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渐隐,水沟两侧的屋檐土墙慢慢幽暗下来。
罗四他们走后,众人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听远处的动静。
哭喊声似乎小了,更多的是怒吼和谩骂,同时,村口的火光比他们来时盛了许多,仿佛着火了一般。
赵广安心下不安,低头问梨花,“你说来的什么人?”
村民们掏水沟明显是想探知他们的身份,之后却心照不宣的奔向村口,难不成牢笼的人来了?
梨花也在琢磨这件事,接连动乱,村民们早有戒备,对她们按兵不动是因看到有熟人领路的缘故,之后默契的跑去村口必然料到村口出事了。
她垫脚看向妇人消失的拐角,斟酌道,“怕是山里人下来了。”
村子建在山脚,肯定没少受山里人侵扰,村民们想活下去,只能齐心协力的退敌。
思及此,她有些担心,“没有守卫,不知村民们能否打赢。”
赵广安慌了,“那些人冲进来会不会把咱当作村里人杀了?”
“他们敢!”赵铁牛竖起眉,攥紧手里铁棍道,“在山里老子束手束脚打不过他们,在这儿老子想杀他们可轻而易举。”
搁在平日,赵广安会笑他吹牛,然而眼下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他道,“那些人真能杀了村民跑进来就不是能被轻易杀死的,咱得想法子巧取才行。”
的确如此,赵铁牛看向梨花,等她发号施令。
梨花蹙了蹙眉,“等闻五和罗四回来再动。”
黑云裹月,赶在黑暗笼罩下来时,闻五回来了。
他手里举着火把,气喘吁吁的朝梨花道,“一群穿着盔甲自称是益州兵的人要进村搜寻,村民不让,双方打起来了”
穿着盔甲自称益州兵的人?梨花眉头蹙得更紧了,问他,“依你看是益州兵吗?”
闻五跑着去跑着回的,这会儿额头满是汗,闻言,脸色略有些复杂,“看身手的确是行伍出身,但村民们不信,死活不避让,先是村里的汉子,然后是村里的妇人,看阵仗好像要跟那群人同归于尽似的。”
“会不会是感染了疫病的益州兵?”赵广安出声,“村民们长居于此,肯定有识别疫人和正常人的法子,今晚戍守村庄的益州兵不在,那些感染疫病的益州兵趁虚而入被村民们发现了?”
“或许吧。”闻五没本事辨别那些人是否染有疫病,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但是,真要如此,益州的情形就更为凶险,他问同来的云州人,“云州培养嗜血者会挑选正经的云州兵吗?”
村口的那群人全是兵营出来的。
被问的汉子脸色严肃,如实道,“多数选士兵的家人训练成嗜血者”
他说明原因,“没在兵营待过的人不懂服从命令,做了嗜血者发起病更加疯狂暴虐,这种时候让是家人的士兵出面,既能操纵嗜血者,又会死心塌地为他们办事”
他们家就是这种情况。
当然,罗家不同,罗大怜惜幼弟,先一步做了嗜血者。
他没有罗大那份勇气,以致让胞弟吃了许多苦,他捂住脸,无地自容起来,“都怪我,若非我与阿弟相认,他哪儿会成这样?”
相同处境出来的同伴捏他的肩以示安慰,“不怪你,怪云州,我们累死累活为他们卖命,临头了还要被他们利用,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汉子怔了怔,脸上并无半分心安,摇头道,“都是我的错,阿弟不想变成嗜血的怪物,当日死活不肯唤我阿兄,是我红着眼跑过去抱他询问家中情况才”
“云州坑害你们的仇先记着,咱先说说
当下”赵广安知道不合时宜,但面前的麻烦更棘手,于是打断了说话的两人,侧目问闻五,“你为何问贵二这个问题?”
闻五的脸红通通的,汗水不停的从他鼻尖冒出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因为”他擦去鼻尖的汗,一字一字顿道,“因为来的人看起来没有像兄弟的”
在场的人皆变了脸色。
不是兄弟,癫狂起来没人控制得住,那还不得血洗村庄啊?
梨花朝西北方看了眼,问闻五,“你观他们可有理智?”
“我过去时双方已经打起来了,所以看不出来”他明白梨花的意思,有理智的话不会乱杀无辜,若无理智,那些村民怕是活不到天亮了。
赵广安急了,问梨花,“咱怎么办?”
他焦急地踱来踱去,“本以为能抓两个村民控制全村局势问清那些士兵的下落,哪晓得碰到这事”
赵铁牛被他晃得眼皮直跳,不由得拉住他,“莫慌,三娘正想法子呢。”
进山就没遇到一件事顺遂的事,梨花脸上不显,心里也有些没底了,继续问闻五,“你觉得村民们打得过吗?”
闻五想了下,点头,“抵死不退的话,村民们最后肯定能赢。”
“哦?”赵广安惊讶地抬眸,“村民们打得过嗜血者?”
罗大他们可是能以一抵十的,闻五会不会高估村民们了?
闻五解释,“村民们人多,我到时他们已杀倒几个益州兵躺着了,我回来时,听到益州兵仍大声嚷嚷表明身份,可见他们是不想跟村民起冲突的。”
“也是。”赵广安垂下手,紧绷的脸舒缓了些,“把村民都杀了谁种地啊?”
闻五看赵广安一眼,不太认同赵广安的观点,犹豫的开口,“会不会村民也感染了瘟疫。”
所以益州兵讨不了好。
这话一出,赵广安又表现出惊恐的神情来,眼睛四处瞄了瞄,小心翼翼道,“村民们都已染病?”
那他们还走得出去吗?
这时,斜对面传来脚步声,去西北角的罗四摸着墙回来了。
他眉头紧皱,说话气息不稳,“十九娘,这事有古怪。”
“什么古怪?”赵铁牛抢先问道。
罗四攥着衣角抹了把脸上的汗,神色怪异,“西北角是有片空地,但空地后面的猪舍里窝着许多孩子,门口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守着,听里头的动静,似乎还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赵广安满脸困惑,“村民们把我们引到那边是为何?”
梨花也纳闷,“可有看到村民们嘴里的嗜血者?”
“没有。”罗四很肯定的说,“也没有嗜血者的踪迹。”
那是怎么回事?
在场的人懵了,要知道,孩子们的命是最宝贵的,逃难时,再苦再累也要寸步不离守着自己的孩子,生怕不留神被人抱走吃了,村里人怎就不在意呢?
见梨花不说话,罗四又道,“我去猪舍后面的林子转了两圈也没看到嗜血者的痕迹”
说着,他顿了顿,左顾右盼的看了眼,似乎怕被人偷听了去,压低声音道,“猪舍周围应该有暗道,我在林子里发现了高耸的土,起先我以为是坟包,随后发现不是”
不是坟包,那高出的土从何而来?
根据以往经验,他觉得附近有暗道,且就在猪舍里。
这样村里出了事,猪舍里的孩子们能通过暗道逃跑,只是这样一来,村民们把他们引去猪舍就有些说不通了。
尽管他们扮作益州兵进村搜寻,但以村民的警惕,不该三五几句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暴露了才是?
何况空地那边也没有嗜血者
他想不明白,“十九娘,咱们要过去吗?”
村口胜负未分,她们在这儿站着也不是法子,想了想,梨花决定去西北角瞧瞧,她问罗四,“嗜血者会不会在猪舍里?”
若是那样,守门的孩子也太冷漠了些,罗四掏出长刀,抿了抿嘴道,“到时我先带人冲进去,闻五你们慢两步再进来”
他嘴里的人是云州追随他的人。
闻五看了眼说起阿弟满脸愧疚的贵二,拒绝了,“我先带人进去,你们跟在我们后面就行。”
许多事都要指望罗大他们,所以不能让罗四他们出事,他转身点人,被叫到名字的立刻挤到前面去,余光瞥着罗四道,“这儿是益州,听闻百户的罢。”
是了,在山谷时,梨花选了闻五做百夫长,闻五是他们的头。
他没有瞧不起罗四的意思,而是明白闻五的用意。
罗四他们只有活着,罗大他们才会为十九娘办事,才能保护更多人。
罗四没有多想,与闻五说,“你没有对付嗜血者的经验。”
闻五反驳,“我有,在岭南的时候,我杀过嗜血者。”
回忆跟岭南嗜血者厮杀的画面,闻五扛起惯用的长刀笑起来,“嗜血者也是血肉堆的,没什么好怕的。”
罗四还要再说,梨花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我先进去探探虚实,你们听我号令行事。”
“???”赵广安本就紧张,听到这话,眼前一黑,“什什么?”
猪舍里有多少嗜血者都不知,梨花竟敢独自进去?他抱住梨花,声音又急又怕,“不行,你才多大点,你进去能杀谁啊?你不能去!”
李解要是在,肯定会无声反驳赵广安的话。
梨花也就看着弱,论功夫,闻五和罗四都不是她的对手。
可惜李解不在,水沟里就剩赵广安喋喋不休的念叨。
赵铁牛也不赞成梨花涉险,“三娘,你是咱的主心骨,咱谁都能去就你不能,听你阿耶的,你要嫌闻五和罗四不顶事就我去,不是我吹牛,我这铁棍跟冤魂附体似的,无论谁沾上都得死。”
梨花已经有了决断,“罗四,你带人从空地左侧包过去,闻五,你带人从右侧包过去,等我在门口看清猪舍里的情况一喊你们就冲进去”
赵广安眼前又是一黑,当即就要站不住,梨花牢牢扶着他,“阿耶,你就在外面望风”
“不行。”赵广安不知以前梨花怎么做的,他没法眼睁睁看到梨花受伤,“我和你一起。”
真有危险,也该他死在前面。
他威胁梨花,“你要不答应我就大喊大叫提醒猪舍里的嗜血者有危险。”
“”
梨花看他不像说假的,正要说话,就看赵铁牛给了赵广安一巴掌。
赵铁牛气着了,骂他道,“出息了啊,在你兄长面前唯唯诺诺的,在三娘面前摆谱来了,还提醒嗜血者?信不信我现在就打得你鼻青脸肿说不出话!”
赵广安鼓起脸,怒视赵铁牛,“你敢!”
赵铁牛抬起手就要揍他,闻五急忙拦住,“三东家不过想死而已,你拦着作甚?”
他为赵广安说好话,还回过头劝梨花,“十九娘,听三东家的吧。”
“”赵广安心里不高兴了,能活没人想死,若非害怕梨花有个闪失,他才不想跟嗜血者正面交锋呢,见闻五不在意他的死活,他也不装了,气鼓鼓道,“成,我就在外面给你们望风。”
他决定了,真来了人他也不嚷嚷,直接拉了梨花就跑,任闻五跟那些坏人厮杀去。
他素来心思浅,什么事都写在脸上,见他怄了气,梨花轻声细语哄他,“阿耶莫觉得望风容易,望风的人需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及时汇报四周的情况,因为一旦撤离慢了咱都得被困在这儿…”
她找赵广安挤眼睛,故作耐人寻味的说,“这事也就交给阿耶你我才安心。”
第242章 242乘船而下看看去哪儿……
交给别人都不成?赵广安嘿嘿一笑,得意的冲赵铁牛挑眉,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
赵铁牛想翻白眼,又怕惹怒赵广安坏了正事,开口夸起赵广安来,“你是咱族里最聪明的,这种事交给你准没错”
赵广安高兴得没绷住,笑出声来,完了斜赵铁牛一眼,“还用你说?”
随着赵广安这一问,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罗四和闻五各自领着人涌向猪舍,待他们的身影隐入屋檐的阴影里,梨花才缓缓走向猪舍的门。
门里亮着火把,夜风透过门窗的缝隙吹进去时,火光东摇西晃的。
不知是不是梨花的身形遮住了风,还没走到门前,守门的孩子已机敏的大喊,“来者何人?”
霎时,啼哭不止的猪舍鸦雀无声,里面的光也瞬间熄了。
仿佛起了一阵狂风,风一过,天地间万籁俱寂。
视野一黑,想看清猪舍的情形已是不能了,梨花迅速回道,“村里来了坏人,村长让我来这儿躲一躲。”
她佯装害怕,尾音都在颤抖。
不知他们是否会相信,梨花站在原地没动,只颤巍巍补充了句,“村口打起来了。”
她说的官话,说完后,四周先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便听到轻微的开门声,然后,一道稍显粗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们来了几人?”
梨花怔了怔,猜他是不是发现了暗处的人,然而还未答话,黢黑的门前忽然亮起了光,一个身材颀长的成年男子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你是南边来的小娘子?”
他的动作不算敏捷,但梨花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两步外的位置。
他瘦得跟竹竿似的,以致乍眼看着高,真到了近前,也就高出梨花大半个头而已。
梨花打量他的时候,他抬手比了下梨花的身高,几不可查的蹙起了眉,“南边来的?”
梨花点头,同时偷偷从棺材里摸了把尖刀捏在手里,重复刚刚的话,“村口打起来了。”
若是嗜血者,听到打架便该兴奋,可他浑浊的眼眸没有任何变化。
梨花想了想,只得说,“村长叫我来的。”
仍是惊恐无助的语气。
男子盯着她的眼睛,似在辨认她是不是在撒谎。
梨花惯会做戏,含胸驼背,东瞄西瞟,将处于陌生环境的惊慌表现得淋漓尽致。
终于,男子悠悠转身,“随我来吧。”
守门的
两个男娃抱着生锈的铁器站在门框前,身子绷得直直的。
梨花一瞄过去,两人顿时瞪大了眼。
惊讶,激动,兴奋,眨眼间尽数从两人眼中闪过。
“小叔”他们好动的抓男子的衣袖,脸上写满了兴奋,“她”
男子轻轻摇头,随即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仍是黑的,梨花站在门前,借着男子手里的灯笼打量里面的情形。
人头攒动,全是几岁大的孩子,一个个睁着黑漆漆的眼,像蚂蚁似的向男子靠拢,完了新奇的望着她。
“小叔,是她吗?”一个背着男娃的小姑娘问男子。
男子回头看了眼梨花,眼神既兴奋又落寞,梨花正纳闷,但听守门的孩子夹着哭腔高喊,“肯定是她,否则村长不会放她进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梨花还没想明白,暗处的赵铁牛按耐不住了,听这意思,这群人明摆着知道有人来,既然如此,肯定想好后招了。
他越过闻五发号施令,“冲!”
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众人身形一抖,回过神来时,人已经抄着家伙冲出去了。
守门的男孩最先看到跑出来的黑影,瞬间花容失色,“跑快跑。”
话音一落,人嗖的窜进门里,然后哐的一声关上门,“搬石头来。”
明显要抵门。
赵铁牛一身蛮劲儿,先将梨花往自己跟前一拉,确认梨花没受伤,一脚往门上踹去,“想跑,门都没有!”
他认定里面的是坏人,铁了心要全杀了。
咚咚咚的踹门声引得胆小的人哇哇哭起来,赵铁牛欲拿铁锤撞门时,门唰的一下从里打开了。
提着灯笼的男子噗通声跪了下来,“求十九娘留我们一命”
他身边的孩子们跪在他身后,好些人脸上还挂着泪。
赵铁牛高举的铁棍僵在半空,看看地上的男子,又看看梨花,满脸疑惑,“你认识三娘?”
男子点头,“山里的士兵说南边有位小娘子宽厚仁慈,哪天要是遇到她,全村就有救了。”
说话时,眼泪湿了他的眼眶。
“求十九娘救救我们。”他俯下身,脑门磕在地上,“我愿做牛做马报答十九娘的恩情。”
其他人有样学样,不停的朝梨花磕头。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赵铁牛脑子不够用,使劲挠着后脑勺问梨花,“怎么办?”
梨花也有点懵,问地上的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十九娘?”
“身形和眼睛。”男子抬起头,露出沾了泥的脑门道,“那人说十九娘在同行人里最矮,眼睛最清澈,只要我看到就一定会认出来。”
那人没说谎,他的确一眼就认出来了。
村里其他人也是。
梨花倒是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何特别之处,又问,“那人是谁?”
“他没说,他从山里跑下来的,进村时已经快死了,他让村里人挖地道,把村里的孩子藏地道里”
出门在外,知道梨花排行十九的并不多,她思量道,“你刚刚说他是山里的士兵?为何这么说?”
“他身上穿着盔甲,说的是益州话”男子顿了顿,补充道,“他躲开村口的守卫进村,进村后没有伤人”
如果是难民,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那人不一样,他没有伤害任何人。
梨花问男子,“他还说什么了?”
“想活命,只能找到十九娘。”
只有十九娘能给他们容身之所。
男子没有见过那位士兵,这些话是村长告诉大家的,他们原是益州人,两年前被强行征兵,地动战乱后,新朝粮食不足,朝廷派他们进山种地,家人寻来的一并住下。
曾几何,他们感念朝廷的好,发誓这辈子都会效忠于新朝。
可随着山里难民的侵扰,山里士兵的监督,那份忠心慢慢变成了怀疑。
如今,已是满腔愤恨了。
他埋下头,拭去因太过激动而涌出的泪,“朝廷意欲培养嗜血者,留在这,我们都会成为嗜血嗜杀的怪物,十九娘,我们不想祸乱这世道”
尽管不得离开村庄地界,但外面的事他们都知道。
岭南人攻破戎州犹不满足,继续攻打荆州,所过之处,荒山枯骨,残肢百骸,无一全尸。
他们不想变成岭南人那样。
梨花不语,身侧的赵铁牛问男子,“你们感染瘟疫了?”
男子的眼睛不像嗜血者那样红,却也不是正常人的黑白色。
男子垂下头,撑着地的双手哆嗦起来,“我我不知道,有阵子村里好多人都咳嗽,闻到腥味就饿,村长就让我们天天吃鱼腥草拌泥巴,几天后那种症状就消失了”
闻到腥味就饿?这不就是感染疫病的症状?
赵铁牛举起铁棍护在自己身前,警惕的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斧头,李斧头。”
“你爹娘呢?”
“我阿耶和我不在一个营,来山里后,上面的人问过我爹的名字,说寻到我阿耶就接他过来,这么久都没消息,他只怕不在人世了,至于我阿娘从军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兵荒马乱的,阿娘在老家还有邻里帮衬,若是出来,哪儿活得下去。
所以他只盼阿娘没有出门,一直在老家等他回去。
想到孤零零在家等他回去团聚的阿娘,湿润的眼眶再次落下泪来,“十九娘,我阿娘还等着我,我不想变成怪物啊”
出门前,他告诉阿娘他会保家卫国,成为人人羡慕的大英雄。
他要是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阿娘该多难过啊
想到阿娘,他再次俯身,咚咚咚的磕起头来。
赵铁牛不忍心,弯腰拦住他,“有话好好说,犯不着磕头,你先起来”
他稍稍使劲,强行把人拽了起来,“说说暗道的事吧。”
村口还没分出胜负呢,早点找到暗道逃出去才是正经,他看向斧头身后,“暗道在猪舍里?”
斧头抹了抹脸上的泪,给他指暗道位置,“那儿就是了。”
赵铁牛迫不及待的往里走,“暗道通向哪儿?”
“后面竹林外。”想到赵铁牛初来乍到,不知道竹林位置,他指着西边方向,“白天要忙农事,暗道只挖到了西边四里外。”
窦娘子她们在村里时也召集过人手挖暗道,奈何效果甚微,这群人能挖四里远已经很厉害了。
梨花说,“竹林外是什么地方?”
“江边,我们会凫水,关键时刻可以跳江。”
这是村长为他们想的后路。
江边还有竹筏,时间充足的话,所有人都能顺水而下,至于能到哪儿就不清楚了。
他问梨花,“我们现在走吗?”
“村里其他人怎么办?”赵铁牛惊讶的望着斧头,“不管了?”
第243章 243蚍蜉撼树和益州兵拼了
没了竹筏,村里人甭想逃出去了。
赵铁牛以为他们会哭着喊着与村里人共进退呢。
斧头何尝不懂他的意思,看了眼周围的孩子,红着眼眶道,“这是村长交代好的。”
一有机会,带孩子们离村。
至于旁的,村里人会拿主意,他想法子护住孩子们即可,他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去,“能走了吗?”
赵铁牛询问梨花,看她点头后,回斧头道,“走吧。”
猪舍简陋,靠墙位置放着背篓,约莫是村里人为他们准备的行李,罗四和闻五上前看了眼,吩咐人将背篓背好。
赵铁牛安排无人负责火把照明,完了他最先走进暗道里,孩子们紧随其后。
不知大人怎么与他们说的,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便是襁褓里的婴儿都含着手指乖巧下来。
梨花落在最后,罗四和闻五站在她身侧。
两人虽是粗人,但也看出梨花有心事,刚刚贵二他们收拾角落的行李时,梨花就心不在焉,赵铁牛先进暗道探路,出来和她说话也未见她回过神。
眼瞅着下面的赵广安唤了两遍,罗四不得不开口,“十九娘,该走了。”
梨花拧起两道眉,复杂的看向夜风里吱吱吱晃动的木门,动也不动,“我们一走,你兄长他们要怎么办?”
不料她纠结这事,罗四愣了愣,回道,“阿兄他们寻不到咱自会离去。”
山里阴暗恐怖,但以兄长他们的能耐,应该能全身而退。
只要他们不发病。
想到发病,罗四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山里腥味重,许久不沾血腥的兄长经不住怎么办?他隐隐明白了十九娘迟疑的缘由,不由得问,“十九娘想去寻我阿兄他们?”
否则她不会犹豫这么久。
这时,暗道里又传来了赵广安的催促声,“三娘,快些,前面的人快没影了。”
暗道窄,墙壁滑溜溜的,摸着像血,赵广安害怕,声音有点急了,“三娘,三娘…”
“来了。”梨花深呼吸,缓缓弯腰探向暗道口,“闻五,你先随我阿耶他们回去,我与罗四去接应罗大他们。”
闻五脸色大变,“不可…”
他道,“咱在山里闹的动静大,益州兵势必会搜山,到时各处关卡都会戒严,你们怎么脱身?”
他担心梨花,“这儿并非益州兵的家眷所在,一旦益州来这儿抓人培养嗜血者,这儿也会变得极其危险。”
他不赞同梨花留下。
罗四反应过来,急忙附和,“闻百户说得对,这儿不安全,咱能走就走。”
真要落在益州兵手里,生不如死。
梨花反驳,“不是有罗大他们吗?他们会护我周全的。”
若说之前她还有些纠结,经闻五一劝,更加不想走了。
她和赵广安说了自己的打算,赵广安差点跳脚,“不行。”
说完,咚咚咚爬着楼梯来抓梨花。
梨花蹲着没动,意有所指的说,“阿耶,眼下益州防守还不算牢固,咱如果不趁这会儿多捞些,往后就没机会了。”
赵广安立刻想到了山里那些粮食,那么多粮食,真要叫益州挖出来,养活的兵岂不干劲十足?
早知这样,当时就该放火烧了。
“哎…”赵广安叹气,猛地反应过来不对,瞪梨花道,“那…你…你…也没法子啊。”
成千上万石粮食,靠罗大他们哪儿搬得动。
知道他听明白了,梨花眨眼睛,“反正不能便宜他们。”
理是这个理,可赵广安仍不放心,“像闻五说的,山里死了那么多人,官府肯定会派兵搜山,你们往哪儿藏?”
“用不着藏,扮作益州兵混进去就行。”
乔装打扮是他们一直用的法子,赵广安想了想,觑着梨花,“但你是不是太矮了?”
要不是梨花矮,村里人不可能认出她来。
梨花默了一瞬,反问,“我矮吗?”
在戎州,她在同龄人里算高的了,不过为了让赵广安答应她留下,她抬了抬双肩,“不怕,到时我在背上绑些稻草,以驼背示人。”
这还差不多,赵广安点点头,“那你注意些,若有危险,让罗大他们冲前面。”
梨花爽快应下,“阿耶你们也要留意江边动静,别贸然上岸。”
“阿耶懂的。”
顺江而下会途径竹溪县,从那儿上岸,既能去新村,也能回山里。
竹筏结实的话,还能召集人来这儿接梨花。
没错,他不阻拦梨花就是想到了这点,进益州的关卡戒严没关系,他们可以划竹筏回来,“三娘,处理完事后你们就顺着江边走,我让李解来寻你。”
“新村杂事多,李解怕是脱不开身,阿耶不必让他来…”
害怕赵广安听不进去,她准备给赵广安找点事做,“汤九读过书,阿耶回去召集村里的匠人跟着他造船…”
赵广安想得还没那么远,因此眼前一亮,“好。”
他看向闻五,“你是益州人,你就留下帮三娘吧。”
闻五颔首,“是。”
等赵广安走后,梨花找杂草将暗道口盖住,还准备挖些泥土将其堵了。
罗四负责挑泥,待暗道口糊得跟泥地差不多时,他问梨花,“咱现在去哪儿?”
去村口瞧瞧。
村口的乱事已经平息了,村民们丢了家伙,利落的扒死人身上的衣物。
梨花走向领她们进村的汉子。
他脸上和衣襟上糊了血,此刻正坐在地上,由两个妇人为他包扎伤口。
梨花问,“这些尸体怎么处理?”
自她出现,汉子就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回道,“扒了拖出去烧了。”
他指着血泊里的尸体,“你瞧瞧可有入眼的,有的话拿走吧。”
要不是她,那些孩子们哪有活路?
若有她瞧上的,他乐得奉上。
他问,“斧头他们走了?”
梨花的目光落在染血的盔甲上,答道,“走了,这些盔甲村长准备怎么处置?”
“想法子融了打成武器。”许是心头事已了,他的目光浑浊但柔和,“左右是个死,不如跟他们拼了。”
梨花心思微动,“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村长到了眼血泊忙活的人,苦涩的牵了牵嘴角,“不这样还能怎样呢?”
盛世贫苦,乱世家破,走投无路还要被培养成嗜血的怪物。
这世道,终究没有老百姓的活路。
他叹了口气,想到什么,问梨花,“十九娘怎么没走?”
梨花没答,而是指着盔甲上掉下来的铁片道,“村长既有殊死一搏的决心,那随我去戎州如何?”
岭南踏过的戎州与炼狱没什么两样,在那人来村里以前,村民们一直这么认为的。
但那人说戎州有净土,在那里,百姓有地可耕,有布可织,有衣可穿,他们既怀疑又向往。
当十九娘站在门楼前时,他知道那人没有骗他们。
可惜,那么宁静祥和的地,他们没法去了。
他垂下眼,看着仍在渗血的伤口道,“谢十九娘好意,若有来世,我定会去戎州看看。”
梨花听着这话不对,“村长已下定决心了?”
她以为,世人都是贪活的,没想到还有人为了报仇决意赴死。
村长扶着妇人的胳膊站起,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生不报仇,死无轮回。”
拖着死尸往外面去的汉子们回头附和,“村长说得对。”
妇人们倒是没吭声,只默默红了眼眶。
村长邀请梨花去家里休息,顺道问起戎州的情况。
他有分寸,问的都是些能与人说的事,比如戎州地界多广,四周可派了士兵戍守,梨花是否称帝,可有扩大疆土的打算。
梨花从未想过扩大地界,一时沉默。
村长脸色苍白,说的话底气却足,“梁州由各部落掌管,若无熟人领路,周旋起来颇为费劲,要我说,与其西攻,不如想法子收腹荆州…”
“荆州不如京南富庶,却也有天下粮仓的美名,岭南人攻城,荆州将士弃百姓于不顾,民怨正深,十九娘若去,那便是人心所向。”
梨花不答。
她并无争霸的想法,之所以建国,为的也是让外人忌惮,让戎州地界的百姓有安稳日子过。
她道,“大家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再打仗,免不了又得家破人亡。”
村长默然,片刻幽幽道,“当官的都如十九娘这般想该有多好。”
梨花不语。
她家虽是地主,却也经历了逃荒,瘟疫,驱逐,逃窜,自然没法跟高高在上的官吏共情。
思忖半晌,她说,“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就好。”
村长没有应答,他家有两间屋,打妻子去世后,他就和胞弟儿子们他们睡,是以有屋子给梨花。
屋子没开窗,里面黑漆漆的,一打开门,还有股厚重的霉味。
罗四掏出火折子照了下,又将角落的衣柜打开检查了遍才让梨花进。
梨花为了他兄长他们才没走的,他总得上心些。
他问村长要了些草,准备在屋里打地铺。
对此,村长不曾说什么,只问了句,“十九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们的盔甲藏
在山里,准备先将盔甲拿回来,完了去找同伴。”
她又问村长,“你们真的不和我们走吗?”
村长瞟了眼身侧的妇人,这次没有立马拒绝,“容我想想吧。”
妇人明显诧异,“村长…”
村长睨她一眼,转身一跛一跛的往隔壁屋去了,妇人回过神,连忙跟上,小声嘟囔,“不是都说好了吗?”
村长叹息,“我在世上已了无牵挂,死了便死了,可你们吃了那么多苦,如果能活…”
妇人道,“我们已经活够了,这一次,就让我们全村人一起吧。”
有些事,总得有人做的。
她目不识丁,不懂那些所谓的雄心壮志,只盼儿女平安长大,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床有些硬,对梨花来说像是睡惯的,她将棺材架子和箩筐整理了一遍,除了粮食和肉,药材,铁器,蓑衣被褥都可以扔了给那批粮食腾地。
无论如何,粮食最要紧。
等她整理完棺材,屋里响起谁的鼾声,伴着鼾声,她亦睡了过去。
醒来时,屋外夕阳红遍,已是傍晚了。
院子静悄悄的,不见村长人影。
罗四打来水给她洗漱,“村长起床就召集人手磨刀融铁打武器,还让村民们把地里的粮全收了,铁了心要跟益州兵同归于尽。”
梨花洗漱完出去时,村民们正挑着担子回来,笑盈盈和她打招呼,“十九娘醒了啊?我家二牛皮实,他要不听话你就打,打死了也没关系。”
她的脸上还有血口子,明显是昨晚伤的。
然而此刻,像个无事人似的。
村口的血被水洗过,颜色不像昨夜深,但空气里仍弥漫着血腥味。
梨花扯出个笑回她,“我不打人。”
妇人顿足,脸上的笑容更深,“那就差其他人动手。”
后面来的妇人笑着接话,“对对对,不打不知天高地厚,十九娘,我家清水就拜托你了啊。”
梨花不认识她们嘴里的二牛和清水,可迎上两人殷切的目光,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到地梗时,村里跑来一汉子问她,“十九娘可还回来?”
梨花点头,“回的。”
不回的话,会跟村长辞别。
她这番是去拿回山里藏着的盔甲蓑衣武器。
汉子高兴起来,“那好,晚上咱磨了大菽做菽乳。”
菽还未成熟,换做平日,没人舍得摘,眼下却不同了,村民们准备去报仇,临行前自要吃顿好的。
梨花的棺材里有肉,奈何都是熟食,拿出来肯定会引起怀疑,面和包子更是不能了。
为此,她颇有些遗憾。
天已经黑了,村子里亮着火把,还有砰砰砰的打铁声传来,她有些迷茫了,“这般去报仇值吗?”
她心里,活总是比死好的。
梦里面,她落到岭南人手里都活了好久好久。
罗家家破时,他也想过报仇,后来怯弱了,自惭形秽道,“世人多瞻前顾后,他们明知是死还这般执着,这是我做不到的。”
他顿道,“我希望他们能活着,可又希望他们能报仇,十九娘,你说他们这一去真的没有一点活路了吗?”
“大概是活不了的。”
这晚,所有人都聚在村口,手里端着热腾腾的菽乳,从老家说到村子,从儿时说到眼下,直至月亮躲进云层,天空撒下浓墨才渐渐安静。
梨花天亮走的,村民们给她们备了菽乳饼,还藏了几十担嫩绿的大菽在江边的暗道里。
昨日艳阳高照,今日却雾蒙蒙的要下雨,村长送她们出门,脸上满是惜别。
“望十九娘保重,有生之年还有再见之日,若不得见,来生必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梨花惭愧,昨夜,“我对你们不曾有恩,若有来生,愿你们能安稳顺遂…”
话别,和罗四闻五钻进湿漉漉的深草里。
两日过去,罗大他们也没寻到这儿,她琢磨着去东边找找。
这次回去几年内恐怕都不会再来益州,找到罗大他们就把山里的粮食挖出来,然后想法子运回戎州。
在山里那会她想不到法子把粮食弄回去,现在不同了,附近有江,可以走水路。
到山腰时,她回头看向烟雾笼罩的村庄,以及村庄后的大山,“你们说山后面会是将士家眷住的地方吗?”
村民们若是能寻到将士家眷,没准能以此要挟活命。
罗四手里杵着长枪,闻言直起腰眺过去,“益州人奸诈,谁知道他们把家眷藏在哪儿?”
“找到罗大后,让他们翻过去看看。”
第244章 244铁链拴着养牲畜
救不了他们也别让他们曝尸荒野。
罗四应是,末了挥起长枪劈开挡路的荆棘,大步往前走,“十九娘,你和闻五稍作休息,我去前边探探路。”
益州兵再迟钝也该看到那些尸体了,他怕前边设了埋伏。
梨花警惕的环顾四周。
大雾萦绕,光线不甚明亮,远处隐有响动,窸窸窣窣的。
她竖起耳朵,“听到了吗?”
罗四已握紧了长枪,“有什么过来了。”
声音在渐渐靠近。
想到体型庞大如山的怪兽,他瞬间沉了脸,睨着闻五道,“带十九娘走!”
说完,举着长枪迎了上去。
就在他快消失于雾中时,高处树木轻晃,同时窜出道高大的身影。
“阿兄。”罗四突然出声,紧绷的脸霎时化作了兴奋,“你们可好?”
罗大穿着盔甲,盔甲上满是铁器造成的刮痕,脸上亦有斑驳的血痕。
他手里拿着弓弩,神色喜悦,“十九娘,我们将他们引去了西边,两日估计回不来了。”
梨花看向他身后,“其他人呢?”
话音一落,面前的树枝动了动,树干后露出几个脑袋来,“十九娘,我们都在。”
益州兵人数过多,周旋间,受了点轻伤,但不致命。
一脸骄傲的跳下树,跟梨花邀功,“十九娘,这次我们没发病呢。”
厮杀后的血染红了草木,然他们不曾涌出饥饿的疯狂感。
他们的病,算是好了吧?
梨花夸他们做得好,“回去后我叫人给你们杀鸡炖肉吃。”
几人高兴不已,“那我们现在回去?”
没有十九娘约束的日子,他们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再不回去,饿出旧病来怎么办?
梨花上前检查他们身上的伤,沉吟道,“我们先进山办件事。”
“何事?”
山里危险重重,遇到那些怪物怎么办?
梨花的手伸进衣兜,摸出两个木制的细颈瓶子给他们,“这是李大夫制的药,先涂在伤处,其他事咱们边上山边说。”
罗大不肯用,嗖的爬到树上,“十九娘要去哪儿?”
“咱们那晚休息的草棚…”
罗大指了方向就消失不见了,其余人围着梨花,说起这两日经历的事情来。
“益州兵察觉到外人闯入后就着手搜山的事,他们虽然人多,但身型不曾发生变化,压根抓不着我们…”
“我们的箭唰唰唰几下就没了,若非回去捡箭和他们近身动手,我们哪儿会受伤?”
语气轻快,半句不提身上的伤痛不痛。
梨花看着他们涂完药,问道,“铁笼里的人可有造反?”
山里大乱,是他们逃跑的唯一机会了。
“没。”一人将药瓶还给梨花,回道,“估计怕了。”
军中折磨人的手段多的是,那些人在铁笼里待了那么久,约莫知道逃跑的下场。
正说着,探路的罗大仓促的从树上跃下,“不好,益州兵牵着铁笼里的人过来了。”
众人脸色大变,罗四问,“不是被你们支走了吗?”
“怕是其他营的,十九娘,我带你走。”
说着,用力扯断手边的藤蔓,上前束住梨花的腰绑在自己背上,转身与罗四道,“让鲁子他们背你…”
梨花攀着罗大的背被带到树上时,突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梨花还不曾越过树,心惊胆战的,小声问罗大
,“咱们能钻过去吗?”
“不能了。”罗大道,“铁笼里的人就是益州兵的狗,鼻子灵得很,而我们又受了伤,没法避开他们过去。”
他东看西看,熟稔的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
动作敏捷,但树枝晃动的幅度明显比平日大。
这么下去,肯定会暴露,梨花道,“山脚往西有江,我们往江边去。”
江边有暗道,她们可以藏进暗道里。
罗大向身后的人示意,接着便以飞快的速度往山脚去。
不想拖累村里人,她们在一处深凹的山崖边下的山。
雨越来越大,梨花的蓑衣尽数藏在棺材里拿不出来,只能摘了树叶盖在头顶。
江边有片芦苇地,流淌的江水声盖住了雨声。
罗大擦一把脸上的雨水,问梨花,“咱去哪儿?”
“江边有暗道,咱进暗道躲雨。”
赵广安他们从暗道出来乘船离开的,多少会有痕迹。
不知是不是赵广安他们刻意抹除了痕迹,梨花她们找了许久才找到。
暗道口用石头堵着,里面进了水,一进去,脚下哗啦啦的响。
暗道于罗大他们来说太过逼仄,他有些不适应,“益州兵会不会找到这儿来?”
四周封闭,叫人心里不踏实。
罗四和闻五怀里的火折子不能用了,梨花偷偷从棺材里拿了支干燥的火折子吹亮,照着暗道深处道,“咱们往里走些…”
两侧石壁滴答滴答的滴着水,往里几十米,地势渐渐拔高,位置也开阔起来。
不仅如此,四周还堆满了木头和草。
草是起火用的,木头则是长长的一段,上面有人凿出的凹凸。
闻五心情复杂,“村民们想造船。”
那些凹凸估计就是做卯榫用的了。
青葵县的内城河不宽,城里没船,因此梨花没见过船,她问闻五,“用这些木头就能造成船?”
“怕是不能。”罗大在军营待的时间久,见识也多些,“这些只能做木筏。”
这是梨花想做的,她早就想好了,挖了山里的粮食就砍些竹子做竹筏。
“这些木头够吗?”
“不知道。”罗大也不懂怎么做木筏,商量道,“要不找村民问问?”
村长不曾说过暗道有木头可做木筏之事,梨花想了想,让罗四和罗大走一趟。
能弄到图纸最好,不能的话,只能劳烦村民帮忙了。
目前的局势,务必要把粮食运走的。
奈何天不遂人愿,罗大他们回来说村里已经空了,往北没能追到人。
暗道已经燃上了火堆,所有人都坐在火前烤自己的衣衫。
罗四脸色不好,“十九娘,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村里已经有了逃生的竹筏,造木筏又是为何?
而且兄长的速度何其快,竟没能找到村民们的踪影,难不成他们想岔了?村民们所谓的报仇不是北上而是南下?
村子四面环山,南北皆有益州兵把守,村民们自知不是北边对手,因此只想杀了南边益州兵泄愤?
他道,“村民们怕是凶多吉少。”
南边山里的益州兵喂养难民多日,如今将他们放出来,怕是会杀个片甲不留。
梨花有些后悔,“我该多劝劝村长的。”
当时见村长宁死也要报仇,心意强烈,不忍违背他的志向才没有多劝。
现在想想,蚍蜉撼树,到底不值得。
罗四脱了身上的盔甲,挨着闻五坐下,“十九娘莫自责,于他们而言,或许死生无憾了吧。”
罗大没他那么多感慨,坦诚道,“有朝一日,我也希望自己能那般死去。”
清醒的拿起武器,报复迫害自己的敌人。
“谁说不是呢?”有人附和,“死也要啃对方一块肉,叫他们知道咱老百姓没那么好欺负!”
他们是鱼肉,也是刀俎!
“十九娘,咱还往北去吗?”有人问。
他们这趟是为找人,眼下人还没找到呢。
梨花没有作声,初到益州就经历了这么多事,再往北不知会面临什么。
想到斧头说的话,她道,“官府已进村统计各村民的家人亲戚,估计是为培养嗜血者做准备,我们想找人,就得尽快。”
拖下去,益州拿她们训练嗜血者的作战能力怎么办?
想着,她看向那堆木头,“咱得想法子把木筏做出来。”
原路走出益州是不行了,为今之计,只有走水路。
卯榫结构的木筏即使结实罗大他们也不敢上,他们重,木筏沉了怎么办?
思来想去,决定多砍些竹子,上下将木头绑在中间,多绑两层绝对能浮在水面上。
于是,顾不得雨停罗大就带着人出去砍竹子了,村民们进山,免不了跟益州兵撞上,杀了人,益州兵肯定会回去邀功领赏,是以村里暂时不会有人来了。
绿竹晒后更轻,梨花让他们先别忙着做竹筏,雨停后,她让罗大进山打探一下,还要再进山。
她也不瞒着了,说,“益州兵的军粮藏在山里,我们偷出来带回戎州去。”
对此没人怀疑真假。
天下几州,除了岭南人以人做军粮,其他都是普通人,离不开粮食。
那些粮食能养活许多人,包括云州来的百姓。
粮食挖出来时,罗大惊得说不出话。
生平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粮。
便是闻五都震惊了,“这是益州的军粮?”
那当初军营为何克扣他们的粮?盔甲也滥竽充数?
他抓起半把米放进嘴里,只听咯嘣咯嘣的响。
“是真的米!”
虽然颜色发黄,但没有掺假。
“十九娘如何知道的?”不怪闻五会问,当时狂风大雨,他们一路奔波于此,疲惫不堪,根本没想到附近藏有粮食。
梨花故意卖关子,“你说呢?”
闻五哪儿说得上来,地下不仅有粮食,还有奇珍异宝,局势紧迫,他们只要粮。
背篓和箩筐是村里拿的,一人挑一副担子背个箩筐,精神抖擞的下山。
能者多劳,罗大他们动作快,来回跑了六七趟。
最后一趟回来,罗大脸色有些冷峻,“回来时我在山里溜达了一圈,并未发现搏斗厮杀的痕迹…”
没有痕迹,也就说村民们没碰上益州兵。
不可能啊。
他问梨花,“村民们真的誓死要报仇吗?”
他怀疑村民与益州兵勾结,故意放长线钓大鱼。
他接着问,“三东家他们真的走了?”
怕不是被抓了吧?
梨花明白他的意思,那晚她没有送他们到江边,具体情况如何,她并不知道。
“若有意外,阿耶肯定会留记号…”说着,她举起火把,沿着暗道往村子方向走。
事关重大,闻五和罗四亦步亦趋跟着。
暗道时窄时宽,偶尔看到墙壁上有刮痕,并无异样。
尽头处,是逃生的梯子,上面被稻草泥土封住了上不去。
闻五道,“罗大会不会想多了?”
村民们真要那般阴险,怎么还不出来抓他们?难不成想跟着他们到戎州?
梨花反复回想进村后的点滴,谨慎起见,决定先离开这儿。
于是,天晴后抱着竹子出去晒了两日,连夜做好木筏就准备走。
是夜月明星稀,风吹得芦苇东摇西晃,梨花她们搬粮食时,寂静几日的村子方向忽然响起沙哑的嘶吼声。
罗大大惊失色,“益州兵来了。”
“快点。”梨花焦急催促,“暗道的粮食搬不完就扔江里。”
绝对不能留给益州兵。
另外还有村民们提前收割的大菽,倒江里喂鱼也不给他们。
三辆竹筏,全部沉下了半截,罗大舍不得粮食,扛起麻袋就往竹筏上扔。
梨花先上船,眼瞅着视野尽头亮起火光,唤罗大,“剩下的粮食扔了,赶紧上来!”
益州兵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手里铁链拴着的人,明明穿着衣衫,却像猴子似的以手称地行走。
速度快如闪电。
“罗大,快上来!”
拉着竹筏的绳子不
堪其重快要断了,晚了就上不来了。
罗大拎着两袋粮食跑出暗道,“来了。”
里面还有十来袋粮食,来不及了,他将粮袋丢上去,回头捡起地上的火把扔向山洞。
这时,连着竹筏和树枝的绳子啪的一声断开,罗大奋力一跳,跳上了竹筏。
同时,脖子上系着铁链的人涌进芦苇,朝她们龇牙咧嘴的怒吼。
江水湍急,有些控制不知方向,担心梨花娇小被风刮了去,罗大再次将梨花和自己拴在一起。
夜色下,竹筏顺水而下,方才渐渐靠近的火光忽然又远了起来。
待到了水势平稳的区域,梨花坐在竹筏上,汗水湿了后背。
闻五亦是劫后余生的疲惫,“十九娘,你看到了没?”
火光亮起时,那些铁链拴着的怪物,姿势诡异,和山里的四脚凶兽没什么区别。
益州哪儿是培养嗜血者,分明是养牲畜。
“看到了。”梨花目光分外冷静,“益州的嗜血者身型娇小,暴戾怕是不输岭南那边的。”
这趟出门,想办的事没办,还差点把命搭进去,闻五不禁有些沮丧。
“十九娘,他日跟益州交手,咱有胜算吗?”
梨花如实道,“以多打少肯定是有的,岭南人何等凶残,不照样死于咱手了吗?”
似乎还真是这样,闻五打起精神,“这次回去,还得跟李先生朵学学才行。”
刚刚那些嗜血者挣脱铁链后跟疯狗似的,都跑出残影了。
“也不知他们会不会爬树?”
“大抵是不能的。”缓过劲儿来的罗大背靠粮袋坐下,“不仅如此,他们还怕水!”
罗大曾是嗜血者,了解嗜血者有多疯狂,那些人若不是怕水,跳江也要追上来。
闻五大大松了口气,“那就不怕他们顺江而下攻打咱了。”
只要不走水路,他们就有法子应对。
谨慎起见,罗大说,“这次回去,咱还是要抽些人手临江的地方挖些陷阱才行。”
梨花也是这么想的。
江水时而急时而缓,好几次差点撞到倾倒的树木翻了。
磕磕绊绊在江上飘了两天,终于到了。
不知谁在岸边插了根竹子,上面挂了块破烂的布,布上用炭写着“到岸”二字。
竹子旁,隋氏坐在草垛上,身前吊了个铁炉,炉子冒着热气,模糊了隋氏的神色。
约莫听到动静,隋氏倏地抬起头来。
“十九娘!”她激动跑上前,“这儿,这儿…”
“我阿耶他们可安全回来了?”
“三东家他们回来好几日了,因怕你们乘竹筏回来过了地,专程叫我来这儿等着的。”
分别多日,隋氏黑了许多,但也更精神了。
靠岸后,她忙从炉子里盛出一碗粥,“饿了吧,我熬了粥。”
梨花道,“先搬粮食。”
隋氏没问粮食哪儿来的,待罗大他们合力将竹筏拉到岸边她就放下碗去帮忙。
竹溪县里能用得东西都叫人搬空了,如今就是片废墟。
隋氏推着车来的,正好用来运粮食。
“三东家他们回来后,沿着江岸劈了条路出来……”否则满地的枯枝杂草累死个人。
梨花唔了声,专心走路,慢慢的,心头生起一丝疑惑。
干旱以来,随处可见白骨,可这一路走来,既无白骨,也无残肢,怪得很。
不过进入奎星县地界,疑惑顿解。
小路两侧,树上挂满了尸骸,像某种神秘的祭祀仪式。
山风吹过,白骨相互碰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隋氏解释,“李小郎吩咐的,说是恐吓觊觎咱合窳国的人。”
“这法子好。”
李新村越近,阴森恐怖感越重。
待高高的围墙出现在视野里,一行人无不惊讶的停下了脚步。
只见泥土堆砌的围墙上插满了竹竿,竹竿上的破布随风一晃,仿佛在招谁的魂,外墙这面,更是布满了累累白骨。
村口的门楼上亦挂满了头骨,日光下,白骨幽幽泛着光。
明明艳阳当头,却无端令人胆寒。
隋氏与有荣焉,“凶残不?”
罗大呆滞的点头,“凶残。”
不知岭南人怕不怕。
隋氏捂嘴笑了笑,“不枉费村里人捡了半个月的尸骨……”
“……”罗大默然。
放哨的村民认出梨花的身形,奔走相告,不多时,村民们齐齐涌了出来,“十九娘,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三东家就把汤家拆了。”
赵广安回来后就让汤九画图纸造船,给汤九烦得头发掉了一大把。
就刚刚,汤九回家吃饭还叫赵广安追着骂了一路呢。
“汤九虽是秀才,但压根不会造船,连赵大匠都不如呢。”
“赵大匠自认比汤九厉害,这几日天天在家研究。”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脸上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然而梨花的脸色有些发白,汗水大滴大滴往下掉。
渐渐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有人开口,“十九娘的行李可都带回来了?要不要我们帮忙?”
他们看到推车上的粮食了,知道十九娘有本事,这粮食多半抢的益州的。
梨花张嘴,“闻五在江边守着,你们推几辆车去接他。”
“好呐。”
村里人此起彼伏的欢呼,紧接着回村推车,意气风发的往竹溪县去了。
隋氏背着铁炉,隐隐感觉梨花神情不对,正欲出声询问,但见梨花像软骨似的栽了下去。
她匆忙伸手扶她,因干活晒黑的脸煞白,“十九娘!”
第245章 245王秀才投奔杀了
在益州时,梨花因淋雨而身体不适,这几日一直强撑着。
如今回到熟悉的地方,身体一放松,多日的疲惫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再也无法坚持到家。
她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只觉得眼皮沉重,耳边嗡嗡作响,身体摇晃不定,仿佛仍在江上漂泊。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晕倒,把赵广安吓得不轻。赵广安以为她感染了瘟疫,趴在床前哭得死去活来。
虽然梨花得疯病时,他也没少哭,但都是背着人偷偷抹眼泪,哪像现在这般痛哭流涕。
李解安慰他说:“隋婶不是说十九娘身上没有伤口吗?她可能就是太累了,睡醒就没事了。”
“那为什么会发烧?”赵广安握着女儿的手,泪眼朦胧,“她以前睡觉从没这样过。”
“她为了躲避益州兵淋了雨,之后又在潮湿的暗道里待了几天,可能是着凉了……”
村里的两位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赵广安吸了吸鼻子,“那三娘什么时候能醒?”
李解答不上来。
见状,赵广安又哭起来,“早知道那晚就该拉她走的,都是我的错……”
不说赵广安心里如何悔恨愧疚,梨花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进了村。
村子残破不堪,四周的草木茂盛高大,但枝叶黢黑。
往里走,草丛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他们皮肤溃烂,化脓的水像草浆似的从伤口流出来。
爬满藤蔓的墙角下,叽里咕噜响起几句说话声。
“我们真的能跑出去吗?”
“总要试试,眼下他们元气大伤,咱们不趁这机会离开,就只能烂死在这儿了。”
说话的人声音嘶哑,分不清男女。
梨花想听听他们怎么商量的,竟稀里糊涂地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臭味熏天,她下意识想抬脚走人。
转身时,却见最里面的人抬起了头,那人蓬头垢面,和她在益州铁笼里看到的人很像,头发遮着眼,手脚被绳子束缚着,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梨花浑身一颤。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她知道那是她,沦为岭南人军粮的她。
隐隐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她迫切地想要离开。
突然,外面来了人,她到处找地方躲,后知后觉发现这是梦,于是,她鼓足勇气,明晃晃的越过来人,一步一步往外走。
就在即将脱离危险时,地上躺着的人忽然悉数站起,咧嘴露出满嘴黑牙,嘻嘻笑道:“三娘,往哪儿去啊……”
梨花浑身一抖,奋力抬脚,掉头就跑。
也就在这时,落地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啪的一声……
“三娘。”见她踢床板,赵广安忙起身掀薄被检查她的腿。
腿上没伤,皮肤也算白净。
赵广安重新坐回去,却看她已经醒了,双眼呆滞的望着房梁,小脸白得跟外面的白骨似的。
“三娘?”
梨花的心仍因害怕咚咚咚的跳着,听赵广安唤她,徐徐偏头,“阿耶?”
赵广安很久没看她这么失神了,不禁嚎啕大哭,“三娘啊,你不能有事啊。”
李解在边上隐感头疼,弯腰劝他,“三东家,十九娘的病要静养。”
梨花这遭是累着了,清醒后养几日就好。
赵广安迅速擦掉泪,轻言细语的问床上的闺女,“三娘可有哪儿不舒服?”
梦境太真实,似乎很久以前发生过似的。
梨花怔怔摇头,身上的干粮淋湿就不能吃了,在竹筏上时,怕被罗大他们发现,不敢从棺材里拿食物,只能跟着罗大他们嚼大菽裹腹,头晕也不敢偷偷喝药。
因此才熬不住晕了,才做了那个梦。
想到自己凄惨的原因,她问起赵广昌来,“阿耶,大伯呢?”
赵广安皱眉,“问他做什么?”
他知道闺女不喜欢大兄,突然问起他,莫不是梦到大兄打她了?
他撩起女儿额前汗湿的头发,轻轻哄道,“三娘不怕啊,他被关着,打不着你了。”
梨花这才想起赵广昌感染瘟疫不认人了。
对于卖了她的事更是不知道了。
思绪回笼,她岔开话题,“罗大他们怎么样?”
“罗大他们无事,罗四和闻五染了风寒,吃药后已经好了,这会儿跟赵大匠去水边忙了。”
知道梨花爱听村里的时,他扶梨花起身,继续说道,“村里的地荒了两年,种什么都长得好,艾草,青葵,大菽,稻谷都能大丰收。”
村里都是些勤快人,假以时日,开垦出来的田地比不知会绵延多远。
他问梨花,“要不要去田间瞧瞧?前些日子族里送了鸡鸭来,鸭
子养在稻田里的,长得可快了。”
“族里可好?”
顾及梨花的身体,赵广安自是报喜不报忧,说道,“好着呢,你叔伯他们见地就种,往后这整个戎州都能看到咱的庄稼。”
“阿奶身体怎么样?”
“硬朗着呢。”
这些都不是骗梨花的,山里受地势限制,凡能耕种的地都叫族里人作了标记,准备日后慢慢种上粮食。
老太太除了挂念梨花,其他没什么病。
他没说的,是族里有人去世了,不止族里,树村,隐山村,望乡村喝东高村都有人离世。
生老病死是人躲不掉的,何苦说出来惹梨花难受。
他问梨花,“三娘可想回去?”
“等两日吧。”梨花瞟一眼李解,赵广安以为她们有话要说,识趣道,“炉子里炖了鸡汤,阿耶给你盛去。”
他一走,李解就说起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程副将败了,现在益州城由县令和坊主说了算,他们不顾百姓死活,在城里大摇大摆培养嗜血者,百姓无处跑,直接反了……”
梨花拉开凳子坐下,望着院里晾晒的草药,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想结束这乱世谈何容易,李解道,“益州城还乱着,待局势一稳,怕是要举兵南下的。”
益州眼里,戎州不过一群百姓苟延残喘,虽有几分实力,赶嗜血者却差远了。
所以哪怕他们不攻打戎州也会派嗜血者来试探戎州的实力。
梨花说起在益州遇到的嗜血者,“罗大说他们怕水,真有那天,咱就想法子把他们引到水里淹死。”
她的声音还带着几丝沙哑,但眼里的杀意很重。
李解从闻五口中知晓了益州所发生的事,知道她的心境与从前有所不同,回道,“我们有实力一战的。”
村里早先感染瘟疫的日日操练,为的就是抵御外敌。
眼下农闲,李解计上心来,“十九娘,与其等着反击,不如佯装打益州城怎么样?”
经百姓这一造反,益州城的实力骤减,对他们来说是个机会。
梨花受梦境所困,心气不稳,便道,“行。”
她说,“既然是佯装攻城,声势就不能小了,问问村民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我这就去。”李解走了,留梨花在屋里平复情绪。
村民们不喜战,但心里也恨得很,听了李解的,全村无一人反对。
于是,下午的地里满是议论声。
收工后,有人迫不及待的来找梨花,“十九娘,咱们扮鬼袭城怎么样?”
先来片刻的汤九也是这么说的。
梨花道,“阿婶能否细说?”
“我们早先捡回来的尸骨还没用完,咱用破布将其绑在竹竿上,让村里的孩童们举着,营造黑白双煞开路,数万戎州冤魂索命的场景…”
当官的造了那么多杀孽,不可能不怕鬼。
一说完,门口又跑来几个村民,说的都是这件事。
夜黑风高,人鬼昏暗难辨,城墙上的士兵怕是得吓哥半死。
梨花道,“就这么办!”
村里留几人守村就行,其他人全都去。
接下来两天,大家忙完地里的活就开始砍竹子,竹子需是枯黄的,因此得晒,布料得轻薄,随风就摇晃那种。
至于尸骨,甭管人的还是动物的,一个劲往竹竿上绑就是了。
梨花原本打算回趟山里的,因为这事耽搁下来。
村里人砍竹造鬼,她要帮着烧火摊饼准备出行需要的水和干粮。
汉子吃得多,干粮要多一些。
在这之前,她让罗大去东高村送消息,叫堂伯他们做好准备。
东高村离益州城近,到时将东高村的人也全部叫上。
十日后,所有的东西都备齐了,竹竿立在推车上。
短至半米高至四米的竹竿,白骨环绕,好像锁了无数鬼魂。
风一扬,竹竿顶端的破布轻轻飘起,露出竹竿上嘴渗人的头骨。
不说益州城看了如何,村里人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就这样,推撤的汤九还颇为遗憾,“要是有铃铛就好了。”
赵大匠嗤鼻,“你懂什么?”
两人最近没少针锋相对,汤九习惯了,耐心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据说梁州有一部落,专以铃铛招魂。”
赵大匠翻白眼,“你还上瘾了?”
他们这是去装神弄鬼,不是真招魂。
汤九还要解释,赵大匠先一步捂了耳朵,“不听不听。”
“……”
大家就这么说说闹闹的走着,到戎州旧城地界,两道田地齐整,庄稼迎风摇曳。
便是长满杂树荒草的旧城都叫人开垦出来种上了菜蔬。
再往北,随处都是水田山地,便是在离益州城五里地的位置皆是庄稼地。
地里还搭了供人休息的草棚,天色刚黑,草棚里人头攒动,隐隐透出些光来。
知道是先来戎州的百姓,村里人并未嚷嚷,但里头先传来询问,“是新益村的吗?”
当即有人回,“是,你们是东高村的吗?”
合窳目前有八村,安宁村,树村,隐山村,望乡村,东高村,新益村,以及住在峡谷里的益州人,住在更南边的云州人。
这时来的,应该是东高村人。
“是,等我叫村长去。”
地里视野辽阔,赵青山并未将村里人安顿在草棚里,而是在右侧山脚重新了草棚。
很快,赵青山领着村民们出来。
和梨花她们的装束差不多,老幼妇孺,皆握着累累白骨的竹竿,脸上涂抹了炭,黑得跟天边的云似的。
赵青山气喘吁吁的跑来,“我料到你们北上就
这两日,专程在这候着,咱今晚攻城吗?”
有罗大提点,他做了万全的准备。
这不,他回头一扬手,顿时响起低沉的钟声。
余音回荡,悠悠长长,好像从遥远的天际而来。
神秘,又让人敬畏。
梨花惊讶又惊喜,“哪儿来的?”
“你叔伯们他们在一个废弃的庙李找到的,李家兄弟没本事将其融了,我就带过来了,三娘觉得可好?”
“好。”梨花不假思索,“往后它就是咱的标志!”
难□□窜,岭南人以项圈区分自己人,她们也可以效仿这一做法。
夜钟,白骨,一听就是合窳人来了。
汇合后,梨花下令继续走。
鬼是不说话的,村民们渐渐歇了声。
沿路两里,低沉的钟声再次撕裂昏暗的夜,直往益州城而去。
城墙上的士兵以为幻听了,直到眺目远去,夜幕下无数黑影涌来这才慌了神。
“鬼,有鬼啊!”
夜色渐浓,却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隐约瞧得见轮廓。
待第三声钟声响起,士兵们就看到了半空骷髅头高悬,鬼魂齐来的画面。
城墙上的士兵当即屁股尿流的跑了,途中遇到百户责骂也不回头。
程副将身死后,城里的士兵由县令接管,县令偏爱难民,是以百户乃难民出身。
见城墙上的士兵仓促逃跑,百户一脚踹过去,并命身边手下,“看看今晚谁值夜,将他们的妻子抓到营里来!”
手下搓手而去,笑得一脸奸诈,“好呐。”
犯了错,新娶的妻子就是别人的了。
手下找到值夜名单,刚要找百户回话,就见前几日连杀数十名百姓的百户神色凄惶的从城墙上下来。
“鬼,真的是鬼!”
戎州枉死的鬼魂来了。
没多久,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全城,县令先是不信,派人上城墙察看。
连续四拨人,一去不回。
县令惊惧,召几位坊主问话,“什么情况?”
几位坊主齐齐摇头。
他们不曾上过城墙,哪儿晓得发生了什么?
无法,只能召今夜值夜的士兵回话,士兵心惊胆寒,“鬼,好多鬼。”
就在这时,新加固的城门突然咚的一声。
士兵脸上血色全无,“戎州的鬼来了。”
几位坊主心下大乱,劝县令暂时躲避,以免真叫那些鬼伤着了。
县令双手沾了血,怎会不怕?
怒道,“那还不快走?”
城门外,梨花命人撞三下城门就收手,以免里头的人真冲出来。
赵青山却有些意犹未尽,“城里兵力薄弱,要不趁机攻进去算了。”
“不是时候。”梨花说,“这儿毕竟是益州地界,咱攻下这座城池拿什么守?”
赵青山不懂那些,只是惋惜,“那咱就撤了?”
“明晚再来。”
连续五日,夜一黑,钟一响,那些冤魂就出现了,他们会撞城门,会以白骨箭杀人,但从不进来。
第六日晚上,当遥远的钟声破空而来,城里人都绷紧了神经。
县令已向朝廷请求援兵,在这之前,他们只能缩在城里哪儿也不能去。
平日嗜血嗜杀的怪物夜不像往日暴戾,整个益州城祥和了许多。
坊主王家,王秀才坐在床边,拧了帕子轻轻擦老太太脸上的脓疮。
百姓造反,冲进家里伤了他母亲和妾室,据大夫说,老太太就这两日的光景了。
老太太平躺在床上,脸颊肿得眼睛都没了。
钟声响起时,她用力抓住了王秀才的手,“定是族人找咱报仇来了。”
她的口齿含糊,王秀才一时没听清楚。
老太太忽地松开他的手,嘤嘤嘤哭了起来,“都是我的孽,来找我啊…”
她的眼睛没有焦距,空得吓人。
“大郎,快磕头,给族里叔婶们磕头…”这话又急又响亮,说完就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来。
王秀才缩了下手,回过神后,忙搂过她的背扶她坐起,语气冷硬,“族里人都死绝了,拿我们没辙的。”
老太太僵着身子,重重往后倒,“不,不,他们来了…”
她颤巍巍的指着前方,脸上的泪和血糊了一脸,“我干的,找我,找我就行了啊。”
王秀才正要说话,就见老太太瞪大眼,僵直的身子慢慢软了下去。
他大喊,“阿娘!”
老太太就在他怀里,却再也没回他。
端着药进屋的王娘子看到这幕,眼眶通红,“大郎,阿娘她…”
王秀才攥紧手里沾了脓水的手帕,眸色深沉,“阿娘去了。”
王娘子失手摔了手里的药丸,捂着嘴哭了起来,“阿娘…”
王秀才将老太太放回床上,语气和平日无异,“你说城外的当真是鬼吗?”
王娘子不懂他为何这么问,“城里都说是鬼,刚衙门的人来说县令发了话,五日后朝廷的援军不来就退去北边小镇。”
她不想去。
儿子在别县做坊主,她想找儿子去。
“大郎,我们随县令走吗?”
王秀才没有回答,静静擦掉老太太嘴角的血,转身洗了手帕擦脓疮流出来的脓水。
王娘子知他难过,收了哭声清理地上的碎碗。
出门时,听到王秀才说,“故土难离,你回屋收拾两身衣衫,咱回青葵县。”
王娘子呆住,“什…什么?”
“咱推着阿娘回青葵县安葬!”王秀才道,“戎州荒芜,记得带两把刀劈草开路。”
王娘子觉得他疯了。
戎州是岭南人的地界,她们回去不是找死吗?
王秀才好似看出她的想法,直言,“待在益州也没活路的。”
两年前看新皇是仁君,但城里百姓造反这么大的事朝廷都没问罪县令,这是要大乱的征兆啊。
见妻子还愣着,王秀才冷了脸,“还不快点,那日若非县令设宴,我两不在家,否则都得死,再有下次,你觉得我们能活命?”
回忆归家时院里的场景,王娘子打了个哆嗦,“我这就收拾去。”
城里百姓过世,尸体会交给难民出身的士兵处置。
王秀才是坊主,推着亲娘走在街上没人敢问。
城里人心惶惶,这些天,陆续有士兵逃走,城门口就留了两人。
看到王秀才,他们先是拱手行礼,得知王秀才要出城,两人不禁望着车板上的尸体流出了口水。
不过还有理智。
谄媚着一张脸问,“这是王老太太?”
王秀才佯装没看到两人的馋样,“开城门。”
两人对视眼,讪讪道,“外面危险,安葬老太太这事交给我们吧。”
说着就要上前推车,但王秀才挡在了他们前面,“不听话的下场不用我说吧?”
两人颔首,老老实实开了门。
害怕引起怀疑,王秀才将干粮缠在腰上的,有衣服遮掩,并没惹出麻烦。
王娘子心里害怕,全程低着头不说话。
待走出城了,双腿才恣意的抖起来,“往…往哪儿走?”
王秀才看向枝桠横生的官道,“正前方。”
城墙上的士兵乍然看到两人出城,困惑不已,问关城门的人,“谁啊?”
“王坊主的老娘没了,出城埋他老娘去了。”
王家的事,城里无人不知。
王家老太太算好的,起码多活了几日,其他坊主家里被百姓一把火烧个精光,别说活人,连根鸡毛都没剩下。
“他怎么不去北郊?”
“估计不想老娘的坟被人刨了吧。”
北郊的活人多,叫他们嗅到味道,入土也别想保全尸骨。
他们说话的时候,王秀才和妻子正解了腰上的干粮放车上。
天气炎热,老太太已经开始发臭了。
王娘子心下戚戚,“咱真要回青葵县吗?”
王秀才低头不语。
王娘子愈发凄惶,呜呜呜哭了起来。
又走了百米,王秀才突然喊,“你看!”
他盯着两道的杂草,脸上有了神采。
王娘子疑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杂草疯长,挡住了大半的路。
她不解,“什么?”
“草被人折断了!”王秀才欣喜若狂的往前跑,“阿娘说得对,戎州确实有百姓在,咱们有救了啊。”
王娘子一头雾水,“会不会是岭南人折断的?”
王秀才懒得搭理她。
老太太说碰到了近溪村赵家人,两人还当街骂了一番,事后他派人打听过,赵家人似乎改了名换了姓,拿着户籍牌从南城门进的城。
赵家没有读书人,不可能提前听到风声逃离戎州。
他们之所以还活着,定是遇到了什么厉害的人。
那人能救赵家,那也能救他们。
越想越高兴,恨不得立刻见到赵家背后的人。
他太过激动,没注意到路边的草晃了下,一道人影钻进了荒草深处。
不久后,那道人影出现在了一间草篷前,“十九娘,城里来了人,一男一女,推着具尸体,像是故意来试探咱们的。”
县令怕不是以为岭南人装神弄鬼,弄具尸体来求和。
梨花盘腿坐地上,手里拿着晒干的艾草叶来回搓。
这是制作艾草丸要用的,她搓得很认真。
听了罗大的话,她道,“抓了问问城里的情况,完了杀了。”
这时候出城的不可能是良民。
罗大领命而去,梨花提醒,“记得等他们走远些再动手。”
“好。”
杀他们罗大就绰绰有余了,是以没有叫人帮忙。
梨花知道他的能耐也没多说。
谁知晌午时,罗大满脸难色的跑回来,“十九娘,他们说认识你,是你家亲戚。”
梨花眯起眼,“我家亲戚?怕不是你被骗了!”
李解解释,“十九娘在益州叫李莹,和赵字不沾边,不可能有亲戚。”
便是张百户他们也只知道梨花排行十九而已。
罗大迷糊的挠头,“可他能清楚说你堂伯叫赵青山!他说他姓王,是赵家的姻亲。”
“!!!”闻声来凑热闹的赵青山听到这话,立时大怒,“操他娘的王大郎,都退亲了还敢攀关系!”
他问罗大,“他们人呢?老子亲手宰了他们!”
还真是认识的,罗大道,“我让他们继续往南走,估计要到老隧道那儿了。”
担心他们是城里来的奸细,他叫他们不准回头,否则就吃了他们。
两人怕得厉害,估计不敢回头。
赵青山回去扛铁枪,“走。”
见梨花走了出来,他摆手,“外头晒,去里面待着,我杀了王大郎他们就回来。”
要说知道他身份的,除了王家人没有别人了。
明知戎州会乱,他连族人都不顾就走了,这也就算了,还叫人上门退亲!
简直欺人太甚!
梨花沉吟不语。
赵青山看她,“三娘,你不会心慈手软想放了他们吧?”
他怒目圆睁,“那可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见他气得厉害,梨花眉眼弯弯笑起来,“我没手软,我在想怎么利用王大郎呢。”
赵青山半信半疑,“利用他干什么?”
那种人,临死能被利用是积德了。
梨花偏头,看向满头大汗的罗大,“他还是坊主吗?”
罗大心领神会,“是,前阵子百姓造反,他的几名妾室当晚就没了,他老娘多活了几日,昨晚过世的…”
“他说县令残暴,提携难民为吏,祸害城中百姓,现在益州城的百姓要么身死,要么沦为了禁腐!”
“畜生!”赵青山勃然大怒,“畜生啊!”
世道如此,这是百姓的命,梨花继续问,“他们出城是为何?”
“为虎作伥不配为人,他后悔了,想回老家安葬老母,之后寻找族人,亲自向他们赔罪!”
“我呸!”赵青山啐了一口痰,“就他那德性,不是回去挖他王家祖坟的就谢天谢地了!”
自打染了瘟疫,赵青山的性子就暴躁无比,属于一言不合就打架的那种。
全然不怕死。
“三娘。”他将铁枪往地上一杵,义愤填膺道,“他定是看我活得好好的想投靠咱,什么安葬老母寻亲赔罪,狗屁!”
最后两句罗大很是认同,“读书人最阴险狡诈了。”
看大家伙若有所思的的望过来,他挺了挺脊背,掷地有声的说,“云州养嗜血者的法子就是读书人想的。”
要不是遇到梨花,他们还对仇人感恩戴德呢。
可想而知读书人多假仁假义了。
他问梨花,“十九娘可要见见他们?”
“见什么见!”赵青山冷哼,“那等忘恩负义的就该全杀了。”
他家八娘就是被婆家人卖了杳无音信的,所以他特别痛恨不把女子当人的婆家人。
很少看到赵青山气成这样,梨花身后的李解偷偷打量梨花一眼,果断走上前去。
只见他凑到赵青山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赵青山瞬间眉开眼笑,“行,就这么办。”
他扬手叫罗大,“走,咱看看王家人现在混成什么样子了!”
第246章 246被反杀以为是软柿子
想当初,王家门庭若市,十里八村的大户,羡煞旁人,可谁能料到,如今竟成了落魄户。
而赵家脚踏实地开荒种粮,在乱世齐心协力,努力寻得了一方安稳,日子蒸蒸日上。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既如此,赵青山怎能不好好显摆显摆?
他把铁枪往肩上一甩,气魄豪迈的喊,“走,都随我去!”
烈日下,他古铜色的脸庞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在阳光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
双眼深且亮。
日头高悬,围拢过来的人个个大汗淋漓,衣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可众人满心好奇,按捺不住内心的骚动,纷纷操起铁棍、锄头,跃跃欲试的跟了上去。
梨花站在热气氤氲的草堆旁,眉头轻皱,一脸无奈地提醒:“堂伯,小心中暑了。”
“知道。”赵青山声音高亢,底气十足,那离去的背影透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梨花转身迈进草篷。细密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滑落,顺着粉嫩的脸颊,悄然湿润了前襟。
草篷里,舂药材的孩童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酷热浑然不觉,手中的动作不停,一下又一下,捣药声此起彼伏。
梨花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午时了,休息一会儿吧。”
此次出门,益州山里带出来的孩子们也随行在侧。虽说他们小小年纪就离开了父母,可一路上不哭不闹,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大人吩咐做什么,他们就乖乖照做。
梨花看向那个叫二牛的男孩,轻声询问:“饿不饿?”
干粮集中存放在箩筐里,得等赵广安发话才能取用。
今早赵广安去溪边寻觅蕃荷菜了,还没回来。
二牛不料十九娘会关心自己,腼腆一笑,“不饿。”
他没撒谎,自从阿娘带着他出门寻找从军的阿耶以来,这几日是他吃得最饱、最踏实的时候。
三东家心善,从不吝啬吃食。
想着,偷偷瞄一眼梨花又低下头全神贯注的舂起隋氏给的夏枯草来。
他汗湿的碎发黏在耳后也毫不在意,抱着石臼,沉浸在舂药的声音里。
“砰砰砰……”一下又一下,整间草篷都是舂药的沉闷声。
梨花坐回之前的位置,拿起竹席上的艾草叶,继续不紧不慢地搓起来。
艾草熬成浓稠的泥能止血,在益州时,她给罗大他们的药瓶里装的就是这个。而艾草和紫苏同时服用,对风寒病症有奇效。要是制成药丸,携带就方便多了,有人生病时,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应急,不像她之前,明明身体难受,却碍于旁边有人不敢轻易用药。
搓完一撮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娘,看阿耶找到了什么?”赵广安杵着锄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像熟透的柿子。他扬起手中两指宽的鱼,自问自答:“鱼。”
动物泛滥起来,树上消失已久的蝉和鸟,草间隐匿不见的虫蛾都回来了,溪里捉到鱼本不算稀奇。可梨花还是显得很兴奋,眼眸亮晶晶的,追问道:“阿耶你怎么捉到的?”
赵广安素来好面子,自然不会提及自己崴脚趔趄的狼狈模样,眉飞色舞地吹嘘,“手伸进水里就捞起来了。”
李解眼尖,注意到他裤脚湿润,忍不住想笑,顾及他的性子,生生憋住了。
拍马屁道,“还得是三东家厉害,我这就杀了给十九娘炖鱼汤。”
少年伸出沾着艾草味道的手,赵广安得意洋洋地将鱼递给他,不忘叮嘱,“记得用猪油炸一下再加水炖汤。”
“好。”
赵广安挖了小半背篓蕃荷菜,吩咐隋氏洗净后熬水给大家喝。蕃荷菜解暑,这种酷热的天气喝上一碗,再合适不过。
他卸下背篓,一抬头,见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那眼神如同嗷嗷待哺的小鸟,满是期待。他大手一挥,中气十足地喊道,“洗手准备干饭!”
“哇~”刚刚还老老实实坐着的孩子们瞬间生龙活虎,欢呼雀跃的跳起来,嘴里叫嚷着,“洗手咯,洗手咯。”
箩筐堆放在隔壁刚搭好的棚子里,赵广安兴高采烈地给孩子们分干粮,分着分着,后知后觉发现没瞧见赵青山的人影,便回来问梨花,“你青山堂伯他们呢?”
拿着干粮饼啃得起劲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起来。
“青山村长杀人去了。”
“那人是益州城出来的王大郎,青山村长讨厌他。”
“他冒充十九娘的亲戚呢。”
赵广安听得一头雾水,满脸疑惑地问:“三娘,是我认识的王大郎不?”
梨花念头,“是他。”
赵广安一听,忿然跺脚,“那堂兄怎么不等我一起?”
他手里还拿着未分出去的干粮饼,一股脑塞给李解,火急火燎地说,“你来,我找你堂伯去!”
他向来就爱凑热闹,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桩新鲜事,怎么舍得错过。话一说完,饼刚塞到李解手里,就嗖的一下跑没了影。
梨花:“……”
吃干粮饼的孩子被呛了一嘴灰,一边咳嗽一边嘟囔,“三东家跑得好快。”
带起的灰尘都进他们嘴里了。
梨花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转瞬恢复如常,“进草篷吃,吃完睡一会儿。”
天气炎热得像个大蒸笼,草
篷里更是热得如同火炉。鱼汤端进来后,热气腾腾的,梨花只觉得口干舌燥,只想喝凉水。
“隋婶,鱼汤给斧头吧,叫他喂小煞他们。”
小煞才九个月大,还有几个同龄的婴儿,平日里都是斧头悉心照顾。来戎州后,一直用米汤喂养,许是吃饱了,夜里都不怎么哭闹,非常省心。
隋氏面露犹豫,“你大病初愈,正是需要补的时候……”
梨花:“我前日才吃了鸡,过两日再补吧。”
这儿不像在竹筏上,只要她嘴馋,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就能大快朵颐。她态度坚决,坚持道:“给小煞他们喝。”
鱼汤放不了太久,梨花不喝,也只能全部给斧头他们了。对于这些孩子,隋氏打心底里心疼,忙完手上的活,就赶紧抱过孩子帮着喂鱼汤。
而梨花则在一旁督促其他人睡午觉,等大家睡醒后,又继续搓艾草。许是手里有事做,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她并未觉得日子过得漫长。
当太阳缓缓落山,天际被染成一片血红时,南边隐隐约约出现了赵青山他们的身影。
有人呐喊,“十九娘,我们回来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趣事,一行人脚步轻快,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
王秀才夫妻被簇拥在中间。
哪怕身为坊主,可到底比不上太平盛世的时候。王秀才比起之前圆润了些许,可往昔的风采也已消散大半。
他身着一袭青色长袍,款式仍是早年间流行的缺胯袍,皱巴巴的,上面沾了草屑,头上戴着黑色幞头,只是幞头边沿的颜色明显更深,明显是汗水浸湿留下的痕迹。
傍晚时分,梨花从草篷里搬了出来,手里搓的也不再是艾草,而是紫苏。
王秀才东张西望,四处打量,见四周竹竿林立,森森白骨盘旋其上,心中对近日益州城闹鬼的传言有了几分猜测。又见前面几米处,一位姑娘身着素色衣衫,静静地坐在矮凳上,身边围满了人。
他脸上一喜,像是看到了救星,赶忙牵着妻子往前走。
梨花抬眉,静静地看着他。
只见他右手撩起缺胯袍,利落地塞进腰带,双手抱拳,恭敬作揖,“见过十九娘。”
梨花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没有作答。
王秀才见状,又是一揖,脸上堆满了笑容,言辞恳切道,“在下王银河,久闻十九娘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啊。”
“???”一路骂骂咧咧的赵广安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都能塞下一个鸡蛋了。
他旁边的赵青山冷笑一声,一脚踹飞脚下的泥土,满脸不屑地啐道,“呸!”
王秀才仿若未闻,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自顾自地说道,“在下曾是青葵县的一名秀才,灾荒之后,携妻儿北上逃荒,幸得益州王看重,在益州县做了坊主……”
夕阳的余晖尚未散尽,仍有些热。
豆大的汗珠挂满了他的鼻尖和脸颊,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汗,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虽没什么大的建树,不过起屋修路,夜巡不休,也算是护了一方百姓安宁。”
说着,他攥起衣袖,又擦了擦脸上的汗,接着道,“奈何世道混乱,想我何等正直良善,竟落得这步田地。王某知道十九娘惜才,王某发誓,只要能留在十九娘身边,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伴着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如同深夜,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沉默间,王秀才忽然“咚”的一声栽了下去。
他身后,始作俑者赵青山抬起腿,哼哼唧唧地骂人,“显得老子没读过书很高兴是不是,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手肘着地的王秀才抿了抿嘴,忍着疼痛爬起来,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脸上又重新挤出一个笑容。
“听闻十九娘去过益州城,想必对近日城里的事有所耳闻,王某不才,愿助十九娘一臂之力拿下益州。”
梨花挑眉,“哦?”
王秀才见她有了回应,以为自己猜准了这群人的目的就是攻占益州城,顿时满脸恭敬,迫不及待地说道:“城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王某可以回城,以坊主身份将那些凶残难对付的人带出来,让十九娘逐个杀之。等真正攻城那日,城里谁还敢反抗?”
不得不说,读书人的脑子转得就是快,这么快就为梨花想好了计策。
梨花垂头思考了片刻,转头问李解:“你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此行的目的本是震慑益州那些人,要是能杀几个为非作歹的人,似乎也不算坏事,顺便还能试探一下那些人的实力。
“可以一试。”李解道。
王秀才心中暗自窃喜。赵青山打他,赵广安骂他又何妨,就他们那冲动易怒的性子,迟早有收拾他们的一天。他强压下鼻中即将溢出的冷哼,讨好地问梨花:“不知将他们引去何处?”
益州的嗜血者怕水,自然要引到有水的地方。
梨花捻着紫苏,不紧不慢地开口:“北边两里位置。”
王秀才又问:“何时?”
“你即刻回城,明早把人带过去。”她给闻五使了个眼色,“你送一下他们。”
王秀才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摆手,“不劳烦这位官爷,我与娘子自行离去就行。”
闻五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侧身指路,“走吧。”
赵青山心里不痛快了,他把人逮回来是想显摆赵家的安稳日子,梨花怎么就把人放了呢?
“三……”刚要唤三娘,就见李解冲自己摇
头。
王秀才没认出梨花,那就先瞒着吧。
赵青山没懂他的意思,却也配合的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待两人走了他才溜到李谢身前,“刚刚为何叫我住嘴?”
“王秀才满心算计,咱先看看他想干什么再说!”
赵青山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老子还能怕他不成?”
心里就没把王秀才当一回事。
李解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青山叔,咱还是小心为好。”
“杀了他不就完了?”
“这得十九娘发话才行。”
赵青山不吱声了。
天边晚霞渐歇,暮色笼罩时,王秀才他们已没了影儿,梨花叫人叫人前往北边挖池子,然后挑水将其灌满。
于是,吃过晚饭就忙开了。
大家伙拿着锄头铲子,在坚硬如同铁的荒地锵锵锵挖到半夜。
扬起的尘土和混着身上的汗,在空气经久不散。
城外忙得热火朝天,城内却诡异般寂静。
钟声一过,又有一批人从北边城门悄悄溜了出去,照这般情形,怕是不用十九娘她们动手,整座城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王娘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推身边的王秀才,“他爹,你说跟着十九娘真能过上好日子吗?”
从清晨到日暮,王秀才已是困极,闻言,强撑着睡意道,“我啥时候看走眼过?”
“你瞧赵青山,以前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土里刨食的命,现在呢,摇身一变成了号令一方的村长。他都成,我还能被他比下去不成?”
“我已经给子荆去了信,让他继续安心做他的坊主,等我在戎州彻底站稳脚跟,他再南下和咱们团聚。”
一提到儿子,王娘子就哭起来。当官虽风光,但要是有个心狠手辣的县令压着,日子简直如履薄冰。子荆还小,也不知能不能应付得了。
还有明天,怎么把人骗出去也是问题。
想来想去,一宿未眠。
王秀才倒是神采奕奕的,未表诚意,他精心挑选了四十个最凶悍的嗜血者,以南郊野物颇多为由,邀他们出去打猎。
“南郊有鬼。”有人打退堂鼓。
王秀才莞尔,“青天白日的,哪来的什么鬼?何况咱们又不走远,就在附近山脚随便转转,打到野物就立马回来。”
他长相斯文,笑起来更是和善,“你们就不想吃顿肉,好好解解馋?”
“想,想得我都快把脚趾头啃下来了。”穿灰色服饰的百户声若洪钟。
说完便忍不住舔嘴唇。
见其他人不表态,他道,“你们要是不敢去就算了,我与坊主去!”
话音一落,其他人都有些动摇。
这儿足足有九位百户,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就算真有鬼想必也会被吓得退避三舍。
再想到那香喷喷的新鲜肉,纷纷附和,“走,早去早回!”
王秀才笑容更深,“行,我给大伙带路!”
这时的南郊,水池和陷阱都已布置妥当。水池上面铺了层薄薄的稻草,四周搭满青苔,瞧着荒芜已久似的。
即使有新翻的泥没清理干净,那些犯肉瘾的嗜血者估计心思去多想。
这步,离得老远他们就兴奋地嚷嚷起来,“我闻到肉香了……”
梨花往水池里撒了鸡血,又把昨日剩下的鱼鳃鱼肠一股脑倒了进去。一晚过去,虽然臭了,但浓烈的腥味勾得嗜血者心痒难耐,不管不顾往里冲。
四周草木横生,枝叶茂盛,王秀才左顾右盼都看不到埋伏的人。
未避免被误伤,借杂草掩护,他拉着妻子往南边走。
几米后隐隐觉得不对劲,原本耸立的的草齐刷刷地拔高,像长了脚一般,快速地朝水池边涌去。
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嚎叫响彻天际。
“鬼啊~”
一声高过一声的惊恐声吓得王秀才冒冷汗。
顷刻,草木间响起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咚咚咚”落水的声音。
他不敢回头,可也走不动了。
双腿发软,像被人抽了骨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某一瞬,他感觉后背有水滴落下。
下意识地回头望去,血色的雨滴在半空喷溅,打得枝叶噗噗噗的响。
这“雨声”没持续多久,那些“长脚的草”回来了,王大郎的双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衣衫被汗水淋了个透。
“明天再来四十人!”一草人冷冰冰开口。
王秀才找回理智,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赵青山。
赵青山的草衣上沾了血,经过炙烤,已成了暗色的污渍。
他不甚在意的抖了抖,居高临下地望着被吓得瘫成一团的人,大步离去。
王秀才缓了许久才站起来,大惊后是大喜,正欲去找十九娘回话谋个差事,深处走来一巨人。
“十九娘说你做得很好,明天继续。”
王秀才颔首,“是。”
连续四日,王秀才顺利带出了人。第一天,他说南郊野物遍地,第二天,出城的吃撑了不想动,第三天,出城的欲多待两日。
而这,已经是第四日了。
战斗结束后,王秀才喜不自胜的要见梨花。
罗大给他领路。
梨花依旧坐在那张矮凳上,与往日不同的是,她手中捻着的不再是草药,而是一颗颗黢黑的牙齿。她神色专注,正拿着针细的蔑丝,耐心将牙齿一颗颗串起来。
王秀才看到这场景,浑身汗毛倒竖,寒意更是直往骨头里钻。
“十九娘…”他脸上挂出讨好的笑,“城中的精锐几乎都被我带出来了。”
梨花轻轻“唔”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串着篮子里的牙齿。
王秀才见状,小心试探,“十九娘可还满意?”
前后共二百六十人,论功讨赏的话,做个村长绰绰有余了吧?
遐思间,身前的人突然抬起头来,“县令呢?”
县令可不能活。
程副将坐镇时,百姓虽说日子过得清苦,可好歹有地可耕,有屋可住,困难时,还有救济粮可以领,可这恶县令一来,整个益州城就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不仅任由难民大开杀戒,还指使难民杀害了程副将及其手下一众忠良之士。
作恶多端的难民固然可恨,可最该死的,是县令这个罪魁祸首。
梨花放轻语气,像是与人商量一般,“明天就县令吧。”
王秀才面露难色,“县令向来谨慎,只怕不会来南郊的。而且他早就放话了,要是明天朝廷的援军还不到,就弃城打算往北撤。”
“弃城?”梨花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经历。
王大郎不敢接话。
但听梨花又说,“你身为坊主,有法子取得县令信任吧?”
梨花摩挲着手里的牙,原本沉稳冷静的眉眼间,透出几分锐利与刻薄。
王秀才见了,心头咯噔一下。
有什么在脑子里划开。
“呵,王家祖宗都被你气得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你还想着回去?怎么,难不成想自刎在祖坟前谢罪吗?”
这是几日前赵广安那阴阳他说的话,那神情,和此刻的十九娘简直如出一辙。
怀疑自己想多了,他仔细打量十九娘。
饱满的额头,如新月的眉毛,鼻子小而翘,嘴唇红且牙齿白,越看越和记忆里的赵家三娘无比相像。
“你…”王秀才的额头瞬间浸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难以置信的问,“你是赵家三娘?”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是赵三娘?
恰在此时,赵青山等人拖着尸体回来了,听到王秀才的话,顿时洋洋得意,“怎么,看到三娘受人敬仰,后悔当日退亲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王秀才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指着梨花,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还拥有了这么大的势力。
赵青山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怨毒的瞪着王秀才道,“怎么,就你聪明,就你能跑?我呸!连自己族人都能抛弃的东西,活该四处飘!”
王秀才被骂得狗血淋
头。
然而,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前几日费尽心思表忠心的画面。
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以赵青山见面就揍他的态度,赵家不可能收留自己的。
可恨益州城有人怀疑他了,现在回益州恐怕也落不得个好。
他握紧拳头,强装镇定地道,“亲戚一场,我也没脸求十九娘收留我。只愿十九娘身体康健,继续造福百姓。”
说着,他上前两步,挺直腰杆道,“我们还要回老家,这就告辞了。”
转身时,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掏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唰”的一声朝着梨花挥过去。
戎州地盘,皆是十九娘说了算,只要他控制住梨花,还怕赵家不听自己的号令?
然而,坐在矮凳上的梨花不见了。装着牙齿的篮子掉落在地,里面的牙齿散落一地,在发白的的地面上泛着森冷的光。
王秀才大惊失色,慌张寻梨花的身影。偏头时,只觉得脖子如石头僵硬。
与此同时,一阵凉意袭来,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脖子处滑落。
“滴答,滴答……”一滴,两滴,沉重的血滴落在地面上,溅起小小的血花。
他低头,只见自己的胸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滴血的匕首,而那握着匕首的,竟是一双小巧纤细的手。
那双手猛地用力,将匕首狠狠地插入了他的心口。
“你…”王秀才只感觉一股腥热的鲜血涌上喉头,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他竭尽全力地张开嘴,最后,只是徒劳地倒了下去。
这幕太突然,王娘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呆得忘了反应。
周围人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没看清梨花怎么出手的,只觉眼前黑影一闪,王秀才就死了。
赵广安亦惊得合不拢嘴,半晌后,磕磕巴巴问赵青山,“堂兄,那…那是我家三娘吧?”
赵青山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飘,“是的吧。”
两人无言,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良久,赵广安暴跳如雷,“好你个李解,谁让你教三娘功夫了!”
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猛地冲过去,对着李解就是一拳。
李解也不躲,老老实实地挨了这一拳。赵广安怒火攻心,“那么锋利的匕首,要是伤到三娘怎么办?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最后吼破了音。
赵青山盯着梨花看了又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拉架。
他拉开赵广安,“三娘这不挺好的吗?”
“好什么?”赵广安咆哮着,声音都哑了,“三娘以前连杀鸡都不敢,现在居然……”
赵青山被他吼得耳朵疼,没注意,一巴掌拍过去,大声说道,“小声点!杀人总比被杀强,三娘有功夫是好事,你凶什么凶?我家八娘要是有这能耐,我天天给菩萨上香!”
一提到八娘,赵广安的怒火瞬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熄灭了。
八娘多半已经死了,哪还能有这样的本事呢?想到八娘的遭遇,赵广安蓦地塌了肩。
赵青山也不好受,想再劝劝赵广安,就见刚刚气得想杀人的赵广安一脸兴奋地拍手,“三娘,你也太厉害了吧,阿耶都没看清你是怎么动的手!”
“……”这脸翻得翻书还快,赵青山懒得搭理他,问梨花,“王娘子怎么处理?”
王娘子已扑在王秀才的尸体上,哭得昏了过去。
梨花把匕首给李解,“杀了埋了吧。”
“留个全尸,再给座坟,也算是他们祖上积德了。”赵青山说完,叫人把尸体拖走,又问,“咱还杀县令吗?”
“杀啊。”梨花捡起地上的牙齿,拍到灰尘放进篮子里,心情不错,声音都甜了不少,“夜里你让二牛去喊话,就说只要交出县令,我们就不屠城。”
“好。”
关于梨花杀人这事,大家默契的不再提。
入夜后,一行人又去城门吓人,钟声过后,几十个孩子齐张嘴,用那慢条斯理软绵无力的声音朝着城里喊话。
许久才有人哆哆嗦嗦地回,“明早,明早我们就把县令扔出来。”
第247章 247律法初显做事要合规矩
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天际泛白时,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爬上城墙,麻溜的将肩上的麻袋往下一扔,“县令给你们,往后别来了啊。”
不远处的树上,罗大从黑暗中出来,面无表情的拖着麻袋离去。
青山荒地,他手里的麻袋在官道上擦出长长的血线,直至血迹流干。
城墙上扒着偷看的人双腿直颤,“鬼,真的是鬼啊。”
戎州百姓死不瞑目,寻他们报仇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当即回家收拾行李北上去了。
卷竹席的梨花不知益州自此沦为成无主城,离村十几日,该回去种地了。
是以,她天不亮就起床收拾。
艾草,车前子,紫苏,蕃荷菜分袋收进行李筐,竹席放上车,只等罗大回来就启程。
那些嗜血者为了活命,必不会拖太久。
这不,天光熹微时,罗大回来了,“十九娘,城里人将县令摔死了。”
看他两手空空,梨花问,“尸体呢?”
“东高村的人牙子拖去水池边处理了。”
县令作恶多端,死了亦不会叫他安眠,东高村也要骨墙,正是需要人骨的时候。
关于东高村的事,梨花已和赵青山聊过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故大喊,“出发,回新益村。”
孩子们高兴地伸手,由大人抱上推车,稚声稚气的喊,“回新益村咯。”
再艰难的日子,孩子们的欢笑就是一种欣慰。
梨花爬上车,靠着竹席坐好。
赵广安要上前推车,李解眼疾手快的抢了先,“三东家,你专心制药丸,这种力气活我来吧。”
昨日挨了几下,他额头还鼓着个包。
赵广安撑着车板翻上车,不自在的问他,“额头痛不痛?”
“不痛。”李解又长高了些,轻松就把车推动起来,“三东家打得对。”
当时他就在梨花身侧,却没注意王秀才起了贼心,要不是梨花反应快,真落到王秀才手里,他就是合寙的罪人。
他满脸诚恳,弄得赵广安不好意思起来。
像堂兄说的,有本事是好事,他打李解没道理。
“昨天是我冲动了,你别往心里去。”赵广安素来坦诚,直言,“若非得你教授,三娘恐怕凶多吉少。”
李解偷偷瞄梨花,轻轻点了下头。
三娘不想暴露她武艺高超的事,因此他只能应下。
“不过我说你反应是不是太迟钝了?三娘都拔刀抹人脖子了你还傻乎乎站着,做先生的怎么能比学生差呢?”
李解垂眸,“三东家说得是。”
“说来也是我家三娘太厉害,怪不得你,毕竟,没有比三娘更聪明的了。”
赵广安一脸骄傲。
回想梨花快如闪电的动作,他自己比划起来,“三娘,你怎么办到的,得空了教教阿耶如何?”
梨花翻出篮子里的牙齿链,还未答话,旁边车里的孩子们殷切的看过来,“十九娘,能教教我们不?”
推车的斧头亦抬起头,满眼希冀的望着她。
梨花下巴指李解,“让李解教你们吧。”
“他没十九娘你厉害。”
孩子们最是崇拜英雄,梨花深入益州,救他们于水火。
在他们眼里,没有人比得过梨花。
梨花没心思教学生,拍了拍身后的筐,“我要跟着阿耶学制药丸,抽不出身。”
制药丸是大事,孩子们知道轻重,不敢耽搁她。
只能眼巴巴的移向李解。
李解豁达,说道,“我有空。”
于是,教孩子们习武的事就落在了李解头上。
凡见过梨花身手的就没不想学的,连罗大他们都心动了,“李先生,我们兄弟能跟着学吗?”
李解看梨花,见她点头才说,“闲暇的话能。”
村民们也七嘴八舌的加入进来,“先生,我们能学不?”
他们跟着罗大学了些拳脚功夫,但比十九娘的杀招差远了。
乱世求生,还是十九娘的招数更好。
村里这么多人,李解哪儿教得过来?正声道,“闻五军营出身,跟着他学也是一样的。”
只要能悄无声息杀人就行,村民不挑。
“闻五郎,你别藏私啊”
“是啊是啊,等我们大功练成,有危险我们冲前边”
梨花去益州的日子,李解时常将合寙挂嘴边,合寙不分三六九等,不会有欺压百姓的官吏。
身为合寙人,她们要能种地能打仗。
她们想努力学武艺,真有战事时,她们能一往无前。
闻五不曾这么瞩目过,忍不住有些脸红,“都是益州人,我自不会藏私。”
心急的村民等不到回村了,队伍休整时就追着闻五要学。
李解则被孩子们围着,哼哼哈哈的比招式。
小脸被太阳晒得红了黑,黑了红,回到新益村时,皮肤黑得跟煤炭似的。
一行人活蹦乱跳跑进村,吓得赶鸭子的汤九以为嗜血者进村,甩了竿子就跑。
斧头掂了掂背上的小煞,朗声喊,“汤九叔,是我们,我们回来了。”
跑到屋檐的汤九转身,“你谁啊?”
“斧头,三东家带我们进村的,忘记了?”
汤九见过赵广安救回来的娃,可记不住长相,盯着斧头看了又看,直到隔壁家的小姑娘喊幺叔他才认出人来。
他问小姑娘,“十九娘回来了?”
“回来了。”小姑娘声音软糯糯的,捡竿子追乱跑的鸭子,自豪道,“我们杀了霸占我们屋的人。”
汤九脸色微变,“你们攻进益州城了?”
不是说好装鬼吓唬吓唬就行了吗?怎么还杀人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十九娘就不怕把大家搭进去?
“没。”小姑娘伸竿,轻轻拍鸭子的屁股,不让它继续乱跑,“青山村长抓了坊主,逼迫他将城里最坏的人引出来,最后一天,阿娘她们围杀了一百二十人呢。”
汤九皱眉,“你阿娘杀人了?”
虞娘子弱不禁风,能杀人?
“对啊,我阿娘都高兴得哭了呢。”小姑娘眼睛眯成了月牙,“她让我好好学武功,要像十九娘那么厉害。”
汤九敏锐的抓到了关键,“十九娘会武功?”
他以为武艺不凡的是李解。
毕竟,李解常常
“会啊。”小姑娘以竿为刀,学梨花那日的动作,尤
其杀完后的淡定样,学得惟妙惟肖。
汤九皱紧眉,心道这份淡然不是谁都有的,十九娘以前经常杀人?
他看向村口方向,“十九娘呢?”
“她坐车,要晚些时候才到。”小姑娘比划招数的时候,鸭子又往旁边跑了,她喊,“快来帮忙呀。”
犹记得赵家人刚送鸭子来时,鸭子还是拳头大小,全身的毛黄灿灿的,现在全身褐灰色毛,有头骨大了。
“幺叔,鸭子什么时候下蛋啊?”
汤九有些心不在焉,“估计要入秋去了。”
不知家人有没有受伤,他唤斧头,“辛苦你们把鸭子赶回笼,我去外面看看。”
太阳西沉,晚霞映红了天际,沙尘轻扬的官道上,一群人兴高采烈的举着森森白骨竿走来。
这次交手,二十九人受了轻伤,十五人伤势要重点,主要还是缝竹甲的线太细,线断竹甲散架引起的。
汤九的阿姐就在其中。
汤九穿过人群,见外甥女扶着阿姐慢行,脸色难看。
大步上前帮着搀扶阿姐,“你怎么样?”
“没事。”汤小娘回以一个笑,“能下地走动了。”
汤九抿唇,上前屈膝弯下腰去,“我背你。”
“不用,都已经好了。”她撩起外面的半臂衣,欲给小弟看自己的伤,却被一双手按住了。
汤九脸色严肃,“先回家。”
知道他生气了,汤小娘哑了声。
汤九气的不是她,是梨花,他觉得梨花这次太冒失,失了建国的初衷。
合寙乃凶兽,目的是威慑外人不得踏入合寙地界,梨花竟借吓唬的名义和益州开战,这不纯粹把大家伙当傻子吗?
照理他该先去见梨花的,但他扶着妻子,不发一言就回去了。
见惯汤九言笑晏晏,乍然见他冷了脸,村民以为汤娘子伤重的缘故,并未多想。
梨花不注重虚礼,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忙着宽慰心情不佳的赵广安。
医书上没有药丸制作的记载,赵广安想的两个法子都失败了。
一是把搓成渣的艾草熬黏糊后捏圆,火候没控制好,艾草糊了,药性全无。
二是混入米糊糊揉搓,搓是搓出来了,但半天就馊了。
这种放棺材里还行,随身携带就不能了。
是以,等她想起汤九已是深夜了。
隋氏如厕回来,告诉她赵广安屋里亮着灯,估计还在想制药丸的法子。
梨花就想起汤九来。
“汤九郎博学,或许知道制药丸的法子也不一定。”她朝外走,“我劝劝阿耶去。”
一出去,就见李解领着汤九郎从外面进来。
李解小跑上前,“汤九郎说有话想与十九娘说。”
梨花看一眼天,纳闷汤九郎会这个时候来,“何事?”
李解不动声色的扫汤九一眼,低低道,“不清楚。”
槐树下有长桌竹椅,梨花摇着蒲扇,和汤九面对面坐下。
李解站在她身侧,像个忠心耿耿的仆从。
汤九咳了咳,“李先生不坐?”
四根竹椅,旁边还有两根空着的。
李解摇头,并无多余的话。
汤九舔了舔干裂的唇,尽力忽视李解的存在,温声开口,“听说这次受伤的人都能分到半斗粮?”
“对啊。”
“以后也这样吗?”
梨花琢磨他的来意,若有所思,“汤九郎觉得这么做不好?”
她记得汤小娘伤到了腰,能得半斗米补偿不好吗?
汤九没回答,只问,“补偿的粮食从哪儿来的?”
“益州。”
她和闻五有约定,协力挖出来的东西会给他分成,因罗大等人也出了力,梨花也分了些给他们,其余的都堆在库房的。
她答得坦然,汤九忍不住叹气,“十九娘这般阔绰,日后有人故意受伤来获取粮食怎么办?”
看到阿姐受伤的那刻,汤九其实很愤怒。
村里妇孺病残多,梨花要求大家齐上阵不是让弱者去送死吗?
但阿姐很维护梨花。
“凶悍厉害的都叫李先生他们杀了,和我们交手的是普通嗜血者,九弟,我知你担心我,但我们既成了合寙人,就该拿出合寙人的气魄才是。”
“畏头畏尾,永远只能缩在别人的羽翼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九弟,你读书万卷,看得却不如十九娘明白。”
“十九娘派我们迎战嗜血者,不过想激发我们心底的勇气罢了,还有,若不是这一遭,哪儿晓得竹甲不结实?你说将来真要遇到杀咱的,就那竹甲哪儿顶得住事”
这个伤,伤得值。
这也是汤九半夜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汤家上下唯梨花马首是瞻,既这样,他也要盼梨花好才行。
看梨花陷入了沉思,他又道,“既有人故意受伤,那肯定就有逃兵,到时十九娘又如何处理?”
梨花这人恩怨分明,背叛她的人,当然不能留。
她道,“杀。”
“像杀王家人那样?”
梨花反问,“不行?”
“当然不行。”汤九几乎可以断定梨花身边没有见识渊博的读书人。
搁前两年,家家户户逃荒,遇到那心思歹毒的杀了便是,可梨花现在是国主,是所有人的表率,哪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的杀人?
第248章 248公法成无令不得退
他微微前倾,双手搭在桌面上,声音低了下去。
“礼乐制度崩坏是旧朝饥荒战乱所致,合寙百姓和乐,怎能沿用旧朝的恶习?”
夏夜昏暗,檐下灯笼的光衬得汤九神色不明。
下一刻,他抬头看向李解,“李先生要不坐下听我说?”
李解深深看他一眼,“为何?”
“你的身形太慑人,害我总感觉眼角余光处有鬼影。”汤九开玩笑的语气,“你也知道,我最怕鬼了,傍晚被群孩子吓丢了魂儿。”
“”
李解目光询问梨花,梨花指了指左边位置,“坐吧。”
李解这才拉开竹椅落座。
起风了,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没有茶,也没有水。
汤九清了清嗓子,继续刚刚的话题,“咱合寙,该有自己的公法才是。”
李解斜眼,眼神耐人寻味。
在这之前,梨花制定了某些规矩,比如外出搜寻的粮食,铁器,柴火等物件归全村所有,分类堆在村中库房,需要时随取随用。
这看似没什么,但遇到那狡猾胆大的,暗地偷走了也无人知道。
而梨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旦发现贼人,必会杀其性命。
在山里有赵家族人撑腰还好,新益村全是外州百姓,哪儿能体谅梨花的良苦用心?没准在他们眼里偷盗是小罪,梨花杀人太过狠辣,由此生出叛心就遭了。
他拿过梨花手里的蒲扇,轻摇替其扇风,“汤九郎说得不无道理,十九娘你心胸坦荡光明磊落不假,可保不齐有好事者从中挑拨你和村民的关系,久而久之,于你的名声不好”
梨花从来不为他人做嫁衣,思忖道,“汤九郎心里可有章程?”
历朝历代的明君都离不开勤政爱民,汤九说,“首先,你不能滥杀无辜,实在看对方不顺眼也不能亲自动手”
梨花泰然自若,“我并非残暴之人。”
汤九不置可否,欲继续正题,摇扇的李解突然来了句,“汤九郎信不过十九娘为人可是因为她下令杀了王娘子的缘故?”
不提两家过往恩怨,王娘子以身涉险,助他们杀了两百多嗜血者,纵然王秀才该杀,但她却罪不至死。
当时在场的妇人数量多,心里怕是有些同情王娘子的,自然而然,对梨花的处置就有微词了。
梨花不在意,他不行。
见汤九垂下眼,明显被他说重不知说什么的模样,他解释,“赵王两家以前就撕破脸了,十九娘若不赶尽杀绝,等王娘子联络上儿子,麻烦就大了”
汤九坐直,一副洗耳恭听的
模样。
李解言简意赅,“王娘子的儿子年少成名,现已有官身了。”
众所周知,益州朝廷爱护幼儿,器重人才,王子荆这两样都占齐了。
知道梨花杀了他的父亲,他日必刀剑相向的。
汤九恍然,“竟是这样。”
冲梨花这份远见,国主的位置非她莫属。
他舔舔唇,唤李解,“能给我倒杯水吗?”
傍晚到现在他滴水未沾,渴得不行了。
李解睨他一眼,朝屋里喊隋氏,“隋婶,给汤九郎倒一碗水。”
大热天,谁用杯子喝水啊?
汤九注意到他的措辞,展颜一笑,“说习惯了。”
睡前烧的水还未放凉,汤九郎端着碗吹两下就喝起来,完了训李解,“你既知缘由,怎不与外人解释?世道险恶,女子想活命太难,十九娘身为女子,杀王娘子一事多少会落人话柄,你是十九娘的人,该为她名声打算才是。”
一番话都不卡壳的,训得李解哑口无言。
梨花满不在乎的摆手,“我不让他说的,汤九郎先说说公法之事吧。”
“旧朝皇帝不体恤百姓,但他祖宗却是千古明君,合寙公法可效仿旧朝律法,再根据村里实际情况酌情修改,如何?”
梨花点头,“那旧朝律法是?”
“”大口大口喝热水的汤九一听,差些喷出来。
身边没有运筹帷幄的谋士就罢了,旧朝律法也不知?
他放下碗,面色微肃,“就村里而言,村民私下不能斗殴,不能偷盗公中的财物,不能偷懒躲避肩头的责任,违者杀无赦”
刑罚越重,人们越不敢犯。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边拭嘴角的水渍边说,“若有战,无令不得退,退者剥皮抽筋,亲戚连坐”
有罚就有赏,汤九道,“遇战事,凭人头领赏,赏什么,赏多少十九娘可自行定,至于伤亡补偿,亡者家里可得赏赐,受伤的就算了”
李解调侃,“那汤小娘子的补偿可还要?”
“十九娘已发了话,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李解笑眯眯的靠着椅背,“能否劳烦隋娘子给我把扇子?”
家里还有几把蒲扇,想着他刚喝了热水,隋氏挑了把最大的蒲扇给他。
汤九接过手,左右摇起来,“十九娘觉得如何?”
“行,你找赵大匠做张木板,将公法写下后放在显眼处供村民们讨论”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了合寙安宁,公法志在必得。
送走汤九,她准备回屋睡了,却见收碗的隋氏忽然激动地跑了出去,“汤九郎,扇子没还我呢。”
“我借来用用。”汤九的声音从黑暗飘来。
跑到门口的隋氏气得跺脚,“弄坏了你赔!”
见梨花还在院里站着,抱怨道,“别看汤九读过书,可爱占人便宜了,十九娘去益州后,他见天过来打秋风”
梨花不曾听闻还有这事,“他家这么穷?”
李解摇头,“他想给收我为学生,跟着他继续读书。”
这是好事,但看李解神色,梨花了然,“你没应?”
“没有
,因为我觉得他想踩着我往上爬”
“”
不至于吧?
就这么大点地,汤九还想搞争权夺势那套不成?她问,“为何这么说?”
“他先是装弱博你同情,然后又卖穷,想方设法将董大他们送过来,知道我读过书,又费尽心思跟我套近乎,我若认他做先生,一辈子都要被他压一头,他不是拿我当垫脚石是什么?”
“”
逻辑通顺,竟让梨花找不着话反驳,只道,“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偏偏他没有书!”
好吧,汤九或许真的有所图谋,梨花不由得道,“那你觉得他说的公法怎么样?”
李解直言不讳,“符合他想讨好你的性子。”
梨花拿回他手里的蒲扇往屋里走,“既是公法,总得问一问村民们,看他们还有没有在意的”
可能主事时还小,除了生死攸关的大事梨花自己拍板,其他事都会找人商量。
集思广益不是坏事。
进屋前,她去看了下赵广安,见他仍睡着就没叫他。
翌日,她开门出去,隋氏说赵广安一宿未睡,天亮那会打井水洗了个脸,然后又回屋去了。
梨花朝赵广安屋子喊,“阿耶,吃早饭了。”
“马上。”赵广安拉开门,整个人像药罐里泡过似的,浑身透着苦药味儿,他对梨花说,“米糊糊容易馊,咱将搓圆的药丸晒干怎么样?”
他给梨花举例,“像晒菽乳饼那样。”
菽乳软嫩易馊,可放在太阳下晒干水分就能存放许久。
青葵县出来,全族就是靠晒干的菽乳饼裹腹的。
昨晚打盹被饿醒了,翻箱倒柜找吃食,最后在枕头底下摸到块菽乳饼,晒干的菽乳饼硬得跟石头似的,搁个三五月都不会坏。
那一瞬,他脑子灵光一闪,就有了晒药丸的想法。
看他眼里熬出了血丝,梨花自然支持,“可以啊,成功的话,往后就不用推一大车药材出门了。”
“那我把药丸拿到院里晒着”他高兴地退回屋,喊隋氏,“家里有闲置的簸箕吗?放院里,我要用。”
“有的有的”隋氏回,“这就给你拿去。”
四碗药丸,赵广安边往簸箕倒边给梨花区分是哪几种,梨花听着,顺道说起公法的内容来。
赵广安摊开药丸,哈欠连天的说,“交战无令不得退这条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打不赢还不许人跑吗?
梨花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认真道,“打不赢自然有人下令跑。”
“下令的人死了呢?”赵广安瓮声瓮气的问。
梨花噎住,“这点倒是没想到。”
赵广安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那这条去掉?”
“容我想想。”
树下摆饭的隋氏忍不住插嘴,“发号施令的人都死了,大家伙肯定得跑啊,十九娘可以提前制定好路线,让逃跑的人到那儿汇合,休养生息后再战。”
这样就不用问责谁了。
梨花觉得有理,“就按隋婶说得办。”
赵广安瞪隋氏,反驳道,“如果有那懦弱的为避战杀了下令的怎么办?”
“杀自己人的肯定不能留啊。”
“他杀人时没人看见怎么办?”
没证据就棘手了,隋氏摇摇头,答不上来了。
梨花洗了手落座,沉思道,“待会问问罗大,他或许有应对的法子。”
罗大操练村民去了,梨花出门时遇到他回来,将饭前的讨论说与他听。
他笑起来,“十九娘可想打仗?”
梨花回,“不想。”
“既如此,三东家的担忧不会发生。”
国主不好战,那打仗要么是有必胜的把握,要么是敌军压境,众人走投无路只能迎战。
无论哪种情况,大家的武器都不会对准自己人。
第249章 249开水路不开
人心复杂,但有时格外简单。
梨花救了大家的命,只要她活着,大家就会永远效忠她。
就说那日围杀嗜血者,明知可能不敌对方而受伤,可梨花下令后,大家不由分说的拿起武器往草堆里涌。
不惊慌,不抱怨,不退缩,坚定的站在各自的位置,视死如归。
就这豁出命的架势,做鬼都不会背弃梨花的。
见父女两仍一知半解,罗大迈着阔步走了,边走边高声说,“离了十九娘,谁会把我们当人呢?”
生逢乱世,飘零无依,是梨花给了他们家啊?
旭日东升,金光铺满天际,走到古井的罗大忍不住眺向故土方向,染笑的嘴角蓦地压了下来,问井边打水的村民,“二东家走了多久了?”
攥着绳子往上拉水桶的村民愣了愣,正要回答,却见罗大兀自摇着头走了。
待他拎水桶回家时遇到练完拳回来的闻五和罗四,不由得问道,“云州是不是出事了?刚刚你兄长问起二当家来着”
罗四和闻五面面相觑,大步往梨花家走,“我问问。”
知道罗四是云州的,村民朝两人背影喊,“有事记得和我们说啊”
都是乱世里的可怜人,如果能帮他们和家人团聚,他们绝不推诿。
梨花抱了柴火熬米浆,刚点燃柴,闻五和罗四就匆匆跑进。
老槐树随风摇曳,夏蝉长鸣不已。
闻五先问,“云州来消息了?”
梨花把柴丢进石头堆砌的灶里,摇头道,“没。”
闻五皱了皱眉,“可要派些人手去接应二东家他们?”
梨花朝灶里吹了吹,抓起一把干枯的藤蔓塞进去,抬头奇怪的望着两人。
闻五道,“既云州后,益州也开始培养嗜血者,我们势微,如果能多笼络些人手,也有和益州抗衡的力量。”
这个道理,是他最近领悟到的。
积蓄力量,除了抓获俘虏就是招揽人才了。
二东家之行,至关重要。
梨花没反驳他的话,而是说,“我二伯走南闯北经验丰富,云州之行不会出岔子的,但你们想出去瞧瞧的话不是不行”
她指向西边方向,“梁州众部落盘踞,总有几个不想陷入混战里的,你们想法子见一见他们的首领”
“然后呢?”闻五问。
梨花说,“卖些鱼腥草和艾草给他们。”
举族迁徙不是件容易事,先卖那些部落个好,他日遇到难事便会先来投奔她。
闻五抹了把脸上的汗,取下腰间装水的水囊,仰头咕哝咕哝喝了几口,爽朗道,“什么时候出发?”
梨花看向不远处的筲箕,温声道,“药丸晒干了就走。”
艾草和鱼腥草是最常见的草药,村里村外都种着有,因此卖些给梁州也没什么。
但药丸就不同了。
闻五说,“药丸也卖吗?”
“不卖,你们带路上以备不时之需。”
柴啪啪啪烧起来,梨花用木棍挑了挑,顿时溅起无数火星子,看得闻五心头一跳,几步上前就要挤开她,梨花伸手挡住,“趁这几天去山里转转,多猎些野物回来给大家改善伙食,否则等你们一走,大家又要许久不进山了”
闻五左右看了看,“隋婶呢?”
“给伤患送粮去了。”梨花顺手将木棍扔进火堆,睁着被染红的双眸说,“梁州势力盘根错节,我让铁牛叔和你们一起去。”
赵铁牛回山里了,不知哪日会过来,闻五问,“十九娘可与他说了?”
“没呢。”见灶里的柴火烧得旺,梨花往后挪了下凳子,捡起地上的扇子为自己扇风,“晚点我欲跟阿耶回去趟,你也一起吧。”
闻五也很久没回去过了,想到山里人的热情,他点了点头,“好。”
“那傍晚咱就走。”
制药丸要的米浆多,梨花整整熬了半天的米浆,皮肤被火烤得红红的,额前的头发就没干爽过。
午休过后,她去田间看庄
稼的情况。
日头毒辣,庄稼焉哒哒的卷叶儿,鸭子躲在树荫下轻琢着水里的草。
蝉鸣聒噪,却也寂静。
梨花戴个茅草编织的帽子,驾轻就熟的穿过田埂走向河边。
那儿赵大匠正握着把生锈的锯子锯木头,汤九高坐在堆砌的木头上,手里的扇子摇得像山鸡被逮时那对扑腾的翅膀,呼呼呼的。
“前天沉的舟没捞起来呢又开始折腾,不累吗?”
“有脸说呢,要不是你乱动,那只舟会沉吗?”
“我不乱动连我也一起沉了!”汤九撬起二郎腿,幽幽道,“竹筏竹筏沉了,木舟木舟沉了,赵老大,你老实说,你以前不是匠人吧!”
“放你娘的狗屁!”赵大匠歪头,侧脸甩出几滴汗来,怒瞪着汤九道,“要不是你唧唧歪歪,老子的竹筏会沉?”
汤九呵笑一声,手里的扇子慢了下来,“我都说了等我画好图纸再说,你偏不听”
赵大匠冷笑,“就你那磨磨唧唧的速度,图纸画出来估计都年底去了。”
西南的冬天不似北边大雪纷飞,却也能冻死个人,他才不想迎着寒风在河边形单影只的干活呢。
看汤九悠闲地摇扇,愈发没个好气,“还不快来帮我。”
“你说我一读书人,双手不写诗作画竟拿来锯木头”汤九长叹,无奈的把扇子别在后背,跳下地走了过去。
余光瞥到边上有个人影,定睛一瞧,懒散的背顿时绷直了,“十九娘怎么来了?”
“闻五说造船没进展,我来瞧瞧”
赵大匠大汗淋漓,见梨花仔细盯着地上的木头,紧张得汗落如雨,“都都是些木头。”
梨花不懂造船的工艺,只问,“竹筏怎么沉了?”
赵大匠摇头,“没没沉,散架了而已。”
罗大和闻五他们教过怎么做竹筏,他也去竹溪县看过那几只竹筏,原以为依葫芦画瓢就行了,结果竹子没用力捆紧,推进水里片刻竹子就散开四处飘。
幸好汤九在岸上,要不然他就被淹死了。
想到这,他感激的看了汤九一眼。
汤九状似没看到,又拿出扇子慢慢摇,“十九娘,你神通广大,能否为我们弄本造船类的书来?”
他曾与同窗们坐船出游,大致画得出船的形状,但要他锯木头造船,实在难为他了。
梨花把扇子给赵大匠,自己盘腿坐在滚烫的地上,摘了草帽扇风,“梁州有河或江吗?”
汤九眼前一亮,跟着坐下,“有。”
“有书你们能造出船吗?”
汤九语塞,换赵大匠声若洪钟的说,“能。”
“那我叫人留意一下。”梨花又问汤九,“你知道这条河吗?”
饥荒前她目不识丁,对山川河流走向完全不知,只能来问汤九。
自从水路逃生后,她就想琢磨着开一条水路去其他州打探消息,然水路陌生,在这之前必须弄清楚水路通往哪儿。
汤九闻风而知雅意,指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尽头说,“这应该是条支流,往南的话会与竹溪县的江交汇,我不是戎州人,不了解戎州地志,我知道的是两水交汇的地方盛产鱼虾,当地的百姓多是靠捕鱼为生”
梨花想了片刻,“戎州没有这样县城小镇。”
有的话,说书先生肯定会滔滔不绝的夸个不停,如西域的酒,契丹的胡饼都描述得叫人直流口水,何况是戎州地界的了。
她又问,“那竹溪县的江呢?”
“往南流入云州,再往西进建州”汤九道,“至于在云州与哪些江交汇我就不知道了。”
赵大匠想讽刺他怕不是个假的读书人,报复汤九质疑他不是匠人的话,然而看梨花沉思不语,他便识趣的没有多言,只鄙夷的斜汤九。
汤九拢起眉,半晌问出声,“十九娘想开水路?”
梨花眺向泛着光的河面,问他,“你觉得如何?”
“好是好,就怕途中沉了。”汤九常于同窗坐船赏花,早年间就学会了凫水,不怕落水,梨花不同,水路的时间长了可能会晕船,落水更是必死无疑。
以赵广安的性子,绝不会同意梨花开水路的。
他说,“三东家知晓这事吗?”
“还没和他说。”
之前赵广安送孩子回来,正好遇到江面涨水,竹筏差点翻了,吓得他好几晚做噩梦睡不着,知道她要开水路的话,赵广安肯定不答应。
是故她决定先瞒着赵广安。
汤九看出她的意思,没多言,只好奇一事,“十九娘为什么想开水路?”
“局势变幻莫测,咱想偏安一隅,总得了解外面的情况,走山路的目标太大,一经发现就得分开跑,走水路就没这个担忧。”她道,“益州的嗜血者怕水。”
益州山里的见闻赵铁牛回来就嚷嚷开了,但不曾提到益州嗜血者怕水。
汤九面露认真,“罗大郎他们怕水吗?”
“不知。”
赵大匠疑惑,“他们没说?”
冲十九娘和罗家兄弟的交情,他以为兄弟两会主动说起呢。
梨花笑了笑,红扑扑的脸上眸光闪闪,“他们为何要说?”
赵大匠被问住了。虽说罗家兄弟投靠了梨花,可不是什么都得事无巨细的同梨花说的,他想了想,说道,“能避开益州嗜血者这水路就值!”
少些危险是一些。
“不仅如此”汤九站起,摇扇的手停下来,慢慢收紧,“据史料记载,东晋时,官船能载上千余人,水路一开,我们就能躲于水面不受战事侵扰”
这样一来,谁都伤不到他们。
第250章 250归家人死衰老也就一瞬间……
汤九双眼放光,“能御敌能遮雨,简直是再好不过的避难所了!”
赵大匠想得没有那么长远,但看他神情激动,不由得高声附和,“对,有了船,咱还能远走海外!”
市面上的舶来品流光溢彩工艺非凡,可见那儿极其繁华,若真能前往,以众人的勤快,还怕没安生日子过?
他昂起头,高高眺向河面,双眼散发出灿烂的光芒。
四周蝉鸣好似静止了,荒草葳蕤的河边,只有他和汤九澎湃的呼吸声。
梨花注视他们片刻,心跟着飘向那富庶遥远的海外,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既然这样,我再找些人来帮忙。”
四爷爷卸下族长之位后便沉迷木工,请他来造船的话,也许能造出来。
想着,她摇扇往回走,与两人道,“造船所需木头无数,你们暂且搁置手里的活,专心伐木,造船的事等我拿到图纸再说。”
汤九仍有些恍惚。
他与同窗们数次乘船出行,但逃难时竟忘记能走水路了,如若不然,哪至于颠沛流离仍无归处
“还想呢!”回过神的赵大匠捶他左肩,“地儿再好也得咱有本事到才行,还不赶紧拿了刀随我去砍树!”
汤九肩膀吃痛,理智瞬时清醒,再看梨花渐渐走远,心情更为复杂了。
当时他带家人走水路逃难的话,是不是就遇不到十九娘了?
赵大匠从装刀具的筐里挑了两把乌黑锃亮的,一把递给汤九,“拿着。”
汤九叹息一声,盯着手里的砍刀看了又看,“干什么去?”
“砍树啊”赵大匠踢开挡路的箩筐,往松树林的方向走,“亏你还是秀才呢,十九娘的话是一点没记住啊”
汤九跟在他后面,穿过两块田埂后,气喘吁吁道,“这个时候?”
烈日曝晒,他不怕中暑?
他仰头感受了下日头,突然往回跑。
赵大匠听到脚步声回头,就看到汤九以扇遮阳跑去的背影,他大叫道,“好你个汤九郎,竟敢偷懒,信不信我跟十九娘告你的状。”
汤九头也不回,直至跑回树下才摇着扇子回,“随你!”
他宁愿挨骂也不想顶着日头干活。
赵大匠恨得咬牙,觉得汤九笃定他不敢告状才有恃无恐,不禁大骂,“天打雷劈的,十九娘好心收留你们,安排点活你竟推三阻四,呸!”
上气不接下气的汤九并不恼,“活着才能为十九娘效力,赵大匠,我劝你先回来,等晚点再进山,否则热得中了暑就遭了”
“胡说八道!”赵大匠冷哼,“你当我像你弱不禁风呢。”
说完掉头就走。
他又不是大夏天没砍过树,哪回中暑了?
哼哼哧哧的穿过田埂,村道,越过艾草丛,站在进山的小路上时,渐渐喘不过气来,心也咚咚咚得跳得厉害,喉咙也干得厉害。
手往腰间的竹筒一抓,顿觉眼前发黑
隐隐的,听到不远处传来汤九烦躁的怒吼,“慢点啊,小心中暑”
后面的赵大匠听不到了,待他意识回笼,浓郁的药味涌入鼻尖,接着是满天婆娑的树影。
“醒啦”簸箕边收药丸的隋氏看他睁着眼发呆,朝屋里喊人,“三东家,赵大匠醒了!”
须臾,赵广安端着个有缺口的褐色小碗出来,“快,试试我新研的配方”
赵大匠大为感动,撑着身下的竹床坐起,沙哑着声道,“谢三东家。”
赵广安摇头,“快喝吧。”
赵大匠嗅了嗅,没什么苦味,相反闻着很清凉,他仰起头,张嘴就是一大口。
紧接着哇的一下全吐了出来,“这这什么啊?”
赵广安躲得够快,脸上并没被溅到药汁,因而好脾气的说,“药啊。”
赵大匠一脸苦色,“怎么是这个味道?”
“什么味道?”
赵大匠想了想,老实道,“说不上来,想吐。”
令人想吐的东西多了去了,赵广安记忆最深的就是逃荒途中发臭生蛆的死尸,不由得问,“尸臭味吗?”
“不是。”
“那是什么?”
赵大匠摇头,“味道很怪,以前没喝过。”
“里面有味药材可能来自交趾,没喝过实属正常。”看他满脸愁苦不愿喝,赵广安道,“这药治疗中暑有奇效,你赶紧喝了吧。”
赵大匠浑身没劲儿,喘气也累得慌,心知自己中暑了,于是再次尝试了下。
这次轻轻抿了一小口,仍觉得难以下咽。
但又不人拂了赵广安的好意,只能找话题聊,“三东家怎么会有交趾的药材?”
赵广安目光闪了闪,“你喝完我再和你说。”
因是同姓的缘故,赵大匠心里看赵家人格外亲切,于是捏着鼻子,强行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边擦嘴边问,“三东家去过交趾?”
赵广安不答,而是问他,“感觉如何?”
“还是想吐。”赵大匠压着心头恶心道。
见赵广安伸手,他恭敬的把碗还回去。
只见赵广安拿着碗走向灶房,喃喃自语道,“奇怪,莫不是族里弄错了?将寻常野草当成了藿香?”
“???”赵大匠人瞠目,“三东家?”
赵广安置若罔闻,嘀嘀咕咕的进了灶房。
赵大匠眼睛越瞪越大,食指伸进嘴里,欲把刚喝下的药抠出来。
隋氏见状,温声解释,“别怕,药里添味野草喝不死人的。”
赵大匠停了动作,胀红着脸道,“野草有毒怎么办?”
饥荒最严重那会,大家伙看到野菜就挖,以致好多人因吃错东西而丧命,他千辛万苦活到现在,不想这么简单就死了。
问完,感觉院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半晌,赵大匠看隋氏白着脸说,“好像,好像真的没想到这点。”
唰—赵大匠只感觉头顶一盆凉水泼下,泼得他浑身发寒,“那那怎么办?”
他不会死在这儿吧?
隋氏又朝屋里喊了两声,声音明显比刚刚着急,“三东家,你熬的药会不会喝死人啊?”
“不能吧?”袖子挽到手肘的赵广安撑着窗棂探出头,“汤九没回来找我啊?”
汤九郎也喝了?赵大匠蓦地想起自己晕倒前的景象,问隋氏,“汤九郎送我回来的?”
“是啊”
赵大匠抓狂,黝黑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那他岂不于我有救命之恩?”
隋氏点头,“是啊。”
“那我岂不都得矮他一头?”
刨开荆州和益州那点事不谈,他一直打心眼里瞧不起汤九,是秀才又如何?细胳膊细腿的,力气还不如半大的孩子,做事也懒懒散散的,平日还爱贪小便宜
这样的人,日后都得高自己一头,赵大匠哪儿受得了?
他骂骂咧咧的走来走去,“我不过口渴晕厥,谁让他救我的?他不救我也能自己起来”
“甭以为救了我就可以使唤我,我才不听呢”
隋氏不知他怎么了,看他骂着骂着突然盯着脚不吭声了,想问他怎么
了,还没开口,只见他暴跳如雷,“好你个汤九郎,竟趁我昏迷携私报复”
赵广安洗了碗,发现他仍在树下唠唠叨叨的,心里直咯噔,“怎么了?”
莫不真中毒了?
隋氏已将药丸收入布袋,闻言,觑着赵大匠说,“他说汤九郎伤了他的脚,还将衣服给他磨破了,纠结要不要找汤九郎麻烦。”
只要不是药有问题就行,赵广安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纳闷,“汤九郎拖着他,难免磕着碰着,没大碍不就行了?”
专心检查衣服破了几道口子的赵大匠听到这话僵在原地。
心想瞧吧,汤九救他一回,他便不能向从前那样骂人了。
隋氏把布袋拿回屋出来收簸箕时发现赵大匠垂头丧气的走了,好奇的问赵广安,“赵大匠怎么了?”
“不知道啊。”
只要没喝药喝死人,赵广安就不想管太多,于是岔开了话题,“药丸晒得怎么样了?”
“有些还好,有些表皮裂缝了。”
“会不会是米浆不够浓稠?”
“不知道。”
“我问问三娘去”
药丸开裂肯定不行,还得想想其他法子。
房间里,梨花还还在与人讨论。
照之前计划,闻五他们西去梁州贩卖艾草鱼腥草等物,但造船工期巨大,最好有精细的图纸再动工。
汤九提议去荆州。
荆州水运不如东边两州发达,但造船业还算成熟,弄到图纸的希望更大一些。
四方桌前,汤九握着炭笔,在桌上绘制出蜿蜒的曲线。
赵广安轻手轻脚的掩上门,走到李解跟前,“还没商量好路线?”
他以为闺女想拉拢梁州,不知他们改了主意要去荆州。
李解也没多说,“差不多了。”
赵广安站了会儿,见所有人都不说话,害怕影响他们的大事,赵广安又出去了。
他前脚走,后脚汤九就收了手,“这是荆州境内的几个码头位置,离咱最近的是南陵县码头,去那儿县学应该能找到造船图纸”
李解拿出一块洗白的布,照着桌上的地形图画在布上。
闻五凑过去,盯着他下笔。
梨花指着汤九标注出的水流走势,“水运源头是竹溪县,竹溪县往北连接益州,可荆州难民涌入益州时,未曾听说过江一事。”
她们去荆州也不曾过江。
汤九道,“益戎两州山势独特,境内多地下河,你们顺江而下途径地下也未可知”
闻五抢声道,“我想起来了,有段水路特别黑,水声特别大,震得我回来夜里睡觉脑子都哗啦啦的响”
梨花倒是不记得了。
顾及她年龄小,罗大他们要自己好好休息,是以没怎么关注周遭环境。
但回村的好几晚睡着仍感觉在水上漂泊似的。
她道,“那将来有难,我们藏在那儿就安全了?”
顿时,所有人都看向她。
梨花问,“有问题?”
“没有。”汤九哈哈一笑,“十九娘说得
好,比起辽阔多风的江面,阴暗的地下河更适合避难。”
梨花已经称国了,哪有国主领着百姓四处漂泊的呢?
他问闻五,“地下河长宽几许?”
闻五摇头,“那会儿晚上,没细心观察,罗大郎,你们可有留意?”
罗大道,“当时每只竹筏的头尾都燃着火把,火把的光并未照亮两岸景象,由此推测的话,地下河至少宽四米,高四米,长的话,十几里是有的”
那晚他值夜,虽觉周围有异,却始终不见动静。
汤九若有所思,“如果想去那儿避难,地形就得摸透了”
不能有任何闪失。
梨花也知其重要,“那咱去荆州前先去趟山里”
李解拧眉,“十九娘要去荆州?”
梨花嗯了声,见窗外的天快黑了,率先走了出去,“就这么说定了,明个咱就动身。”
打探地形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这个时节有野菜野果充饥,干粮也不必准备太多。
她问赵广安要不要去。
赵广安出来许久,该回族里了。
赵广安帮着隋氏烧火煮饭,罗大他们吃得多,他炖了鱼腥草鸡汤。
鱼腥草腥味重,嗜血者食用后会短暂恢复清明,可见其有大补功效,于是他就想炖汤里给罗大他们尝尝。
西南人吃鱼腥草多撒盐生食,炖肉汤还是头一回。
见汤汁雪白,他重新盖上木盖,回梨花的话道,“去啊,今后你去哪儿阿耶就去哪儿。”
“我要回趟族里”
“是该回去看看了,你阿奶整天就盼着你回去呢。”
罗大他们闻到肉香围过来,主动揽了烧火的活,听到两人的话,直言,“十九娘尽管家去,探地形的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此事关系重大,梨花肯定要亲自查看的,“无事,我回族里耽搁不了多久。”
汤九也站在灶前,见筲箕里的艾草堆得高高的,新奇的问,“鸡汤里还能放艾草?”
想到他拿了自家的扇子没还,赵广安便没给他好脸,“我家扇子呢?”
汤九慢悠悠扬起右手,“这儿呢,我先用用,走的时候就还你。”
“哼”赵广安说,“不还的话要你好看。”
“咋能啊”
炖鸡汤用的石鑊,满满一大鑊,添入鱼腥草和艾草后,几乎捞不出汤来,但罗大他们雀跃不已,围着赵广安直搓手。
赵广安忍俊不禁,“拿碗去。”
“好吶”众人应一声,转身出去拿了碗就竟然有序的在檐下站成一列。
汤九看得咂舌,盯着石鑊里黑黢黢的汤汁道,“我也吃这个吗?”
“想得美!”赵广安斜他一眼,“这是罗大他们的。”
罗大他们连连点头,凶神恶煞的脸竟露出一副嗷嗷待脯的模样来。
汤九问,“我吃什么?”
“回家吃去!”赵广安拿了勺子,轻点了下灶台,外面的人立刻捧着脸大的木碗进来。
两只鸡,炖得只剩骨头架了,赵广安用勺子将其戳断,尽量让每个人都分到块骨头。
汤九看得直舔嘴唇。
艾草的味不好闻,但架不住里面有肉啊,待看罗四端着碗进来,他惊讶地眨眼,“你也吃这个?”
“对啊。”
自打阿兄他们不发病后,吃食就一起煮的。
他们身子康健,只喝汤,不吃里面的艾草就行了。
碗装满后,他就端着出去,给后面的人挪地,见汤九杵着不动,礼貌的问了句,“要不要尝尝?”
汤九满眼期待,“好啊。”
汤冒着热气,他小心翼翼的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好喝”
不止有艾草,还有其他味儿,他指着碗里褐色软烂的草根问,“这是什么?”
“鱼腥草根。”
“???”这玩意不是嗜血者吃的吗?想到什么,汤九惊悚的看向罗四,“你你”
罗四满眼都是鸡汤,看他双手哆嗦,怕他将鸡汤撒了,小心拿过碗,“咋了?”
汤九张嘴,使劲咳起来。
梨花猜到他的心思,解释,“鸡是隋婶养的,鱼腥草和艾草洗干净了的,普通人也能吃。”
汤九这才挺直了身。
除了汤,罗大他们还吃饼。
烤过的菽乳饼,焦香干硬,配着鸡汤刚好。
汤九也分到一碗,端着碗出去时,见罗大的碗仍是满的,“怎么不吃?”
“太烫了,吃了会生病。”罗大他们以前并不讲究这些,是赵广安的意思,太烫的不能吃,生水不能喝,是以他们都会等汤凉了些再动筷。
汤九也曾读过杂书,书里提到过这个,不禁惊奇,“三东家懂得真多。”
白天赵广安殷切的端解暑药给他时,他以为赵广安拿他试药来着,眼下看来并不是。
“当然了”罗大使劲挥扇,将扑来的蚊虫扇走,大声道,“三东家也是博学之人。”
汤九认可的点头,挤进他和罗四中间,“你手里拿的什么?”
“菽乳饼啊”
“我没吃过烤焦的菽乳饼呢。”汤九一脸遗憾,“好吃呢?”
罗大掰了块给他,“一口饼一口汤。”
“多谢。”汤九感激的接过手,转身望着罗四,“罗四郎能否分我块菽乳饼,我想泡着鸡汤吃。”
罗四敬重读书人,掰了块大的给他。
给梨花摆饭的隋氏看了直摇头,悄悄跟梨花说,“汤九郎怎么会这个性子?”
“饿的吧。”
梨花碗里的是米饭,旁边还有两个鸡蛋,皆是族里送来的。
想到益州那会饥肠辘辘想吃肉的情形,梨花问,“咱院里养了多少鸡鸭”
“二十五只鸡,二十五鸭,其中下蛋的鸡鸭共三十九只,今晚杀了两只鸡一只鸭,还剩四十七只。”
“明天我逮几只出门”
赵家人送鸡鸭来时就说了给梨花吃的,隋氏自然不会多说,“要不要烤熟带着?”
“不用。”
夜里,等隋氏睡着后,她去后面鸡笼抓鸡。
母鸡能下蛋,她想抓公鸡,但鸡笼乌漆麻黑的,根本不知哪些是公鸡。
刚按住一只鸡,身后突然想起一道声,“三娘,做什么呢?”
一转头,就见赵广安疑惑地站在墙角看她。
她道,“抓些鸡带路上吃。”
“我来就好了啊”赵广安兴致勃勃的走上前,“杀吗?”
他看到梨花手里的刀了。
梨花原是想杀了放棺材里,日后再遇到想吃肉的时候有借口拿出来。
不料遭阿耶撞见了,眼下只能找借口搪塞过去,便说,“我想吃烤鸡了。”
“我就知道你会饿”
他像梨花这般大的时候,每顿要吃四碗米饭,每天要吃两个鸡蛋,十块糕点,大兄笑他的饭量能养活一家子人,可梨花呢?每顿不过半碗米饭,两个鸡蛋还要分他一个,怎么可能吃得饱?
他拿过鸡,“走,去灶房弄去”
杀鸡得抹鸡的脖子,完了用碗接鸡血,梨花肯定做不来。
他道,“你回屋睡觉,等阿耶烤好叫你。”
“我想自己烤”
“太晚了。”赵广安望着渐渐隐去的星月道,“明天还得早起呢,不睡好怎么行?”
是啊,明个儿还要早起赶路,哪能让赵广安忙活,眼见赵广安走上石阶,她小跑追了上去,“阿耶,这鸡我不吃了。”
赵广安侧目,“不是饿吗?”
“不饿了。”
赵广安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鸡,“那真不饿?”
“不饿”梨花牵着他往他屋里走,“我抓鸡是有别的用处。”
鸡除了吃还有什么用处?赵广安想问,但看女儿脸色凝重就没开口。
他的屋充斥着药味,不太好闻,梨花轻轻推开门,跨步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门一关,就有点黑了。
赵广安不知道女儿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自觉压低了声,“怎么了?”
一时间,他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梨花为什么半夜去鸡笼抓鸡?想吃独食?还是染了瘟疫,开始嗜生肉生血?”
“先将鸡杀了”
屋里有许多捣药的器皿,梨花关进窗户,点燃灯油,寻了块干净的器皿过来接鸡血。
鸡扑腾得厉害,但赵广安手劲大,牢牢抓着不松手。
待梨花放好器皿,赵广安让她背过身,紧接着手起刀落。
噗噗声过后,鸡彻底死透了,梨花回过身,目不转睛盯着滴血的鸡脑袋,然后趁赵广安不注意,夺过鸡,一瞬放进棺材里。
赵广安看得目瞪口呆。
倒不是因梨花突然动手,而是刚杀死的鸡凭空消失了。
桌下,椅子后,到处都没有。
就在他寻了一圈也没找到时,鸡忽然落回梨花手中,他愈发瞪大了眼,“你你藏哪儿了?”
梨花眼睛一闭,鸡又不见了。
赵广安绕去她背后,看身后什么都没有,但下一瞬鸡切切实实回到了梨花手里。
他惊讶不已,“你怎么办到的?”
梨花把鸡放桌上,拉开椅子让他坐,“阿耶可记得我得疯病那回?”
咋不记得?梨花生病,他恨不得代其受罪,尤其看大夫不管用后,他就迷上拜神求佛,到处找道士问药,最后竟真的让他在小蛇山找到了道行高深的道士救回梨花的命。
回想当时的心境,焦急如焚也不为过,他问梨花,“怎么说起这个?”
“那次后,我有了法宝。”梨花顺着鸡毛,鸡突然又不见了。
赵广安脸泛红光,激动不已的问,“什么法宝?”
“囤物的法宝,凡是我想囤的,手一摸就能收进我的法宝里”
赵广安拿起她的手,一眨不眨的打量,“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说书先生偶尔也会讲些修仙事,每个仙人都有自己的法宝,女儿既得了法宝,那不就是仙人?他开心起来,甚至主动回答,“是不是我看不到?”
他的反应和梨花料想的不同,但也老实的点了点头。
“看不到也无妨,法宝是咱家的就行。”
想到她抓鸡的反常行径,赵广安又问,“你囤鸡作甚?”
“路上吃。”
“那一只怎么
行,等着,我再抓几只杀了”说完,他握着刀就冲出了门。
他也不识公鸡,抓什么杀什么,杀第三只时,外头有人敲门,“三东家,抓鸡作甚?”
赵广安胡诌惯了,随口就道,“想吃鸡肉了。”
李解默默将提灯笼的手换到左手,右手握紧匕首,气息不变的问道,“怎么不去灶房弄?”
赵广安正要回,却见关进的门慢慢裂开了一道缝。
他反应过来,自己定是说错话惹李解怀疑了,“三娘”
听到他唤梨花,李解缩回了手,“十九娘也在屋内?”
“在的。”忘记李解看不到,梨花端正坐姿道,“秦婶的伤不是反复崩裂不愈吗?叶大夫说需要缝合,我便想让阿耶拿鸡练练手”
害怕李解多想,梨花给他开了门,“活鸡太扑腾,先给它放点血”
李解看她神色正常,解释道,“我以为家里来贼了。”
赵广安抓鸡时他就站在檐廊,以为赵广安饿了杀鸡吃,转身想回屋的,哪晓得赵广安径直回了卧房。
他怕出事,这才跟了过来。
秦婶子是在益州围杀人时受的伤,伤口深,反复崩裂,到现在都没好,他问过秦家人,说是两个大夫手抖,秦婶子不让他们缝合。
三东家要强,没有十足的把握定不会出手。
他看向屋里,问道,“还要鸡吗?我去抓”
梨花道,“等阿耶缝完这只再说吧。”
事已至此,赵广安只能硬着头皮留鸡一命的同时将其弄得皮开肉绽,之后找针线慢慢缝补。
不说过程是否残忍,但鸡硬是挺到天亮才软趴趴的垂头升了天。
赵广安提起鸡头炫耀,“别说,我好像真有双妙手呢。”
鸡脖子上的毛稀稀拉拉的,上面针线一圈又一圈,诡异的整齐。
梨花和李解看了一宿,难得齐声附和,“是比叶大夫他们厉害。”
赵广安意犹未尽,“那多抓几只鸡给我路上练手。”
隋氏要留下照顾李解,没有随梨花她们同行,只托梨花给老太太捎件衣服回去。
“阿奶不缺衣服穿,隋婶你留着自己穿啊”
“这是我给老太太的心意,还望十九娘莫推辞。”
料子是她拿东西跟人换的,轻柔光滑,夏天穿正合适。
她想给老太太编双鞋的,奈何手艺差,鞋毛毛糙糙的,所以才选了衣服。
针线活差些不要紧,面料舒适就行。
梨花收了衣服,“那我替阿奶谢谢你了。”
两人说着话,罗四他们出来了,一个个背篓挑筐,像搬家似的。
许是看她疑惑,罗四道,“难得进山,多挖些草药捡些尸骨回来。”
见识多了,看啥都是宝贝,罗四抖抖后背的空篓,兴致勃勃道,“装满了咱再回来。”
有罗大他们在,山里反倒比平地安全,梨花清点完人数,与隋氏道别,推门出去了。
李解在练武场教孩子们习武,练武声此起彼伏,村民们从旁围观,边看边比划招数。
等梨花她们进山时,村子已安静下来,依稀有村民扛着锄头往外走。
赵广安说,“近日炎热,可别让他们中暑了。”
梨花杵着木棍跟在他身后,“我和汤九郎说了,今日起,下午各自待在家,傍晚再出门。”
赵广安一宿没睡,有些精神不济,接下来便不再说话了。
但罗大他们极为精神,一会儿弄株草来问赵广安是不是草药,一会儿拎只虫子来问梨花能不能吃,比树上的蝉还吵,赵广安烦不胜烦,索性掐了两撮草塞耳朵里。
这次由闻五带路,在山里走了四天,背篓和箩筐就装满了。
知道梨花要回家,罗大让她把药材带回去给村民。
这几晚睡足觉的赵广安心气顺,和颜悦色道,“背不动啊”
就他,梨花还有闻五三人,哪儿能把这么多东西弄回去。
罗大说,“我送你们”
他将东西绑在身上,不日就能到村里。
赵广安没作声,偷偷看梨花的反应。
罗大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的挠头,“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知道梨花还没完全信任他们,没理由把老巢的位置告诉他们。
谁知,梨花颇为淡定的说了句,“要去就都去吧。”
赵广安扯她衣服,梨花并无反应,“那边陷阱多,你们别乱跑。”
山里没多少地能困住罗大,是以罗大并未当回事,直到他攀爬一株树,树忽然轰倒害得他差点掉进插满竹尖的深坑里他才惊出一身汗。
“十九娘”他站在深坑边,双脚不知往哪儿走。
四周地面铺满了草,看不出底下有没有陷阱等着他。
梨花她们要慢些,看到他已经是一会儿后的事情了。
闻五觉得稀罕,因为在他记忆里,这儿不该有陷阱才是。
梨花倒是沉静,看了眼四周,然后给他指方向,“笔直往前走两米,然后往右挪到第二棵树”
罗大照做,果真没有踩到坑里去。
赵广安知道不合时宜,但委实好奇,“三娘,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眼力好。”
想到她身怀法宝,赵广安不再多问,而是指着横在面前的树说,“空树”
树干是空心的,上面枝桠全枯了,所以才承受不住罗大的重量倒了。
其他人也看到了,顿时警惕起来。
梨花不慌不忙往前走,“大家跟着我走就行了。”
赵广安急忙跟上,闻五落到后面,见地上落叶不多,猜是新弄的。
专门防嗜血者的。
越往里,树越少,到最里面,四周都光秃秃的,而且看树桩的缺口,这些树砍了许久了。
难怪赵家有粮食接济村民,照此情形来看,他们估计在山里住了好几年了。
罗大也识趣,“十九娘,要不我们在此等你们吧。”
“无妨,进村瞧瞧吧。”
赵广安也说,“是啊,再走两里就是望乡村了。”
望乡村前面是处悬崖,村民们放下绳索他们就能上去。
到悬崖下,赵广安扯着嗓门喊泥鳅,声音在山里回荡,惊得树上的鸟雀乱飞。
两声后,上头传来人声,“你们是谁?”
“十九娘回来了,放绳子”
绳上有木棍做帖,轻巧方便,不多时,四根绳梯缓缓落下,赵广安让梨花先上,回头跟罗大等人说,“放心往上爬,不会有事的。”
“好。”
望乡村的地不适合开垦,大家都往别处开荒去了,村里并没什么人。
雨顺已经很久没见过梨花了,乍然看她又长高了,欣喜的跑上前,“赵三娘,还真是你”
旁边架着铁炉,里头的水噗噗噗冒着泡。
估计害怕有人冒充,特地烧水候着的。
他的嗓音变化大,害怕梨花忘了他,主动道,“我是雨顺。”
“认出来了”梨花端详他一眼,笑道,“长高了。”
雨顺不好意思的笑了,“村里伙食好,个子蹿得快,不止我,泥鳅他们也长高许多”
梨花将望乡村的事交给他们打理,他们若不长结实些,哪儿震得住村民。
雨顺让烧水的村民灭火,领梨花他们往村里走,顺道介绍翻新的围墙,“山里猛兽多,时常翻进村伤人,大壮叔就叫我们把墙砌高点”
墙高四米,挡住了村里的房屋。
墙里没什么变化,柴火,草药,木炭,全是日常需要的。
梨花说,“村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
荆州难民涌来那会闹了一阵子,后来全解决了,平日挖回来的草药也分配得很均匀,他要领梨花进屋坐,梨花拒绝了,“之后还有要事,等我回趟族里再过来。”
雨顺注意到罗大他们了,不敢耽误梨花,“那你务必来一趟。”
他们自己酿了果酒,等着梨花回来一起喝呢。
梨花点头,领着一行人往西边去了。
隐山村也只有几个守村人在,知道梨花差点死在益州,窦二娘子看到梨花就泪雨如下,“十九娘,人各有命,我们不指望找到二郎他们,你莫再冒险了啊。”
梨花救了她们,她们哪儿有脸奢求她帮忙寻回从军的丈夫?
而且丈夫受命于益州,若和梨花打起来,叫她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梨花不知赵铁牛怎么说的,乖巧道,“不去咯,以后都不去咯。”
隐山村的地里种的全是庄稼,树村亦是。
树村只剩有树屋的树,其他树全砍了,木头堆在路边,不知是不是下过雨,木头上长出了菌子来。
村里静悄悄的,唯有十几个孩子守着铁制的高炉烧炭。
看梨花身后的人凶神恶煞,怯懦的不敢靠近,只隔着段距离和梨花说,“十几娘,我们晒了果干,你要吃吗?”
“好啊”梨花拿出山里摘的青果,“我也有果子给你们。”
青果酸涩,赵广安说村里的孩子们最喜欢这个味道,于是把树上的青果全摘了。
孩子们高兴的攀着树爬回家,捧着珍藏的果干给梨花,“阿娘还晒了兔肉,锁在柜子里,我拿不到”
阿娘说等十九娘回来就吃肉,那岂不今天就能吃到肉了?
“十九娘,晚上我给你拿肉吃。”
“好啊”梨花将半筐青果给她们分了,“我还有事,先回谷里了啊。”
光秃秃的山顶建了几间茅屋,屋顶在太阳下泛着金光,梨花心情愉悦,走进山洞竟有种数年没回家的感觉。
待石门打开,只见往日清幽的山谷热闹不已。
追逐的孩童,嬉戏的水鸭,叽叽叽乱跑的小鸡,还有到处乱窜的兔子。
赵广安有些不适应,同守门的堂兄说,“咋这么吵?”
“今年敷的鸡鸭多,能不吵吗?”他仰起头,朝山谷大喊,“大壮,三娘回来了,赶紧让大家伙杀鸡啊”
族里的鸡味道比野鸡好,赵广安忍不住流口水了,“三娘,咱先回家。”
梨花刚从木篮下地,不远处就围来许多人。
明明是族人,梨花却总觉得陌生不已。
“三娘比上次出门又高了些,三婶见了肯定高兴,你不知道
,她整天都去庙里跪拜,望你平平安安回来。”
“你铁牛叔说你去益州了?那么凶险的地哪能去?你别犯糊涂啊”
“咱现在衣食无忧,哪儿需要你犯险?”
众人七嘴八舌的,还是赵大壮挤进来把人轰开了,“三娘刚回家,不能让她耳根子清净会儿吗?”
其他人立即闭嘴。
赵大壮拿过赵广安的背篓,走在梨花身侧道,“昨个儿东高村来消息说益州城空了,问我要不要派人进城搜罗物什,我让你铁牛叔他们去了”
其他人听得翻白眼,心道让我们安静,你自己不也说得起劲吗?
赵大壮自顾说自己的,哪儿在意旁人的脸色,继续道,“族里又敷了两百多只鸡鸭,等几天全送到新益村那边如何?”
鸡鸭吃草也能长,不费粮。
梨花道,“行。”
然后给他介绍罗大等人,赵大壮微微颔首,“往后三娘就劳烦你们照顾了。”
梨花是做大事的,必不会长久的待在谷里。
罗大拘谨的回道,“哪儿的话,这一路十九娘照顾我们更多。”
没有十九娘,他们可能死在荆州的战场上也不一定。
两人寒暄几句,梨花问起老太太。
往日回来,老太太的嗓门最嘹亮,今个儿怎么没听到老人家的声音?
赵大壮说,“你四奶奶病了,她在屋里陪她说话呢”
他娘年纪大了,年轻时攒的病全冒了出来,估计就这半年的光景了。
梨花震惊,“四奶奶怎么了?”
“年纪大了都这样。”
刚知晓这事时,他不知怎么面对,他娘宽慰他,“娘活到这个岁数已是喜丧,还有家人亲戚陪伴,死前丰衣足食,死后有棺有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可他知道,没有戎州这场灾祸,他娘可以活得更久些。
看着这个侄女,他轻轻叹息了声,“你四奶奶要是看到你肯定高兴。”
他娘曾嫉妒梨花比自己孙女聪明,可日子安定后,她最常夸的就是梨花。
夸梨花不仅聪明,更重要的是有福气。
世上不缺聪明人,只有福气重的人才能惠泽族人。
梨花弯眉笑起来,正想说点炫耀话,就见两位老太太互相搀扶走上桥,她挥挥手,高声喊道,“阿奶,四奶奶。”
老太太笑得满脸褶子,同身边人道,“我就说你耳朵聋吧,我都听到他们喊三娘了你还说没有,哼”
“少装了”牙齿掉完了的老吴氏哼哼,“你要听到早甩下我出来了”
想到什么,她错愕的偏头,“老实说,你眼睛是不是不好了?”
老太太自是不服,“你当我是你呢。”
两人不对付了一辈子,大家伙不指望她们能和好了,因此听到这话,只能两边哄,“三娘刚回来,我们就在地里,所以来得早些。”
有人帮腔,老太太更为嚣张,“听听,我没乱说吧?”
老吴氏斜眼,“你就装吧。”
梨花就是老太太的命根子,有了她,老太太哪儿还管妯娌是死是活,拉着孙女看了又看,已不再清明的眼里满是笑意,“我家三娘又长高了。”
“可不是吗?”不知什么时候,梨花比老太太高出大半个头了,她搂过老太太的肩,“我能给阿奶遮风挡雨了。”
老太太眼里笑出了泪花,“我就知道三娘最孝顺。”
前两年老太太的牙口就不好,掉牙掉得多,眼下已只剩四五颗了。
明明其乐融融的场面,赵广安却忍不住想哭,红着眼眶走上前,“娘不是说我最孝顺吗?”
老太太笑眯眯的伸手拉他,“你和三娘最孝顺。”
赵广安挤走眼泪,骄傲道,“当然啦。”
老吴氏腿脚不便,赵大壮背她回去的,想背她回屋躺着,她不让,非要赵大壮把椅子搬到院里。
梨花同族人说话,她就坐椅子上听着。
等赵大壮转身拿扇子的工夫,她已经闭上了眼。
小吴氏蹲在椅子前,其他人围坐在旁边默默抹泪,见赵大壮冷着不动,哭道,“婶子走得很安详。”
甚至还跟梨花说了话。
说她承了梨花的福才活到现在。
老吴氏的死让梨花始料不及,她以为,村里太平,老人家能活许久。
老太太也没想到妯娌走得这么快,握着梨花的手颤了颤,沙着声道,“她倒是走得洒脱,连句话也不给老四留下。”
梨花哭花了脸,仍配合的问道,“四爷爷呢?”
“山上指挥人盖房屋呢”
梨花仰起头,只觉得阳光刺眼,眼睛根本睁不开。
老太太伸手搂过她,轻轻为她擦泪,“莫哭,你四奶奶说了是喜丧,咱高高兴兴的送她出门。”
四爷爷回来时,家里已经给老吴氏换上新衣抱进了棺材里,四爷爷踉跄了下,佝偻的背更驼了,他唤赵大壮,“后事就按你娘说的办吧。”
丢下这话,他又回了山上。
祖坟的地早就选好了,老吴氏出殡这日,梨花才知族里还死了长辈。
赵书砚带着妻儿回来了,赵青山和赵三壮也从益州城赶了回来。
赵三壮扶着棺,哭成了泪人,赵铁牛更是哭得地动山摇。
还是赵大壮听不下去骂他两句才安静下来。
在近溪村时,梨花也曾吃过丧席,那时懵懂,心思都在席面上,进山后,二堂爷的去世才让梨花感受到亲人过世的难受。
送葬回来,她叫赵铁牛,“你随闻五他们去东边看看地下河,我就不去了。”
这几日老太太精神不振,她想多陪陪她。
赵铁牛道,“我你还不放心吗?”
他回家收拾两身衣物就随闻五他们走了,老太太小溪边乘凉,见几个高大的人从桥上经过,颤巍巍的喊了声,“三娘”
赵铁牛回眸,“三婶,三娘在家呢。”
老太太又坐回去,“她不和你们出去吗?”
“不了。”
往日啰里啰嗦的赵铁牛难得惜字如金,“三婶,我们走了啊。”
梨花回家端着换下的衣服出来时,就见老太太望着溪水发呆,她问,“阿奶想什么呢?”
“你不去不会有事吧?”
她不赞成梨花事事出头,但老四总念叨什么大局为重,她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是大局,但也不想拖累孙女。
梨花将盆放在溪边,伸手拨了拨溪水,脆声道,“不会,汤九郎说戎州有地下河,动乱时咱可以去地下河避难,我想着让铁牛叔他们去瞧瞧”
“汤九郎是谁?”
“荆州来的秀才,新益村引水灌溉的事都是他负责的。”
“哦。”老太太嘴唇动了动,“青山说你们碰到王家人了?”
赵家和王家早已撕破脸,遇到王家人的事不可能不说,梨花将盆里的衣服扔进小溪打湿,回道,“对啊,他想算计我,被我杀了。”
“不说李解杀的吗?”
梨花愣了愣,心知赵青山撒了谎,老实道,“我杀的。”
“你这么厉害了?”
“当然,不是我吹牛,李解都不是我的对手呢。”
老太太好笑,“就这还不是吹牛呢。”
她见过李解杀人,梨花哪儿是他的对手,不过她还是为梨花高兴,“在外行走,会武功是好事,阿奶就是儿时没学武,老了只能忍气吞声”
“谁给阿奶气受了?”
“那群心狠手辣的官吏啊,阿奶要是会武功,唰唰唰几下将他们全杀了。”
梨花将打湿的衣服放回盆,然后往里丢两块皂角,笑道,“没事,不还有我吗?下次再碰到他们,我给阿奶报仇”
“别。”老太太紧张的说,“咱不怕事,但也不挑事。”
梨花知道老太
太怕她输了没命,乖乖道,“我听阿奶的。”
梨花在溪边洗衣服,不多时其他人也端着盆来了。
谷里没有井,大家平日喝的也是溪水,是以洗衣服不能在上游。
大家爱跟梨花亲近,便捡谷里的事说起,梨花认真听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老太太。
往后几天,梨花哪儿也不去,就在谷里陪老太太。
第五日时,她提着篮子去后面竹林挖笋,问老太太去不去。
老太太盯着她手里的篮子看了看,“你铁牛叔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吧”
她知道外面的事,孙女救的人多,大家称她为国主。
国主,皇帝的意思。
虽然她不希望孙女做皇帝,可更不想别人做皇帝。
“没事,铁牛叔他们应付得了。”梨花找她的拐杖,“阿奶你就放心吧,铁牛叔做事老练着呢。”
赵铁牛是老太太看着长大的,有几分能耐老太太自认清楚,“再老练也得有福气才行啊。”
“铁牛叔是有福之人啊,梁州何等凶险?铁牛叔全身而退不说,还救了人回来呢。”梨花打消老太太撵她走的念头,“忙了这么久才得闲,阿奶就让我在家养几天吧。”
老太太本就心疼她,听到这话哪儿还敢多说?
“累就回家躺着,想吃笋子叫黄娘子去。”
赵广从在家的时候少,周氏再看黄娘子不顺眼也过去了。
尤其看了大房的遭遇,周氏哪儿敢来事?
想到大房,梨花恍惚记得自己回来还没问过赵广昌,扶着老太太往竹林去的路上便问起来,“大伯怎么样了?”
“铁屋关着呢,有力气就嚎两声,没力气就睡觉,一日三餐有人送,比我这个老婆子还清闲”
老太太对大儿子失望至极,要不是梨花问起,她才懒得说。
“你四奶奶出殡那日四郎不是来了吗?我猜又是你大伯母在背后作妖”
梨花那日看到赵漾了,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族里人不喜欢他,并没让他靠近自己,“大伯母搬回来了?”
“她不是舍不得你大伯吗?你大堂伯将她们母子接了回来,一并关在铁屋里的。”
“堂弟也是?”
“没,他跟着李家兄弟打铁呢。”
族里有人看着赵漾,每次都说赵漾老实,她却有些不信,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赵漾是元氏带大的,指不定心里包着多少坏心眼呢。
梨花不曾听人说过这事,“阿奶随我去看看堂弟可好?”
“有什么好看的?”老太太撇嘴,“他跟族里认错,说你大伯做的事他愿代其受罚,可族里已将你大伯逐出族谱了,哪有他什么事?”
元氏做的那些事让老太太对小孙子也厌恶了,劝梨花,“有董大他们看着,你别去。”
董大是汤九的外甥,进山打铁已经有些日子了。
等等,梨花脑海闪过什么。
“阿奶,你可知道汤九郎?”
老太太拧眉,“谁啊?”
“新益村的秀才,村里引水灌溉的事都由他负责。”
“那他挺有本事的啊。”
梨花点头,不自觉落下两滴泪来,怕老太太察觉,迅速拂去,抬头已恢复如常,“隋婶埋怨他爱贪便宜,每次过来都要顺把扇子走。”
“估计也是给热的,咱家扇子多,你走的时候给他捎些去。”
“那他怕要高兴得睡不着了。”
“扇子而已,又不是粮食”老太太顺了顺孙女鬓角的碎发,慈祥的问道,“隋婶是谁?”
“新益村的人,她染了瘟疫,指甲比寻常人长得快,是以天天揣着块石头磨指甲用。”
老太太感慨,“都是可怜人哪。”
“是啊,还在新益村建成了,往后再不怕那些恶人了。”
“都是你的功劳。”老太太温柔的抚摸着孙女的头,“没有你,得死多少人哪。”
“还不是阿耶教得好,你教阿耶,阿耶教我”梨花雀跃的掂了掂脚,“阿奶,你才是他们的救星呢。”
老太太笑出声,“阿奶的衣服就是隋婶送的?”
今早出门,梨花从柜子里翻出这件衣服,她看面料好就穿上了。
的确比峡谷那边送来的料子舒服。
“对啊”梨花说,“她跟汤家换的料子”
“那你记得给人家回礼,你是国主了,可不能占人家便宜,要什么和阿奶说,阿奶让你阿耶给你买。”
“好啊。”
祖孙两说说笑笑的进了竹林。
好笋已经被人挖了,梨花只能找有没有刚冒头的。
老太太体力不好,待了会儿就嚷着要回去,逢小吴氏从祖坟回来,顺道送老太太回去了。
老太太不记人的事没传开,又或者族里人知道故意瞒着。
梨花找到了四根笋,回家时,竹林南边有人喊她,“十九娘”
董大挥着手,飞速跑来,“我舅舅他们可好?”
他老早就想找梨花问问了,但赵家长辈刚死,梨花又整日陪着老太太,以致他没找到机会。
董大穿着粗麻衣,两只胳膊露在外面,黑得跟树干似的。
梨花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前阵子你阿娘在益州受了点伤,但已经大好了,你舅舅顺利引了河水进田间,村里人很信服他。”
董大难掩
自豪,“我舅舅原就是有能耐的,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就行。”
汤九也是这么说的,梨花问,“在谷里可习惯?”
“习惯,大壮叔待我们极好,两位师父教我们也不遗余力,我们现在已经能打铁器了。”
“好好学,学成后回新益村做事。”
新益村没有铁匠,平日用的铁器都是锈了磨,磨了接着用。
董大应下,想到赵漾托他的事,支支吾吾道,“十九娘可要去瞧瞧漾小郎,他从不偷懒,连两位师父都夸他有天赋呢。”
梨花往竹林深处看了眼,“他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他只是想见你。”
梨花想了想,随他去了李家兄弟打铁的地方。
因多了董大他们,房屋多了几间,院子更大了,上方有紧密的茅草篷,即使雨天也能开工。
李家兄弟脚上的铁链没了,估计是赵大壮做主拿掉的。
兄弟两模样没什么变化,就是黑了许多。
乍眼瞧去,以为是岭南人。
她一进去,打铁的兄弟两就停了下来,“十九娘,荆州被岭南人攻破了?”
他们心甘情愿待在谷里打铁,想着挣了钱就回乡给父母养老,可董大说岭南人攻进荆州,见人就杀,以致荆州几县百姓外出逃难,大多死在了路上。
西陵县伤亡最惨。
他爹娘怕是活不了了。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想听梨花亲口说。
“不止岭南人,还有云州人。”梨花明白失去亲人的痛,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他们。
李家兄弟咬牙,“西陵县的百姓呢?”
“不知道。”
哪有什么不知道?以岭南人的凶残,不死也活不了。
想到爹娘临死恐怕还在担心他们,兄弟两抱头痛哭。
“都怪我,我要是不赌钱,讨债的就不会上门”
“我的错,我要是好好跟阿耶打铁,阿耶就不会整日唉声叹气,都是我不孝啊”
火红的铁炉旁,兄弟两哭得伤心欲绝。
董大跟着红了眼,“我董家族人也没了”
在家时,他不喜欢婶娘们,觉得她们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聒噪,逃到戎州后也是这般认为的,可来谷里看到赵家人,无端怀念起那些日子来。
婶娘们尖酸刻薄,但谁家真要落了难,叽里咕噜一通后仍会帮忙。
可惜,往后再也看不到了。
他揉揉眼,上前劝两位师父,“师父莫怕,来日回到荆州,我会去寻师祖他们的。”
论年龄,李家兄弟比董大长两岁,辈分却高了一头。
兄弟两兀自愧疚的哭着,董大劝不好,只能跟着哭。
梨花注意到最角落的人。
一身粗布半壁衣,身形消瘦,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她喊了声堂弟,角落的人拖着铁链走了出来。
铁链沉重且短,他只了几步就到了头,“堂姐,我阿耶的病好了,鱼腥草不是腥物,是药。”
梨花瞠目,“谁与你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