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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雷暴前后不愿流泪望着你(二)……

    外公外婆离开后,余想多呆了一日,才和何震威提自己也准备离开,用的借口是回学校学习。

    舅妈挽留了几句,何震威倒是没意见。饭后,找到余想,问了句:“Joceline,是不是拍拖了?”

    余想一愣,慢吞吞点了头。

    “和Eyran吗?”

    下意识就要应下,但最后,脑子里某个念头成了一道关卡,阻止了点头的动作,余想在舅舅面前撒了个小谎:“不是。”

    何震威记得何相宜生前和他说过,余想不会撒谎,此时也察觉不出她开口前那细微的犹豫,听到答案,心里有些意外:“我还以为……”

    他虽古板学究,但实实在在走过恋爱与婚姻,也比余想和陈禹让多几十年生活经验,上次请陈禹让和余想吃饭,他隐约看出陈禹让对余想是有超过的情谊的。

    但更多的,松了口气:“不过不是Eyran也好,你们现在只做朋友,不受你和陈尹霄之前订过婚影响,可要是拍拖就不一样了。”

    剩下的话何震威咽到了肚子里,他只是觉得曾经余家和陈家订婚也算是门当户对,虽然余家不如陈家和宫家树大根深,但余至君个人事业上乘,且余想的大伯余问君有望角逐港府重要席位。

    可惜逐鹿中原,鹿死谁手,如今余家家道中落,所幸何家不踏足商界,平平凡凡的书香世家,这个结局之下竟然也能给余想遮一片天。

    但也仅此而已。

    可如果谈及婚嫁,陈家注定不会愿意。

    余想知道何震威未尽的话,可她脑子里却在想更多。最后还是决定不在午夜降临前自扰,开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些念头越张越凶,通向没有出口的路口。其实可能答案就在那里,只是她装作没看见。

    余想这个时候记起自己当初心一热,作出与陈禹让相爱的决定,本来是抱着不问结果的念头。可她低估了自己的自私,到如今,她已经不再敢去想后路如何走。

    …

    晚上收拾行李的时候,陈禹让电话刚好打过来。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微信聊天,这是第一次拨电话,余想才发现给陈禹让存的备注“Eyran”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陈禹让改成了“老公”。

    一下午有些恍惚的心情此时回笼。她打起精神:“Eyran.”

    那边静了两秒,陈禹让的声音传来,仿佛就站在她面前,捧着她的脸低声问:“怎么了?”

    “刚刚和Lily看电视。”余想借口道,“你怎么突然打电话?”

    不知陈禹让信了还是没信,轻轻笑了下:“余想,不如请问你自己几个小时没有看手机了?”

    余想会意点开微信,发现陈禹让下午给她发的消息,她一句没回。

    “一直在收拾东西。”

    “不是还有三天,慢慢收拾。”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决定明天提前回去,怕到时候看到她,会吓一跳。想到这,余想的心情终于高涨一些,继续哄骗道:“今天收一点,明天收一点啦。”

    在别人面前扯谎,再小的谎她都会慌张。可对于在陈禹让面前撒谎这件事已越来越熟练。她语气自如,料是洞察她一切情绪的陈禹让也没听出异样。

    第二天,余想打车回了浦摊壹号。

    这间屋子空了快三个星期,哪怕定时有人打扫,也无端生出一种久无人居的感觉。

    木法沙被陈禹让带回陈家,屋子里唯二的活物就是鱼缸中那两尾游弋的金红。鱼缸每日会自动换水换氧,还有自动投食的机器,两条小金鱼完全不受无人照料的影响,身体似大了一圈。

    陈禹让不在,余想也不太想睡主卧,到了二楼,那个陈禹让为她布置的房间,偏偏她一日都没有正式住过。

    晚上陈禹让照例发来视频通话,被余想拒接了,她才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在哪。

    翌日,陈禹让要去宫家吃饭。余想心里猜测他晚上应该会过来——他们约定的时间是明天,但陈禹让肯定也会提前一天到这边。

    吃过早饭,余想就开始忙碌。她买了许多小灯笼,还有一棵砂糖橘树。哪怕他们没有在这个家过年,但她还是想装饰一下。

    刚在树上挂好一枚小铃铛,忽然听到门铃声。

    余想一时以为是陈禹让提前回来了,但立刻反应过来,如果是陈禹让,就不需要摁门铃。她蹑手蹑脚走到猫眼旁望了眼。

    一几年代,人们刚开始说全球气候变暖,谈冰川消融。

    命运的冰川仿佛也如此,一直深藏海面之下,她总假装看不见,可船触礁的刹那,一切都如有预感般降临,轰塌的川岩,眼泪将沙漠变成海洋,没有人知道海面下是什么,但总能料到那唯一的结局,沉没,或更深的沉没。

    透过猫眼看到宫绮的脸时,她先是短暂地茫然,随后,是无比的冷静。

    “可以进来吗?”

    在陈禹让的房子里看见她,宫绮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反而问。

    余想让开了门前的道路-

    开春后,港府便要换届,整座林港城如同临海,平静之外是鼓鼓的帆。

    街头巷尾是过新年的热闹氛围,居住在半水一代的富豪们更是将场面办得响亮,但水面下潜伏的是左右摇晃的不安与跃跃欲试。

    宫老爷子平日不待客,难得过年,没有将人拒于门外的道理,近日的宫家门客络绎。

    得知陈禹让明天又要离开,老爷子要求他一定过来吃饭。

    到了宫家,陈禹让发现他的亲戚们几乎都在,还有些他不相识但其实本质无异的面孔。看见陈荣峯,众人纷纷开始恭维,然后指着陈禹让和陈尹霄问:“这位是小少爷,这位是大少爷吧?”

    陈荣峯哈哈大笑,看起来非常受用:“都几岁了,还少爷。”

    众人跟着笑,先问了陈尹霄几句,又问陈禹让,无非是现在在哪读书。但又不需要陈禹让自己说,会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帮他回答,然后众人便唱起双簧。

    他觉得没劲,但也不能走掉,刻在血液里的假笑不难维持,只是觉得度日如年,开始想余想现在在做什么。她刚才给他发了条“我在忙大工程”后便saygoodbye,后天他倒要问问她在忙什么大工程。

    饭点前,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自知地告别,客厅立刻少了一半人。话题总是假情假意地从餐桌上的饭菜开始,到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引出港府目前的形势。

    一顿饭炮火连天,一群人都当自己是天生的策略家。但其实真正走起来还没他的代码精准。

    思及此,陈禹让更觉兴致缺缺,只想早点走人。哪想饭后,老爷子把他叫进书房。

    宫老爷子从高位退下来快五年,对家庭的关注增多。几位小辈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

    有人递到他书桌上。

    “禹让,谈女朋友了?”老爷子问,却不需要陈禹让回答,语重心长道:“谈恋爱,在你这个年纪,不是坏事,但要找个你有情,对方也有意的。”

    他问:“陈荣峯和你母亲知道了吗?”

    陈禹让只说:“他们认识。”

    就听见外公问:“余想?”

    有些意外老爷子知道,陈禹让点头。

    宫老爷子的手在红木扶手上滑动,整间书房陷入无边的静谧。陈禹让避开这沉默,往他杯中添了些热水,推到老爷子面前:“喝点。”

    宫老爷子脸上严肃的神情散去,他无奈地摇摇头,端起那杯茶抿了口。吭噔一声,瓷杯被稳稳放回茶托上,他问陈禹让:“还记得你出国前,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半晌,陈禹让嗯声。

    老爷子在心中无声叹口气。

    四年前,陈禹让和钟亿打架。当时钟亿父亲正在冲刺港府副手位置,可谓如日中天。这件事把素来与港府交好的陈荣峯气个半死。最后为了在面子上赔罪,准备把陈禹让送去澳洲念高中:“他不是骨头硬?我看他硬到几时!”

    陈荣峯问不出来,但宫老爷子不一样。当时他刚从位置退下一个月,手里的权力未完全交接,以此逼着钟亿父亲从钟亿口中撬出真相。

    那是宫老爷子第一次听说余想这个名字。

    第二次听说,便是知道陈尹霄要订婚,对象叫余想。

    他觉得不对,从宫绮那打听到真相,才知几位小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出多少荒唐事。他气到差点住院,可事情走到歧路,回旋太难,最优解便是将错就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要宫绮一定把陈禹让送出国。

    那天,宫绮回家,说陈禹让没表态。于是他亲自去陈家找陈禹让,可看到陈禹让,他竟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二位外甥,他素来更疼陈禹让。只记得那日,平日散漫恣意的陈禹让,完全一副颓唐模样。

    他究是不忍,最后只留了四个字:“禹让,各有命数。”

    可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

    …

    “听说孟家女儿对你有意?”

    书房的大灯落下,将陈禹让的面孔照得清晰。他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漠声道:“我只知余想对我有意。”

    “算了,随你。”老爷子将茶杯盖上。

    那双苍老却矍铄的眼睛,望着陈禹让,缓慢道:“只是禹让你要记住,仅仅两情相悦是不够对抗外力的。如果真的遇到困难,要不要继续走下去,外公如今劝不了你,日后自然也帮不了你,你要学会自己去解决。”

    “我知道。”

    那时陈禹让没有想到其他,以为外公提醒的,是他一直在心里想的事情。

    他知道陈荣峯和宫绮不会同意他和余想在一起,但他也无所谓他们是否同意。只是当年发生了什么,一直是悬而未决的剑刃,他怕哪天又落下来。

    他答应余想不问。但也只是不问她而已。

    晚上回去,没多久,院子里又亮起车灯,不知是陈荣峯还是陈尹霄又出了家门。

    余想竟然还没有回他消息,消息停在了那句“我在忙大工程”。

    他先问忙完了吗,最后拨了电话过去。

    却是温柔的电子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记忆千回百转,一切仿佛倒带重来。他在这一刻察觉到什么,瞄了眼,果然木法沙不知何时被带出了他的房间。

    心脏骤然沉底,陈禹让握住门锁,却被推开。

    他的卧室门外也没有保镖。

    顺着螺旋楼梯走下去,却在客厅看见陈尹霄。

    “Eyran.”

    他不紧不慢地把要出门的陈禹让叫住。

    陈尹霄缓缓上前,姿态从容,却带着无形的壁垒:“港府换届,外面风浪太大。母亲嘱咐让你不要出门。”

    听出陈尹霄话中含义,陈禹让迈向玄关的脚步钉在原地。

    喉结微动,半晌,陈禹让低低吐出三个字:“余想呢?”

    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陈尹霄继续说:“陈禹让,我今天不替任何人关你,如果你坚持,我会把你放出来。”

    “但是Eyran,你今年十九岁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目前获得的一切,都是依仗着家里得到的?”

    “你我背靠宫家陈家,但离开这个身份,你是什么人,你想要什么,你要想清楚。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停在十六岁,跳窗去找余想,然后可以解决什么呢?结局没有任何改变。”

    仿佛审判锤落下。

    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

    陈尹霄静静端详着陈禹让,看他那位弟弟平日不曾低下来的眼睛,忽地闪了一下,最后迅速地熄灭。

    嘴唇翕动,陈禹让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哥。”

    但他最终依旧只挤出三个破碎的音节:“余想呢?”

    许久未听到这个称谓,陈尹霄冷硬的面部线条,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裂痕。

    他难得沉默了。那沉默像不断膨胀的巨石,压在陈禹让的胸口,挤压掉所有氧气。

    终于,听到陈尹霄缓慢道:“你最近都没有看到宫承惠,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她去了密歇根。”

    时间仿佛在瞬间冻结。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尹霄看着陈禹让骤然失血的脸,终于是做了第一个告诉他真相的人。

    “她即将在那里迎接她和余至君的试管婴儿,从血缘上,可以说是余想的弟弟。”

    第42章 雷暴前后不愿流泪望着你(三)

    二零一零年九月,夏末的暑气未消,余想升上了中三。刚过去的暑假,她在一场舞蹈大赛上捧回了金奖,风头正劲。私立名校的传统,开学典礼总少不了这类“门面功夫”,余想便被安排了一段独舞。

    私立初中的各项典礼,从来不只是学生的典礼,更是成年人的名利场。

    日理万机的余至君也特意空出日程来观看余想表演。余想心底很开心,但表面依旧故作骄矜:“爸爸,你来看我跳舞,万一我太紧张没跳好,就怪你。”

    “念念怎么可能跳不好?”余至君习惯性摸她的脑袋,温柔地笑着:“你可是爸爸的骄傲。”

    那日,余想选的表演曲目是经典独舞《芭蕾之死》,准备的舞服是余至君托人从欧洲购买来的。

    她有些意外余至君居然会亲自过问这些事,尤其是那件舞服美不胜收。

    她将舞服提前穿上,外面套上初中制服,坐在教室里等彩排开始。初中时,她和焦牧同班,焦牧和她同桌换了座位,帮我赶暑假作业。半晌,忽地抬起头,笑了声:“Eyran来了。”

    陈禹让和他们不在一班,可出入他们班后门如同回家般自然。余想后桌恰好是他哥们,看见他来,自然让了座。

    听到焦牧的话,余想头也没抬,直到感受那道熟悉的气息在她身后的位置沉下。几秒后,她的头发被人轻轻扯住。

    “陈禹让。”都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陈禹让搞的鬼。她把陈禹让的手甩开,很没营养地斥责他:“你为什么天天来我们班?阿sir说禁止串班。”

    陈禹让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眉梢眼角都是混不吝:“我想来就来了。”

    “都要初三了,能不能成熟懂事一点?Followtherules,please.”

    “大小姐这次暑假作业写了吗?自己跟足rules未?”

    脸一红,余想立刻挡住手下正在抄的作业:“关你什么事。”

    焦牧看不下去:“你两个细路,收声啦。”说着,他把手里的两本作业本扔了一本给陈禹让:“闲着没事干也帮忙写下,不然余想跳完开学典礼就开不了学了。”

    稳稳接过那本作业,封面姓名上端正写着“JocelineYu”,陈禹让扯唇:“早就提醒你做。”但还是要了支笔,开始帮她抄作业。

    三个人忙着赶作业,也不忘聊天。

    焦牧:“今天还是惠姐来?”

    印象里,陈禹让的家长日等活动,要么没人,要么都由宫承惠代劳。

    果然,听到陈禹让嗯了声。

    “她人呢?”

    陈禹让简单道:“不知道。”

    这时,舞蹈老师来班级找余想,喊她过去彩排。余

    想自然把自己手里还没完成的作业递给陈禹让,双手合十,眨巴着眼,无缝切换成央求模式:“Helpme,please.”

    闻言,陈禹让略挑了下眉。

    余想知道这便是答应了,反正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于是拎上包匆匆忙忙出发,却怎么也没找到自己的芭蕾鞋,这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好像落在余至君车上了。

    她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给余至君打电话,却无人接听。余想心中有些着急,换成给司机打电话,这时候人已经走到了停车场,远远看到了自家的车。

    但上面好像有人。

    发现这件事后,余想挂断才拨出的电话,直接往车门走。

    那日的很多细节早已记不清,或许就是无数个偶然堆积而成坍塌的大山。她的鞋偶然忘在车后排,宫承惠偶然直接坐到副驾驶的座位,车门又偶然没关。

    余想打开后排车门的时候,恰好撞击余至君和宫承惠在接吻。

    听到开门声,余至君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司机,不满地扫过来,甚至没有放开托在宫承惠后脑勺的手。在看见余想的脸时,他的脸立刻白了,随即,浑身的血又都似乎涌到他的双颊:“念念……”

    脑子里第一句话是“你们在做什么?”,可话到嘴边,眼泪却先流了下来,最后开口只说了五个字:“你们好恶心。”她拿上舞鞋,手软到连车门都没关紧,在她转身眼泪愈重的瞬间,后排车门又弹了出来。

    也就是那日的演出,余想在舞台上摔倒。众声哗然的同时,是陈禹让把她背到医务室。

    “很疼吗?”感受到肩膀上的湿意,陈禹让问,脚步愈快。

    她靠着陈禹让的肩,泪水越流越多,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脚踝骨折,又从医务室被转到医院。后来在家休养,她偷用了余至君的电脑,以余至君的名义给各家奢侈品店铺发了邮件,要来了过往账单。

    在她的追问下,余至君告诉她,他和宫承惠认识,是在她四年级的家长日上。那段时间,何相宜的海外公司刚成立,没时间参加她的家长日,但又不允许女儿的家长日没有家长出席,于是强制余至君去。

    最后,她只问:“妈妈知道吗?”

    沉默了许久,余至君摇头。

    余想休养在家,焦牧他们想来看她,都被找借口躲掉。后来陈禹让给她打来电话。她忽然对着电话哭了出来。电话那头的陈禹让很担忧:“Joceline,发生什么了?我过来找你。”

    “不……不要。”

    她上气不接下气,有那么个瞬间,她想直接把一切告诉陈禹让,她甚至想对他说出“恨”这个字。但她说不出口。她更不想让陈禹让知道、自责。宫承惠是陈家少数真心对陈禹让好的人,她不知道陈禹让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

    她的世界已经塌掉,他的世界应该依旧明亮。

    但她控制不出自己的眼泪,最后哭到要断气,才后知后觉地找理由,但在那一刻也是下定了决心。

    “陈禹让,我以后再也不要跳舞了。”

    …

    其实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但余至君太贪心,想通过宫承惠和宫家搭上关系,二人开始考虑结婚,余至君甚至打算把自己占有的海外股票都过户到宫承惠名下——包括何相宜创立的那家公司。

    被余想发现后,他答应余想不结了,也没有继续过户事项。

    但余想已不再相信他。余至君和宫承惠在母亲去世前就勾搭在一起令人恶心,最令人想吐的却是他要把母亲的公司让给别人。股权过户没有那么多公示程序,往往知晓那一刻一切已尘埃落定,她知道自己防不住,于是想了蠢办法。

    只要她先和陈家绑定了关系,无论是出于礼法还是名声,余至君都不会再和宫承惠有结局。

    只是家长都没想到,她选择的是陈尹霄。

    但她知道,陈尹霄也知道。

    她选择陈尹霄,只是因为她不爱他。

    订婚的消息放出去后,远在英国的覃忆发来问号。那天余想一夜没睡,坐在窗边,她知道自己走了最差的一步路,因为那时是抱着自毁与报复的念头,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幸福,但只要余至君和宫承惠也不好过,她就算得到解脱。

    她这辈子最愧对的是自己的母亲。

    倘若不是她,余至君和宫承惠也不会认识。

    然后。

    然后便是陈禹让。

    她应该要恨他,可她只恨自己。

    当时的余想已经不清醒,其实覃忆的消息里完全没有提及陈禹让的名字,可她的回复却是:“总归和Eyran没关系。”-

    到达美国的那天,密歇根下着大雪,仿佛白色沙尘暴。寒风如刀锋般锐利,余想从未经历过如此寒冷的冬天。

    那日,宫绮告诉她,宫承惠的小孩预产期在三月初:“她同你老豆不会扯证,宫家的身家不会流给外人。我妹妹只是需要一个孩子。”

    面对这样荒诞的真相,余想竟然毫无波澜,她这次来密歇根只是为了做一件事。

    这次看到余至君,他特意把头发染黑,但是面容上的皱纹显示出遮不住的疲惫。余想恍若未闻,余至君如今过得再潦倒,她也不会怜悯他半分。

    出乎她意料的,余至君好像早就料到她的来意,爽快地同意了股权转让。

    余想没有和他更多的交流,也没探究这背后的缘由。等协议书上的墨水干掉后,她把这份文件小心收好,一秒都不愿多呆。

    玄关处,身后传来余至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念念,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痛苦。”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像蒙着灰尘,“树倒猢狲散,大家不过想揾条生路。”

    商人本性,利字当头。事实上,到如今,余至君与宫承惠也已经似露水情谊,只是宫承惠恰好需要后代,他也妄想靠着这条脐带,吊住与宫家那点若有若无的关系,在风雨飘摇中多一分依仗。

    “你大伯有一个女儿在外,应该和你同龄,不能认。”余至君说,“如果回去有空……可以去看看大伯。你大伯他终归是对你好的。”

    余想脚步一顿。此刻眼前蓦地闪过何相宜病榻上枯槁的容颜,逼着余至君发毒誓此生只会有她一个孩子。那誓言言犹在耳,如今听来却字字讽刺。

    思及此,余想忽地勾唇笑了下。她缓缓转过身,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直视着这个赋予她生命又将她推入冰窟的男人。

    “爸爸。”这是余想最后一次叫他,“你真是令我恶心。”

    …

    从余至君的屋子出来,余想忽然不知道去哪里。她来得匆忙,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没有雨伞,大雪纷飞,她随意带上帽子,睫毛上都结了小小的雪花。

    所幸7-11遍地都是,她走进去,竟然在异国他乡生出一种熟悉感。随意买了杯热可可暖手,靠在窗边看飘零的雪花。

    林港城几乎不下雪,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白茫茫一片,有点看不到终点。

    手机开始嗡嗡震动。

    来电显示是“焦牧”。

    “余大小姐,听说来美国了?”焦牧的声音一如既往,什么事发生好像都不畏惧。听到余想应后,他轻笑,慢悠悠问:“要不要来我这边玩一趟?很久没见你了。“

    窗外,雪势愈大,模糊了街灯。

    半响,余想嗯了声。

    “James.”她的声音清晰而冷淡,一字一句:“不要来机场接我。”

    …

    电话收线。焦牧将手机从茶几上拎起,目光投向沙发里静坐的陈禹让。余想那么聪明,当然能猜到陈禹让在他这,最后一句话喊着他的名字,其实

    是说给陈禹让听的。

    “真别去接。”焦牧站起来,拍拍陈禹让的肩:“忍下啦。念念过来大概要五个小时,Eyran你睡一会儿,我去给你们买东西。”

    陈禹让没说话,半张身子陷在沙发里。快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可他的神经全部麻木,连困也感受不到。

    马萨诸塞州也在下雪。隔着紧闭的玻璃,依旧能听到风声。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从黄昏到蓝夜。

    终于,两道敲门声响起。

    …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余想推着行李进来。屋子里没开灯,黑暗是很好的借口,她知道房间里有人,但她故意不去看,沉默着把行李放置好。

    身后的门扉忽地被吞噬,手臂上一道力度,她被扯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里。

    陈禹让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淹没。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黑暗中,他滚烫的双手捧住她的脸,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准确地、不容分说地寻到了她的唇。

    吻落了下来。他迫切地撬开她的舌关,余想没有抵抗,双手紧紧攥住他背后的衣料,本能地回应他的吻。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源源不断,渗入他们紧密交缠的唇舌之间,咸涩的味道在炙热的吻中弥漫开来。

    余想闭着眼,眼泪无声落下。他们曾经牵手,接吻,在月光下交缠;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走过不知道多少年,可如今看来都那样渺小与短暂。此时风雪寂静,异国他乡的小房间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在一吻之间,那些过往好像就这样散了。

    交织的气息之间,余想忽然感受到一片不属于她的濡湿。

    激烈的吻骤然停了下来。她抱住的肩膀,开始轻轻地颤抖。

    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清晰。他们的额头紧紧相抵,鼻尖蹭着鼻尖,眉骨抵着眉骨。她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呜咽,最后变成无法自抑的哭声。

    “陈禹让。”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我们分开吧。”

    他死死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陈禹让声音很沙哑,带着悲切:“余想,这对我不公平。”

    余想泣不成声:“难道对我公平吗?”

    冰冷的屋子里,呼吸声与泪水滑落的声音被放到最大。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禹让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余想。”

    他问她,似恳求,又似嘲讽。

    “为什么总是要甩开我?”

    余想不断摇着头,巨大的悲伤被悲伤碾得粉碎:“对不起陈禹让,对不起……”

    她一遍遍重复着,心脏绞痛到难以呼吸。落在她背后的手慢慢往上,最后在她的脖颈处停留。陈禹让的指尖插.入她的头发,睫毛轻轻颤着,声音里带着隐秘的祈求。

    他艰涩道:“冷静一段时间,再谈,好吗?”

    第43章 缺氧季节够钟死心了(一)

    从林港城飞来美国,这几日,余想都没怎么休息。躺到床上,身体已经很疲乏,却怎么也睡不着。紧紧拉上的窗帘,一点光也透不进来,窗外风雪呼啸,门被轻轻推开。

    她立刻就能猜到是谁,于是阖上眼,背对着门装睡。

    可预料之中的脚步声却没有立刻响起。陈禹让在门口站了很久,似乎在黑暗里一直注视着她,最后,门被轻轻关上。

    原本已经干涸的眼,又掉下眼泪。余想不敢哭出声音,泪水贴着脸颊缓慢流下来,然后落到耳垂上。

    一切都已经走到了死胡同。好像一切都是问题,又好像一切都不是问题。横梗在她和陈禹让之间的,便是这样的暗桥。走上去,也许也能踏过河流,但这座桥更可能在中途坍塌,随后被湍急的河流冲走。

    她来这里,只是为了见陈禹让一面。

    其实也不过是几个星期,但她好像好久没看到他了。

    他好像瘦了一些。

    哭泣逐渐抽干余想的力气,她在不知不觉中睡去。直到凌晨五点的手机铃声将她吵醒。

    …

    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行李,余想在床头留了张便签。轻轻拧开门锁,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却被无限放大。她抬眸,心脏猛地一窒——

    陈禹让竟然在客厅。

    天光尚未破晓,客厅沉在一种灰蓝色的朦胧里。他陷在沙发里,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身影在稀薄的晨光中勾勒出沉默而疲惫的轮廓。不知道是刚被吵醒,还是彻夜未眠。就在余想屏住呼吸的瞬间,他像是心有感应,缓缓抬眸。

    空气仿佛凝固了。余想攥紧手里的行李,陈禹让便起身过来,强硬地拉住了她的行李杆。

    “去哪?”他的声音下仿佛压抑的暗流。

    余想垂下眼睑,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大伯出车祸了,我要回去。”

    “一起回去。”

    陈禹让的声音很哑。说话间,他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夺过行李箱,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开始买机票。

    “陈禹让……”

    “余想。”

    好像猜到她接下来的话,陈禹让直接打断。他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直直刺入她的眼底。

    “这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

    …

    不过离开了几天,再回到林港城,余想竟无端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平民出身,有幸得贵人相识,但也因此薄如蝉翼。进入港府后,从站队的那刻起,余问君就在避免最坏的后果,为此他恪守底线,确保自己在失势后也不会陷入囹圄。

    成王败寇,尚能安然无恙已是最好的结果。自那之后余问君一直隐忍生活,却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出了车祸。

    距离车祸发生已经过了三十小时,余问君从抢救室里推了出来,躺在病床上,面容苍白。

    心电图规律波折,可他一直没有醒来。

    病房外围了众多黑衣人,推门而入,病床前却只守着韩双鹭一人。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混杂着生命流逝的腐朽气息。

    听见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余想苍白的脸上,随即扫到她身侧的陈禹让。那一瞬间,韩双鹭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后来的事情自然地走向了一条道路。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的时刻到来,起搏器无法派上用场,寒冷的太平间,灰暗色调的灵柩。

    余想再度经历了这一切。

    余问君不被允许办追悼仪式,他的葬礼只来了零星几个人。韩双鹭以他女儿的身份操办了这一切。

    陈禹让的存在,在这寥寥数人中显得格格不入。有几位年长者认出了他,眼底闪过惊诧,终究没有上前寒暄,只留下几道含义不明的目光。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空荡的告别厅只剩下死寂。韩双鹭没有看陈禹让,径直走到余想面前,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余想,你不认得我,但是在市中心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余问君曾有过一段恋爱。在他进入港府后分开。在那之后很多年他当上乘龙快婿,妻子无法生育,他也无法强求。这时候,有人告诉他消息,他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这些年,何相宜一直帮忙照看韩双鹭。韩双鹭早就在何相宜的手机屏保上见过余想。

    韩双鹭至今未认过余问君,哪怕她知道,放学后,总会有一个人在远处看她。她也知道,母亲的账户里一直有人打钱,可母亲没有花费一分钱在她身上,最后和一位男性私奔。

    “我手上有欧阳家的事情,但到今天也没用了。”韩双鹭说着,忽地勾了唇,“当年余家出事,陈家是帮忙善后,但是他们也从里面拿到很多好处。”

    殡仪馆特有的阴冷气息裹挟着未散尽的香烛味道,沉沉地压下来。余想的身体微微晃了晃,陈禹让视线凝滞,顷刻之间,他身体的血液仿佛在倒流。

    韩双鹭哽咽道:“余问君有做错事情,但是这座林港城,有一个人干净吗?”

    …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殡仪馆灯光惨白,余想觉得自己浑身发软。有那么瞬间,她觉得自己站不住、要晕过去,朦胧之间记忆断了线,此时此刻与过往交叠,她想到母亲葬礼那日。

    那是初三下学期。那天的林港城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大到要将整座城市淹没。

    葬礼即将开始,余想却不见踪迹。所有人都在找她,余至君担心余想想不开,报了警。警车在雨夜呜鸣,余想躲在一间废弃的电话亭里,抱着双腿恸哭。

    小时候,她有一次假意离家出走。最后想回家却不知道家怎么走,想在这座电话亭里给妈妈打电话,可惜浑身上下找不出一枚硬币。

    后来借了路人手机给何相宜打电话,妈妈赶到这个电话亭把她接回家。

    从今天开始她就没有妈妈了。

    抽泣声愈发急促,直到玻璃门前出现一道身影。

    陈禹让浑身湿透,站在电话亭门口。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不断滴落。他黑色的西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绷紧的肩线。

    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只有那双总是盛着散漫或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沉痛。

    余想缓缓抬眸,她看到陈禹让身后无尽的雨幕。

    后来陈禹让背她到路边打车,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余想脑袋上,但不妨碍两个人的身体都被雨淋透。

    余想趴伏在他背上。少年的背脊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在此刻成了她唯一能依附的支点。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冰冷刺骨。余想的脸颊贴着他湿透的衬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脊肌肉的紧绷。

    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尾流出,和雨水混在一起。母亲最后痛苦的面容、宫承惠与父亲接吻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撕扯,她的心开始抽痛,无尽的恨意蔓延开,不自觉攥紧陈禹让的衬衫。

    他以为她要滑下去,手上用了些力气把她掂起。这样托住她的动作,却让所有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余想最后的堤坝。她突然低下头,对着陈禹让肩颈咬了下去。直到铁锈味在唇齿间散开,她才回过神,几秒后,有些茫然地松开齿关。

    可陈禹让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后来她坐在的士上,又开始哭。陈禹让把他的手臂递到她面前,余想不明所以,一时忘记哭,泪眼朦胧地看他。

    陈禹让故作轻松地挑了下眉:“还要不要咬?”

    …

    林港大学的维修工似乎不看校园反馈。通往学生公寓的那条路,路灯竟然还没修好。那个长长的斜坡,沉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伤口。

    学校已经开学好几日,只是他们一直没来报道。周边有成群结队的学生走过,大家嘻嘻哈哈,谈天说地,他们混在其中,沉默不语,却无人发觉。

    公寓就在眼前。可还未走到,余想就停在了原地。陈禹让跟着她停下,似有知觉地看向她。

    余想低声说:“就送到这里吧。”

    沉默片刻。

    陈禹让心脏绞痛,他张唇,干涩地挤出两个字:“念念。”

    余想没有回应,转身就要离开。陈禹让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余想下意识就要,却被他抓得更紧。

    故作的平静终于崩塌,早在眼眶里摇摇晃晃的眼泪断线般落了下来。余想一时失控地喊了出来:“陈禹让,我们没有以后了。你还不知道吗?!”

    几道探寻的目光从路过的人群中投射过来。陈禹让却似浑然不觉,此刻他的眼里只有余想满是眼泪的脸。

    夜风吹来,他握住掌心那虚无的温热,痛苦不堪地开口:“念念。”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把我甩开。”他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剜出来,“是吗?”

    余想仰起脸,任由冰凉的夜风吹干眼角渗出的湿意,眼里是无尽的绝望。

    “那我能怎么办呢?陈禹让。”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

    她不忍再听,打破他的幻想:“陈禹让,这一切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回到以前了。”

    她的手腕被攥得更紧,仿佛要被捏碎。陈禹让迫使她抬头看,声音开始颤抖:“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陈禹让,我爱你,可是又怎么呢?”眼泪模糊了余想的视线,“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到很多事,我觉得一切都错了。你知道吗陈禹让……”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个盘旋在心底的噩梦:“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我们的认识就是错误,那样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林港城冬夜忽然变得好冷,寒风像裹着冰针,呼啸着刮过两人之间骤然扩大的、死寂的空隙。

    攥住她手腕的力度骤然减轻,她感受到他在颤抖。陈禹让的脊背好像软了下去终于谁都没再说话,只剩下余想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陈禹让静到绝望的面庞出现一道裂痕。

    他垂眸看向余想,喉结艰难地滚动:“你有一刻想过我吗?”

    他问。

    他死死盯着她泪痕遍布的脸,像是要从中找到一丝自己存在的证据:“你有想过,我也会难过吗?”

    余想承受着他目光的凌迟,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绞痛。

    “陈禹让,有些事情和你没关系,有些事情和你有关系。只是我做不到释怀。我不怪你,可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余想的力气。她深呼吸一口,声音像是剥落的枯叶,在风中轻轻颤着。

    话语轻到要听不见:“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走夜路。”

    “所以就送到这里吧。”

    …

    余想别开眼,将目光投向一旁寂寞的墙壁。

    终于,她听见面前的人轻笑了声。

    黑暗里,陈禹让终于松开她的手。

    他们都食言了。

    第44章 缺氧季节够钟死心了(二)

    春节后,陈尹霄去埃塞尔比亚处理业务。在当地呆了快两个星期,一落地林港,就听到他的秘书汇报,陈禹让已经很久没出过家门——

    从前,陈荣峯一直派人监视着两位儿子。待陈尹霄开始插手公司后,这件事项也由他一并承担。

    到了陈禹让家门口,陈尹霄先是耐着性子敲了两下门。没有得到回应,陈禹让耐心告罄,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尖在密码锁上快速点过。

    推门而入的刹那,酒气扑鼻而来。他把窗帘拉开,刺眼的天光骤然涌入,撕裂了室内的昏沉,照亮茶几上东倒西歪的酒瓶。

    陈尹霄皱起眉,径直走向卧室。

    …

    “天,听说韩双鹭休学了。”

    于庭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余想坐在书桌前,正盯着一块手表发呆。听到声音,余想把手表塞回去,若无其事地去接水。

    余想这几日都住在学校,于庭觉得有些奇怪,问:“Joceline,你最近不出去date吗?”

    “我和陈禹让分手了。”

    余想的声音很平静,反而是听到这句话的于庭没有控制住,惊愕地啊了声。

    她原本以为陈禹让和余想是大学后才认识、恋爱的,可后来看见论坛上一些八卦的消息,才知道两个人原来从小便一起长大。

    而余想和陈禹让的感情也似乎很稳定,没想到如今居然也分手了。

    于庭有些担心余想,后面几日上课、下课,她一直陪着余想。可余想反而显得很冷静,看不出情绪有什么异样,甚至去实验室以前还勤快,常常在实验室呆到晚上十点,最后一个关门关灯。

    于庭这才慢慢放了心,又忍不住想,余想和陈禹让大概只是短暂性分手,就是那种几日后便会和好的吵架。

    直到她从朋友们那听来陈禹让

    要转学的消息——

    那天,于庭回到寝室都小心翼翼的,她观察着余想的神情,看不出她是否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你不用一直盯着我。我知道陈禹让要转学去mit。”最后,是余想主动开口。

    说完,安静了几秒,她又慢慢地补了句:“我和他分手,现在已经不难过了。”

    声音很轻,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宫承惠和余至君的孩子在两周前早产出生,迄今还在保温箱,但这一消息瞬间传遍林港城,成了林港豪门茶余饭后的谈资。

    覃忆他们当然也知道,谁也不敢来问。只是覃忆会时不时地来找余想打网球,绝对不带她的男友。

    在路上,常常会有人用打探的眼光看余想。

    她自己无所谓,可覃忆会帮忙瞪回去。

    所幸没多久,港府换届的消息冲散了众人八卦的热情。欧阳梦父亲上位,如期而至地成为港府新任掌门人。正式换届的新闻图上,陈荣峯立于前排权贵之中,笑容得体,分享着权力顶峰的荣光。

    自那之后,也没有人赶在明面上议论宫承惠的事情。

    沉寂几个月的港府终于热闹了起来,笼罩数月的戒严撤去,街市恢复车水马龙,仿佛一切如昨。

    余想上学期写的论文终于过审发表,上学期的学业排名也出来,她是学院的第一位。

    吴永柯问她将来有没有申研的打算,看见余想点头后问她想申哪。

    “新加坡吧。”

    何相宜的公司在那。

    余问君的葬礼之后,余想去墓园,看了何相宜一次。但是墓碑前有一束新鲜的百合花。

    有人在她之前来过。

    余想依旧只是站在墓前,安安静静地呆了一下午,什么话也没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四月带着潮湿的气息悄然降临。那天覃忆来找她吃饭,字里行间都是暗示,余想佯装听不懂,覃忆终于忍不住问:“Eyran要出国了。今晚在TheGlidedOwl,你来吗?”

    手里的筷子一顿,余想最后淡淡摇了摇头。

    “好吧。”得到了答案,覃忆努努嘴。

    话题到此为止,可几分钟后,覃忆不知为什么忽然握住她的手,语气虔诚:“Joceline,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静了片刻,余想的唇角牵出一个很淡的笑。

    她终究还是对撒了谎。

    当夜幕沉沉地笼罩林港,霓虹如血管般在城市肌理中亮起时,她乘着最普通的黄色的士,停在了闪烁着浮华光芒的TheGildedOwl门前。那只巨大的铜塑猫头鹰像在炫目的灯影里睁着空洞的眼,俯瞰着门前一字排开的各色超跑——

    今夜,某位富家少爷将离港,成了纨绔们名车竞艳的秀场,引擎的轰鸣和路人的侧目交织成喧嚣的背景音。

    一路进来不知多少熟悉的面孔,余想害怕被人发现,特意戴了顶鸭舌帽。她也觉得自己可笑,但此外没有其他方法。她小心翼翼地走进酒吧,一路掩藏得很好,却在幽暗的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她的帽子掉到地上。余想赶忙道歉,捡起帽子的瞬间抬眸与对方对上视线,有很轻的熟悉感闪过心头。

    那人的视线有些阴鸷,就这样沉沉望着她。被他盯着,余想的心情有些微妙的烦闷,但她按捺下去,又说了个“对不起”。

    那人却没有回应,最后,沉默着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

    余想这才发现,他是个跛脚。

    但这小小的插曲像投入深湖的石子,很快被她抛开,只是当时的余想没有想到这个涟漪很快会被更大的浪潮吞没,定了定神,走进了酒吧的核心区域。

    再次踏入这片喧嚣,竟有隔世之感。空气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萨克斯的音色缠绵悱恻,竟与一年前他们重逢那夜如出一辙。时间仿佛在此刻重叠、扭曲。

    好像过去了那么久,可原来也不过短短一年而已。

    他们的重逢之间横亘了十二个季节。

    竟然只是为了这样短暂到虚幻的相拥。

    思及此,余想的心脏泛酸,她强迫自己不再想,视线环顾着,终于在一层中央,看见了那道身影。

    纷杂的舞池里,幽黄的灯光和蓝紫色交织在一起。卡座区,几位阔少正高声玩着骰盅,每人身边都依偎着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

    陈禹让平时不常出现在这样的画面里,但今日不知为何,有几位女生大胆地上前搭讪,亦没被推开。这仿佛某种信号,让猎手们变得蠢蠢欲动。

    一位靓女尤其大胆,打牌的时候,直接在他身边坐下。涂着蔻丹、精心修饰过指甲的指尖,带着刻意的撩拨,不经意地滑过他的手背。

    陈禹让眉心骤然拧紧,一丝厌烦掠过眼底。

    他甚至没有看那女生一眼,直接侧首,对一旁的哥们说:“换个位置。”

    那位靓女何曾遭过这样的冷遇,被晾在原地,精心维持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禹让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对面空位坐下。陈禹让不理会,重新坐下的时候,他好似有所察觉,忽然撩起眼皮。

    他的目光,穿透了迷乱的灯光、晃动的身影、氤氲的烟雾,锁定了站在人群边缘的余想。

    纵使她戴着鸭舌帽,他也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好像总是这样。无论相隔多远,多么暗淡的光线,他总能一眼看见余想。譬如重回林港城那日,她坐在吧台和焦牧聊天,手里拿着刀叉,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盘冻肉拼盘,那是她不不喜欢吃一样东西时才会出现的动作。

    三年里,余想的头发长长许多,可是只一个背影,他就认了出来。

    …

    陈禹让别开眼,神色淡漠地甩出手里的牌。

    “叼!Eyran还是Eyran啊,宝刀未老。”坐在下家的男生知道自己被吃死,笑嘻嘻的,直接把牌全部推了出来。他探身去拿酒吧,这时候,也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在场的哪位不认识余想。

    余光在陈禹让面庞上飞快扫过,看见陈禹让神情冷漠,那位阔少不着痕迹收回眼,情商在线,自然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等所有输家喝完罚酒后,陈禹让却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苦涩的酒味刺激着舌尖,陈禹让忽然觉得没劲。

    随意找了人代自己的位置,陈禹让起身,朝余想反方向的地方走去,找了个无人的卡座坐下。边昶月端了杯酒到他身边:“看到Joceline了?”

    被一语道破心绪,陈禹让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后更深地陷进柔软的皮革沙发里,将自己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震耳的音乐仿佛被隔绝在外。

    他不喜欢过分的吵闹,在美国那三年,也从未融入过任何Party文化。今夜包场,为的是什么,他自己心知肚明。

    这样远远见过一面,能不能算是告别。他不知道。

    边昶月淡笑:“我还欠她一个道歉。”

    指的是上次口不择言。

    半响,陈禹让像是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被打捞出来,缓慢地掀开眼皮。酒吧变幻的光线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描摹着他立体的眉骨。

    他低声道:“以后有什么事,帮一下她。”

    边昶月扯了扯嘴角,用惯常的玩世不恭掩饰眼底翻涌的苦涩:“最多只帮忙照看三年,Eyran。”他晃了晃酒杯,威士忌里的冰块叮当作响,“毕竟她是我前女友的闺蜜。”

    陈禹让漫不经心地嗤笑:“装什么。”

    但其实那笑声里没什么笑的含义。最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陷入沉默之中,不知道是谁先端起了酒杯,仿佛只有酒精能暂时麻痹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边昶月喝酒从来只拿最烈的,没一会儿,头便有些昏涨。他扶了下太阳穴,某个瞬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喝醉了,出现了幻觉,边昶月眨一眨眼,终于确定不是幻象。

    那瞬间,他浑身僵住,骂了句脏话:“那是钟亿么?”

    这个名字犹如冰锥,陈禹让呼吸一滞,看见离余想所在位置大约十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着不合时宜厚外套、身影微跛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仿佛感应到陈禹让的目光,钟亿缓缓地看过来,最后,冲他

    勾唇,露出一个极为怪诞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淬毒的恨意。

    陈禹让眼神一凛,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身子就已经离开沙发,往那个方向跑去。

    同时,有人一直好奇注意着这位古怪的跛脚来客,直到看见他从腰间掏出什么,那冰冷的金属反光映入眼帘,看清楚的刹那,开始尖叫。

    酒吧里的萨克斯仍在吹着,偌大的空间被割裂成两半。一半沉溺在酒气与鼓点编织的幻梦里,喧嚣鼎沸,浑然不觉;另一半,靠近入口的这片光影,则骤然被那道凄厉的尖叫割裂:“枪!他有枪!”

    那道呼声离自己很近,余想心脏一收,循声回眸。

    幽暗的光影里,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

    一切快得来不及思索,来不及恐惧。

    电光石火,不过一瞬。

    “嘭!”

    …

    空气震动着,硝烟味迅速扩散,时间仿佛被钉在哪一刻。余想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一黑,一道力度就把她推向了旁边。睁开眼,她看见了压在自己身上的陈禹让。

    “Eyran!”

    周围凄惶的呼喊被更大的混乱吞噬。钟亿那张因恨意而扭曲的脸上,狞笑尚未褪尽,他挣扎着,还想将枪口再次对准地上那两道倒在一起的身影,被一旁的人制服。

    可此刻,周围的一切混乱都似崩塌,余想浑身冰冷,下意识喊他的名字:“陈禹让……”大脑一片空白,她的指尖在极度的惊惶中,下意识地、徒劳地摸索上他宽阔的脊背,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

    浓重的铁锈味漫开,泪腺先于意识决堤,在那片朦胧的水雾里,她颤巍巍地唤他,声音破碎得不成调:“陈禹让……陈禹让!”

    那具压覆着她的身躯,正承受着无法想象的剧痛。陈禹让极其缓慢地垂首,目光穿透血色的雾霭,落在余想惊惶失措的脸上。那双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的漂亮眼睛,此刻盛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里面是为他留的眼泪。

    他想抬手为余想擦去眼泪,却使不上力气。无意识地闷哼了声,身后的痛感慢慢变得不清晰,大脑一片混沌。太阳穴布满汗水,可他却浑身发冷。

    苍白的唇瓣动了动,意识里,自己好像要说什么,但又想不起来。

    终是没有了力气,闭上了双眼。

    第45章 缺氧季节够钟死心了(三)

    医院长廊的尽头,那扇紧闭的大门,亮着的灯,“手术中”三个猩红的字体,一切都似悬而未落的判决。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那盏刺目的红灯持续亮着,将门外等候区惨白的墙壁和冰冷的长椅都染上了一层绝望的薄红。

    这次,连陈荣峯都放下工作赶来,他和宫绮这对分居多年的夫妻在这个时刻又坐到了一起,坐在余想对面的长椅上,中间隔开的空间像泾渭分明的河流。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打开。

    …

    陈家的人将病房占据,余想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只有陈尹霄留了下来。她抬眸,有些无助地看向陈尹霄。

    没有言语。处理了一晚上消息封锁事务的他也显得有些疲惫,下颌的线条绷得冷硬。视线冷漠地在余想面庞上掠过,陈尹霄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病房里是铺天盖地的白,像一个巨大的无菌雪洞。陈禹让就陷在这片苍白的中心,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异常苍白的额头。

    余想忍不住流眼泪,她的眼睛早就哭到肿。又怕惊扰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眼泪流尽,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握住了陈禹让垂落在床边的手。

    其实她并不喜欢自己哭。这是最无用的情绪。小时候的她不用哭也可以轻易得到许多东西,长大后发现哭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但最近的眼泪却像一直流不尽,原来哭到不想再哭的时候,人是会想呕吐的。

    经历漫长休眠状态的人手极度冰冷,余想的心仿佛被这只手捏住,她有些无法呼吸。方才在抢救室门口,她已经无数次祈祷,倘若可以,应该让她代他去死。

    陈禹让应该是要活下来的。他应该活得很好。

    这一切都是她亲手造成。其实事情并不是毫无回旋的余地,是她一次一次要选最坏的解法。陈禹让只是陪着她走到了悬崖边。

    肩膀塌了下去,余想坐在床边无声恸哭。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生出后悔的情绪。曾口口声声用“后悔认识陈禹让”来指责他,但其实遇见他,她从未后悔过。直到今天。

    心电图滴滴响着,余想听着机器的声音,用此确认陈禹让的心跳,一夜未合眼。

    天渐渐变亮,熹微的晨光泄出一道光,门缝被轻轻推开。

    太久没睡,余想的大脑有些迟钝,她缓缓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陈禹让受伤的消息被陈尹霄勒令封锁,同时,他还处理了一件事情,就是暂停陈禹让的转学处理。

    而这些事情一直是冯千阙家的留学公司在帮忙,为此,远在英国的她还是得到了这个消息。

    回来的航班上,冯千阙一直在整理自己的记忆。出国后,她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去回忆过往的一切,却在瞬间功亏一篑。

    她难以难描述自己对余想的情绪——或者说,是对他们这个圈子里,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的情绪。

    向往、嫉妒、微妙的恨意……

    生在多子家庭的她,又是家中长女,就连大学选专业都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可除了她以外的每个人,似乎都是活得那么恣意、耀眼。

    喜欢上陈禹让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时候冯千阙也会想,自己对陈禹让,真的只有喜欢吗?她其实也嫉妒他。她渴望成为他。但无论如何,这些复杂的情绪永远不会得到验证,更不会得到消解,因为陈禹让的眼里只能看见一个人。

    “Joceline,你觉得自己不自私吗?”泪水不停地落,冯千阙几乎是咬着牙关挤出这几个字:“你一直都知道你对Eyran是特殊的,所以在他面前最坏,动不动就同他冷战,你知道小时候陈禹让为了和你和好找过我和覃忆多少次?”

    几人聚会的时候,她总是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看向陈禹让。

    看他看着余想笑,或伸出手挠她的下巴,然后被余想打。

    因为知道这样的情绪不可能得到解法,初三那年,冯千阙下了一个决定。

    她在陈禹让初三生日上,把他单独喊了出去,同他表白。

    不是为了让他答应,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件胜算为零的赌局。

    被陈禹让拒绝后,她就干脆离开了,她不要让自己变成可怜的模样。在那天后,她和陈禹让默契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他是不在意,她是假洒脱。

    她开始去认识除了他们之外的朋友。

    在这个圈子里的她黯淡无光,可离开这个圈子,她也并非没有人喜欢。有位男同学知道她和余想关系好,跟她说了一件事。

    钟亿曾经和余想表白过,结果余想没多看一眼,就把他拒绝。当时父亲职位正处巅峰的钟亿气不过,三番五次打扰余想,最后余想直接告诉了段主任。

    虽然段主任也无法对钟亿做什么处罚,但钟亿怀恨在心,找人将余想的照片ps到裸体视频上,给自己的哥们炫耀,甚至上传到网上。

    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冯千阙的脑海里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不停叫嚣着,干脆让这件事发生,那样余想可能会被毁掉。

    但是最后,她还是找到陈禹让,说了这件事。

    陈禹让从小编程能力好,但他第一次学着黑进网站,是为了删视频。这件事只有冯千阙知道。

    告诉了陈禹让之后,冯千阙蓦地生出一股解脱感。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坏,她心想。

    陈禹让直接找到钟亿。当时钟

    亿父亲在港府得势,他却直接把钟亿打进医院。不管怎么问,陈禹让绝不开口。后来钟亿醒来,他知道这件事也说不出口,所以也缄默不语。最终这件事按陈家让出某块开发土地的中标机会收尾,但钟亿因此落下残疾,对陈禹让怎么不恨。

    “Joceline,你知道为什么弘正论坛上讨论你家破产的帖子都被删掉了吗?”

    最后,冯千阙死死盯着余想。看见余想的脸上的自责,她居然生出病态的快意。但也有更大的悲伤。

    她一字一顿:“不是什么管理员,一直都是陈禹让。”

    “余想,他不欠你什么。他小姨的事情,陈禹让也不知道,你只是想找一个人来恨,除了陈禹让,你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你只是自私,懦弱。”

    冯千阙的声音慢慢冷却:“你们都很令人讨厌。”

    …

    陈禹让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从小学开始。其实喜欢上余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契机,没有某个瞬间心动,也应该不是一见钟情。

    他已经追溯不到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她,只是在一次次讨厌绕在她身边的男同学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余想。

    青春期的第一次梦/遗是因为她。第二天他别扭地不敢与之对视,偏偏那日余想一定要缠着他问为什么不给她的ins点赞。

    当时知道边昶月和覃忆偷偷恋爱,他也有过片刻呼之欲出的念头。但最后都差一点勇气。不敢打破现状的勇气。

    梦最后停在了跨年夜那晚。那竟然是他们最后幸福的时光。他和余想牵住手,站在巴士站讨论她生日那次,他给她包下的观光巴士。

    梦里的余想她却忽然抓住他的手:“陈禹让。”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喊他名字的时候,有些哽咽。

    他想问她为什么哭,可这时候巴士遥遥开来。握住的手顷刻松开,仿佛只是两只蜻蜓短暂地交缠在一起,风吹来就要各自离开了。

    余想上了车,他想跟上去,可身体却好像被钉住。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越来越远。

    …

    眼皮沉到掀不开。陈禹让缓缓偏过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和边昶月。二人听见动静,看过来,有些不可置信。

    他的视线轻轻扫过整座屋子,再没有第三个人。

    医生进来的时候,跟进一个人影。可他在远远望到的时候,就知道不是余想。

    他刚醒来,不能受吵闹。每个人都是来了就很快离开。冯千阙、边昶月、覃忆、李仕尧……就连陈荣峯过来,都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他,说不出指责的话。最后叹了口气,匆匆忙忙地离开。

    到第六天,陈禹让终于可以坐起来。四月潮湿天气多,窗外天阴沉沉的,他胸前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不自觉蹙眉,而后目光一顿。

    听到呼叫的铃声,护士匆忙赶来,陈禹让却指着天花板墙角,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里躺着摄像头。

    …

    护士将监控拷到平板上。仪器和绷带缠绕住陈禹让,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病房里的监控录像。

    从他被推进,一屋子的人,余想躲在门外角落,只露出侧影。

    后来,人潮散去,她才缓慢地走进来。再度看见这张脸,心脏仿佛被揪住,一种刻骨的疼。

    录像里,余想在他床前坐了很久,后来门打开,出现冯千阙的脸,她走了出去。

    病房短暂地空了一段时间,直到外公来看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灰色唐装,看见惨白的灯光打在陈禹让毫无生气的脸上,这位习惯挺直腰背的老人,却不自觉躬下了腰。

    后来余想回来了,她却只是站在床头,安静地看着他,好像在发呆。

    她站了很久,最后消失在监控镜头里。

    在有她的画面里,她一直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想到那个跨年夜,他们在麦当劳吃同一个甜筒,商场里淌过音乐,女歌手的声音恋恋不舍:“如果失约在此生,毋需相见在某年。”

    后来他们拥吻,余想把那枚声纹戒指递给了他。

    分开的日子里,他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半醉半醒中,一遍又一遍,千千万万次听着里面的声音。

    她肯定是录了很多次,最后的语气里依旧有无法放开的羞赧,却每一个字都念得很清晰。

    “陈禹让,我永远爱你。”

    心电图有了波折,仪器滴滴作响。尖锐的声音刺破病房的寂静,也刺穿了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

    护工的手指悬停在暂停键上,目光从仪器屏幕移向床边沉默的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还看吗?”

    窗外风雨摇晃,银灰色的蛛丝将世界笼罩。

    “不用了。”

    他淡声说。

    林港城的雨好像永远不会停。

    他终于不用再提醒她带伞。

    第46章 连续低压往事重提是折磨(一)……

    离开新加坡前的晚上,余想去牛车水逛了一圈。想起大学入学前的那个假期,李仕尧从新加坡旅游回来,和她分享自己在牛车水看见有人打架的见闻。

    在新加坡呆了那么多年,余想没有见过人打架。没想到在离开的前夜,她也在牛车水看见两位男性争吵、动手。

    不少人驻足围观那混乱的场面。余想拿出手机,给正在AFI念研究生的李仕尧发了视频:[轮到我看人打架了:)]

    那年,她从林港城离开,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等一切安定下来后,她联系上了覃忆,和之前的朋友恢复了联系。

    除了他。

    美国正是白天,李仕尧回复得很快,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包:[记得你是明天回国?]

    在新加坡的这几年,她通过吴永柯,联系上了当地较为知名的学者,直接通过他们和新加坡当地的药企合作上,将何相宜生前留下的这家公司,从温水煮青蛙慢慢发展的状态拉上了飞速发展的轨道。

    如今,中国总部的大楼落地,她和董事会打了报告,调回国内。

    她出国太久,又是去一座陌生的城市,前前后后忙了快半年,终于安定下来。二零二二年,春意降临南屿市,这座城市的气候和林港城很像,春秋和煦,冬天不会太冷,夏日的海风很温柔。

    但是没有林港城那么爱下雨。

    某天开车上班的时候,红灯路口,听到车载蓝牙汇报当日气温,温柔的女声念着:“2022年3月27日,南屿市,晴转多云……”

    她一时有些晃神。

    原来已经过去了七年。

    前几天,覃忆特意从林港城飞来南屿找余想。她和当时谈的男友在大学毕业那年分手,因为男方出轨。但或许是因为在某人那吃过的苦够多,撞破男友那样的场面,竟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

    覃忆平静地提了分手。同年,边昶月接手父辈的酒店生意。

    毕业后,覃忆在做婚纱设计师,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与地点,随处跑,随处飞,不想工作的时候就呆在家里做全职女儿。

    去年,她被家中介绍了位联姻对象,如今定下婚期。飞来南屿市,就是为了告诉余想这个消息。

    “Joceline,我的婚礼总归是不能缺少你的。如果你不愿意回林港,我就到南屿市来结婚。”覃忆道。

    闻言,余想笑:“我一定到。”

    覃忆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有句话盘旋着,却说不出口。是余想看出她的纠结,问:“怎么了?”

    覃忆吞吞吐吐道:“他……可能也会来。”

    说罢,她小心打量面前的余想。可余想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松动,依旧淡笑着,语气里没有额外的情绪:“不影响。”

    谁都没有说他是谁。

    可谁都知道。

    自从去年秋天余想回国后,覃忆便隔三差五地飞来找她。有的时候,面对这张可以与过去无限交叠又无限偏离的漂亮面孔,覃忆也会恍惚一下,想起前几日在林港城看见曲铃,对方望着她,倏然勾了下唇:“覃忆,我现在觉得,你比余想更像余想。”

    思及此,覃忆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

    绿灯亮起,思绪收回。躺在副驾驶座的雨伞随着车子开动的惯性轻轻晃动,余想稳稳地操纵着方向盘驶入车流。

    到达办公室,助理递上今日的日程表:“余总,刚才成润生物那边来电话,今晚的应酬需要推迟半小时。”

    成润生物是国内行业的龙头企业,回来的半年,公司一直试图推进与其合作脑机接口方面的工作。对方看他们的总部在海外,一直不松口。前段时间,成润生物内部股权结构大改革,董事换血,开始寻找新的合作商,这才有了如今的机会。

    晚霞时分,公司旁边的喷泉广场,汇聚了饭后散步的人群,有人抱着吉他,操着一口地道的粤语,在唱王菲的《暗涌》:“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最近的银泰商场,大屏幕上映着韩双鹭代言某彩妆的照片。司机从地下车库开出车,余想收回视线。

    “那位女演员最近很火呀,我女儿的微信头像都换成了她。”司机是曾经余家的司机,看着她长大。余家破产后,他便离开了林港城,回到南屿市老家。回国后,余想主动联系了他。

    这些年来,几度转折,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城市也换了一座又一座,她试图用这样的熟悉感来抓住些什么。

    司机当然认识余问君,不自觉道:“她的眼睛和大先生真像,都很漂亮。”

    余想坐在后排,没有说话。恰好此时,手机里弹出莫丞昱的消息:[走了?总部那边传过来一个文件。]

    余想打字:[你电子版发给我就行。]

    莫丞昱却直接打了电话:“在哪?”

    “去应酬。”

    “几点结束?地址给我。”他解释,“总部那边有些急。”

    余想发了地址,告诉司机,等会送完她直接回家就行。

    司机应下,问:“小丞总吧?”

    南方人的前后鼻音没那么清晰,把第二个字念成前鼻音。余想有些晃神,最后嗯了声。最后,无声暗笑了下,在自嘲。

    莫丞昱是她的大学学长。当时初到新加坡,人生地不熟,哪怕华人面孔多,心中也总有隐隐的隔膜。在外遇到同胞,总是生出亲切感。在新加坡的几年,莫丞昱帮了她很多,毕业后,他手头原有更好的offer,但还是来到她公司。

    虽然拿了股份,如今从功利的角度来看他当日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投资。但在当时,莫丞昱是完完全全的雪中送炭。

    在学校的时候,大家习惯念英文名。但总会在一些场合说起汉语,有人不带姓地喊莫丞昱的名字,每每听到,余想的心跳都会快一拍,随后又重重地沉下去。

    她好像惊弓之鸟,被岁月留下太深的烙印,听到与他有关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笔画,脑海里都会出现那张面孔,最后都会定格在他倒在她的怀里面色苍白的模样。而她的手被鲜血浸红,那时,她真的很害怕他再也不会醒过来。

    当时在医院碰到宫老爷子,她不知道那是陈禹让的外公,却是他把她叫住。

    “余想。”宫老爷子微微欠身,那张威严的脸上是诚恳与疲惫,“我为我那不懂事的小女儿对你所做的一切,郑重道歉。”

    “但是,请原谅一个老人的自私。我恳请你,为禹让做一件事。”

    最后回到病房,她在陈禹让的病床边站了很久。窗外惨白的日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沉睡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维系生命的机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

    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这样的念头压在心头,让余想有些无法呼吸,她落下一滴泪在陈禹让的手上,离开前轻轻地擦掉。

    她在当天如约离开了林港城。

    几日后,宫老爷子托人转告她,陈禹让醒了。

    这是他们的交易条件。互相履行,交易结束。

    从此她和林港的一切断了联系。

    直到几年前,覃忆发来消息。

    那是她这七年里唯一一次回林港城。

    …

    金色的夕阳跃入车窗,留下最后的余晖。夜幕挂上弯月,余想下了车。

    成润生物的老总尹煊是南屿市本地人,将应酬地点定在一家私房菜馆。看见余想的时候,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余总真人比新闻图要漂亮。”

    “尹总客气。”面对这类寒暄,余想已经从善如流。她在合适的位置坐下,等其他人陆陆续续到来,听到尹煊介绍余想时,无一不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余总很年轻啊。”

    “啧,什么年月了,还论资排辈?”尹煊大手一挥,笑声洪亮,震得杯盏轻响,“人这叫年少有为,甩开我们这帮老家伙不知几条街去。”他眼神一溜,瞥向身侧那把特意空着的椅子,“喏,待会儿要来的这位,跟余总年岁相仿,也是个人物。”

    趁着服务员上菜,尹煊三言两语交代了情况:“临时改时间,感谢各位配合。只是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我们公司不太平,我也是突然坐到这个位置的。但我的话语权,没有这位大。”

    他指了指一旁的空位:“我们公司现在百分之十几的股份在这位老板手里,做投资也要听人家的意见。”

    “余总是林港人吧?”他看向余想,忽然话锋一转:“陈总和你是一个地方的人。”

    听到那个姓氏,余想又有些愣,随后又从自己这个习惯中回过神,点点头。

    就在这时,门口光影一晃。

    侍者无声地推开厚重的木门,尹煊眼神一瞄,看见来者,登时换上笑脸,起身去迎接。

    “陈总来了?”

    他的声音拔高。

    在场的各位也循声望去。余想对来人没什么兴趣,但已经熟知商场礼仪,如今的她也不能像几年前一样,秉着被人捧上天的骄傲,不拿眼睛看人。

    身边的服务员刚给她倒了茶水,她道谢,随着其他人回头。

    却在看清门口的人时,指尖一抖,杯子险些从葱白的指尖滑落。

    走廊的光线斜切进来,在地面落下光痕。光影交汇,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时光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在下一秒轰然倒灌。

    余想下意识屏住呼吸,浑身的血液都似在嗡嗡作响。

    “陈总,您可算到了!快请坐,就等您了。”

    尹煊满脸堆笑,引着陈禹让走向主位旁边那个特意空出的位置——恰恰就在余想的正对面。

    陈禹让极淡地颔首,算作回应,迈步进来,他好像这时候才看见坐在入门处的余想。

    空气凝滞,周遭的谈笑,杯盘的轻响,仿佛都被抽离。

    视线交汇的瞬间,余想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那双桃花眼只在她的面庞上轻轻扫过。

    陈禹让波澜不惊地收回眼。

    几步后,经过她的座位。

    那熟悉的乌木气味蜻蜓点水般拂过。

    他没有片刻的停留。

    余想终于回过神。

    直到余光望见那道身影在她对面落座,她把杯子放回桌面,低头的瞬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心跳依旧在发颤。

    …

    这七年里,她和陈禹让也并非完完全全没见过。

    只是,这是他们在焦牧葬礼后的第一次见面。

    第47章 连续低压往事重提是折磨(二)……

    “抱歉,有事来迟。”

    落座后,陈禹让淡声道。

    尹煊大手一挥:“陈总哪里话!我们也才刚落座,菜刚点上。”他边说边下意识扫视桌面,目光恰好定格在对面的余想:“这位是相宜医药的余总,余想,林港城人——我记得陈总您也是林港城人吧?”

    心里的情绪还未平息,但余想只能配合着尹煊的话抬起头。她顺着尹煊的话,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望向陈禹让,仿佛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可陈禹让的视线没往她这边看。他从服务生手中接过热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最后漠然嗯了声。

    看出陈禹让的态度,尹煊眼珠一转,立刻换了话题,将大家的注意力切到餐桌上的食物上。

    自从柏树科技入股成润生物后,尹煊和对方代表有过几次交流。

    柏树科技是近年科技

    圈异军突起的黑马,靠一款现象级游戏赚得第一桶金,随后在新能源汽车领域快进快出,精准套现,赚来的资金据说都用来投人工智能领域,短短几年,发展迅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将手伸到生物领域。

    更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来的不是平时与成润生物对接的职工,而换成了他们的幕后老板。

    然而,这顿饭进行到一半,当主菜上桌,酒过三巡,有合作商开始蠢蠢欲动,终于忍不住抛出了商业话题。

    余想对南屿市的市场并不如在场其他人熟悉,于是假意低头吃饭,实际上把大家的对话都记在了脑子里。

    饭局的目的从来不是在餐桌上达成合意,但她从尹煊和别人你推我往的交流中,听出了尹煊这人没什么生物领域的职业追求,是纯粹的商人,只求两个字,利润。

    这样的合作对象,好办也不好办。

    正在心里琢磨着,一只盛满琥珀色液体的酒杯被推到余想面前:“余小姐能喝酒吗?”

    身边坐着的,是一位药企公司的采购商。眼神精干,透露出让人不舒服的气息。他的称呼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余想也不喜欢和这类人客气,干脆摆手:“不好意思,我不喝。”

    尹煊听到动静,摇摇头:“余总从不喝酒哒!”

    “在南屿市做生意,不喝酒怎么行!”那位采购商把酒杯往余想眼前递近了些,“而且谁一开始就会喝酒,都是练出来的。”

    视线在那个酒杯上巡回几刹。

    余想无声扯了下唇角,转瞬即逝,抬起眼时已经换回平静神情。她准备再度拒绝。

    这时,哐当一声。

    杯子落地的声音在包厢内格外清晰,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声响处。

    肇事者在汇聚的目光里面不改色。

    陈禹让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吐出一个音节:“Oops.”

    …

    这样一个插曲后,没有人再关注余想这边的情况,转向问陈禹让有没有被弄湿。

    他没回答,只看向一旁的尹煊:“现在几点了?”

    “这顿饭吃得也挺久了,我都有些困了!”尹煊会意,“我看不如就现在回家吧!”

    陈禹让是顶着“成润生物大股东”的名义来的,但成润生物的老板也在场,大家自然不会越过老板找他沟通。所以,在饭桌上,倒没多少人与之交流。

    但是听尹煊介绍,他是科技公司发家,自然对生物制药行业没那么了解。再看看他刚才失手掉下酒杯后吊儿郎当的样子,猜他是来玩票的公子哥。

    于是,有几位有意向吸引陈禹让投资,在饭局后把他拦住。

    恰好此时手机震动,余想走到包间门口接起电话,听到莫丞昱的声音:“我在楼下。合同一起带过来了。”

    余想说了声好:“我马上出来。”

    挂断电话后,她特意在包间门口站了会儿,和各位走出来的老板交换名片。

    她个子高,哪怕在场的多数是男老板,她也几乎与他们平视,因此,出来应酬的时候,余想也会避免穿太高的鞋子。

    “余总是港大的?”有一位收下她的名片,想到她是林港城人,随口问了句。

    短暂沉默了一秒,这道沉默快到让人看不出异样。

    余想回答:“我在新加坡念的大学。”

    “这样啊,我还以为林港城的人都会更倾向在本地念大学。”

    尹煊正好出来听见,笑着打趣:“您这可错了!陈总不也是林港城的?人家可是美国名校海归!”

    话音未落,视线里突然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胸膛,那道熟悉的乌木气味沉下来,余想抿了抿唇,最后没有说话。

    余光里的那道身影很快移开,陈禹让显然也没有和她交换名片的意图。

    他似心不在焉,有人还想再把他拦住,他说了句“困了”就先离开。

    不过走之前,也顺手收了对方的名片。

    余想从那道背影上收回视线。她乘另一台电梯下了楼,出门,看见莫丞昱那辆黑色奥迪就停在路边。

    他好像怕她找不到,特意下车,靠在车窗等她。

    “喝酒了?”莫丞昱替余想把车门打开,问,“看你脸色不太好。”

    余想摇摇头:“就是有点困。”但旋即又补充道,“不过不影响看合同。”

    莫丞昱闻言,嘴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谁都没有注意到,路对面,一辆黑色路虎蛰伏在暗夜里。

    驾驶座上的司机屏息静气。他闻不到丝毫酒味,不懂老板为何要在这里醒酒。

    直到那辆奥迪平稳地滑出车位,汇入车流,尾灯在路面拖曳出两道红痕。

    陈禹让缓缓收回视线:“走吧。”

    …

    余想不喜欢把工作拖到第二天,在车上就审好了合同。

    签完字,一种莫名的滞涩感却并未散去。她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霓虹与婆娑的树影,片刻后,拿出手机,搜索“柏树科技”。

    新闻页面瞬间弹出,配图里,代表公司出席各种场合的,几乎都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斯文儒雅的男人。

    余想对这张脸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却又记不起名字。回到家后,在换鞋的瞬间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是陈禹让的大学学长,叫叶初柏。

    她第一次见他,应该是她和储晔一起从行政楼出来的那次。

    然后陈禹让仿佛没看见她,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肩,却在瞬间拽掉了她的发圈。

    “啪”。

    灯光亮起,余想让自己不再想,却又在玄关处的日历前站定。

    这个月的日期上早早画了一个红圈,是覃忆的婚礼。

    窗外,夜风吹动薄纱窗帘,送来若有似无的花香。

    余想在那副日历前站了会儿,最后鬼使神差地拿起放在置物架上的红笔,在今天的日期上也画下了一个红圈。

    在玄关处挂一副日历,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日历下面,放着李仕尧送她的鱼尾狮公仔,放着一个破碎的表盘,里面两尾小鱼在流沙里晃动。

    这几年,她从林港城搬到新加坡,又从新加坡搬到南屿市。东西一箱一箱扔,可有些东西,蒙尘了、知道自己再也用不上了,都要带着。

    余想的目光最后在一张拍立得照片上停驻。

    那是焦牧出国前,他们在陈禹让家拍的照片。因为那日的主角是即将离开的冯千阙与焦牧,他们站在中间位,焦牧勾唇笑着,眼尾肆意扬起。哪怕要离别,他也不会在他们面前露出伤心的情绪。

    明明是他们里面年龄最小的,却因为最成熟,总是被忘记“弟弟”这个身份。

    眼眶微微发热,余想想到一九年年初,覃忆打来电话。

    …

    焦牧出生在1996年的平安夜。

    二零一八年的平安夜,是他22岁的第一天。

    圣诞节,美国放假一天。前夜的平安夜,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街头是张灯结彩的圣诞树,一切宛如童话中描绘的美好画面。

    一人在国外,但焦牧怎么会缺朋友。他从朋友家聚餐到深夜,晚上十一点互相告别,他徒步回来,路过商场,却意外听见人群的尖叫与孩童的哭声。一位小女孩手里攥着兔子玩偶,她的母亲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在小孩蓄满眼泪的瞳孔里看见了黑魆魆的枪口。

    2018年12月24日,当地时间23:17,美国剑桥市街头爆发连环枪击案。一名南非裔枪手肆意开火,数小时内酿成4死4伤。焦牧用他的生命护住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哈佛官网发布了讣告,他的同学举行了悼念游行。最终,焦牧的遗体被护送归国。

    葬礼那日飘着细雨。冰冷的雨丝里,空气凝滞,只有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在寂静中游走。这里隔绝了所有外界窥探的目光,只留下最亲近的寥寥数人。

    他的母亲焦鑫娜戴着墨镜站在第一排,在这样隐秘的场合,她终于可以以“焦牧母亲”的身份出现。素来优雅的焦鑫娜,戴着墨镜,不忍让人

    看出她的失态。

    看到余想的时候,焦鑫娜拥抱了她一下,余想发觉,这位母亲瘦得令人心酸。

    那日的葬礼上,余想意外看见了欧阳梦的父亲,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她抬眼,就看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这是她离开林港城后第一次见陈禹让。

    印象里,那一次见面,陈禹让的头发剃得极短。雨水沾湿了他的发茬,在额角留下细小的水痕。

    他的侧脸线条依旧英俊得近乎锋利,只是褪去了往日的张扬,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悲伤反复冲刷后的沉寂,静默地注视着焦牧的墓碑。

    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淌下,他却浑然未觉。那身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浸透,颜色更深,沉重地吸附在身上,勾勒出他比记忆中更显孤绝的轮廓。

    似乎有所感应,陈禹让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视线投过来。

    那日没有人撑伞。

    细密的雨丝横亘在他们之间。

    恍若隔世。

    第48章 连续低压往事重提是折磨(三)……

    翌日清晨,恒定的闹钟铃声响起。余想从来没有起床气。在很久之前,学习与工作对她甚至是一种解脱。于是这么多年日积月累,她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天,从早晨睁开眼后就不怎么需要停歇。

    但是今日,却在刷牙的时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那瞬,恍惚了会儿。

    镜子里,五官一如往常,极其浓丽的长相。眼下的乌青深了些,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明显。但所幸黑眼圈算是乖巧,细细的一小片搭在眼睑之下,衬得人有些倦意,倒不算太憔悴。

    她好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长什么样了。

    走出校园后,余想喜欢上了自己开车,上班路上可以自由地开去买麦当劳。当时落地南屿市第一件事,就是买了辆自己的车。

    早高峰照例堵车,这个间隙总是用来收听天气预报。日复一日的生活,平静到起不了涟漪,却因为一直忙碌,也不需要静下来思考什么意义。

    望着没有今天的车流,往常余想会听点播客打发时间,今天却走了神。

    她不知不觉想到陈禹让。

    因为家庭的缘故,她很小就开始看陈禹让穿西装。以前,西装在他身上,像是一个穿搭,仿佛是某日兴致上来,拣了件质地极好的制服,衬得他更为矜贵,也更傲慢。

    可是昨日匆忙几眼,陈禹让身上的散漫随性的气质好像水汽,蒸发成雾将他笼罩住,眼神平静到冰冷。

    这七年里,她一直避免让自己听到他的消息,身边的朋友们也总是默契地不谈。但总会有些时候,她会忍不住,登陆回校园论坛,搜“陈禹让”的名字。直到某天,那些帖子都在一夜间消失。

    他留在互联网的唯一痕迹变成了他公开的ins。

    可是陈禹让好像没再登上过那个账号。主页没再更新过,最新的一条,停留在他们在迪士尼拍的拍立得。

    “嘟——”

    车鸣声将余想的思绪拉回,信号灯不知何时已经变绿。

    …

    公司的晨会上,几位董事询问与成润生物的合作进度。脑机接口方向是生物医药领域的蓝海,尚还没有太多公司入场,但潜在市场极大,公司一直在积极寻找合适的生物公司与科技公司合作。

    余想想到昨日尹煊暧昧不明的态度,道:“成润生物那边的意思,应该是需要竞价。”

    一位董事有些不满。其实,相宜公司和成润生物的合作,当初只差临门一脚,可惜时机不好,赶上对方内斗:“前几次还不是这个意向,换了个负责人,语气都变了。”

    几位董事开始追忆起往昔,余想没兴趣,恰好此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看见徐子双给她发来一个定位:[我投的酒吧今天开业!记得来捧场!!]

    徐子双是她在新国立的室友,南屿市本地人,当初余想回国,她帮了许多忙。余想回了个“OK”。

    “听说柏树科技入股他们公司?”

    这四个字将余想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另一位董事了然,道成润生物肯定是自身有科技资源了,才敢原地起价:“那个柏树科技什么来头,我记得创立没多久吧,发展势头这么猛。”

    “一群学生,毕业后聚在一起,赶上风口,猪都能起飞。”一位董事语气轻蔑,随后用揭秘的语气道:“听说是他们幕后老板,是林港城宫家的孩子。”

    南屿市和林港城离得近,对彼此人物都有些了解。这个姓氏不常见,大家即可猜出是谁,露出了然的神情。

    “据说当年和家里割席,向家里借了一笔钱后离开。”

    闻言,一位董事嗤笑:“说什么割席,你们看看他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怕是每个项目都绿灯大开——不都是因为大家知道谁是他老子。”

    “话是这样说,但最近几年宫老爷子身体不好,听说没多久了。那位自己能做起来,也是需要点本事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看我们也可以找那个柏树科技合作一下,稳赚不赔啊。”一位董事道,随后看向余想:“余总,你昨天和柏树那边的人有接触吧?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南屿市高耸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将会议室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余想落在文件夹上的指尖微微发凉,她合上文件,视线淡淡扫过那位董事:“我觉得不怎么样。”

    …

    “你上午和董事吵起来了?”

    徐子双也叫了莫丞昱去她的酒吧。地下车库,莫丞昱问。

    余想语气平淡,单纯觉得有些无语:“那也叫吵起来?”

    恰好这时走到了车前,余想拿出车钥匙,车灯刚闪了下,就听见莫丞昱说:“一起去吧。”

    余想也刚好有事准备和莫丞昱说,点头应下:“坐我的车。”

    闻言,莫丞昱略一挑眉。

    坐余想的车,自然是她坐驾驶位。一上车,余想便说:“我想把这几位董事换了。”

    莫丞昱问:“怎么了?”

    “专业能力不够。”余想说,“太轻视别人。”

    “行。”莫丞昱没深问,“不过有几个是总部派过来的,可能需要打个报告。”

    车子驶停在酒吧门口,有服务生上来帮忙泊车。余想随手递过车钥匙,这时耳边有一道迅速掠过的引擎声,一辆黑色帕加尼停在路边,驾驶座打开,下来一位戴墨镜的阔少,周围的人早就准备好手机,上前帮忙拍摄。

    阵势很大,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客人看见,不满地“嘁”了一声:“就一台黑的有必要这么炫么?不如搞辆银的看看实力。”

    他身边的女伴问:“这两个颜色有差别吗?”

    “整个南方就那么一辆银的,据说在林港城一位少爷那。”说完,他又补充,“不过不知道真假,因为好像没人在街头看见过那辆车。”

    …

    徐子双开的是家闹酒吧。

    酒吧内部,不过春日,却开足冷气,靠噪点和DJ音乐点燃全场。

    “有些吵。”

    一进门,莫丞昱点评道。

    周边的声音太闹,余想没听见他说什么。

    见状,莫丞昱俯身凑近了些,在他靠近的瞬间,余想下意识往后靠。

    莫丞昱将她的动作收尽眼底,眼底闪过飞快的暗淡,保持了距离,“我说有些吵。”

    徐子双正斜倚在吧台边,穿一条亮片吊带裙,指尖夹着一支女士香烟,烟雾袅袅。

    看见余想,她把手里的烟掐灭:“大美女,好久不见。”

    徐子双和余想在新加坡是室友,和莫丞昱是同级同学。当

    时余想和莫丞昱认识,也是因为她。

    她一毕业便回国,回国前就说自己回来后要开家酒吧,没想到如今真开上。

    抱了余想一下,徐子双道:“念念,感觉你瘦了很多啊。”

    “是不是在这边太累了?”

    说着,她递来一杯香槟,余想接过:“有些。”

    “莫丞昱多分担一点啊。”徐子双幽幽望了莫丞昱一眼,他配合地背下这锅。

    话至此,徐子双顺口问:“当初怎么一定要回来?”

    当初听余想说她要回国,她是有些意外的。毕竟余想新加坡的事业根基已稳,再熬几年拿永居顺理成章。

    余想却只是轻轻笑了下:“没什么不回来的理由。”

    她低头,看向酒杯里漂浮着的一片薄荷叶。想起之前焦牧教过她怎么分辨薄荷叶的质量,对着杯中的薄荷叶看起来。

    徐子双趁机对莫丞昱眨了眨眼,用嘴形问:什么时候表白?

    想到刚才余想不着痕迹的躲避,莫丞昱无奈笑了下,没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徐子双身后。徐子双吓一跳,看清来人后拍了一下,给大家介绍:“这位是我发小,兼合伙人,柳问铠。”

    柳问铠穿着一件古巴领衬衫,领口随意敞着,手腕上戴着一块辨识度极高的腕表。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余想身上收回,转而看向徐子双:“我几个朋友在那边,要不要凑一桌?”

    “柳少爷今天玩记得带上我了?”徐子双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嘲讽道。说完,又给了莫丞昱一个眼神暗示。

    “这话说的。”柳问铠笑了声,不再装,指向不远处一个半环形卡座,直接问莫丞昱和余想:“介意一起坐吗?”

    “我那边还有几个朋友,颜值都和我旗鼓相当。”

    “要点脸吧你。”徐子双不屑笑了声。

    余想没意见,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莫丞昱看出他意图,微微蹙眉,但余想都答应了,他没理由拒绝。

    柳问铠一边领着人往那边走,一边在群里发消息:[我发小朋友过来拼个桌,特此通知。]

    立刻有人回复。

    [柳问铠,你又不是第一次找别人拼桌,有必要特意通知一下吗?]

    [怕是不怀好意。是不是有美女?]

    柳问铠发了个“Bingo”:[等下别损我。]

    [你问下禹让啊,我们是没问题。]

    柳问铠立刻在群里艾特了陈禹让。毕竟最近几天看陈禹让心情不怎么样,今天特地把他叫出来玩,他中途把美女喊过来准备泡妞,显得不太厚道。

    …

    卡座内,半环形的深色丝绒沙发围出一方相对私密的空间。水晶吊灯的光线被刻意调暗,几盏氛围灯在桌面投射下暧昧的光晕。

    一位朋友看到群里的艾特,看向身边的陈禹让:“禹让,问铠在群里的消息要你回一下。”

    陈禹让今日显然心不在焉,薄唇抿成一条没什么情绪的直线,来之后没怎么说过话。

    闻言,才懒洋洋抬眸,这才找出手机。

    随意划了下屏幕,回了两个字。

    [是但。]

    第49章 连续低压往事重提是折磨(四)……

    路鸣在第二天才知道陈禹让去的那场饭局上有谁。

    四年前,他和陈禹让、叶初柏创立柏树科技。从成立起,公司就是想做人工智能,但是成立之初融资遇到困难。这是一片蓝海,但是没人信得过他们。于是公司转向做游戏,获得了一笔足够公司生存几年的回报。

    那段时间,为了给员工发工资,陈禹让把他的车抵押了。因为这件事,路鸣和叶初柏才知道陈禹让已经和陈家断了关系。

    他在MIT的学费是向家里借的,这几年一直在还钱。

    后来游戏爆火,他和叶初柏出席各类新闻活动,让很多人误以为柏树科技只有两位老板。从起公司名起,陈禹让就是打算站在幕后。

    他也从不出席商业场合,不干涉公司除了技术以外的事项。

    那天听见陈禹让提出投资一家医药公司,路鸣还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劲——毕竟曾经就是靠陈禹让投资新能源汽车的决议,公司再没有资金方面的问题。

    直到又从员工口中听说陈禹让亲自出席一个饭局,他意识到什么不对,向秘书问了饭局上的情况,才知道一切的理由。

    余想也在南屿市,这件事,并不算什么秘密。

    推开陈禹让门的时候,看见他手里摩挲着一枚戒指。金属在光线中泛着冷冽的银光,与陈禹让周身的气息融为一体。

    听见声音,陈禹让抬眸,不紧不慢地把戒指收起来,用眼神问,有事?

    那双瞳仁沉静到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几年,陈禹让的话一天比一天少。

    原先的问话到了嘴巴,在此刻却说不出口。路鸣转而道:“柳问铠的酒吧今晚开业,一起去?”

    …

    柳问铠是陈禹让在MIT的同学。柏树科技的第一个游戏,就是他投的,对于当时的他们是雪中送炭。

    酒吧里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迷幻的镭射光束在攒动的人头上方疯狂切割,背景乐切到了AlanWalker的《Sorry》。卡座上的几位阔少玩着骰子,香槟旁堆着鲜红的纸币,今夜开了不知道多少酒,给柳问铠做开业礼。

    回完那两个字,陈禹让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林港城。不知道柳问铠是否看得懂那两个字。但又懒得重发,随意把手机搁一旁。

    “禹让,不来一把?”

    有人喊他。

    陈禹让陷在沙发深处,与周遭的放纵形成鲜明对比。

    他言简意赅:“困。”

    “死装。”一位和陈禹让关系还行的,笑着砸过来一枚骰子,被陈禹让稳稳接住。他懒散扯了下唇角,随手把骰子搁桌面。

    这时,一道浓郁的香水味在他身边沉下。陈禹让恍若未觉,眼都没抬,只是修长的手指拨弄了一下桌上那枚骰子,让它骨碌碌转了小半圈。

    “可以请你喝杯酒吗?”

    甜腻的香水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女生忽然凑到陈禹让眼前,红唇轻启,带着刻意的娇媚。

    她早就注意到了陈禹让。这个卡座里,唯独他身边没有女生。男人深邃的眉眼在酒店半明半暗的光下性感到不行,主要是身上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更令人有挑战欲。

    她不相信自己有拿不下的男人。

    “美女。”刚刚将骰子扔过来的阔少带着促狭的笑意插话,“省省吧,我哥们儿有主了。”

    闻言,女生非但没退,反而扬起下巴,红唇勾起一抹暧昧的弧度:“有女朋友,也可以不被发现呀……”

    阔少摆出一个“wow”的口型,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女生尾音拖长,带着赤裸的暗示,身体也顺势更贴近了些,看清男人的喉结,心跳忽然有些加快,下一秒,手往下伸去。

    就在要碰到男人大腿的时候,她的手腕被握住。

    男人这才终于侧过脸,看向她。她今天观察了这么久,终于近距离看清这张脸,确实帅到惊天动地,尤其是那双眼睛,比女生的都漂亮。

    偏偏也是桃花眼,潋滟又无情。

    陈禹让甚至没有皱眉,视线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面无表情地扔开她的手,淡声道:“出来玩,没必要。”

    …

    “禹让什么时候有主了?”

    那位搭讪的女生走之后,一位一直在玩牌的二代抬头问了句——他是柳问铠的朋友,最近才认识陈禹让,知道他是柏树科技的老板,一直想找机会认识。

    “远古传说。”刚才帮忙解围

    的男生道,“之前在麻省理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说陈禹让之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但一直没见过。”

    说罢,他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陈禹让的女朋友就像鬼,人人都听过,人人都没见过。”

    此话一落,卡座里的人都笑起来,纷纷明白过来,那个“女朋友”只是个幌子。怕是陈禹让被搭讪得太多,找出的借口。

    “刚才那个美女够劲啊,长得有些像最近很火那个女演员啊……叫韩双鹭?”

    “说不定禹让的‘女朋友’比她好看。”

    玩笑继续开着,带着圈内人特有的试探和亲昵。他们可以这样开陈禹让的玩笑,甚至故意开得有点过火,以此来显示一种微妙的“自己人”身份。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种玩笑能被允许的边界,恰恰也划清了他们与陈禹让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距离。

    陈禹让对这类关系与调侃习以为常,面不改色,懒靠在沙发上,猜不出情绪。镭射灯的光束像失控的游鱼,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厌烦。

    DJ声吵得他头疼,陈禹让准备出去透气。

    这时候,有人远远看见柳问铠:“柳问铠带他想泡的妞来了。”

    恰好陈禹让抬起头。

    光影交错间,一切声音骤然退潮-

    余想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陈禹让。对视的瞬间,她的心脏不可控地缩紧,随即跳得飞快。她佯装镇定地别开眼,在最近的沙发坐下来,莫丞昱顺势在她旁边坐下。

    “美女,你好,我是成续。”刚才那位男生打招呼,随后揶揄看向徐子双:“双姐,这么漂亮的朋友不早点和我们介绍?”

    徐子双撇撇嘴:“介绍个鬼哦,介绍正经人不好,介绍给你们。”

    在场的大部分人徐子双都认识,偶有几张熟悉面孔,柳问铠简单介绍了下:“陈禹让,我朋友。”

    徐子双大大方方伸出手:“你好。”

    陈禹让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个方向,最后轻描淡写地收回来。

    坐下后,徐子双假装自然地拿起手机:[你还有这种等级的帅哥朋友???见了鬼了。]

    [柳问铠:别介。]

    回复完徐子双,柳问铠还特意在群里发了句,等下玩猜骰子,让大家给他表现一下。

    收起手机,柳问铠自如地问:“玩什么?”

    “不如猜骰子吧。”成续拖着声音配合道。

    柳问铠看向余想,余想点点头,没意见。

    “你会玩?”莫丞昱在余想耳边压低声音问,有些意外。

    微顿,余想说:“会一点。”

    曾经,有人教过她。

    第一局,余想和一位女生对上。最后开盅,她的点数被压了一筹。

    “不好意思哈美女。”女生说着,推过来一杯酒。

    余想伸手去拿,可手还没触到杯子,那个酒杯就被人端起来。她侧过脸,看见莫丞昱一饮而尽。

    他对其他人说:“我们一起来的,等下还要靠余想开车,我帮她喝。”

    见状,卡座的各位交换了几个眼神。成续心底啊哦一声,凑到柳问铠耳边:“人有对象了吧?你还泡。”

    陈禹让坐在阴影之中,神情毫无松动。视线似不经意落在那个骰盅,最后顺着那个物件往上点了点,落在那张被头发挡住大半的侧脸上,一触即收。

    他看出来余想显然忘了规则,刚刚那把是在回忆。

    之前中学时候出去玩,每次看到他赢,余想就兴冲冲喊着要学。他先是耐心教,偏偏余想学不太会,到后来一个懒得再教,一个懒得再学。

    “滚,那氛围一看就不是对象。”柳问铠不甚在意道,把骰子盖好,对余想说:“我和你来一把?”

    余想没意见。刚刚那把大致让她记起来怎么玩,第二把决定认真试试。

    骰盅被柳问铠扣在玻璃桌上,随即,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余想没有推辞,掀开盅盖一角,看清里面五枚骰子的点数。点数分散,并不理想。思忖一番,她报了个中规中矩的数字:“四个4。”

    柳问铠迅速跟上:“六个4。”

    他押了个大数,接下来要看余想会不会跟着改押。虽是娱乐局,但场上的氛围还是紧张了些,成续吹了个无声的口哨,莫丞昱看着这牌局,慢慢也琢磨出这个游戏的规则。

    余想却不为所动,叩了叩桌面:“开蛊。”

    柳问铠:“确定?”

    余想说:“确定。”

    柳问铠勾唇,掀开了自己的骰盅,同时愿赌服输地喝了杯酒。他没想到余想没被他诈道:“你还挺会玩。”

    “运气好。”余想说,视线不经意地向旁侧一掠,却和一道视线直接撞上。

    陈禹让不知何时已微微坐直了些,不再完全陷在阴影里。和她对上目光后,他的眸光好像闪了下,又好像只是余想的错觉。因为陈禹让最后没有避开视线,就这样沉静地锁定了她。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下意识抿唇,是余想先收回目光。

    几秒令后,她听见一声极轻的、玻璃杯底触碰桌面的轻响。

    …

    又开了几盘,气氛慢慢热络起来。徐子双注意到莫丞昱一直没加入,主动把他喊进来:“让我昱哥试试,当初我们专业学神,脑子很好。”

    闻言,余想问莫丞昱:“你要玩?”

    “我试试。”莫丞昱温和笑道,“看一晚上了。”

    心想着,余想干脆给莫丞昱解释了几句游戏规则,说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用的都是当年陈禹让教她时的话术。

    她没学会怎么实践,反倒是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记住了。

    “行啊。”柳问铠说,视线在卡座上兴致正酣的几人之间扫过,“有人玩吗?”

    成续正准备说话:“我……”

    忽然。

    一道清冽的声音插入间隙。

    “我和你。”

    瞬间辨认出来那道声音,原本在和莫丞昱说话的余想,忽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她克制住自己回头的欲望。而其他人的目光,早已循声聚焦。

    昏暗摇曳的光线下,一晚上都游离在喧嚣之外的陈禹让,双眸漫不经心地扫过来。视线掠过人群,落在了莫丞昱身上-

    背景音乐鼓点沉重地敲打着,骰子落入盅内声响清脆。

    “你觉得谁赢?”

    为了方便,莫丞昱刚才换了位置。徐子双取代他的座位,坐到余想旁边,问。

    余想随意答:“不知道。”

    其实已经有了判断。

    在场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她更知道陈禹让在这些游戏上的能力。

    柳问铠将两副骰盅分别推到陈禹让和莫丞昱面前:“规则都熟,猜点数,输家一杯。”

    莫丞昱才学会这个游戏,神情专注,摇骰子的时候都显得有些谨慎。等他把骰盅叩下后,陈禹让才漫不经心地拿起他面前的盅,明明是在打赌,却有一种悠闲姿态,衬得莫丞昱刚才的认真像是玩笑。

    “怎么感觉在挑衅?”成续凑到柳问铠耳边说。

    柳问铠也有些意外,因为他和陈禹让认识算是久了,从没见过陈禹让表现出这样的攻击性。

    更多的时候,陈禹让身上都是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情绪。

    当年,陈禹让转学来MIT,可以说是“空降”。毕竟转到这所学校不容易。那时候看见陈禹让这张脸和平时穿搭,柳问铠还以为他会和自己差不多张扬。

    结果陈禹让一直很低调,游离于人群之外。有时候看见他,甚至在玩一些像素小游戏。

    “学神先请?”柳问铠看向莫丞昱。

    莫丞昱微微颔首,掀开盅盖,扫过自己的点数后合上盖。最后报了个数:“三个4。”

    非常保守的开局,试探意味明显。

    闻言,柳问铠转向看陈禹让。

    陈禹让好像都没思考,语气平淡,却直接跳了两个数:“五个4。”

    说完,指尖还在桌面轻叩了一下,目光不紧不慢扫过莫丞昱。

    莫丞昱此时也在看他。他试图从陈禹让脸上找到些破绽,却一无所获。对方的眼神沉静得可怕,而且,还有毫不掩饰的不善。

    莫丞昱微微蹙眉,大脑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性。这时,听到陈禹让出声:“开么?”

    说话时,陈禹让直直凝着他。莫丞昱对上他的眼,几秒后,干脆道:“开。”

    话音落下,就看见陈禹让扬了下唇角。

    …

    莫丞昱连着输了四场,喝了四杯酒。

    按理说这类游戏从来是有输有赢,当一方连着输的时候,场上有人会先提出暂停。

    可二人不知为什么,像是卯上劲。

    “搞什么?”徐子双小声嘀咕。

    余想沉默不语,看向那边。正好结束了第五局,陈禹让把酒杯推到莫丞昱面前,莫丞昱爽快喝下。

    陈禹让气定神闲地摩挲着骰盅边缘,但莫丞昱的耳朵已经红透,醉意浮在脸上。

    余想终于下定决心:“陈禹……”

    可却在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收住了声音。

    因为有两个人看了过来。

    酒精让莫丞昱迟钝了些,他第一次听余想不带姓氏地叫自己,看过来:“怎么了?”

    顿几秒,余想将错就错,当自己是在对莫丞昱说话:“别喝了。”

    说完,她对上陈禹让的眼:“我和你玩。”

    半响。

    陈禹让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点讽刺意味。

    他缓慢推出面前的骰盅。

    余想和莫丞昱换了位置,和陈禹让,成了面对面的距离。她让自己不去看他,保持清醒。

    但莫丞昱却没走,坐到她旁边。

    余想看出他的意图:“不用,我自己喝。”

    “行。”莫丞昱的声音带点含糊,“大不了叫代驾。”

    两人凑近了低声交谈了几句,那种熟稔自然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流转。

    陈禹让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余想先看了自己的点数,不太好。她只能尽量周旋,报出一个极为保守的数字。

    但是,余想玩这些游戏都是陈禹让教的,她当然不觉得自己会玩得比他好。她已经准备好喝酒。

    可陈禹让却说了一个更小、更不可能的数。

    余想看过去,可陈禹让却没看她。玩了这么多把,他才像是认真起来,装模作样地看了下自己眼里的牌,最后率先打开。

    然后没有任何犹豫,伸手便端起了酒杯,认输罚酒。

    “不容易啊禹让,终于输了。”成续道。

    余想抿着唇,目光静静落在陈禹让身上。

    她当然看出他在放水。

    放下酒杯,陈禹让这才似感受到她的视线,望过来,漠声道:“还继续么?”

    迷离的灯光在酒杯边缘跳跃,卡座里的人慢慢察觉出暗流涌动,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视线在二人间来回穿梭。

    陈禹让的视线像是细针,密匝匝地探过来,刺破了她强装的平静。镭射光下,余想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干涩。

    她放下手中的骰子,落在桌面上,碰撞出细弱的声音。

    “不用了。”

    她说。

    恰好,酒吧的背景音乐放到其中一句:“Iknowyou,Iamsorry.”

    第50章 连续低压往事重提是折磨(五)……

    卡座里的气氛骤然静了下来。几个人屏息凝神,不敢出声。柳问铠背过身,拿出手机,悄悄给徐子双发消息:[余想是林港人?]

    [徐子双:你神算啊?]

    [徐子双:怎么了?]

    Goddamn.

    心底暗骂一声,柳问铠觉得自己完蛋,小心瞄向陈禹让,沉眸盯着眼前见底的酒杯,眼底暗淡。眉骨至鼻梁再至下颌,刀削般的轮廓,此刻仿佛浸在蓝夜里的寂寞。

    余想的身影早已从他眼前抽离。她看向莫丞昱,语气平静:“走吧。”

    莫丞昱有些懵,但下意识点了头。站起来的时候没站稳,趔趄。余想伸手扶了一下,又很快松开。可最后想到莫丞昱的酒量,最后还是搀着他往外走。

    “要帮忙吗?”徐子双起身问道,目光扫过脚步虚浮的莫丞昱,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这酒量也是绝了。你一个人真行?”

    余想摇摇头:“没事。”

    两道身影在光影暧昧的通道里移动。酒吧刻意营造的朦胧光线,模糊了他们之间的界限,从背后看过去,让两人的身体仿佛紧紧靠在了一起,异常亲密。

    柳问铠看向陈禹让。

    他依旧坐在原处,沉眸,下颌线绷得很紧,仿佛被酒吧里烟雾缭绕的干冰包围。不知道是否看见刚才那幕。

    余想扶着莫丞昱才走出几步,迎面撞上一个人。路鸣看见这张脸,一时讶然:“余想…?”

    余想微微一顿,想起是路汀的弟弟:“你好。”

    留下这句后,便继续往外走。

    看见余想,路鸣顿时有不妙的预感。果然,到卡座的时候,正好看到大家面面相觑。他看见了陈禹让,光线透过他的睫毛,落下一小圈阴翳,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心里咯噔一声,路鸣正准备上前。

    原先一直静坐的陈禹让忽然站了起来,朝刚才两个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身上那件黑色衬衫被随意地挽至手肘,他的皮肤在微凉的空气里透出一种苍白的冷感。

    …

    出了酒吧,夜风吹来,脱离了嘈杂环境的莫丞昱终于清醒了些。他坐在副驾驶,想到刚才自己差点摔了几脚,觉得有些难堪:“抱歉,有些醉了。”

    余想摇摇头,没说话,旋开车钥匙,发动机嗡嗡响着,她已经准备踩下油门——

    突然一道光线从后门涌入,又瞬间暗下来。

    落在油门上的脚立刻停住,心悬到了嗓子眼。余想回头,同时关门的声音落下,陈禹让已经在后排坐好,靠着椅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迎上她的视线,好像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动作有多危险。

    莫丞昱也回头看过来,看清后排的人后有些意外,唇瓣张了张,最后无声地看向余想。刚才,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就有些微妙。

    余想收回眼。呼吸间压下心底的情绪,她扶着方向盘,最后沉静开口:“我之前同学。”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车里的空气骤然沉了下来,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氧气,只剩下发动机低沉的嗡鸣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禹让在黑暗里抬起眼,后视镜里,看见余想紧绷的半张脸。

    而后,自嘲地扯了下唇。

    直觉二人的关系并不是一个“同学”那么简单,但莫丞昱还是出于礼貌道:“你好,我叫莫丞昱。余想的大学校友,现在的同事。”

    几秒钟后,莫丞昱才听到后座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蹦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音节:“Eyran.”

    “Leo.”

    莫丞昱不明所以,但也报了自己的英文名。

    车里又迅速陷入沉默。余想打起精神,在导航上输了莫丞昱家地址。蓝牙播报的声音冲淡了诡异的气氛,莫丞昱靠着椅背,看余想谨慎又熟练地控着方向盘,笑了下:“记得你当时考驾照的时候,心理素质就不过关。怎么现在开了这么久的车,还这么怕?”

    回国后,余想的驾照是自己去考的。莫丞昱讲的是她在新加坡考驾照。当时她完全不会开车,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学,是莫丞昱向她推荐了场地,最后陪她练了几趟车。

    正要回话,想到后面坐着的人,到嘴巴的声音莫名其妙落下去。

    可几秒后,又觉得后面坐着谁又怎么样。

    余想说:“谨慎点好。”

    “你当时也这么说。”

    语气里流露出自然的熟悉。醉意有些上头,莫丞昱靠着椅背,阖上眼皮,记忆如流水。

    他记起自己第一次看见余想。

    是徐子双的生日聚会上。

    虽然是热带气候,但实际上新加坡的夏天并不那么热,室内冷气却像不要钱一般开到让人发抖。

    八月的室内,余想穿了一件米白色针织衫,领口微敞,露

    出纤细的锁骨。下身是简单的深色牛仔裤,勾勒出修长的腿部线条。

    很随性的穿搭,却依旧吸人眼球。她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真正吸引莫丞昱的,是余想周身弥漫的悲伤感。

    徐子双的生日聚会来了很多人。余想置身于喧闹的人群中,因为容貌出众,不时有人来和她攀谈,她也会一一回应。可其实眼睛从没在哪一个人身上停留过超过对话的时间。

    一旦没有人和她说话,余想的肩膀会微微松下来,然后开始发呆。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人群的某处,又像是停在了某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时刻。

    好像在思念谁。

    …

    车在莫丞昱家楼下停住,余想喊了声,却没有回应,她这次发现莫丞昱已经睡着了。她只能准备下车送他。

    沉寂了一路的后排这时候终于响起开门声。紧接着,副驾驶的门被打开,露出陈禹让的身形。

    他把里面的莫丞昱拉了出来,拍了下莫丞昱的下巴,没什么耐心地问:“几楼?”

    莫丞昱艰难地睁了睁眼皮,最后又昏过去。

    “1804。”

    坐在莫丞昱后面的人回答的。

    眉心不着痕迹地蹙了下,陈禹让甩上门,沉默着把人带着往上走。几步后,他回过头,看见跟在他身后的余想。

    他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晦暗不明。倏尔,极轻地扬了下眉,“人给我不放心?”

    话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余想呼吸一滞,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喉间翻出生疼的苦涩。她本不是这个意思,可此刻看着陈禹让冰冷的眼神,赌气的情绪轻易就将她攫住:“对。”

    半晌。

    陈禹让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笑,别开眼-

    最后,陈禹让随意把莫丞昱放在了他家沙发上。余想站在门外等。

    电梯下落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说话,一前一后地出来。

    南屿市的晚风吹动树叶,带着淡淡的花香。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清辉,镀得金属的车身都显得有些温柔。

    余想甩开了陈禹让,却无视忽视身后那道存在。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

    余想让自己别去管,可不知道为什么,鼻头蓦地酸了。

    她沉默着掏出车钥匙,车灯闪烁两下。手刚搭上驾驶座的把手,忽然被一股力度拉扯过去。

    “砰。”

    车门在她身后被大力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响。世界瞬间被压缩进这个密闭空间里,只剩下挡风玻璃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勉强勾勒出男人深刻的轮廓。

    后背抵着真皮座椅,艰涩而疼。余想还没反应过来,腰肢就被一只滚烫的手箍住。陈禹让把她紧紧箍在腿上,吻了上来。

    他的唇瓣带着惊人的热度,甚至有些粗暴地碾压着她的柔软。

    牙齿磕碰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随即,他的舌头便强势地撬开了她的齿关,力道带着一种摧毁般的凶狠,仿佛在绝望地确认她的存在,又仿佛裹挟着无尽的不甘与苦楚。

    余想的大脑一片空白。几秒后,她不甘示弱地咬上他肆虐的舌,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入他衬衫下的肌肉。

    密闭的空间里响起水声,他们好像要将彼此吞没。唇舌死死纠缠在一起,分不出源头的水渍里慢慢溢出铁锈的味道,可谁都察觉不到疼,胸膛紧紧抵在一起,在一片混乱中感受对方猛烈的呼吸,要将这么多年的情绪尽数发泄。

    车内的温度越来越高,身体越来越烫。陈禹让的掌心箍着那道柔软的腰肢,那熟悉的馨香混合着血腥气,像烈酒般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理智。他想咬住她,想咬住她洁白的脖颈,要让她疼,最好疼到后悔。

    额角的青筋跳了几下,陈禹让的眼底浮上幽暗,亲吻的力度逐渐变大,要攫取她全部的呼吸。余想好像和他较上劲,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他们的鼻尖几乎是撞在了一起。

    终于,不知道是谁先停了下来。

    两张脸在咫尺的距离慢慢分开,呼吸落在对方的皮肤下。他看清了余想眼下的眼泪,在惨淡月光下闪烁着细细的光。

    在被他发现的瞬间,那隐忍的泪水不受控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余想抱住他,身体不住地颤抖,抽泣声让一句话间间断断。

    她哽咽,每一个字都破碎不堪:“陈禹让,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她的哭声占据了整个车厢。

    此外,耳边好像听不见其他声音。

    陈禹让咽下情绪,慢慢闭上眼,喉间涩到发苦。

    最后,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咽下所有情绪,睫毛轻轻颤着,挤出两个沙哑的音节。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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