们怕死的行径,回去跟梨花抱怨,“那些人心智不坚,他日再来外敌,怕是会气咱于不顾。”
老太太做噩梦了,发起了虚汗,梨花照顾她,所以没睡。
闻言,思忖道,“他们若非贪生怕死,进山那日就不会被咱吓得阵脚大乱而被咱活捉了,他们想活,咱们也想活,目的一致,应该不会有大的分歧。”
“他们临阵倒戈怎么办?”
“在那之前拿捏住他们不就好了?”
“怎么拿捏?”
“软硬兼施吧。”
赵铁牛听不懂,“要我做什么吗?”
“接下来两天你盯着他们,若他们老实了,就把他们的绳子砍了。”
“他们跑了怎么办?”
“益州回不去,戎州又有虎视眈眈的岭南人,他们能往哪儿跑?”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赵铁牛道,“成,他们真要老实的话,我亲自给他们解绳子。”
说着,睡得不安稳的老太太倏地伸手大叫,“三三娘”
赵铁牛吓了一跳,“三三婶”
老太太满头大汗,睁眼时,眼里淌着泪花,“三三娘救三娘。”
她的嗓子都是哑的。
梨花握紧老太太的手,“阿奶,我在呢。”
老太太偏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赵铁牛尴尬的摸了摸后脑勺,“定是你下山这事吓着她了,往后你莫再偷跑出去了。”
“不会了。”梨花拿帕子替老太太擦汗,“阿奶梦到什么了?”
老太太张着嘴,似乎没缓过劲儿来。
旁边的老吴氏被她惊醒了,揉着眼睛坐起,“你奶的额头烫不烫?”
“不烫。”凉的。
“那估计被噩梦吓着了。”老吴氏重新躺回去,“她缓缓就好了,三娘你快睡吧。”
“好。”
老太太搂过梨花抱在怀里,呜呜呜啜泣着,梨花没再问她梦里的事,“阿奶,以后我去哪儿都和你商量好不好?”
看来真的吓坏了。
她拍了拍老太太的背,刚躺下,外面突然有人喊,“十九娘,十九娘,外面来人了,你快来看看。”
梨花蹭的起身,老太太神色一慌,紧紧拽出她的手,“三娘别去。”
传话的人站在门口,梨花问,“谁来了?”
“自称是你二伯和李解,但村里人看着面生的很,怀疑有人冒充的,他们后面还跟着一群人。”
梨花垂眸,哄老太太,“二伯他们回来了,我去认了人就回来。”
“让大壮去。”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要她走。
赵大壮他们要巡逻,住在外面的,梨花道,“那我和堂伯说一声。”
黄娘子道,“要不我去吧。”
她是赵广从的枕边人,是不是,她自然认得出。
梨花让她叫上赵大壮一起。
老太太看她没有要走的打算,松了送手里的力道,“三娘啊,你说山里真的安全吗?”
那些梦七零八碎的,只有零星的片段,除了岭南人,其他一概模糊得很。
以致她想提前做点什么都不行。
“安全。”梨花说,“岭南人折损了几百人,附近不会轻易派人进山了。”
她寻思着找个机会将益州军击杀岭南人的消息传到戎州去,这样一来,让岭南人知道益州的态度,叫他们再不敢贸然越界。
不过隧道被封,要让岭南人知道这事,必须去趟戎州才行。
人选是个问题。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老村长送她的细竹,问石洞前的村民,“岭南人的尸体烧毁了吗?”
“没呢。”
本来今晚该烧毁的,但隐山村的娘子们拿着刀要将尸体千刀万剐
梨花道,“那就别烧,留着有用处。”
传消息,除了口口相传,再就是通过某种物件。
岭南人的尸体就是不错的选择。
“好。”
老太太醒后就睡不着了,望着凹凸不平的石洞发呆,梨花想知道赵广从他们这趟是否有收获,一直等着。
当听到外面响起错落的脚步声时,她坐了起来,“阿奶,肯定是二伯他们回来了,我出去看看可好?”
老太太缓缓点头,“别乱走。”
梨花发誓,“绝不乱走。”
知道族里人住在石洞里,赵广从他们没有靠近石洞,而是将马牵到树屋下的树桩拴好。
他和李解出门就不曾洗漱,胡子长了不说,头发脏得一捋一捋的,甩个头虱子就乱蹦。
赵铁牛掩饰不了内心嫌弃,往边上站了几步。
赵广从一脸衣锦还乡的荣光,压根没注意赵铁牛的表情,焦急道,“三娘怎么还不出来?”
黄娘子解释,“老太太梦魇了,三娘陪着呢。”
“娘怎么会梦魇?”
“三娘出去了一趟,老太太找不着人吓到了。”当着外人的面,黄娘子没提岭南人,“二郎,你陪贵人说会话,我给你煮点吃的去。”
赵广从点点头,时不时瞟向石洞。
梨花的身影绕过小坡过来时,他欣喜若狂的迎了上去,“三娘,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走出石洞她就看到树旁的马和车辆了。
“二伯辛苦了。”
“你知道就好。”赵广从不像赵广昌爱端着,他吃了苦,就该让人看到,“你不知道这路多惊险,我和李解好几次都差点死掉。”
正要细说,却看梨花突然站着不走了。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赵广从弯了下眉,“幸好我两运气好,碰到了石家人。”
石家是当朝大官,岭南人攻进戎州时,石家散尽家产抵抗,奈何兵力悬殊太大,打输后,不得不逃,知道他和李解去荆州买粮,特意帮他们伪造身份。
要不然,他们连荆州都进不去。
他喋喋不休的说起来,却见梨花脸色发白,连嘴唇的颜色都变了。
整个人都在抖。
赵广从摸她的额头,不烫啊,“三娘?”
梨花直勾勾的望着前面,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男子看上去四十出头,一袭青色长衫,身姿清瘦挺拔,鹤立鸡群的站在人堆里,如明月清风,端方雅正。
可谁知就是道貌岸然的人蛊惑赵家卖妻卖女
“二伯怎么遇到他们的?”
记忆里,遇到他们的是赵广昌,以为得了贵人亲睐,赵广昌像条狗一样忠心,为此连血脉亲情都可以舍弃。
她以为,她早早带着族人离开戎州,就不会和世家人遇到,岂料还是躲不过。
赵广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眉飞色舞道,“在去荆州的路上遇到的,石兄咳得厉害,还是我挖草药救好的呢。”
梨花冷笑,“你可真厉害。”
“谁说不是呢。”赵广从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讽,沾沾自喜道,“石兄的兄长现在是京城大官,他让我们去京城好好报答我们呢。”
说话间,马车旁的石进看了过来,赵广从欢喜的挥挥手,“三娘,你不是想找王家人报仇吗?等咱去了京城,二伯亲自替你出气”
眼下到处都不太平,唯有京城好点。
赵广从不想待在山里,想去京城。
梨花问他,“石家人这趟是进京的?”
“不是,石家的势力在梁州,眼下梁州节度使叛变,拿家人威胁石兄的兄长为其效力,石兄的兄长不能离京,派了人随石兄回梁州救人。”
梁州在益州的西边,离这儿好几百里。
石家人想将他们骗去梁州?
第122章 122虚情假意出身
她低下头,盖住眼底的烦闷,“他既要去梁州救人又怎会和你们一起回来?”
“要不怎么说我运气好呢?荆州王颁了禁令,禁止百姓私下售卖粮食,还是石兄给我引荐当地的村户才让我买到了粮,知道我没有车,又不辞辛苦的送我回来。”
说起这事,他眉目含喜,且颇为自得。
人生于世,能结识官宦家的人,乃他三生有幸,忍不住劝梨花,“石家在京城根基深厚,咱们若去了,必能压过王家一头。”
王家是否如愿到达京城没人知道,梨花可不会为了一口怨气就冲动的跟陌生人走。
她扯了下嘴角,讥诮道,“王家想投奔石家?”
赵广从不否认,“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岭南,荆州,淮洲,梁州等几州的节度使已自立为王,咱们这等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若不找个靠山,迟早会被当成乱民杀死”
他皱起眉,声音略微沉重,“荆州王为了养活底下的兵,大肆抢民耕地,民若不从立即杀之,咱们虽处益州地界,可难保他们不会闯进来”
梨花眯了眯眼,“石家人同你说的?”
“我亲眼看到的。”赵广从隐隐猜到她问这话是不信任石家人,语气和缓了些,“戎州东边几个县的百姓在岭南人攻来时躲去了荆州,荆州严查外州人时,没有将他们驱逐,而是派他们伐木开荒去了”
他顿道,“日子看似太平了,实则却是末等民,比仆人还不如。”
荆州王品行如何他不知,但他将百姓分成三六九等,战乱之地的难民身份最低,不仅要做最累的活,还不能离开住处白米,不能读书识字,不能随意通婚,不能与上等民斗殴。
他不想过那种日子,所以才迫不及待的想去京城。
见梨花不为所动,他轻声细语道,“三娘还记得沈七郎吗?就因有个做官的舅舅,不能拿到了过所,还顺遂的离开了戎州,试问,他舅舅若是个普通人,他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
梨花琢磨他的话,“你碰到沈七郎了?”
“没有,不过他舅舅现下在荆州王底下做事,想来已接他们母子去了荆州”
两人说话的时间有点久,马车旁的人频频望过来。
梨花抬起头,面无表情道,“益州也要反了,这时去京城,被认作益州的细作怎么办?”
赵广从不假思索,“石家人会帮我们。”
“帮不了呢?”
赵广从哑了声。
他不是官,但也知道宁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道理,京城那边真要处置他们,石家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你买了多少粮?”说话间,梨花淡然的朝前走去,“咱的麦子收成不错,再过几个月,豆子和稻谷收回家,日子不会太难。”
既然不难,何须冒险去京城?
赵广从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欲言又止。
难得碰到个知恩图报的,错过这次,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去到京城了。
他强颜欢笑的走到石进跟前,向他介绍梨花,“这是我侄女,赵家现在的族长。”
赵大壮和他说了梨花任族长的事儿,他以为四叔不在了,心里难受了会儿,结果回来就看到四叔拿着刀削竹篾,动作慢却灵活,不像将不久与人世的
不懂四叔为何退位。
不过人前他不会表现出来。
石进看着面前的女娃,眉眼温温柔柔的,像看自己的女儿,“你二伯同我说起你赞不绝口,起初我以为他吹牛的,现在看到你,便知你二伯没有夸大其词。”
小姑娘长得清秀,一双眼却耀眼明亮,一看就是坚韧之人。
“我姓石,你唤我石伯伯就好,听你二伯说你曾有个小夫婿,饥荒时,他们抛下你跑了,你若有怨,进京后可去衙门击鼓状告他们”
小姑娘脾性大,用仇恨激之最为管用。
石进作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我与京兆尹有些交情,到时要他替你严惩那些人如何?”
梨花想吐。
记忆里也是这般以利笼络人的,为了自己的目的,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她心头不屑,面上故作懵懂的问,“该怎么状告他们呢?”
“无故退亲,必是另有了正妻人选,你状告他与人无媒苟合即可。”石进脱口而出,想到梨花还没成亲,怕是不懂无媒苟合的意思,指着赵广从道,“你二伯知道怎么做。”
赵广从尴尬。
这种事,亲爹出面似乎更好。
可梨花不想进京,告诉她又有什么用?
赵广从转移话题,说起车上的粮食来。
荆州盛产黍米,十石粮,八石都是黍米,剩下两石是各类菽,他戳开麻袋抓了几粒黍米给梨花瞧,“荆州去年雨水充足,这批黍米全是上等货,你瞧瞧”
梨花只认好坏,见米没有发霉,“那今天咱们吃黍米粥。”
赵广从喜不自胜。
石家虽然也有炊具,但不知为何,煮出来的粥始终没有族里煮的好吃,当即转身和赵大壮说,“堂兄喊人把粮搬回去吧。”
他给赵大壮数麻袋,告诉他其余的粮是石家的,别弄错了。
石进听了,浅笑道,“弄错了也无妨,不过是些粮,吃了就吃了吧。”
他越彬彬有礼,赵广从就越不会占他便宜,“那怎么行?你们人多,没了粮怎么回梁州?”
想到什么,转头与梨花道,“你石伯伯难得来一趟,我领他四处瞧瞧如何?”
舟车劳顿,石家人定要
休息几日才下山了。
梨花不想他们进谷,思量道,“地龙翻身,族里的房屋要塌不塌的,以防屋墙倒塌伤到人,莫让石伯伯们进谷。”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石进还有要事在身,赵广从应下,“那他们睡哪儿?”
梨花扫了眼四周,“在附近找块地将就一下吧。”
石进一来就看到满地的竹席褥子了,想来村民们害怕地龙再次翻身所以搬到外面来睡,既如此,他们也什么好挑剔的,拱手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广从握住他的手,真挚道,“要不是你从中帮衬,我们也买不到粮,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石进带了三十几名仆人,梨花观察过了,除了石进身后的四个,其他全是十几岁的青年,身姿笔挺,有几分益州军的模样。
她让赵广从选北边的地,随即给李解使眼色,让他随自己走。
李解抬脚跟上。
走了几步,听梨花说,“族里捉了批官兵,待会你跟他们领头过两招。”
“是。”
血渍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清洗干净的,闻五他们将地面大致冲刷了一遍,然后开始除草。
草没了,草上的腥味自然就没了。
梨花站在石坡上时,好几个益州兵主动打招呼,“恭喜十九娘了。”
知道梨花现在是赵家的族长,益州兵便想巴结巴结她。
毕竟以后是在梨花手里讨活的。
梨花看了一圈,心情放松下来,“闻五呢?”
“那儿”一个年轻的益州兵给梨花指了指凌乱的树丛,“闻五郎,十九娘找你。”
闻五转身,露出沾满草屑的脑袋,随意扒了扒,起身走了上来,“十九娘有何吩咐?”
“村里来了人,我让他们去北边安顿了,你偷偷去看看是不是军营出来的。”
闻五眉头拧成了川字,“你怕他们没安好心?”
“谨慎点总是好的,你看两眼就行,尽量别惊动他们。”
石家人可不像赵广从说的那般清白,梁州之乱,哪怕不是石家人搞出来的,但石家想在这乱世分一杯羹的野心是掩饰不了的。
闻五拍拍手,眺向北边,“现在去?”
“现在去。”说着,梨花给他介绍李解,“这是李解,古阿婶她们的招数就是跟他学的,等下你回来后跟他练练,你若输了,就拜他为师。”
“???”
闻五看向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青年,“不妥吧?”
他没见过古阿婶她们打架用的招数,想象不到面前的人有何特别之处。
他下手没个轻重,万一不小心伤到他,梨花不会怪罪自己吧?
看出他的心思,梨花嘴角浮起灿烂的笑来,“没事,你尽全力,不用管他死活。”
李解点头。
闻五脸色有点僵。
心道莫不是梨花觉得他们没什么武艺瞧不上他们?
他承认进山那天很狼狈,但那是被村民的阵仗吓到了,再来一次,必不会轻易被活捉的。
既然梨花有此要求,他只能应下。
一会儿后,他回来复命,“看身形和走路的姿势,是军营出来的。”
石家人果真不简单。
左右人来了,目的早晚会暴露,梨花放下这事,拍拍手,让石坡下的人停下手里的活,“我让闻五和李解比试,李解要赢了,今后就是你们的武艺老师。”
泼水的益州兵不明所以,“十九娘想找人教我们武艺?”
他们在军营受过训练,没梨花想的弱。
而且李解看上去很年轻,给他们做师父,不是折辱他们吗?
“闻五郎的武艺不是最好的,让麻子同他打怎么样?”
麻子长得高大,一拳就能把人打趴下。
梨花看过去,“行啊。”
这群益州兵毕竟是捉来的,不安排个自己的人进去,到底不放心。
梨花说,“你们将地上的桶收一收,给他们腾块地出来。”
好久没见过切磋的场景了,大家兴奋的将桶踢到边上,“来来来”
梨花和闻五站在高处,“双方不用武器,一人喊输就结束。”
益州兵给麻子打气,“用全力,别给咱丢脸啊。”
麻子甭紧胳膊,脑袋左右偏了偏,朝李解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哦。”
第123章 123石家目的收买他们
地面还是湿的,且有除草带起的新泥。
麻子站在两米外,微微侧身屈膝,摆出一副作战之势。
李解没有经过正规训练,杀夏大郎那次出手狠绝,以致遭人忌惮,但这次是不用武器近身肉搏,想赢全凭真功夫。
李解站定后,麻子牙一呲,立刻挥拳冲来。
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出招迅速,没有半点放水的意思。
李解比他矮大半个头,低头躲拳的同时,曲起手肘朝对方小腹底下攻去。
麻子似乎忘了脱竹甲,面对素衣薄衫的李解有恃无恐,硬生生接下这一击,稳住身形后,拳头调转方向,以山石之力砸向李解的肩头。
李解闪躲不及,身子瞬间往下一沉,几乎要跪下去。
在场的人知道麻子这一拳的力道,大呼痛快。
偏李解是个执拗的,挨了一拳不长记性,继续攻击麻子的小腹,他力气不如麻子,速度却比麻子快。
麻子打他两下,自己要挨三下。
本以为是酣畅淋漓的比试,不料双方扭打在一起难舍难分,眼看李解的脚陷入碎石里,闻五说,“他打不过麻子的。”
梨花看得入神,“谁知道呢?”
话音刚落,当麻子再次挥拳时,李解往后一闪,然后伸腿勾向对方膝盖后窝。
麻子倒地,李解飞速扑过去,双手桎梏住麻子脑袋就要拧起脖子。
麻子大惊,“输,我认输”
变化就在一刹那,在场的人看到了李解的招式,没觉得多厉害,见麻子认输,跃跃欲试的站出来,“我试试。”
明显嫌弃麻子中看不中用。
梨花不拦着,“那得脱了竹甲才公平。”
对方爽快的脱下竹甲,不忘放狠话,“你最好把输字搁嗓子眼,以免到时慢了。”
李解不卑不亢,“请。”
这人不及麻子高大,但反应快,李解好几次的招式都被他躲了去,可没多久他就嚷嚷起来,“你怎么能打那儿”
真伤了可是要断子绝孙的。
十九娘从哪儿弄来的人,李解每一次攻击都是冲着命门去的,其他人看得冷汗连连,“十九娘,这小子也太狠毒了吧”
梨花挑眉,“能赢不就行了?”
终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李解就是那光脚的,赤手空拳,没有规律,对方渐渐招架不住,不耐烦地大喊,“输了输了,我输了。”
他赢李解一招,李解不过受点皮外伤,他要挨李解一下,多半要丢半条命
的。
他认输后,梨花朝闻五看去。
闻五面上不自在,“愿赌服输,听十九娘的便是。”
李解收手回来,闻五毕恭毕敬的抱拳,“老师”
李解其实并没在两人面前讨到好,后背,腹部,肩膀都挨了拳头,这会儿正痛着,听闻五唤他老师,他微微颔首,以示接受。
梨花将自己腰间的水囊递给李解,同闻五说,“明天开始,每天都需早起跟李解操练。”
益州军的一招一式都有章法,但两军交战,想赢就必须将敌人杀死,就这点,益州军的招式让她不是很满意,还在再练。
闻五虚心点头,“是。”
让闻五继续忙,她带李解回去了。
走到没人的地,李解归还水囊,捂住腹部问,“你们怎么抓到他们的?”
以益州军的实力,不该落到梨花手里才是。
梨花扶他,“咱们人多,一窝蜂的冲过去把他们吓着了,等他们回神时,阵型已经乱了,逃窜时,一一被咱捉住。”
若像今个儿这般准备好了再交锋,她们即使赢了恐怕也要折损些人。
看他疼得冒汗,梨花问他是不是伤到骨头了。
“应该没有。”李解猜到梨花要他赢下比试的原因,益州军人数众多,若不能将其收服,日后恐会成为敌人,所以这点痛不算什么,倒是坡下的那些尸骨让他极为在意,“你们怎么击退岭南人的?”
在石家人面前,赵大壮不曾提及这事,可树村的人偷偷告诉他岭南人偷袭反被打得落荒而逃的事了。
梨花要重用他,自然不会隐瞒,“扔石头,泼开水,冒充益州军将其逼去南边,再联同益州军把他们一网打尽。”
“阿莹怎么样了?”李解在世,只有妹妹一个亲人,自然先关心她。
“她没事,前阵子,我和阿耶出去摘刺泡儿,她和宁儿闹着要去,想到要在山里过夜,阿耶没带她们,地龙翻身那晚,宁儿警觉,及时抱着她跑了出去”
知道他挂念亲人,梨花说得很详细。
“岭南人偷袭时,她和宁儿待在谷里,没受伤,不过天天下地干活,晒黑了些”
村里能跑能跳的娃都得下地干活,李莹也不例外。
李解面露感激,“人没事就好。”
生逢乱世,多学点生存技能是好事,否则哪天他要出事,她怎么活下去?
他擦掉汗,侧身看着梨花,“三东家看事通透,往后再去外头办事,让阿莹跟着吧。”
赵家看在他的份上善待阿莹是好事,但过了度就不好了,他希望妹妹平安顺遂,可一辈子这么长,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与其让妹妹养成一朵娇花,不如教她吃苦耐劳
梨花不讶异他这么说,“回头我和阿耶说说,对了,你看石家人怎么样?”
李解同石家人相处的时间久,应该能看出些问题所在。
李解四下瞄了眼,见前面有人,下巴指了下右侧山地。
地里的庄稼长势不好,不过除过草的缘故,没有出现荒草盖过庄稼的画面。
两人站去墙角,李解压低声道,“石老爷说他这趟回梁州救人的,我看着不像。”
“我们在离荆州小镇四五里的地碰到的他们,石老爷病重,一行人在林里扎营,看他们有马车,二东家以为他们是荆州人,想卖石老爷一个好,主动送上草药示好,最开始,石老爷虽以礼相待,但对我们始终不算亲近”
“直到二东家坦言去荆州采购粮食他才热络起来。”李解猜不透石进的心思,沉思道,“石老爷从中牵线让二东家买粮已算报了恩,他却没着急离去,而是领我们去戎州村”
“戎州村是荆州安顿戎州人的村子,除了村长和几个监督大家干活的管事,里头住的全是戎州人,二东家就是通过从他们嘴里知道的荆州瞧不起戎州人”
“在这之前,二东家只看到荆州百姓有家可住,有地可耕,羡慕的说想要在荆州安家,可去了戎州村后,再没提过这事。”
“我怀疑石老爷不想咱们去荆州,故意的”李解纠起眉,眸色晦暗,“可我不懂,石家的根在梁州,挑唆我们与荆州的关系作甚?”
梨花轻笑,“无利不起早,他那么做,肯定有别的心思。”
李解看他。
一些时日不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些,眉眼间隐有清冷隐忍的情绪。
他问,“三娘子知道他的心思?”
“咱们就一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值得他花心思的?”
李解想不通的就是这个,他们就一想活下去的难民,哪儿值得石进费尽心思的护送回家。
倏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难道想拉拢我们回戎州种地?”
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种地。
去年闹旱,戎州好多地都没人耕,后来被岭南人攻占,荒废的田地就更多了,石家人莫不是看上了那些地,想让他们替他种地?
要知道,就戎州尸骨遍野的情形,外地人肯定不敢去的。
但他们不同,他们离乡以来,最祈盼的就是天下太平回归故里了。
这个想法有点不可思议,他一眨不眨的望着梨花。
梨花也是一怔,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这点。
那段记忆里,石进有野心,拉拢赵广昌也是想谋财,赵家妇孺多,卖了后买男子壮大自己的势力,何况赵广昌身上揣着五百两,换成谁谁不眼红?
然而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这一次,遇到石进的是赵广从,且在族里说上话,不可能为了攀附他卖族里的人。
石进知道这点还肯前来,可不有其他目的?
李解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她踢了踢脚下的草,扶李解坐下,“石老爷可有说去荆州是为何?”
山里的太阳不盛,照在身上舒舒服服的,他背靠着墙,整个人放松下来,“说是搬救兵的,他认识荆西县的县令,这趟请县令派些人手给他,但官府已被荆州节度使的人接管,县令没有实权了”
“那你为何不说他想请我们去梁州救他家人?”
“二东家也曾有所怀疑,也委婉的暗示石老爷我们人少势微,不会离开住处”
梨花挨着他坐下,“梁州局势如何?”
“和益州差不多吧。”
李解虽然没去益州,但荆州的人都在传益州也反了,皇帝气得不行,要出兵益州呢
他将这事同梨花一说,梨花不解,“造反的节度使这么多,皇帝为何盯着益州不放?”
“益州节度使是皇帝胞弟,皇帝痛恨被亲人背叛吧。”
梨花讽刺,“戎州多少人遭亲人背叛?不都是皇帝害的吗?他不高兴可以找益州的麻烦,那些戎州百姓找谁撒气去?”
太平盛世,亲戚间有些龃龉也会彼此往来,但戎州乱了后,亲戚间互相算计,丑陋险恶的嘴脸展现得淋漓尽致,为何这样?不就被世道逼的吗?
逼得大家只能成为坏人才能活下去。
似乎扯远了,梨花回到正题,“益州会打仗吗?”
“北边几州局势不稳,皇帝若派兵南下,京城恐怕岌岌可危,听荆州人的口气,该是打不起来的。”李解顿了顿,说起另一件事,“倒是岭南,多次骚扰戎州村,百姓不堪其苦,有的在想逃离的办法了,我本想让他们往山里跑的。”
岭南和益州已达成共识,益州境内的戎州人必须驱逐。
这儿地处益州,益州若铁了心出兵攻山,他们只能自保,所以人自然越多胜算越大。
而且东面有片山林的土壤松软适合耕地,那些人进来,有地可种,不会饿死。
梨花一直知道人多势众的道理,“你没说?”
“没有。”李解略感惋惜,“村里的管事盯得严,我怕他们察觉我的身份有异,再者,即使是戎州人,可他们品行如何咱也不知,我怕引狼入室”
“那等石家人走后,我们再去趟荆州。”
李解那番话让她有了其他想法。
戎州荒废了大片土地,她们若
能种出粮,也能像记忆里的石家人那样买人囤兵。
和程副将接触后,她短暂的想过成为益州百姓,可世事难料,与其在别人鼻息下过活,不如自己挣一片地出来。
李解惊讶,“你想让他们进山?”
“抱团才能活得久。”梨花当初带全族人出来也是这个原因,这次击杀岭南人,愈发证明了抱团的重要,她说,“不仅要让他们进山,合适的时机,咱们再买些人。”
“但咱没什么银子了。”
物价疯涨,他们买的十石粮花光了所有银钱。
恍惚想到地里挖出来的那些宝石,他眼前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那些宝石全部分出去了,收回来的话,肯定有人说三道四,梨花再聪明,始终是个小姑娘,族里人表面服气,暗地还是不认可她做族长的。
之所以不说,一则不想得罪老太太,二则害怕老村长借题发挥把他们撵出去。
眼下老村长还在,震慑得住族里人,待他百年,族里人恐怕要翻旧账的。
梨花不知他想得那么长远,笑道,“谁说咱没钱?”
年前分宝石石,她要的是金子,叶家看她喜欢,私下又送了些,再加上她从大房屋里拿的,买人不成问题。
乱世里,小姑娘和青年男子最值钱,但她不挑剔,男孩,妇人,价格合理都能买。
李解看她成竹在胸,跟着笑起来,“三娘子想买什么人?”
“四肢健全,能做事的就行。”说着,想到什么又补充了句,“有疾者,需有才才行。”
犹记得在城里那会,街市上的人贩子是往南去的,现在想想,总觉得有点怪。
人贩子的目的是挣钱,南边不稳,把人卖给岭南人拿不到钱怎么办?
但事情过去许久,想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了,她问李解,“荆州可有贩卖人口的?”
“没遇到。”李解细细回想,“戎州村地位低下,不是卖孩子能解决的事。”
“也是。”梨花放弃去荆州买人的念头,“益州的房屋损坏严重,咱们去益州试试。”
她做事雷厉风行,送李解回去后就去找赵广安,让她陪自己再去趟益州。
在这之前,她去找老太太说这事,顺道将自己在益州城捡到的身份凭证拿了出来。
东西被雨淋湿了,自己有些模糊,老太太不识字,盯着看了许久,“这玩意管用?”
“这是益州自己的身份凭证,肯定管用。”
“窦娘子她们也有?”
“有。”梨花肯定的回,“不过窦二婶她们的住所在乡下,跟城里的有所区别。”
东西到手后,她没有试探过窦娘子两者是否有区别,一则担心窦娘子怀疑她别有用心,二则她笃定城里城外的身份凭证不同。
老太太又端详了几眼,“你让谁同你去?”
“阿耶,阿耶他气质好,走到哪儿都不会被当做坏人……”
“让他冒充益州人?”
益州没有男人,梨花替老太太捏肩,“让阿耶扮作益州兵。”
“他能行吗?”
“行的,阿耶上次也这样混进城的,这次肯定没问题。”
知道她已经想好了,老太太将东西还给她,“何时回?”
“四日,最多四日。”
石家人在,她不可能在外面待太久,“阿奶,你若不放心,我让铁牛叔他们在山脚接应我。”
“注意安全。”
她不想梨花出去是真,但冷静下来后,知道不能一直拘着她,如果,将来,梨花真的会落到岭南人手里,她只希望梨花再厉害些,这样就能从岭南人手里逃脱。
“会的。”梨花收到东西,让小吴氏给她烤几张饼,接着去找赵大壮。
石家人有帐篷,扎营方便,正好富水村住的旁边就有空地,他们就住在了那边。
赵大壮让人给他们挑几桶水过去,回头看到梨花走来,神色柔和了些,“石家已经安顿好了。”
“我和阿耶要去趟益州城,山里的事堂伯你多上心,石家人若问起我的去处,就说我去外面挖草药了。”
赵大壮听出不对劲,“还有吗?”
“无论石家人说什么都不能信,再者,尽量别让他们接近山洞…”
族里的妇人都住在石洞里,赵大壮眉头皱起,“你觉得他们是坏人?”
不用怀疑,本身就是。
梨花没有过多解释,“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点总是好的。”
赵大壮懊恼,“那可要让他们挪地?”
石家的帐篷离富水村也就两三米,他们真要发难,首当其冲的是富水村。
“你私下给村长提个醒就行。”
以石进的谋略,估计不会和她们硬碰硬,不让他们接近山洞,是怕石进抓了老村长或老太太威胁她……
石进真要像李解说的要她们回戎州种地,图谋的就是整个戎州,野心不可谓不大。
那是不是说石进不是石家的当家人?世家大族,不可能放任当家人冒险的。
就像两国打仗,不可能让皇帝在对方领地上晃悠是一个道理。
“刻意保持距离或疏远他们也没什么,让村长不用担心礼数不周之事…”
赵广从亲近石家但不代表她的立场,而且人都是排外的,石进见多识广,必不会为此耿耿于怀。
“对了,我们大概五日后回,到时你让铁牛叔去山下接我们。”
买了人还得调教,赵铁牛嗓门大,又爱狐假虎威,很适合做这种恶人。
“好。”
她回去换了身衣服,灰色打补丁的里衣和残破半臂外衣,袖口和裤脚用绳子勒紧,再在头顶盘个圆髻用布巾包裹住,跟普通村姑没什么两样……
不过这次洗净了脸,露出了清秀的五官来。
她站在背篓里,双手攀在赵广安肩上,一路睡下山的。都说山里太平,然后近些时日,她几乎没有睡过好觉。
所以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赵广安说前边就是益州城门了她才醒。
赵广安走惯了山路,一路还算稳,就是身上的盔甲有点重,害得他走一会儿就得休息一会儿。
“三娘,醒醒…”
梨花抬起头,朝城门眺了眼,太阳已经偏西,这会儿多是从城里出来的人。
“阿耶,放我下来吧。”
约莫看赵广安一身盔甲,官兵还算好说话,看了眼梨花的身份凭证就放行了,害得梨花精心准备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
第124章 124占据峡谷买人开荒
益州城仍然笼罩在房屋损毁的阴霾里,街道上散落着石瓦,两侧的商铺屋顶倾斜摇摇欲坠。
笔直的大街,除了出城的行人,看不到什么人。
赵广安瞪大眼,“怎么成这样了?”
前几日出城时,临城门的房屋倒了几片院墙,房屋还算完整,而眼前,屋瓦掉落,露出光秃秃的房梁瓦架,满目悲凉。
风很大,刮落残墙上的泥,像秋日枯木掉落,啪嗒啪嗒的响。
“约莫又震了几次吧。”梨花扫了一眼,淡淡的收回目光,径直往前,几百米后,左拐进了一条院墙残破的小巷。
巷子两侧的废墟上,人们三五成群的围在釜前或鼎前,青黑的烟弥漫,趁得那些乱堆的柴,乱挂的衣衫不真切起来。
赵广安心里不是滋味,“三娘,去年咱们是不是也这般落魄?”
无家可归,痛心,茫然,惊惧,无助,却又不得不振作精神,捡柴,挑水,洗衣,做饭……
过去大半年,他最向往的益州,竟也成了戎州的模样,如何让他不唏嘘。
“或许吧。”梨花漫不经心的往里走,路过赵广安救人的宅子,养鱼的池子已经干枯,里面尽是坠落的瓦石,以及蒙灰的柴棍。
可能看赵广安一身戎装,生火的人们转过身看过来,眼里很快积满了泪,好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等到了大人回家撑腰…
情绪太浓烈,赵广安有些无措,“三娘,怎么办?”
“走咱们的。”
这趟的目的是找人伢子买人,不想跟城里人有太多牵连
,更不想带她们进山。
官府没有抛弃她们不管,哪怕眼下和她走了,将来也会回来的,她不想白忙活一场,所以不可能理会她们。
她淡然的往前走,赵广安不敢乱瞟,紧紧跟着她的步伐。
当走到上次去过的酒楼那条街,赵广安再次瞠目。
这边的房屋修缮过,商铺林立,从里到街上乱得像狂风暴雨后的山林。
枯枝,荒草,竹篾满地都是,木箱,鼎炉,碗筷和草鞋杉袜堆一块,臭味难掩。
赵广安赶紧掏出口鼻巾戴上,“城中百姓都搬到这儿来了?”
鼎炉烟雾升腾,大家挨挨挤挤的坐在火前,面容消瘦,像秋天里的干柴。
人们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出现,眼睛落在燃烧的火里,没有看赵广安一眼。
梨花回,“估计是住在附近的人。”
城里可不止这点人。
她边打量周围边往最近的铁炉子走去,同烧火的人套近乎,“衙门送的粮够吃吗?”
大家没有挪地让她坐的意思,也没人回应。
梨花想了想,直截了当,“知道人伢子的住处吗?”
这话一出,大家木然的脸上总算有了丝情绪,厌恶,憎恨…
梨花解释,“我家也遭了难,眼下就剩我和阿奶两人,我阿奶身体不好,想买几个人回去服侍她,可能的话,再买些人帮着种地。”
这时候家中有地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去年益州干旱,庄稼收成大减,再受戎州战乱影响,粮食极度紧缺,官府当即收回各县田地,重新分配人耕种。
穷苦人家没什么,有口粮就行,地主不乐意了,觉得白白损失了家底。
为了照顾地主的情绪,官府便给地多的地主留了三成田地。
“你家有多少地?”一人问。
梨花鼓起腮帮,装出一副不怎么高兴旳模样,“为何告诉你?”
如此任性,定是家里娇惯大的。
问话的人说,“你家地多的话我随你走。”
官府虽然有赈灾粮,但分量越来越少,这么下去,她们饿死也不知。
节度使不满朝廷漠视百姓生死,学荆州王的做法脱离了朝廷,皇帝勃然大怒,要出兵讨伐呢,开战在即,粮食要紧着军营,哪儿顾不得了她们死活?
梨花眯起眼,“你家中还有何人?”
“死鬼父子俩走了,猴年马月才能回来,眼下就我一个。”
那不行,梨花要没有羁绊的,这人不符,“战事结束他们就回来了,没准还会立下军功,你随我走了,岂不便宜了后来人?”
男子本就薄情,功成名就后三妻四妾的比比皆是,眼前的情况,丈夫肯定要另娶的。
想到这点,妇人愤愤的捏紧了拳头,“他敢…”
“你最好哪儿也不去,他若发达了,你就是官家太太,他若死在战场,你也能拿抚恤金过日子……”
语毕,刚刚蠢蠢欲动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梨花又问,“人伢子的住处在哪儿?”
妇人指了下后面,“走个七八百米,看到外头挂白色招牌的就是了。”
城里遭难,有些家底的人家害怕遭遇不测,都挤在人伢子处买人。
梨花和赵广安排了会儿队才进到了院里。
天色渐晚,偌大的院子只剩些面黄肌瘦的小姑娘跟枯瘦如柴的妇人。
院子里种了两株树,胆小的孩子藏在树后探头偷看,既新奇,又满含期待。
人伢子说了一天的话,嗓子干得快冒烟了,碍于面前的小娘子带着个小兵,耐着性子相迎,“小娘子早点来的话还有十来岁的少年供你选,但如今只有院里这些人了,你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如果你,我算你便宜点。”
梨花已从先来的人那儿打听到了价格。
四肢健全的大人五贯钱,小孩两贯钱,残疾的稍低,低多少就看自己讨价还价的能耐了。
梨花面色沉着的扫向院里的人。
估计应付了一天的客人,她们脸上尽是疲惫,还有被挑剩的失望和落寞,约莫看她是个小姑娘,一个抱着奶娃的妇人心如死灰的垂下了头。
梨花收回目光,“她们因何卖到这儿的?”
出门能带小兵的人定不是普通人,人伢子是个人精,知道梨花担心这些人来历不明,扯了扯干涩的喉咙,谄媚道,“世道不好,穷苦人家只能卖孩子过活,不过我向你保证,她们都是益州人,没有外地的…”
梨花故作沉吟,“既是卖孩子,为何有这么多妇人?”
“有两位是自自己卖自己,其他则是被婆家人卖来的。”
在婆婆眼里,儿媳妇不就是个孩子?也是自己没有说明白,人伢子又补充了一番。
梨花道,“为何卖了自己?”
“公婆过世,丈夫又没了,孩子生病要钱,只能把自己卖了啊。”人伢子朝一株树下招手,“段二娘,万四娘,过来一下。”
段二娘就是怀里抱着奶娃的妇人,奶娃看上去一岁左右,她过来时,将斜抱的娃竖起,小家伙趴在她肩头,津津有味的嗦着手指。
她看向梨花,“要买我就必须和丞丞一起。”
丞丞应该是奶娃的小名,梨花没答,问她,“婆家和娘家可还有人?”
段二娘摇头,“没了。”
梨花又看向万四娘,她搅着衣角,眼泪落了下来,“家里没人了。”
“这院里有多少人?”
这是想全买?人伢子心花怒放,要知道,院里好几个已经买来大半月了也没出手,继续待下去愈发消瘦,愈发遭人看不上,总不能一直留在他这儿吧?
他顿时嗓子不干了,不痛了,精神抖擞道,“我翻翻册子啊。”
册子就在他手里,他食指在舌头蘸了一下口水,翻到最后几页数起来。
“目前大人三十七人,男娃五人,女娃十九人,小娘子全买的话,女娃我不收钱怎么样?”
女娃娇气又爱哭,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跟冤鬼翻身似的哭个没完没了,害他被邻里骂了好几回了。
偏上门的客人喜欢男娃,又或是漂亮的女娃,以致这些女娃卖不出去,还得他花钱养着,就益州城现在的物价,这些人在这儿多待一天他就要多亏几十钱…
“成。”
没想到会有这般豪爽的客人,人伢子笑歪了嘴,正要给梨花算账,忽听梨花道,“她们可有不老实的?”
“没有。”人伢子不假思索,“她们所求不过一口粮,哪儿生得出花花肠子来?”
不是他为了卖人说假话,院里的人出身都不好,纵使有几个性子倔的也叫他收拾旳差不多了。
害怕梨花反悔,他急得脸都红了,“小娘子若不放心,他日谁不老实你就给我送回来,我还你钱!”
梨花诈他而已。
再不老实,进了山就没后路了,哪儿敢作妖?
给了钱,拿到卖身契后,她问人伢子,“城里可有卖小鸡小鸭的地儿?”
益州的集市成了废墟,她猜好多买卖都是私下进行的,所以问人伢子最合适。
人伢子拿着金子咬了一口,满脸高兴道,“小娘子想买鸡鸭?”
“对啊,农庄的笼子被坍塌的墙压垮了,鸡鸭全死了。”
“小娘子家里有农庄?”
难怪这么大张旗鼓的买人,这是农庄需要人呢,人伢子乐得结个善缘,“左右没什么事,我带你去吧?”
熟人好办事,有人伢子牵线,梨花用一锭金子买了二十只小鸡,三十只小鸭。
看赵广安的背篓装不下,那人专程送了四个箩筐,送她们出门时,点头哈腰的跟梨花说,“小娘子家有田有地,秋收能否卖我些粮?”
都说要跟北边打仗,粮价肯定还会涨。
涨就算了,就怕到时候有钱都买不到粮。
梨花不想节外生枝,自然应下,“好,不过得按市价才行。”
“当然。”
箩筐给两个妇人挑着,梨花准备带她们连夜出城。
知道梨花家里不穷,大家一改之前的沮丧,眉头舒展开来,见方向往南,段二娘子忍不住问,“小娘子家住何处?”
“我阿翁在永乐村置办了田地。”
她用的身份凭证是城里人的,自然要把这个谎圆好,以免出城时在官兵面前漏了陷。
不过哪怕是乌泱泱的一群人,官兵仍然没有追问,梨花庆幸之余,又有些疑惑。
就因赵广安是益州兵打扮便随意进出城,那岭南人岂不也行?
节度使治军严厉,不该这么疏忽才是。
莫不是跟程副将击杀岭南人有关?南边兵营五六千人,岭南若大举进攻,只有向城里请兵支援,担心错过重要军情所以不拦小兵出入?
梨花想不明白,叫赵广安走小路,今晚去永乐村住一晚。
段二娘子怀里的奶娃估计饿了,半路就哇哇哇大哭起来,梨花舀了小半勺果酱给她,段二娘感激涕零,“谢谢东家。”
“我在家排行十九,唤我十九娘即可,永乐村现在是空村,到那儿后,我们去地里弄点野菜煮,明早再赶路。”
段二娘为了给孩子治病才把自己卖了的,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看东家重视她的孩子,哪
儿会反对。
永乐村村口的草篷还在,梨花让刘娘子和杜娘子捡柴生火堆,然后再让五个人去地里掐野菜尖,“地里有我们种的豆苗和青葵,别踩着了。”
举着火把走出去几步的云娘子回头,“好。”
大人们自顾找事情做,孩子闲不住了,年龄最大的李大丫牵着妹妹走到梨花跟前,“十九娘,我们呢?”
人伢子的册子上记载着她们的姓名和年龄,李大丫今年十二岁,嘴巴外凸,看着有点丑,所以一直没人买。
见她问起,梨花看一眼地面,“我让霍娘子她们扯草去了,你们待会就铺草。”
事情到梨花嘴里井然有序,所以孩子们在陌生的地方并不感到害怕。
不仅不害怕,还格外兴奋,因为掐野菜的刘娘子她们在地里找到了炊具,加之野菜多,今晚能敞开肚子吃。
要知道,几个月前她们就天天饿肚子了,哪怕去衙门领了粮也是杯水车薪。
不像现在,有吃不完的野菜。
这一顿,大家狼吞虎咽却极为尽兴,以致天不亮她们就起床继续掐野菜,恨不得将地里的野菜全部掐完。
赵广安醒来看到的就是一片绿油油的地间,一群人像刚放出笼子的鸭噗嗤噗嗤钻入田间的情形。
他忍不住大喊,“别伤到豆苗了啊。”
挨近村口的几块地已经被掐出了光秃的痕迹,也不知伤到豆苗了没。
许是太投入,没人回赵广安的话。
赵广安又吼了一嗓子,更远处才有人回,“晓得了。”
因这一茬,进山有点晚了。
不过天儿不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在地上,五彩斑斓的。
连着吃了两顿美味的野菜,大家心情很好,刘娘子问梨花,“十九娘家的农庄在哪儿?”
“跟着三娘走就是了。”赵铁牛回。
他带着几个族人候在山脚,远远的就看到梨花她们了,担心吓到这帮人,他们从半坡出来的。
刘娘子先是吓了一跳,看他们在梨花面前很是恭敬,以为是梨花请的长工,紧绷的神色舒缓了些,“很远吗?”
“有点。”
赵铁牛以为梨花要带这些人回村,谁知最后去了一片云雾萦绕,红果遍野的大峡谷。
峡谷对面坍塌了一块,压倒了好些大树,不过并未将峡谷阻断。
认识红果的娘子尖叫着往前跑,“是刺泡儿吗?”
这么多刺泡儿,要多多少天啊?
赵铁牛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刺泡儿林,馋得舔嘴唇,“三娘,我能摘不?”
“去吧。”
顿时,一群人宛若脱缰的野马狂奔而去,便是抱孩子的段二娘都嗖的窜了出去,生怕慢半步果子就被抢光了。
本来睡着的孩子被惊醒,刚要张嘴哭,一颗红通通的果子就塞到他嘴里。
小奶娃已经长出了四颗牙,上牙和下牙一碰,张大嘴啊啊啊的催促起来。
一颗,两颗,三颗……
不多时,每个人都吃得满嘴通红的。
“我好久没吃到这么甜的刺泡儿了,十九娘,这片刺泡地是你家的吗?”
梨花笑道,“是啊,我阿翁说刺泡儿能酿酒,早些年跟官府买了这片地种刺泡儿,好不容易将刺泡儿种了出来,遇到戎州大乱,官府收走了我们的地…”
官府收走田地人尽皆知,刘娘子安慰她,“有这片峡谷也不错呢。”
普通百姓的田地可是全部充公了的。
“是啊,山里清静,开出来种庄稼就不会饿肚子了。”梨花道,“我买你们也是为了这事。”
刘娘子娘家是乡下的,但家里条件不错,她没做过农活,坦诚道,“我会种菜,种庄稼不晓得行不行。”
另外几个娘子附和。
梨花道,“没事,我婶子是种地的好手,到时我让她教你们。”
她们身上还背着行李,梨花指着不远处的榕树,“你们先把行李放下,容我跟你们说说接下来的打算。”
这片峡谷让大家看到了活下去的生机,她们忙不迭跑过去放下包袱回来,小孩站前边,大人站后边,目光炯炯的望着梨花。
仿佛梨花不是人,还是掌握她们生死的神。
梨花忍俊不禁,“榕树底下宽敞,且能遮风挡雨,大家暂时住那儿,用水的话,沿着峡谷走几十米有山泉水。”
她们放行李时看到燃烧的柴灰和草堆了,想必以前守峡谷的人就住在那儿,别人行,她们自然也行,何况以后喝水还不会挨骂。
人伢子脾气不好,她们喝水要挨骂,吃饭要挨骂,如厕也要挨骂,归根究底,不就水粮竹篾要钱吗?
“最近刺泡儿泛滥,你们的任务就是摘刺泡,我会让铁牛叔拿四口釜过来,到时月娘子和尹娘子负责烧火熬果酱,大丫你就带着孩子们捡柴火。”
月娘子的左腿断了,走路一跛一跛的,尹娘子双手使不上劲,只能做些轻松的活。
这是人伢子同她说的,估计也是怕她把人折腾死了。
“吃的方面大家不用担心,我会让叔伯送粮食来。”
听到粮食二字,大家眼里绽放出盛人的光来。
梨花看在眼里,话锋一转,“当然,谁要想着跑或者偷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125章 125戎州真相凿山通路
她站在半人高的荆棘里,神色冷肃,“深山老林,杀个人也不会有官府来追究,所以谁要是瞎跑把山里的戎州人引来,我定扒了那人的皮!”
山里本就凉,听
到这话,更觉凉意往四肢百骸里钻,段二娘瑟缩了下,余光瞟向身材魁梧的几个壮汉,鼓起勇气道,“我既跟了十九娘你,就不会生出二心。”
要不是为了抚养孩子,她早就不想活了,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何况她还是个寡妇,人们既嫌她晦气,又可劲的接近她占她便宜。
十九娘带她来这安宁之地,她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偷跑?
万四娘和她的处境差不多,她生了四个女儿,如今只剩两个,想活下去,必须找个有权有势的靠山。
十九娘有兵差随行,却不是骄纵之人,相反,十九娘很善良。
出城前,特意跟人伢子买了半缸水让她们装着喝,半道上段家小儿哭,她热心的拿了吃食哄他,安排活的时候,尽量将轻松的活给患疾的娘子,冲十九娘这副脾性,她心甘情愿的为其当牛做马。
于是,她表明自己的决心,“十九娘放心,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说着,她拉过两个女儿,“你们要听十九娘的话知道吗?”
两个小姑娘嘴角流出鲜红的汁水,边擦边点头。
其他人见了,争先恐后的表忠心,“十九娘就放心吧,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我们除了峡谷哪儿也不去!”
逃进山的戎州人都是难民,落到那些人手里定是活不了的,所以她们哪儿会乱跑?不仅不会,反倒更怕接下来的动静大引来难民。
“附近有戎州人吗?”刘娘子脸上浮起几分担忧,“他们会不会抢劫咱呀?”
其他人慌乱的瞄向四周。
榕树林遮天蔽日,上头藏几个人根本发现不了。
还有峡谷对面的林子,阴森森的,戎州人或许住在那儿也不知。
越看越心惊,胆小的小姑娘快哭出来了。
“莫怕。”梨花的声音沉静,能定心,“戎州人往荆州地界去了,不会再回来。”
“为何?”
难民凶残成性,若知这儿有红果,必会来抢,十九娘为何如此笃定?
梨花脸上波澜不惊,“被我们撵跑的。”
众人瞪大眼,十九娘遇到那群难民了?双方还交手了?她还打赢了?
她们不禁再次看向十九娘身后的壮汉。
除了最壮硕的那个,其他人看上去瘦巴巴的,但眉目间透着股凶相,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刘娘子舔了舔甜腻的唇,仍有忧色,“他们躲在暗处伺机报复怎么办?”
“我会安排几个人守在这儿确保大家的安全。”
人心复杂,她们不说梨花也要派人看守这片峡谷,不过以保护大家为借口似乎更好,厉害指着丛林茂密的右侧,“我家住在西南边,等忙过这阵后,我会让人沿山凿路,将来若遇到危险,大家便可撤离到我们的住处…”
山谷封闭,敌人若是放火烧谷,她们便只能困在谷里等死,这不是她想看到的,所以老早她就在想遇到劲敌往哪儿跑了。
挖地道费时又费力,如果烟雾太大,闷都能给人闷死,肯定不行。
上次来这儿,赵广安说谷里断壁处看到的悬崖就是这片峡谷时她就琢磨能否贴着山壁凿条路出来,路的入口在山谷竹林,有树木遮掩,敌人不知她们往哪儿逃了,而且即使知道,他们追来时,她们已藏进丛林里了。
她这般与刘娘子说,既是告诉她们自己留了后手,再就是她们日后若听到西南房的凿石声不必惊讶。
刘娘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丛林上是密密麻麻的树,树的上空萦绕着清淡的雾,像谁家烟囱冒出的烟,这一瞬,彷徨担忧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要我们帮忙吗?”她主动询问。
梨花回,“不用,你们做好我交代的事儿就行。”
这世道,粮食才是底气。
她让赵铁牛和四个堂叔守在这儿,和赵广安以及其他人挑着鸡鸭回去了。
不想看到石家人,她们沿着围墙准备从西面石坡那儿进去。
村民已经搭好了放哨的高架,架子顶端约两米长宽的位置,日夜都有人守着。
今个儿轮到孙大郎的媳妇,远远的认出梨花,激动地挥手,“十九娘回来啦?”
架子是老木匠设计的,六米高,呈塔形,因木料不足,底部三米是木头,上面三米是竹子,不怎么牢固,是以老木匠千叮咛万嘱咐别在上头晃悠。
孙家娘子害怕摔下去,忙催底下的人去开门。
那人拉开门,却看梨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去趟西边再进村。”
“闻五他们下山没回呢。”
李谢成了那群益州兵的师父,梨花走的那天,李谢就让那群益州兵挑着发臭的尸骨和他走,到现在都没个影儿。
“我让他们办点事,忙完就回来了。”梨花透过门缝秒了眼,“石家人走了吗?”
村民顿时了然,梨花不从这儿进估计就是不想看到石家人,摇摇头,小声道,“石老爷说有事想同你商量,一直等着的。”
他是富水村的,村长私下找过他们,要他们小心石家人,是以他们这几日都和石家人说话。
“石家人可是有问题?”
“没问题怎么赖着不走?”梨花不会给模棱两可的答案让村民猜,“人心隔肚皮,咱防着点没错。”
村民认同的点头,余光瞄到赵广安背篓里的鸡,黑沉的眼眸顿时明亮起来,“你买鸡鸭去了?”
赵家从来不会告知梨花的行踪,至于梨花做什么去了更是守口如瓶。
村民们习以为常不会多问,但看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鸡崽,喜悦还是露了出来。
梨花笑道,“是啊,去了趟益州城,遇到卖鸡鸭的就买了些,到时让村长抱八只回去养…”
之前每个村一只鸡,这次变成了八只,村民乐不可支,“花了多少钱?”
总不能次次都让梨花掏钱。
梨花说,“五百钱一只。”
这在以前,村民定要骂老板是黑心肝,故意宰客,而如今,别说两贯钱,五贯钱他也乐意出,“到时让村长给你拿钱。”
自打隐山村派人进城被抓,村长就怕他们有了钱不老实,做些危险事连累全村人,从而提议将钱财由人统一保管。
他手里是没现银的,只能问村长要。
梨花笑容灿烂,“好啊。”
买人的钱她自己出,鸡鸭是大家的,自然该收钱,梨花同她寒暄几句就走了,村民往远处看了几眼才掩上门。
赵广安在前劈路,心有不解,“怎么给他们那么多?”
“这次御敌,大家都出了力,多卖些鸡鸭给他们,日子有个盼头不是?”
族里的鸡鸭差不多快下蛋了,鸡生蛋蛋生鸡,往后族里应该不会缺鸡鸭,其他村就不同了,他们没有而赵家越来越多,终究不好。
赵广安想了想,“也是。”
西边已经闻不到血腥味了,乍眼往坡下瞧去,甚至看不出发生过一场激战,草除尽,砸人的石头也通通运回坡上,留下一片干净整洁的空地来。
赵广安一惊,“谁做的?”
高架上的村民回,“益州兵做的,说是下次岭南人再来,还用这个法子对付他们。”
“对了,他们说兵营有投石器,让咱做一个呢。”
可惜没有投石器的图纸,否则以老木匠的手艺定能做出来。
村民略感遗憾,“十九娘,你去过益州营,可见过投石器的模样?”
“没。”
营里的将士忙着刨粮挖人,武器并没放在身边,倒是士兵们收到消息进山围杀岭南人时,她看到了士兵们用的盾。
那玩意好像是铁制的,有点沉。
山里人不会炼铁,制作盾的话,只能用木头或者竹子。
但接下来凿路才是大事,制盾一事,只能往后延。如若不然,就得再买些人专门负责这事。
压下这事,梨花先去给老太太报平安,估计石家人在村里,只字不提买人的事儿。
赵大壮没看到赵铁牛人影问了句,梨花意味深长的指了下外面。
隔墙有耳,赵大壮会意,说起另一件事,“李解走前同我说待他回来再让村民们回家,这几日,他们帮着把村里的草除了,给庄稼施了一遍肥。”
不得不说,人多干活就是快。
平日要忙好几天的活,两天就完成了,导致他到现在都不好意思。
在老家,邻里家帮忙干活是要请邻里吃饭的,村民们不求回报,让他过意不去。
他和梨花商量要不请大家吃烤饼。
麦子的收成不错,这是他们在山里的第一个丰收粮,请大家吃个饼就当讨个好彩头。
梨花无异议,“按堂伯说的办吧。”
石家人还在,请客不好落下他们,族里烤好饼后,赵大壮给他们也送了些。
石进不适应山里的气候,这两日又开始咳嗽起来,看赵大壮送饼来,问,“十九娘回来了?”
十九娘不回,赵大壮不敢这么铺张浪费。
赵广昌说他那个侄女是族长,大小事都得经过她同意才行。
女娃当家这事在梁州屡见不鲜,尤其是凉县,最为推崇女子当家,但像梨花小小年纪就掌管全族的却不怎么常见。
赵大壮将东西给服侍的仆人,如实道,“回来了,知道石老爷找她有事相商,她说换身衣服就来。”
梨花并不想见石进,照她的想法,让赵广从把人打发了就行,殊不知树村的人告诉她看到赵广昌去过石进住处。
看来,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梨花这才来见石进。
石家的帐篷宽敞,里头摆了张小桌,桌上放着茶壶茶杯,以及一盏烛灯。
石进坐在矮凳上,不着痕迹的打量起面前的小姑娘。
她大伯说了她很多事,有门人人称道的好亲事,男方退亲后,心高气傲的她受不了,气势汹汹的要找男方算账,日夜兼程,这才侥幸的躲过了戎州的灾难。
跟赵光从说的相去甚远,以致他都快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十九娘可想喝茶?”
梨花从小就不喜欢茶的苦味,“我不喝茶,石老爷有何事找我?”
“朝廷舍弃戎州早有端倪,百姓被蒙在鼓里罢了,你怕是不知,合窳族的首领曾是北境武将出身,因一桩冤假错案被流放到岭南的,前年,北蒙攻占我朝五座城池,大有直攻京都之势,皇帝派了好几位将军都没能击退北蒙。”
“
皇帝让各州节度使出兵,大家不是称病就是以外敌来扰推脱,无法,只能提拨与北蒙交战最多的王家人,然而,旨意到达岭南,那位曾经忠心耿耿的将军竟要求以戎州作为报答…”
他的眼映着烛灯的光,眼底情绪不甚真切。
梨花语气淡漠,“朝廷同意了?”
“北蒙首领骁勇善战,朝中实在无人与之匹敌。”
梨花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所以呢?戎州百姓就该死吗?他们风雨无阻的种地,没短过朝廷半文苛捐杂税,最苦的日子里,骂的也是贪墨灾银的狗官…”
百姓们一直相信皇帝勤政爱民,灾粮迟迟没消息是贪官污吏拿去了。
有些人至死都是这么认为的。
哪儿会想到皇帝从没往西南运过灾粮呢?
梨花冷笑,“戎州既被舍弃,为何又有人先得消息跑了?”
“口诛笔伐,皇帝也是怕的。”石进盯着小姑娘隐忍不发的愤怒,徐徐道,“所以给官员家眷和读书人透了风声。”
官员的家眷活下来,官员就不会反,读书人活下来就不会骂。
皇帝多聪明啊?
梨花又是一声冷笑,“一国之君,罔顾百姓性命,纵然读书人饶过他,戎州的冤魂也不会饶过他。”
岭南想要戎州,朝廷大可以提前放出消息,给百姓们走或留的选择,而不是让大家在饥荒里遭遇惨无人道的折磨…
明明早就猜到的事儿,然而说起冤魂,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流泪。
石进叹气,“许是这样,所以各州节度使才反了吧。”
皇帝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自然要遭报应的。
梨花拂去眼角的泪花,“石老爷同我说这些干什么?皇帝不仁,我还能杀了他不成?”
这话可是大不敬,若在太平年间,传到衙门是要挨板子的。
石进眸光一闪,“皇帝远在京城,不是普通人能见到的,我与你说这些是想问问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岭南人来了一次肯定会来第二次,你能保证次次都把人击退?”
“岭南那位可是击退北蒙的大将,率军北上,你有把握保全族人和村民?”
梨花已冷静少许,思忖道,“戎州人身份低微,我们不藏在山里又能去哪儿?去益州?益州忌惮岭南,势必要将我们驱逐的。去荆州?戎州人在那儿什么地位石老爷也知道,我们虽是小老百姓,但家世清白,可不想任人奴役。”
她故意不提梁州,想听石进怎么说。
石进给自己倒了杯水,许久才开口,“为何不去梁州?梁州草原辽阔,气候寒冷,岭南人不会去的。”
梨花苦笑,“戎州人,走到哪儿都是任人宰割的,何况我们没去过梁州,谁知道那儿是好是坏。”
“我家在梁州有好几处产业,你们可以住我那儿。”
“石老爷的家人不是在节度使手里?我们怎好给你添麻烦?”
“你二伯救过我的命,不过给你们腾个住处,怎么会是麻烦?”
梨花仍是摇头,“气候温差大,肯定好多人受不了,不瞒石老爷说,经历去年那一遭,我再也不想赶路了。”
石进的目的肯定不止让她们去梁州那么简单。
见她目光坚定,没有半丝动摇,石进垂下眸,“也是,奔波的滋味不好受,要不是家人有难,我也不会着急回去,那十九娘日后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他刚刚问过,梨花并未回答。
梨花低头看着手指,像是没了主意,迷茫道,“继续在山里住着吧。”
“岭南人攻来怎么办?”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只能认命了。”她垂下脑袋,像被风霜折了茎的花儿,顿时萎靡起来。
石进眼里闪过精光,面上却一脸痛楚,“天道不公啊,你们多好的人,怎就没个去处啊。”
梨花焉头焉脑的,“谁说不是呢?堂伯说石老爷找我有事,就是这事?那我谢谢您的好意,但梁州我们就不去了。”
“你族里人那么多兄弟姐妹怎么办?”
“我生他们生,我死他们死。”
石进一颤,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又或者去年最难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同族里人说的,赵家人没主见,看她生死与共,定会追随。
这姑娘,还蛮会收买人心的。
他道,“这么死了未免可惜,我看你们族里的男娃勇敢得很,好好培养的话,或许能为你们挣出一条活路也说不一定。”
“哦?”
“益州节度使惜才,让他们投入益州营,挣下军功后向节度使讨个益州身份的赏赐就行了。”
“石老爷认识益州节度使?”
“有过一面之缘,十九娘若是信我,我亲自带他们下山去找节度使。”
第126章 126奸计落空另外谋划
梨花想笑。
她自然是不信任石进的,而且以退为进对她没用。
赵家在山里的地位最高,任由他带走族里男娃,村里人定会把自家男娃也推出来,这样一来,全山的男娃都在他手里,他若以此要挟,她们还敢不从?
她可没那么蠢。
“多谢石老爷的好意,战场生死难料,我不想族里人以身犯险以命换命,我们就待在山里,岭南人若来,咱就想办法退敌,没办法了就跑,这么大的山,总有藏人的地儿”
没料到她如此固执,石进微微皱眉,“岭南人无孔不入,只要他们想,掘地三尺也会把你们找出来。”
梨花怔然,“石老爷同岭南人打过交道?”
赵广从是在去荆州路上碰到石进的,照石进的说法,他去是荆州搬救兵的,但也太奇怪了,不从安稳平顺的益州过,而绕道血流成河的戎州,为什么?
她扬起眉,满脸天真好奇的问道。
石进眯起眼,眼神锐利了一瞬,后又沉寂下去,“岭南人恶名昭昭,放眼天下,谁不知道啊?”
梨花失望的哦了声便没了下文。
看她喜怒毫不遮掩,同普通小姑娘无异,石进不想再费口舌,“听闻你四爷爷福慧双全,要不问问他老人家的意思?”
梨花苦了脸,“四爷爷不管族里的事了”
“事关赵家的未来,老村长怎么会不管??你若害怕,引我去见他如何?”
这事他与赵广昌也说过,奈何赵广昌害怕老村长知晓他们私下有过联络,婉拒了,告诉他想说服老村长,最好从梨花入手,梨花救过老村长,她说什么,老村长深信不疑。
他觉得赵广昌夸张了。
梨花再稳重也才十岁,老村长疼她,小事上可能百依百顺,儿孙前程这样的大事哪能让她说了算?
不过她既得老村长喜爱,由她引荐,的确更为合适。
“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该亲自登门感谢的
,在梁州,进门不问候老人是要为礼数不周,传出去要遭人笑话的,难怪这几日村民提防疏远我,多半将我视作忘恩负义之人了。”
“哎,也是我糊涂,得知你出去办事便想等你回来再说,不料遭人误会了,外人都如此看,你族中长辈恐怕更甚吧”
说着,他站起身,“不行,我现在就去赔罪”
梨花静静看他往外边走,余光扫向桌上的杯子,似乎没回过神来。
石进回眸,“十九娘,走啊?”
“哦。”梨花呆头呆脑的站起,倏地,想起什么道,“四爷爷身体不好,不见外客,石老爷你咳嗽没好,就在篷里待着吧。”
她明白石进的意思。
自己要是同他走在一起,他言笑晏晏的说几句就能营造她们关系不错的局面,到了石洞,族里人看她在,定不会阻拦他进洞。
之后无论他和四爷爷说了什么,他都能让村民看到赵家有意亲近而打消村民的戒备从而以利益拉拢他们。
有赵广昌那个搅屎棍,意志不坚的人肯定会上当。
到时无论他们是下山还是与族里为敌,都不会好。
梨花敛住眸色,语气不自觉冷了两分,“外头风大,石老爷还是回来吧。”
他已在山里逗留了好几日,不想再等下去了,顾不得呼呼作响的风,阔步走了出去,“十九娘跟上我。”
巡逻的村民们经过,看石进捂着口鼻小跑,后出帐篷的十九娘阴沉着脸往相反的方向走,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挡在石进面前,“你同十九娘说了什么?”
相处这么久,从没见过十九娘甩脸色。
定是石进说了过分的话。
石进顿住。
风大了,好像有无数寒霜刮过喉咙,他背身咳了咳,注意到渐行渐远的梨花,脸色微变,“十九娘”
梨花故作恼怒的跺脚,“四爷爷年事已高,你过了病气给他怎么办?都说他不见客,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村民们恶狠狠的瞪石进,“你想见老村长?”
老村长去年中过风,到现在都不太好,所以不怎么见人,村民们遇到事也不找他,就怕他劳心费神又病了,石进刚来,还拖着病,凭什么见老村长?
在场有赵家人,语气不善的质问石进,“你见我四叔作甚?”
石进一噎,很快调整了情绪,“来山里这么久了还不曾拜见过老人家”
“四叔喜静,少打扰他老人家!”
四婶说了,石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想来也是,跟赵广昌那种人走得近的能是什么好人?
他不屑地挑起眉,“再要我看到你违抗三娘的意思,看我打不打你!”
挥了挥手里的铁棍,脸色一变,慈眉善目的朝梨花跑过去,“三娘莫怕,堂叔帮你教训过他了,往后他再要惹你生气,咱就绑了他的手脚让他做俘虏!”
石进身形一僵,俘虏?像那群懦弱无能的益州兵那样?好大喜功,做事冒进,被捉后贪生怕死,委曲求全。
活到这个岁数,没人敢这般侮辱他。
他攥紧衣角,杀意一闪而过。
村民们被叔侄两吸引,未曾发现石进的神色,严厉的警告他,“往后离十九娘远点。”
十九娘不仅仅是赵家的主心骨,也是树村,隐山村和富水村的主心骨。
石进惹恼她,就是与所有人为敌。
石进面色已恢复如常,“是我思虑不周,再想给老村长问安也该顾及老村长的情况才是”
他将梨花的负气归咎于他礼数太周全的缘故。
毕竟,哪有客人不给长辈问安的?
以为村民会体谅,谁知他们齐齐斜眼,“你知道就好。”
“”
这群野人,连基本的礼数都不知吗?
梨花本就故意闹的,想让村民们看到她对石家的态度,别轻易被其蛊惑了去,谁知堂叔竟学铁牛叔趾高气扬的放狠话,气得石进露了凶相,回去的路上,她提醒堂叔,“石老爷心胸狭隘,此番肯定记恨上你了,你当心点。”
“嗐,咱的地界,怕啥啊?他要动手,咱正好绑了他们为咱所用,你不是说永乐村的秧苗生虫了吗?就让他们捉虫去!捉多少吃多少!看他们能嚣张几天!”
“”梨花嘴角抽了抽,“这么阴损的法子,谁想的?”
赵炉嘿嘿一笑,“这种事,除了你铁牛叔还有谁?”
“”
那就不意外了。
两人往石洞去时,回到帐篷的石进摔了杯盏,“岂有此理!”
“外面有人。”老仆石全上前收拾地上的狼藉,低低提醒,“这群人粗鲁野蛮,惹急了,把咱关起来怎么办?那群益州兵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必是经历了不为人知的折磨。”
石进问过赵广昌。
他说杀了几个叫嚣得厉害的,然后扒了他们的衣服,让他们不着寸缕的劳作,同时还不给饭吃,几天下来,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何况人了。
他怒气难消,“你觉得十九娘如何?”
赵广昌说这个侄女能做族长全靠老村长扶持,老村长重病,口不能言时,只有梨花懂其意并未代为传话,渐渐地,碰到事找梨花拿主意就成了习惯。
而梨花也累积了威信,顺理成章的当了族长。
如若不然,族长该是赵广昌的。
在这之前,石进是信的,所以坚持想见老村长,认为他才是梨花背后的人。
他知道老村长不怎么外出走动,于是假装着急先跑出去故意因梨花追,这样村民若是问起,他就笑着说去见老村长。
石洞是赵家的地盘,赵家的粮食,柴火,水源,通通在那儿。
进了那儿,无论来村长是否接受他的提议,他都能让大家知道他和赵家相处得很融洽,老村长很喜欢他。
山里人事事以赵家人为主,看到赵家乐得亲近他,肯定有村民主动示好。
只要有,他就能将其收买成为他的人。
偏偏,这一切被梨花搅黄了。
尽管她声称害怕自己过了病气给老村长,然而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石全是他的心腹,服侍他几十年了,当下没有说话,几下收走碎盏,扶他到榻上休息才道,“聪明肯定是有的,老村长力不从心时,是她出面力挽狂澜稳住了局面”
为了成为石家人,赵广昌将事无巨细说了逃荒以来的事。
要不是梨花,赵家早就散了。
所以梨花挽救了赵家的颓势是事实。
“可说她多聪明却不见得”
“哦?”
“来者是客,她一乡野村姑,能遇到咱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她不好好把握,趁机改换门庭,竟把咱们撂一旁出去买牲畜,眼皮子太浅,成不了气候”
“再就是主子你费心为其谋划,正常人都会纠结犹豫考虑再回答,她莽莽撞撞就拒了你,还责备你会过病气给老村长,简直不识好歹不知所谓。”
“谁让她没念过书呢。”石进也气恼,更多的却是无奈。
赵家当家的若是赵广昌,事情会好办得多,偏偏是目不识丁的小姑娘,弄得他再多劲儿都没处使。
“罢了,不说她了,我让你打听那群益州兵的去向打听到了吗?”
戎州人看似野蛮,嘴却严实得很,连赵广昌都问不出他们的行踪。
“没,村民们不怎么搭理人。”提起这个,石全一肚子火,“这群刁民,逃难来的竟嫌咱给的少!”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寻思着花点钱套几句话不难,于是专门挑了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下手,哪晓得钱一掏出来,老妇鄙夷的呵了声,反问他,“你不会以为我很穷吧?”
他娘的,衣服脏得跟泥巴一个色了还想在他跟前显摆。
想到下人办事抬价也是这副嘴脸,他又加了几钱。
老妇没收敛,讽刺更甚,“铜钱?”
他咬牙,掏了块碎银,老妇冷哼,“指甲盖大?”
他气冲冲的换成银锭,老妇脸上的嘲
笑没了,但说的话更气人,“你就拿得出这点钱?连我们村母鸡脖子上套的项圈都比不上?”
差点没把他气死。
第127章 127又吵架了不知好歹
要不是为了主子的大事,他宁死也不会和这帮乡野粗人打交道。
石全心头愤懑,“主子,这些人冥顽不化,十有八九不会归顺咱了,咱还要继续待下去吗?”
“不急。”
眼下势微的节度使们无不费尽心思扩充军队,好不容易遇到这么多人,要他拱手让给旁人哪儿肯?
他看向被风吹得七鼓八翘的布帘,吩咐道,“让赵大郎晚点过来见我。”
赵家规矩严,族中男女不干活就没饭吃,所以赵广昌白天是抽不开身的,唯有晚上偷偷来。
知道石家对梨花感兴趣,打梨花一回来,他就跟村民换了活计,由挑水施肥换到挖地里挖树根。
树村没几把锄头,当初开荒,地里的树根没弄干净,入春后又长出了新的枝桠,现在都快有大拇指粗了。
前两日树村村民帮他们干了活,得闲后自然要帮回去。
他处的位置离石洞五六米,抬头就能看到梨花在忙些什么。
她站在绿草茵茵的泥坡前,不知和赵大壮说了什么,没多久,赵三壮和赵申两口子就挑筐背篓的走了。
背篓里装着青铜鼎,陶罐,甑子,铁釜,全是炊具,他喊离自己不远的赵青山,“堂兄,你看三壮他们这是去哪儿啊?煮饭的家伙都给带上了。”
赵青山抹了把脸上的汗,瞅着几人的背影道,“管他们去哪儿,做好咱自己的事就行。”
“我这不担心他们碰到岭南人吗?”
“大壮还能害自己兄弟不成!”赵青山素来就不是话多的性子,梨花和大壮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从来不多想。
他劝赵广昌,“你也别老想逮三娘的错处了,她要管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已经够累了,还要时刻提防山里是否来了坏人,整个人绷得跟弦似的,你再来事,三婶那边恐怕就不会分家那么简单了。”
赵广从一回来老太太就嚷着要分家,说是不跟大房过了,族里谁劝没都用,只能让她等梨花回来。
赵广昌不老实点,最后恐落得净身出户的下场。
赵广昌脸上血色全无,半晌,喃喃道,“你说我娘咋就那么狠呢?我是长子啊…”
老太太以前很好说话的,变成这样,只能说大房伤她太深。
赵青山长叹,“你啊,帮元家不该瞒着的啊……”
父母在世,家中银钱都由父母保管,赵广昌买粮给元家不就是拿老太太的钱向元家尽孝吗?搁谁谁受得了?
尤其赵广昌事前事后都不曾知会,这不完全没把老太太放眼里嘛…老太太为何偏心三房,不就是赵广安心思浅藏不住话什么都和老太太说吗?
他都能看明白的道理赵广昌看不明白。
哎。
赵广昌被这声叹息弄得烦躁不已,瞅着赵武等人越走越远,他急忙丢下锄头跟上,“堂兄,我去趟茅厕啊。”
赵青山抖了抖新挖的树根,抬头望去,赵广昌捂着肚子,背影鬼鬼祟祟的
他摇摇头,将树根扔进背篓,继续挖自己的地。
突然,眼角黑影一晃,一道阴恻恻的声音钻进耳朵里,“老大咋了?”
赵青山吓得打了个哆嗦,偏头一看,诧异的喊了声,“三婶?”
老太太一身脏破的衣服,头发又蓬又乱,跟叫花子似的,赵青山不习惯,“三婶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啊。”老太太挠了下脖颈,表情烦躁。
衣服是跟老秦氏借的,料子有点粗糙,穿上后浑身发痒,要不是发现老大偷懒,她已回山洞了。
“老大不挖地干什么去?”她又问了一遍。
赵青山怕她发火,帮忙隐瞒,“他如厕去了。”
“据我所知,他已经跑了七八回茅厕了吧。”
赵青山装傻,“是吗?会不会吃坏肚子了?”
“吃什么就吃坏肚子了?”老太太的脖颈被抓出了红痕,然而没什么用,搁置窝,侧腰,大腿,仿佛有蚊蚁在爬,让人忍不住想挠几下。
她抓了抓自己的腰,语气不耐,“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
实在太痒,她朝赵广昌的背影呸了句,风风火火回去了。
一进洞,她就朝老秦氏嚷嚷,“你这衣服多久没洗了?臭就算了,穿着怎么还浑身发痒呢?”
老秦氏和老吴氏在舂麦子,听到这话,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扭开头去。
“最近忙,一直没来得及洗呢。”老秦氏心虚道。
这身衣服是她亲家的,清晨,老太太不知哪根筋不对,到处问人借衣服。
干净的衣服不行,必须是破洞有补丁的,甚至强调有汗臭味的最好。
虽不理解,但她还是帮忙问了一圈。
她敢保证,老方氏这件衣服就是老太太想要的。
臭,破,脏
明明是她自己要穿,怎的这会怪罪起人来?
老太太不知道衣服是老方氏的,撅嘴,“没看你多忙啊。”
老秦氏嘴歪,她还不忙?要煮饭,要洗碗,其余时间得舂麦子,从早到晚忙得梳头的工夫都没有,头上的虱子抖下来都快能烤一碗了。
没跟老太太争辩,她说,“三嫂子不舒服就换下来吧。”
老太太抓了背又抓腿,抱着衣服去换时,突然改变了主意,“容我再穿两天。”
她倒想看看石家人到底有何目的。
拿钱收买她?她像是见钱眼开的人吗?
狗眼看人低。
老秦氏和老吴氏看她舍不得换衣服,心里纳闷,“你不是难受吗?”
“忍得住。”老太太素来就爱八卦,当即把石家人给她钱的事说了。
老吴氏蹙眉,“他跟你打听什么事?”
“谁知道呢?一块银锭就想打发我,瞧不起谁呢。”
“”这是关键吗?关键不该是将计就计套石家人的话吗?老吴氏颇为无语,“你就这点脑子?”
老太太不爽,“什么这点脑子?你以为我是你呢。”
老吴氏不想和她磨嘴皮子,开门见山,“你打听到什么了?”
“马比牛贵,咱想养马的话最好去抢。”
“???”族里啥时候想养马了?老婆子整天不干事琢磨些啥呢?石家人别有用心,她就不能套点有用的?
这婆子!
老吴氏气噎,电光火石间,她目光炯炯的盯着老太太,“石家人怎么找上你了?”
“我长得和善好说话呗。”
“呸,不要脸!”老吴氏忍不住骂人。
老太太还击,“不然你说他为什么找我?这么多老太太,他谁都不找就找我,不是我好说话是什么?”
老吴氏暂时想不出原因,但她绝不承认这点。
眼瞅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老秦氏急忙打圆场,“这事可有跟三娘说过?要不问问三娘怎么想?”
老太太得意的昂起头,“这么大的事我自然会跟她说,倒是你”
她下巴指着老吴氏,“你嫉妒我就直说,犯不着骂粗话。”
“”
梨花进洞时,两人各忙各的,谁也不理谁,梨花看出不对劲,笑盈盈的挤过去,“咱还有多少麦子啊?”
石舂是跟富水村借的,去年富水村的人也下山搜村了,这个石舂就是从村里搬上来的。
老秦氏偷偷给梨花使眼色,示意妯娌两闹了不愉快。
梨花轻轻点头,“阿奶?”
老太太哼哼,“麦子是你堂伯他们挑出来的,有多少我也不知。”
“四奶奶知道吗?”
“舂好的约有两箩筐。”老吴氏不喜老太太的嚣张,却也没迁怒梨花,“大灶房那儿有八筐麦子,舂出来不知有多少,对了,石家人找你
阿奶了,你让她跟你说说怎么回事。”
老太太变脸极快。
跟老吴氏说话脸上阴云密布,梨花一来,立刻喜笑颜开。
“石家不是有马吗?阿奶想买一匹回来养,就跟你秦奶奶借了身乞丐的衣服去问价,想着对方看我穷不好意思漫天要价,哪晓得对方狮子大开口,竟要我万金。”
“虽说物价飙升,但这也太贵了点,我问他能不能便宜点,那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不知道的以为我欠了他钱没还呢。”
马比牛跑得快,饥荒以前,百姓家里是不准养马的。
哪怕她家是地主,她这辈子也没坐过马车。
老二说马车跑得快,且没牛车颠簸,当看到石家人的马她就惦记着了。
为此,她跟树村的人聊天,石家人一插话她立刻就回应了。
要不是为了买马,她会搭理石家人?
不识好歹的玩意。
想到石家拿铜钱砸她的嘴脸,老太太一肚子委屈,“我像缺钱的吗?几个铜钱就想打发我?不知道我给鸡套的也是银项圈啊。”
老太太喋喋不休的,梨花哭笑不得。
石家显赫,从未向谁低过头,就老太太这飞扬跋扈的样子,石家人怕是气得够呛。
她若有所思,“阿奶想买马?”
“你不想?”老太太反问。
她做的梦里,梨花睡在血迹斑驳的草垛上,常常望着岭南人的马失神。
如果有马,她就能逃出去。
尽管那会儿的梨花虚弱得说不出话,但老太太知道梨花就是那么想的。
梨花笑了下,“想啊,可惜人家不卖咱也没辙。”
“明个儿阿奶再去问问。”老太太深吸口气,和老吴氏那点不快烟消云散,整个人精神抖擞的。
梨花道,“好啊。”
聊完这事,老太太说起赵广昌不安分的事,“一天跑十几次茅坑,外人看到以为咱在饭菜里下毒了呢。”
实则,逃荒以来,不认识的野菜她们不吃的。
本就为了逃命,可不想被一顿野菜送走了。
“他掀不起什么风浪,阿奶莫管他。”
族里不是赵大壮当家,他再想讨好石家又能怎么样了?
梨花将赵广昌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面上却没当成一回事。
树根晾干了能做柴烧,村民们将树根倒在石洞前,梨花挨个丢到坡上晾着,活不累,却也没个清闲。
石进没有再接近她,这两日风很大,光线暗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山里的雨一下就好多天,石进的咳嗽没好,等下雨降温,病死在山里怎么办?
忌惮石进那些仆人,村民找梨花说道,问她能不能劝石家人离开。
去年,青葵县李家人闹得不安生,村民们不想再出现类似的事了。
梨花拖着背篓捡泥坡上晾晒的树根,头也不抬道,“石老爷生病和咱有什么关系?石家人敢闹,咱就跟他们拼了。”
村民忧心忡忡,“那些人是练家子。”
李解和益州兵未归,一旦动手,他们恐怕不是石家人的对手。
梨花直起腰眺向北边。
天色将黑,又有树木掩映,石家的帐篷好像消失似的。
她擦了擦手上的泥,抬脚往前走,“那也不怕,咱们人多,扑过去压也能把那些人压死。”
“输了呢?”
“不会输。”
她太过笃定,村民不禁怀疑李解是不是要回来了,正欲问,北边小路突然响起一阵喧闹。
十几个村民簇拥着挑着担子的赵三壮回来。
“十九娘,桶里装的什么?香得人直流口水呢。”
木桶上盖着盖子,他们看不到里头的东西,但浓郁的甜香味儿太馋人了,让他口水咽了又咽。
看到赵三壮,梨花脸上一喜,扯着清亮的嗓门回,“果酱。”
已经有人猜到是果酱了,赵三壮出去那天,炊具带了不少。
以为给益州兵煮饭去了,不料熬果酱去了,村民们眼巴巴的望着桶,顿时也不着急了。
十九娘大方,必不会独吞的。
果不其然,没多久,赵大壮就让他们拿个盆装酱。
每个村都有份。
大半盆酱,红得发黑,细闻还有股糊味,一到手,村民就大嗓门的吆喝,“吃果酱,吃果酱咯。”
可能日子太苦了,大家的口味越来越怪。
苦茶,酸果,麻叶,甜酱,味儿越重,大家越喜欢。
村民们欢天喜地的跑来,有的捧着碗,有的拿着竹筒,老实排队等村长分。
虽是一小勺,村民们已极为满足,往装果酱的碗里添满水,边搅拌边问,“十九娘,孩子们有吗?”
“有。”赵大壮回,“我让人装了一盆回去,每个孩子都有。”
赵家做事周到,孩子在谷里被照顾得很好,所以他们才能放心的干活。
“十九娘,树村的地挖出来后能否去我们村干两天?”富水村的村民问。
赵家锄具锋利齐全,无论是挖地还是砌路都很快,他们很喜欢有劲一起使的感觉。
梨花笑道,“好啊,去你们村后又去隐山村,把地捯饬出来,明年就轻松点了。”
闻言,两个村的人兴奋起来。
第128章 128卖掉大伯不阻拦不挽留,生死……
山里常年笼罩着云雾,但耕出来的地尤为肥沃。
葵种撒进地里,一茬又一茬的冒出来,根本吃不完,若捯饬出来种庄稼,头两年的收成肯定不会差。
像赵家,年前种的小麦,收成比休耕一年的地种出来的还要多。
人们喝着酸甜的水,忍不住憧憬丰收的情景来。
老木匠的大徒弟高声道,“十九娘,咱们就仰仗你了啊。”
他们和赵家虽是两个村,但遇着事全听赵家的,益州兵冲进山的那日,村里人怕死,叫赵家打头阵,事后说起,村民们大多后悔不已。
赵家冲在最前面,容易受伤不假,却也容易缴械盔甲武器。
他望了眼擦黑的天,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十九娘,往后再有外敌,你尽管吩咐,我们愿意同赵家共进退的!”
去年寒冬那般难熬,若不是跟赵家学了烧炭,不知会冻死多少人,更别说赵家还分了他们粮,解决了他们寒冬的饥饿问题。
对于这些,村民们一直感激着呢。
他一说,立即有无数人附和。
赵家有武器,重情义,跟着他们就觉得踏实。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小雨。
火把还未燃上,林子里黑黢黢的。
小路有人提着灯笼款步而来,梨花稍作沉吟,笑着回道,“那我日后就一视同仁了啊,无人来犯,咱就各过各的,敌人一来,咱就拧成一股绳,哪怕死也要咬掉对方几块肉下来。”
“对。”村民们振臂高呼。
他们俘虏过益州兵,斩杀过岭南人,并非毫无还击之力的。
日子蒸蒸日上,村民们离去时,脸颊红扑扑的,宛若喝了烈性的酒。
见石进弱不禁风的扶树而站,脊背挺得更加笔直。
今夜轮到老木匠的大徒弟巡逻,他收起喝完水的竹筒,眼角睇着石进道,“山里的雨少说半个月,石老爷既有要事,还是早点下山吧。”
老木匠潜心钻研木工,不怎么过问村里的事儿。
但他是知道的,石进私下联络村民,许以利益哄骗村民跟他走。
此去梁州数百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不赞成村民下山,所以想让石进尽早离去。
石进掩面咳了咳,说话温温和和的,“兄台说得对,我这趟就是来跟十九娘辞行的。”
白大郎皱眉,“你要走了?”
“是啊。”
石进微微拱手,朝坡上捡树根的梨花走去。
刚来那日,看这块土坡突兀,以为赵家特意堆的,不成想是坟堆。
赵家逃荒至此,肯定跟尸骨打过交道,更甚者杀过人,但面不改色把尸骨堆在进出的地方还是让他心里不适。
雨势细密,手里的灯笼忽明忽暗,他站在坡前,朝坡上的梨花道,“十九娘,这些日子承蒙你们照顾”
梨花穿着蓑衣,小脸掩在帽檐下,动作不停,“你要家去了?”
“耽搁这么久,该走了。”
梨花抬起头,黑漆漆的眼掠过石进平静无澜的脸,“那我让堂伯送你们下山。”
没有半句挽留。
石进摩挲着系灯笼的竹竿,心下微沉,“山里事多,就不劳烦你们了。”
据说她们在山下还有地,担心岭南人攻来,他们好久不曾下山精悠庄稼,哪儿会冒险送他们?
有赵家人拖着装满树根的背篓下来,石进往边上挪了挪,难以启齿道,“不知能否让闻五他们送我们一程?”
梨花眯起眼,“闻五?”
“我随身携带的过所丢了,碰到益州兵盘查的话恐不会让行,闻五他们熟知益州的关卡,我想让他们帮忙避开那些盘查。”
梨花直起身,看向如墨般涌来的夜色,为难道,“闻五他们不在呢。”
“他们哪儿去了?”
他让手底下的人去打听,结果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要么村民故意不说,要么村民自己也不知道。
以村民想买马的热切劲儿,应该不会故意隐瞒,村民答不上来,大抵真的不知。
梨花不意外石进会问闻五的动向,这两天,老太太为了马扮成乞丐接近石全套了些话,虽然尽是假话,但老太太看出点其他东西。
石家没钱,人手也不够。
随行的仆人会武功,搁在这乱世也微不足道。
她想了想记忆里的那些事,赵广昌急于改换门庭,将手中银钱全给了石进,之后卖人的钱也分文没留,石进拿着这笔钱买了不少人,加上族里男儿,石进一伙才壮大到几百人的
撇开赵广昌的帮助,石进哪儿有钱有势?
纵然身份或许显赫,能否活着回到梁州都不好说。
思及此,她脆声脆气的回,“去戎州了,戎州城被烧毁,但锄头砍刀锤子等铁器还在,我让他们弄些回来”
树村的村民听了,大为感动,“那我们岂不能分到锄头?”
“对啊,有锄头,开荒种地容易得多。”梨花看向石进,“石老爷想让闻五送的话怕是不行了。”
对于益州兵的动向,石进有过诸多猜测,唯独没猜到他们去戎州城了。
“他们何时回来?”
“不好说,戎州城荒草丛生,铁器恐怕早就生锈,我让他们捡到铁器打磨后再回来。”
梨花没有撒谎,李解走前,她就是这么交代的。
两军交战,武器至关重要,既挑着箩筐去的,就把箩筐装满了再回来。
石进陷入了沉思。
石全替他撑着伞,看村民们捡完树根回了住处,轻轻提醒,“主子,他们走了。”
梨花回到洞里,脱下湿漉漉的蓑衣斗笠去洗手,见主仆两还站在那儿,温声道,“听说益州节度使恩怨分明,你既和他是旧识,实话告知,益州官兵不会阻拦的。”
石进回过神,笑容晦暗难辨,“只能如此了。”
主仆两一走,老太太立刻猫着腰走出来,“就这么放他们走?”
那么好的马,不能买到手太遗憾了。
梨花挑了下眉,“不然呢?”
直接抢吗?
如果山里只有他们一家,抢就抢了,但山里还有淳朴的村民,她吩咐大家抢劫石家的话,肯定会引得村民和赵家离心。
她不想那样做。
老太太心生惋惜,“四匹马啊,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
她又发牢骚了,“你说他们都这么穷了怎么不卖马啊?”
“这么穷?”梨花疑惑地望去。
老太太一怔,想到梨花还不知道,眉飞色舞的说起来,“你二伯不是说他们在荆州买了几十石粮食吗?白天我偷偷看过了,好些麻袋里的粮食都是糠呢。”
梨花睁大眼,“阿奶你在哪儿看到的?”
石进老谋深算,不可能暴露这么重要的事。
老太太心知自己窥到了石家的秘密,沾沾自喜道,“石全不是爱听村民们聊天吗?下午的时候,我专门拉上几个老太太去他的住处找他,粮食堆在他帐篷里,许是蚊虫多,袋子被咬破了,撒了些粮出来,我眼神不好,以为是黍米,你秦奶奶告诉我说糠,不怪我没看清,黍米和糠都是黄色的”
梨花急忙去找老秦氏。
老秦氏刚将分到手的果酱储进罐子里,转身看祖孙两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心虚道,“我我这两天牙痛,吃不了酸的。”
梨花没看清她做了什么,只道,“石家装粮食的袋子里装的糠?”
老秦氏看她没有追问自己藏果酱的事儿,松了口气,“是啊,袋子破洞,糠都撒出来了。”
“石家人看到了吗?”
老秦氏瞟一眼老太太,斟酌道,“没有吧,石全爱显摆,我们进去后就给我们银子。”
老太太不屑,“一块银锭,以为谁家拿不出来似的。”
那些不是重点,梨花继续问,“石家有多少那样的袋子?”
老秦氏摇头,“没数,不过看着挺多的,我看石家不像穷的,那些糠估计买来起火用的,山里潮湿,石老爷又生了病,一路都得生火”
糠在穷人家是充饥的食物,在富人家就是喂猪起火的玩意。
老太太家里就烧过糠,全村人都知道。
“三娘怎么好奇这个?”
“随口问问。”梨花自不会和老秦氏说实话。
赵广昌自诩能力出众,见过石进后,私下还见了好些人,其中就有明四。
梨花岔开话题,“明四郎的伤好些了吗?”
明四说那晚搬石头伤到脚了,话里话外暗示赵家给点好处,老方氏还找过赵大壮讨粮,理由是明四受伤,地里的活儿找不着人干,赵家得赔偿她们的损失。
赵大壮把人骂了顿,并未理会。
这么多天过去,明家应该老实了吧?
说起女婿老秦氏就叹气,“好啥呀,整天躺在床上,吃喝都要人伺候,也就四娘脾气好事事都顺着她,换成旁人,估计早闹和离了。”
“她娘不骂?”
“骂什么?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疼还来不及,哪儿舍得责骂?”
老秦氏不是没想过劝女儿和离,但每次一说和离,老方氏就哭哭啼啼的,问她是不是想要明家断子绝孙,次数多了她也烦,索性不说了。
四娘逆来顺受惯了,和离再嫁,难保不会再碰到明四那样的人。
就这样吧。
老秦氏说,“看四娘怀孕他会不会好点吧。”
明四好吃懒做,没有男子气概,遇事只会躲亲娘身后,梨花可不指望他会变好,“四娘怀孕了?”
“没呢。”老秦氏暗暗发愁,“不知是不是去年小产伤了身子”
这也是她不逼迫四娘和离的原因,万一四娘不能再生,和离后谁肯娶她啊?
“要是那样,咱得找明家人算账才行。”梨花道。
老秦氏蹙眉,女婿虽不及族里侄子勤快,却也比往年好得多,梨花真要上门讨说法,不是让夫妻俩反目成仇吗?她焦急的握住梨花湿漉漉的手,“不用不用,她们好着呢。”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女儿女婿这样挺好的。
梨花锐利地盯着她,“我是族长,无论族里谁受委屈我都不会视而不见,明四郎收敛就罢了,若还像往常人前唯唯诺诺人后谩骂四娘,我必不饶他。”
“他不敢的。”
明四郎只是懒,像夏家打媳妇那种事他是没胆子的。
老秦氏后悔在梨花面前抱怨了,找补道,“四娘忙里忙外,他知道拖累了四娘很是过意不去呢。”
梨花撇嘴,“但愿。”
说话间,外面有人喊梨花。
梨花应了句,转身出去了。
雨下大了,树上的火把换成了竹灯笼,风很大,灯笼的光几近熄灭。
白大郎疾步上前,“出事了。”
梨花知道他今夜巡逻,立刻想到北边来了人,正要喊赵大壮,白大郎慌张道,“石家人不是准备下山了吗?有村民想和石家人一起。”
梨花怔住,“谁?”
“李金锤和唐杨他们两家”
想到梨花不了解树村的人,白大郎说得仔细点,“李金锤就是我师父的九徒弟,他爹去年没了,家里有个老母和四个弟弟妹妹,他弟弟八岁了,性子比较野,岭南人来的那晚,他偷偷翻墙出去看热闹来着”
“唐杨家的情况和他差不多,亲爹和媳妇已经过世,他带着两个儿子和老母生活”
从这儿出去后,他去古阿婶她们住过的房子里拿灯笼,李母和唐母找了来,似乎担心梨花阻扰,话里话外都是让他替她们在梨花面前说点好话,放她们离开。
“怎么办?”白大郎没了主意。
这事还没告知师父,因为他知道说了没用,师父秉性良善,必不会阻拦他们奔前程的。
梨花朝夜风呼啸的山林看了眼,沉静道,“不急,过两日再说。”
“这么大片山,人越多,越不容易被岭南人攻占,任由他们离开的话,其他村民恐怕也会动摇”
如果人走得差不多了,一旦遇到袭击,剩下的人就只能跑。
好不容易建了屋垦了地,逃到别处,又得从头再来了。
因此,白大郎不赞成放人离开。
石家人再威风又如何?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在他们的地盘,就该按照他们的规矩办事。
他问梨花,“是否拦下他们?”
梨花端详起白大郎。
和赵铁牛粗犷的五官不同,他长得偏秀气,连日劳作,皮肤黑黝黝的,眼下还有一片乌青,应该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问他,“青葵县李家人来了后,撺掇村民闹事,你们可有阻止?”
“那些人难缠得紧,谁敢多嘴?”
李家人来者不善,和他们同流合污的能是好人?大家平日都躲着他们的。
隐隐间,好像明白了梨花的意思,“你希望他们随石家人走?”
青葵县李家人出现后,赵家态度冷淡,从未有过结交的心思,村民们受其撺掇,意欲进谷里闹事,赵家人也只是防守,等到刮大风才将他们一网打尽。
自此,村里的地痞无赖消失,太平了数月。
莫不是这次也想用类似的招数?
白大郎舔了舔唇,庆幸自己没有被石家人承诺的好处说动。
见他想明白,梨花莞尔,“人往高处走,村民们想过好日子无可厚非,我不会阻扰。”
前提是他们不帮石家人对付她们。
如若不然,那就鱼死网破好了。
送走白大郎,梨花去见老村长。
老村长痴迷木工,天天和老木匠待一块儿,老木匠画图纸,他就帮着量尺寸做记号,忙得不亦乐乎。
“四爷爷”屋子里全是木屑,没有落脚的地,梨花站在门口,同他说了石家煽动村民离开的事儿。
老村长拉着蘸墨的线,神色稍顿,“你大伯干的?”
就这么大点地,赵广昌私下做了什么怎么可能瞒得了人?
“对啊,石家承诺他百户的位置”
“蠢货!”老村长拉着墨线一弹,骂道,“他无才无德,石家凭什么让他当百夫长?他怕不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吧。”
可不是吗?
石进虚伪狠毒,一旦赵广昌对他没用便不会容他活着。
记忆里,不是没有人察觉石进自私伪善,但都被石进杀了,可怜赵广昌还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
她讽刺勾起一抹笑,“四爷爷对这事怎么看?”
“你是族长,你拿主意吧。”
“四爷爷不怪我?”
老村长直起腰,定定地望着这个侄孙女。
十来岁的孩子个子蹿得快,就是人瘦了点,跟往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相去甚远。
都是为族里事给累的。
他怎么会怪她?
“无论你做什么四爷爷都不会怪你的。”
在青葵县,赵广昌嫌她和堂兄是累赘,以看行李为由把他们俩丢在粮铺里。
梨花聪明,想办法逃了出来,阻止了赵广昌做族长之事,后来,也是梨花花重金请大夫给他治病,这样至纯至孝的人,纵然做错事也是被逼的。
老村长补充道,“得罪人的事就让你堂伯去做。”
得到这句话,梨花放下心来,“好吶。”
不再打扰两人,梨花拨了拨门口的火堆,往里添了两根柴后走了出去。
风雨涌来,差点吹翻了她的斗笠,还没走到洞口,碰到狼狈回来的赵广昌。
赵广昌愣了愣,“你去哪儿了?”
梨花胡邹,“给四爷爷送水去了。”
“我有事和你说。”赵广昌看了眼灯火通明的石洞,踟蹰片刻,缓缓走了进去,见洞里的人看过来,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石家有官身,允诺我帮忙救出石家人的话提拨我做百夫长,我已经答应了。”
说这话时,他悄悄看老太太的反应。
老太太躺在铺了草的褥子上,表情淡漠。
他咬咬牙,朝老太太道,“娘,过不久你就是官家老夫人了。”
“得了吧。”老太太满脸倨傲,“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当官的!”
她们沦落到这步田地就是当官的给害的,她可不想做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骂赵广昌,“你连个铺子都经营不明白还想做官?不怕底下的老百姓把你跺了沃肥啊”
赵广昌心里不高兴。
石进夸他有大才,到老太太这儿怎么就不得善终了?
“石老爷慧眼如炬,他说我是做官的料呢。”他反驳。
老太太冷笑,“就你?怕不是看上你会旁门左道吧。”
“”这老太太说话也特气人了吧,他什么时候走旁门左道了?
似乎不会得到老太太的称赞了,赵广昌说起正事,“无论什么事,总要试试才知,儿子决定随石老爷去梁州。娘放心,等儿子有了官身,定回来接您去享福。”
老太太脸上的嘲笑更甚,“就你?”
赵广昌气得脸红,“对,就我!”
他一定要族里人后悔没有选他做族长!
看他去意已决,老太太乐见其成,“行,我也不阻拦你奔前程,走前把家分了就行,我可不想哪天遭梁州百姓报复,说我生了个祸国殃民的灾星。”
“”
有亲娘这么说儿子的吗?
赵广昌心头一寒,赌气道,“按娘说的办吧。”
倏地,梨花插嘴,“除了大伯,还有谁要和石家一起走?”
有些事迟早会暴露,赵广昌如实道,“夏家人力气大,要同行保护石老爷,明家婶子做事心细,主管灶房一块,然后是山英婶家的堂弟”
“山英婆?”老太太蹙眉,眼角瞥向缩成一团的山英婆,“你家那么多地还不满足?”
外面乱,她也不怕儿子死在外面?
山英婆讪讪一笑,“十六郎自己想出去,我劝不住。”
“你做娘的会劝不住儿子?”老太太明显不信,就山英婆这心眼多的,若不是有天大的好处会舍得骨肉分离?
她不由得偷偷看梨花的表情,见她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便摆出一副懒洋洋的表情,“儿子是你的,要他生还是死随你。”
“”诅咒谁呢?山英婆不悦,“十六郎想建功立业,做娘的哪儿好拖后腿呢?”
老太太懒得搭理她,“咱来说说分家的事吧。”
她们说话时,梨花偷偷退了出去。
石家帐篷的灯火还亮着,似是料到梨花会来,石进坐在矮桌前,悠闲的
翻着书。
梨花抖了抖蓑衣上的雨,并未进去,“石老爷想买人?”
石进表情凝滞,“什么?”
“益州城的价格是大人五十两,老人小孩二十两。”她站在风雨里,声音很冷,“我叔伯他们是劳壮力,价格自然要高点。”
“”石进嘴角僵直,“你要把他们卖给我?”
自古以来,卖儿卖女的遇见过不少,侄女卖叔伯的还是头回碰到,梨花不怕他们反了她?
梨花语气坦荡,“你想带他们走,不花钱怎么行?”
那段记忆里,赵广昌卖了不少人,轮到他自己被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难道就因他是长辈就能理直气壮欺负弱小不成?
梨花问,“你买吗?”
石进目光如炬的盯着她,揣测她话里的真假。
梨花没那个耐心,“买就拿钱,不买就算了,他们正值年壮,留下来能做不少事呢。”
石进思索片刻,“我暂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你不是有马吗?拿马抵也行,我这人实在,不问你要多的,一匹马就行了,你若答应,待会我就把他们的卖身契给你。”
“……”
石进瞅了眼门口的石全,后者低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犹豫道,“容我考虑考虑如何?”
“成。”梨花压了下斗笠,走进夜色里,“你考虑好了便差人来找我,山里的规矩你也知道,没有我点头,村民们不会放你们出去的。”
石进恼怒,“你威胁我?”
“不是,你们若走,村民自然开门,但其他人肯定走不了。”梨花背着身,声音揉进呼啸的风里,“尤其是我叔伯,他们若走,我就命人打断他们的腿!”
第129章 129银货两讫不知道梨花是怎样的……
一匹马买一批人,划不划算另说,梨花撕破脸的态度让石进不满。
猜到梨花不会轻易放人,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光明正大的卖人。
要知道,自己给了钱,拿到卖身契,那些人是死是活都是他说了算,往后挣下的军功也是他的。
如果有钱,他自然乐意买,偏偏手头拮据,梨花这般,无异于趁火打劫!
“妇人之仁!”石进气恼的捶桌,“赵家怎么选这样的人当族长!”
石全躬身进帐,小心翼翼问道,“主子给钱吗?”
“给,为什么不给。”石进一副被气笑的模样,“她不是看上了咱的马吗?给她一匹又如何”
村民都道梨花菩萨心肠,他倒要看看卖人这事传出去梨花该怎么收场。
“咱明天不走了”他招招手,让石全附耳过来交代了几句。
不多时,石全浑身舒畅的撑着伞出去了。
他观察过了,村民们爱坐在茅草屋的屋后聊天。
屋檐宽,雨飘不进去,即使雨天也坐满了人。
石全耷着脸钻进去,收伞时,故意弄出动静,溅了村民一脸的雨。
最边上的老妇抹脸,仰头望了眼,“你怎么来了?”
知道她们称呼主子为东家,石全愁着脸道,“十九娘瞧上咱的马了,为此不惜卖掉她的叔伯,东家命我来问问,除了马,十九娘可还有其他喜欢的东西?”
老妇的眉紧紧皱起,“卖叔伯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也止了话题,竖起耳细听。
石全就把梨花同主子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村民们怪异的瞥向裤脚有水渍的老妇,“真的?”
老妇抿了抿唇,心情复杂。
定是因为自己天天在梨花面前念叨买马,梨花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她没有回答,而是问石全,“你们东家怎么说?”
“益州看似太平,难保不会发生意外,东家的意思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只是”他轻叹,“大人五十两,妇孺二十两也太贵了点吧。”
老妇不高兴了,“哪儿就贵了?”
村民点头,穷苦人家卖孩子多是急需用钱,赵家富裕,抬价不过想让石家知难而退罢了。
见村民们附和老妇,石全震惊,“不贵?”
大家齐齐摇头,劝石全,“你们东家没钱就算了吧,咱们没多少人,你们再买些人走,人就更少了。”
这话提醒了村民,梨花出价这么高,肯定不想卖。
马再贵重,哪儿能和人比?
石全以为大家会指责梨花,没想到全是支持她的,不禁问,“她卖叔伯也没问题?”
“有什么问题?”坐最边上的老妇道,“她是族长,卖个人怎么了?”
村民们再次点头。
赵家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没有梨花,他们早死在戎州了,眼下梨花不过拿他们换匹马,有什么问题?
换成古阿婶,为梨花去死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
村民问石全,“你们东家可同意了?”
“”
这帮人,怕不是被梨花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心知挑拨离间的计策行不通,石全转移了话题,“十九娘除了马还喜欢什么?”
村民们齐刷刷的看向老妇。
老妇挺了挺胸膛,语气甚笃,“除了马,她什么也不喜欢。”
梨花最是孝顺,逃荒时,不忘差人接外嫁的姑娘们回家,冲这点,全族上下就没人比得了。
知道自己喜欢马,梨花想方设法也会弄来的。
老妇看向石全,“你们就答应她的要求吧。”
“”
这老妇,认识的第一天就为梨花说话,不会是梨花派来的吧?石全耐人寻味的打量起老妇,梨花上头有个阿奶他是知道的,不过据赵广昌所说,那位老太太古板挑剔,极为不好相处,而面前这人笑眯眯的,应该不是那位。
他敛下思绪,“东家的事儿,我哪儿做得了主。”
赵家也有长工,老妇懂石全的处境,“你们东家好说话不?”
石全警惕起来,“为何这么问?”
“好说话你就劝劝,我看石老爷不像固执死板之人,你好言相劝的话他应该听得进去的。”
梨花就是这样的人,只要刘二和李解说得对,梨花会按他们说的做。
老妇语重心长,“你们有四匹马,给她一匹没什么。”
没什么?这老妇怕是不知道马匹的价格吧。
各州衙门明令禁止私下兜售牛马,一经发现格杀勿论,百姓家养牛的,需将牛上交衙门,由衙门代为饲养,赵家以前不过普通地主,养马的资格都没有,现在竟敢要挟东家
他垂眸,掩饰眼里的不忿,“这事得东家说了算。”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这群人对赵家死心塌地,他说再多都没用。
懒得多费唇舌,他撑着伞回去了。
他一走,边上的老妇亦慢慢站起,“石家人没安好心,他说什么你们都别信。”
村民们好笑,“知道的,老太太,你不是说儿子不惜净身出户也要追随石老爷吗?十九娘怎会卖掉他?”
“哎,多半还是为了我这个老骨头,她大伯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来尽孝,三娘估计也是想到这点跟石老爷要钱的吧。”
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说走就走,做娘的哪儿甘心。
村民们表示理解,“十九娘做得对,外面兵荒马乱的,能否活着回来谁都说不准,石老爷既要了他们去,理应给点钱。”
“谁说不是呢?”
老大狼心狗肺,梦里面,他把梨花卖了,害得梨花受尽折磨,现在梨花卖了他,不是报应是什么?
“人哪,还是得多做善事才行啊。”她缓缓撑开伞,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梨花卖人这事瞒不住,翌日就传遍了。
赵广昌一大早就气冲冲的找梨花对峙,“你凭什么卖掉我?”
细雨连绵,噗噗噗的落在树叶上,梨花套上蓑衣,准备去趟峡谷。
面对赵广昌的质问,她轻描淡写的反问,“我不能卖掉你?”
“你还有理了?”天知道他收拾好行李带着妻女去找石进听到这话多惊讶,自古讲究男尊女卑,他没卖掉梨花已算仁慈,
梨花竟敢倒反天罡。
赵广昌怒火中烧,“我已经让人喊族里人回来,今个儿你不给个说法,看我不收拾你!”
赵广安带着男娃狩猎去了,天不亮就走了,赵大壮他们挑水去了,过会儿才能回,至于其他人,吃过饭就下地干活了,石洞里就剩煮饭的老人们。
见赵广昌发火,老太太双手叉腰,“卖你是我的意思,你凶三娘作甚?你这一去,生死难料,我换些钱养老怎么了?还收拾三娘?成,叫族里人评评理,到底谁对谁错”
先回来的是地里挖土的人。
知道事情原委后,说赵广昌,“你都要走了,换点好处给族里怎么了?”
赵广昌难以置信,“她卖我还有理了?”
“她不也为了族里好吗?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她?”
昨晚老太太就和她们说过了,世道乱,赵广昌这一走,多半回不来了,他们为石家丢的命,石家给点钱怎么了?要知道,明四郎不小心伤了脚还想讹她们呢
赵青山媳妇没觉得梨花错了,忍不住诉苦,“堂弟,咱的日子不好过啊,你们不在,族里就少了干活的人,农闲倒也罢了,农忙哪儿忙得过来,咱跟石家要匹马,让马替你干活生,多好?”
“”
赵广昌杀人的心都有了。
自知说不过她们,破罐子破摔道,“是我自己要跟石老爷走的”
赵青山媳妇叹气,“可我们不答应你就走不了。”
“”
不可理喻。
赵广昌拂袖而去。
梨花笑道,“告诉石老爷,银货两讫我就让你们走。”
山英婆缩在角落里,自始至终没吭声,梨花见识浅薄,眼里只有眼前的三分地,从未想过族里男儿升官后于赵家是何等荣光。
要她说啊,卖人不过是幌子,实则是梨花担心族里人出息后越过她去。
整个族里,自家的田地是最多的,十六郎再做了官,族里就没人比得上自己了,以老太太的胸襟,哪儿接受得了?
是故,卖自己的儿子是假,阻扰十六郎做大事才是真。
这么想着,她坐不住了,脱下襜衣偷偷溜了出去。
老吴氏舀水洗甑子,余光瞟到匆忙跑走的人影,和老秦氏心照不宣的递了个眼神。
“山英嫂糊涂啊”
三娘又不是目光短浅之人,石家若能给她们安稳的生活,没道理要大家离他们远点
“这种蠢货,留着也是害人!”老吴氏可不同情蠢货,“咱忙咱的,别管她。”
石洞前的族人越来越多,全是劝赵广昌的,其他村民也加入进来,赵广昌彻底败下阵来,撂下句‘他日我要飞黄腾达了诸位可别想巴结我’就负气的跑了。
族里人闷头叹息,“大郎也是,咱们说这么多无非希望他别走,怎还怨上咱了?”
“咱问心无愧就好,走,继续干活”
不是所有族人都清楚梨花的打算,不乏有人真心规劝赵广昌留下来的。
元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哪儿受得了颠簸劳碌?还有书砚媳妇有了身孕,小两口不可能跟他走的,也就说他要照顾儿女,伺候孕妇,累都会累死,谈何力气建功立业?
道理已说尽,怎么决定,就看赵广昌自己了。
赵广昌是半天都不想待了,行李已收好,就等石进喊启程。
树村的李家和唐家也急得很。
自打提出离开,村民们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他们算是明白隐山村的人离村前为什么要放火烧村了,这样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的人,一根头发都不想留给他们。
石进安抚好众人,“山里雾大,容易迷路,我寻思着先让人出去探探路”
在场的人,多是进山就没出去过的。
闻言,俱安静下来。
山英婆道,“十六郎曾和大壮去过永乐村,他知道路,让他带路就行。”
“哦?”石进看着面前皱纹横生的老妇,“十六郎还去过哪儿?”
“山脚,三娘舍不得山脚的地,叫族里人下过山。”
山英婆之前不想离开族里,儿子在外建功,她在家种地,将来团聚,有权又有田,多好啊,偏偏梨花要卖了十六郎,如此无情冷血,难保将来不会欺负她,思虑再三,她决定和十六郎一起投奔石家算了。
她素来就不懒,好好干,没准能让石家提携十六郎。
三娘善待李莹不就是看李解的面子吗?
李解能做到的事她还怕做不到?
她道,“十六郎还去过山脚的几个村子,去年刚进山那会,咱们什么都缺,三娘就让大家下山搜村”
赵广昌为梨花厌弃,这种事轮不到他来。
石进扭头看了眼石全,后者赶紧扶山英婆坐下,“十六郎还去过哪儿?”
山英婆多聪明的人,立刻领会到石全的意思,“三娘主意大,益州城也去过,本来要叫十六郎同去的,我没答应。”
“她们怎么进益州城的?”
“过所吧。”山英婆急于讨好石家,自然知无不言,“在戎州时,三娘救了沈家人,沈家亲戚在衙门做官,给了三娘过所。”
“什么过所?”
“没见过,不过有那份过所,全族人都能进京。”
石进皱眉,他怎么不知道有那样的过所,山英婆不会吹牛吧?
他问赵广昌,“你见过过所长什么样吗?”
“没见过。”
过所的事他和石进说过,也让元氏去老太太屋里翻过,根本没有所谓的过所。
赵广昌怀疑梨花骗大家的。
石进也是这么想的,赵家捡了益州百姓的手实,有过所的话,大可以顶替那些人的身份混进城求衙门遣她们去乡下种地。
但梨花没有那么做。
要么没过所,要么益州不认。
他回到之前的话题,“她可说过益州城里的情况?”
山英婆和赵广昌摇头。
“罢了,你们先回去,明早咱就走。”
得到准话,山英婆和赵广昌俱松了口气,“那马”
“十九娘既想要就给她一匹吧。”
这么多人,好好加以利用,石进并不认为自己吃亏了。
晚点,石进就牵着马去找梨花,顺便问她要卖身契。
山英婆回来就大张旗鼓的卖地,族里人都知她也要走,所以将她的卖身契也备好了。
寻常卖人,要去衙门过明路,现在衙门没了,就以梨花的签字为准。
梨花跟李解学过,会写自己的名字。
虽然歪歪扭扭的不好看,到底写出来了。
银货两讫,山英婆她们就跟族里没关系了,梨花立即让她们搬出去,给山英婆气得嘴歪眼斜,“三娘,做人别太过分!”
不就没把地卖给她吗?至于如此不近
人情?
梨花可不管她说什么,“不搬的话我就让人帮你!”
她已经跟守门的人说了,即日起,不给山英婆和赵广昌她们开门。
跟了外人,跟她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梨花泾渭分明,一寸不让。
倒是跌跌撞撞跑来的十六郎拽山英婆,“娘,我不想下山。”
将来再风光,都比不过待在族里人身边踏实,而且这么大的事他娘也不和他商量,还是树村的人要他多保重他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没读过书,武艺又不好,哪儿入得了石家人的眼?
他娘老糊涂了吧。
“娘”
山英婆的火没地撒,听儿子这一说,火气更甚,“人家都开始撵人了你还死皮赖脸做什么?”
十六郎惊呆了,从小到大,他娘从没跟人红过脸,更别说骂粗话甩脸色了,“娘?”
山英婆瞪他,“卖身契都签了,说那些有何用。”
她主动挑起箩筐,拽着儿子离去,“好好看看族里人的嘴脸,你有用,他们就笑脸相迎,你没用了,他们就卖了你,这样的族人,不要也罢。”
雨不算大,十六郎的脸上却布满了水渍。
“三娘不是那样的人”
“这会儿还为她说话?卖身契不是她签的?马不是她拿的?咱不是她轰出来的?”山英婆五官扭曲,十六郎瞧去,只觉得阿娘陌生又可怕。
事情已没回旋的余地,第二天清晨,石进一行人就收拾好行囊走了。
山英婆她们坐在马车里,神情得意。
老方氏和儿子坐在她身侧,得意有,更多的却是迷茫。
四娘到底还是跟明四和离了,老秦氏舍不得女儿,坚决不让四娘走。
四娘心软,惦记着夫妻情分,早早送了些干粮来,在这以前,老方氏从没后悔离去的决定,但四娘递干粮的手叫她心里疼了下。
四娘勤快,进谷后,起早贪黑的干活,手心手背全是划痕。
人也瘦得凶,以致她都想不起四娘进门时候的样子了。
见四娘跟在马车后,她难得落下泪来,同儿子道,“四娘是个好的,将来咱发达了,能帮就帮吧。”
明四嘴里嚼着饼,语气散漫,“到时再说吧。”
四娘只能送他们到围墙边,马车出去后,她就看不到婆婆和丈夫了。
送行的赵大壮拍了拍她的肩,“这样的人走了才好。”
“堂兄”赵四娘哽咽。
“往后遇到事有堂兄呢,不怕的啊。”赵大壮宽慰。
三辆马车,在泥泞的路上行驶得并不快,好一会儿才消失在苍翠的树林里,赵大壮挽其裤脚,朝后喊道,“八郎,走咯。”
三娘说石家人不老实,务必亲眼看到他们下山才行。
他们追着车辙离去的同时,梨花也穿着蓑衣出了门。
刘娘子她们进山就遇到阴雨天,梨花怕她们水土不服,昨天就想去瞧瞧了,结果为赵广昌的事儿耽搁了。
今个儿得闲,必须走一遭。
郑四娘和菊花挑木桶跟着她,一路新奇不已。
草木湿润,地里钻出了灰溜溜的野菌,菌头似伞,菌干细细的,郑四娘道,“窦大娘子说入夏后就有野菌吃,不知是不是说的这种菌子。”
窦大娘子懂得多,不仅认识哪些野菌能吃,还会腌渍野菜。
窦家攒了小半罐盐,进山后,她用盐腌渍的春韭咸中带辛,尝过的人就没有不喜欢的。
而且这几天相处下来,大家都知窦二娘子虽是村长,实则做主的是窦大娘子。
郑四娘掐了朵野菌把玩,“不知野菌怎么吃。”
平日大家最爱煮和烤,郑四娘的老家没有高山,别说野菌,好多野菜她都没见过。
被梨花从戎州带到山里后,有什么吃什么,没挑剔过。
唯独窦家的腌春韭叫她念念不忘。
梨花看了眼地,野菌如雨后春笋,一簇一簇的,如果能吃,村民们定一窝蜂的冲出来。
她道,“回来的时候摘几朵回去问问…”
青葵县每年有卖野菌的,烤着吃尤为香,不过去年干旱,她们翻山越岭也没看到野菌。
今年风调雨顺,野菌或许能收获不少。
郑四娘点头。
三人穿过矮灌木,沿着碧绿的藤蔓林走几里就是峡谷的入口,梨花背了个小背篓,里头装着新鲜的善葛,艾草,薄荷,苦婆丁等野菜。
雨雾重,三人的脸上不可避免的沾了雨水草屑,站在赵铁牛劈出来的小路上,郑四娘惊叹连连,“我怎么不知山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云雾弥漫我,深邃的峡谷宛若幽暗的巨蛇蜿蜒而去。
明明阴森晦暗的地带,偏偏有娇艳欲滴的红果点缀其间,神秘又轻柔,仿佛踏入云端深处。
她忍不住朝远处尖叫,“啊…”
声音在峡谷回荡,同时,粗厚的男声从远而来,“三娘,是你不?”
“铁牛叔…”梨花喊了句,踩着铺平的路下去,只见那株遮天蔽日的榕树下撑起了草篷,蓬下摆着几根绿藤编织的凳子,凳子旁还有刚刚成型的桌子。
再旁边是熬酱的地儿,两个娘子坐在火堆前,烧火添柴。
赵铁牛呼哧呼哧的跑来,“万娘子手巧,凳子全是她编的,桌子是我编的…”
他挠挠头,“好像不太行。”
“没事,回去后我让堂伯搬两张桌子过来……”
没有桌子的确不便,赵大壮想过自己做,但自打见过老木匠的手艺,他就再也不想打家具了。
老老实实干活就很好。
“你怎么来了?”赵铁牛问。
三壮和他说了石家的事,没有梨花盯着,石家闹事怎么办?
“我给你们背野菜来。”梨花放下背篓,见边上挂起了树叶编制的帘子,问赵大壮,“你们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好得很。”赵大壮拉着她往树干背后走,“咱又送粮又出力的,是个人也该满足了。”
他日日盯着,没人偷懒或瞎跑,做事也积极,和他们刚进山那会差不多。
想到什么,他觑了眼四周,“什么都好,就是刘娘子老问我要不要选管事,说她丈夫在地主的庄子上做过事,有经验……”
“你怎么回的?”
“我哪儿做得了主?我说帮她问问。”
“你觉得刘娘子怎么样?”
赵大壮道,“性情爽朗,手脚也利索,其他的我也说不上来,要不你问问你堂婶,同为女子,她应该更了解刘娘子……”
梨花还真有选管事的打算。
人的骨子里都是亲疏远近的,刘娘子她们一起从益州城出来,彼此间有独特的情谊,从她们当中选一个人做管事能更好的打理这儿的事。
“那我找堂婶问问。”
她绕到前面,看赵三壮媳妇拿着木勺在鼎里搅,她嗅了嗅鼻子,笑嘻嘻的走过去,“熬好了吗?”
徐氏偏头,腼腆的笑了笑,“还有等一会儿,你想吃的话去木桶里舀。”
木桶就搁在边上,梨花掀开盖子看了眼,约有大半桶,装满就能挑回村。
阖上盖子,朝远处看了眼,“堂叔呢?”
“扯草藤去了。”徐氏道,“这雨不知下到几时,你堂叔说多扯些草藤回来晾干了编帘子,这样睡觉就不怕冷了。”
树根内陷的位置宽敞,但全部留给了刘娘子她们,赵三壮他们睡在外面,无风也就算了,一起风,冻得人睡不着。
“堂叔他们睡哪儿?”
徐氏给她指位置,梨花去看了看,地太潮,地上铺的干草摸着有些湿,这样睡觉肯定会得风湿。
她抱起干草,喊赵铁牛,“铁牛叔,咱得回去搬几张床过来才行,你看草,都发霉了…”
贴着地的干草布满了白色的霉,赵铁牛摆手,“没事,咱大老爷们不怕。”
“生病就不好了。”
二堂爷就有风湿,天晴还好,一下雨就疼,去年干旱没怎么疼过,进山后就离不开汤药。
她怀疑二堂爷就是因风湿死的,哪儿会让堂叔他们睡这种地方。
“睡觉没生火堆?”她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柴灰,小脸不
由得严肃起来,“不是让你们生火堆睡觉吗?”
“咱有褥子还生什么火啊!”赵铁牛嘟囔,“咱正为柴火发愁呢。”
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柴火不省着用,别说熬酱,煮饭都成问题。
梨花反应过来,“柴火的事儿我会想办法,你先和堂叔回去背几张床过来…”
赵铁牛额头扬起,“你有什么办法?”
梨花卖关子,“不告诉你。”
她想实在不行就去益州城买,族里有马有牛,能驮好几车柴火呢,顺便再买些人,争取早点把峡谷开啃出来种上庄稼。
第130章 130进城补给盐巴,姜片,布匹,……
梨花将最底下的草翻到上面晾着,催赵铁牛回去搬木床。
近日在树村锄地,多日不曾回村居住,床搁那儿也无用。
梨花想说去她家搬床,恍惚想起离家的赵广昌,改口道,“将我大伯的床搬来,再就是山英婆婆家里的”
山英婆春风满面,逢人就说自己将来如何风光,嫌那些粗糙滥制的家具配不上自己,除了衣物和粮,其他通通没拿。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梨花说,“顺道把门拆了搬过来。”
床给堂叔他们,木板就给刘娘子她们。
赵铁牛叫上赵申就回了,雨里摘野果的刘娘子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伸出篮子,让大丫把野果倒给她,然后一手扶腰一手提篮走了过来。
“十九娘怎么来了?”
“怕你们缺野菜,特意背了些过来,山里住得可习惯?”
知道刘娘子想做管事,梨花不由得多看她两眼。
她头上戴了个新编的帽子,脸庞清瘦却不萎靡,眼神清明,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
“习惯着呢。”刘娘子上前几步,将篮子里的果子倒进箩筐,回头拍衣服上的雨水道,“人牙子的院子小,转个身都难,而且谁要去趟茅厕,臭味久久不散,这儿宽敞,茅坑也干净,住着自在多了。”
梨花又问烧火的月娘子和尹娘子,两人木讷,口齿不如刘娘子流利,支支吾吾半天才答了句习惯。
梨花耐心鼓励,“好好干,等种上粮食,我叫叔伯们给你们搭茅草屋”
月娘子诚惶诚恐,“不不用,这样挺好的”
赵家帮着搭了个草篷,雨不会滴下来弄湿衣衫,有地睡,有衣穿,有饭吃,不能奢望更多了。
尹娘子也是这个意思。
先前,有几个老妇看她长得不错,有心买了她和儿子结阴婚,看她腿脚有疾时又歇了心思。
说是怕她把晦气传给儿子,让儿子不能投胎到好人家。
梨花不忌讳,重金买了自己,挑轻松的活给她,叫她不至于日日活在他人的鄙夷和轻视里。
进山的日子是她最轻松最自在的时候了。
“十九娘”她不会说话,绞尽脑汁才说了一句,“你们也忙,就别为我们操心了。”
“是啊,只要山里没野兽,我们睡哪儿都不打紧的。”刘娘子笑着附和。
梨花偏头瞅她,刘娘子言笑晏晏,似乎不知自己的话听着阴阳怪气的,既这样,她也不多想,如实道,“接下来要凿路,起屋最迟也到秋天去了”
“无妨。”刘娘子笑没了眼,“十九娘不忘了我们就行。”
梨花还没回答,刘娘子口若悬河道,“忘记和你说正事了,自打你说熬果酱我就让大家拾柴,谁知碰到雨季,拾回来的柴湿润润的,点不着不说,还冒青烟。”
她语速快,又是益州口音,梨花需全神贯注才能听懂。
良久,她问,“咱的柴大概能烧多久?”
刘娘子答,“顶多撑到明天。”
“那明天休息,等柴火到了再继续干。”
刘娘子笑容更为灿烂,“行,我这就同其他人说去。”
她走得太快,以致梨花还想说什么都给忘了,而且刘娘子是不是太热络了些?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刘娘子的身影已经没入飘渺的云雾里。
嗓门尖锐又洪亮,“咱的柴火不足,再摘三个时辰就收工休息。”
雾里响起孩子们兴奋的欢呼,“好呐…到时就能回去睡觉咯。”
“睡什么睡,还得编帘子呢!”
刘娘子的声音凶巴巴的,孩子们哀嚎两声就安静下来。
回过神的梨花隐隐了解刘娘子是何行事风格了,喊道,“她们想睡就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做事。”
不是故意拆刘娘子的台,而是不想孩子们太过操劳,毕竟,赵家的未来要靠这些孩子呢…
流动的云雾里再次响起孩子们兴奋的吆喝,梨花不自觉笑起来,走向徐氏,“累不累,要不换我来?”
自然是累人的,铜鼎里的果子要不停搅拌,半天下来,两只胳膊又酸又软,而她要忙到半夜。
徐氏躲开梨花伸来的手,柔声道,“不累,这活比挖地轻松。”
她说的实话。
挖一天地,手心全是水泡,稍微不注意就化脓,进山以来,族人的手就没好看过。
“三婶没跟我娘吵架吧?”徐氏怕梨花坚持,主动找话题聊。
“两人好着呢。”梨花俯身,瞅了瞅生铜鼎里的酱。
酱的颜色比鲜果黑,但香味更为浓郁,她心思一动,“堂婶,咱去益州城卖果酱怎么样?”
徐氏偷瞄了眼月娘子,声音小了许多,“听你的。”
益州城的房屋倒塌,百姓无家可归,虽有官府的救济粮,但分量少,撑不了几日。
卖果酱的话,应该能卖个好价。
梨花素来想到什么做什么,赵铁牛他们扛着床回来,她当即让赵铁牛陪她去趟益州城。
赵铁牛早想去益州城瞧瞧了,可梨花每次都不带他,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他火急火燎的把木床往湿滑的地上一杵,拍手理衣道,“走吧。”
新酱熬得差不多了,正好装桶里挑下山。
赵三壮找人抬床,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梨花侧目,“堂叔有事?”
赵三壮擦了擦手,闷着头上前,“能否帮我捎点盐回来?”
他家的盐去年就吃完了,他娘给族人煮饭,用的盐是梨花家的,但梨花家能有多少盐?还得自己囤点才行。
“我没带银钱,你”赵三壮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你能否先帮我买,回村后我给你钱”
梨花许久没问过族里柴米油盐的事儿了,赵三壮这一问,她下意识问,“族里还有盐吗?”
“不多了。”赵三壮愁道,“开春后你不是给了我娘两袋盐吗?如今只剩小半袋了”
“油呢?”
“年前熬的牛油还有两大坛”
族里的坛子是去村里搜刮的,照他描述,油的话应该能吃到过年,“还有其他需要买的吗?”
“最近降温,城里有卖姜的买些姜回来,我阿耶酒瘾犯了,你能不能问问看有没有卖酒的”赵三壮挠头,“能否再买几尺布,你堂姐有用”
赵娥来月事了,家里没给她缝月事带,很是煎熬了几日。
本该嫂子和梨花说的,这不让他碰着了吗?
顾不得脸红,继续说道,“你也囤点软和的布”
梨花云里雾里,“为何?”
“战事若起,老百姓苦于逃命,哪儿有空织布?”赵三壮的脖子也红了,“所以不妨多囤点,几年后衣服破得不能缝了就做新衣服。”
梨花的棺材里囤了布的,赵广昌疼媳妇,每次回家不是给元氏买首饰就是买布匹。
她在大房的屋里翻到布,毫不犹豫就塞进了棺材。
然而赵三壮说得对,一旦打仗,百姓食不果腹,哪儿还有织娘?
而且粗布衣始终比树叶编织的衣服舒服,她应下,又问,“还有吗?”
“没了。”赵铁牛不自在的别开脸,“要不问问你铁牛叔?”
拿扁担挑桶的赵铁牛粗声粗气的说,“我啥都不缺”
好不容易攒点钱,他绝不乱花。
怕自己管不住手,出发时,取下腰间的布袋给梨花,“你帮我揣着,我要看上了什么想买,你就骂我”
梨花系绳子时低头一瞧,好家伙,十几粒金豆,金灿灿的。
“你也不怕丢了”
“这么脏的袋子,掉地上也没人捡的。”赵铁牛大咧咧道。
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去,刘娘子回来时,不见梨花人,问月娘子,月娘子回,“去益州城了”
刘娘子愣了愣,听隔壁传来动静,倒出篮子里的野果走了过去。
看赵三壮他们挪床的位置,她紧张的退到边上,“十九娘去益州城是有什么急事吗?”
这些天,她试图讨好赵铁牛,奈何那人油盐不进,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冷冰冰的,以致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
梨花称家里只有她和阿奶两人,进山后却冒出众多叔伯来。
这些叔伯说的官话夹杂着戎州口音。
梨花再不露面,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到戎州人手里了。
戎州人狡猾,抓了益州姑娘威胁她引诱益州人进山不是不可能,但梨花的两位堂婶为人和善,不像心怀不轨的。
真来自戎州,不可能待她们这么好。
赵三壮看了眼来人,三缄其口,“不知道。”
人心隔肚皮,赵三壮怎么会透露梨花去益州城的目的。
“她可有说何时回?”
“忙完了自然就回。”赵三壮略微不耐,“你没事干了?”
刘娘子讪讪一笑,“雨天路滑,我也是怕十九娘摔着。”
看赵三壮态度冷淡,刘娘子转身回去了,不过她留了个心眼,见先前熬好的果酱没了,赵大壮也不见人,不由得猜测梨花卖果酱去了。
她漫不经心的走到泡野菜的水盆边,试探和梨花一起来的娘子。
“十九娘进城卖果酱去了?”
郑四娘蹲在盆前洗菜,见是她,不满的警告,“十九娘不喜欢我们说她的事,刘娘子还是少问得好。”
刘娘子伸手帮着洗,她十指通红,尤其是大拇指,红得发黑。
碰过的菜也变红了,她缩了缩手,面露纠结,“以后不会了,娘子老家哪个县的,官话说得真好。”
郑四娘蹙眉,“三娘经常去茶馆,我的官话是跟茶馆里的人学的,你老家哪儿的?”
刘娘子立刻把自己的家世说了一遍。
她丈夫是庄子上的管事,娘家条件不错,从小没做过农活,种菜是在庄子上学的。
郑四娘没什么表情,只道,“十九娘家的田地多,你既有本事,就好好跟着她干。”
刘娘子敏锐的抓到关键,“十九娘不止这片峡谷?”
“当然,赵家是大族,怎只有这点地”
来之前,梨花就告诉她们买了些人回来垦地,那山下的地恐怕也要叫这些人种。
于是,郑四娘又说,“赵家全族人生活在一起,有田地数百亩呢。”
数百亩?官府没把他们的田地充公?
世道不公啊
刘娘子心里嘀咕了句,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初来乍到,我们是否该给老太太行礼?”
“老太太不讲究虚礼,这事以后再说吧。”
老太太沉迷扮乞丐,可没心思搭理这些人,而且这些人是好是坏也不知,贸贸然领回村,给村里带来灾难怎么办?
刘娘子自认有些眼力,看出郑四娘不喜自己,缓缓缩回了手,“我手脏…”
郑四娘看一眼,不曾说什么。
她和菊花洗好野菜,挑着新鲜的野果就回了,赵申要送她们,被郑四娘拒绝了,“我们又不是不识路,哪儿用得着送?你就留下看着她们吧…”
十九娘不在,峡谷要出乱子的话就麻烦了。
关于刘娘子她们的品行,梨花买她们时并不介意,正儿八经的益州兵都叫赵铁牛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何况一群妇孺。
相较而言,她更担心这趟是否顺利。
盐比粮还贵,她大量采购的话,引起官兵注意怎么办?地龙翻身后,进城不用缴纳百分之五十的税银了,但城里做了什么布防谁又知道?
“铁牛叔,你在城外等我,我一个人进城就行。”
“啊?”赵铁牛失望,“我不去?”
“上次我阿耶冒充益州兵混进去的,现在不知是否行得通…”
“行得通!”赵铁牛拍了拍自己硬实的胸膛,“我这体型,扮益州兵谁会怀疑?”
“城门的规矩变幻莫测,就怕你一现身就被抓起来,隐山村的村民在他们手上,万一他们叫村民指认你怎么办?”
“没那么倒霉吧。”赵铁牛苦着脸道。
“谨慎点总没错,你要什么,城里有的话我替你买回来。”
赵铁牛脱口而出,“我什么也不买。”
他实在害怕连粒米都没有的日子了,若非走投无路,否则他坚决不用那笔钱。
路上泥泞,下山已快天黑了,两人在永乐村睡了一晚,天亮后才继续赶路。
快到益州城时,梨花让他把木桶放到官道上,自己挑着进城。
以前没挑过担子,梨花扛着扁担硬是没站起来,最后,还是借棺材放木桶才进了城。
有字迹难辨的身份凭证,守城官兵轻松就放行了。
和上次的景象差不多,倒塌的房屋无人修缮,街道铺满了石土,这几天雨水充足,缝隙间冒出了青绿的杂草。
仍是满目荒凉。
她驾轻就熟的找到人伢子住处,正要叩门,门突然从里开了。
人伢子眉目不耐的拽出两个人,“我这儿是做生意的,可不是什么难民收容所,赶紧给我滚!”
把人往外一推,见一小姑娘站在边上,肩膀上那根过粗的扁担和小姑娘的身量格格不入,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喜上眉梢,“小娘子怎么来了?”
被推倒在地的两位妇人互相搀扶着起身,梨花指了指她们,“这是……”
人伢子抱怨,“别提了,昨夜趁我睡着翻墙溜到我院子里来,刚刚要不是我清点人数,就被她们蒙混过关了。”
买回来的人没卖出去以前是他供她们吃喝,不仔细点,阿猫阿狗混进来把他吃穷了怎么办?
他邀请梨花进院,“小娘子可还想买人?这几日来了不少身子骨好的人,看看?”
梨花正有此意。
或许来得早,被院子里乌泱泱的脑袋吓了一跳。
全是成年女子。
“这么多?”
“日子不好过啊。”人伢子说,“官府不让卖娃了,这不就全是妇人女子了?”
他观察梨花表情,“小娘子是老顾客了,你买的话,我给你算便宜点怎么样?”
“多便宜?”
“三人给两人的价怎么样?”他竖起三根手指头,“一人三贯钱…”
反常即为妖,梨花盯着他,“这些人不会来历不明吧?”
“当然不是!”人伢子斩钉截铁,“这些都是益州人。”
梨花不信。
人伢子招了下手,一个体态圆润的矮妇上前,眼角横人伢子一眼,“死鬼,什么事啊。”
“……”人伢子尴尬,“正经点,小娘子出身高贵,别辱了她的眼。”
矮慢条斯理的站直,眼波流转,上下打量起梨花来。
梨花眉头蹙得更紧,“她值三贯?”
“……”矮妇心口一堵,“你这女娃咋说话的?我哪儿不值三两了?搁以前,莫说三两,就是三十两你家长辈也不见得能同我说话。”
入行几十年,矮妇没受过这种侮辱,质问梨花,“你阿耶姓啥名谁,说出来我听听…”
眼瞅她扯远,人伢子打断她,“小娘子不是你能招惹的,我劝你老实点。”
矮妇不服,若不是城中男丁悉数充军,勾栏院怎会不景气关门?
面前这丫头瘦得根干柴似的也敢和她叫嚣?
“你哪家的?”
人伢子捂她的嘴,“耳聋是不是!”
被人伢子一吼,矮妇渐渐恢复了理智,这时候,能叫死鬼百般忌惮的只有官家人了。
她舌头抵了抵腮帮,脸上绽放出笑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梨花不和她虚以委蛇,“庄子缺人,出门时,阿奶叮嘱我再买些人,只是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怕是不行。”
人伢子知道她猜到矮妇的身份了,“小娘子说的对,那我给你挑几个勤快的?”
“挑十五人吧。”
山里正值雨季,没什么活,人太多的话浪费粮食。
矮妇没被选上,看梨花的眼神满是幽怨,梨花不和她对视,给了钱,拿了卖身契就问人伢子买不买果酱。
进门后,她偷偷将木桶装满,说话的间隙,她拿勺子舀了大半勺给人伢子尝鲜。
粮食吃紧,益州城禁止酿酒熬糖很久了,骤然吃到久违的酸甜味,人伢子高兴得跳起,“买,你有多少我买多少。”
再高的价他都舍得买。
矮妇看得直流口水,问梨花,“什么价?”
“不收现银。”梨花看着意犹未尽的人伢子,“咱们私下聊聊?”
人伢子瞪矮妇,后者识趣的走开。
梨花怕她偷听,声音压得低,“庄子上的盐吃完了,你知道你哪儿有卖盐的吗?”
盐自古就由官府管控,贩私盐是要处以极刑的,人伢子怀疑梨花故意探自己
的话来的。
毕竟,她可不是普通人。
“不知道。”人伢子舔了舔唇,回味嘴里的味道,“益州的盐是从戎州运来的,如今盐泉镇已属岭南人的地界,盐怎么运得出来?”
要不是知道岭南节度使早就跟朝廷达成了共识,梨花可能就信他的话了。
据石进说,其他州早就知道戎州会乱,既然如此,明知盐没法运出来,益州不可能不早做准备。
所以益州城肯定囤了盐。
梨花道,“我知道你有路子,你若牵线,我赠你半桶果酱如何?”
人伢子什么人没见过,不上当,“我不知哪儿有卖盐的,你就是送我一桶酱我也帮不了你。”
“好吧,我问问其他人。”梨花作势要挑着桶离去,矮妇突然冲过来,“小姑娘别走啊,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说,没准我能帮上忙呢?”
院子里闹哄哄的,她没听清两人说了什么,但好像不怎么愉快,因为死鬼绷着脸严肃得很。
她问,“是不是你阿奶病了要看大夫?那可不凑巧,城里的大夫都去军营了,打完仗才能回来。”
这两日降温,老人家伤风咳嗽很正常。
矮妇挑眉,“医馆也全部关门了,你想买药的话,跑断腿也买不着哦。”
梨花反问,“你有路子?”
“当然!”矮妇挥了下宽大的衣袖,装出副千娇百媚的模样道,“这事只能找我,找死鬼没用。”
她又说,“不过你刚刚惹我生气了,我不想帮你。”
梨花没接话,而是跟人伢子说,“我买她,卖身契拿来吧。”
矮妇一僵,凶人伢子,“你敢!信不信我把你这房顶掀了。”
她是自卖来这儿的,东家北上逃难,勾栏院关门,她和姐妹没有去处,只能来这。
她们姐妹共十四人,五十两成交的,死鬼竟赔本卖掉她,这不是侮辱人吗?
人伢子吃痛,“松…松手。”
他常去光顾矮妇的生意,给五十两也是念往昔情谊,哪晓得她们进门后,天天挑他的刺儿。
他实在烦了。
梨花没心思理会他们的打闹,挑着桶就要走。
人伢子忙伸手拉她,“别,别急啊。”
他一直好甜食,哪儿舍得错过这么两大桶果酱,“我带你去。”
矮妇也要跟着凑热闹,人伢子苦不堪言,和梨花说,“她们也不容易,虽比不得农妇壮实能干,织布绣花还是会的,你真不考虑买?”
矮妇鼻孔朝天的哼了哼,“要买也行,六十两!”
“成。”梨花爽快应道。
这下换矮妇惊讶了,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六十两,我给。”
“……”
有这劲儿,刚刚干什么去了?矮妇撇嘴,“谁稀罕……”
人伢子扯她衣服,“小娘子和气,你又何须摆架子,到了庄子,好好听小娘子的话,等仗打完了,找个老实人嫁了多好。”
说话时,她们走进一处小巷子。
巷子两侧的院墙高,上面布满了裂痕,四面八方的风涌过来,冷得人瑟瑟发抖。
往里数十米,隐约有说话声响起。
人伢子对梨花道,“前边就是黑市了,买多少就看你有没有钱了。”
梨花端直背,“劳烦了。”
越往里,光线越昏暗,沿墙一侧摆着长凳,物品摆在凳子上。
母鸡,兔子,大鹅,活鱼,猪油,生姜,酒,什么都有。
卖货的人穿着黑衣,半张脸盖在斗笠下。
梨花先问盐价。
十贯一袋,比市价高了十倍。
生姜媲美药价,其他调料也贵得吓人。
期间,遇到卖糖人的,人伢子徘徊许久,满脸痛苦的买了一个,“小娘子,你答应给我半桶果酱别忘了啊。”
物品远比梨花想象的齐全,她看得目不暇接,回道,“我记着呢。”
最末尾,有两家卖果酱的,不过糊味盖住了香味,无人问津。
梨花挨着他们,揭开盖子后,舀了两勺出来,叫矮妇帮忙看着桶,她去前头找卖盐的。
矮妇心里不快,同小口小口舔糖吃的人伢子抱怨,“这人挺会使唤人的。”
“你是她花钱买的,为她办事不是应该的吗?”
矮妇动了动唇,一时竟无话反驳,只得转移话题,“你说她去哪儿了?”
“拉客去了吧。”
果然,没多久梨花就在不远处喊,“芳姨,把桶挑过来。”
矮妇震惊,“她,她竟叫我干活?”
“桶又不重,你挑过去怎么了?”
矮妇咽下这口气,尖着手拿起扁担放在肩上,学梨花双手扶着桶上的竹架。
抬肩,挺腰,梨花轻松就挑起的桶,她使劲全力也没能挑起来。
“怎么这么重?”
人伢子只当她没干过活,伸手帮忙,然后下一刻,整个人都愣住了,“小娘子怎么挑着进城的?”
这么沉,换成他都极为费劲。
矮妇抱怨,“谁知道呢……”
最后,两人合力把桶抬过去的,不知梨花怎么和那些人说的。
盐二十袋,母鸡两只,生姜半桶,药材半麻袋,绸布四匹,其他调料若干。
她就像进城补给的商人,看到什么买什么,花钱跟流水似的…
人伢子和矮妇对视一眼,无声交流起来。
人伢子:“你这东家阔绰啊,跟着她,不愁没好日子过。”
矮妇眨巴眨巴眼,“这么多东西,怎么弄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