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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死局 “把他头砍了送去阵前,尸身挂在……

    楼双被一拥而上的禁军压在地上, 双膝触地,膝盖被地上的碎石硌破,手被人抓着反绑在身后, 楼双已经没有力气抵抗了, 他眼前的景象在模糊变换, 世界逐渐离他远去, 喉间泛上腥甜,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已经尽力了, 只能拖到现在了……剩下的只能拜托师兄了。

    系统的药已经失效, 楼双的意识也在逐渐消散。

    “他受伤了,你们轻一点好吧。”一旁的男人生气地拽开禁军, 一把抬起楼双的肩膀,“都起开,毛毛躁躁的,让我来。”

    男人家世显赫, 虽然脑子不好,禁军也不敢得罪他, 不吭声纷纷松开手站起来,心里嘀嘀咕咕骂他有病。

    此人贴在楼双的耳边小声问,“我叫晏越,你怎么练的, 好厉害。”

    楼双自然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晏越叹了一口气,低头捡起地上那把染血的长刀。

    “果然是宝刀。”他顺手把刀挂在自己身上,继续在楼双耳边嘟嘟囔囔地,“我先替你拿着,等以后还给你。”

    “走吧。”晏越捞起人, 往马背上一放,调转马头准备往回走。

    “将军……可是,白冉还没找到啊。”终于有个禁军找到了重点。

    “啊……那他是谁?”晏越猛地低头看向马背上的人,不是白冉居然也这么能打?

    “是内卫指挥使,楼双。”禁军回答道,不过过了今天就不再是了。

    “那白冉去哪了?”晏越抬头,眼中有一丝茫然。

    禁军鸦雀无声,无人回答。

    *

    与此同时,城外河边浅滩,夏时泽爬上了岸,他脑子还是昏沉的,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想要寻找楼双的身影。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哥哥呢?

    可是四下寂静无人,夏时泽心急如焚,立刻转身淌水往河中走去,深吸一口气潜入河中,但河水昏黄,看不见人影。

    他想大声疾呼,但又怕把禁军引来,只好一次又一次吸气潜入河中,但都一无所获。

    多次下潜,让他视线模糊,耳朵嗡嗡作响,针刺一般疼,好像有一只蜜蜂在藏在他的耳道中,一边扇翅膀,一边亮出尾针。

    他在一片模糊里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心中顿时惊喜,猛地抬头,河水从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滴落。

    是哥哥来了吗?

    不对,脚步声不对,不是哥哥的脚步……

    夏时泽骤然警惕,从腰间拔出最后一粒飞刺,捏在手心中。

    来人步伐轻快,隐隐透露出些惊喜,快步向他跑来,“时泽是你吗?你出城了?”

    夏时泽松开手,目光茫然,“岳师兄?”他四肢并用,挣扎着爬上岸,抬手死死拽住岳芝的袖子,声音颤抖惊慌失措,眼里带着死寂,透露出绝望,“你看见哥哥了吗?我找不到他了……”

    “师弟?他没有与你在一起吗,那你怎么出来的?”岳芝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话音未落,夏时泽就松开他的袖子,顺着河岸开始狂奔。

    哥哥说不定是被水冲到什么地方,这才与他分开的。

    他要去找哥哥。

    岳芝看着他的背影远远站着,授意身后跟着的人带他离开。

    “小殿下,这里危险。”来人叫住夏时泽。

    夏时泽没有任何反应,等对方拉着他的胳膊,才不可思议地抬起眼来,“你在叫我?”

    岳芝走过去,“他是在叫你,你是我弟弟。”

    夏时泽摇头,甩开对方的手,腰侧拔出刀来,但又不知道要对着谁,只能提在手中,他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声音颤抖沙哑,带着恐惧,“我哥是楼双,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殿下……我之前就是个杀手……你们认错人了。”

    谁要当什么殿下,他就是哥哥随手捡回来的,他只要哥哥,不要旁的。

    提着刀转身就要向后跑,夏时泽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跑,但他的轻功很好,一直跑一直跑,总能找到哥哥吧……

    岳芝站在夏时泽身后,一滴眼泪无声地流下,他的师弟他最熟悉,楼双的水性很好,小时候他们游泳,总算楼双赢,夏时泽出来了,没道理他游不出来。

    岳芝纵身上前,扣住夏时泽的肩膀,“这里危险,我去找人,你跟他们先撤。”

    夏时泽眼神空洞洞,不说话。

    “师弟是不是说过,你要听我的。”

    听到这话,夏时泽才回过头来,木然地点点头。

    “那就听我的,你先撤,我去找人,楼双不会有事的。”岳芝眼角的眼泪还没有干,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服夏时泽,只能重复着说了一遍遍“不会有事”。

    夏时泽又木然地把头转回去,“不用,我去找。”

    岳芝再也忍不住,一巴掌甩在了夏时泽的脸上,直把夏时泽扇得歪过头去,岳芝握住他的肩膀吼道,“清醒了没有,楼双不知道牺牲了什么才把你送出来,动动你的脑子!赶紧走!”

    说到最后声音却越来越小,隐隐带了哭腔,“……你别让他伤心,好不好?”

    夏时泽头歪向一边,突然问了一个与此刻无关的问题,“我是不是不该活着?”

    他想起死了的梁权对他说过的话,“你走出这道门,就会生祸。”

    他居然把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害了……

    如果哥哥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他应该立即去死,自杀谢罪。

    但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声音模糊又熟悉,语调柔和,像是有人趴在他的耳边轻叹,“等我回来。”

    哥哥与他说过,就算有一天自己真的消失了,也会回来找他,何况目前只是失踪。

    哥哥不会有事的。

    夏时泽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微弱的光来,“好,我走。”

    他要活着,好好等哥哥。

    半日后,一座贴着数道红纸的神像,在香烛和诵经声中,运往西北。

    从此,卫国侯白冉不知所踪。

    皇帝勃然大怒,内卫指挥使楼双,被拘禁昭狱,等候处置。

    *

    昭狱内,楼双模模糊糊睁开眼,还未看清眼前的景象,就听见耳旁有人在争吵。

    “这位大人,我真的治不好啊。”医官颤颤巍巍抱着箱子解释道。

    “怎么治不好?他只是吐了两口血,又不是断胳膊断腿,我看你就是个庸医。”晏越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

    “庸医”把手里的箱子向他手里一塞,头都不回地往门口走,“你厉害,你治吧,老子不干了。”

    楼双只觉得耳边聒噪,把头转了过去,这里面的场景熟悉,如今此等境地,居然有一种故地重游的诡异体验。

    真是没想到,皇帝居然没直接杀了他,而是把他关在昭狱中。

    恐怕是想用他做饵,逼夏时泽出来吧。

    楼双费力地活动下自己的脖子,他的手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着,他此时身体虚弱,即使系统帮他屏蔽了痛觉,但四肢还是动弹不得。

    “你醒了?”一张挂了彩的脸凑过来,见楼双目光疑惑,他居然颇有些不好意思,“来见你的路上,突然有乌泱泱一群人窜出来,要与我比试,才成了这样。”

    楼双听到这话突然有些感动,打他的人估计是冯仪他们,但这也没什么用,眼前这傻小子明显就是被推出来顶锅的。

    “你别担心,我听人家说了,你就是个从犯,说不定过几天就放出去了。”晏越居然在鼓捣医官留下的箱子,“别担心,那庸医不靠谱,我来给你处理伤口。”

    他笑得傻憨,好像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与对方有仇。

    “我出不去了。”楼双此刻心情居然出奇的平静,笑着对面前的人说。

    “啊?为什么,你犯啥事了?”他睁大眼一脸懵地看过去。

    楼双费力地冲他招招手,“想知道啊,凑过来,我告诉你。”

    晏越好奇地凑上前去,片刻后,他听完楼双的叙述,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沉静地可怕,转眼看向楼双,一字一顿地说,“是我对不住你,我救你出去。”

    若是早知道如此……若是早知道,他直接放楼双走又如何?

    楼双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人居然比夏时泽还傻。

    “别白费力气了,不如等吧。”

    “等什么?”

    “等我的小猫杀进来。”楼双仰面躺倒,看着昭狱烟熏火燎的天花板。

    当年九月,西北叛了,随后西南因洪灾后不堪重税也跟着叛了,诺大的王朝居然只剩下中原。

    消失的白冉重新出现,他现在叫:夏时泽,作为主帅,率兵南下。

    从雁门关到京城,狼烟四起,战火纷飞。

    次年初,年关将至,但宫中没有一丝欣欣向荣,大殿之中,群臣慌乱,六神无主,人人都在哀嚎,“陛下,西北叛乱,我朝无人可用啊!”

    皇帝一脚踹翻几案,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沉重的桌面滚下阶梯,发出巨大的闷响。

    殿内顿时寂静下来。

    “朕有什么好害怕的,楼双还在朕手里,夏时泽若是再敢擅动,朕砍楼双一只手,下次就是一条胳膊,一条腿!”皇帝的怒吼回荡在大殿上。

    众臣鸦雀无声。

    杜文心却站出来大喊,“陛下万万不可。”

    皇帝并未听其多言,黑甲的士兵马上上前,堵住嘴将其拖了出去。

    皇帝一挥袖子,“下朝!”也不管身后群臣如何沸反盈天,快步走向后殿。

    是时候去见一下他的好臣子了。

    之前从未有人,能劳他大驾,去昭狱探望,如此殊荣,还是给了他啊。

    皇帝的行仗停在了昭狱外,皇帝踏入昭狱浑浊污秽的空气中。

    若是其他人进了昭狱,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好在楼双此前对底下人还不错,多有恩惠,这几个月过得还算凑合,还有一个晏越借着审讯的名头,整日来探监。

    但那毕竟是昭狱,楼双身上毕竟有旧伤未愈,还要带着沉重的镣铐枷锁,不过好在系统给力,始终屏蔽了他的痛觉。

    因此昭狱里的那些手段,对他而言也算不上什么。

    “他怎么样?”皇帝穿行在监牢之中,随口问狱卒。

    “楼……啊不犯人是难得的硬骨头,而且,他对昭狱里的手段太熟悉了,属下拿他没有办法。”狱卒睁着眼说瞎话,别人不知道,反正他本人从来没给大人上过刑。

    他往日受过楼双照顾,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做不来。

    “硬骨头?”皇帝闻言笑出了声,眼中显出几分阴毒,他倒是要看看,楼双的骨头能有多硬。

    狱卒为皇帝打开监牢的门,他想守在门口看看,万一不好,也能去报信,但皇帝斜视了他一眼,怒斥道,“狗奴才,滚下去。”

    待身边全是自己带的人了,皇帝才步入这间石室。

    石室的大梁上吊着一个人,全身的重量只靠手腕支撑,脚尖只能略微点着地面,这个姿势很折磨人,但在昭狱里面算温和的了。

    “楼卿,许久不见,可还好。”

    手下人转动铰链,将楼双从大梁上放下些来,皇帝漫不经心地扯住他的头发,抬起楼双的脸来。

    “嗯,气色不怎么样。”皇帝扯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即使被放下来了,楼双双膝着地,两手仍被吊着。

    皇帝拎着把匕首,皱着眉头比划着,“再往下放些。”

    额头上的鲜血糊住了楼双的视野,他眯着眼确定了皇帝的位置。

    我能不能直接用铁链将他勒死,但四肢发软,无心无力,只好作罢。

    皇帝缓缓开口,确定着下刀的位置,狞笑道,“感恩戴德吧,朕要送你的一部分去见你的情郎了。”

    火盆的光打在他的沟壑纵横的脸上,映着他眼中的疯狂。

    “我们不如打个赌来猜一猜,朕切下你多少肉,你的好情郎才会乖乖就犯。”

    楼双费力抬起头,看了眼老皇帝的脸,又看了眼他手里的刀。

    皇帝这一辈子恐怕就没拿过刀,一点章法都无,他目露凶光,刀刃对准了楼双的右手。

    没事的,右手不行就左手,手不行就胳膊,胳膊不行就大腿,就算胳膊腿都没了,他还有内脏。

    就这么一刀刀剁碎了他,朕就不信,夏时泽不为所动。

    剧烈的血腥味炸开,汹涌的动脉血奔涌而出。

    皇帝浑身是血,发出一声惨叫,手里空空如也。

    那把刀插在楼双右胸上,奔涌的鲜血在他身下炸开,楼双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一手撑地借力,用自己的要害,撞上了刀尖,他扑在了皇帝的刀尖上。

    他不会让自己,变成要挟夏时泽的工具。

    可惜……被困久了,眼睛不太好,失了准头。

    皇帝惊魂未定,龙袍上全是迸溅的血液,大袖翻涌,指着地上的楼双大吼,“砍了他的脑袋,朕要他的头!!!”

    手下上前查看,“可是……陛下……他还活着……”

    “那又如何?!”皇帝怒目圆睁,“把他的头砍了送去阵前,尸身挂在城墙外!!”

    第62章 终了 他陷入温柔的永恒黑夜

    “等等, 不行,他现在还不能死!”盛怒之后,皇帝的理智终于回归, 他睁着发红了的眼睛, 对着手下人怒吼, “赶快找太医救活他!”

    楼双是他的筹码, 只要楼双还活着,夏时泽就不敢轻举妄动, 绝对不能自毁长城。

    手下人拖拽的动作停了, 但不敢说话,因为他看见楼双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这人要死了, 或者正在死亡,找太医想必也无济于事。

    死亡是什么感觉?

    楼双感受不到痛苦,死亡就如同一阵轻风,带走了他的生机, 缓慢的,轻柔的, 灰色轻纱一样的风,蒙住了他的五官,遮掩了他的躯体,将他带入温柔的永恒深夜。

    心脏不再跳动, 血液不再流淌, 一切悲欢离他而去。

    他好像已经脱离了躯体,飘在半空中,从第三视角看着这间血腥浓重的石室。

    他看见老态龙钟的太医慌慌张张跑来,探上他的脉,睁大眼睛, 但又只能做一些无用功,最后颤颤巍巍地说,“圣上,他没救了,虽然还剩一口气,但与死人无异了。”

    “怎么这么快?”皇帝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恐慌张,但他迅速找回了尊严,皇帝不会犯错,他所有的错误必定是意有所指,另有图谋,于是他镇定自若地说,“无妨,那就按原来的计划办吧,动作快点。”

    楼双的意识飘在半空,他的眼神从所有人头顶划过,从第三视角看自己,这种体验属实很奇怪,原来他的样子居然这样凄惨,血花在地上炸开,拖拽留下一条干涸了的血痕,他浑身上下全部都是血,双眼无神涣散。

    皇帝盯着楼双的面孔,眉头紧锁,“给他梳洗一下,特别是头发,别让他那好情郎认不出来。”说完甩甩沾了血的袖子,走出监牢。

    今日,前任内卫指挥使,要被皇帝秘密处死了。

    得知此事,内阁上奏,请圣上收回成命。

    张玉涛跪地启奏,“陛下,楼双虽可恨,但杀他百害而无一利。”

    皇帝一脚踹翻桌子,恶狠狠地想,他是自己找死,撞到我的刀尖上,谁想杀他了?不过是要剁他个手脚罢了。

    “爱卿若是说完了,就到外面自己领六十庭杖去吧。”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张玉涛。

    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不如一条路走到黑,他就不信了,叛军虽然势大,但其中也是盘根错节,区区一个夏时泽,一个黄口小儿,能在其中占多大的分量?

    不过是个略有武力的匹夫罢了。

    他就是杀了楼双,把头颅给夏时泽送去,又能如何?

    诺大的军队,那么多的派系,西北,江南……还有文禾公主那个贱人在,如此难对付的人,制住一个夏时泽,恐怕轻而易举,必定不能让他为所欲为。

    他就是杀了楼双又如何,夏时泽能如何奈何他?不过是盘踞了些偏远地方,还真以为自己能动摇了真龙天子?!

    他走下龙椅,往张玉涛心窝里踹了一脚,弯腰对着他说,“滚。”

    张玉涛嘴角溢出一丝血来,叩首告退。

    六十庭杖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去,被抬回府邸前,他望着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空,长叹一口气。

    我朝亡矣。

    刑场内,刽子手们从来没接过这样的活,一个死人被送来,要处斩,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太监,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说,“圣上可吩咐了,这人的脸不能伤到一丝一毫,头发也不能。”

    刽子手砍过很多人的脑袋,皇亲国戚,高官显爵,即使这次要砍的是个死人,也并未奇怪,反正钱一样是算的。

    那是一个正午,他将那人的头发撩到一边,举起刀来,喷了口酒,手起刀落,干脆利落。

    太监带走了他的头颅,黑甲的士兵带走了他的躯干。

    红色的宫墙中,太监手里端着个大漆盒子穿行其中,走到一处门前,推门而入。

    这里面是从楼双宅院抄没来的东西。

    好歹送人一程,选些他熟悉的物件戴着,也走得安稳些。

    太监打水,擦干那张惨白的脸,洗净他没有光泽了的头发,烘干又束起,从箱子里翻找了一番,里面有个玉簪料子样式都不错,随手捡出来,给楼双簪上。

    太监仔细端详着那张脸,突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他总感觉眼前之人魂魄未散,还在透过这双眼睛,打量着发生的一切。

    “大人勿怪,小的只是尽职尽责为您收拾后事。”太监不停念叨着,将头颅放在装着石灰的大漆盒子里。

    准备妥了,他净手后,忙不迭地端着盒子准备回宫向皇帝复命。

    *

    傍晚,晏越告别母亲,离家出门,准备去趟昭狱。

    他带来了自己的佩剑,不过不是想要与楼双比试,他想取信与楼双,证明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剑,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

    剑是他爹留下的,他爹去得早,只剩下儿时模模糊糊的记忆,但他仍旧记得有一日,爹叫他进书房,郑重其事将剑交给他,说,“这是裕王佩剑。”

    那是一把多么漂亮的剑,剑柄镶有宝石,剑身雪白锋利,吹毛断发。

    “这么好的剑,表叔怎么不要了?”

    晏越抱着剑爱不释手,拿在手里兴奋比划,对裕王不要佩剑的行为嗤之以鼻,亲王就是了不起,这么好的剑说不要就不要,真奢侈,下次碰上,可要好好笑话他。

    嘿嘿,便宜我了。

    “剑不是给你的,是让你帮爹保管好。”中年男人脸色不好,神色黯淡地说。

    晏越抱着剑点点头。

    隔日,裕王一家病故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红着眼睛,一边抹眼泪一边跑问母亲,“那与我有娃娃亲的姑娘,也没有了吗?”

    他想过,要与她一起喝交杯酒,然后给她买天下最好看的裙子和漂亮首饰,他们可以一起练剑,一起给烤鸭刷蜂蜜,一起翻墙偷偷出去玩。

    母亲含泪摸摸他的头,“傻孩子,那是大人故意这么说逗你玩的,裕王家生的是公子,若你是个女孩,两家正好结亲,但你是个男孩,这件事就这么罢了。”

    “那……那个人也走了吗?”他仰着脸问母亲,眼泪从他稚嫩的脸上划下来。

    母亲点头。

    晏越哭了很久很久,回去把他给未来新娘子准备的礼物,什么自己做的小弹弓,好看的石头,他娘那里顺来的簪子……用盒子装好,埋在了院子里的桃花树下。

    此后他爹一病不起,不久病逝,他家从此一落千丈,只剩下一个还看得过眼的壳子撑着,他的仕途也受到牵连,一直呆在军中,哪里莽荒把他往哪里派,不顾他还有母亲要照顾。

    这次回京,却突然被皇帝委派了个重任,去抓白冉回来。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这种活而为什么交给他个八竿子打不着,还处处受排挤的,但出于对战神的好奇,他还是去了。

    然后就悔断了肠子,他想起裕王给他买的木娃娃,想起他给那个不存在的漂亮姑娘准备的礼物,想起他娘的眼泪和爹临终前灰暗的脸色,还有他这么多年吃的苦……

    心中皆是恨意滔天。

    都是皇帝害的,害了他爹,害了裕王叔叔一家,害了白冉,害了楼双。

    晏越难免揣测,皇帝这个满肚子坏水的老不死,是故意让他这个与裕王有旧之人,去抓裕王之子,否则这件事怎么会落到他的头上?他既不是禁军又不是宫里人,甚至对京中之事不甚了解。

    刻意往人心窝子里捅刀,下作的手段,让人恶心。

    晏越心中恨恨,抱着剑,走进昭狱,石室门前,却看见狱卒在洗地打扫。

    “这里的人呢?”晏越不解问道,莫不是换牢房了?

    “今日处斩了。”狱卒忙着刷洗,头也不抬地答道。

    晏越手里的剑掉在地上,神色茫然,抓着狱卒的领子吼道,“那尸身呢?”

    狱卒莫名其妙,“你多走几步,出城就能看见……不过不太完整。”

    *

    百里之外的岳州,风卷起些黄沙来,扑打在营帐上,发出不停歇的沙沙声。

    夏时泽身穿玄甲,神色严谨,正在地图上划着,盘算着若是把这几座城割出去,应当可以把哥哥赎回来。

    大不了他签订盟约,不再攻打京师,皇帝即使是个草包怂货,这点帐总能算明白吧。

    想着终于能与哥哥见面,许久不见笑模样的夏时泽,心情总算是好了那么一些,提笔修书一封,把交换条件写好,准备派人送入京师。

    他现在字已经写得很漂亮了,人人夸他用兵奇诡,他所到之处,人皆俯首称臣。

    哥哥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会满意吧。

    想到这里,夏时泽的嘴角翘了几分,把毛笔搁下,又去摆弄他的花草。

    哥哥喜欢养花,他特意从西北带了株雪莲过来,在花盆里养起来,既能观赏,也能拔了炖汤,好给哥哥补补身体。

    他还特意学了几个菜谱,补气养血,定能把哥哥的亏损给补回来。

    第63章 相逢 这是噩梦吗?

    晏越去了城外, 抬起头来,此时太阳西沉光线昏暗,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他全看见了, 铁钩穿过了单薄身体的肩胛骨, 在傍晚的风中摇晃。

    他的手放在了腰间的的裕王剑上, 握紧剑柄又放下, 眼神木然,徘徊伫立, 良久后转身离去, 心里想着母亲刚好回了娘家,他也没有后顾之忧。

    摸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放着一张平安符,他素来不信这玩意,但奈何母亲颇为相信京城里的一个神棍,还说那人对她甚是照顾, 这种骗子的伎俩他是一向是不屑的。

    但可能是因为即将铤而走险,他把平安符握在手里, 心里默念,哪路神仙都好,请保佑我吧。

    他向城外走去。

    当夜,乌云遮月, 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

    晏越一身夜行衣, 蒙着面,凝神静气,埋伏在城墙一里开外的地方。

    四周寂静无声,但他隐约听见,附近有呼吸声, 那人好似不通武艺,喘得像一只风箱。

    怎么回事?这小树林里怎么这么热闹?

    晏越循着声音摸过去,那人还像模像样穿了一身黑衣,确实不通武艺,他都离这么近了也毫无察觉。

    心里正暗讽,一片落叶飘到了他脚边,晏越猛地抬头,发现树上倒吊着一个人,居然还朝他挥了挥手。

    晏越心中大骇,立马倒退几步,拔剑出鞘。

    吊在树上那人蹦下来,神色警惕,“你是哪边的,怎么单独行动?”

    “行动?”晏越警铃大作,长剑已经摆出起手式。

    “别紧张,我们又不是要作奸犯科,只是要从城墙上把我们老大放下来。”那人双手一摊,吹了个响哨。

    远处当即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那人回过头来,语气轻快地说,“不过既然你看见了,就走不了了。”

    “等等……”晏越收剑回鞘,当即冲他疯狂摆手,“不是……你们是内卫?”

    “这个废物不是,他硬要跟来的。”那人指指地上蹲着的杜大人,那人一挑眉毛,“怎么着,咱们还是一路人?”

    晏越猛地点头。

    “看你这剑不错,武艺怎么样?说实话我们人不咋多,大部分还在牢里关着没放出来呢。”他只有隐匿功夫好,比较能打的二把手甚至还在越狱的路上,能聚集起来的人就这么几个,武艺特别好的,几乎没有。

    所以他才十分殷切地看向对面的人,务必来个能打的啊,不要再让老大在上面受这种羞辱了,人走了,安稳离开都成了个奢望。

    晏越迟疑一瞬,又点了点头。

    当夜,城门有人放火,一帮歹人趁乱带走了楼双。

    郊外奔驰的马车上,人人相顾无言,良久才有人开口打破了宁静,声音带着哭腔,“这是老大吗?怎么瘦成这样?”

    晏越摘下面罩,擦眼泪,“是。”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他脸上。

    “格老子的,我认识你,就是你小子抓的老大,赶紧的,抄家伙!干他丫的!”有人振臂一呼,车内乱成一团。

    “等等等等!英雄饶命,我是被坑去的。”晏越抱头大喊。

    一阵鸡飞狗跳后,也打不动了,所有人挤挤巴巴瘫坐在马车里。

    晏越挨着楼双坐着,无意之间摸了一把他的手。

    “啊!!”晏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

    “哟,将军没见过死人吗?”

    “不是……楼大人他……他的手……还是软的。”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

    马蹄飞快地碾过沙石,伴随着细碎的声响。

    这是信使换的第三匹马,前两匹都跑死了。

    他身上带着一件极要紧的东西,是一个方正的漆器盒子,由一层织金的包袱裹着,他接到命令要紧急送往岳州前线,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想必与战事有关吧。

    前面就是驿站,将会有人替换他继续跑下去,终于可以结束这好似无休止的长途跋涉。

    前方有个凹陷,马跳过时明显力不从心,在坑洞边缘绊了一跤,马踉跄几步,但马背上的人却摔了出去,啃了一嘴泥沙。

    好在前两天下过雨,路面湿软,人只是摔晕了一会儿,并没有大碍。

    他怀里的包袱也甩了出去,在泥地里滚了几滚。

    这下可糟了,要紧的东西啊。

    他连滚带爬扑过去,从地上捡起包袱,最外层的包袱皮已经沾上了泥水,便连忙解开,生怕染脏那层织金。

    行动间,盒子里的东西因为碰撞发出些闷响。

    他突然起了些不该有的好奇心,这里面是不是什么宝贝,脑子里顿时出现些瑰丽的传说故事,什么和氏璧传国玉玺……

    反正这盒子上面没有封条,荒郊野岭四下无人,他打开看看再原样合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对盒子伸出了手,一层层打开包裹它的布帛,露出盒子的真容来。

    他怀着虔诚的心打开盒子,准备一睹稀世珍宝。

    先看见的是一张脸,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丽,玉一般的面孔。

    在恐惧到来之前,他的眼里全是惊讶与赞叹。

    但随即就发现,这是一颗人头。

    美人的头颅。

    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至于让人毛骨悚然。

    真正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头颅没有任何腐败的迹象,他甚至怀疑,这个人还活着。

    从京城到此地,少说也得五日行程,现在又不是隆冬时节,为何没有一点腐败的迹象?

    他对着头颅,扑通一声跪下,“贵人勿怪,不知者无罪。”

    嘴里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的乱说半天,心惊胆战地爬上马去,走向远方。

    *

    三天后,夏时泽的信已经发往京师,他正期盼着与哥哥再见,他甚至连那天要穿什么颜色衣服都想好了。

    他为哥哥准备了最柔软羔羊皮做成的褥子,轻软舒适,哥哥一定喜欢,他还派人收了一批好药材,要给哥哥补身体。

    两军阵前,夏时泽面无表情,眉头紧锁,他总感觉,对面几个将领表情戏谑,总在交头接耳,甚是碍眼。

    今天天光紧锁,风沙卷地。

    “圣上恩典,知道你相思疾苦,特意从京城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还不赶快谢恩。”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大笑。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好像说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夏时泽面上没有丝毫变化。

    对面的士兵端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走过来。

    夏时泽在目光触及盒子的一瞬间,突然心脏巨痛,好像有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胸腔,开始扭动他的心脏,挤压他的肺腑。

    他的目光茫然追随着盒子,等盒子被端到自己面前。

    “当心,小心有诈。”身边是岳芝在说话。

    夏时泽的食指把盒子一寸寸探了一遍。

    没有机关,只是一个单纯的盒子。

    盒子不沉,盒子也不大。

    里面会是什么?

    哥哥的头发?感觉不像。

    哥哥的衣服?感觉也不像。

    夏时泽有一个不敢去想的可能,这个盒子的大小……皇帝会不会切了哥哥的手……

    无形的手愈发用力地扭动他的心脏,阻碍那可怜的心脏往外泵出血液,但夏时泽好像已经感受不到痛疼,他的指尖发白,紧紧扣住盒子边缘,盒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心中血气翻涌,一口淤血将下不下,卡在胸间。

    夏时泽打开盒子,看见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他的嘴角先是往上翘了一丝,然后口中鲜血喷出。

    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脏你的。

    唯恐相逢在梦中,这是噩梦吗?

    即使在夏时泽最深沉的梦境里,他也没有想过这种结局。

    他茫然地抬起头来,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层血色,对面的人不再是人,是一团团扭曲的血肉,嘴里还在发出笑声,“怎么样,你最好早日投降,进京还能看见楼双的另一半,回去晚了,恐怕就被剁碎喂狗了。”

    那只手不再握住他的心脏,转而掐住他的脖子,一边掐一边在他耳边低吟,杀了他们,全部杀了。

    多么诚恳的建议,夏时泽欣然应允。

    他要速战速决,哥哥累了,都不说话,不能让哥哥等很久。

    夏时泽低头微笑,轻轻擦掉楼双面上粘染的血,但是他好笨,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哥哥还带了我送的簪子呢,真好看,夏时泽目光柔和,眼角带笑。

    哥哥还是这么漂亮。

    我给哥哥准备了最舒适的床榻,哥哥舟车劳顿,一定喜欢。

    还有那株雪莲,回去就薅了它炖鸡,给哥哥好好补一补。

    夏时泽欢喜地拥抱楼双,低头,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他的唇上。

    哥哥着凉了,我要回去给哥哥炖汤。

    夏时泽脸上带着笑意,伸出右手挥了挥。

    全军齐发。

    血海盈天。

    此地少见雨水,但那一天可以说是久旱逢甘露。

    如此好肥料,明年可能会有好收成吧。

    岳芝进入夏时泽营帐时,看见夏时泽在小炉子上煮汤,他的师弟身上裹着毯子,靠墙坐着。

    “大哥来了,要不要一起喝点汤。”夏时泽回头冲岳芝笑道,他浑身血迹尚未清理,站在那里,像是从地狱杀回来的恶鬼。

    他手持汤勺,走到塌前,声音像之前那样带着些委屈,“我好不容易做的,哥哥怎么不多喝一口?”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拉着哥哥的手撒娇,但现在不能了。

    第64章 缝合 最细的针,他仍害怕哥哥会疼

    夏时泽今晚兴致很好, 眉角眼梢全是笑意。

    他终于把那一身的血腥洗了干净,换了身细软的丝质袍子,头发未干, 顺着耳边, 乖顺地垂下来, 把衣领打湿成透明色, 隐隐能看见锁骨。

    哥哥会喜欢这身打扮的,但可能会说他头发湿的会生病, 然后再拽着他去烘干。

    哥哥就是这样在意我。

    夏时泽低眉嘴角含笑, 给楼双的鱼肉剔刺。

    鱼是从岳芝那里捞的,在这种地方, 算是稀罕玩意。

    岳芝见夏时泽捞鱼,也没来得及心疼,还以为他缓过些来,刚松了一口气问道, “你捞鱼做什么?”

    夏时泽扼住挣扎的红鱼,手起刀落, 切开鱼腹,拽出鱼红彤彤湿漉漉的内脏,抬起头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军中没有什么好东西给哥哥洗尘。”

    他侧脸上的血已经干涸, 那是对面主帅的血, 战后,夏时泽细细地剁了他,身上难免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真烦。

    脸上的血变成红棕色,好像是涂在面上的诡异符文,更显得他阴气森森, 状若疯魔。

    岳芝沉默无言,不知道是放任夏时泽这样疯下去,还是让他清醒着痛苦,最后也只是望着夏时泽说了一句,“去洗一下吧,师弟看了会心疼。”

    夏时泽这才如大梦初醒,他松开手,红鱼与尖刀都一齐掉在地上,打了个滚。

    他用袖口擦擦脸,又低头看看自己一手的腥,杀鱼前他的手是干净的,只因为要替哥哥擦脸。

    他不想再弄脏哥哥了……于是张着自己的双手,神色木然地往一旁走,“大哥说得对,我是该洗一洗了,好好洗一洗,哥哥不喜欢我这样。”

    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见哥哥。

    岳芝在原地站了许久,转身离开,走到主帅的营帐前,透过帘子的缝隙,又看了一眼他的师弟。

    不仅隔着帘子,也隔着生死。

    二十余年的相伴,谁知会是如此结局。

    这次他仔细看了,夏时泽不知道搭了个什么架子,支撑起楼双来,外面盖了层软毯,远远看上去,就好像只是歪头坐在榻上。

    容貌未变,只是憔悴了些许。

    一如生前。

    怪不得夏时泽疯了都不肯放手,虽然那只是一个头颅。

    但究竟为何,师弟走后没有一丝腐败的迹象,即使自己之前给他下过护身符咒,效果也不应该这样好……总感觉师弟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理解之外的东西。

    岳芝掀开帘子,走进营帐,他穿过立着的盔甲和刀剑,还有散乱杂物的桌子,走向那垂着帷幔的床榻。

    “大哥,你在这做什么?”身后传来一阵幽幽的低询,来人没有脚步声,不知站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岳芝心脏巨震,浑身一抖,猛地转身,看着眼前瞧不清表情的夏时泽,说了一句,“我来看看师弟。”

    夏时泽走到床榻前,蹲下身来,笑着拢了拢楼双的头发,又转过头去与岳芝说,“哥哥刚与我说了些话,这会儿睡下了,大哥一会儿再来吧。”

    岳芝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了点头,“好,那我明天再来看他。”

    临出门转身,又见夏时泽在与楼双耳语,耳鬓厮磨,甚是亲密。

    岳芝眼神灰暗,掀帘离去。

    *

    马车在路上轰隆隆走了好多天,一群人骨头架子都快被颠散了。

    楼双被他们倚在角落里,上半身蒙了一层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困了,正蒙头大睡。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让楼双入土为安,但眼瞅着尸体栩栩如生,几个人怎么都下不了那个手。

    “要不……咱们把楼大人送白冉那里吧?”晏越说道。

    入土为安的提议,晏越是第一个反对的,他无意间摸过楼双的手,那实在不像一个死人,皮肤柔软,指节活动自如。

    若是尸身完整,他必定以为楼双尚有一息尚存,救一救还能活过来,即使现在,他心里也有一些奇异的想法。

    他已经在脑子里,把以往听说过的神怪故事全部过了一遍,试图找出一个情况相似的合理解释。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最终落在灰色袖口中露出的苍白手指上,迟疑过后,几人都点了点头。

    去找夏时泽吧。

    好歹让老大完整着下葬,魂魄也能安宁些。

    去往岳州的路上,因为战乱,顶多有沿路打劫的,倒是没被关卡查验。

    大家凑了几块银子,又买了一匹马,开始长徒跋涉。

    一路摸爬滚打,几个人被风呛得好像泥人,尤其是身娇肉贵的杜大人,几乎就躺在马车里,只会喘气了。

    终于到了岳州地界,路上全是逃难的流民往岳州赶,他们夹杂其中,倒不怎么显眼。

    一到城门口,马车就被拦下来,查验的士兵掀开马车帘子,目光狐疑地打量过一车泥猴,最终看到了角落里的楼双。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盖着头?”士兵问道。

    “生病了。”晏越抢先回答。

    士兵有些感到奇怪,他总感觉此人的头顶好像不怎么正常,说不出的奇怪。

    他伸手,准备掀开布巾。

    结果杜文心头一歪,趴在马车边吐了起来。

    士兵往后一跳,神色嫌弃,挥了挥手说,“进去吧,但你们不能入主城,先在外面呆着。”

    马车如蒙大赦,一溜烟儿地进了城。

    到了城内,内卫们跳下车来,随便找了个巡逻的,把腰牌一递,“我们是楼大人手下,要见你们主帅。”

    巡逻的哪知道楼大人是哪个,翻了翻眼说,“我们主帅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不管你是谁的人都没门。”

    几人气得跺脚,可恶,不在京城,内卫的名头都不好使了。

    岳芝在城里实在呆不下去,准备出门散心,顺便发些药材,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略为有些熟悉的身影,一脸无措地蹲在辆马车前面,捡了根木棍在那儿扣地。

    他怎么会在这儿?

    此前还担心会在战场上碰见他……

    岳芝心里疑惑,但想到对方不认识自己,只好上前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晏越从地上嗖的一声站起来,拍拍衣袍,“先生有礼了,我们有要事想见你们主帅。”

    岳芝看向旁边的几人。

    内卫也注意到了这边,这个人看起来倒是个能管事的,马上走过去,举起令牌,还未说话,就见他神色一敛,“跟我来。”

    几个人总算松了一口气,架着马车往主城走去,路上岳芝与晏越攀谈,“我能知道是何要事吗?”

    晏越看看四周,表情有些为难,但还是小声说,“你知道楼双楼大人吗?”

    岳芝点头。

    晏越表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我们去京城城墙上,把他带回来了。”

    岳芝的脚步停了,声音颤抖,“那他现在在哪?”

    晏越侧过身,露出身后的马车。

    *

    营帐内,点了无数烛火,把营帐照得有如白昼,夏时泽低着头,跪在塌前,把楼双的头颅与脖颈对整齐。

    “哥哥,你要是疼就告诉我。”他拂过楼双的面孔,小心翼翼地说道。

    烛光下他的手不停颤抖,手心的汗擦了一边又一边,但手指冰凉僵硬,几乎握不住那根好似千金重的细针。

    他已经找了自己能找到的最细的针,仍害怕楼双会疼。

    “哥哥你不要怕,你看,不疼的。”他拿起针,先穿过了自己的手。

    对自己下手时,夏时泽倒是又快又准,没有丝毫迟疑,好像缝的不是自己的血肉,而是什么没有痛觉的布料。

    “我已经替哥哥试过了,不疼。”他抽出已经染成血红色的针线,继续低声说话,“哥哥要是害怕留疤,我那儿还有上次你送的祛疤膏,我每天都给哥哥涂。”

    “会长好的,不会留疤的。”夏时泽的目光锁在那恐怖的,横断的伤口处,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会好的,会好的……”

    他不停重复这三个字,手指颤抖着,逼近楼双的脖颈。

    他以往最喜欢埋在这里,这里皮肤薄体温高,好似能感受到血液在皮下奔涌,还能隐隐闻到哥哥身上的香味,一抬头还可以吻上哥哥的唇。

    他放下手中的针,轻轻俯身,像以往那样,把自己的侧脸虚虚依偎在楼双的脖颈处。

    他已经很小心了。

    但起身时,夏时泽一个踉跄,不小心撞了楼双一下。

    一声闷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伤到了哥哥!”夏时泽瞳孔紧缩,发出无声的尖叫,他跪在地上不停道歉,伸出双手从地毯上捧起楼双来。

    “哥哥摔疼了吗?我给哥哥吹吹。”毫无意识的眼泪从夏时泽眼角滑落。

    他将楼双稳稳放回塌上,转身又拿起针线。

    “哥哥忍一下。”夏时泽嘴角费力上扬,扯出难看的微笑。

    很快他又可以一如既往地抱着哥哥了。

    他们可以一起睡觉,一起骑马,然后一起回家。

    坐在小院子的葡萄架底下,烤肉吃。

    夏时泽闭上眼,但挡不住眼泪不停流。

    片刻后,他放下针线,起身褪去外衣,动作轻柔地爬上床,将自己塞到楼双怀里。

    真好,我与哥哥,又可以抱在一起了。

    第65章 他疯了 我一定治好哥哥

    昏暗的帐内只有床前点了盏灯, 营帐的主人少见地焚了香,袅袅烟气沉静而上,烛火偶尔噼啪一响, 除此之外, 仅有一人的呼吸声, 一切静谧如常, 芬芳馥郁。

    清透的白纱帐像月光一样,笼罩着雕花的榻, 夜风间或吹来, 掀开纱帐的一角,露出一张精致的苍白面孔来。

    榻上之人漆黑的长发倾泻在床榻上, 便显得黑逾黑,白逾白,丝质软被轻轻搭在他并无起伏的胸口上。

    此人姿容秀美动人,眼角眉梢略带艳色, 只是苍白的肤色冲淡了这抹艳,皮肤白到透明, 但却映不出血管的颜色来,只有脖颈一圈红线缝过的痕迹,看起来,那是一道砍头形成的致命伤。

    身边一人依偎着他, 两人同枕, 状若呼吸响融,那人与这具艳美的尸体十指相扣,睡得正熟,嘴角含笑。

    突然间他好像是做了什么噩梦,开始剧烈挣扎, 手指不停抓握,额角流下汗珠,口中不断惊呼“哥哥”。

    接着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凶光毕露,但眼角泛红,看到身旁躺着的人后,神色登时和缓下来,眼中磅礴的杀气霎时间褪去,换了一个姿势,把那人抱在怀里。

    “哥哥,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夏时泽贴在楼双侧脸上说,“我梦见你不要我,再也不回来了。”

    夏时泽缓了一口气,短短的话竟然不能一起说完,好像只是叙述出来,就让他无法接受,“还好是噩梦,哥哥还在这里。”

    他的手虚虚搭在楼双前胸,这样一双开弓握剑,上阵杀敌,无往不利的手,此刻居然止不住颤抖。

    他轻轻含上楼双早已失了血色的唇,那人的唇既不柔软,又不鲜红,苍白到像是石灰岩雕成,但夏时泽好像获得了莫大的慰藉,他抬起头来,继续上前去亲吻他的双眼,“哥哥不会不要我对不对?我们说好了的。”

    他嘴角含笑,但眼泪却毫无知觉地滑落。

    *

    羊腿在炭火上烤得吱吱冒油,又撒上西域来的上好香料,还有鲜香的锅子,一群人即使连吃了好几顿硬菜,还是选择埋头苦吃。

    嘿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晏越抱着烤羊腿大啃特啃,吃了半截才想起来要道谢,抬头对面前的人说,“大人费心了。”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人,此人看起来比他大几岁,但也年轻,长得挺好,可以说是高风秀骨英采惠姿,穿着身暗色提花道袍,手里把玩着一根金簪,样式瞧着总有点眼熟,感觉在哪里见过。

    依照对方这架势,再看别人对他的态度,晏越猜测此人在军中,应该地位极高。

    “不用谢,诸位大义,岳某没齿难忘,本应主帅设宴招待,但主帅身体抱恙,只好由某代为款待。”岳芝将手中金簪搁在桌上,望向晏越说道。

    这就是他儿时定下的亲,竟然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啊?主帅病了?”晏越把手里的羊腿放下,不可思议地问道。

    但转念一想,楼大人是夏时泽兄长,二人必定感情深厚,现如今楼大人如此,主帅怕是难以接受。

    “是我冒昧了。”晏越一行礼,再低头看向盘中的羊腿,也没有什么食欲了。

    用完餐,晏越莫名感觉心情烦闷,在营帐内喘不过气来,便出门闲逛散心。

    军营重地,不能随意走动,这点道理晏越还是清楚的,他特意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吹吹风。

    片刻后,远处传来一阵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但是声音很轻,不像是马车,晏越好奇,从石头后探出头,循着声音望去。

    远处有人推着素舆缓缓走来,素舆上坐着个清瘦的人影,披着厚厚的皮毛毯子,推车的人兴致看起来很好,时不时要停下脚步,从路边摘些小花小草给那人看。

    但素舆上端坐之人,似乎性情冷淡,对此并无任何表示,只是垂着头,两手搭在扶手两侧,没有言语,没有任何动作。

    晏越看了几眼又将头转回去,这样窥探别人,未免不好。

    但轮子碾过砂石的声音越来越近,晏越禁不住再次抬头,这次他看清楚端坐之人的面孔。

    柔和秀美,苍白生艳。

    是楼大人?

    晏越的脑子嗡了一声。

    他像是被雷劈了,就这样呆站在原地,看对方推着素舆缓缓靠近。

    晏越渐渐猜出来推车人的身份,他应当就是曾经大名鼎鼎,威震京师的夏时泽。

    也是裕王最小的孩子,当年唯一活下来的人。

    他突然想起他不存在的新娘。

    要是那个人也活着就好了,也不想别的,就是见一面也好。

    毕竟他承担了自己整个童年的期盼,那时候他做梦都想快点长到十八岁,好高高兴兴迎娶那个人。

    见对方走近,晏越才反应过来,赶紧躬身,行了一个僵硬的礼。

    夏时泽停下脚步,回礼,笑着看过去,“阁下是晏公子吧,大哥与我说起过你,多亏了公子几人送哥哥回来,如此大恩,某一定报答。”

    可能夏时泽自己都意识不到,他现在说话的语气,行礼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楼双。

    他在无意识地向哥哥靠近。

    晏越已经顾不上听夏时泽说了什么,他紧紧盯着素舆上端坐的楼双。

    看他素白的脖颈,那里被被一道道白色细纱包裹,细纱一直蔓延到衣领里,被神色的宽大领子遮盖。

    若不是知道内情,晏越一定觉得对面素舆上的人,只是病弱但尚在人间。

    这样漂亮的人,怎么会是死的呢?

    感受到他的目光,夏时泽抬起头温和笑笑,解释道,“哥哥这几日身体欠佳,我就多推他出来走走,晒晒太阳。”

    晏越目光一滞,猛地抬头,他终于明白,岳芝说的主帅身体抱恙,究竟是那种抱恙了。

    夏时泽,疯了。

    在见到兄长头颅的那一刻,就疯了。

    晏越往后退了半步,总算是稳住了心神,强行开口说,“楼大人气色不错,静养一段时间后,必定可以痊愈。”

    对于一个死人而言,楼双的气色确实是好得过分了。

    夏时泽低头看向楼双,动作轻柔,替他梳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只是最近哥哥没什么食欲,饭和药都吃不下,也不知道何时能痊愈?”

    晏越接不出话,只能呆站着,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道,“主帅刚才说‘大哥’,不知他是那位?”

    “是岳芝,你们应该见过。”夏时泽回道。

    “那……这个‘大哥’是您亲兄长还是……”晏越突然开始结巴,他想起来那根金簪为什么那么眼熟了。

    那是他娘的簪子。

    当年被他撒娇耍赖,软磨硬泡要来,他娘盒子里的漂亮簪子,是他拿来给素未谋面的新娘当礼物的。

    最后又和着他的泪水,被一起埋在了院子里的桃花树下。

    夏时泽颇有些奇怪的抬起头,回答道,“岳芝是我亲兄长。”

    说完他就蹲下身,附在楼双耳边小声颇有些孩子气地说,“哥哥别生气,虽然岳芝是我亲哥,但我还是最喜欢你的,哥哥也不许最喜欢师兄,要最喜欢我……虽然大哥也挺好的……”

    他在那自顾自地絮絮叨叨。

    晏越却什么也没听见,他现在哪有功夫看夏时泽与楼双耳鬓厮磨,他只想回去找岳芝。

    好家伙,你没死啊。

    害老子流了那么多眼泪。

    夏时泽皱眉,看对面的人突然神色大变眉开眼笑,接着扭头就往回跑。

    他低下头问楼双,“哥哥你看他是怎么了?”

    “嗯,哥哥说的是。”也不知道楼双说了些什么,夏时泽站起身,继续推着素舆,走在小路上。

    上一场战役,朝廷的军队大败,将领几乎全被夏时泽杀了个干净,起义军拔营,继续向西逼近京师。

    黄沙满天,铁器在行进间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切磨声。

    身为主帅,夏时泽骑马走在最前面,但一旦修整,他就钻进队伍中的一辆马车里。

    “哥哥休息的怎么样?累不累,要不要下去活动活动身子?”他一边说,一边掀开帘子,坐在楼双身旁。

    他看了一眼前面的摆满各色点心的几案,叹气道,“准备的点心可是不合哥哥心意?怎么一口未动?”夏时泽语气担忧,低头去探楼双的额头。

    “并未发热啊。”他不解地喃喃自语,“哥哥再坚持一会儿,到了京城附近就有好大夫了,一定能治好哥哥。”

    当晚安营扎寨,附近的士兵都看见,自家英明神武恍若神明的主帅,从马车上抱下一个人,转身进了营帐。

    有好奇且胆大的偷偷瞧了一眼,看见怀中之人无力垂下的胳膊,还有歪在夏时泽肩上,白瓷般的脸。

    “嚯,好漂亮。”那人在心里偷偷感叹了一句,没有忍住,抬头又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突然感到一丝寒意,他总感觉那人半垂着的眼睛,很奇怪。

    那人好像……一直没有眨眼……

    一想到这里,他的胳膊马上冒出鸡皮疙瘩,原地乱跳了几下,马上抱着胳膊安慰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哪能有人一直不眨眼呢?

    除非是死人。

    第66章 魂兮归来 手指徒劳地穿过

    又是一个静谧的夜。

    起义的军队势如破竹, 愈发逼近京师,京中已然大乱,不少达官贵人都在收拾金银细软, 拖家带口准备往南方逃。

    人人都在传言, 我朝危矣, 要变天了。

    “首辅大人, 京中危如累卵,现在可如何是好啊?”首辅宅邸中, 有一官员不停踱步, 急切地询问床榻上趴着的人。

    张玉涛连眼皮子都没抬,“劳驾帮我拿下伤药, 左边第三个格子。”

    想太多了,问他有什么用,他都快被庭杖打残废了,这么个身体, 还带着个老父亲,想跑也跑不了, 除了能在京城呆着,也没别的办法,跑出去恐怕死的更快,对这个病号说这种问题, 真是缺心眼。

    那人给张玉涛拿来伤药, 又开始絮絮叨叨,“大人听说了吗?楼双的尸体被人偷走了。”

    张玉涛默默翻个白眼,这都多少天过去了,当晚他就知道了,现在也没查出来是谁干的, 不仅是犯案的人做事隐蔽,更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没有几个官员在正经干活了。

    就算已经查出来了,又能怎么样,过不了多久,说不定京城都要没有,谁还在乎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楼双干了那么多年的内卫指挥使,还是有些人脉的,况且皇帝此事做的太过分了,他的老手下必定看不下去,那冯仪不就从昭狱跑了,指不定还是里应外合呢?”张玉涛一挑眉说道。

    对面的人不说话了,依旧忧心忡忡的,一圈接一圈转着,看得张玉涛眼晕。

    平心而论,尽管他以往想扳倒楼双,但楼双这一死,竟然让他生出了一些唇亡齿寒之感。

    皇帝如此横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个男人疯起来连最宠信的楼双都说杀就杀,更别说他们了,谋逆的大帽子往上一扣,谁都跑不了。

    他们这些人啊,也不过只是混日子,熬过一时是一时罢了,说不定等京城一破,就通通掉脑袋,现在想想以前挣那一点名利,打到头破血流,属实有些可笑。

    张玉涛艰难地移动了下身子,闭上眼睛,不再想这些事了。

    此刻,越狱成功的冯仪在烧纸,从贩子那里买来的手工折叠金元宝,连带一打黄纸,一起燃烧在铜盆里。

    冯仪一边烧纸一边哭,他不知道从哪看到的歪门法子,边烧纸边念叨着楼双的出生八字,据说这样就能把烧掉的纸钱送给确切的人。

    楼双的意识本来还在京城之中困着出不去,竟然让他这么一嗓子给嚎过来了。

    “老大你死的好惨啊!”冯仪痛哭流涕。

    楼双心想其实还行,死的时候没有痛觉,砍头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更加没有感觉,都完全没有感觉了,对他本人而言,其实也说不上惨。

    “我没本事替你报仇,是我没用。”冯仪继续嚎啕大哭。

    楼双心想,没事,不用你替我报仇,有夏时泽呢,这活儿他就干了。

    冯仪没有继续说话,他只是默默看着铜盆里的火焰熄灭,拍拍手上的灰尘,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起身,“老大,我要去投奔你的小情人了。”

    即使报仇轮不上他,能亲眼见证也是好的。

    楼双飘在原地,仅仅迟疑了一瞬,就马上跟上。

    他死了之后,头脑总是混沌,唯有一个念头清晰,那就是去见夏时泽。

    夏时泽离了他怎么能行,没有他在身边,这傻孩子会不会不好好吃饭?会不会酗酒?在战场上有没有受伤?受伤有没有好好医治?

    还有会不会想他?会不会伤心?

    全是牵挂,连带着心头的血肉,丝丝缕缕根本割舍不下,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夏时泽,即使头脑模糊,他也跟上了冯仪的脚步。

    冯仪刚从牢里出来,从狱卒那里顺来的银子全拿来买纸钱烧给楼双了,兜里蹦毛没有,倒是很有志气,准备靠两条腿直接走着去。

    在跟着冯仪飘了一天之后,楼双头脑再迷糊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只好强迫系统掉了一锭银子给他。

    没办法,不就是手下傻了点吗,没什么大不了,有为他报仇的这份心意已经很好了。

    冯仪正走得口干舌燥,低头平白无故捡了一大锭银子。

    “嚯,老大你显灵了!”他原地蹦高,捡起银子,叫了好大一声,对着四方一阵作揖,“谢谢老大,谢谢老大!”

    抱着银子喜滋滋地去买马,我们家老大真好,死了居然还在保佑我呜呜呜,一想起伤心事,他又开始抹眼泪。

    卖马的老板看着眼前一个泪人,小心翼翼地牵了匹马给他。

    有了马,脚程就快了,冯仪在前面骑马,楼双就飘在半空跟着他。

    自从死后,楼双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他生前熟悉的人尚且还能勉强分辨,陌生的人脸会糊成一片,人与人看起来并无什么区别,因此他在京城飘荡了很久。

    半路冯仪总感觉怪怪的,背后凉飕飕,鸡皮疙瘩时不时冒出来,脚底还往上冒凉风。

    他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领,只好自我安慰,没有关系,我有老大罩着,什么孤魂野鬼也不敢近身。

    但想归想,冯仪心里还是害怕的,身体也非常诚实,马骑的越来越快,他日夜兼程,倒不全是归心似箭,更多是被吓的。

    *

    “禀主帅,前面有一人骑马而来,自称与您认识,叫冯仪。”斥候向夏时泽禀报道。

    “冯仪?!快请他过来。”夏时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眼神惊喜,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来,冯仪到了,哥哥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哥哥高兴,我就高兴。

    等到了夏时泽面前,冯仪兴冲冲地跳下马,给他行了一礼。

    下马的一瞬间,那种冷飕飕,渗进骨子里的寒冷立刻就消失不见了,冯仪搓搓自己的胳膊,心想真不错,军队里果然阳气重,能驱邪。

    夜幕降临,大军安营扎寨,篝火升起来了,夏时泽递给冯仪一杯酒,“这地方晚上风大,喝杯酒暖暖身体吧。”他边说着就从自己腰间解下酒囊,用牙拽开塞子,灌了一大口。

    冯仪接过酒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依稀记得楼双还在世的时候不让他饮酒,因此夏时泽也滴酒不沾,即使喝也就浅酌一口,老大就这么没了,夏时泽也学着用这杯中之物麻痹自己,真是世事无常。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低头痛饮。

    楼双在一般看着,皱起眉头,想伸手去挡夏时泽的酒壶,“好孩子,不要再喝了。”

    但手指只能徒劳从他身上穿过,碰不到一丝一毫。

    楼双只能焦急的在一旁看着,看夏时泽给自己灌酒。

    喝了几轮,夏时泽两颊泛上飞红,眉开眼笑,一把夺过冯仪的酒杯,“不要再喝了,一会儿醉醺醺的去见哥哥不好。”

    冯仪垂下来眼来,挡住眼角的泪,伸手把自己脸抹了几遍,终于清醒了几分,醉醺醺的去扫墓,确实无礼。

    夏时泽带着他往营帐的方向走。

    冯仪心想,看来是停灵于此,随着军队一起行进,难道是要带回故土安葬?

    夏时泽掀开帘子请他进去。

    冯仪心想,夏时泽果然异于常人,居然将棺椁停放在自己营帐之内,呜呼哀哉,果然是心中悲痛难以排解。

    冯仪进了营帐,营帐内的火盆噼里啪啦燃着,把四周照的一清二楚,营帐就这么大,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什么棺椁。

    看来夏大人是喝多了,来错地方了,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夏时泽走向床榻,掀开垂幔,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冯仪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榻上之人的面孔,脑子宕机了,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连一丝想法都没有。

    夏时泽自顾自地把楼双扶起来,附在他耳边缓缓说,语气颇为欢喜,“哥哥你看,是谁来了?”

    楼双就飘在他的面前,看着夏时泽怀里的自己。

    就像是照镜子,但也不像。

    自己身上穿的还是紫衣服,是适合室内穿的轻薄丝织衣裳,挡住了锁骨上挂锁链的伤口,脖子上缠了一圈圈绷带,挡住了断头的伤口,腰间挂了串玉饰,看来夏时泽是费力为他打扮了。

    好孩子,谢谢你,真是费力替我打扮了。

    楼双越过冯仪,直接站在夏时泽面前,蹲下身来,伸出一双透明的手,想去抚摸夏时泽的侧脸。

    好孩子,不要伤心,我会回来的。

    夏时泽只感到一股轻幽幽的香味,伴随着一股凉意,悠悠擦过他的手腕。

    是哥哥身上的味道,夏时泽笑了,把头埋在楼双身体脖颈处,想再闻一闻,那让他魂牵梦绕的味道,却一无所获,只闻到了他营帐中的香薰味,伴随着衣裳的皂角味道。

    闻起来也不错,但与哥哥的味道大相径庭。

    夏时泽失望地抬起头。

    冯仪终于从震惊中拔出眼睛来,他看着夏时泽怀中,与以往别无二致的楼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有点大逆不道。

    老大你好新鲜啊。

    第67章 入梦 他失去了全部

    冯仪知道现在他需要管住眼睛, 不能乱看,但视线就是不受控制地往榻上瞟,营帐内只有一张榻, 那就是说, 夏时泽与老大还是睡在一张床上?!

    亲娘嘞, 就算老大再怎么新鲜……他也是个死人了啊!

    怎么能……怎么能整天抱着睡觉啊!

    冯仪踉跄几步扶住床架, 安慰自己,没关系, 这种事情, 你情我愿,夏时泽一看就是自愿的, 老大不乐意会托梦,既然没有就是默许,有人陪着老大总比没人强,不寂寞, 晚上还能说说话什么的……

    不对啊,好像更吓人了!

    冯仪如此想着, 抬头又看夏时泽搂着楼双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这里明显不适合再呆下去了,他一边退后,一边说, “天色已晚, 我就不打扰大人养伤病了,改日再来探望。”

    也没等夏时泽点头,他几乎是抱头鼠窜,掀起帘子就往外跑,跑远才找了棵树靠着。

    扶着树等到气喘匀了, 他又开始神神叨叨的,对着空气四处作揖,老大我可不是临阵脱逃,你要是想入土为安,就给夏时泽托个梦啊,他那么听你的,一定会照做。

    等他念叨完,揉揉自己的脑袋,就长吁短叹往回走了。

    *

    夏时泽坐在塌上,看着那还在不停晃动着的帘子,冯仪跑得太快,带起的风把门帘吹得直飞。

    “哥哥你看,冯仪从牢里出来,还挺有活力的。”

    他低头替楼双理理鬓角的发丝,随即轻吻那冰凉的唇。

    飘在半空中的楼双也看着他。

    在楼双眼里,夏时泽身上的色彩比他人鲜艳许多,即使在人群中也能一眼分辨出来,那是楼双眼中模糊世界里唯一的彩色。

    他就这样看着夏时泽抱着那具冰冷的躯壳,像抱着什么宝贝一样,换衣裳洗漱都要带着。

    系统的声音响起来,[老大,不能让他这么下去,那具身体是靠系统能量支撑的,但现在已经报废的差不多了,也不能用来复活,很快就要销毁了,你得跟他解释清楚。]

    如果夏时泽某一天醒过来,毫无预料地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化为灰烬,系统都不敢想象他会疯成什么样子,又能干出些什么。

    楼双盯着夏时泽看了很久,点点头。

    烛火倒映在夏时泽的瞳孔中,让那双乌黑深沉的眼睛多了几分神采。

    临睡前,夏时泽搂着楼双,眼角含笑,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总之把自己蜷缩着强行塞在哥哥怀中。

    尽管这个怀抱触手生寒,与柔软温暖的锦绣被褥格格不入,夏时泽还是欢欢喜喜地抱着他,手指把玩着垂在枕上的长发。

    夜色渐浓,多饮了几杯酒,他也沉沉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夏时泽突然有雨水滴在他身上,或者像某人望向他垂泪。

    夏时泽揉揉眼角,睁开睡眼迷蒙的眼。

    还未来得及看清,一双带着温度的,柔软的手细细抚上他的脸,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好孩子,等我回来好不好?”

    夏时泽就像即将溺死的人看见了那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奋力抓住楼双的手腕,却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

    夏时泽抓住楼双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那些都是噩梦对不对?你没死对吗?哥哥明明活的好好的,他们为什么都说你死了?”

    楼双将他抱起来拢在怀里,就像曾经无数个日夜那样做的一样,“我死是真的,我会回来也是真的。”

    夏时泽紧紧握住楼双的衣袖,不肯撒手,“你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为什么我还要等?”带着哭腔,但声音小小的,只是在喉咙里呜咽,像头受伤了的小兽。

    “我会回来,但不是现在。”

    夏时泽擦擦眼角的眼泪,扯出来一个微笑,“哥哥的身体我都留得很好,可以随时回来。”

    听到这句话,楼双的眼神微微一滞,只能抚上他的额头,慢慢说,“放手吧,那具身体撑不住了,它陪不了你。”

    夏时泽愣住了,他猛地从楼双怀中抬起头来,“为什么?”刚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若是让外人看见这一幕,恐怕打死都不相信,那个可止小儿夜啼,凶煞至极的夏时泽,会缩在哥哥怀里泣不成声。

    “那你是想要与以前一样的哥哥,还是想要那具身体?”楼双循循善诱地问道。

    “自然是想要哥哥。”夏时泽攀上楼双的脖颈,把头埋在衣领间深吸了一口熟悉的味道。

    味道没问题,这就是哥哥本人。

    楼双松了一口气,他的时间不多,刚想抽身离开,夏时泽却扣住他的手。

    “哥哥你是真的吗?这是不是梦,是不是等我醒过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夏时泽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紧紧握住楼双的手,就是不松。

    楼双无奈,只好坐回去,像他之前做了无数遍那样,用袖子罩在夏时泽眼前,“没关系,睡吧,就当全是噩梦。”

    夏时泽再次睁眼时,看见的就是营帐帘外,漏进来的那丝天光。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触觉和温度,果然是梦吗……

    夏时泽怅然若失地转过头去,对着楼双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反正……哥哥还在我身边。

    其他的事情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夏时泽像往常一样,抱起楼双将他放到素舆上,准备一起出去散步。

    系统静静俯视着这一切,[你准备好了吗?]

    楼双的意识神色不明,“这句话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他……”

    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这件事对于夏时泽而言,还是太过残忍了。

    “要不还是算了吧,那具身体能撑多久撑多久,这样接二连三的刺激,我怕他彻底受不了。”许久后,楼双开口道。

    那具身体恍然已经成了夏时泽的精神支撑,若是这个时候动了,楼双是真的害怕他一时想不开。

    [没问题,但是现在不动手,那具身体顶多还能撑个三四天,就要变化为灰了。]

    楼双揉揉自己的额头,尽管他现在没有实体,但依旧感觉头疼欲裂。

    大军在继续前进,夏时泽还是像以前一样,每休整一次,都要去马车里看看楼双。

    这一点,也被朝廷的探子发现了。

    “那马车里面是什么?”

    探子挠挠头,“因严密防守不能靠近,属下不清楚,但随行的车内装的都是粮草。”

    对面拍着大腿,哈哈一笑,“那可真是天助我也,传我的命令下去,先火攻粮草,再顺带烧了那马车。”

    管他里面是什么,一把火下去,都烧得个干干净净。

    起义军这边,车队还在继续行进,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前面要经过一处峡谷,地形险峻陡峭。

    夏时泽勒马停下,见远处山间惊起飞鸟,心知这谷内必定有埋伏,需要更加小心,便传令下去,“大部队留下,先让粮车通过。”

    这是为了引蛇出洞,牺牲这点粮草,诱敌深入,相当值得。

    果然,粮车刚慢慢悠悠地驶入谷地,就见谷内黑烟冒起,刚才派去的赶车人隔着老远就开始挥手,“主帅,有埋伏!”

    夏时泽调转马头,作势后撤。

    埋伏之人果然上当,准备乘胜追击,他手里摩挲着一把独特的弓弩,嘴角上扬,有了这玩意儿相助,必定能把那马车连带夏时泽一起炸上天。

    他举起马鞭,对着身后的士兵大喊,“杀十人者,当百夫长,杀百人者,官拜大将军,杀夏时泽者,封侯拜相!”

    夏时泽隐隐听见他的喊声,只是觉得好笑。

    他的命,可没有那么好取。

    混战之中,烈火熊熊,夏时泽身骑白马,四周无人胆敢近身。

    倒真应了古人那句,千军万马避白袍。

    他远远看见,对方将领,举起了一个样貌怪异的弓弩,瞄准了自己。

    夏时泽心中一阵不屑,拿弓弩来对付他,未免有点太小瞧人了,他随手一挥马槊,准备迎战。

    但事情与他预料的不同,在他取下对方首级之前,那人已经按下了弓弩。

    模样怪异的黑色弩箭从夏时泽耳旁划过,是临死之际失了准头,还是目标根本不是他?

    一阵爆炸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夏时泽茫然回过头,看见了熊熊火海之中的车架。

    那人的鲜血已经喷涌而出,又落到地上,滴答滴答汇聚成一小滩。

    但夏时泽只能看见眼前的火。

    “哥哥!!”他扑向火海,就像飞蛾心甘情愿葬送在烛光中。

    没人为他,怜蛾不点灯。

    “按住他。”岳芝的反应比所有人都要快,整个人全部压在夏时泽身上,但下一秒,他就被掀开。

    “哥哥!”声音凄厉,几乎把岳芝的眼泪喊下来。

    “拿绳子来,捆住他。”岳芝大喊,纵身再次压制夏时泽,周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但奈何夏时泽天生神力。

    “滚,你们都滚,哥哥在里面!!”夏时泽声嘶力竭,手指青筋暴起,指甲在沙地里翻折,伤口混进沙砾,像凌迟般的痛。

    “夏时泽你冷静点!楼双他早就死了!”

    焦土,鲜血,桐油,那一天的味道是这样的。

    第68章 破城 哥哥,我带你回家了

    周围的人七手八脚把夏时泽勉强摁住, 他力气大得惊人,但始终没有出手伤人,暂时压制后, 岳芝用手指粗细的绳索将夏时泽双手捆在身后。

    “冷静下来没有?”他拽住夏时泽的衣领问。

    那群人不知道往车上扔了些什么东西, 让火烧得这么大, 贸然进去, 简直就是找死。

    夏时泽目光涣散,只是盯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 双手不断挣扎, 手腕皮肉外翻,被磨出鲜血来, 又渗进粗糙的麻绳里。

    夏时泽反身一挣,就掀翻压着腰腿的几人,其他人随即也摁不住了,眼见反绑双手的人踉踉跄跄奔向火光。

    爆炸后的大火, 留下一股极刺鼻难闻的气味,浓烟弥漫, 马车本来就没多少木头可烧,已然留下黑色的残骸。

    夏时泽一脚踹开马车燃烧着摇摇欲坠的门,岳芝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膀,疾声道, “你冷静。”

    轰的一声, 被大火洗礼过的门应声倒下,盖住门后的火焰,使二人看见车内的景象。

    并非是他们想象之中的,车内正是化为焦土的尸骨。

    被火烧过变色的首饰,散落在地上, 丝绸的织物烧成一团,但唯独不见首饰和衣裳的主人,只剩下一地银白色的闪耀粉末,映着火光,发出金石般的冷色光芒。

    在焦黑一片的马车里,简直就像盐碱地里的绿色,沙漠里的一汪清泉。

    突兀,荒诞,又让人拔不开眼。

    “这……”岳芝瞠目结舌,惊讶过后,他先是把他看过的典籍挨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师弟这是?羽化登仙了?

    我怎么不知道师弟有这种本事?师父是不是偷偷传给你什么神功了?

    夏时泽的眼里却突然冒出光来,他愣愣地转过身去,对岳芝说,他的语气中,有按耐不住的欣喜与愉悦,“哥哥要回来了,他与我梦中说过。”

    “对的,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哥哥与我梦中说过……”夏时泽转过头去,不停喃喃自语,随后又如梦初醒,“大哥快把我手解开,来人,去找个盒子。”

    岳芝被夏时泽突如其来的镇定吓到了,转到夏时泽身后,替他解开绳子。

    现在,他总应该不会干什么危险的事吧?

    夏时泽也不顾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被浓烟呛得直咳嗽,他捂住口鼻,接过递来的盒子,将马车厢内的银色粉末,小心翼翼用双手捧进盒中。

    银色的粉末触手生凉,像是寒冰铲下的碎屑,隐隐有股冷香。

    夏时泽双手将盒子抱在胸前,目光急切地看向岳芝,声音颤抖,“哥哥让我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

    以往听见这样的话,岳芝一定会觉得他疯了,但如今他居然也有几分将信将疑。

    师弟真的能复活?

    那他师弟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确定他师父这个老头没有这种本事,岳芝摇摇头,这种事情还是暂且不提。

    一歪头,转眼就看见自家弟弟也不疯了,欢天喜地地抱着个盒子,要继续启程打入京城。

    身后目睹了一切的人全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被火一烧,怎么变成银子一样的粉末了?!

    这马车里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楼双此刻就虚虚伏在夏时泽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肩,虚无的眼泪并不能打湿来人的面孔,楼双低声说道,“那我们……今后再见。”

    在夏时泽踹开马车门之前,楼双终究还是让系统销毁那具身体。

    毕竟夏时泽再也受不得任何刺激……粉末带给人的冲击,总归是要少一些。

    楼双又怎么能舍得,看他如此痛苦?

    此后的每一日,夏时泽与盒子同吃同睡,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盒子。

    岳芝表示理解,总比之前走到哪里都要推着他师弟,要强多了,最起码,盒子比师弟要便携许多……

    但日子渐渐久了,夏时泽开始不安,焦虑。

    他真的有做那场梦吗?梦中的人真是哥哥吗,还是什么孤魂野鬼假扮的?

    他有时看着手中的盒子,脑子里一片恍惚,他现在真的是清醒的吗?

    或者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

    夏时泽张开自己的手,握拳,看着自己的圆钝的指甲陷入手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痕迹。

    有些痛,应当不是做梦。

    但哥哥为什么还不回来?

    *

    京城的城墙高耸,这座三百年来都未曾迎来劲敌的城池,终于显出些疲态来。

    “滚石呢?扔石头下去,砸死他们!”守军在城上乱做一团。

    兵败如山倒,人心不齐,本以为前几座城还能守住,抵上那么一时,起码能维持一段时间供圣上西逃,结果太守居然闻风而逃,弃城投降,其他几个墙头草一般,闻讯马上大开城门。

    谁也想不到,金汤一样的城池,金汤一样的江山,竟然如此脆弱,一折就断。

    “去禀告圣上,京城守不住了……”

    是的,皇帝还没来得及逃走,京城就要沦陷。

    他正好可以碰上一个,杀红眼的夏时泽。

    新仇旧恨一起报。

    战场上所有人,都对夏时泽避之不及,他简直就像吃人血肉的恶鬼,会将拦在他道路前的所有东西统统撕碎。

    他似乎没有痛觉,也不怕受伤,更不畏惧死亡,他想要的就只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一切尘埃落定时,京城的大门倒下,溅起带着血腥味泥浆。

    所有人都看见尸山血海之中,那个状如恶鬼的男人,眼角轻轻流下一道微不可察的血泪。

    或许是血泪,也或许不是,但它流下来确实是红色的,流过男人俊俏脸上干涸的血,滴在一个盒子上。

    男人小心翼翼抱着盒子,动作轻柔,他低下头,像是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他对着盒子低声说,“哥哥,我们回家了。”

    那你怎么还不回来?

    我好想你啊,哥哥,我要撑不住了……

    变成鬼,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吗?或者哥哥已登仙界,已经把他给忘了?

    大军涌入京师,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人人都知道这支军队不屠城,甚至还给送药,给饭吃。

    夏时泽踏入这座他阔别已久的宫殿,他初次进来时,是哥哥握着他的手,领着他进来,现在,他把哥哥抱在怀里,走进来。

    同样都是二人携手,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

    宗室宫人都被控制起来,夏时泽提着长刀,脚步声悠长,被宽阔的宫殿传了很远。

    他看见了老皇帝的脸,藏在屏风后面,像虫豸一样发抖。

    不是九五至尊吗?怎么也是如此胆量?

    夏时泽低头对盒子笑着说,“哥哥你看,我要替你报仇了。”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逼近老皇帝,雀跃地像要赴一场迟到的宴席。

    但他的脚步声在皇帝耳中,与厉鬼催命别无二致。

    皇帝手脚并用,把自己的头藏在一个花架底下,心里默念,没事的,弑君的罪名没几个人敢担……夏时泽不会杀朕的,不会,他不敢……

    他哆哆嗦嗦,气都喘不到一起,但仍想说几句话,“贤侄……其实我们也是一家人啊……”

    我与你父亲是手足兄弟,与你也有个叔父的关系,你这是以上犯下,目无尊长……

    当然后面的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夏时泽已经抽出了他的刀。

    夏时泽踩住皇帝肥胖浮肿的右手,拔出白练一样的长刀。

    砍下了皇帝的右手大拇指。

    然后眯起眼睛侧耳倾听皇帝的惨叫。

    待叫声小了些,他就砍下第二根手指。

    可惜没听多久,皇帝就彻底晕过去,瘫倒在腥臭的血滩中。

    夏时泽皱起眉头,收刀回鞘,“我还未曾尽兴,把他伤裹好,别让他死了,逢年过节还让他助助兴呢。”

    这是一场时长拉满的凌迟,起了兴致就割几片,有了不顺心的事就割几片。

    直到老皇帝,变成一具白骨。

    新朝气象,万象复苏。

    新君裁撤冗官,开源节流,人人称赞。

    但宫人总是疑惑,为什么陛下下朝后,总算是往宫外去,有胆大的猜测,陛下是不是在宫外有心上人了?

    如此频繁探望,恐怕是要迎为皇后呢。

    文禾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一口酒给喷出来,她一手提着酒壶,另一边拍着面首的大腿,若有所思,“可能……真是皇后呢。”

    夏时泽登上皇位后,最常去的地方,是楼双之前住的小院子。

    小院荒废了许久,杂草丛生,葡萄也都枯黄了,但好在这院子秘密,当初未被查抄。

    因此收拾干净,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

    鱼缸,葡萄架,小石桌,院子里的果树……与以往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少了那个人。

    但夏时泽总感觉,下一秒,有人会从厨房推门出来,端着碗对他说,“快去洗手吃饭。”

    但再看过去,厨房空空荡荡,小院也空空荡荡,仅有他一人。

    推开门,屋里的一切都落了一层薄灰,衣柜,雕花木床,桌上甚至还有一本半翻开的医书。

    好像房间的主人只是放下书,随手去做了些什么事,待会儿就会回来,继续坐下看书。

    夏时泽的手抚过书卷,抚过座椅,站在了衣柜前面。

    他打开柜门,灰尘的味道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冷香扑面而来,好像那个人时隔许久,隔着生死,又给了他一个拥抱。

    衣柜里整整齐齐挂着许多衣裳,都是哥哥以前爱穿的样式,素色的,款式简单,松松垮垮。

    他还记得哥哥穿这种衣服时,弯下腰,会露出一截莹白的锁骨。

    那时他便装作无意,偷偷抬眼看。

    第69章 新帝其人 他在哀悼谁?

    夕阳西下, 宫人们神色匆匆,长长的影子映在红墙上。

    宫人们都以为,这位新帝年纪轻, 性子温和, 比原来的皇帝好伺候许多。

    “你们有没有觉得, 咱们这位新陛下, 偶尔有点怪怪的……”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一个宫人悄声与同伴耳语。

    “不要你的命了, 陛下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那人吓得连忙摆手, 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我不是要诋毁陛下, 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他往前探身,眼神打量着四周,附在同伴耳朵上小声说,“我可听说了, 陛下的寝殿没人进去过,陛下睡前难道不需要人服侍更衣吗?没有宫人, 寝殿内又是谁来打扫?”

    “你的问题真多,这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是陛下生性喜静,不喜欢人打扰。”

    那人闷闷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就又凑过来, “你在陛下身边侍候,难道就没发现些别的?”

    同伴摇头,但还是愣了一瞬间,听到这个问题时,他的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 之前看到的一幕。

    那日他负责侍候陛下沐浴。

    宫人们把一应物件摆全了就纷纷退下,圣上中途吩咐他倒酒,叫他取了两盏酒水,一杯自己端着,松松垮垮的衣袖垂下,露出一截苍白带着横向伤疤的手腕,宫人的眼神不敢停留,只是略然带过。

    但是他确定,这个位置,这个走向的伤疤,应当不是与人交手时留下的。

    圣上身上衣裳的样式材质,也明显不是帝王的规格。

    陛下这是,穿了谁的衣裳?

    宫人不敢多想,马上收起托盘,行礼告退,临走时实在好奇,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另一杯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与它摆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盒子,以及几盘点心。

    这场景本来也就稀松平常,可偏偏几案上摆了个盒子,总让人无端联想,若酒和点心都是祭品,那圣上是在哀悼谁?

    这个人必定与圣上关系亲密,毕竟圣上此时衣冠不整……

    宫人不敢再深入想下去,看向对面的同伴,又摇了摇头,“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别七想八想。”

    *

    皇帝寝宫内一片杂乱,镇纸,毛笔散落在地上,但夏时泽并不是在写字作画,地上还躺了一把沾过血的短刃。

    夏时泽正用毛笔蘸自己的手腕的血。

    一汪红艳艳的鲜血盛在白瓷杯里。

    他的身体素质太好了,止血速度超乎常人,使他需要一次又一次,用利刃破开已经结痂了的伤口。

    画好了,就快要画好了。

    新帝双手撑在玉砖上,眼神痴狂,手腕流出的血浸湿草草裹上的纱布。

    这纱布并不是为了止血,也不是为了保护伤口,只是防止手腕的血滴下来,毁了他画的招魂幡。

    招魂幡就铺在地上,四周燃着无数的明灯,让夏时泽的眼睛里多了些许飘忽不定的影影绰绰来。

    招魂蟠这种死人用的东西,平时绝对不能与九五至尊的寝殿沾边,可能仅仅谁提到一句,都要被嫌晦气。

    但现在就这样明晃晃,摆在新帝的寝殿里,甚至还是新帝用自己的血绘制。

    夏时泽在画最后一笔,他的长发随意挽了个结披在身后,汗珠微微打湿了额间的发丝,唇色苍白,只有被牙齿咬出的一道红印,眼神却锋利异常,死死盯着那即将落下的最后一笔。

    但他的手却顿住了,手中的笔似有千斤重,最后一道迟迟落不下。

    若是画成了……哥哥还不回来呢?

    哥哥会不会是不要他了……

    夏时泽霎时间慌乱起来,下意识地去寻找放在一旁的盒子,低声询问道,“哥哥,你不会不要我了,对不对?”

    盒子不过是个死物,不会回答他。

    夏时泽也失了主心骨,他看着他用自己鲜血画成的招魂幡,居然开始迟疑了……

    心里有个声音说,毁了它吧,这样你还可以自己骗自己,哥哥只是还没回来,并不是不回应你。

    夏时泽站直身子,拿起一旁的蜡烛,随手扔了上去,将这幅自己苦苦绘制多日的招魂幡焚毁殆尽。

    这不知道有用没有的东西,留着它作甚,不如烧了干净。

    玉砖是好东西,水火不侵,被火烧过以后不留任何痕迹,只有一缕黑烟熏染了昂贵的丝质垂幔。

    夏时泽拂袖离去,手腕的纱布脱落,鲜血滴滴答答流下来,但他只是抬起手,淡然地看了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腕一眼。

    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痛。

    耳边却突然响起哥哥的声音,“你又不爱惜自己了……”

    夏时泽猛地回头,环顾室内,发现空无一人后默默垂下眼睛。

    怎么是幻听……

    但他转瞬又想道,万一哥哥变的鬼未有实体,就这样叫他给错过去,该如何是好?

    夏时泽马上起身,手里提着灯,把屋内大大小小的角落全都照了一片,企图找到藏身其中的哥哥。

    但一无所获。

    果然是幻听吗?

    夏时泽坐在床边,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胳膊里,他身上穿的是楼双的寝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上面还残存有哥哥的气息。

    如今把脸贴在上面,就像哥哥隔着旧时光,给了他一个拥抱。

    但哥哥怪他没有爱惜自己,这句话夏时泽是一定会听的,夏时泽走到床前,随便翻出瓶药粉,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给自己包扎伤口。

    他仰头躺倒在榻上,盯着眼前的华丽繁复的帷幔出神。

    他已经替哥哥报完仇了,也当了天下最尊贵的人,书也念了,所有人见到他都要俯首称臣高呼万岁。

    但是他依旧想回到之前在小院子里度过的那段日子,宁愿去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前任杀手……

    他是想过,要功成名就出人头地,但他不知道,这会赔上他哥哥的命。

    夏时泽又想起那则话来,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就要替他承受既定的后果,现在想想果真如此,哥哥替他背了命,赎了罪。

    他的命是用哥哥的血来填的。

    当初就应该死在路边,或者饮了毒药,与家人死在一起,早早投胎,说不定还能见哥哥一面。

    而不是现在阴阳两隔,他守着一个小盒子苦苦支撑。

    夏时泽俯身将脸贴在盒子上,冰凉的触感一时消解了部分燥热。

    哥哥……快点回来吧……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

    “你丫个腿的!”楼双一把扼住系统并不存在的脖子,“不是说好的一比一复原吗?我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老大你听我解释……这具身体呢,从性能上讲没有任何的问题,只是外观稍有不同,也算是一种新体验,毕竟打游戏还要换皮肤呢……很有乐趣的……松手啊……老大。”系统一边咳嗽,一边猛拍楼双的手。

    咱也不知道他一个虚拟机器人,被掐脖子会有什么影响?

    “我不管,你给我染回去。”楼双松开手,但语气仍然恶狠狠。

    “老大你放宽心,现在白毛非常流行,人人都喜欢白毛。”

    “你商城里不是有染发剂吗?给我来一瓶。”楼双扫了他一眼。

    系统卡壳了,吞吞吐吐直拍大腿,“哎呀,你看这事办的,好心成坏事了这不是,这具新身体数值很高的,商城里的染发剂,它可能不大上色……”

    楼双缓缓蹲下,捧起自己的满头银发,叹了一口气。

    这个样子去见他,夏时泽会觉得他像个鬼吧……他现在是元帅,以后还要当皇帝,说不定美人见多了就不喜欢我了……

    之前夏时泽是爱他,但现在夏时泽当了皇帝,富贵迷人眼,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能为去死的人可能都要排队……也不知道原书里,男主有没有感情线……

    以前是仗着他年纪小,又不谙世事,自己才占尽上风。

    现在他还会喜欢我吗?

    楼双烦躁地揉揉自己的头发,看着银色的发丝,月光一般从指缝间溜走。

    身份,名利他已经没有能给夏时泽的了,现在他能依仗的,恐怕也只有这张脸了。

    第70章 久别重逢 “哥哥你做鬼也这么漂亮。”……

    楼双在一架摇晃的马车里睁开了眼, 重新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很是奇妙,眼前的景象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他伸出一只手举在眼前, 仔细端详, 连手上的薄茧都不曾有过变化, 系统没有骗他, 新身体确实与之前的一模一样。

    除了垂在胸前的银白色长发……

    马车外传来充满市井气息的叫卖声,楼双掀开窗户的帘子, 侧身往窗外看去, 京城的繁华街道映着落日的余晖,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景象, 如今看来却觉得恍然隔世。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夏时泽此刻是否身在京城,又要到哪里去找他?

    楼双叹了一口气,将眼神收回来, 开始打量他身处的这辆马车,布置精美装饰不俗。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不是系统给他凭空捏造的躯体?

    楼双大惊失色,猛戳系统,“这具身体是有身份的吗?”

    系统骄傲地挺起胸膛,[这是附赠的高级功能, 让宿主们不再当黑户, 这具身体是由总部制造托管,数据可调,我们有很多这种备份的,诚挚为每一位宿主送上安心的服务。]

    他聚精会神地趴在屏幕前面,圆圆的小手一顿操作, [让我看看老大你是什么身份,这种高级功能肯定给你一个好户口,指不定是什么达官显贵……]

    系统惊喜地喊道,[哇塞,老大你现在是皇亲国戚呢……]然后他就突然不吱声了。

    [老大,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系统弱弱举手。

    “都讲。”楼双揉揉太阳穴,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好消息是,你现在的身份很容易接近男主,坏消息是,你的身份是别国送过来的质子……稍微有那么一丢丢憋屈。]系统小小声地说道。

    没有关系啊,反正老大你的小男朋友都当上皇帝了,这点小事就当给你们的play添砖加瓦了……系统是这样想的,但是唯唯诺诺窝窝囊囊没敢说出来。

    楼双听完系统的话,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活动了下手腕,熟悉了熟悉这具新的身体,单手撑住窗口,提身从疾驰的马车上翻了下来。

    管什么质子不质子的,现在他就要去找夏时泽。

    楼双轻巧落地,起身拍拍衣角上的灰尘,站直身子,环视四周。

    这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他在看周围的人,周围的路人也在看他,还是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的那种。

    “哎咿呀,这人咋年纪轻轻头发就全白了?”路人掩面窃窃私语,“不过你别管,小伙长得真俊啊。”

    面对众人的目光,楼双顿时有些无所适从,他低头看看垂在自己胸前的白发,黯然转身离开。

    没事,旁人议论不要紧,只要夏时泽不讨厌就好……

    闪进一条小巷,他突然有些茫然,要到哪里去找夏时泽?

    皇宫大内?还是军营?

    但这些地方以他现在的身份明里都去不了,暗地里潜入恐怕要费些功夫。

    站在原地犹豫了会,楼双向之前自己的小院子走去,先去换身打扮吧,起码把头发遮一下。

    他挑了一条小路回家,路上只有草木,并无人迹,站在阔别已久的房门前,楼双伸手抚摸门上的铺首,门环许久未有人叩响,已经布满铜绿。

    楼双提气轻身,轻轻越过院墙。

    但映入眼帘的,居然不是荒废已久的院子,小院绿意盎然,花花草草都修剪过,格外规整地呆在它们该呆的地方。

    是师兄来过?还是夏时泽……

    楼双几乎是迫不及待,推开门直奔屋内。

    房门无声打开,甚至糊窗棂的纸都是新换的,屋内打扫的几乎一尘不染。

    夏时泽会在这里吗?楼双眼中泛上希望,他怀着希望与忐忑,快步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

    卧房,空的。

    书房,空的。

    厨房,也是空的……

    或许只是人刚好不在呢,这么大的动静,要是夏时泽在家,肯定早就听见了。

    可能是还未完全适应这具身体,楼双叹了一口气,略带倦意地走向卧房,随手解开发冠扔到一旁,脱下外袍,玉佩琼琚也垂在地上。

    银色的长发倾泻在腰间,窗外的树影斑驳投在他身上,容貌未变,一如往昔。

    他光脚踩在衣柜前的羊毛毯上,心里默念,希望夏时泽或者师兄,有帮我洗衣服。

    衣柜咔嚓一声打开。

    映入眼帘的不是衣服,而是一个人。

    衣柜里居然睡着一个人,黑发的青年,眉眼带着点冷意的,鼻息极轻,眼下有遮盖不住的青紫色,为他增添了些倦郁,青年身量颇高,蜷缩在衣柜里未免有些太委屈了,但他却睡得极熟,手里身上拥着皱皱巴巴的衣裳,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居然上扬。

    小猫要睡在有你味道的地方才能心安。

    夏时泽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有时他做美梦,梦里哥哥喂他吃云吞,陪他睡觉。

    再低头,哥哥的头颅就端在自己手中。

    噩梦美梦与……春_梦交加,醒来时 ,甚至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夏时泽微微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哦,又是梦。

    一个稀松平常的梦,转瞬眼前就会变成一片血色。

    纵使知道是梦,夏时泽也舍不得眨眼,直愣愣地盯着楼双看。

    心跳在无意识地加速,夏时泽将手中的某一截袖子抛开,微微坐直了身子,张嘴吐出两个音节,“哥哥……”

    来人莹白的脖颈上,没有那道红线缝好的伤口。

    夏时泽抬手,对方也俯身,他轻轻碰了一下来者的肩膀。

    头颅没有应声而下。

    夏时泽吐出一口气来,他试探着,好像害怕对方会突然消失一般,向楼双靠近。

    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生怕弄出一点动静就会美梦变噩梦。

    “哥哥?”他又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眼前银白色的影子骤然抱住了他,声音带着难以压抑的哭腔,“是哥哥,我回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那股冷香,刻在夏时泽骨子里的味道,几乎已经融入他的骨血,这不是衣服上留存的冰冷的残缺的味道,它还带着温度的香味,是活的味道。

    夏时泽呆呆地伏在楼双背上,这次的美梦时间好长……大概是最长的一次,久到他几乎真的要相信,哥哥回来了。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无神地睁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夏时泽不想哭的,这是难得的美梦,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哭上,他应该好好看看哥哥,但就是忍不住,想抱着眼前这个人放声大哭,把眼泪全部流尽。

    我好累啊,哥哥。

    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楼双感受到自己衣领上的潮湿,转头轻吻夏时泽的耳垂。

    好孩子,怎么当上皇帝了,还是个哭包。

    “哥哥。”夏时泽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了,只是一边流泪,一边喊着哥哥,意识中恍惚白光拿住了他的心脏,禁止血液流向头脑,让头脑空白,使心脏几乎跳成一条直线。

    既酸痛又美妙。

    饮鸩止渴的那一瞬间,也是痛快的。

    “是哥哥,我答应你的,我回来了。”楼双轻拍他的后背。

    夏时泽强令自己从楼双身上抬起头来,泪水给他眼前蒙了一层模糊的影子,他张张口,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哥哥,你做鬼也是这么漂亮。”

    楼双哑笑,搂住夏时泽,把他摁在自己胸膛前,缓声说,“你听,有心跳,我是活的,我回来了。”

    这是一颗健康活跃的心脏,每时每刻都在把血液泵向全身,它也代表面前的是个活生生的人,并非是一具不朽的尸体,美丽的图卷。

    这更加是梦了,哥哥若是从幽冥之地回来,又岂能是活生生的人。

    这真的是个难得的美梦,仅凭这个梦,夏时泽就觉得能多撑些日子,把这个梦掰开了,揉碎了,和进现实里,都能让人得以安眠。

    哥哥是医他最好的药。

    夏时泽擦干眼泪,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在噩梦初现前,他要多看哥哥一眼,哥哥的头发颜色不一样了,但其他并没有不同,与以往一样好看。

    可夏时泽等了许久,他也没有等到血色来临,没有等到头颅突然落地咕噜噜滚到他身边。

    眼前的人始终好端端地站着,把他从衣柜里抱出来,放到床上。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喜欢往衣柜里跑。”楼双把人好好塞到软绵绵的床榻上,把被子给他盖好。

    哥哥说话的口气也是熟悉的,夏时泽有些茫然,他的指尖温度开始回升,他的意识终于放过了可怜的心脏,使血液回到全身,把温度带了回来。

    他死死握住楼双的手腕,但又不敢用力,只是自己紧紧掐住自己的手指,“真的……”

    夏时泽有些悔恨,他应该多说一些话,多问几句,但说不出来了,只想确认一件事,“哥哥,你真的回来了?”

    难道不是他终于疯了个彻底,产生的幻觉,或者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中梦,一睁眼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楼双蹲下身子,握住夏时泽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真的哥哥,是楼双回来了。”

    温暖的触觉使夏时泽意识回归,他的呼吸几乎都要停了,猛地掀开被子,把楼双拖到床上,力气巨大,神色癫狂,简直像神话里拖人下水的鲛人。

    夏时泽微凉的双手止不住颤抖,他的嘴张了又合上,最后只是吐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嗯”。

    “我当时给你缝针的时候,你疼不疼?”良久,夏时泽转过身去,问了这样一句话。

    血色的夕阳映在他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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