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结了蜘蛛网,蛛丝密密麻麻的,无数的蚊虫黏在上面,直叫人头皮发麻。
刘二拧眉,“三娘子,我进去清理块干净的地出来,你过会儿再进来。”
有匹马拉货,竹席被褥带得足,因此这路走来并不累。
他从马背一侧的筐里抽出锄头,劈出一条路来。
天色渐晚,梨花走在他身后,提议,“咱先去对面山上瞧瞧牛家村的景象,洪水没退的话咱就回这儿过夜,洪水要是退了,咱就去二伯最后待的村子。”
刘二点头,“行。”
暴雨夜铺的木阶已经被茂盛的杂草掩盖,梨花从侧腰挂着的布袋里摸出两个馒头,一个递给刘二。
这趟出门,两人伙食不错,刘二边吃馒头边感慨,“二东家估计吃了不少苦,遇到他,三娘子也该他两个馒头吧”
赵广从那人其实挺容易讨好的,梨花应下,“好。”
天边还残着些许灰白色的光,两人站在山上,被牛家村的残破惊着了。
水位下降,只有两间茅屋耸在山腰,其他满是泥土,完全看不出曾经有几千人在那儿住过。
“怎么成这样了?”刘二回眸看了眼,要不是残破的草篷还在,他会以为走错路了。
牛家村那么多茅屋,通通没了。
梨花偏头,眺向积水的尽头,“茅屋没用心,洪水一来,估计全被冲走了。”
茅屋没了,蜿蜒的山路和官道也不见了,田间还积着水,深浅不知,梨花道,“咱们怕是只能回了。”
过不去。
刘二担心,“那二东家怎么办?”
梨花摇了摇头,不从这儿进村的话就只能从南边绕行,但那样会经过戎州,那儿是否驻扎着岭南人并不知。
她说,“咱回去问清楚戎州的地形再做打算。”
没想到白跑了趟,刘二不想空手而归,跟梨花提议,“李解当日不是把马放了吗?咱要不去北边的山找找?”
梨花看了眼墨色浸染的天,思索了会儿,“那咱去北边的城镇瞧瞧”
两人都没去过北边的州府,就在原地铺竹席睡了一宿,天亮就顺着山脉北上了。
梨花想得简单,往北走就行了,但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复杂,在山里走了十来天也没瞧见远处有城镇,相反,越走越冷,宛若入冬似的。
前几日她们还挖野菌烤着吃,翻上这座山后,再没看到过野菌。
刘二也察觉不对劲,“三娘子,咱们得回去。”
天雾蒙蒙的,像是要下雨的征兆。
白天就这么冷,夜里估计更甚。
梨花穿上了厚衣服,拍着鞭子让马掉头,走了没多久,天就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像是裹着冰霜,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刘二忍不住回头,“这儿到底是哪儿啊?”
山里的气候多变,却不曾这么诡异过。
而且周围的树木藤蔓绿色发黑,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想到什么,他掐了下胳膊内侧的软肉。
嘶—
是疼的,不像鬼打墙了。
梨花去过的地儿不多,但听说书先生讲过各州的风土人情,地形这种却不曾提及,她说,“会不会是雍州地界?各州间以山川河流隔绝,因此气候有所差别,西南四季分明,可南边多热,北边多寒”
“雍州已经入冬了吗?”
他们离家时,树上的叶子才微微泛黄呢。
梨花回答不上来了,从筐里拿出蓑衣披上,“这次回村后,让村民们别乱走。”
“村民们倒不是不担心,就是怕三东家,他天天打猎,没准走远了也不知。”
梨花蹙眉,“我会和阿耶说的。”
原想着照来时的路走,谁知走着走着迷路了,山里的草深,在一处山坳里,两人遇到了蛇。
手臂粗的蛇,身上黑漆漆的,布满了灰色的纹路,马儿受惊,一路狂奔,差点把梨花颠下去。
刘二也吓得不轻,杀人他在行,杀蛇却没经验。
除了蛇,她们还遇到了身形硕大的鸟,那双眼睛锋利得像刀刃,直勾勾冲她们飞来,彼时两人穿着竹甲,被琢了好几口。
走出那片区域已经是五天后了。
刘二牵着马,谨慎地盯着四周,确认附近没有窸窣的动静才松了口气,“三娘子,你说这些山里会不会有鬼啊?”
以前他是不信的,但这次他们差点就死了。
洪水猛兽比人还恐怖。
梨花环顾一周,低着声儿道,“咱进山后,没看到野鸡兔子鸟雀”
她顿了顿,“我怀疑山里住着人,咱遇到的蛇和大鸟是有人故意养的。”
一切要从遇到那片绿得不寻常的山林开始。
刘二汗毛倒竖,“山里有人?”
“你可曾见过那么粗长的蛇?”想到蛇立着头吐蛇信子的样子,梨花打了个哆嗦,“世间若有这么诡异的东西,说书先生早就侃侃而谈了。”
牛鬼蛇神可是说书先生们最痴迷的故事了。
他们都不曾真正见过,要么世间罕见,要么不存在。
而世间罕见的东西都在京城,所以巨蛇要是有主,主人多半是京城人。
她把自己的分析说给刘二听,刘二想了想,“世间罕见的东西不见得都在京城。”
各州的确会向朝廷进贡当地的贵品,但猛兽这种应该不会上贡,刘二说,“《山海经》不是说了吗?深山老林,深海水底,都住着猛兽。”
梨花沉默了下,没有继续聊这个话题,“咱们能回村吗?”
刘二垂头,沮丧道,“不知道。”
两人迷路的事儿村里人并不知,望乡村的屋子建成后,漫山青翠渐渐染黄,院里天天都是落叶。
老太太带着菊花她们回去了,让赵二壮帮着泥鳅主持村里的事儿。
除了野菌,村民们还囤了许多野菜,他们往南北开荒,一块一块的地,宽窄不一,跟山林格格不入。
赵二壮没有记日子的习惯,待村民们的生活安稳规律后,也想回谷了。
这日,他让族里人收拾行李时,泥鳅忧心忡忡的来寻他,“二壮叔,三娘子好像走了好多天了,现在都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啊。”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赵二壮没有多想,“你找她有事?”
“没,我就怕她遇着麻烦了。”泥鳅其实也不知道梨花走多久了,屋子塌了,他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没有算梨花离开的日子。
是雨顺。
雨顺说三娘走了四十天了,以三娘的脚程,都能走到荆州城了。
赵二壮看向晚霞浸染的山林,宽心道,“有刘二跟着,出不了事儿的。”
他神色笃定,泥鳅就不在说了。
晚上,捡柴的雨顺回来,泥鳅将赵二壮的那番话说了,雨顺没有再说什么。
又过了十来天,寒霜袭来的清晨,雨顺准备去捡掉落的栗子,刚出门,就见李解风尘仆仆的跑来,“雨顺,你可知三娘子离家多久了?”
雨顺愣了愣,回屋把计日子的布料拿出来,“你自己数。”
五十多天了,李解眉头紧皱,“你没记错?”
“没,三娘子走的那天,我拿栗子外壳的刺儿扎在布上,之后每天都会扎一根,现在就是这么多。”雨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小心翼翼的问李解,“三娘子出事了吗?”
李解说不上来。
他从戎州回来,想跟梨花说说戎州的事儿,谁知他们说梨花去荆州了。
他就没多想,谁知道干活的赵二壮冷不丁来了句,“三娘子这次也走太久了,找不着人就回来,总在荆州不是个事啊。”
李解随口问了句,“三娘走几天了?”
“不知道,我从栗子林回来那天泥鳅告诉我三娘走了四十多天了。”
梨花不是冒失的性子,去荆州没找不着人就会回来,不可能拖四十几天都没人影,他不放心,这才过来问问。
雨顺问他,“你要去找三娘子吗?我也想去。”
梨花要是出了事儿,他能想法子救她,他以前是小偷,撬锁撬窗可在行了。
李解重新数了数布上的刺儿,确实五十多,他把东西还回去,“三娘子心思稳重,估计有事耽搁了,你重新拿块布计日子,从今天开始计,一个月我要是没回来,你就去隐山村找赵大壮。”
他嘱咐雨顺,“这事暂且保密。”
梨花的安危关系重大,没有证实她出事前,尽量瞒着。
雨顺郑重地点了点头,“三娘子真的遇到麻烦了吗?”
李解有所保留,“估计在山里迷路了,益州地龙,好多山石坍塌堵了道,她们不能像从前翻山的话就得绕行。”
雨顺立刻指了指北边,“那三娘子应该在北边山头,听荆州百姓说,山里有猛兽,平日没人去那儿的。”
李解皱眉,“什么猛兽?”
“那就不知道了,据说是猎户说的,不知从哪儿冒出了猛兽,咬死了许多人。”雨顺说,“被咬的人发狂后六亲不认。”
不过是不是大人故意吓唬孩子的雨顺不得而知,他说,“从南边绕行会遇到岭南人,三娘子肯定在北边的山里。”
李解也是这么想的,但比起梨花迷路,他更担心梨花被困在荆州了。
再三叮嘱雨顺保密,然后就往东边去了,雨顺看他没带什么东西,让他稍等,进屋抱了诸多剥皮的栗子给他,“这是我们刚来栗子林摘的,你路上拿着吃。”
“谢了。”
李解没和他客气,收好栗子,拔腿就跑。
雨顺隐隐觉得梨花遇到麻烦了,但李解不承认,他也没法子。
李解往东走了四天,忽然听到北边山里传来动物的咆哮声,他迟疑了会儿,掉头往北走,走了不过几里,但听一道嘶哑的声音说,“三娘,待会我引开它,你骑马跑。”
刘二知道这次彻底迷了路,好不容易逃脱猛兽所在的地界,不曾想到会碰到猴子窝。
跟城里耍戏的猴子不同,这些猴子攻击力十足。
先悄悄跟着他们,然后从树上窜出来抢他们筐里的食物,他挥了几锄头后,它露出獠牙想咬人。
梨花说,“别着急,出来时,泥鳅偷偷给了我一瓶汁水,是他们拿来对付荆州人的有毒的汁水,我把它涂在筐的表面,等猴子碰到后,我们联手杀了它。”
这只猴子已经跟了她们两天,杀意越来越重了,不杀了它,她们恐怕不得安宁。
梨花避开刘二,假装把手伸进布袋,实则从棺材里拿了个小罐子出来,刚准备倒出来,就见草丛里走来一人。
听到动静,刘二以为是猴子,下意识的举起刀挥过来。
李解赶紧闪开,“是我。”
看到他,紧绷多日的刘二没忍住红了眼,“李解”
李解没问她们为什么在这儿,两人身上的竹甲脏兮兮的,上面还沾着草屑,头上戴着的斗笠破了洞,明显是什么的爪子挠出来的,他问刘二,“你们遇到什么了?”
“猴子,凶残得很。”刘二快被逼疯了,猴子动作灵敏,眨眼就爬树上去了,根本抓不住。
李解没见过那玩意,看梨花往撑着筐的伞面上倒墨绿色的汁水,上前拦住梨花,“抓那玩意跟抓老鼠差不多,你身上有没有吃的。”
梨花摸出半个馒头。
“有这就行了。”他把馒头给刘二,拿开伞,把箩筐里的东西倒地上,然后把箩筐倒着抱在怀里,“刘二叔,咱们找块空旷的地,你把馒头扔地上,我拿筐盖住它。”
“它动作可快了。”想到李解挥刀的速度,刘二转身寻合适的地方去了。
梨花撑着伞,守着行李。
没多久,听到呜呜呜的嘶吼,刘二激动地喊,“三娘子,抓住了。”
猴子浑身是毛,刘二怕它挣脱箩筐,往里捅了几刀,确定没动静了才抽回刀,“三娘子,安全了。”
李解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箩筐上,刘二捅刀时,他看到了猴子的眼。
狭长的眼,眼珠黑黢黢的,他皱眉,“是人。”
箩筐拿开,‘猴子’捂着流血的伤口,不忘朝他们呲牙,牙齿黑黑的,比人的牙齿稍长,刘二找绳子捆他的手,刚摸到他的手臂时,惊讶,“还真是人。”
因为他看到了那双手。
手背满是毛,但指甲是剪过的。
真要是猴子,谁给他剪指甲?回想这两日的心惊胆颤,刘二怒火丛生,“你是哪儿的人生?”
那人
朝刘二嘶吼,发出动物才有的咆哮。
刘二不由得看向梨花。
梨花面无表情,“杀了。”
‘猴子’终于露出丝恐惧,梨花直勾勾的瞪着他,“不想死无全尸就说话。”
那人仍不作声,刘二掐住他的下巴,震惊更甚,“他没有舌头。”
李解也看到了,正要说话,那人忽然扭头咬刘二,刘二惊慌的松开手。
那人抬起头,阴狠的朝刘二手腕咬去,刘二抬手就按住了他额头,“三娘子”
“杀了。”说话的是李解,他夺过刘二手里的刀,一刀捅入那人的心窝,“雨顺同我说荆州山里有猛兽,被猛兽咬了后会发狂。”
刘二错愕,“我们还在荆州?”
他们已经在山里走了四十多天了,还没走出荆州地界?
“这儿是不是荆州我也不知道,你们在哪儿遇到他的?”
“突然出现的,我和三娘子想去北边山里找马,哪晓得越走越不对劲,又是蛇又是鸟的,好几次都差点死掉。”刘二说,“比起山里的巨兽,我还是宁愿跟人打交道。”
确认这人没了呼吸,李解抬头看梨花,“找到赵二叔了吗?”
“没。”梨花回答,“牛家村的房屋被洪水冲走了,积水还没退,过不去。”
“我以为你们去戎州了。”李解把刀还给刘二,慢慢站起身,说起戎州的事儿,“我在岭南人的尸骨附近等了好多天都没等到你大伯,我们胆大的往南边走了几十里,突然山石滚落地面震荡,准备回来时,发现了岭南人的踪影”
“他们在一座村里养了些孩子,看他们人手不多,我们把人杀了,其中有个岭南人似乎很吃惊,问我们怎么在这儿,听他的意思,好像东边有人”
他怀疑是赵广昌,救了孩子们回来时路过戎州城,却看尸骨前有记号,刨开石头,里头有赵广昌的信。
说岭南人不曾大规模驻扎,基本都是分散生活。
他顿时清楚东边出现的人不是赵广昌,知道梨花许久没回来,他又猜测是梨花。
这才慌了神想去荆州看看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二东家他们?”刘二猜测,“北边的山里有猛兽,二东家想回村,只有从戎州回来。”
李解倒是没想到这茬,“要是这样的话,恐怕落到岭南人手里。”
人已经死了,梨花让挖块地埋了,然后思索起戎州的事情,“二伯带着身体孱弱的村民,肯定不是岭南人的对手,李解,你和闻五他们还得走一趟。”
“没问题。”李解主要害怕梨花出事,确定她的安危后,转身就准备走了。
梨花说,“我也去。”
李解和刘二齐齐看向她,“你去作甚?”
“想看看岭南人到底有多少能耐。”梨花自然不会和他们说实话,因为她发现岭南人发狂后跟这人很像,她蹲身,摸了摸这人身上的毛。
毛是软的,她微微用力,扯下了一大把,刘二迷惑,“毛怎么这么轻松就拔下来了?”
说着,他试了试,“好像不是他的毛。”
毛被拔了后,皮肤上没有出现小孔,所以这些毛是黏上去的?
刘二想不通,“谁做的?”
“不知道,这事先记着,等从戎州回来再说。”
因赶着回去,埋得很潦草,回村后,梨花就找赵大壮要干粮,赵大壮说,“准备着,马上给你们送来。”
老太太去田里捡鸭蛋去了,这会儿不见人,梨花说,“让阿奶别担心我,我过段时间就回来。”
天已经慢慢凉了,梨花回家换了身衣裳,来不及洗澡就带着益州兵匆匆忙走了。
知道梨花回来的族里人赶来想跟梨花说两句话也不行,只能跟赵大壮感慨,“三娘怎么这么忙啊?”
“外面的事情多,她是村长,肯定要忙一些。”赵大壮没有跟族里人说赵广从可能进了戎州地界的事情,闻五他们回来后,他就问他们在戎州发生了什么,知道东边有批人被岭南人盯上了,他立刻想到了赵广从。
赵广从的本事比赵广昌大,只要没被雨水淹死,肯定要想方设法的回来,所以多半会走戎州。
他和族里人说,“过不久就入冬了,到时大雪漫天,多的是时间跟三娘说话。”
“其实我也没什么想说的,就想让她看看孵出来的小鸡。”
“她回来时小鸡估计都长大了,给她吃鸡蛋岂不更好?”赵大壮说,“三娘长得快,你若得空,给她做两身衣服也好。”
梨花的衣服都有点短了。
“那我回去就裁布。”
梨花不知道族里人很关心她,她的衣服有点紧,行动间不怎么方便,于是她将袖子和裤脚绑紧再穿竹甲。
李解说,“到了戎州再穿竹甲也来得及。”
竹甲虽然比盔甲轻,但对梨花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也是重的。
梨花低头整理竹甲,认真道,“穿着暖和些。”
竹甲质地冰凉,为此,老太太特地在里边缝了内衬的衣服,穿着舒服得很。
她问李解,“知道戎州东边的地形吗?”
“望乡村的村民同我说过了,应该不会迷路。”
这趟是去救人的,时间紧迫,所以没有沿着山脉进入益州东边的村镇,而是穿过戎州城再进的山。
日夜不停的赶路,途中遇到无数白骨,有些白骨的缝隙里生出了杂草,要不是踩着咯吱一声,骨头断了,恐怕都不知道是人骨。
闻五他们进戎州地界就没吭过声。
面对这满山的白骨,憋不住了,“岭南人到底跟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两军交战,不伤及百姓是几国间的默契,岭南人却这么对待戎州百姓,简直人神共愤。
尤其是那些孩子,脸色白得跟寒冬的雪没什么两样,手上全是刀滑出来的伤口,他们杀完岭南人闯进屋,孩子们睁眼看了眼就继续闭着眼。
没有退缩,没有害怕。
惨白的小脸上满是麻木。
梨花苦笑,“谁知道呢?”
这个答案,在那段记忆里,她到死都没明白,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但落到岭南人手里,想来不会死得舒服。
“难怪益州宁肯驱逐戎州人也不愿意跟岭南人争锋相对,他们太残暴了,手段远比军营里流传的还要凶残。”闻五面露同情,“可怜那些孩子们。”
第162章 162找到人了和戎州人汇合
一年过去,大旱皲裂的山野重新长满了杂草。
偶尔遇到几间残破的茅屋亦被渐黄的枝叶遮住了大半。
第九天时,翻过崇高的栗子林,终于走到了村民们说的乔家镇。
镇子立在葳蕤的草木间,院墙坍塌,上面生出了细软的草,威风拂过时,草随风飘扬,好像已多年无人居住。
闻五爬上树,往镇上观望了许久,“十九娘,咱们可要去镇上?”
水囊已经没水了,不及时补给,接下来都找不着水怎么办?
戎州多丘陵,百姓们以井水为主,因此镇上肯定有井。
梨花坐在马背上,连日赶路,大腿在马鞍上磨得火辣辣的疼,她慢腾腾下地,问树上的闻五,“远处有人吗?”
“没有。”闻五踩在树杈上,说着就要下树。
忽然间,余光瞥到视野里有跳动的黑影,他立刻扶着树枝站稳,“有动静。”
荒废的镇子南边,无数人狂奔着,进镇后,迅速跑向微耸的废墟,距离远,闻五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低头和李解道,“你得上来瞧瞧。”
李解飞快的爬上树,脸色渐渐凝重,“他们是不是在找什么?”
约有两百多人,弯腰扒拉着草木,动作怪异得很。
闻五站在他边上,狐疑,“找什么?”
李解摇头。
“是戎州人吗?”
“不像。”李解盯着远处看了会儿,解释道,“戎州人做事有序,无论到哪儿,会最先组织人挖茅坑围茅厕”
不会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晃悠。
闻五眯起眼,“不是戎州人的话岂不就是岭南人了?”
顿时,益州兵面色一肃,立刻抽出长枪,“十九娘,待会你骑着马往后面跑,别落到他们手里了。”
真打起来,他们分不出心照顾梨花。
梨花往前边走了几步,身子藏在树后往镇上瞄。
如李解所说,他们的确在找东西,一批人把镇子围起来,一批人拿着棍子在地上乱戳,她问李解,“李解,你瞧瞧远处是否还有人?”
“看不到。”
山野草木茂盛,极容易藏人,除非他们自己钻出来,否则很难发现。
日头刚爬上头顶,离入夜还早得很,所以她们想靠近也不行,她往镇子四周看了眼,沉思道,“闻五,你继续盯着,其他人去周围瞧瞧能否找到水”
益州兵颔首,将随身行李搁在树下,训练有素的往附近散去。
梨花牵着马吃草,不多时,但听树上的闻五道,“他们往东边去了,咱们要不要追?”
“全部去了吗?”
“没,留了几十人继续找东西。”闻五问梨花,“咱们怎么办?”
“天黑再说。”大白天不好藏身,贸然惊动那些人,引来更多人怎么办?梨花说,“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等摸清楚周围的地形,大家先睡一会儿。”
岭南人就在山下几里的小镇上,闻五哪儿睡得着?
和李解商量,“我看着,先生去小憩一会儿吧。”
“我还不累。”
养好精神才能应敌,梨花很难相信自己竟睡得着,戎州的秋天不及益州凉爽,但秋风和煦,让人困得
很。
她铺上竹席,抱着被褥就睡过去了。
益州兵们找水回来,看到的就是她安详的睡姿,心里微惊,“十九娘不怕岭南人?”
村里人谁不是谈岭南就色变,知道岭南人会攻村,村民们紧张得走路都用跑的,梨花竟如此镇定淡然。
李解垂眸,目光落在梨花的脸上,“习惯了吧。”
从去年就开始逃荒,若一遇到事儿就魂不守舍,她的身子骨早垮了,他提醒,“动静小点,别吵着她了。”
益州兵偷偷取了梨花腰间的水囊装满,随即学她铺了竹席睡觉。
待附近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梨花的手动了动,这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小镇上亮着篝火,依稀能看到烟雾。
李解说,“往东去的人没有回来,咱们可要下去?”
既然遇到了,自然要弄清楚这些人的目的,梨花说,“等天再黑点,我们借着树丛偷偷下去,靠近他们就动手,别说话。”
“不留活口吗?”
“这些人的命硬得很,咱们不见得立刻就能把他们杀了。”
梨花扫了眼大家的装束,脑子里灵光一闪,“大家割些草简单编一编披在身上,看到他们就呲牙怒吼,学山里的野人。”
益州兵虽然不明白梨花为什么这么说,却也乖乖照做。
准备妥当后,月光爬上了树梢。
天上挂着几颗星星,月亮的光芒不盛,但能照清草木的枝叶。
一行人轻轻扒开树丛钻进去,到小镇外,默契的散开。
篝火前,几十个敞着胸膛的岭南人盘腿坐在地上说笑,突然间,附近树木摇晃,窸窣声此起彼伏。
他们正要起身查看,但听呜呜呜的咆哮接踵而至。
“有人”
话音刚落,树丛间跳出无数披头散发的人,他们穿着茅草衣,手握长枪,龇牙咧嘴的咆哮着冲来。
岭南人脸色大变,不由得用蹩脚的官话问,“你们是谁?”
这群人好像不会说话,挥着长枪戳来,岭南人慌乱的爬起,挥刀就要反击,无意间,风吹起这群人的头发,露出一张张黑得像炭的脸庞来。
岭南人常年高温,百姓们的皮肤普遍偏黑。
但从没黑得人鬼难分的情况。
“鬼啊”
不知谁喊了句,岭南人惊慌失措的四处逃窜,益州兵将他们围起,呜呜呜的嘶吼着。
交手间,岭南人又喊,“鬼,他们是鬼。”
刀砍在这群人身上,砰砰砰的响,且刀上没有血迹,摆明了这帮人刀枪不入。
益州兵谨记梨花的话,下狠手且沉默。
其中有几个功夫不错,刀乱挥一通,察觉面前的人躲了瞬,立刻高喊,“人,他们是人。”
鬼的话不会恐惧。
霎时,六神无主的其他人宛若有了主心骨,咧嘴疯狂的笑起来,“装神弄鬼的玩意,众人听令”
令字刚落下,脖子突然一凉,紧接着,胸口一桶,一把匕首不知何时插进了心窝。
他难以置信的垂眸,就见一个戴着兜帽的小孩阴森的抽回匕首,用流利的岭南人话说道,“合寙族,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瞳孔震了震。
离他近的人也听到了这话,正觉得纳闷,就见寒光一闪,那把染血的匕首转弯刺进了他的心窝。
帽檐下,小姑娘神情冷淡,没有半分表情。
“待你们死后,我会扒了你们的皮挂在官道上,供你们的伙伴围观!”
益州兵让梨花别下山,是以并没注意到她钻进人群里,还杀了领头人。
他们跟岭南人正面交过手,知道岭南人有强有弱,就说这些人,有几个身形高大,身上挨了三枪都没跌倒晕死的迹象,益州军合力追杀,期间被绊倒,挨了几脚。
梨花杀了两人就蹿到篝火前,抓起烧得旺的柴棍往岭南人身上扔。
然后趁他们闪躲的间隙,匕首风驰电掣的刺过去,像一阵风似的,岭南人反应不及。
人数上,双方差不多,但益州军攻其不备,靠近后就解决了二十多人,因此占了人数优势。
加上大家伙穿着盔甲,能抵挡些伤害,是故表现得威猛无比。
有岭南人窥到不对劲,转身想跑,梨花追上去。
不知何时,匕首变成了长刀,隔着两步的距离刺进对方后背,且狠狠用力将其刺穿。
那人低头望着穿过身体的刀尖,不可思议的回头,“牟牟可能”
他杀过人,知道用刀刺穿身体需要多大的力道,面前的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哪有这么大的力气?
梨花抽回长刀,转瞬间,长刀换成铁锤,彭的朝男人脸上砸去。
男人惊恐地瞪大眼,“鬼鬼啊”
后边有人逃来,看到这幕,咬牙朝梨花冲来,“你你是谁?”
梨花又将铁锤换成了长刀,用炭涂黑的脸扬起一抹笑,“合寙族的王,尔等敢冒充我合寙族人,该死!”
男人刚扬起手,脚下突然一痛。
脚背上,黑色的粘稠的东西贴着皮肤,像无数只蚂蚁啃咬似的。
他下意识的收脚,就见硕大的铁锤卷着风从左脑门敲来,他想避开,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似的。
她,她真是合寙族的王?
梨花敲了他两锤,随即就躲进树丛没了踪影。
几十人交战,许久才分出了胜负。
李解命人清理尸体,叫梨花,“三娘子”
循着血迹走到脑门凹陷的男人前,蹙了蹙眉,“三娘子。”
探男人鼻息,发现他还有呼吸,当即要补刀,梨花的声音从草丛传来,“暂时别杀他。”
看到她没事,李解松了口气,“为何?待他的同伴回来,他肯定会报信的。”
“就是要他报信。”说话间,梨花递过去几把磨得泛光的匕首,“李解,会剥人皮吗?咱把他们的皮剥了找竹竿挂着插这儿。”
“他们大举攻山怎么办?”
“不会的。”梨花没告诉他自己刚刚借棺材的力量吓唬过岭南人。
她自称合寙族的王,岭南人知道后,肯定会彻查,没查清楚前,不敢轻举妄动的。
百姓们惧怕岭南人,无非是岭南人杀人如麻,她倒想看看杀人如麻
的岭南人怕什么
她看向篝火凌乱的小山坡,“可有人受伤?”
“这些好像是岭南军,功夫过硬,伤了三十几人,我让闻五先瞧瞧”李解看她手上有血,又去检查边上的岭南人,待看到长刀贯穿身体的伤口后,心里吃惊,“三娘子,你杀的?”
梨花有这么大的劲儿?
竟能用刀穿过一个男子的身体?
“是啊,先在背后捅了一道,又在胸口补了一刀。”梨花语气平常,“你知道的,我既想杀人,就绝不会留活口。”
在青葵县,她带着李解去巷子里杀调戏她的人就是这样。
“对岭南人,就该如此。”李解踹了踹尸体,问梨花,“咱们可要换上他们的衣服对付往东去的人?”
“暂时不用,先剥皮。”
益州兵哪儿做过这种事,听到梨花的吩咐后,好些人背过身吐了,“十九娘,这样会不会恶心了点?”
“恶心什么?”梨花已经脱了一人的衣服开始了,“有比他们喝人血更恶心吗?”
李解也拖过一具尸体开始忙活了,催促益州兵,“动作快点,否则等其他岭南人回来,又是一场恶战。”
不得不说,岭南人还真是不好对付,他们全副武装仍受了伤,如果岭南人穿上盔甲和他们硬碰硬,他们能否打赢也不好说。
益州兵想了想,忍着呕吐拖尸体,“只知道北国的人骁勇魁梧,不料岭南人也这么厉害,十九娘,岭南人驻军五万,如果攻打益州,益州恐怕抵御不住。”
委婉地提醒梨花,不想暴露他们益州人的身份。
梨花心下明了,“我知道。”
岭南军共五万,加上岭南的百姓,少说十几万人,想要抵挡这么多人,遭受天灾的益州肯定不行,她问闻五,“你们可有谁会荆州话?”
闻五会意,“十九娘想把这事推到荆州头上?”
“这件事不用推给谁,但往后就不好说了。”
闻五摇头,“我们不曾去过荆州,哪儿会荆州话,三娘子不是抓了两个荆州人回来吗?不妨让他们教教咱”
荆州兵力强大,如果愿意出兵,岭南人必不是其对手。
梨花忘记这茬了,“这次回去后咱们就学荆州话,往后遇到岭南人就说荆州话。”
目前只能借刀杀人了。
一张皮要完整的剥下来不容易,除了梨花和李解,没有人不吐的。
好在,赶在天亮前,勉强清理出来了,梨花直起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道,“砍些树枝回来,把这些皮挂上去。”
忙完这些,他们打井水洗了手才往东边去了。
到处都是草,想追踪岭南人的足迹简单得很,梨花忙了一宿,身上的腥味儿难消,李解扯了些苦蒿给她熏衣服。
闻五牵着马,时不时拿眼角瞥梨花。
八十三个人,梨花剥了两张皮,动作称不上熟练,但表情太过镇定了。
“十九娘为何要剥了他们?”
“他们养着戎州孩子喝他们的血,我剥了他们的皮算残忍了?”
“闻五不是这个意思,岭南人的罪行罄竹难书,别说剥皮,挫骨扬灰都不为过。”闻五知道戎州人恨岭南人已经恨到骨子里了,昨晚换成任何一个戎州人都不会让岭南人死得那么轻松。
梨花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手腕干干净净的,上面没有放血后的痕迹。
但落到岭南人手里的孩子们就没那么幸运了,手腕,小臂,全是深浅不一的伤口。
她说,“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沿东走了数十里,面前突然出现一条十几米宽的河流,瞧岭南人的行踪,像是往南去了。
闻五问,“还追吗?”
梨花看了眼河流上游,若有所思道,“不了,咱们往北走。”
岭南人追的若是赵广从,以赵广从的性子,绝不会自投罗网的。
河面的水位似乎上涨了,淹没了一些两侧的树根,闻五问梨花,“喝水能喝吗?”
河水浑浊,上面还漂浮着枯枝杂草,像哪儿爆发了山洪流下来的水,梨花道,“最好别喝。”
越往上游走,地势越险,到一处山弯,河流顺着山势蜿蜒,她们不得不改道儿往山里走。
顺着河岸走久了,忽然走近寂静的山林竟然不习惯,也就在这时,往前探路的小兵回来,“前边有烧过的灰,前不久应该有人路过这儿过。”
闻五脸色微变,“会不会是岭南人?”
岭南人在追人,没准一部分人往南,一部分往北,因河面水位时高时低,抹除了岭南人的足迹也说不一定。
李解也戒备起来,“三娘子,我扶你坐上马,我和于三去前边瞧瞧。”
柴灰是新的,那帮人明显没有走远,而且柴灰附近还有屎臭味,明显有人在这儿休息过。
李解循着屎臭味找过去,看到一处浅显的坑,回来跟梨花说,“应该是赵二叔他们。”
于三不解,“何以见得?”
“茅坑是用锄头挖出来的,四周还有简陋的竹篱笆,赵家逃荒,因有妇人姑娘,无论到哪儿都会为她们挖茅坑。”
这话李解前两天就已说过,于三仍感困惑,“万一是岭南人呢?”
“他们自大到连盔甲都懒得穿,会花时间挖茅坑吗?”
于三没怎么注意过这些,行军打仗,他们都是随便找个地解决拉屎撒尿的问题,哪儿会挖茅坑?
不由得看向梨花,后者沉吟,“你和于三走快点,看看能否追到人。”
于三专门负责探路事宜,多个人帮衬,心里欢喜,“那我们先走了啊。”
梨花不会骑马,需要人牵马绳,是以速度要慢点。
天黑时,李解回来了,“找到了,就在五里外的村庄。”
月色清凌凌的,梨花她们到村庄时,于三正扶着一个头发凌乱,满脸胡须的男子出来。
男子看到她,呜呜呜的哭起来,“三娘啊,你总算找来了,再不来,我们就要死在这儿了啊。”
赵广从好像受伤了,说完就颤巍巍的想倒,于三稳稳扶着他,“十九娘,他们和岭南人交战受了伤。”
除了赵广从,还有无数伤患。
怕岭南人察觉他们的踪迹,到村庄后就灭了火堆,倒在树丛里。
梨花翻身下马,就见彼此搀扶着的人们从村庄里走出来,望着梨花的眼神有警惕,有探究,还有炙热。
梨花道,“闻五,把咱的干粮拿出来给他们分了。”
荆州每个难民村都有两三千人,然而在这儿的不过数十人,且多是妇人女子。
闻五叫人合力取下马背上的箩筐,柔声安抚,“十九娘是赵家族长,此番特来寻你们的,莫怕。”
他抱着箩筐走进人堆,“大家先吃东西,吃完就睡一会儿,其他的事情等天亮再说。”
她们侧着身,齐齐看向赵广从。
这些日子,她们一直跟着赵广从,虽然天天听她夸侄女,到底没有真正接触过,不了解其为人,所以不太敢信。
赵广从捂嘴咳了咳,朝她们道,“他说得对,先吃东西。”
那晚,他斗志昂扬的难民村救人,不曾想暴雨冲了官道,导致他们被困在村里,眼瞅着暴雨越来越大,最后不得不爬进村子背后的山。
回牛家村的路遭淹了,他乐观的以为带着村民们从南边能绕过去。
结果越走越远,还碰到了难以横渡的河流,担心往南会是戎州,他们想尽法子度了河。
哪晓得碰到了岭南人。
他们近两千人,因多日劳累,体力透支,根本不是岭南人的对手。
但村民们在跟管事的较量中有了血性,最后,他们堵住岭南,要他带村里的妇人们走。
回想起这些,赵广从流泪满面,“三娘啊,岭南人为什么那么对我们啊,我们不偷不抢啊。”
他软塌塌的瘫坐在地上,呜呜呜哭起来。
梨花上前抱住他,“二伯
,没事的,往后就好了。”
“好不了啊,那么多人,像肉盾似的上前挡岭南人的刀剑,有时我在想,我当初如果不那么狂妄就好了,我如果不进村,他们顶多遭管事的毒打,不至于丧命。”这些日子,赵广从每天都活在愧疚了,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村民们叫他跑的场景。
走出荆州后,难民们视他为神明,可他救不了他们。
梨花拍拍他的肩,“他们的仇,我们会跟岭南人算的,二伯,吃点东西先睡觉,天亮就好了。”
赵广从摇着头,眼泪哗哗的流个不停。
梨花安慰他,“我们去荆州是为了救人,没料到会发生暴雨,你们迷路回到戎州也是迫不得已,二伯,你救了这么多人呢。”
她看向草丛里低头啃饼的人们,夸赵广从,“阿奶知道肯定会以你为傲的。”
赵广从还是摇头。
梨花还要说什么,就见李解一手劈向赵广从的后颈。
赵广从缓缓闭上眼倒了下去。
“赵二叔情形不对,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让他好好睡一觉,天亮就缓过劲来了。”
李解明白赵广从的心情,爹娘死后的那几日,他天天都在反思自己的错,满心都是怎么回到那天救他们。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哪儿回得去呢?
第163章 163发现孩子去益州吧
李解拿出褥子替赵广从盖肚子,然后撩起他的裤脚检查他的伤。
月色微朦,只能模糊瞧见伤口的轮廓,他轻轻触摸伤口,发现化脓的就将脓水挤了。
与此同时,梨花招来于三,“你带几个人爬树上盯着,谨防附近来了人。”
说完,交代胡大,“你带十人去北坡挖些清热消肿的草药回来”
剩下的小兵帮着找井打水,割草制衣。
天亮后,挪到隐秘的地烧水熬药。
赵广从脸色苍白,眼下青黑,一副病入膏肓之相,醒来就杀着嗓子喊三娘。
李解端着药过来,“三娘检查村民们的伤呢,赵二叔,先喝药”
赵广从的身上有多处淤青,脚底满是血泡。
害怕他醒来后喊痛,李解把血泡全刺破敷了止血草。
赵广从也注意到裹得跟粽子似的双脚了,他双手撑着竹席坐起,眼睛瞟了眼四周,“三娘呢?”
李解给他指了指梨花坐在的树丛。
赵广从偏头,紧绷的神色慢慢缓和下来,边喝药边问,“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听说戎州东边出现了人,三娘猜测可能是你们就寻来了。”
赵广从咕咕咕喝了半竹筒药,解释道,“跟岭南人交手后我就猜到走到了戎州,没人识路,只能往北走。”
他不知道大批岭南人往东追杀他们的事儿,李解也不提,“幸好是这样,你们要是往西,咱们就错过了。”
“是啊。”赵广从扭头,望了眼荒草间安抚村民的梨花,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我就知道三娘会来寻我的。”
换作其他人,没准由他死在外面了。
梨花不同,她心里有大义,绝不会辜负忠心为她做事的人。
“可不是吗?我们回山里安顿好三娘子就去荆州找你了,因益州地龙,山里地势微变,她和刘二叔迷了路,近两个月才回村。”
赵广从睁大眼,“还有这事?”
他整天忙着躲避岭南人,不知天数,“她没受伤吧?”
“没受伤,但也吃了不少苦,猜你可能在戎州,带着我们马不停蹄地就来了。”李解知道赵广从想听什么,“赵二叔,三娘子秉性良善,不会抛弃你的。”
“我知道。”赵广从缓缓道,“她和我大兄不一样。”
族里人说过青葵县到戎州城的事儿,赵广昌嫌老人是累赘,有意扔下他们,是三娘坚持带着全族一起走。
一路上,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只有赵家全活了下来。
他又瞅了眼梨花,“你们没遇着岭南人吧?他们穷凶极恶,要是遇到,宁死也会咬你们一块肉下来。”
想到什么,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来,“虽然他们像鬼魅似的无处不在,但也不是无迹可寻的。”
“岭南人长得贼眉鼠眼的,日子过得极为粗鄙,随地拉屎撒尿,臭得很,所以你只要闻到哪个方向有臭味就知道岭南人在哪儿。”
这是他经过无数次观察后发现的。
用这个办法,他们才逃过了岭南人的耳目。
李解若有所思,“待会我和三娘子说说。”
李解给村民们清理好伤口,见赵广从时不时的瞄自己,趁吃烤饼的间隙,走到赵广从身边坐下,“胡大他们找到了止疼的草药,喝完药,过会儿就不疼了。”
从村民们嘴里,她知道他们离开荆州经历了什么。
没日没夜的活在惊恐中,睡觉也噩梦连连。
赵广从是领头人,责任重大,是以更加忧愁及焦虑。
她和赵广从说,“铁牛叔带着荆州回来的人去安福镇种地去了,这趟回去后,我准备带她们去安福镇。”
赵铁牛离开时是初秋,这会儿已经快入冬了,算日子,他们应该种出了粮食,村民们去哪儿不会缺粮食。
赵广从点头,“我呢?”
“二伯见多识广,和我去安福镇收菘菜怎么样?”
李解说赵广从不适合单独待着,梨花就想带他去益州转转,“二伯你能说会道,我还指望你说服当地的百姓卖些粮食给我们呢。”
收粮是李解最为擅长的,他打起精神,“你还有钱?”
“铜板没有,金子银子有不少。”
“什么时候启程?”
“这趟回去后。”
赵广从急了,说着就要起身,“那咱们现在就走。”
“不着急。”梨花看了眼安静喝药的村民,“她们的伤有点重,继续赶路的话,走到村里恐怕也活不了,咱在这儿休息几日再动身。”
“岭南人追来怎么办?”
“暂时不会。”
乔家镇那么多人皮,加上她留的话,不信岭南人无动于衷。
这处临河,旁边是处荒废的村落,岭南人攻陷戎州后,到处都是这样的荒村,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
吃完烤饼,梨花拿着刀割茅草回来编衣服,村民们虽然有伤,但双手还能动,也来帮忙,顺道打听亲戚好友的情况。
“十九娘,我姐夫孔绝,当日和我长姐分去了牛家村,你可有印象?”
梨花低着头,专注的编衣服,回道,“他们已经不在了,那晚暴雨,我们被困在山上,死了许多人”
姓孔的不多,所以她还记得。
妇人脸色落寞下来,“我长姐”
“随你姐夫去了,暴雨淹村成河,离开荆州前,我们把过世的人葬在一处的。”
生离死别总是难过的话题,其他人安慰她,“临死前走出了那座阴暗的村子,我相信他们已经瞑目了,章二娘,咱不问了,待来日来日天下太平,咱去荆州接他们回家。”
除了荆州,还有那些死在岭南人刀下的冤魂。
妇人说,“到时,咱们请个道士好好为他们超度”
章二娘吸了吸鼻子,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哽咽道,“我不问了。”
衣服简陋,没多久就编好了,梨花给伤重的人披上,“将来遇着岭南人,就呜呜呜的咆哮,什么也别说,他们自会害怕。”
“有他们害怕的吗?你不知道,他们吃”
梨花打断,“会怕的,如果不怕,咱就打得他们害怕。”
村民知道她曾带着族人杀过岭南人,撑着最后的劲儿握住梨花,“你还小,千万别和他们硬碰硬。”
“我心里有数的。”
趁他们修养的这几天,梨花带着胡大去了趟戎州城。
荒草差不多掩盖了官道,堆积成山的岭南尸骨前多出了无数白骨。
尸体四周立着竹竿,竹竿上挂着轻飘飘的物什。
大晚上的,看得人毛骨悚然。
“肯定是岭
南人学咱的手段,剥了难民的皮挑衅咱。”
梨花绕去白骨后,淡然道,“你再仔细瞧瞧。”
胡大苦大仇深,“不用看了吧。”
嘴上这么说,但仍按耐不住好奇往竹竿瞄去,只一眼,立刻移开了目光,“这这手艺好像有点差。”
好些一丝一丝的成绦了。
不像梨花,刀子贴着皮肤刺进去,扒下来的皮完完整整的。
梨花失笑,“再看看。”
“嗯?”胡大绷着脸,鼓起眼,直勾勾的瞧去,下一刻,疑惑更甚,“是衣服?”
说着,挥起手里的长矛抢拨了拨,轻飘飘的,不是衣服是什么?
“岭南人这是作甚?”
“谁知道呢?”梨花走到岭南人的尸骨前,搬动长了苔藓的石头,从底下摸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布来。
布上画着弯曲的线条,还有一行字。
说是找到了村民们的孩子,线条上用圆圈圈起来的就是孩子们的位置。
梨花把布给胡大,“知道这是哪儿吗?”
胡大认真看了几眼,摇头,“估计得问闻百户和李先生,他们记性好,走过哪些地方记得清清楚楚的。”
梨花收回布,指着前边尸骨道,“你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
胡大心里发憷,可不想往里走,因为他曾在西边部落待过,了解某些部落做法就是往竹竿上挂布料,所以谁知道里边会不会有什么阵法?
“全是白骨,没有值钱的吧。”
“不看看怎么知道?”
这些白骨搬来多没久,上面没有长草,在晕黄的月光下,泛着森然的光。
胡大咬紧牙往里走,趁这间隙,梨花迅速从棺材里摸出两个火折子放进坑里,然后挪动石头盖住。
拍手时,见胡大跳着出来,“那那儿有纸钱的味道。”
梨花挑眉,不由得走进去一瞧。
除了纸钱,边上还有香蜡立过的痕迹,胡大顺了顺手臂,“岭南人又作什么妖?”
这两年灾祸连连,不会是岭南在搞鬼吧?
梨花心里有个猜测,和胡大道,“咱们先回去吧。”
她知道用什么法子对付岭南人了。
胡大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鬼地方,“十九娘,你怎么就不害怕?”
他冷汗都给吓出来了,梨花却平静如常。
“有什么好怕的?做人打不过岭南人,做鬼也打不过吗?”
这是什么意思?胡大挠挠头,回去就跟同伴们说了戎州城白骨的事儿,闻五思忖道,“听着不像作法,更像西边部落的祭祀。”
“西边部落乃梁州管辖,岭南人去哪儿学的?”
闻五哪儿知道,问胡大,“十九娘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她表情,总觉得她知道点什么。”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乔家镇留的活口,“你们说十九娘会不会又在谋划什么啊?”
“对,我又在谋划大事。”梨花的声音插进来,“已经有孩子们的下落了,接下来,还得你们跑一趟。”
她已经跟李解商量过了。
照赵广昌的图纸所画,孩子们被关押在戎州城西南四十几里外的镇上。
从戎州城过去,也就两天的脚程。
梨花说,“明天你们就出发,等村民们的伤好些后,我会带他们回村。”
益州兵不熟悉戎州的地形,又问,“那边有多少人?”
“那儿成了岭南人的地盘,人数估计不少,我大伯在附近接应你们,到那儿后,他会跟你们说的。”梨花没去过那个小镇,不了解那儿的情况,“我给你们备了些药。”
不知道有多少岭南人就过去,万一人数悬殊太大怎么办?
益州兵面面相觑,“对方人太多怎么办?”
“那就先埋伏,知道东边有人出没,他们肯定会派人过来搜寻,待他们人数一少你们就冲进去。”梨花从侧腰的布料里摸出炭,“到时把脸涂黑,可能的话,找些杂草黏脸上,不说话,见面就动手。”
闻五反应极快,“你想造成野人作祟?”
“不是野人,是合寙族真正的王。”
岭南叛军给底下人灌迷魂汤,她也会。
她说,“要找不着动手的机会,就派个人去戎州城,我会在那儿等你们。”
“十九娘会怎么做?”
“声东击西。”
她把赵广从他们送出戎州地界,赵广从就找得到回村的路了,她留下来接应他们。
闻五不赞成,“岭南人动作快,十九娘你跑不过他们的。”
“我有法子脱身,你们救出孩子就回来。”
事情就这么商定,顾及天亮赶路不便,李解连夜带着人走了,村民们知道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也不准备休息了,“十九娘,咱们也快些离开吧。”
“你们的伤?”
“我的骨头断了,三五几天修养不好的。”
“我的伤已经止了血,过两日就结会疤,不碍事的。”
双脚裹着草药的赵广从也附和,“这儿始终是戎州,没有李解,我肯定睡不着的,与其这样,不如早点离开。”
其中有两个人的腿伤得很严重,梨花让她们坐上马,自己走在前边牵马。
赵广从腋窝杵着拐杖,一跳一跳的。
“三娘,村里的收成怎么样?”前两日只顾着悲伤,好些事情都没来得及问。
梨花边走边挥刀劈枝桠,回道,“还不错,但明年就不好说了。”
“荆州暴雨,收回来的粮食没有发霉吧?”
“有些发芽了,不过大多被我们烤熟了带回望乡村了”说着,她指了指东北边,“望乡村建在栗子林,那儿全是荆州回来的村民,不过还有许多人去了益州的安福镇。”
安福镇章二娘她们是知道的。
十九娘准备让她们去那儿种地。
“我们去了安福镇还能回来吗?”
她们还是想回戎州,这些日子,她们在戎州内东躲西藏的,尽管害怕,却也有股踏实感。
可能哪怕死了也没死在异乡吧。
“能的,安福镇地广人稀,你们在那边好好过日子,待岭南人退回岭南,咱们就能回来了。”
“有那么一天吗?”章二娘已经无望了,“朝廷管不着岭南,谁会替我们驱逐呢?”
“我们自己。”梨花说,“早年间不是流行着一句话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就是百姓,是我们,朝廷不管我们,我们就把自己的命牢牢握在手里。”
“岭南几万将士,我们哪儿能与之抗衡?”
“现在不能,以后就不好说了,你们在荆州的时候,想过有天能回来吗?”
村民们摇头。
没想过,在暗无天日的茅屋里,想得更多的就是怎么能不挨打。
那时候,别说逃跑,连身边的家人都护不住。
“十九娘,有生之年,我们能收复戎州的吧?”
“能。”
“那我们去安福镇,明年五月,你就带着人来收粮食,只要能收复戎州,我们会勤奋耕地的。”
“好。”
月色皎洁,梨花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逃荒的时候,晚上赶路,白天休息。
这次没有强壮的叔伯替她们挖茅坑围茅厕,没有爱热闹的婶娘替她们生火煮饭,都是所有事都得亲力亲为。
梨花累且充实着。
赵广从却过意不去。
他们其实没那么金贵,潦草些没问题的,但梨花就是不让他们动。
茅坑是梨花挖的,竹篱笆是梨花编的,饭也是梨花煮的,赵广从渐渐不安。
要是老太太知道梨花做了这么事,肯定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这晚,月亮隐去后,眼瞅着梨花扛着锄头往旁边走,赵广从急忙拉住她,“三娘,要不往后咱不挖茅坑了,我能通过屎臭味辨别附近是否有岭南人出没,试想,岭南人何尝不能通过茅坑找到咱?”
岭南人不讲究,不可能挖茅坑,也就他们会了。
梨花道,“不碍事的。”
其实不仅仅为了村民们,她自己也需要。
习惯如厕时有竹篱笆围着,突然没有竹篱笆,浑身不自
在。
去荆州的路上,刘二也会为她编个简易的竹篱笆围茅坑的。
赵广从纠起眉,“你这手都磨起老茧了。”
“庄户人家的手不都这样?”梨花不认为自己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二伯,你快去睡一会儿,顶多后天晚上我们就走出戎州地界了。”
赵广从拉着她不想松手,“我的脚好了许多,待会我把草药摘了,我来挖茅坑吧。”
“不用。”说完,梨花扛着锄头走了。
赵广安急得团团转,村民们不懂,“赵二爷你怎么了?”
赵二爷是对赵广从的尊称,他看着村民,重重叹了口气,“这次回家,怕是要挨骂了。”
“为何?”
“三娘自幼没吃过苦,即使逃荒,族里人也不曾让三娘忙前忙后的,我现在将她当仆人使唤,回家后定要挨我娘的骂。”
她们甚少听他说起家里的事儿,心里犯嘀咕,“老太太很疼十九娘?”
“是啊,我娘生平最疼我三弟,三娘是我三弟拉扯大的,老人家爱屋及乌,疼爱得很。”
其实,在赵广从记忆里,他娘最疼爱的是赵广安和赵书砚,一个是幺儿,一个是长孙,哪儿是孙女能比的?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梨花就挤走了赵书砚的位置,成了老太太的心尖宠。
他不好意思的看着大家,“来日我娘要是骂我,还请诸位替我说两句话啊。”
他没想逼迫梨花做事,是梨花自愿的。
村民们点头,“这是自然。”
赵广从犹不放心,让她们先睡,自己杵着拐杖去陪梨花。
说来也怪,他前几日怎么就把这事忘了呢?梨花从小就没干过粗话,传到族里人耳朵里,多半以为他打骂梨花了。
梨花挖的坑都很浅,挖好坑就去砍藤蔓编篱笆。
赵广从回去睡觉时,遇到杜家祖孙两还没睡,杜老头两鬓斑白,遭岭南人砍了一刀,伤到手臂,因没及时清理医治,手不知道会不会废了。
“赵二爷”杜老头往赵广从的竹席挪了挪,“十九娘说送我们去安福镇,可我这把老骨头,哪儿经得起奔波,你能否和十九娘说说让我待在村里啊。”
赵广从心里正懊恼没帮梨花干活呢,随口问道,“留个哪个村?”
“我已经没多少时日好活了,这辈子就想找个宁静的地待着”
赵广从道,“山里的几个村都很宁静。”
“我家铎兹明年就十五了,他爹娘如果还在,约莫会为他说亲了,我想找个姑娘多的村让他待着,方便他娶媳妇,赵二爷,你能否帮帮我们祖孙两?”
“姑娘多的村?”赵广从疑惑的望着他。
谷里的姑娘们挺多的,再就是隐山村全是妇孺,峡谷那边也是。
杜老头想去哪儿?
杜老头以为他懂了自己的意思,眼角落下两滴泪来,“我杜家就剩这么一株独苗苗了,若不能看着他成亲,我哪儿有脸去底下见他爹娘啊,赵二爷,你心地好,这事我只能找你了啊。”
“我做不了主。”赵广从道,“村里的事都是三娘说了算,你要不问问她?”
“十九娘日理万机,哪儿用得着拿这种小事麻烦她?赵二爷,你家不是有长工吗?我和铎兹给你做长工怎么样?”
“怕是不行。”赵广从拧眉,“我家没有余粮养长工了。”
而且刘二夫妻跟了他们多年,这祖孙两想顶替他们的位置肯定不可能,不说梨花答不答应,就是老太太那关也不好过。
“吃食我们自己想法子解决,赵二爷让我们跟在你身边伺候就行。”
“那就更不行了。”赵广从说,“我不怎么受我娘的待见,这次再带两个人回去,我娘肯定要把我撵出去的。”
黄娘子那次全是看梨花的面子。
故技重施的话,老太太就该怀疑他是不是暗地威胁了梨花什么。
看杜老头脸上皱纹横生,他于心不忍,“跟着我没什么前途的,你要不想去安福镇,就去望乡村,那儿人多热闹。”
“三娘说了,老人不用干活,所以你安心在那儿养老就行。”
第164章 164动物成群怪异
天麻麻亮就得赶路,赵广从困极,躺着就阖了眼,没有再理会杜老头。
三娘从不轻视老人,纵然族里最忙的时候也只给老人安排轻松的活计,杜老头年事已高,不便颠簸,待在望乡村何尝不是好事?
于是他就没多想。
直至天际泛白,众人搀扶着准备赶路,章二娘忽然来了句,“怎么没看到杜老丈他们?”
担心出现掉队的情况,动身时,梨花都会清点人数,此刻正卷了竹席放箩筐,闻言,朝人群看了眼,“会不会如厕去了?”
一行共八十九人,男子十七人。
除了杜家祖孙两,其他男子都伤得较重,梨花没有找到他们之前,好多事都是祖孙两做的。
章二娘朝茅坑方向喊了两声,许久都没人应。
梨花抽出筐里的锄头,慢慢往茅坑走去,赵广从杵着拐跟在后头,“昨晚他就睡我旁边,说他年纪大了,走不到安福镇去了,想给我做长工”
梨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拨开草往茅坑瞧去。
粗糙的篱笆里,并没人影。
“人呢?”赵广从心下不安,“不会被岭南人抓走了吧?”
梨花拨着草,走向茅坑,在茅坑后方的地上发现了脚印。
挖茅坑挖出来的土随意堆在四周,以篱笆门的方向,这儿不可能来人。
赵广从也瞧见了,脸色煞白,“有人来过。”
梨花抬起脚,一只脚落在脚印上,目光眺向前方,“他们该是往那个方向走了?”
脚印不乱,不像多人踩出来的。
赵广从困惑不已,“他们为什么要走?诚然我拒了他们做长工的请求,但村里始终比这儿安全啊。”
梨花也想不明白,“你再说说他们的事。”
赵广从就从难民村开始说起,“我到难民村的时候,村民们跟管事快打完了,杜老头抱着手臂粗的木棍,哭嚎着往管事头上砸,雨势很大,我怕他继续淋雨会染上风寒,上前劝他收手”
“暴雨淹村,我们往山里逃,他因身子骨不好,一路都在咳嗽,后来喝药有所好转,到戎州后,遇到岭南人,他嚷嚷着不想活了,要跟岭南人拼了,我念他白发苍苍,不忍让他送死,就拉着他跑”
说着,他偷瞄梨花,“我不是故意退缩,身边没有个帮手,我要死了,他们肯定也活不下去的,村民们知道这点,让我带着人先跑。”
那时候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了,村民们只能竭尽全力的保着部分人撤退。
饶是这样,仍被岭南人追上,双方经过惨烈的厮杀,活了几十人下来。
梨花没有追究他的意思,问道,“昨晚杜老丈还说什么了?”
赵广从心虚,“说想跟着伺候我。”
“原话。”
赵广从垂眸,“他先问我你阿奶是不是很疼你,然后又问我能否待在村里,我问他哪个村”
他语速慢,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话,末了,嘀咕道,“杜老丈的脾气也太大了,我不就拒绝他而已,怎么就负气跑了呢,要是碰到岭南人”
后果他不敢想了,问梨花,“咱们要去找找他们吗?”
“不了。”梨花看向草丛,杜老丈他们踩过土,连着带起了些泥,她往前走了几步,“今个儿咱们不歇了。”
“会不会被岭南人发现咱的踪迹?”
岭南人像鬼魅似的转悠,在这之前,他们只敢趁着光线昏暗赶路。
大白天的,枝桠摇晃凶了就会暴露行踪的。
“待会我走前边,你们和我保持些距离,若有异动,你们自行找地方躲藏。”梨花转身往回走,“离戎州城已经没有多远了,不休息的话,夜里就能到。”
杜老丈想进谷,恐怕不是感激赵广从为孙子谋前程那
么简单。
回到人群,梨花清着嗓子道,“今天就不停下休息了,大家要是累了,咬牙坚持一下。”
村民们敏锐的察觉到出了事,“不管杜老丈他们了?”
“你们和他一个村的,知道他老家是哪儿的吗?”梨花问。
结合赵广从的话,杜老丈不告而别只有两个原因。
要么想回老家,要么望乡村有他害怕的人。
如果是前者,杜老丈不可能央求赵广从带他去山谷,所以多半是后者。
望乡村的村民都是受管事压迫之人,杜老丈如果害怕,背后的原因就值得深思了。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摇头,“他儿子儿媳死得早,平日不怎么跟村里人来往。”
梨花看向在场的汉子,“你们也没见过?”
妇人怕遭管事毒手,没事不会出门,汉子们的顾忌总会小些。
十几人面面相觑,“他在村里很低调,可能因为这样,管事们找茬也甚少找到他们祖孙头上。”
“若是这样,出事那晚,他怎么出现在村长家?”
平日谨小慎微胆小如鼠的人,村民早饭突然冲到人堆里去了,多匪夷所思啊。
汉子们听出她意有所指,“十九娘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猜测,在牛家村,管事们会收买戎州人为他们打探村里的消息,你们村为管事效力的人找出来了吗?”
村里一直流传着这个说法,所以村民们都不敢跟外人多说话,但那人是谁,他们至今也不知道。
“十九娘怀疑是杜老丈?”李武一针见血的问道。
梨花不点头也不摇头,“他要护着孙子,你们造反,他冲进人堆不可疑吗?”
“啊”一妇人竖起食指,“我想起来了,赵二爷来了后,不是让我们挨家挨户敲门通知人离开吗?杜老丈的孙子在家睡觉呢,村里那么大的动静,哪有人不好奇的?他便是害怕,但杜老丈不在,做孙子的多少也该出来瞅瞅发生什么事才是。”
李武拧眉,“你怎么不早说?”
“我哪儿晓得他们是管事的人啊。”妇人努嘴,“从村里出来,咱天天淌水里赶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
后来过了河,以为安全了,又碰上了岭南人。
李武知道不怪她,担忧的望着梨花,“那现在怎么办?他们既能出卖我们一次,肯定能出卖我们第二次,岭南人要是知道我们藏在山里,肯定会”
“无事,咱先离开这儿。”
因这事,大家的兴致都不高,一路都在唉声叹气。
经过戎州城时,看到两座山的白骨,哀叹又成了哀伤,梨花告诉她们白骨是保护他们逃跑的村民们的,“这儿随时会有岭南人来,二伯,你赶紧带他们走。”
赵广从错愕,“你不回去?”
“我在这儿等李解他们。”梨花把马留了下来,和赵广从说,“直接去栗子林,泥鳅是村长,他知道怎么办的。”
“岭南人来了你藏哪儿?”
“我人小,随便找个地儿就藏起来了,你们快走吧。”
大家伙跪在白骨前,梨花催促,“什么事到了望乡村再说。”
不是耽搁的时候,大家哭了会儿就随赵广从走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无星无月,梨花搬动石头,里头的火折子没有取走,也就说赵广昌最近没有回来,她拿了块布,在上面画下杜老丈失踪的地方,让赵广昌若是碰到他们,想法子杀了。
哪怕祖孙两可能是无辜的,但他们知道村子的事儿,绝不能让他们落到岭南人手里。
东西放好,牵着马,往苦蒿密集的废墟走去。
戎州城的那场大火烧了所有,后来的地龙让残破的墙再次坍塌,因此满城都是荒草。
此后几天,附近始终没有来人。
她骑着马,去益州的营帐看了眼。
隧道坍塌前,几千益州兵住在这儿,所以哪怕搬走了,仍留了些种子落在地里。
种子长出了藤,上头结了瓜,其中好多都已发黄腐烂。
她顺着藤找了一圈,找到两个还能吃的瓜。
折回戎州城时,旁边山头有人喊她,“三娘,还真是你”
赵武奔下来,“望乡村那边说你二伯他们回来了,你堂伯不放心你独自留在戎州城,让我下来看看”
他穿着草衣,头上带着草帽,草帽上插满了焉哒哒的苦蒿,见梨花的目光落在他头上,他解释,“你堂伯说往帽子上差苦蒿,即使碰到岭南人,我只要往草里一钻,他们就不知道我在哪个位置了。”
自然枯萎的草和这个截然不同,梨花怕他将来用这个法子出事,提醒道,“苦蒿需刚摘的,堂叔你帽子上的已经枯萎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啊?”赵武摘下帽子,发现是真的,“我忘记了,下次换新的,三娘,你的干粮还有吗?三婶让我给你送些干粮”
说着,他取下腰间竹篾编的篮子,“里头有鸡蛋,有馒头,还有肉。”
想到梨花不知道族里的事儿,赵武上前牵马,说道,“近日山里的猎物多了,你阿耶他们打到了许多兔子,你阿奶给你烤了只兔子”
除了兔子,还有老虎,獐子,蛇。
赵广安说北边恐怕将有灾祸,动物都往南逃命来了。
动物肯来是好事,赵武喋喋不休道,“你阿耶射弓弩可准了,打猎跟挖野菜似的容易,其他村的人跟着你阿耶跑一趟也能收获许多。”
想赶在天亮前囤些肉,族里都想把手里的事情暂且搁置出去打猎了。
赵大壮让他来找梨花就是想问问她的意思。
往峡谷的路已经凿出来了,麦子也已经撒进地里了,隐山村到树村的围墙也建好了,最近除了囤柴修缮房屋没什么事了。
于是,他问梨花,“三娘,趁着猎物多,你堂伯让我问问要不要让族里人都出去打猎。”
“猎物当真这么多?”
“对啊,你阿耶说的,往回打猎,走十几里可能都碰不到一只鸟,最近不知咋了,十几里都能把背篓装满。”
“”
这么多?梨花蹙眉,“望乡村那边呢?”
“据说也是,望乡村的人不是在向阳的地方晒了木头拿来烧炭用吗?一行人出去,轻轻松松就能抓到那些家伙呢。”赵武说,“是不是老天爷看我们活得太苦了,所以送些肉来给我们补身子啊?”
“反常即为妖,就怕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梨花打开竹篮看了眼,“族里人吃了肉没有生病的吧?”
她想到了在北边山岭遇到的猛兽,怀疑和这事有关。
还有袭击她们的野人,那人遭割了舌头,明显有人故意为之。
这些都没查清楚呢。
“没有吧。”赵武不怎么关注族里人的身体好坏,“三伏天过了,山里慢慢降温了,有人咳嗽生病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谁不好了?”
“多田娘,她那是老毛病了,去年勉强用药吊着,前些日子以为好转了,但这两日好像又不行了,我也是听多田说的,他要做爹了,想接他娘和他住些日子。”
虽然都在一个村住着,但跟住一个屋檐还是不同的。
“这些肉你们吃了几天了?”
“五六天了吧。”赵武说,“三娘怀疑这些动物有疫病?”
动物身上有瘟疫,养鸡有鸡瘟,养猪有猪瘟,这点赵武是清楚的,他脸色顿时有些发白,“三娘是不是知道什么?”
“暂时还不知道,但山里突然跑来这么多动物有些不正常”梨花说不上来,“你回去让族里人暂时不吃了。”
“我们就吃了两顿,你堂伯说留着过冬吃。”
年底有好些人成亲,赵大壮想着风光一回,准备在谷里办酒席,所以赵广安打回来的猎物都清理出来抹上盐挂屋檐下晾着的。
想到曾家几位兄弟频频出去,赵武心道不好,“咱
们吃得少,曾家就不好说了。”
除了曾家,还有赵广安。
上次赵广安来望乡村,她让赵广安私下烤些肉吃,以赵广安的性子,收获这么大,肯定天天吃肉。
“我阿耶呢?他最近身体怎么样?”
“就那样啊。”赵武已经好几日没见过赵广安了。
“你立刻回去,叫我阿耶别吃肉”
看她这么急,赵武慌了,“那些家伙活蹦乱跳的,不像生病的啊,三娘,你别吓我啊。”
眼瞅着日子好起来,他实在不想死啊。
“我也说不上来,堂叔,我要去戎州接应李解他们,暂时回不去,你回村后,让堂伯把去年咱治疫病的方子找出来,照着方子上的药材熬。”
此事关系重大,赵武原本下山陪梨花的,这会儿不敢留了,“那我现在就回去。”
他走后,梨花骑着马往戎州城去了。
她不会骑马,也是去荆州时天天坐马坐出了经验。
一路上她都在想,动物是从北边跑来的,这儿离村子也不远,她怎么就没看到动物?
许是上了心,晚上,睡觉时,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马顿时站起,用前蹄刨地。
梨花竖起耳,顺着左前方的草晃了晃。
她摸出匕首,慢慢钻进去。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扒开草就看到两只灰色的兔子嗅着鼻子啃草。
眼睛透着诡异的光,她抬起手,倏地扑过去,兔子受了惊吓,瞪着腿往前跳进更深的草丛里。
她追了几米都没追上。
不多时,窸窣声好像多了。
在这废墟上,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她翻身上马,借着月光往四周瞧去,只见几头硕大的野猪拱着鼻子走上荆州百姓的尸骨。
吃骨头,这些野猪在吃骨头。
这一幕太惊悚,她忘了逃跑,直至不远处传来惊呼声,“野猪,这儿竟然有野猪。”
一群人惊喜的放下后背上的东西,“老天爷对咱还是好的。”
梨花注意到他们放地上的是人,出声喊,“李解。”
“十九娘”闻五最先认出梨花,“等咱抓了野猪就回去。”
“别”梨花喊,“这些野猪不正常。”
这么大的动静,那些野猪好像没有警觉似的,仍专注地啃咬着那些骨头,发出清晰的啃咬声。
李解也看出来了,重新背起边上的孩子,“听三娘的。”
一行人迅速往梨花靠拢,期间,看到了草丛里的兔子,惊喜变成了疑惑,“怎么这么多动物?”
以为益州地龙前都逃去北边了呢。
李解眉头紧皱,“太怪了。”
背上的孩子们软塌塌的趴在他们肩膀上,走近后,睁着眼睛看了眼梨花,眼神空洞麻木,和上一批救回来的孩子一模一样。
梨花说,“咱先进山。”
月色清明,众人飞快的往山里走去。
几里而已,陆陆续续撞到好多猎物,仿佛谁家开了笼子放出来似的。
益州兵脸色凝重,“不寻常啊。”
“三娘什么时候发现的?”
“白天堂叔来找我,说山里动物成群,想搁置手里的活囤肉,我总觉得不对劲,还记得我和刘二叔在北边山岭迷路碰到猛兽的事儿吧,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想到益州兵见识多,梨花跟他们说了北边的事儿。
闻五脸色发沉,“照三娘的说法,那些猛兽多半是有主的,早些年就有传闻说京都人士爱养猛兽,且以此为傲,我们在军营,知道的都是武将的事儿,据说勇武将军最爱养犬,其体型如虎,癫狂起来见人就咬,每年死在它嘴下的人数不胜数,勇武将军因此被弹劾”
“犬形如虎?”梨花倒是不曾听说书先生讲过京城的事儿,“可有其他巨兽?”
“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就是个小兵,即使跟着节度使回京述职也只能驻扎在离京城几十里地的林子里,不曾见过京都人士的喜好。”
李解思忖道,“要不这次回去后,我带人去北边看看?”
“别,山里地形复杂,我和刘二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出来,为此还叫人跟踪,若像闻五所言,那些都是有主的,一旦被察觉,山里人都得遭殃。”
是啊,世间养得起巨兽的非富即贵,真要招来祸事,山里人也会受其连累。
李解说,“咱们对北边一无所知不是好事。”
梨花也知道这个道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北边有猛兽,有野人,攻击力堪比千军万马,若成了敌对的立场,她们的处境就难了。
她回头看尸骨上觅食的野猪,“过阵子再说吧。”
话题揭过,李解说起这次的事情来,“我碰到大东家了,他猜到我们会去救人,在附近守着的,里头应该是岭南人进食的地点,他们吃饱就走。”
梨花的目光落在脸色惨白的孩子身上,“救了多少人?”
“里头估计有七八十个孩子,只救出来四十六个。”李解说,“有些孩子的身体不好,救出来估计也活不了了,还有些孩子不想走,死活在留在那儿。”
“为什么?”
“说是岭南人会给他们饭吃,离开岭南人,他们会饿死。”
局势太仓促了,李解跟他们解释有食物他们也不信,宁愿待在岭南人身边。
救人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李解不想好心办坏事,就没坚持。
梨花认同他的做法,“他们既不想走,贸然救出来怨恨咱就不好了。”
尽管孩子们的认知是错的,但山里住着那么多人,孩子如果偷跑下山告诉岭南人村子的位置就不好了。
她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做自掘坟墓的事儿。
“我大伯呢?”
“他往南去了。”提到赵广昌,李解忍不住说道,“大东家记性好,观察细微,救人的路线是他想出来的。”
虽然他不怎么信任赵广昌,重新摸了遍路线,但不得不说,赵广昌还是有本事的。
梨花道,“他经营铺子,天天跟人打交道,要是忘了顾客的模样,哪儿来的老主顾?”
“他比于三更适合探路。”
梨花不置可否,赵广昌心术不正,
她不可能信任他的,倒是赵广从能活下来令她刮目相看,她道,“我二伯比我大伯如何?”
李解愣了下。
赵广从有点油腔滑调,还有点爱邀功。
比如在荆州,他主动请缨去难民村,还把益州兵打发了,估计想在梨花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不曾想出了意外,差点死了。
然而,他做事谨慎,虽然碰到了岭南人,但那时估计刚进戎州,不了解情况,栽了一回跟头后就再没让岭南人追到过。
他道,“赵二叔自然比大东家好。”
一个人躲藏比一群人躲藏要安全得多,但赵广从没想过丢下村民。
换成赵广昌,约莫就舍弃追随他出来的人了。
第165章 165动物瘟疫死亡原因
可能动物南迁的缘故,山里的夜不如往日宁静,窸窸窣窣的。
李解背上的孩子白着脸,眼神不安的往四周瞟。
在岭南人手里,他们心如死灰,连逃都不逃了,此刻踏入陌生的地,更深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开。
“我我们去哪儿?”男孩立起头,怯怯的问道。
李解偏头安抚他,“去我们戎州人自己的村子。”
男孩盯着他的侧脸看了片刻,又软塌塌的趴了下去,“我们会被巨兽吃掉吗?”
他看到了,那些脑袋尖尖的,像老鼠似的巨兽在啃人骨头。
“不会。”李解说,“山里人多,会把巨兽赶跑的,你睡一会儿,醒来就到村里了。”
这批孩子是被荆州管事弄走的孩子,据说当时共三百多个孩子,用牛车运送到戎州后,分成两拨送去了不同的地儿,到处都是杂草,他们不识路,因此不知道其他人被送到哪儿去了。
他和梨花说起这事,“咱们回山谷还是回望乡村?”
“望乡村吧。”
谷里有药,这些孩子进谷后能得到医治,但不急于一时,先让他们与家人团聚才是最好的。
树丛里时不时蹦出只兔子,益州兵看得心痒难耐,“十九娘,咱们要不捉些兔子回去?”
去荆州前,梨花承诺给他们粮食作为报酬,虽然暴雨损失了许多黍米,但赵家把永乐村的粮食给了他们,那以后天天在外奔波,都没好好煮顿饭来吃。
这次回去,肯定要休息几天,米饭配肉多好?
梨花说,“捉可以,但暂时别吃。”
“好吶。”
没有背孩子的益州兵迅速追着兔子的身影跑去,梨花提醒,“小心碰到岭南人。”
“我们往北走。”
好不容易跑出岭南人的地盘,可不想再回去了。
梨花和李解他们继续赶路,到望乡村南面的山头时,已经是午后了。
望乡村的地势高,仰头看去时,只看到枝叶繁茂的大树,看不到里边的茅屋。
她们笔直而上,面前是个几十米高的陡坡,坡上满是树,人要想上去,只能抓着藤蔓树干往上走。
梨花牵着马,累得气喘吁吁。
其他人也不轻松,“十九娘,不若往隐山村那边绕道吧?”
树叶堆积,踩上去有点打滑,闻五小心翼翼的抓着草往上爬,“这儿太陡了。”
“咱们自己走一回才知道怎么对付上山的敌人。”李解拿了梨花的锄头挖路,“他日岭南人攻来,咱总得找个合适的地方砸石头不是?”
闻五不吭声了。
路不好走,李解刨开表面的树叶,然后挖两锄头利于脚落地。
就这样,走到山上已经日落西山了。
梨花牵着马走在最前边,刚爬上去,就看泥鳅哼哧哼哧的跑来,“三娘,他们说有人来了,我猜就是你。”
村民们宛若惊弓之鸟,是以看到山下有动静,立刻抄着家伙围了过来。
确认是梨花,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看后边跟着长长的队伍,忙丢了锄头上前帮忙。
村民刚扶着闻五,忽然听到哇的一声,“阿娘”
孩子夹杂着哭腔的声音低沉沙哑,众人微微一僵,下一刻,人堆背后的妇人急切地拨开人群往前挤,“大郎,大郎,是你不?”
那声阿娘不知道谁喊的。
妇人殷切四顾,“大郎?”
失去孩子的村民们纷纷冲上前,“花儿”
“金壮”
“阿实”
他们红着眼,到处喊自己的娃,梨花道,“还有些孩子被关了别处,我大伯已经找去了。”
几十个孩子,相认的也就八个。
其中几个被同村的认了出来,“阿牛,你阿耶还活着,他去安福镇种地去了。”
“樱娘,你你阿娘没了啊”一妇人抱着枯瘦如柴的姑娘,泣不成声,“你阿娘死前都惦记着你,后悔没有跟你一起去啊。”
益州兵用绳子把孩子绑在背上的,上山就把孩子们放下地。
妇人搂着叫樱娘的小姑娘,泪流不止,“樱娘,你看到我家翠翠了没?”
“看到了。”
妇人激动地抹泪,“她人呢?”
“她不肯回来,阿叔他们救了我们后,她自尽了。”小姑娘垂眸,眼泪大颗大颗往地上砸,“她说她不干净,不想活了。”
妇人跌坐在地,“翠翠啊”
“婶子,我阿娘”樱娘打了个哭嗝,呜咽道,“我阿娘怎么死的。”
妇人失魂落魄的望着戎州方向,神色怔忡,“翠翠啊”
有村民扶着她起身,同樱娘道,“你阿娘病了,又逢荆州暴雨,没法出门挖草药,在屋里躺了两天就没了,她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罪。”
樱娘瞧着也就五六岁年纪,哪儿晓得里头的龌龊?
不想让孩子们知道,于是故意隐瞒。
泥鳅让他们回院里说话。
在后边的栗子树下,他们搭了间宽敞的草篷,便于以后商量事情。
妇人嘴里还喊着翠翠,村民扶她站起后,正要安慰几句,妇人突然挣脱她的手,飞速狂奔,然后纵身一跃,深灰色的背影消失在山的尽头。
“啊—”村民们捂嘴大叫,忙不迭跑过去。
只看到一抹决绝的背影跌下山去。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梨花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叹息了声。
“他们多日未进食了,快去煮些软和的粥”
村民们吸了吸鼻子,各自牵着跟前的孩子走了,“往后这儿就是你们的家了。”
孩子们的手臂上都有伤,是岭南人放血所致,村民们看在眼里,并没多问。
草篷宽敞,他们这两日往上面铺了木板,刚刚的工夫,已经有村民们抱了竹席褥子来。
孩子们睡成三排,村民们替他们盖上被子,起身朝梨花跪下,“十九娘,谢谢你。”
“都是戎州人,不用客气的。”梨花不揽功,“全是李解他们的功劳。”
“他们他们能回来就好。”
这世道,能活着就行,至于清白名声,不重要的。
梨花说,“待会我回村让人送些草药过来,她们身子骨太弱,喂他们吃粥就好。”
饿久了只能吃软和的食物,且不能吃太多。
村民们已经有经验了,“从荆州带回来的黍米还有,我们这两日就熬煮米粥给他们吃。”
说到这儿,梨花问,“你们近日是否打了许多猎物?”
“是啊。”泥鳅插话,“不知怎么回事,山里的动物像赶集似的从北边涌来,初始我还很高兴,让大家炖肉汤喝,慢慢琢磨过来不对劲就没吃了。”
从小到大,村里的叔伯们没少讲外面的事儿。
大雁南飞的道理他懂,但老虎獐子山鸡野兔齐齐迁徙却不曾听过。
所以他让村民们把肉囤着,准备问过梨花后再做打算。
“三娘,那些肉能吃吗?”
“你们吃了几顿?吃完可有哪儿不适?”梨花也不曾遇到这种稀奇事,只能秉持小心谨慎的原则。
泥鳅道,“前后吃了四顿肉,没什么不适不对,有几个人闹肚子了”
他左右看了看,问雨
顺,“晋大叔他们呢?”
雨顺懵了瞬,“在家吧。”
在荆州饿久了,好多人肠胃都不好,喝药拉肚子,吃肉拉肚子,喝井水也拉肚子。
晋大叔他们就是这样的情况。
泥鳅告诉梨花,“晋大叔他们吃了肉闹肚子到现在都没好。”
“我去瞧瞧。”
雨顺忙在前领路,“村里人大多是这样的,晋大叔他们的情况更严重,连院子都出不去,于是泥鳅就让他们在家养好了再干活。”
晋家在栗子林的深处,还没走近,就听到院里传来焦急地呼唤,“晋大郎,晋大郎”
梨花心下一咯噔,抬脚往前跑。
簇新的竹篱笆里,一个汉子倒在地上,边上蹲着个脸色蜡黄的人。
“李四叔,晋大叔怎么了?”雨顺嗖的冲进去。
汉子看到他,忙扯他衣服,“他他出来如厕,不知怎么倒在这儿。”
李解阔步上前,食指探其鼻息,朝梨花摇头,“死了。”
汉子身形不稳往后倒,“怎怎么可能,片刻前还好好的呢,他同我说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明早就出去打猎。”
不相信李解的话,他使劲晃晋大郎的手臂,“晋大郎”
晋家的人除了晋大郎都死了,建屋子时,晋大郎问他要不要住一起,在荆州他们就是邻居,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除了他,还有三人。
院里就住了他们五个。
不久前南边有动静,另外三个扛着锄头出去了,院里就只有他和晋大郎。
晋大郎皱着眉,死前似乎很痛哭的模样。
梨花问李四,“他这几日吃了什么?”
李四身形一僵,眼神闪烁不定,“没吃什么呀?”
“是不是吃肉了?”梨花言简意赅。
李四连忙摇头,“没,没吃肉,村里的肉都在村长院里,我们去哪儿弄肉?”
他抬起头,眼里漾着水光,“晋大郎怎么死的?”
“我也想知道,他这几日吃什么了?”
李四低下头,迟疑道,“他这几日闹肚子,村长命人送了粥来,他就喝了些粥。”
“还有呢?”梨花追问。
李四的头垂得低了些,“还有就是之前吃完肉剩下的骨头。”
“骨头?”梨花蹙眉。
李四点了点头,“他力气大,为村里做了不少的重活,前几日村长炖肉汤,给他掰了只鸡腿,他把肉吃了,骨头一直留着的,回来后用铁锤把骨头砸碎,混着粥吃了。”
他抓住梨花的手,“是不是骨头有毒?”
梨花不是大夫,没法判断是不是骨头引起的死亡。
她问,“死前他可有什么异常?”
李四摇头,“没。”
雨顺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脸,李四察觉后,举手发誓,“我没撒谎。”
“李四叔。”雨顺皱起小脸,“几日不见,你的脸怎么黄了这么多?”
村民们天天顶着日头干活,皮肤麦黄或者黝黑,而李四的皮肤,黄得跟涂抹了黄色毒汁似的。
他不是说梨花不觉得,仔细一瞧,李四的脸还真有点不正常。
晋大郎的也是。
李四摸摸自己的脸,“村里人不都这样吗?”
雨顺看向梨花,梨花敛目,“李解,扶他回屋。”
李四直觉不好,“十九娘,我的脸很黄?”
“你也吃骨头了?”
“吃了啊,在荆州,哪怕抓到只蝗虫也得上交,突然有肉吃,当然要吃个尽兴。”李四在意自己脸黄的事,普通人多日拉肚子,会脸色发白,怎么可能脸色发黄?
“我是不是中毒了?”他惊恐地瞪大眼,忽然捂住胸口,“痛”
李解低头看他,他紧紧抓着前襟,脸拧成了麻花,身子无力的往下沉。
雨顺看到了,连忙伸出手,“李四叔。”
李四的瞳孔渐渐睁大,在某个瞬间,额头青筋暴起,紧接着,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雨顺没遇到过这种事,学李解方才的动作探李四的鼻息,声音打颤,“死死了?”
梨花回神,“雨顺,还有谁不舒服,快领我们去看看。”
雨顺和李解把人扶到竹席上躺着,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还有乔大婶她们。”
到屋里时,人已经断了气。
死状和李四他们差不多,眼睛大睁,五官扭曲,脸黄得不正常。
“还有吗?”
雨顺又朝外面跑,到隔壁院里时,一个妇人挑着筐从里面出来,雨顺盯着她的脸,“范婶子,村里喝肉汤那天你是不是留了块骨头起来?”
范氏怔了下,“是啊。”
“骨头吃了吗?”
“吃了一半了。”说着,她从筐里拿出个竹筒,“剩下的在这儿,准备给孩子们拿去。”
雨顺把竹筒给梨花,梨花往里瞅了眼。
骨头碾成了粉末,但仍有肉的香味,她问范氏,“你不拉肚子了?”
“前两日就好了。”范氏觉得莫名奇妙,却也老实说,“我这老毛病了,吃点好的就拉肚子,便是野菜也得剁碎了才能吃,怎么了?”
梨花说不上来了。
以为骨头有问题,偏偏范氏吃了没事。
梨花把竹筒还回去,“动物南迁过于诡异,我怕它们身上有瘟疫。”
“不会吧。”范氏惊讶,“我家养过鸡,知道鸡瘟是什么样的,山里那些野鸡兔子活蹦乱跳的,不像生病的。”
“但愿吧,这些骨头粉你留着别吃,等几日再说。
村里死了人,梨花让泥鳅找人挖坑把他们埋了,埋之前把尸体烧了。
她和李解回到杀死野人的位置,忍着恶臭把尸体挖了出来。
时间太久,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不过两人发现了异常。
普通尸体腐烂会招惹蚊蝇蛆虫,而这具尸体只是腐烂发臭,附近并没有蚊蝇盘旋。
“三娘还记得在哪儿遇到他的吗?”
“不记得了,北边山林太深了,我和刘二叔遭遇巨兽袭击后,只想着赶紧逃命,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梨花小脸严肃,“抱些柴把尸体烧了。”
族里打的猎物更多,害怕出现望乡村的事,梨花连夜回了谷。
进隐山村后,她先问窦大娘村民吃了肉是否出现不适,窦大娘看她神色凝重,“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望乡村有村民吃了肉死了。”
“啊?”窦大娘惊讶,“怎么会这样?”
今晚她们才刚吃了肉呢,顾不得回梨花的话,她赶紧回家看孩子,梨花和李解跟在后边,见孩子在床上睡得香,脸色也没透着诡异的黄,问窦大娘,“你们吃骨头了吗?”
“没呢。”窦大娘摸摸孩子的脸,悬着的心落回实处,“想着近日大家累坏了,赵家送肉过来,我隔两日就让人炖肉汤,骨头碾碎了晾着,准备等冬天再吃。”
“窦大婶,你能否去村里问问其他人的情况。”
这事干系重大,窦大娘子肯定要挨家挨户询问的。
索性一圈问下来,除了一个吃多了难受的,没有出现不适的症状。
她问梨花,“望乡村的村民会不会不是因吃肉死的?”
梨花答不上来,“这两日暂时别吃肉了。”
“好。”
经过树村,梨花又问了下值夜的人,值夜的人告诉梨花,“要说不适的话,可能就是痛恨为啥不能顿顿吃肉吧。”
“你们吃骨头了吗?”
“吃啊,骨头碾成粉泡开水喝跟肉汤一个味儿呢。”
梨花沉默的回了山谷。
李解看她心事重重的,宽慰道,“许是那几人早就不行了,跟吃骨头没关系。”
“或许吧。”
今夜守石门的是赵青山,看到梨花,嘴角的笑容抑制不住,“三娘,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
“你阿耶想你想得紧张,这几日都不出去打猎了。”
梨花还是了解赵广安的,要说偷懒,赵广安肯定想,但梨花把种药材的事情交给他,他即使不打猎也不会待在家里才是。
“我”想到某种可能,梨花尾音轻颤,“我阿耶没事吧?”
“不知道,他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见。”
谁都不见?难道生病了?
“李解,我先回去了啊。”顾不得走吊篮了,她拔腿就往石梯上冲。
迅速太快,手里的灯笼熄灭了瞬,赵青山心惊,“慢点,别摔着了。”
梨花健步如飞,一口气跑回院里,“阿耶。”
每个屋都黑着,梨花急促的往赵广安的屋子跑。
因赵文茵怕黑,邵氏搬过去陪赵文茵里,屋里只有赵广安一人。
听到闺女的声音,赵广安蹭的翻身坐起,“三娘,你回来了啊?”
说话间,摸黑走到门前开门,门刚拉开一条缝,迎面就罩来一只大灯笼,给他吓得打哆嗦。
梨花抬高灯笼,目不转睛盯着赵广安的脸,“阿耶,你这几日可有哪儿不舒服?”
赵广安往外看了看,松开手让梨花进门,“你知道了?”
梨花脸色煞白,一颗心直往下沉。
“阿耶”
“三娘,你说实话,山里的动物是不是有瘟疫?”赵广安回到床边,“你堂叔下山找你,回来就劝大家别吃肉,还让你堂伯把治瘟疫的药熬来给大家喝,你老实说,那些动物是不是有疫病?”
“阿耶,你哪儿不舒服?”梨花放下灯笼,蹲在赵广安膝盖前,仔细端详他的脸。
赵广安垂眸,“三娘,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阿耶”
“最近猎物多,我每天都会烤肉来吃,有时候烤一只,有时候烤两只。”
他不让侄子们回来说,但心底总归有些心虚,知道动物身上有瘟疫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
生怕族里人发现他在外面偷吃了许多肉。
“阿耶,你哪儿痛?”
赵广安摸了摸脖子,“这儿。”
梨花急忙起身检查他的脖子,皮肤颜色正常,没有异常,她问,“还有呢?”
赵广安抬起胳膊,“胳膊也疼,三娘,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这时候,李解在外面喊,“三娘子。”
“李解,你进来瞧瞧我阿耶。”
不知道是不是眼神有问题,她觉得赵广安的皮肤偏黄,却有没晋大郎的黄,“阿耶,你吃肉吃骨头了没?”
“”赵广安眯眼,“谁吃肉吃骨头啊?”
梨花怕错过细节,问得很仔细,“吃肉后拉肚子了吗?”
“谁吃肉拉肚子啊?”
“”
说话间,李解推开门走了进来,眼睛先落在赵广安脸上,不知是不是灯笼的光的问题,他看赵广安的脸有点红,“赵三叔,你哪儿不舒服?”
赵广安扭了扭脖子,“浑身都不舒服。”
李解拧眉,“心口痛不痛?”
李四死前捂着胸口喊痛来着。
赵广安低头,“痛倒是不痛。”
李解看梨花一眨不眨的望着赵广安,生怕他突然就没了,不由得道,“浑身不舒服是怎么个不舒服?”
“哎,还能怎么?动物有瘟疫,我吃了它们,恐怕凶多吉少啊。”
偏这种事还不好往外说,这几日都快给他憋出病来了。
“赵三叔喝药了吗?”
“喝了,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李解不动声色的瞅了眼梨花,见她神色紧绷,握着赵广安的手微微颤抖着,定是给怕的。
便道,“治瘟疫的药方是大夫给的,肯定有用,对了,青山叔说你最近没出门,为何?”
“瘟疫是会传染的,我哪儿还敢出去啊。”赵广安不怕在李解面前丢脸,他素来就是个贪生怕死的
,“三娘,你从外面回来,可知是否有村民染了瘟疫?”
他天天都会问老太太,老太太似乎没放在心上,整天笑眯眯的说山里太平哪儿来的瘟疫。
甚至,昨晚还偷偷拿了半只鸡给他吃。
给他吓得一宿没睡。
梨花感觉到他的害怕,一字一字道,“外头没事。”
赵广安狐疑,“真的?”
“我何时骗过阿耶?”
“呼”赵广安重重吐出口浊气,“那就好,你不知道,自打你堂叔让族里熬药我这心就直突突,生怕是动物传染了瘟疫”
赵广安把这几日的焦虑一说,梨花郑重其事的附和,“阿耶做得对,动物成群南迁本就诡异,谨慎点总是好的。”
李解扶她起身,发现她手心全是汗。
心下无奈,和赵广安道,“三娘担心你的安危,路上差点绊着。”
赵广安心有余悸,“三娘,你没事吧?”
“没。”回屋前,她提醒赵广安,“阿耶,北边山岭复杂,你打猎别走远了。”
“就这丰收的景象,哪儿用得着我走远啊。”
梨花替赵广安掩上门,看老太太屋里的灯亮了,喊道,“阿奶,我和李解说几句话,你先睡啊。”
李解看她,“三娘还是怀疑晋大叔他们的死?”
“他们的症状像中毒,不找到原因,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明天我再去问问。”
虽然赵武传达了梨花的意思,让族里暂时别吃肉,但仍有少数肉私下煮肉吃。
这不,梨花洗了头洗了澡回屋,老太太就端着热腾腾的肉汤从灶间出来,“三娘,喝碗肉汤再睡。”
梨花怕死,“这肉哪儿来的?”
“族里送的,昨晚我就炖好了,让你阿耶喝,你阿耶不喝,让宁儿她们喝,她们也不喝。”
梨花揉了揉眉心,“我不是让堂叔说最近别吃肉吗?”
“这不想着瘟疫来了吗?左右是个死,不如敞开了肚子吃。”
“”这是什么歪理?
当然,她要知道老太太用这种理由逼迫赵大壮给她肉,只会更头疼。
不止老太太,还有老秦氏,老吴氏
几人年纪大了,心知没多少时日了,好不容易能吃肉,哪儿管得住嘴?
这不,其他人看她们吃了肉好好的,也果断炖肉汤喝。
接下来半个月,大家都去山里打猎,伴着秋凉,猎物渐渐少了,期间,族里煮了两回肉,吃过后,没人出现症状。
望乡村也没有再死人。
直到李解去戎州救人。
赵广昌打探到孩子关押的地方后,李解就带着戎州兵南下了。
这趟出奇的顺利,从启程到归来不过十天。
梨花推着车给望乡村的村民送野菜,在半路遇到李解他们,惊奇不已,“怎么这么快?”
“戎州出事了。”李解上前帮梨花推车,“我们依着大东家画的位置找去时,那儿全是岭南人的尸体。”
成千上百的尸体,不知死了多久,尸体上爬满了蚊蝇。
第166章 166鼓励农耕城里种地
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不像与人厮杀致死。
李解低头看路,“我怀疑是吃了山里的动物所致。”
梨花一惊,“为何?”
近些日子,村里人时不时也会吃肉,因晋大郎他们死得离奇,梨花和赵广安颇为忌口,凡是山里打到的动物通通不吃。
但族里人吃得不少。
尤其是老太太,牙口不好,偏爱肉汤,顿顿都要喝小半碗。
她和赵广安劝她少吃点,老太太充耳不闻,还跟老吴氏商量着往汤里添点药材
如果动物真有瘟疫,村里人恐怕凶多吉少。
李解看她紧张起来,低低解释,“那些尸体旁有无数细骨,还有扒下来的兔皮蛇皮。”
“你怀疑他们是中毒了?”梨花一针见血。
那么多人丧命,总得有个死因。
李解思忖道,“虽然面容溃烂,看不到他们死时的表情,但从横七竖八的姿势来看,生前多半是痛苦的,因为有些尸体挨得近,呈搀扶的状态。”
“你吃肉了吗?”梨花问他。
李解点头,“去戎州前吃了好几顿,老太太炖的”
老太太热情,每次吃肉都会叫他,他如果不在谷里,老太太就端到他屋里,所以他吃得有点多。
梨花又问,“那你可觉得身上哪儿不对劲?”
“没感觉。”这几日,李解时时观察着,哪怕蚊子叮出个红疙瘩他都记着的,并没感觉到不适。
梨花不禁看向他背上的孩子,“他们知道吗?”
“他们被锁在屋里,窗户钉死了,怕是不知。”李解掂了掂背上的孩子,“岭南人离奇死亡,无人给他们喂食,我们赶到时,屋里饿死了好几十人。”
这次救回来的不过十来人。
梨花盯着孩子瘦得凹陷的眼,柔声问道,“你看到岭南人怎么死的吗?”
李解父母双亡,对孩子们的处境感同身受。
殊不知这些孩子很敏感,即使没看到岭南人的死状,也会听到外面的动静。
孩子偏着脑袋,像没听到似的,走了四五里,才沙着声嘟囔了句,“野猪,野猪来了。”
梨花和李解并排走着,听到这话,猛地侧目,“你看到野猪了?”
“野猪”孩子喃喃道,“他们抓野猪吃。”
李解皱眉,“边上没有猪毛。”
有大骨,他以为是人的就没多想。
梨花抬手,抚了抚孩子头上的草帽,放柔声音道,“野猪咬他们了?”
“他们烤野猪吃”孩子嘴唇干涩,吐字很慢,但口齿还算清晰。
梨花沉思片刻,和李解道,“会不会是野猪身上有猪瘟?”
想到上次在戎州城看到野猪吃人骨的那幕,李解说,“极有可能,村里捉野猪了吗?”
“野猪成群出没,山里不曾有人遇到。”梨花继续问那个孩子,“你吃猪肉了吗?”
孩子眨眨眼。
梨花指着其他孩子,“他们吃了吗?”
孩子继续眨眼。
假如是猪瘟,没道理只死了岭南人,她又问,“屋里其他人死的时候可有喊痛?”
孩子似乎不懂她的意思,半晌没吱声。
梨花捂着胸口,“他们这样了吗?”
孩子轻微的摇头,“饿,他们饿。”
也就说孩子吃了动物没事,岭南人吃了动物死了。
“三娘子”李解心里有个猜测,难以置信的往北边方向看了眼,“咱不是说那些猛兽可能有主吗?你说会不会”
顾及周围有人,他迟疑了下,欲言又止。
福灵心至,梨花顿时领会到他的意思。
北边山岭的猛兽有主,动物南迁又像有人故意为之,如果,这两件事是真的,那这些动物极有可能是奔着毒杀岭南人去的。
毕竟,在北边人眼里,西南只有岭南人了。
她道,“这事稍后再说,铁牛叔派人传话说菘菜快熟了,我准备趁收菘菜的机会,把二伯救回来的村民送去安福镇。”
“接下来没什么事了,我和闻五他们也去。”
孩子送到望乡村,村民们激动地上前认人。
瘦得太凶了,爹娘都认不出来了,十几个人,只有两个人的爹娘还活着,且都去了安福镇。
梨花和章二娘说,“这几日劳烦你们照顾他们,等我处理好手头的事儿就带你们去安福镇。”
前几日她去了趟益州城,城里的百姓死的死,走的走,现在城里已经没什么人了,程副将见大家闲着没事,天天带着他们清理倒塌的房屋,准备铲了石子种地。
军需不足,士兵们在城里自己种地了。
她请人在宅子的原址上盖了两间屋,等李解回来准备进城锄地撒些麦种。
章二娘抱着孩子,眼睛湿润,“十九娘不说我也会照顾他们的。”
梨花又叮嘱了遍接下来几日孩子们的饮食,饿了太久,最忌大
口进食。
章二娘道,“我知道的。”
从荆州出来后,她吃了大半个月的粥才缓过来,有那不忌口的,吃什么吐什么,后来没了脾气,规规矩矩吃粥喝药,近日才敢吃肉。
树上的栗子开始菠落了,村民们除了烧炭开荒便四处寻栗子。
这几天囤了不少,泥鳅将其剥了壳,用箩筐装着搬上推车,“三娘,我前天清点了下村里的粮食,省着吃,吃到过年不成问题。”
荆州烤的米到现在都还有许多,加上野菜栗子,三个月够了。
梨花却觉得有点少了,年后青黄不接,不多囤点粮怎么办?
她问李解,“这次去戎州见到我大伯了吗?”
“见到了,他问我岭南人怎么死的,我什么也没说。”
一是他不知道,二是赵广昌胆子小,知道是瘟疫后,逃回来怎么办?
梨花喊于三,“等两日你去戎州城等我大伯,问他其他地方可死了人。”
突然死这么多人,岭南人肯定会撤,趁这机会,她想找人去戎州寻粮食,那么大片土地,肯定有粮。
李解察觉她的用意,“要不我去吧。”
“我们去益州城。”
回村后,梨花把栗子给赵大壮,让他给其他村分点,然后就和李解去了益州。
士兵们忙着开垦废墟,城门是关着的,梨花朝城墙喊了两声,守城的官兵认识她,当即吩咐人开门,“南边可有什么动静?”
这兄妹两还真有些福分,他们撤回城里后,以为岭南人会霸占城郊,哪晓得数月过去,始终不见岭南人的踪影。
梨花侧身进去,给开门的官兵几个栗子,回道,“最近我和阿兄天天在山里打猎,没见到岭南人。”
“那就奇了怪了。”官兵把栗子塞嘴里,咯吱咬了口,“他们不像守规矩的,怎么突然这么老实?”
“王都那边可有岭南人的消息?”
“没。”官兵说,“荆州水患,荆州王提出联姻,王都那边都在忙这事,不曾告知岭南的动静。”
他问梨花,“栗子哪儿来的?”
“山里捡的,之前我阿兄不是没来吗?就是捡这个迷路了。”梨花埋怨的瞅了眼李解,不着痕迹的问官兵,“阿兄说山里深,一直走的话没准能走到京城呢,是吗?”
“京城?”官兵往梨花来时的方向瞅了眼,笑道,“京城可不在那个方向。”
“我就知道阿兄骗我的,京城繁华,怎么可能翻山越岭就到了?”
守城的日子乏味,难得有人和自己说话,官兵知无不言,“你阿兄也不算骗人,顺着那片山岭往北,到雍州后沿西北直上就是京城。”
梨花欢喜的捂嘴,“真的吗?那岂不是我们能走到京城?”
官兵忍俊不禁,“哪有你说的容易,雍州为京都管辖,咱们这种地方的人可过不去。”
“雍州节度使没有称王?”
她以为各州都叛变呢。
“没有,雍州是东南两地进京的必经指路,雍州节度使如果叛变,东南两地肯定会不折手段吞并它。”
这个世道,有野心的人可不是称王那么简单。
他们还想称霸统一天下。
他和梨花说,“在北边人眼里,咱们是叛军,北边州城是万万不能去的。”
梨花连连点头,然后警告李解,“知道了吧。”
李解被她的模样逗笑,忙不迭点头。
跟官兵寒暄了会儿,到宅子已经有点晚了。
隔壁的宅子倒塌后无人修缮,士兵们已经清理出来种上了菜蔬。
梨花的宅子有人,附近仍是废墟。
入秋后,一天比一天凉,那日时间仓促,只起了两间屋,连院子都没围。
这次要撒种,肯定得围个小院。
见旁边有宅子围了竹篱笆,梨花朝里喊,“阿婶,城里哪儿有卖竹子的?我和阿兄想买些竹子”
灶间飘着炊烟,妇人探头,指了指东边方向,“走到第二个路口就看到了。”
天色已黑,但前边路口亮着光的,走近了发现,竟是条商铺街。
当铺,布庄,杂货铺,铺子没什么装潢,却透着股质朴的纯真。
竹子铺在铁器铺隔壁,这时候了,里面仍然有很多人,令梨花惊奇的是,铺子的掌柜是个老熟人。
先前卖她鸡崽的郎君。
掌柜的认出她,喜出望外的迎了出来,“小娘子想买什么?”
托他的福,族里的鸡孵了小鸡,现在快有五十多只鸡了,梨花看向旁边编好的竹篱笆,“买竹篱笆。”
来之前,她想的是买竹子回去自己编,现在既然有现成的,自然买县城的。
掌柜的伸出手指比了个数,“老主顾才有的价。”
大堂里还有其他客人,梨花没有还价,痛快的付了钱,随口打听了句人牙子的去处。
掌柜抬头,朝钦郡城的方向瞥了眼。
人牙子人脉广,到哪儿都能活得不错,到王都后,他仍然做着老本行,只是王都的人挑剔,他的生意不好做,掌柜问梨花,“小娘子想买人?”
“这两年天灾不断,庄子上不缺人了。”
李解推着车来的,梨花和掌柜说话时,李解就搬竹篱笆,掌柜的打量李解一眼,突然拉着梨花走到角落,“小娘子家里的收成怎么样?”
“地龙翻身,损失惨重。”
掌柜叹气,“我盼着小娘子有粮卖我些呢,粮食涨价,王都那边的百姓都快饿死了。”
“王都都没粮了?”
她觉得不太可能。
王都住的都是权贵人家,不可能没有粮,就说戎州干旱的前一年,东边就来了商人大肆采购粮食。
赵家虽是地主,却没有洞悉乱象的眼,所以把粮食全卖了。
权贵人家不同,他们在朝为官,知晓朝廷风向,囤的粮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王都再穷,穷的不过是百姓罢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以前她不懂,现在却有些懂了。
“王都有粮,可粮价高,百姓哪儿买得起?”
“官府不管?”
“王都并没想象的太平,官府有心,耐不住商人逐利啊。”掌柜见梨花不了解王都的局势,心里纳闷,“小娘子怎么没去王都?”
“那儿全是达官贵人,哪有益州自在?”
“是啊。”掌柜附和,“王都住的都是
皇亲国戚,哪有咱的容身之处,益州虽然比不得过去,但比王都自在多了。”
梨花不曾去过钦郡城,京都撤军后,好多百姓都往钦郡城去了,去那儿过得怎么样却是不知。
她问掌柜,“你从王都过来的?”
“是啊,本想在那儿做个小本买卖,但街上天天都有官兵巡逻查身份,走哪儿都得带着户籍牌,一旦没带,通通视做叛军抓走,我受够了,这才回了益州。”掌柜想找个人聊聊,奈何邻里换了批人,陌生得紧。
虽然跟梨花只打过一次交道,但心里却亲切得很。
“小娘子家住哪儿?”
“衙门后边的街上。”
那条街现在住的基本都是军营里的人,看来小娘子还真是有靠山的,掌柜心思转了转,“小娘子的庄子哪天要是缺人了,可否让我去做个伙计?”
背靠大树好乘凉,去了趟王都后,掌柜感触最深的一句话。
“到时再说吧,庄子收成不好,保不齐我们也要去王都呢。”
“王都的人说明年风调雨顺,小娘子家有良田,明年定有个好收成。”
“借你吉言了。”
待李解把竹篱笆搬上车,梨花也准备告辞离去,走了两步,掌柜又追了上来,“小娘子买回去的鸡鸭可养活了?可能的话,能否卖我两只?”
这个好办,梨花点头,“下次我给掌柜送来。”
掌柜也就问问,不料真的有,顿时喜不自胜,“好吶,小娘子大抵什么时候来?”
“年底吧。”
虽然还有三个多月,但只要买得到就行,掌柜恭送梨花出门。
对于梨花卖鸡鸭之事,李解不曾提出异议,只提醒梨花,“这些人摸爬滚打多年,三娘子小心被他们盯上。”
“我知道的,我卖他鸡鸭不过想多打听点王都的事,铁牛叔他们在安福镇,不了解这边的事儿,王都一旦推行新政,我怕威胁到他们。”
官府行事霸道,就像益州官府征收百姓的田地,态度强势,跟人不容百姓反抗。
万一再来一回,赵铁牛他们送的菘菜就白种了。
思及此,她道,“看来得找个人专门打探城里的消息才行。”
“三娘子不是答应芳姨了?”
“她和人牙子有旧情,单是她不行,还得找个咱自己的人。”
这个人不能是男子,李解思量了会儿,“古阿婶怎么样?她年纪比芳姨大,站在人群里不惹眼。”
“行。”
回到宅子,她们先将竹篱笆围了,然后锄头。
隔壁士兵们看她们熬夜干活,进屋睡觉时,没有熄灭院里的灯笼。
一晚上,两人也就挖了一小片地,翌日睡了半天,下午接着锄地。
屋前屋后约有半分地,梨花手心全是水泡,她也不吭声,等晚上回屋了悄悄拿竹尖戳。
李解在地上打的地铺,倒床就睡了,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第二天,看她握锄头的手有点僵,才知道她的手受伤了。
“三娘子,我来吧。”
“没事,等两天就好了,记得叔伯们刚开始开荒也会起水泡,慢慢的就好了。”梨花不娇气,“我自己能做好的。”
李解还是担心。
天冷了,这时的伤口不容易痊愈,等入冬降温,丁点伤都可能引起冻疮。
去年那么冷的天梨花都没长冻疮,今年要是长冻疮了,赵家人不得难受死啊?
“三娘子,咱这片地稍微挖挖就行,我挖地,你撒种施肥吧。”
种子撒进地里,要浇水施肥,他家的粪坑是干的,粪肥只能花钱买,李解说,“你找人买粪肥,以免咱种子撒下去不能施肥。”
“不着急。”
隔壁住的人多,梨花干了会儿活,等晌午隔壁的士兵们回来,问他们有没有肥卖。
走在最前边的士兵道,“你们要多少?”
梨花没种过地,知道施肥是有讲究的,想了想,道,“十桶肥就行。”
“吃完饭我们给你挑来。”
“多少钱一桶?”
“街坊邻里的就不收钱了。”
士兵们知道兄妹俩的身世,没想过收钱,况且她们能回来种地是好事,种地的百姓越多,官府的负担就越小,益州城鼓励农耕,他们支持还来不及呢。
于是,士兵们挑着粪肥过来,帮着他们把地锄了撒上种。
百姓们的粮种都是去衙门领的,梨花也领了半斗左右,但撒种时,她换成族里收回来的麦子。
颗粒饱满,颜色黄润。
士兵们见了,笑道,“这麦种好,好好精悠这片地,明年的收成肯定不会差。”
废墟上的草枯萎了,梨花抱到边上,继续撒种,回道,“发粮种的阿叔也这么说呢。”
粮种是王都那边送来的,每个麻袋的粮种肯定有所差异,士兵没觉得不对,“益州王请钦天监的人看过,明年是个好年呢。”
第167章 167人死原因生肉
天灾横行,百姓怨声载道,官府不放出点好消息,百姓们反了怎么办?
因此,对于明年风调雨顺一说,梨花并不当成一回事,但嘴上笑眯眯的说,“那我跟阿兄多种些麦子,明年我表姑她们回来就不饿肚子了。”
小姑娘的家人已经没了,亲戚若能回来,兄妹两也算有个依靠。
士兵问,“你表姑她们去王都了?”
“是啊,城里的掌柜说益州王鼓励农耕,王都的百姓们可能会回来。”梨花仰起头,望着王都方向的眼里满是思念,“也不知她们何时回来?”
她叹息,“真盼她们早些回来帮阿兄种地。”
王都富庶繁华,那是对达官贵族而言,于普通百姓来说,还是益州更好。
士兵道,“近日回益州的人多了,没准你表姑她们想通后就回来了。”
他们帮着兄妹把麦子施了肥,然后给梨花出主意,“城里到处是废墟,你们兄妹若无事,就多开垦些地出来种着,衙门说了,哪怕有主之宅,只要主人没回来,谁种的粮就是谁的。”
梨花进城的日子不定,可不想狂撒种后结果看不到粮,便道,“我想去王都寻表姑她们,她们回来的话,我们一起种地。”
于是,出城时,她跟守城官兵打听去王都的路。
她要去寻亲,不想走官道。
守城官兵猜她害怕遇到打劫的,指着远处的峻岭给她指路。
钦郡城守备森严,官兵道,“那边关卡多,你要是害怕被抓走,不妨去衙门办个过所。”
“那会不会去了回不来啊?”梨花佯装害怕,“我我和阿兄还是走山里吧。”
官兵不勉强她们。
王都政局动荡,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山里虽然危险,不过是些野兽,远不及人恐怖。
想到这,官兵点头,“走山里也好。”
得了附和,梨花顿时开心起来,拉着李解就往前边跑,好似急不可耐似的。
待城门缓缓阖上,她才放慢了速度,“你说去趟王都来回要几日?”
“日夜兼程的话少说五六天吧。”
“那咱过几天带古阿婶和芳姨过来。”
路旁的草已经黄了,山野呈荒凉之势,她走向小路,身影很快掩在枯萎的茅草丛里,“咱去戎州瞧瞧。”
戎州城外的白骨被野猪拱乱了,挂着衣衫的竹竿倒了大半,显得愈发残破荒芜。
梨花挪动石头,见里头放着火折子便知赵广昌最近没有回来过。
赵广昌的伤已经痊愈了,脚程比先前快得多,离他跟李解分开已经十多天了,顶多再多几天就会回来,梨花说,“咱就在这儿等他。”
戎州境内有多少岭南人只有赵广昌才知道。
李解四处瞥了眼,“要搭草篷吗?”
“看天不像会下雨,就不搭草篷了。”
草木深,梨花稍微屈膝就能藏起来,她挑了块地势稍微平坦的地,然后割茅草编草席。
李解则拿着锄头,去附近挖东西。
戎州城烧毁后,他回来过好几次,搜刮了无数金银珠宝,但城里肯定还有。
刚挖了几锄,草盛路窄的官道响起了说话声。
他一怔,迅速朝梨花靠拢,梨花察觉到有人后,立刻敛了呼吸。
“你们说戎州城真有金银珠宝吗?”
“戎州城失火前已被岭南人占据,城中大半百姓没跑出来,所以城里肯定有钱财”
听脚步声似乎有五六人,梨花轻轻放下茅草,然后拨开密密麻麻的草丛往李解的方向走。
下一刻,人群爆发出惊呼,“人人骨。”
“这儿死过人,肯定到处是白骨啊。”同行的人解释,“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还还有其他的屎好像是猪屎”
“戎州城已荒废,有野猪经过不足为奇。”
她们说话时,梨花已经看到了李解的衣衫,两人蹲在草里,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咱要走吗?”
那些人的距离有点远,借茅草遮掩,应该能不惊动她们走掉。
梨花想了想,“先看看吧。”
那些人带了家伙,闲聊几句后就动手挖了起来,没有四处查看的意思。
许久,草丛里响起声呐喊,“钱,真的有钱。”
“哪儿,我看看”
草晃了晃,梨花仰头望去,只看到几个脑袋。
“呀还真是”一人弯腰,捡起地上锈迹斑斑的铜板,“不知生锈能不能用。”
“不能用就去当铺当掉,赶紧挖,挖了赶紧走,这地鬼气森森的,待着就害怕,而且岭南人不知什么时候会来,撞见咱们就完了。”
说话声消失了,接下来很长时间都是欻欻欻挖地的声响。
时不时夹杂着惊喜的欢呼。
梨花蹲得腿麻,索
性坐下,小声道,“他们一时半会不会走,咱坐会儿吧。”
“你说她们怎么想到来戎州城挖宝了?”李解微微踮起脚,见草木剧烈晃着,沉思道,“她们来之前会不会在附近观察过了?”
“要是这样,守城官兵会给咱提个醒才是。”梨花轻轻捶打小腿,“前阵子,有百姓打永乐村稻谷的主意,上次我进城,官兵主动说起这事,问我家里有没有出事”
说着,她伸长脖子,太阳西沉,时不时有鸟雀从头顶飞过。
她声音更小,“她们会不会是王都来的?”
“不好说。”李解问,“要不咱出去问问?”
他数过了,一行九个人,四女五男,他们用益州百姓的身份或许打听到什么。
“他们收获不小,提出去永乐村休息一晚怎么办?”梨花不想节外生枝,“再等等。”
月亮升空,眼瞅着月色黯淡,那些人终于停了下来。
“娘哟,这么多钱,怎么弄回去啊。”妇人汗流浃背的躺在草堆上,竟有点苦恼了,“早知这样,就挑箩筐了。”
火堆前,两个男人翻转火上的树枝,附和道,“是啊,便是挖不到钱,捉些兔子回去也好啊。”
到戎州城半日就捉了六只兔子,靠这个营生都不会穷。
“你们说”男人左右瞅了瞅,倏地压低了声,“要不安排几个人背着钱回去,剩下的留下捉兔子怎么样?”
“要死哟,岭南人来了怎么办?你还想不想活命了?”妇人冷声呵斥。
男人讪讪,“这不看满地不是钱就是肉给高兴坏了吗?”
“这儿是岭南地界,再高兴都不能忘记这点,不行,咱得迅速离开。”妇人翻身坐起,指挥人收拾东西,“兔子不烤了。”
男人发牢骚,“你这人怎么说风就是雨的,虽说岭南人的地盘,但这么晚了,他们怎么可能跑到这儿来?”
“小心为上。”妇人伸手提背篓。
一背篓铜板,岂是她能提得动的,“二兄,你来背这个。”
很快,男人放弃,“不行,背不动。”
换谁来都背不动,无法,几人只能抬着背篓走。
走前的火堆没熄,梨花怕她们折回,等天色彻底黑下才跟李解指了指南面。
还没靠近两堆尸骨,就见尸骨旁有火星子闪烁。
约莫听到她们的动静,火星子很快就熄了。
梨花和李解摸黑过来的,见状,李解偏头跟梨花道,“估计是大东家。”
梨花也想到了,开口喊了句,“大伯?”
霎时,火星子重新亮起,映出赵广昌半边眉眼,“三娘?”
为了方便藏身,来戎州后,他没打理过头发和胡须,看着跟野人没什么两样。
梨花应了声,赵广昌松了口气,“之前生火的是你们?”
他以为是岭南人,一直不敢露面。
“不是,是来戎州城挖宝的益州人。”说话间,梨花掏出火折子吹亮,“大伯,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去奎星县了。”赵广昌朝远处眺了眼,四周漆黑,确认无人后才道,“之前不是发现好多岭南人死于非命吗?李解他们走了后,我就去了奎星县,发现半道多出好些岭南人的尸体。”
“你遇到岭南人了吗?”
“没,这儿到奎星县没有一个活人。”赵广昌说,“我还想往南边去看看的,但一来一回估计得几十天,火折子用不了那么久,所以我就回来了。”
他知道当时梨花为什么要给他火折子了。
独自在外,水和食物都有法子弄到,唯独火不好取。
根据先前的猜测,梨花会诧异会这样,问赵广昌,“你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
“我”赵广昌抿了下嘴,“我倒是有个怀疑,但仔细想想又说不过去。”
他怀疑岭南人吃了动物而亡的,然而他也吃了,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想了想,他将此事告诉梨花。
梨花问,“他们吃的生肉吗?”
“不是,烤熟吃的。”赵广昌曾在暗处偷窥到岭南人生火烤肉的画面,“但有没有吃生肉就不好说了。”
岭南人什么都吃,谁知道会不会吃生肉。
梨花问他,“大伯你吃过生肉吗?”
“没。”赵广昌连连摇头,“血淋淋的,多恶心啊。”
他可没岭南人的癖好。
李解适时插话,“生肉有毒的话,这儿到奎星县总能遇到几个活人,偏偏岭南人全死了,我怀疑那些毒是专门为岭南人研究的。”
赵广昌不知道北边山岭的事儿,他也想过这个问题,“谁投的毒呢?”
“跟岭南人有仇的人。”李解说,“但不是咱们。”
他们要是有这个本事,哪儿会被逼进山里,李解看梨花似乎在想事,问赵广昌,“这儿到奎星县的田地里可有粮食?”
“有,估计是去年掉落的种子在田地间发芽了,好多瓜果烂在地里,稻谷掉落,重新生秧结穗了。”
说完这些,赵广昌问起元氏,“三娘,你大伯母和四郎过得可好?”
“不会饿肚子,天冷就冻不着。”梨花抬起头,平静的注视着赵广昌,“你再给你两根火折子,你再去南边瞧瞧,过不久,我让人来收粮。”
赵广昌拧眉,“山里没粮了?”
“这么多人,总得多囤些粮才是,到时大伯母也会来,你们要是想说说话”
“不不想。”赵广昌虽然没有照过自己现在的模样,但想来不会好看,元氏年轻貌美,看到他这副样子要和离怎么办?他道,“这儿出去南行二十里就有庄稼地,你让村里人在那附近收粮。”
“好。”
梨花把火折子递过去,顺便还递过去几颗栗子。
赵广昌无所适从,习惯梨花的冷言冷语,突然这般心平气和,让他极为不适应。
拿过东西,他顿道,“四郎四郎年龄小,就别让他来戎州了。”
梨花点头,“自然。”
“那我走了啊。”
梨花准备回去了,没有要过问他是赶路还是休息,和李解进了山才放心说岭南人死的事,“你说背后之人怎么做到只毒死岭南人的?”
李解也觉得奇怪,“难道跟岭南人的生活习性有关?”
医书上不是说了有些东西单独吃没毒,一起吃就有巨毒,背后之人会不会用的这个法子?
“生活习性?”岭南盛产荔枝,岭南人从小到大都会吃荔枝,难道和这个有关?等等,除了荔枝,岭南人还有个共性,就是他们喝人血食人肉
“李解,咱去望乡村,问问晋大郎他们生前吃过什么”
雨顺的兄长为了让他活下来,以血喂养他,可雨顺喝了肉汤并无不适。
也就说和人血没关系。
到望乡村已经天亮了,梨花问村民们晋大郎和李四他们以前是否为了活命吃过生肉。
村民们后知后觉明白过她说的什么,“逃荒路上的事我们不知,但那晚跟管事打起来时,我看到李四咬了管事一块肉下来。”
“晋大郎呢?”
“那就不知道了。”村民说完,突然补充了句,“对了,之前随赵二爷回来的人喝了肉汤死了,她说村里乱起来后,她抱着管事就咬。”
怎么个咬法村民们不知。
梨花看向章二娘,章二娘点头,“是笛婶,她对管事恨之入骨,声称管事的肉臭得很,我以为她吹牛的。”
“她死了多久?”
“三天前,她说天天喝粥嘴里没味,趁人不注意,夺了旁边的碗喝了几口肉汤,哪晓得没多久就死了。”章二娘说,“村长找人去安宁村找你,他们说你不在。”
看来就是这个原因了。
梨花说,“山里的那些动物会对吃过生肉的人产生巨毒。”
话落,人群里有几个人瞬间白了脸。
梨花不想
过问他们背后的事儿,继续道,“你们吃肉时注意点,不能吃就吃素。”
泥鳅和雨顺也在,脸色有些不好,“三娘,我们吃了肉没死是不是表明没中毒啊?”
“应该是的。”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
梨花和李解回去后,立即有村民问他们是不是吃过生肉。
饥荒年间,易子而食是很普遍的事儿。
他们虽然后悔了,但那时的处境,容不得他们有其他选择。
现在要他们吃素,不是报应吗?
当然,其中不乏咬过管事的,“村长,那日太乱了,我就咬了管事两口,不会死吧?”
其他人纷纷点头。
泥鳅道,“谨慎起见,你们还是吃素的好。”
“你们不也”
“我我们的情况要复杂些,你们要是觉得三娘危言耸听,那就大着胆子吃一回。”
“死了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泥鳅知道有的人是咬管事,有的人却不是,三娘子没有戳穿,他也不想给人难堪,“其实吃素没什么不好的,寺庙里的道士和尚不都吃素吗?”
“吃素的人虔诚,会得菩萨神明庇佑的。”
“他娘的”村民恶狠狠踹地,“生前折磨我们,死后还不让我们好过,当时就该把他们全烤了!”
其他村民没作声。
梨花回去后,跟村里人说了自己的发现,最开心的当属赵广安,“那我岂不能吃肉了?”
“能。”
这些日子,他恐怕憋坏了,这不,随着梨花的话落,一下蹦起,“那我找你堂伯要两只野鸡回来烤。”
虽然不合规矩,但想到梨花出去多日归来,赵大壮还是给了两只刚烫了毛的鸡给赵广安,“一只炖汤,一直烤了吃,三娘长身体,让她多吃点。”
“我知道的。”
除了鸡,赵大壮还给了赵广安二十个鸡蛋,“鸡蛋让三婶煮了给三娘带着吃。”
“好呢。”
梨花在家里待了一晚,天蒙蒙亮就去了峡谷。
春花姑娘她们织布的手艺越发娴熟,而且用苎麻织出来的布更加柔软细腻。
梨花找到矮妇,“我去益州城看过了,城里布庄的生意不怎么好,你要是去了,恐怕要一直待在那儿。”
在山里待久了,她已经没那么想出去了,刘娘子虽然惹人烦,但其他人好相处啊,尤其最近山里野货大丰收,隔三差五就有肉吃,回了益州城,日子有现在好吗?
她沉默许久,迟疑道,“城里乱吗?”
“不乱,城门关闭,士兵们都垦地种粮去了,城中到处都是士兵,安全得很。”
矮妇纠结,“地动不是把房屋震塌了吗?”
梨花看出她的心思,说道,“又新建了屋,怕你孤单,我让古阿婶和你一起。”
矮妇知道梨花收留了戎州人。
小姑娘嘛,心肠总是软的,加上庄子需要人手,让戎州难民为自己效力无可厚非,她眼珠转了转,“古阿婶是谁?”
“偶然救下的人。”
“我是管事吧?”矮妇又问。
“当然,古阿婶就是打杂的。”
矮妇满意了,“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
回来后,她还要安排人去戎州收粮,还得去安福镇收菘菜,事情多得很,梨花说,“王都局势混乱,咱们这趟进城得换个身份。”
矮妇琢磨出点不对劲。
她不是贵人出身吗?哪儿用得着隐瞒身份?
“为何?”
“牵扯到我族里,不方便多说,芳姨,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专心为我做事,几年后,我不仅给你们发工钱,待你年迈,还给你养老。”
她盯着矮妇的眼,话锋一转,“但你要是出卖我,我会千方百计抓了你扔到岭南去。”
矮妇迎着她冷若寒霜的眼睛,打了个寒颤,“这你不是说过了吗?”
“城里可能有你的老熟人,我也是怕你忘了。”
矮妇心虚,“我我记性又不差,怎么会忘?”
“记住,不得跟任何人说庄子里的事儿。”
矮妇忙不迭点头,“我知道轻重的。”
一开始,她以为梨花为了保全族人不得已躲到山里来的,渐渐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她不仅派人凿石,还烧炭织布,开荒种地囤粮,这阵仗分明是想造反。
她的卖身契在梨花手里,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怎么敢乱说?
“除了买布,可还有需要我做的事?”她问。
梨花道,“屋子附近住的是士兵,你记得谨言慎行,可能的话,帮我留意城里人大部分人的动静就行。”
这么简单?矮妇有些诧异了。
梨花给她说进城用的身份,翌日,天不亮就带着她们下山。
为了运输布匹,梨花推了辆车。
古阿婶边走边挖野菜,矮妇无所事事,隔一会儿就问还有多久。
进山走了多久她已经不记得了,但隐隐觉得生不是这条路。
古阿婶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并不搭腔,矮妇讨了没趣也不问了。
夜里,在一个荒村睡的。
没有姑娘们的呼吸声,矮妇睡得很不踏实。
回城声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儿,现在竟完全不期待了,见古阿婶坐在边上搓草绳,矮妇找话题聊,“古嫂子老家哪儿的?”
古阿婶瞥她眼就低下头去。
跟哑巴似的。
矮妇心里不舒服,小娘子不是说她好相处吗?怎会是个闷棍子?
她又问,“古嫂子跟小娘子多久了?”
古阿婶竖起食指,矮妇惊讶,“十年了?”
古阿婶笑笑,又低下了头。
矮妇不由得看向她的手,双手粗糙,手背还有疤痕,明显是做粗活的。
她不禁又问,“小娘子可与你说了城里物价?”
古阿婶摇头。
不知是不是嫌她聒噪,摇完头,古阿婶背过身,心无旁骛的搓起草绳来。
要不是为了看着矮妇,古阿婶可不想领这份差事,益州城城门四闭,进去不好藏身,哪有山里安全?
但赵家人的戎州口音重,容易暴露身份,她不同,矮妇出卖她们的话,她杀矮妇灭口能扮作益州人活下去等机会,赵家妇人没经历过人心的阴暗丑陋,一遇着事就慌了。
搓完一根绳子,她回头看矮妇。
矮妇的眼睛上下打量她,“你不会是戎州人吧?”
她记得小娘子那些婶娘在她面前就不说话。
怕满嘴的戎州音遭人嫌弃。
“不是。”古阿婶缓缓开口,竟有点益州音,矮妇坐起,“你是益州人?”
古阿婶不搭理她了,收起草绳,“你睡不着的话就守夜吧,我眯一会,醒了换你。”
第168章 168运输菘菜启程去安福镇
矮妇看她没有戒心,便想趁机套套近乎。
“古嫂子家里还有何人?”
往日她想跟梨花几个婶娘聊聊家常,她们如临大敌似的,常常她说好几句也得不到回应。
后来她知道她们是戎州人,不说话估计是害怕暴露难民身份。
设身处地,她们也挺不容易的,老家闹饥荒已够惨了,还遇到打仗,幸好命大逃了出来,否则现在已是一堆白骨了。
和她们相处久了,矮妇已经不在意那些了。
古阿婶背过身侧躺着,手里摇着竹扇,并未答话。
矮妇喃喃自语了一番,见她手里的扇子落下,也跟着安静下来。
翌日,在城门口时,守城官兵问话,矮妇照梨花的吩咐,扮作梨花的表姑,因在王都待不下去了回来的。
她一口地道的益州口音,官兵没有起疑,只问,“王都那边怎么样了?”
“城里太平,治安也好,就是物价太高了,两天卖不出布我就着急。”
官兵看到推车上的布了,手艺粗糙,哪儿入得了王都贵人的眼,他道,“那你回来对了,天冷后,买布缝被子的人多了,偏城里布庄的布贵,好多人都买不起,你这布一进城,肯定卖得精光。”
矮妇捂嘴笑起来,“那可太好了。”
官兵放行时,不忘提醒她们去衙门办户籍。
等麦子撒进地里,衙门肯定要挨家挨户盘查的,拿不出户籍牌,会以奸细处置。
矮妇扭捏的朝他挥手,语调轻柔婉转,“知道了。”
古阿婶蹙眉,“咱进城做正经生意的,你能否稍微稳重些?”
矮妇笑容灿烂,“我尽量改啊。”
勾栏院那种地方,举止轻浮才能揽客,矮妇习惯了。
这不,一到住所,见隔壁全是血气方刚的士兵,眼睛亮得跟捡到金子似的。
“哎呀,你们这麦苗也长得太好了吧,怎么种的啊?”矮妇自顾站去士兵们的麦地,熟稔道,“我家的麦苗怎么差那么多?”
士兵看她皮肤保养得好,笑起来春风满面的,羞赧的扶了扶幞头,“我们的麦子撒得早,麦苗自然要长些。”
“这样啊”矮妇蹲地,认真瞧了瞧,“你们的麦苗就是比我家好。”
“现在看不出来吧。”
梨花也就开个门的间隙,矮妇已经跟他们聊得热火朝天了,古阿婶面露忧色,“十九娘,她这样不会给咱招来麻烦吧?”
“不碍事。”梨花朝麦地喊,“表姑,你还没办户籍,要不托阿叔送你过去?”
她在程副将他们面前露过脸,这次进城,她特地戴上了口鼻巾,为的就是办户籍不被认出来,如果有人肯替她跑一趟的话,她感激不尽。
矮妇眨眨眼,装出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郎君可否帮帮奴家?”
这腻歪的语气,古阿婶抖了个激灵,“她真的不会坏咱的事儿?”
“她在勾栏院摸爬滚打多年,知晓怎么应付这些人,古阿婶,你盯着她,只要不出格都不用理会。”
古阿婶瞥一眼面红耳赤的士兵,忧心忡忡的点头,“行吧。”
有士兵做保,两人去衙门没有遭到为难,回来后,矮妇对他们更为谄媚,“往后就是邻里了,还请郎君们多多关照。”
进城后,她涂了胭脂,容色比普通人好。
士兵们羞红了脸,连连附和,“应该的。”
梨花在屋里铺床,矮妇欢喜的跨进门,“小娘子,你说我做老本行怎么样?”
“”梨花神色微滞,“春花姑娘她们要织布。”
“嗐,我想的是自己接活。”
“”梨花抖了抖褥子,直起身,“你在勾栏院这些年还没厌弃男人?”
春花姑娘被骗,她气得嘴歪眼斜的,她以为她厌弃男人了呢。
“为啥要厌弃?”矮妇看了眼面前的小桌,拉开凳子坐下,“人生在世,不就靠讨好人过日子吗?在家讨好爹娘,出嫁讨好公婆夫婿,左右都是讨好人,那讨好隔壁那些郎君又如何?”
梨花不想沾那生意。
矮妇说,“小娘子不是想让我打听消息吗?整个益州城,有谁比他们的消息灵通?”
“我知道小娘子怕我惹火上身,我想过了,我不随便接客,只挑那几个顺眼的”
古阿婶打扫完隔壁屋进来,听到这话,脸色不好,“一旦重操旧业,哪有你挑剔的份儿,好好做个掌柜,他们或许会敬你两分,你要自甘下贱,他们只会把你当做发泄的玩物,那时生死都由不得你了。”
梨花点头,“古阿婶说得对,既已还良,就别惦记过去了,我和堂叔说了,每半个月会送布下山,到时你们出城拿就行了。”
矮妇思考古阿婶的话。
歇了接客的心思,死鬼给了她一笔钱,好好跟着小娘子,这辈子该是衣食无忧的。
何苦再过那看人脸色的日子。
她问梨花,“我有心仪的人可以嫁人吗?”
“”
刚进城,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吗?梨花看向古阿婶,用眼睛询问。
古阿婶道,“这世道,多是见异思迁之人,你长得漂亮,他们趋之若鹜,待你年老珠黄,谁会多看你两眼?”
矮妇不悦,“不见得吧。”
死鬼对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梨花也想到了人牙子,说道,“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五年后你若想嫁人了,就找我赎回你的卖身契,如若不然,就让你丈夫也为我办事,当然,我会付他工钱。”
矮妇心动,“他要是不肯呢?”
“说明他不是真心想娶你的。”
矮妇见多了男女之事,有些道理不用梨花细说她都懂,于是道,“我知道了,古嫂子说得对,世上多狼心狗肺之辈,我要嫁人,自会嫁个顶天立地的。”
梨花转移话题,“先收拾屋子吧。”
两间屋,一间做了卧房,另一间就是柴房。
因两人要在城里长久生活,梨花给了古阿婶银钱采购些家具摆设。
有推车,两人拉货也算方便。
梨花帮着打扫完屋子就回去了。
戎州城的废墟里堆着银钱的消息在益州城传开,好些百姓结伴出城,梨花遇到好几拨人,有几个人看她年纪小,善意的招手,“小娘子,要不跟我们一起吧,那些铜钱重,你细胳膊细腿的捡不了几个的。”
“不了,最近山里动物横行,我进山打猎的。”
“你还会打猎?”路人惊奇。
梨花严肃的摇头,“我不会,可以学啊。”
“跟谁学?”
“自学。”
众人好笑。
到岔口后,梨花和她们分开。
永乐村的田地明年休耕,所以没撒麦子,不过稻田里结了二次稻穗,颜色还泛着青,可想到去戎州城的百姓们要是经过这儿,必不会留其在田里。
于是,她把稻穗全割了。
因收割稻穗,在永乐村耽误了两日,回村后,郑四娘告诉她,“十九娘,你堂伯他们去戎州城收稻谷了,本来想等你回来再商量的,但这两日戎州城进了百姓,他们怕晚了稻谷被其他人收了,所以没等你回来就挑筐推车下山了。”
梨花愕然,“去了多少人?”
“四个村的加起来约有一百二十多人,再加上望乡村那边的人,恐怕有三四百人。”
郑四娘守门就是和梨花说这事的,“你青山堂叔带的人。”
赵大壮要守村,不能离村。
“李解他们呢?”
“在谷里准备去安福镇的干粮呢,十九娘,你们啥时候启程去安福镇,能带上我吗?”
老木匠潜心钻研木工,不太理会村里的事儿,因此好多事都是她在管,她想出去见见世面,往后更好的帮衬村里。
梨花没拒绝,“村里没事了?”
“地里的野菜夏末就收了,现在全撒上了麦子,没什么事了。”
“成,你回家备三十天的干粮,明早咱就动身。”
回谷前,她去了趟望乡村,如郑四娘所说,两百多村民去戎州城收粮了。
雨顺也去了。
泥鳅把刚烧出来的炭铺在石板上,嘟哝道,“雨顺知道要回戎州,偷偷挤进队伍里,走出去老远才喊我,害我想留他都不行。”
“又不是回西山村,至于那么积极吗?”
“那么多人,不会出事的。”梨花知道他担心雨顺的安危,宽慰道,“我大伯打探清楚了,方圆十里都没有岭南人,他既想回去,就由着他吧。”
山里的日子枯燥乏味,以雨顺的性子哪儿待得住?
“哎。”泥鳅叹气,“我这不害怕吗,他家就他一根独苗苗了。”
“村里人会保护好他的。”梨花看了眼忙活的村民,“我大伯母去了没?”
“去了,她本来不想去的,李郎君派人传话让她跟着,她不敢不从。”
元氏在村里没作过妖,老实得很,泥鳅说,“赵四郎在后边捡栗子去了,你要不要带他回去?”
“不了,大伯母回来见不到他人会担心。”
元氏肚里的孩子在牛家村没了,赵漾就是她的命根子,梨花可不想趁人之危,“这几日开荒怎么样?”
“树根太多了,罚三郎说附近不适合耕种,就往北挪了几里开荒。”
西山村就是树多土地贫瘠大家才偷东西的,泥鳅道,“你要不要去看看?那边的土壤软,挖地不费劲,已经挖出了两分地了。”
要不是跟树根较劲,
一开始就去北边开荒的话,现在少说得有四分地了。
梨花看了眼天色,“我就不去看了,罚三郎既有经验,那就听他的,只是不可往北边走太远。”
“我们知道的,对了,村里烧出来的炭多,你去安福镇的话,能否给那边的村民捎些过去?”
这次是去收菘菜的,队伍会推车,梨花应下,“你们把炭堆好,明早我派人过来拉。”
除了炭火,望乡村还给安福镇的人装了两百斤栗子,两百斤野菌,五十斤笋子,十只兔子,五只野鸡,两只老虎,以及各类药材。
村里有称,泥鳅特意称过的。
东西搬上车,益州兵难以置信,“你们这些日子囤的?”
泥鳅自豪的挺了挺胸膛,“对的。”
虽然山里条件差,但大家都很努力的过日子。
在荆州时,大家累死累活挖出来的东西都上交了,而今不同了,无论挖到什么,都是他们自己的。
所以他们卯足劲的干活。
闻五眼里露出赞赏,“你们真厉害。”
“可不是吗?”
这些是公中的,加上村民们自己的更多,泥鳅说,“我们不识字,也没有纸笔写信,还望郎君替我们捎几句话,就说我们在山里挺好的,让他们别惦记。”
他说到孩子,“周大山,李霸儿,安敏儿”
他念了一长串名字,“他们已经回来了,放心的话,就让孩子待在山里,我们会照顾好他们,不放心的话就等明年三娘去安福镇把他们送过去”
闻五快要忘记这茬了,“我会跟他们说的。”
这些是村民的意思,泥鳅说,“再问问他们缺什么,只要山里有,我们就给他们寻到。”
“好。”
东西全部装好车,闻五就吆喝着启程,下山跟梨花她们汇合。
梨花坐在马车里,穿过官道走进通往安福镇的山,她撩起帘子喊李解,“让于三去前边探路,谨防有岭南人。”
赵广昌探了戎州,但没来过这片山岭。
“他已经去了。”
马车占地宽,遇到杂草丛生的地方,需挖了草才能行走。
不过为了让马舒服些,前几日,李解给马蹄装了铁蹄,先前在城里搜刮回来的,赵家人不认识那玩意,挑出来给李家兄弟打铁锅,被李家兄弟认了出来。
知道铁蹄的作用后李解立刻就给马装上了。
看马儿走得稳健,他不禁想到雨天被他抛弃的那匹马,“早知道铁蹄的用处,那匹马就不会困在雨里了。”
民间素来禁止兜售马匹,现在更是有钱难卖。
可惜了。
梨花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们没养过马,哪儿知道铁蹄这种东西。
就像她们去年不知道戎州会被岭南人攻陷一样。
人,只有见得多了,才懂得多。
梨花从怀里翻出赵广安誊抄了十几页的医书,“李解,你给我瞧瞧这个字念什么?”
她还得努力识字。
李解偏头看了眼,“翘,连翘。”
梨花嘴里念了十几遍,往后翻,继续问李解书上复杂的字。
有事情打发时间,并不觉得无聊。
只是去安福镇的路要比想象的坎坷,途中遇到了因地动而倒塌的山石,修路就花了半天时间,好不容易翻过山,气温骤降,再翻两座山,顿时进入寒冬似的。
往西直行是梁州,梁州多部落,据说还有草原。
那儿夏日也会飘雪。
每次说书先生讲过草原部落,她都不太相信,哪有地方夏天飘雪的,然而随着温度越来越低,鹅毛般的雪坠落时,梨花信了。
这几个月,闻五他们下山搜刮了不少好物。
知道安福镇气候诡异多变,每个人都带了厚袄子。
趁休整的间隙,齐齐换上袄子,跟梨花说,“翻过前边那座山,往北走半天就是安福镇了。”
马车里烧着炭火,梨花没有撩帘,“那咱继续赶路,到安福镇再休息。”
“是。”
干粮和水带得足,所以这趟没怎么耽搁,等到了白雪皑皑的山上往安福镇望去,满目苍白,跟荒废的小镇似的。
梨花裹紧身上的衣衫,问闻五,“于三呢?”
“下山打探情况了。”
想着梨花没有来过,闻五给他指更西的地方,“数两座山就是梁州的地界了,那儿有十几个村寨,多年来不和外人往来,久而久之,草原上的部落越不过他们,所以安福镇还算太平。”
安福镇四面环山,只能往山
与山之间的峡谷进出。
梨花看了两眼,问他,“你来过这儿?”
“曾经跟着百户到此巡视过。”闻五生不隐瞒,“梁州经常有部落打架斗殴,节度使担心殃及附近村镇的百姓,每年都会让人巡视。”
“梁州很乱?”
“全是些部落,难以教化管束,这么多年来,为官者最怕的就是去梁州做官了。”
闻五没有去过梁州,不过营里的人说起梁州都一副鄙夷嫌弃的模样。
时间长了,闻五也瞧不起梁州这个地方。
他道,“在益州人眼里,梁州跟岭南没什么两样。”
想到石进出自梁州,闻五道,“那晚搜牛五郎的后院不是搜到了石进的东西吗?十九娘可有收好?”
“收着的。”那会儿太乱了,胡大偷偷塞给她,她立刻丢进棺材里,到现在都没来得及看有哪些东西,她问闻五,“你听说过梁州石家吗?”
“没有。”闻五说,“我们是益州兵,没有朝廷旨意,不得离开益州。”
梨花又问身后围着炭盆的益州兵,“你们呢?”
“我们和梁州甚少来往,哪儿知道梁州的大户人家?”他们整天在军营里操练,接触得最多的就是百户,百户那人精明市侩,再想巴结人也不会巴结到梁州那边去。
有个益州兵说,“石家没听说过,但梁州樊家倒是听说过。”
他一说,闻五也想起来了,“那是两年前的科举探花,回梁州时途径益州,好多夫人娘子上街抛绣帕。”
都想得探花郎亲睐。
据说不少官员的家眷也去了。
茶馆里的都是些爱听八卦的,因此说书先生不怎么讲科举的故事,她问,“樊家是世家大族吗?”
“那几日都讨论探花郎的才学容貌去了,没怎么关注探花郎的家世。”
胡大冷得瑟瑟发抖,哆嗦道,“我倒是听说了些,探花郎是小妾生的儿子,自幼不受他阿耶喜欢,七岁时,偷偷去书塾旁听夫子讲课,夫子可怜他,得空就会亲自教他。”
闻五拧眉,“既是妾室所生,那他应该不是普通百姓出身。”
寻常百姓,谁养得起小妾啊?
梨花没想过石进的名字是假的,想了想,说道,“石家人不在了,说那些没用,咱先想想怎么下山不引起人怀疑吧。”
根据之前官府的说法,每个村都由村长,也有士兵。
她让赵铁牛他们藏些人,半夜出来劳作,不知会不会露馅。
闻五指着面前的山坡,“这儿下去太惹眼,咱最好从右边的峡谷进去,于三这趟去,会找到你堂叔的住所,天黑后,让他佯装带着人出门,咱们扮作镇上的人混进去即可。”
梨花侧目,“这个法子好。”
闻五垂眸。
说来也怪,在兵营里时,他脑子就没这么好用过,否则当日百户让攻村,他绝不会赞成。
现在跟着李解东奔西跑的,脑子越来越灵活。
他问李解,“先生觉得如何?”
“可以。”
然而于三这趟去的时间久,半夜才回来。
山上风雪大,等于三的时候,他们找了些藤蔓编成藤席挡风,梨花则坐在马车里,当李解说于三回来了,她才出去。
于三脸上满是雪渣子,说话声音抖得厉害,“十九娘,你堂叔他们住在镇子的西边,咱是现在去还是明早再说?”
“你没看到我堂叔?”
“没,菘菜地旁边的草篷里有狗,我一靠近就汪汪汪的大叫,我怕惊动里面的人,赶紧回来了。”
李解皱眉,“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西边?”
“那儿有新起的屋子,屋前有炉子,跟村里人早先烧炭的炉子一模一样。”
安福镇冷,赵铁牛只要不傻就会组织人烧炭。
说着,于三吸了吸鼻子,“我还看到茅厕了,整整四间屋的茅厕,不是他们盖的还有谁?”
赵家做事的风格很明显。
缺什么造什么,从不将就着过,赵铁牛嗓门大,但做事周全,村民们有男有女,总不会混着吃喝睡觉吧?所以茅厕分男女,卧房也分。
以为梨花不相信自己,他指了指镇子的西边,“就在那儿”
漫天飞雪,不怎么看得清山下的茅屋。
梨花道,“那咱们明早再下去,村民们要是问起,就说咱们夜里进山打猎了,冒充我堂叔他们直接过去。”
于三背过身,擦了下鼻子,没办法,太冷了,这一来一回,差点没把他冻死在半路,他问,“有热水吗?”
有小兵端着烧沸的水过来,“快喝点暖暖身。”
第169章 169养狗子了安福镇挺好的……
风雪越来越大,好像回到去年寒冬那会儿。
荆州的冬天也冷,但远不及这种寒意浸骨的冷,章二娘她们带的衣衫单薄了点,厚着脸皮来找梨花,“太冷了,十九娘能否再给我些炭?”
她们捡了些枯枝,奈何皆被大雪染湿,点不燃了。
梨花给的炭,仅够部分人取暖。
“闻五,给她们多拿点炭。”之前是怕安福镇太冷,想多给赵铁牛他们留些炭。
于三既说赵铁牛他们烧了炭,给章二娘她们也无妨,她说,“睡觉时记得多在地上铺两层草”
草是半路割的,本想搓成草绳存着,不成想遇到风雪天,垫地上睡觉正合适,章二娘点点头,跟着闻五走了。
寒风呼啸,像野兽在怒吼似的,闻五他们睡不着,去四处溜达了圈,天际泛白时,拎回来几只兔子,“今年不知怎么了,野物都泛滥了。”
谁说不是呢?
益州的山里头,打猎可轻松了。
闻五道,“十九娘,有这些,山下的村民们应该不会怀疑咱了。”
其他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下山了,听到这话,恍然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这么多人上山,空手而归是有点说不过去。
闻五之前没想那么多,“运气好罢了。”
这趟来安福镇,除了收菘菜,还想买些粮食回去,所以赵广从也在,只是他性子懒,一路甚少出头做事,便是即将下山,他也懒洋洋的,只跟梨花说,“三娘,先说好啊,他们不卖粮可不能怪我”
“二伯尽力而为就是。”
队伍缓缓往山下走,远远的,就听到有狗叫。
大雪纷飞,地里的菘菜像裹了白霜,晶莹透亮。
往西几百米,有条还算宽敞的山路,路上有车轮驶过的痕迹,约莫经常有人上山。
镇上住的多是妇孺,闻五边走边吆喝,“山上冷,兔子都被冻僵了,谁想吃肉就去山里碰碰运气啊。”
被狗叫引来的村民们看他们男子占多数,果真没有起疑,还问闻五,“你们收获咋样?”
“还不错,就是太冷了,我们快被冻僵了。”
不远处的连排茅屋,有汉子扛着锄头出来,在他们嚷嚷前,闻五抢先道,“铁牛兄,赶紧来帮忙啊。”
汉子们怔了怔,一人急忙回屋,很快,走出个穿灰色袍子的男人,“来了来了。”
确认他们是赵铁牛的人,村民们艳羡的顺着羊肠小道围了过来。
嘴里不忘数落赵铁牛,“赵兄弟,你们进山怎么不说一声啊,我们跟着挖点野菜回来也好啊。”
赵铁牛刚刚在茅坑,听人叫他说外面来了人,笃定是梨花她们,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下次啊,这几日下雪,我让他们进山瞧瞧而已,没想打猎。”
若只是瞧瞧,怎么会半夜进山?
妇人道,“赵兄弟,你越来越狡猾了啊。”
“哪能啊。”赵铁牛摸摸头,赶紧让人去山路上接人,打发凑热闹的邻里道,“嫂子,你家大郎是不是在哭,我好像听到他的哭声了。”
冷风灌进耳朵里,妇人听不真切,她顿了顿,赶紧跑了。
小道上的人后知后觉想起家里门没关,霜雪弥漫,要是遭小偷闯进去,地窖的菘菜就完了。
当即顾不得看稀奇了,转身就往回走。
赵铁牛兴高采烈的跑向山路,替梨花牵马,“幸好起了雾,若是平日,村民们看到马肯定会议论纷纷。”
梨花纠结过要不要把马留在山上,但她没养过马,怕马挨不了严寒,这才冒险落在最后面的。
梨花坐去外面,“铁牛叔,你们在这儿可好?”
“吴七没和你说吗?咱在这儿可好了,起先时不时有官兵来村里巡视,检查大家有没有认真种地,等菘菜长出来官兵就没来过了,咱们人多,村长也不敢招惹咱,咱在这儿自由自在呢。”
来之前,担心暴露身份遭驱逐。
后来发现完全是想多了,安福镇目前也就十几户人家,看他们人多,都想仰仗他们庇佑呢。
赵铁牛说,“比在山里还舒坦。”
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天晴就外出干活,下雨就进山砍柴。
别人晴天砍柴,他们不同,他们砍湿柴回来晒干烧炭。
日子充实得很。
梨花问,“大家身体怎么样?”
“前阵子有几个人生病去了,其他都还好。”赵铁牛也让人挖草药,每逢有人咳嗽流鼻涕就熬一回药所有人都吃,所以哪怕降温也没多少人着凉。
梨花又问,“知道生的什么病吗?”
“不知道,人是半夜没了的,那会儿大家睡得熟,外面守夜的也没听到动静。”说到动静,赵铁牛问梨花,“你们是不是昨晚就到了?李九跟我说狗叫得凶,怀疑来了贼,守夜的人在地里转了好几圈呢。”
想到梨花还不知道他养狗,急忙叫人把狗牵过来,“那狗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我们正商量怎么吃时,那狗突然给我们生跪了下去。”
“活到这个岁数,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不自禁的,就想到了咱们逃荒那会遇到官兵射杀难民的时候”赵铁牛感慨,“难民也跪地求饶了,可惜官
兵没有理会。”
深有同感,他就做主把狗留了下来。
他跟梨花说,“这狗叫大福,可机灵了,没拴着它看地时,它爱往山里跑,一回来嘴里就叼着兔子野鸡啥的”
梨花惊讶,“还有这事?”
“对啊,有阵子天天进山,我怀疑山里有东西,就带着人跟在它后边,你猜怎么着?兔子野鸡跟过年赶集似的热闹,我们抓了上百只野鸡兔子”
“约莫感激你们没有杀它吧,铁牛叔,去世的人是不是吃了肉死的?”
赵铁牛错愕的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望乡村也出现了类似的事儿,我猜测他们之前吃过生肉,体内积了毒,这些动物的肉跟那些毒结合能取人性命”
赵铁牛脸色大变,“那我们不会死吧?”
“以前没吃过生肉就不怕。”
赵铁牛仔细回想,“可我不知道以前吃没吃过啊?”
“铁牛叔你吃了肉没事以后就不会有事。”
赵铁牛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那族里怎么样?没死人吧?”
“没。”梨花顿了顿,“但是有两个堂婶的身子不太好,不知道能否熬过今年。”
多田娘的病已经好几年了,赵铁牛是知道的,他说,“生老病死,谁都逃不了,只要不是死于非命,咱们都要欣然接受,对了,你阿奶的身体怎么样?”
“比不上从前了,四奶奶也是,年纪大了,手里有点事做还行,不做事浑身难受。”
“年纪大了是那样的。”赵铁牛也是来安福镇才知道的,“还记得你说的婆婆不,她身子骨不好,儿媳孝顺,让她在家带孩子,可她天天唠叨肩膀痛要干活,然后挖几天地就好了。”
怪得很。
赵铁牛又问,“你四爷爷呢?”
“他还硬朗。”
之前都以为老村长不行了,谁知身体竟是最硬朗的,赵铁牛羡慕,“我到他那岁数有那么康健就好了。”
说话间,马车进了院子。
赵铁牛又喋喋不休的说起来,“这儿以前是地主家,我们搬进来后,往两边扩建了八间屋子,远处瞧着是连排茅屋,其实是个大宅子。”
他指着院墙,“墙是我们自己砌的,虽说村里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到底怕她们去官府揭发我们,于是就建了这个围墙。”
章二娘她们开始卸东西了。
赵铁牛牵着马继续往里走,穿过月亮形的拱门,进到又一个小院。
院子左右连接着走廊,走廊一侧摆满了短小的炭,赵铁牛说,“镇上的人说冬天冷,白天干完活,晚上我们就烧炭,看看,全是炭,烧到明年开春仅够了。”
除了炭,廊下还挂着肉,赵铁牛解释,“这是镇上的人教的法子,肉抹上盐挂起来,能储存好几个月。”
原本想年底给族里捎回去的,梨花既来了,赵铁牛当即安排,“晌午咱就煮几只兔子吃,别说,风干的肉有嚼劲,跟牛肉的口感很像。”
而且没有牛肉腥。
赵铁牛很喜欢。
一走廊全是肉,估计有几百只,梨花震惊不已,“全是你们去山里弄的?”
“对啊”赵铁牛扬起眉,伸手抱梨花下车,“铁牛叔带你进屋瞧瞧。”
院里连着东西厢房,赵铁牛打开厢房的门,露出一排排木架,架子上全是竹篾编织的笼子,每个笼子里都有兔子。
别说她,跟来的李解都惊着了,“你们养的?”
“厉害吧。”赵铁牛得意的扬起眉,“这屋子共六十七只兔子,有十九只怀了小兔子,顶多半个月就要生了,到时咱的兔子会更多。”
“铁牛叔还会养兔子?”李解没有贬低他的意思,纯属好奇。
赵铁牛挺了挺胸膛,“当然啦。”
梨花知道他有多少能耐,没在李解面前拆穿他,“铁牛叔,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
看她笑起来,赵铁牛有点心虚了,“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李七郎家里以养兔子营生,在山里抓到活兔子后,他提议养起来。
族里也养兔子,还生崽了,赵铁牛心动,就把养兔子的事儿交给了李七郎,谁知没多久,李七郎就说兔子生崽了,然后越来越多,要不是秋凉不好找兔儿草,他们的兔子肯定还会更多。
他道,“不知谁捅了兔子窝,竟跑来这么多兔子。”
梨花和李解对视眼,没有提北边山岭的事儿,“望乡村的村民怕你们过得苦,让我们带了不少野货来。”
“这儿又不是没山,还怕我们没肉吃不行?”赵铁牛说,“他们要开荒,不补身体可不行,走的时候你们把肉拿回去。”
“既是他们的心意,你们就收下吧,对了,我看菘菜还在地里,会不会坏啊?”
“不会。”赵铁牛没种过菘菜,全是跟镇上的人取的经,“安福镇的雪下了没几日,不会坏的。”
安福镇虽然偏僻,但土地不算贫瘠,他们来时,地里还有庄稼,根据益州新政,谁开垦的地就归谁,他带着人日夜不停的挖地,到现在,整个安福镇开出来的田地约有八成都是他们的。
所以菘菜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赵铁牛高兴道,“三娘,不怕你笑话,来安福镇后,我感觉自己像个地主似的。”
住着大宅子,吃着肉,比在近溪村那会还富裕。
梨花看出来了,自打进院后,他的嘴角没有放下来过。
梨花问他,“铁牛叔过年回谷里吗?”
“不回了。”赵铁牛已经想过了,“寒冬腊月的,一来一回太花时间了,待会给你堂婶捎些肉回去,告诉她明年暖和了我再回去看她和孩子。”
他指着白雪皑皑的外面,“我要守麦子。”
除了菘菜,地里还种了麦子。
照理说土地该休耕的,但不知能在安福镇待多久,与其让田地荒废,不如撒麦子,来年有多少算多少。
赵铁牛说,“谷里的地明年休耕,三娘准备怎么办?”
“戎州有地呢,我准备让大家回戎州种地。”
“遇到岭南人怎么办?”
“他们自顾不暇,暂时顾不上我们了。”梨花告诉他戎州发生的事儿,赵铁牛仰天长啸,“老天有眼啊,那么穷凶极恶的人,就该全部毒死了了事。”
梨花道,“所以明年我们会去戎州捡地种。”
“这个法子好,山里那么多张嘴巴要吃饭,真要什么都不种的话,一旦没了粮,大家肯定会闹事的。”
好多争执和矛盾都是穷给闹的,赵铁牛已经见识过了,他说,“岭南人是不是退回岭南了?”
“暂时不清楚。”
“他们要是退回岭南,咱就能回戎州了。”赵铁牛说,“咱们人多,回戎州就建城墙,像益州城那样把岭南人挡在外面,这样就不怕了。”
围墙才会让人感觉到安全。
梨花点头,“会有那天的。”
这事她已经想过了,时机成熟了,找块易守难攻且土地肥沃的地造围墙住进去,还像从前那样过日子。
“那需要人时跟我说,我带人回去帮忙。”
“好。”
因着梨花她们的到来,村民们很是激动,晌午不仅煮了肉,还杀了几只兔子烤,另外蒸了几十只风干的兔肉。
总共一千多人,赵铁牛为了方便认人,将村民们按姓氏称呼的。
李姓是大姓,人数最多,赵铁牛常喊排行前十的人。
扩建的屋子大,里头燃着炭火,跟暖炉似的。
里头的床全是木板,用竹帘隔了一下。
梨花进去后,他们争先恐后的凑上前说话。
有问山里建屋建得怎么样的,有问开荒的情况的,也有问找回来的孩子的。
梨花挨个挨个回答,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赵铁牛端着热腾腾的肉汤进来,高声呐喊道,“别说了,等三娘喝口热汤啊。”
桌子是连排的长桌,砍回来的树直接削成板搁地上的,两侧摆了蒲团子,梨花跪坐在蒲团上,跟村民们说起戎州的事儿。
知道死了无数
岭南人,他们额手称庆。
“可恨不能看到他们的死状。”有人喜极而泣,“大郎,你的仇老天爷给你报了啊。”
这一句带着哭腔的声音,让大家顿时沉默下来。
赵铁牛把盆放梨花跟前,然后找来碗给她盛汤,和众人道,“岭南人坏事做尽,遭报应是迟早的事儿,我们已经脱离了魔爪,往后就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他说,“总有一天,我们能堂堂正正的告诉别人我们是戎州人的。”
在那以前,他们都得隐瞒自己的出身。
村民们背身抹泪,“戎州的岭南人死绝了吗?”
“不知道,目前只知道戎州城附近的岭南人全死了,南边的情况怎么样不得而知。”
“希望老天爷把他们全收了。”
庄户人家,从来都是看天吃饭的,一遇到事,能求的只有老天爷。
梨花说,“我大伯往南边去了,不久就知道南边啥情况了。”
说话间,赵铁牛盛了一碗汤给她,另外还有个碗装满了肉,梨花看着盆里的菘菜,“给我舀点菘菜吧。”
“先吃肉吧。”
赵铁牛吃菘菜快吃吐了,现在他是宁肯吃野菜也不想吃菘菜,便想着梨花也是如此。
村民们也说,“对,十九娘多吃点肉,下雪前,咱们隔两天就进山打猎,经常吃着的,你远道而来,多吃点。”
村民没有夸张,赵铁牛为人大方,那天抓到十只兔子,当晚能煮六只,他们一千多号人,进趟山少说几十只猎物。
有时候都怕他们把猎物抓完了,梁州人过来抢他们的。
梨花尝了口肉,问他们在安福镇是否习惯。
村民们的说法和赵铁牛差不多。
在荆州那会就是身份地位的末等民,挨打是常有的事儿,到这儿后,村长态度和善,邻里也好相处,日子闲适自在,不知有多好。
他们道,“比在山里好哟。”
山里太平,却也清苦,还要担心岭南人来扰,哪儿有安福镇舒适。
梨花好笑,“看来章二娘她们来对了。”
章二娘她们也是荆州村里出来的,和大家的话题更多。
李七郎道,“可不是吗?”
有肉有菜,大家甚是健谈。
晚上,梨花和章二娘她们睡在内院屋里,章二娘想找个人说说话,翻来覆去睡不着。
梨花习惯了睡马车,突然换到床上有点不适应,感觉章二娘翻身,轻轻开口,“章二娘睡不着?”
其他人已经睡着了。
炭盆里的炭好像快熄灭了,章二娘坐起,“十九娘也还没睡?”
“太暖和了,不习惯。”
“我也是。”章二娘起身往炭盆里加炭,“我以为这儿很苦来着,没想到条件比山里好。”
“这样你们就不怕饿肚子了。”
“可我害怕。”章二娘回到床上,“我做事笨手笨脚的,留在这儿给大家拖后腿怎么办?”
她不怕吃苦,就怕别人比她勤奋努力,那样会显得她懒惰。
她是后来的,融不进去怎么办?
而且这么多人,只有几个是她认识的,且不过同乡而已,没有人照拂,她怕
梨花说,“他们不会嘲笑你的,我年龄小,干不了地里的活,但我叔伯他们从来不会因此就苛待我的吃食。”
“十九娘你是族长,哪能和我比啊?我爹娘死了,没个撑腰的人”章二娘沉默半晌,低低道,“不怕十九娘笑话,来之前,我以为大家都是苦难人,但看到他们脸上的笑,我好像想错了。”
他们已经忘了那些悲痛的事情,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了。
梨花问,“你怕你和她们处不好?”
“嗯。”
“荆州的事,你觉得他们能忘吗?别说他们,就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看他们笑得高兴,可能只是我们的到来让他们感到亲切而已,何况荆州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难不成要他们天天沉迷在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里才是好事吗?”
章二娘语塞。
到了这儿后,她想找个人聊聊荆州,聊聊爹娘的死,可等她刚刚张嘴,村民们就会打断她的话。
他们好像在回避。
她不懂。
她想是不是村民们已经忘了,或者不想提过去的事儿,所以故意避而不谈。
那样的话,岂不很遭人讨厌?
梨花隐隐猜到章二娘的心思了,可能觉得是有相同悲惨遭遇的人,见面后会抱头痛哭,诉说荆州的种种经历,但村民们笑嘻嘻的,不仅表现得很开心,还种了菘菜,养了兔子,烧了炭。
和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梨花说,“那些事儿他们绝对不会忘,之所以不说,应该是还没到说的那天吧。”
章二娘认真琢磨梨花的话,瞳孔一震,“十九娘”
“章二娘,心里的那些伤暂时收起来,等将来回了戎州,慢慢说给那些想听的人吧。”
村民们躲避荆州的话题,还有种可能,不想心里的那股气断了。
安福镇的日子再好,哪儿比得过全家其乐融融的时候?
章二娘揉了揉湿润的眼,“竟是我误会了我我会在这儿好好种地的,我阿耶我阿耶生前一直念叨着想回老家来着”
第170章 170凛冬将至各自忙碌着
安福镇有河,连日大雪让河面结了冰,人们图省事,整个冬天都吃雪煮沸的水。
赵铁牛他们也是如此。
天一亮就领着人去菘菜地抓雪,说是菘菜上的雪煮沸后有股菘菜的清香。
在山里穷怕了,即使大雪飞扬,他仍忍不住囤水。
最左间的屋里堆着有几大缸水,是雪烧开后倒石缸里的,梨花起床后,李解就端着半盆热水来,“铁牛叔越发能干了,连水都囤了不少。”
“估计被去年干旱吓怕了。”她瞥了眼叠整齐的被子,“章二娘她们呢?”
“去地里拧菘菜了,凛冬将至,为避免大雪封山,咱还是尽早回去比较好。”
赵铁牛跟安福镇的百姓打听过了,到明年开春都是雪天,他问李解,“咱可要去拜访那位婆婆?”
“二伯不是要买菘菜吗?婆婆如果能从中牵线的话,咱能少走许多弯路”梨花套上鞋,将半掩的窗户推开,望着满院雪色道,“就是小镇封闭,不知钱财在这儿能否行得通。”
据说有些偏僻的小镇不流通钱币,日常采购,百姓们都是以物易物。
李解放下盆,“咱问问就知道了。”
婆婆她们全家住在六百米外,茅屋挨着山路,离河流很近。
屋子是别人的,之前为躲避战乱出去没回来,婆婆看上院里的槐树,就带着儿媳孙子住了进去。
梨花和李解拎了只兔子,另外装了半篮子竹笋,刚到半人高的院墙外,里头玩雪的两个孩子认出她们,蹦蹦跳跳的进屋喊人。
不多时,婆婆被她们所有牵着出来,脸上满是惊奇,“你们还真来了?”
梨花用的李莹的名字,婆婆忘了,喊梨花小姑娘,“但你们来得不凑巧,安福镇入冬早,入冬后就没人下地干活了。”
恍惚想起有帮人不在意刮风下雪,任何时候,只要他们想,他们从早到晚都在地里。
于是她补充道,“除了赵铁牛他们,没人扛得住冻的。”
“难怪没看到什么人。”梨花走向裂缝的院门,不疾不徐的解释,“我和阿兄来这儿走亲戚的,过两日就回去了。”
婆婆打开门,让他们进院,诧异道,“你们亲戚在镇上?”
据她所知,镇上住的都是当地百姓除了赵铁牛那伙人。
她迟疑的看向西边田地,霜雾厚重,看不到地里的情况,她好奇道,“你们从西边来的?”
“是啊,我堂叔差人信说来了安福镇,最近地里没什么事,我们就想着来看看他,隐约记得婆婆你是安福镇的,就问我堂叔是否认得你,没想到他还真认识”
“你堂叔是赵铁牛?”
“对啊”
“难怪。”她和那伙人不曾打过交道,除了赵铁牛。
菘菜长出来后,儿媳挑粪去地里施肥摔着了就是赵铁牛给她报的信,赵铁牛热血心肠,找了两个妇人送儿媳回来,施肥时顺道把她家的肥也施了。
为此,镇上有些流言蜚语。
说赵铁牛瞧上了她儿媳,故意在她跟前卖好的。
她心里不舒服,见着赵铁牛就绕道走,赵铁牛可能看出自己不喜欢他,没有主动打过招呼。
她问梨花,“你堂叔可成亲了?”
“我堂弟堂妹都满山跑了,他来这儿我堂婶是不乐意的,但他说这边人少地多,坚持要来这儿”
婆婆微惊,“你堂婶还在世?”
“在啊,世道乱,我堂婶担心路途遥远,两个孩子吃不消,就带着堂弟堂妹留在了益州城。”梨花不知道婆婆为什么问这些,但赵铁牛为人热忱,怕不是招惹了什么烂桃花?
婆婆脸色由青转红,“原来是这样。”
“是啊,我和阿兄这趟来也是堂婶交代的。”梨花把篮子递过去,“这是我和阿兄准备的一点心意,还望婆婆莫嫌弃。”
婆婆羞愧得无地自容,亏她以为赵铁牛不安好心,殊不知人家是有妻儿的。
她往外推,“来者是客,哪儿好意思收你们的礼,外头风大,咱进屋慢慢说吧。”
梨花把篮子给她身侧的小男孩,“替你阿奶拎着好不好啊?”
小男孩看到肉直流口水,见梨花伸手,立即把篮子接了过来,转身朝屋里喊,“阿娘,咱有肉吃了。”
没多久,一戴着兜帽的妇人从灶间出来,看到梨花,眼睛亮了亮,“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梨花将刚刚的话重复了遍,妇人更为吃惊,
“赵兄弟竟是你堂叔?”
“是啊。”
“上次他救了我,我还没跟他道谢呢。”碍于那些风言风语,她不好当面道谢,托梨花道,“还请你替我说声谢谢,多亏了他,我家的菘菜才长得好。”
顾及婆婆方才的神色,梨花没有细问,应道,“好啊。”
妇人在灶间留火种,傍晚煮饭要用的。
天黑得早,所以每年冬天,家家户户都只煮两顿饭,一则节约粮食,二则节省柴火。
因梨花她们远道而来,她折回灶房,复燃柴火放铁盆里端了出来,“去屋里坐”
她们不会烧炭,每年都是烧柴取暖,她把炭盆放在梨花脚边,“益州是不是又地动了?我们的宅子塌了吗?”
上次地动山摇的,她和婆婆猜益州城的宅子怕是保不住了。
偏离得远,又不能去益州城瞧瞧。
“宅子没了,让士兵们开垦出来种了小麦,不过官府说了,他日凭户籍牌回去会悉数归还”
妇人在梨花身边的凳子上坐下,叹道,“只要这儿不乱,我们估计不会回去了。”
在镇上有地种粮,进了城,全家老小吃什么?
可惜当时在益州城没想明白,否则就把宅子卖了换钱多好啊。
她问梨花,“你们的宅子也没了?”
“没了,但我和阿兄离得近,地动后不久,进城找人建了两间屋,想着天不忙了就进城住两天。”
“还是你们好。”妇人低头看了眼烧起来的柴火,起身拿了个铁架子杵在火盆上,“你要是冷了,就把脚放出去,待会就暖和了。”
小男孩踮起脚,把篮子放在桌上,然后托着矮凳子过来。
小女孩有样学样。
两人坐在梨花对面,小手搭在铁架子上,来回翻转。
像山里人烤肉的情景,梨花莞尔,“不冷,他们多大了?”
“五岁和三岁,调皮得很,大清早的,非要堆雪人,我和她奶拦不住就由着他们去了。”提及儿女,妇人满目温柔,“他们要是像你们兄妹出息该有多好。”
“我小时候也很顽劣的。”梨花看了眼屋子。
堂屋不大,墙角摆了两个柜子,柜子上放着碗筷,再就是桌凳,没有其他。
不像赵铁牛他们的屋,房梁上拴绳子挂竹竿,竹竿上挂满了肉。
婆婆注意到她的视线,赧然道,“屋里简陋,让你看笑话了。”
“哪儿的话,我家也这样的,婆婆,你们地里的收成如何?官府真的没有征税吗?”
这事赵铁牛已经说过了,但他们毕竟是外乡人,哪儿有本地人消息灵通?
“雨水多,地里的菘菜大颗大颗的,没听说官府征税的事儿,只听村长媳妇说官府想买咱的菘菜,咱要是想卖的话,每颗五十钱的高价。”
年年都有商人来镇上采购菘菜,最贵的不过每颗二十钱。
官府给到五十钱,好多人都心动了。
她问梨花,“你堂叔他们卖吗?”
那伙人有使不完的劲儿,天不亮就在地里干活,到半夜都不歇息,附近的大半田地种的都是他们的菘菜。
卖的话就赚大了。
梨花说,“我堂叔想自己运出去卖,今年天灾不断,好多百姓都无心种粮,所以菘菜的价格肯定卖得高。”
婆婆心思动了动,“那你觉得什么价钱合适?”
“不知道,我们在半道碰到几个商人,他们专程来采购菘菜的,菘菜市价如何,还得问他们才知道。”
“他们在哪儿?”
“跟我堂叔磨嘴皮子让我堂叔卖他些菘菜呢”
“他们住在你堂叔家的?”
“是啊,我堂叔那人爱跟人聊天,路上的狗都能聊半天,何况是人了。”
说起这事,婆婆莫名就想到了赵铁牛养的那条狗,忍不住笑出声,“你堂叔这种性子挺好的。”
梨花没有坐多久,离去时,妇人抱着个小罐子出来,硬塞给李解,“这是蜂蜜,你们兄妹留着吃。”
李解看了眼梨花,见她点头后,收下道谢,“谢谢婶子。”
“我还没谢你们送来的肉呢。”
山里兔子泛滥,但家里有孩子,她和婆婆都不敢进山,今年镇上没有养猪的,她们家过年恐怕就指望这只兔子了,她说,“往后得空了来玩啊。”
“会来的。”
梨花回去后,跟赵广从说了村里的情况,让他带着人去收菘菜。
赵广从换了身商人行头,叫胡大跟着去。
回来后,笑逐颜开的跟梨花说,“成了,镇上十八户人家,有十五户同意卖给我们菘菜,每颗六十五文,我们走的前一天她们会送过来。”
他问梨花,“咱哪天走?”
“收完菘菜就走。”
赵铁牛他们开垦的地连着的,收菘菜不用东奔西跑,院里的人都出去收了。
到傍晚,一个个眉开眼笑的回来,“看着没多大片地,哪晓得菘菜这么多,十九娘,咱们的推车怕是有点少了。”
路途中下雨,每辆推车都装了车棚,车棚半人高,能塞多少菘菜?
赵铁牛志得意满道,“咱不是有推车吗?你们尽管拿去用。”
于三道,“那也得有那么多人啊”
下山时,他们每个人都推了辆车的。
梨花想了想,“菘菜耐寒,咱把车棚拆了,以堆菘菜为重。”
不知是不是怕她们偷偷走了,第二天就有好些人来问,“你们还要菘菜吗?”
李解在院里指挥大家把菘菜装箩筐里堆推车上,听到这话,大声回,“收的,你们下午拿过来吧。”
梨花没有铜板,全部给的金银。
婆婆家卖了九十颗,算少的,其他人家卖三百颗的都有。
数量超出太多,李解跟梨花说,“太多了,怕是运不回去。”
梨花也看出来了,每辆推车堆了约有两米高,不说雪天的路有多难走,益州兵推着车,连前边是不是坑都看不到,她道,“我问问他们往年吃不完的菘菜怎么储存的。”
梨花又去了婆婆家。
婆婆直言不讳,“我们家的地少,菘菜卖了后没剩多少,倒没出现过烂在家里的情况,我替你
问问村长家吧。”
村长家卖了两百颗菘菜,得了银子后,跟媳妇商量着去隔壁集市采购点年货。
听了婆婆的来意后,他思忖许久,“往年来镇上采购菘菜的商人多,谁会任由菘菜烂在家里啊”
“哎,今年不是收成好吗?我想留些菘菜明年四五月吃”
那两月青黄不接的,如果有饿死的,基本就是在四五月。
村长也起了这个心思,奈何也没法子。
最后,还是益州兵想的办法,用保存野菌的办法保存菘菜。
野菌是晒干的,但安福镇天天下雪,哪儿来的太阳?
闻五提议说烤,把菘菜切碎,放在铁板上烤。
晚上,她们特意试了试,一开始火候没掌握好,菘菜烤糊了,李解说,“不行,铁板温度高,很容易烤糊,换石板吧。”
石板是湿的,刚开始的菘菜烤熟了。
慢慢的,菘菜里的水消失,菘菜的颜色黯淡,摸着像棉布似的。
村民高兴的拿来给梨花瞧,“十九娘,是这样吧?”
“丢釜里煮来试试”
口感跟新鲜的菘菜不同,但更有嚼劲,梨花不由得让他们多煮点,每个人都尝尝。
这样一来,大家欢喜不已,“好吃,石板可以,石头是不是也行啊?”
河边有许多石子,当即,顾不得外面飘着雪,大家打着火把就往河边去了。
安福镇的夜更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梨花蹲在石板前守着菘菜,冷不丁冒出个其他想法,“用窦大娘子腌渍春韭的办法呢?”
赵铁牛皱眉,“那得要多少盐?”
来安福镇时,梨花给他的盐已经快吃完了,他跟镇上的人打听过,隔壁镇的集市有卖私盐的,价格昂贵,他寻思着年前去买点回来呢。
突然拿盐腌渍菘菜,他舍不得。
梨花也反应过来了,益州城的黑市消失了,买盐的路子断了。
她问赵铁牛,“院子里还有多少盐?”
“够吃的。”赵铁牛不想她操心,于是撒了谎。
他第一次撒谎,神色多少有点不自在,梨花看出来了,“我带了盐过来的,猪油也有,就在装着我包袱的背篓里”
“啊?”赵铁牛笑容爬上脸,“那你不早说,我以为没盐了呢。”
“不吃盐会死人的。”
这个说法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反正梨花知道再穷的人家都会买盐,她跟赵铁牛说,“缺什么你就说,你不说,我疏忽了怎么办?”
赵铁牛挠头,“这不怕给你添麻烦吗?村长说隔壁镇的集市有卖盐的。”
“隔壁镇?”
赵铁牛点头,“具体哪个镇村长没说,但他既说有盐,想必买过吧。”
梨花半信半疑。
益州的盐产自戎州,戎州都没了,益州哪儿来的盐,便是有人深谋远虑囤了盐,去年到现在也该卖完了,她道,“怕不是陷阱吧?”
“不像,村长那人不想惹事,平日有人起争执了,只要不闹到他院里,他从不过问的。”
“他为人如何?”
“来往也不多,不怎么了解,但听地里干活的人说放太平年间,村长这样懒散的人肯定做不了村长。”
梨花忽然想到件事,“镇上没有里正吗?”
在戎州,镇上都归里正管辖,安福镇竟只有村长?
“里正不是带着家人逃去王都了吗?这个村长是里正家的远房亲戚,益州征兵那会,他用石头把自己的腿砸了,逃过一劫”
镇上还有还几个汉子,都是用自残的方式逃过征兵的。
梨花记得当时益州城也有用这个法子躲兵役的,梨花又问,“那里正是谁?”
“附近都没多少人,哪儿来的里正,就是偶尔来巡视的士兵都是益州城来的”赵铁牛道,“安福镇在过去隶属扎尔县,战乱时,县令带着其他官吏跑了到现在都没回来,而且扎尔县在西北边,谁遇着事往那儿去啊?”
安福镇和梁州接壤,往西北走,更容易遇到梁州人,所以安福镇的人不怎么去县里。
“铁牛叔也没去过?”
“没,我这口音,骗骗安福镇的人都吃力,到了扎尔县,恐怕更是瞒不住了。”
经春花怀疑他后,他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了。
他说,“去扎尔县会经过一片草原,那儿乱得很,纵使我不怕暴露身份,也怕草原上的人趁火打劫啊。”
赵铁牛自认不是莽撞人,所以不做危险的事儿。
“那铁牛叔去过梁州部落吗?”
“没,梁州部落都住在村寨里,进去容易出来难”
除了安福镇,他哪儿也没去过,赵铁牛老实说,“好奇心害死猫,我要是乱跑出了事,这一千多人怎么办?”
“铁牛叔做得对,你要是出了事,大家就得像无头苍蝇乱转了。”梨花说,“以后真遇着事就往益州城跑,跟守城官兵说你是李莹的远房表叔,让他们给李莹捎个话”
“咋了,你往后会长久的住益州城里?”
“古阿婶和芳姨住在城里打探消息”
“成,我知道了。”
梨花打算第二天回的,因菘菜干弄出来,接下来几天,梨花天天跟大家一起烤菘菜。
菘菜的水烤干才会储存得久,梨花她们启程回去时,推车轻便了许多。
几十辆推车,除了新鲜的菘菜,还有烤熟的菘菜,另外,赵铁牛还给他们装了六十只风干的兔肉。
担心惊动镇上的人,她们半夜走的,赵铁牛送他们到半山腰,有些不舍,“三娘,你堂婶她们就多劳烦你照顾了,待来年开春收了麦子我再回去。”
“好,铁牛叔,这儿冷,你们要保重身体,缺什么就差人回来说。”
“我还能委屈自己不成?”赵铁牛穿着蓑衣,口鼻遮在黑色的口鼻巾下面,只露出双漆黑的眼,“李解,照顾好三娘啊。”
“是。”
同来的还有些村民,待李解说完,他们局促的上前,“十九娘,我家大郎就交给你了,他要不听话,你尽管揍”
其他人连连点头。
孩子能找回来他们感激不尽,“十九娘,他们的命是你救的,你随便打,我们不会多说半句。”
梨花弯眉,“他们很听话,天天跟着年纪大的兄长捡栗子呢,明年收麦子时我把他们带过来。”
几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就让他们待在山里,时机成熟,我们会回去看他们的。”
路上随时可能会遇到岭南人,孩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实在经不起第二次了。
马车渐渐驶远,梨花同火把下的人挥手。
钻进车里后,见赵广从仍撩着帘子探头张望,她问,“二伯不舍?”
“有点。”赵广从说,“咱们到了后,没听到他们抱怨过半句,但前两天我到地里发现好些菘菜窝空了,定是遭人偷了,这儿离梁州近,知道镇上没什么人,梁州人来偷,他们防不胜防啊。”
“二伯之前怎么不说?”她竟截然不知。
“他们不想你担心,我怎么好多话?”赵广从放下帘子,一会儿工夫,手背冻得通红,赶紧凑近炭盆烤火,说道,“想必他们应付得来吧,别说,你铁牛叔在族里一惊一乍的,来安福镇后倒是稳重了许多。”
“他是老大,天塌了得由他撑着,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自在。”
就是赵广安也变了许多。
赵广安不是打猎就是种药材,有片山坡系满了红绳,梨花没有去看过,但赵广安说特别漂亮。
想到赵广安,她端详起面前的赵广从来,“二伯,族里没多少盐了。”
赵广从预感不好,“那那怎么办?”
“我让大伯去南边看看有没有岭南人,没有的话,咱得回戎州弄点盐回来才行。”
赵广从眼皮突突直跳,“怎怎么弄?”
不会要他回青葵县弄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