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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顾峪第二日进宫就真的没再回来, 也没有任何消息递回来。顾家仿似一下失了主心骨,骆氏嚷着要进宫面圣,替儿子伸冤, 被姜姮拦下。

    顾家在朝中没有什么积淀, 荣贵至此全凭顾峪一人之功,骆氏不似其他高门贵妇尚有母家可做依凭,在圣上面前还能有几分周旋的底气。她所能依凭的就只有一颗爱子之心罢了,万一一时冲动,再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惹怒圣上,事情只会更加棘手。

    “你们先别着急,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容我先去打听打听。”姜姮说。

    顾青月也劝母亲道:“就是, 你这样去了说不定还给三哥添乱,我也去找湖阳公主问问。”

    顾岑也来劝:“总之你好生在家待着, 别哭也别闹,让我们省心, 就是帮了大忙了。”

    又对另两个还想抱怨的嫂嫂说道:“你们也一样,好好劝母亲宽心, 别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弄得家里不安宁。”

    顾家长媳二媳自然已经凑在一处抱怨过了, 言都是姜姮惹的祸,若不是她非要跑去灾地, 也不会出这档子事。顾岑听见,碍于两人毕竟是自己嫂嫂,又寡居在家,替两位亡兄抚育子女,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遂不好说什么,但也怕她们没个分寸不知收敛,再挑拨的母亲做出什么事情来,便又不轻不重地告诫了一句。

    小骆氏和秦氏闻言,都知他何意,虽不甘心,面子上也没敢生出对抗之色。

    安定下顾家这厢,姜姮去了姜家。

    “大哥,圣上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姜姮想知道更多细节,顾峪纵然有错,但不是无故为之,圣上就算要降罪,依例,也得重新核查此事的前因后果,最后再做决定。

    姜行冷淡道:“我也不知。”

    说罢,就没了多余的话,既无宽慰,也无急人所急的筹谋打算。

    姜姮看得出,大哥应当还在生气,因为此前借据一事,也因为顾峪踹他的那一脚。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父亲说什么亲兄妹哪有隔夜仇,却原来,他们求她时,没有隔夜仇,轮到她求人时,这隔夜仇就记下了。

    “大哥,此前是我不对……”姜姮低头认错。

    “你别在我面前委屈,免得等你夫君出来了,又追到家门里来打我。”姜行喝了口茶,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

    姜姮怔怔望他一会儿,想了想,依然没有放弃,好声好气说道:“大哥,你不是说顾姜两家已修秦晋之好,顾家荣贵,也是姜家的荣贵么,如今卫国公落难,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姜行不言不语,就这么慢悠悠地喝着茶,晾着姜姮。

    许久才说:“不是我们什么都不做,而是我们要避嫌,这回,你七哥也牵连其中,被卫国公给拖累了,我们再去圣上面前求情,圣上一怒之下,再恼了你七哥,把他也下了狱,岂不是得不偿失?”

    姜姮道:“大哥,我没让你去求情,我只是想知道,圣上到底如何打算的?遣了什么人去查此事?”

    “这我如何知道?阿姮,你就别为难我了。”姜行爱莫能助地叹口气,继续说:“不妨告诉你,卫国公这回真的太冲动了,千不该万不该杀了和义郡主,如今萧氏族人怨气冲天,上书奏请圣上严惩卫国公,圣上想保他都难。”

    “朝中本来就有许多人觉得他自恃功高,目中无人,他本该严于律己,不要授人以柄,结果,他还是如此随心所欲,无所忌惮,希望这次,能让他长个教训。”

    姜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别指望他在这件事上费多大的心思去走动,去周旋,一切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姜姮来之前,是抱着希望的。

    她想,就算长兄不顾念她,不顾念顾峪这般做,是想最大限度的免她名声受损,免她心中膈应,不顾念顾峪因她入狱,婆母是否会因此迁怒她,埋怨她,不顾念她是否会因此歉疚,不顾念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总该顾念,顾姜两家姻亲,顾峪落难,姜家也算失了一个有力依仗,念在这一层,也该奔走一二,解顾家之困境。

    可她没有想到,长兄竟如此冷漠。

    “大哥,你只道他行事冲动,怎么不问,若留着萧蕣华,而今神都热议的,就不会是卫国公怒杀萧氏公主,而是,卫国公夫人,姜家八女,为诸贼人强·暴·侮辱,或者,姜家七女死于非命。”

    “大哥,卫国公杀了萧蕣华,不是正为阿姊解除了一桩隐患么?顾家人为着卫国公思虑,可以说他行事冲动,不顾后果,为什么,姜家也要这般说他?明明他这般做,受益的是姜家,是姜家女儿的名声和性命,难道大哥觉得,他不该为了这两样,去杀一个恶人?而该为了所谓的行事妥当,规规矩矩,不惹火烧身,护送萧蕣华回京,让她继续诋毁我,继续追杀阿姊?”

    姜行不悦,觉得姜姮言过其实,“你阿姊有我们护着,那萧蕣华如何动得了她?再说,一个疯癫之人的话,谁会信?谁都知道她与卫国公有不共戴天的灭国之仇,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明理之人都知道是诋毁,当不得真。”

    姜姮不曾想,长兄竟还能作此辩解,人言可畏,人云亦云,到时候那些毁她名声的话真传了出来,谁还会去分辨真假?怕是假的也做真的,从此青史留名了。

    “大哥,你道他早该严于律己,怎么不想,他果真独善其身,或许阿姊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神都,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出狱。”

    姜姮站起身,不求姜行能帮什么忙了。

    “大哥,今日若是阿姊是卫国公夫人,为了顾峪求到你这里,你也会这般回她么?”

    姜行皱眉,不悦道:“若你阿姊是卫国公夫人,她虑事周全,行事妥当,不会让卫国公落入此困境,也不会给两家找什么麻烦。”

    姜姮听罢,觉得好笑。

    长兄这是在怪她了?怪她虑事不周全,行事不妥当,连累顾峪受困,给顾姜两家惹了麻烦?

    她确实不比阿姊聪明,但是,长兄今日这话,她却是不能苟同。

    阿姊再聪敏,不也曾身陷囹圄,为萧氏族人所憎?彼时,父母兄弟虽然忧心姜家受此牵连,却是急于奔走,想救阿姊脱困,从不曾说过她虑事不周,行事不妥,给姜家添了麻烦。

    而今到她,她的夫君入狱,长兄竟然觉得,又是她的错,是她让卫国公落入困境,给姜家添了麻烦。顾家为此事抱怨她有情可原,没想到,连姜家也这般抱怨她。

    “大哥,我这个女儿在姜家看来,总是如此一无是处,万般皆错啊。”

    姜姮轻轻地吐了口气,看着兄长满面不悦之色,竟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次,她确信,不是她的错。

    不是父兄皱眉生气,就永远都是她的错。

    ······

    姜姮打算离开时,被阿姊的婢子请去说话。

    “阿姮,卫国公已被下狱,且听闻,圣上震怒,言他滥用私权,目无君上,所以,大哥他们也什么都不敢说。”这是姜妧自姜家兄弟那里打听出来的消息。

    “卫国公曾帮过我,这次他犯错,多少也有我的缘故,我本该尽心尽力,可是,阿姮,我这样的身份,不便去为他奔走,一切只能指望你了。”

    姜姮从来没有怪过阿姊不尽心,颔首道:“我明白,你还有没有更多的消息,比如,圣上可打算重新核查此事,遣谁核查?”

    姜妧摇头:“这些都尚不知,不过,我听闻,有人弹劾卫国公,言他私自调用府兵,居心叵测。”

    姜姮自也清楚这项指控有多恶毒,私自调用府兵,居心叵测,那不就是谋反么?

    “他们……怎么如此落井下石。”姜姮气道。

    姜妧微微摇头,提醒道:“阿姮,不是落井下石那么简单,是朝堂倾轧,卫国公与秦王交好,可谓强强联手,如今他犯了事,机会难得,有心之人自然要大做文章,势必要砍掉秦王一臂。”

    说起秦王,姜妧顿了顿,面露难色,“本来,我应该去秦王面前说说话,请他帮帮卫国公,可是,秦王最近约在与我置气,我去了,也不一定能成。”

    姜妧心知秦王不来是有意冷一冷她,为着她私自前往灾地,和在人前与他的刻意疏离,他有意搓磨她的傲气,她此时找上秦王,恐怕会让他以为,帮顾峪说情只是借口,实则是她耐不住了,是去服软求和的。

    秦王不会任由别人砍他的臂膀,不管她去不去,他都一定会帮顾峪,不过,当然还是要让阿姮去求一求,如此,秦王才知,顾家承着他的人情呢。

    “阿姮,这事你只能去求秦王。”

    姜姮点头,秦王那边自然也是要求的,她本来想,姜家这边更为亲近,多少也能想些办法,不曾想……

    “阿姊,我走了。”

    姜姮没有心思多留,还要回去问问顾家小妹那厢是否有了消息。

    回到顾家,见顾青月已在凝和院等她,哭得满脸是泪,见到她时仍在啜泣着。

    她不是去同湖阳公主问消息了么?难道问出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阿月,怎么了?”姜姮柔声问道。

    “嫂嫂,湖阳公主说,都怪我哥做事不顾后果,牵累了秦王,不帮我去问消息,也不让我去找秦王。”

    顾青月很委屈。她自然没胆子直接去找秦王,所以才找湖阳公主问的,她自认平常和湖阳公主也算交好,谁知她今天说话如此无情。

    “牵累了秦王?”姜姮呢喃,这是秦王的意思,还是湖阳公主的意思?

    不管怎样,她得亲自去探探秦王的口风。阿姊说的不错,这事,顾家只能求秦王了。

    “阿月,你别担心,我去秦王府一趟。”

    “嫂嫂,我和你一起去。”顾青月也想看看,自家哥哥落难后,秦王会怎么待她。

    姜姮有些犹豫,她不希望顾青月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因为家族利益有求于人,从而低人一等,受制于人。

    放在平常,顾峪没有落难时,顾青月何时去见秦王都无所谓,但眼下,顾峪落难,顾青月此时去见秦王,难免处在有求于人的低姿态。

    “我自己去吧。”姜姮说。

    顾青月却摇头,“不,我要和你一起去。”

    ······

    秦王府。

    听闻卫国公夫人和顾青月来访,王府家令亲自出来相迎,“王爷交待过,若二位来访,一定好生招待。”

    顾青月诧异之余,已然心生欢喜,她本以为,秦王会和湖阳公主一样,不给她好脸色呢。

    姜姮从这话中听出别的意思来,道:“殿下不在府中么?”

    王府家令道:“王爷进宫去了,尚未回来,二位先去前厅稍候。”

    王府家令把人引至待客的前厅,命人茶水点心伺候,便离开了。

    没过多久,秦王来了,他还是如平常一般从容沉稳,气静神闲,仿似没有什么事情难得住他。

    “殿下,我哥他……”顾青月沉不住气,一见到秦王就没忍住开了口。

    秦王神色依旧,反宽慰她道:“阿月,你别担心,你哥会没事的。”

    顾青月来此一路的忧心忐忑,被湖阳公主斥责的无辜委屈,都被秦王这句温和有礼的宽慰抚平了。

    她的心,一下就放进了肚子里,不再担心三哥的处境。面上又不自觉起了一片羞赧之色。

    姜姮却忽然跪下,对秦王恭恭敬敬叩首。

    “你这是做什么,阿月,扶你嫂嫂起来。”秦王微一伸手做扶她意,却并不触碰姜姮。

    姜姮自然也知,依朝堂倾轧来说,秦王是必定要帮顾峪的,帮顾峪,就是帮他自己。如方才王府家令所言,秦王也早就料到他们会求上门来,交待人善待他们,自然也是有意于患难中巩固这份交情。

    姜姮行此大礼,秦王当然也就知晓,顾家会感念这份恩情。

    “殿下,卫国公的事,就拜托殿下了,若需我做什么,但听驱使。”

    秦王看着姜姮,有一刻恍惚。

    她和姜妧长得太像了,声音也像,唯一不同的,她的目光更干净澄澈,喜怒忧乐,能叫人一眼就望见真心,不必去猜。不似她的阿姊,心机深沉,能谋会算。

    “你放心,他所作所为,都是有情可原,我会帮他。”秦王说道。

    姜姮再拜道过恩谢,又问:“我能否去狱中看看他?他入狱已经两日,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我想给他送些换洗衣裳。”

    秦王微忖片刻,仍是颔首:“我来安排。”

    离开秦王府,回程的马车上,顾青月心情大好,因为湖阳公主哭红的眼睛里此刻都是满足笑意。

    突然,她想到一事,又担心起来,“嫂嫂,湖阳公主说,我三哥犯的是大错,你说,如果秦王为了我三哥去向圣上求情,惹了圣上震怒,再降罪秦王,怎么办?”

    姜姮想了想,问她:“那你,到底希望秦王帮你三哥么?”

    顾青月想都没想地点头,"那是我亲哥哥,我自然希望秦王帮忙,可是,我也不希望秦王因为我哥哥,再受罚。"

    姜姮笑了笑,没再逗她,宽慰道:“放心吧,你三哥跟着秦王干,又不是因为你看上他才选他的,秦王必定有他过人之处,想来有办法在圣上那里周旋。”

    顾青月脸面一红,只听见姜姮一句看上秦王,嗔道:“谁看上他呀,我才没有看上他呢。”

    ······

    顾峪入狱第八日,姜姮终于得了允准,能来看他了。

    女郎提着包裹,站在牢房外时,顾峪还以为,自己又起了幻觉,以为那里站着的,不过是他自己想象的幻影。

    从入狱那日起,他不止一次,看到姜姮在牢房外站着,像从前待燕回一般,伸手来摸他。

    但每次眨眼之间,那个幻影就消失了。

    他知自己想多了。

    姜姮怎么会来看他呢?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她次次都要把他从凝和院赶到书房,便是在凝和院短暂的停留,她也是默不作声懒得应付他。

    而今,好不容易能摆脱他一阵子,她怎么会自讨苦吃,还跑来狱中看他?

    他盯着面前,拎着一个包裹站在那里的姜姮,看了许久,心想自己真是可笑。

    竟还期待她给自己带东西么?

    她都不会来看他,怎么会想到给他带东西呢?

    顾峪收回目光,复低眸,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昏暗的地面。

    姜姮一愣,他明明看见她了,怎么又……当作没看见的样子?

    莫非,是后悔自己当时冲动杀人,如今,也在怪她给他惹了麻烦?

    “卫国公,你……受苦了。”姜姮缓缓开口。

    他就是怪她,她也没得分辩。

    “我去找过秦王了,他在想办法了,但是,他说事情会有些棘手……”

    姜姮低眸说着话,没有留意顾峪腾的起身到了近前,一伸手,抓着她手腕扯近,若非有牢房的格栅挡着,怕是会将她扯进他怀里。

    “你,果真来了?”顾峪定定望着她,目光很是复杂,不可置信,又掩不住愉悦之色。

    姜姮以为,他这话是在怪自己来得迟,温声解释道:“我早早想来,但是圣上那里求不下允准,直到今日,秦王才给我递消息,能来看看。”

    “早早想来?”顾峪抓她手腕更紧,眉梢已不自觉微微飞动,她竟说,早早就想来看他?

    姜姮点头,把包裹递给他:“里面是一些换洗衣裳,还有一些点心果子,还有书,你无聊时可以看看。”

    秦王说,圣上正在气头上,得循序渐进慢慢来,只要不殃及家眷,责问案中其他人,就说明事态不会继续严重,但是,顾峪这牢狱之灾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解不了,让她做好把人关上三个月的准备。

    她想狱中无聊,只能让他看书了,虽然也想到,该趁此机会,让他把和离书写好,免得他出去了又各种公务缠身,无暇书写,却又觉得,这般说到底有些无情,遂作罢。

    “给我的?”

    顾峪竟然这样问,问得姜姮一愣,不是给他的,这狱中还有旁人么?

    姜姮想,大约是牢中昏暗,他一个人待得太久,神思有些混沌了,才有此一问,却还是认真地点头回应:“嗯。”

    她看到顾峪的唇角鲜见的翘了翘,一向深沉冷静的眼眸里也起了丝明亮的悦色。

    “你去找过秦王了?”他又问。

    姜姮仍是点头,又与他传达了秦王让他静候的意思。

    但顾峪根本没有听见这些。

    他只听到,姜姮这几日在为他奔走,为他去求秦王,大概,也去了姜家,因为无果而不曾说与他。

    她竟然会为了救他出囹圄,而如此奔忙?

    他本以为,她还陷在萧蕣华的恶言恶语里,要几日不能释怀,还怕她再有轻生的念头,特意交待过春锦成平多加留心照护。

    却原来,她无暇顾忌那些,在为他奔走了。

    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不袖手旁观?她不是笃定,一年之后一定要与他和离的么,那他而今是否落难,将来是否荣贵,和她有什么相干?

    她为什么如此义无反顾地帮他?

    为什么不冷漠到底,好让他死心呢?

    既然始终不会选择他,为什么要对他做这些?

    “你为什么要来?”

    虽是这般问着,顾峪握她手腕的力道却越发紧了,显然还是希望她来的。

    姜姮微微低眸,“你若不想见我,那下次,我让阿月来吧。”

    顾峪皱眉,他何曾表现出不想让她来的意思?

    明明……

    “你我终归要和离,你不必对我做这些。”

    顾峪有时候也看不明白自己,他想尽办法强留她在此,不就是因为放不下么,他盼着的,不就是今日情形么?

    为何,她果真那般做了,他又觉得,她不必如此,不该如此?

    是因为贪心么?因为一旦得到了她那么一丁点的好,就会人心不足蛇吞象,会想要更多?

    可他却也知晓,她对他吝啬的很,不肯给那么多。

    “你以后,不必再来了。”

    这般说着,他却始终牢牢抓着她的手腕,没有半分松开的意思。

    “好。”女郎就这般爽快地答应了。

    顾峪的眉心又皱了起来,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她竟然就,答应了?

    “东西你放好,我就回去了。”姜姮挣了挣手臂,示意顾峪放开自己。

    男人却依旧没有放手,握着的力道复又加重。

    良久,终是问道:“你,真的不会再来了?”

    姜姮诧异,反问道:“你到底是,想我来,还是不想我来?”

    顾峪唇瓣抿直,不说话。

    姜姮也不执着于他的答复,又挣挣手臂,打算走了。

    顾峪仍是没有放开,良久,说道:“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罢了。”

    第42章

    狱中没有更漏, 也看不见日头,草拌泥的土墙上划着一沟沟一道道,斑斑驳驳, 概是之前关在这里的人的无聊手笔。

    顾峪也用这个法子来记时间, 在第八条竖杠的下面添上一条横杠。

    不知她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为何要说那句“不必她来”的话?她来,就随她来罢了,为何还要计较她将来会不会选择他?

    将来不选他,现在就不能来看他么?

    顾峪翻着书,莫名有些烦躁。

    过了会儿,唤了狱吏来。

    “去帮我递个信,这书不好看,让我夫人从书房拿几册兵书,给我送来。”

    狱吏心想没见人看个书还挑三拣四的, 面上却是恭敬答应。

    第九日晚,牢房外刚刚传来脚步声, 顾峪就听见了,正打算起身, 分辨出这脚步声不是姜姮的。

    抬眼看,秦王拎着一个书匣到了门外。

    顾峪望着那书匣, 皱了眉,望向随在秦王身后的狱吏:“我让你递信给我夫人。”

    不是秦王, 他不是要让秦王来送书,他说的很明白, 让他的夫人来。

    “就是你夫人托我送来的。”秦王说。

    顾峪目光滞顿片刻,眼眸垂下去,不再说话。

    她果然把他的话当真了?不来看他了?

    “怎么,这些书还不是你想要的?”秦王疑惑地看着顾峪, 想他何时看书这般挑剔。

    “凑合着看吧。”秦王命狱吏打开牢房门,进去之后放下书匣,见顾峪仍是有些无精打采,以为他是心生不满,有心安抚,说道:“父皇并没有放弃你,但现在萧氏族人怨气很大,你行事也确实有诸多僭越不妥之处,朝中也有很多人弹劾你,父皇总不能罔顾这些,太过明显的包庇你。”

    墙倒众人推,顾峪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要不牵涉惩罚他的家眷,他在牢中住上多久都无怨言。

    “镇南王已经拿下韶城,屯兵修整,意图挥师北上,收复故土。”秦王道:“我若去向父皇举荐你去南边镇守,你可愿意去?”

    虽然早前已经讨论过很多次这件事,顾峪也做好准备南征,但是此次南征和之前不一样。经过这数月的谈判拉锯,圣上愈发坚定不能贸然宣战,岭南滨海,山川气候是他们这些北人很难适应的,果真悬军千里背水一战,恐怕只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士气,白白葬送一干将士性命,若战败的消息再大肆传扬开来,只怕又会搅浑刚刚安定下的局面。

    以守为攻,是目前来说最好的法子。但这守将,没那么容易做。

    秦王说道:“其实,我不太希望你去镇守,太耗时间,且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功劳,劳而无功,将之大忌,一次败绩就可能毁了你此前累累功勋。”

    顿了顿,秦王接着道:“但是,这也是你能尽快出狱的一次机会。”

    “去。”顾峪说。

    秦王看向他,忖了片刻,问:“你有多大把握?”

    顾峪摇头:“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你就敢领命?”秦王不希望顾峪去冒险,朝中已有许多人虎视眈眈想砍他的臂膀,但只要顾峪不打败仗,其他的弹劾污蔑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动不了顾峪。

    “只是镇守,可以徐徐图之,总不会一直没有把握。”

    顾峪说罢,沉默片刻,似在思虑什么,方又启唇:“我想带家眷去。”

    镇守不比行军,按例是可以携带家眷的。

    秦王却不赞成他这么做:“别的镇将拖家带口,那是长年累月定在镇地了,你也打算定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回来了?”

    顾峪不说话,仍是坚持。

    秦王又劝道:“你到那厢实在寂寞,纳几个婢妾罢了,将来想带回来便带回来,不想带回,予些钱财,好生遣散就是,何必拖家带口那么麻烦?”

    “不麻烦。”顾峪铁了心要带。

    秦王也只好妥协,“既如此,我就去向父皇奏请了。”

    ······

    仲秋宫宴,虽然顾峪尚在狱中,宫里的请帖还是同往常一样递到了卫国公府。骆氏记挂儿子,也对天家有些不满,直接道不去赴宴。姜姮虽也不喜这种场合,但若顾家一个人都不去,难免会叫人议论罔顾君恩,不识好歹,遂带着顾家小妹一同去赴宴。

    “嫂嫂,你知道么,今天还是秦王的生辰。”

    将进皇城,顾青月忽然附在姜姮耳边,悄悄说道。

    姜姮自然不知,“是么?”

    顾青月拿出一个亲自绣的荷包,视作珍宝的双手捧着看了又看,问姜姮道:“嫂嫂,你说,秦王会不会嫌弃我绣的这个荷包?”

    “秦王府珍奇无数,想必不管你送何珍宝,在他眼中都是寻常,你亲手绣的这个荷包,他府中应当是没有的。”姜姮瞧了瞧那个荷包,笑着说道。

    “嫂嫂。”顾青月听得耳顺,越发欢喜,一时都忘了自家哥哥还在狱中,亲昵地抱着姜姮道:“那一会儿,我给他送荷包,被人看见了,是不是不好?”

    姜姮微微点头,故意说:“那要不就别送了?”

    “嫂嫂!”顾青月知她打趣自己,娇声嗔了一句,忽又叹道:“送人礼物好生费脑子,今年送了荷包,不知明年送什么。”

    她忽而转头看向姜姮:“嫂嫂,你之前送过我哥么,都送的什么?”

    姜姮微微摇头,“没有。”

    “没有?”顾青月诧异得很,又问:“那我哥送过你么?”

    姜姮亦是摇头,心里莫名松快,“没有。”

    他们彼此都没有送过什么年节生辰礼物,互不相欠。

    “你们成婚三年,没有送过一次礼物么?”顾青月忽然觉得姜姮有些可怜。

    “嗯。”姜姮神色如常,没有一丝失望落寞,好像全然不在乎礼物之类。

    顾青月低头不再说话,心里想着等这回哥哥出狱,要和他提一提这事,不说别的,就这回哥哥入狱,嫂嫂为他奔走求人,就可抵之前一切过错。

    席上落座,圣上还未来,百官及家眷多有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说话者,秦王却早早在自己席上坐定,并不与人凑在一处闲聊。

    卫国公府的席位离秦王不远,顾青月揣着荷包,想去送又不敢,犹犹豫豫地,只敢拿眼去看秦王。

    “阿姮,我做了些仲秋小饼,你带回去吃。”

    姜妧拎着一个食匣来至姜姮身边。说话间,秦王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姜姮的心思都在阿姊身上,没有留意秦王动静,一面接过食匣一面对阿姊道谢。

    顾青月一直关注着秦王,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循着他目光也望向姜妧。

    姜妧却只是对她莞尔一笑,以示礼貌,丝毫没有看向秦王的方向,放下东西便回了归义夫人的席位上。

    顾青月再去看秦王时,他也早就收回目光,稀松平常地喝着茶,好似方才就是随意一瞥,没什么深意。

    “嫂嫂,我去去就来。”顾青月鼓起勇气朝秦王走去。

    因着顾青月几乎每年都会送秦王礼物,秦王也提前备好了回礼,收下她的荷包,便递上一个精致的匣子,手指摩挲着荷包上绣的花纹,语声亦是温和:“你有心了。”

    看上去很满意她的礼物。

    顾青月低着眼眸,唇角噙笑,轻声说道:“你喜欢就好。”

    说罢,不敢多留,起身坐回去。

    秦王目送顾青月坐回席位,看向姜妧。

    她在他对面不远的位置,独自坐在那里,也不与人攀谈,低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秦王已经连续半个月未曾去姜家,也未见姜妧,眼下瞧着人似乎是无所谓的,那便再晾一晾吧,好叫她知晓,他不是那位会被她拿捏的萧陈先主。

    北人尚武,宴享亦多奏武舞,今日宴中便奏的一曲《破阵曲》,曲毕,坐中掌声雷动,唯有姜妧若有所思,不知是跑了神还是怎样,静静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她这副模样本也没甚不妥,偏偏叫有心人看去,便抓着做起了文章。

    “瞧归义夫人的样子,好似不喜这曲子?”李道柔笑着看向姜妧:“听闻归义夫人也精通音声乐舞,久仰大名,不妨今日,趁此仲秋佳节,奏上一曲,叫我们都开开眼界,一饱耳福?”

    音声乐舞是教坊专习,俳优杂伎身份低微其中不乏因罪没为官奴婢者,显贵之家的女郎虽也有习音声乐舞者,但目的可不是在这种场合哗众取宠。李道柔当众提议请姜妧奏上一曲,自然就是将她视做供人消遣的俳优杂伎,有意羞辱她一番。

    姜妧低头不语。

    姜姮瞧见自家阿姊被人欺负,正欲开口为人说话,听姜妧道:“方才的曲子气势磅礴,富丽激昂,我实在听得入了迷,谈何不喜?不过,我也确实有些想法,曲中伴奏的琵琶若是换成五弦琵琶,应当会更振奋人心。”

    “是么?倒真是想听听,归义夫人用五弦琵琶弹这曲子是何模样呢。”李道柔转而向韦贵妃请道:“贵妃娘娘,您说呢。”

    坐中亦多有附和者。韦贵妃遂看向姜妧,“那你就奏上一曲,叫我们听听?”

    姜妧微颔,道:“我只弹琵琶部分,其余伴奏就免了。”

    言外之意,她不是要与教坊俳优杂伎为伍,取悦众人,而只是就其中某一部分提出改进的建议。

    宫人递上五弦琵琶,姜妧起身接过,仍在自己位席上就坐,轻拨慢挑几下试过音色,稍稍调了调音,便正式弹了起来。

    她早知今日席上会有破阵曲,此前也听过数遍完整的曲子,虽然没有琵琶谱,单凭记忆也能弹得下来,且她有意改了几处曲谱,意在突出破阵的磅礴之势,没有其他伴奏,反而越令人生出一种孤勇之感。

    一曲弹罢,坐中皆寂,几乎所有目光都在她身上。

    “唔……不愧是姜家出来的女儿,风采依旧。”圣上拊掌称赞,还是那句老话。

    韦贵妃也颇为欣赏地看着她:“你不曾有曲谱,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姜妧道是并没记住,只不过手随心动,不曾管什么谱子。

    韦贵妃望着她,认可地点点头。

    秦王手执酒樽,望姜妧半晌,没有说话。

    宴毕离宫,皇城门口,秦王唤来姜行轻声道了一句:“送她到我府上。”

    便先行骑马离去。

    姜行愣在原地。他自然知道秦王要的是谁,可是,果真把姜妧送去秦王府上,那姜妧成什么人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婢妾?

    但若是不送,秦王已经冷落姜妧多日,会不会就此绝了心思,再也不要姜妧了?

    姜行摇摆不定,把这话告诉了姜妧。

    “你若是不去,咱们就不去了,日后再想办法。”姜行一副愿意尊重姜妧的模样。

    姜妧道:“为何不去?”

    是秦王要她去府上,又不是她自己要去。

    ······

    姜行本是把人送到秦王府大门的,王府家令辞别姜行,又命人驾车至角门,这才接了姜妧入府。

    “你知道今日是本王的生辰?”

    秦王没有半分客气,待人一进房内就扯了过来,也不去榻上,按着她贴在门扉,抬手解她衣带。

    姜妧知晓也做不知:“你的生辰?未曾听闻。”

    秦王怔了下,眼神一冷,扯了她裙裳丢出去,灼热的大掌按在她腰上,“那你现在知道了,当如何?”

    姜妧无动于衷,只是仰头望他,不轻不重道:“生辰欢畅。”

    秦王气得笑了下,忽的将人翻转过去背对于他,按她双臂撑在门扉上,粗粝的掌心在她身上勾勒描摹,而后重重贴了过来。

    “没有你,何来欢畅?”

    他握着她纤细的手指,摩挲捻磨,“弹得真好,果真不是弹给本王听的?”

    姜妧语不成声,气息在他的掌控下断断续续,“你……就当……是……弹给你听的罢。”

    “本王不要就当,本王要听你再弹一次。”

    他抱着她拿了琵琶,并没从她身上离开,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动作着,命道:“手随心动,再给本王弹一次。”

    姜妧此时哪里弹得了琵琶,秦王移开手至她身上描摹,她便也松手扔了那琵琶。

    “你要听琵琶,就放了我,我好生弹于你听。”

    秦王不语,只忽然重重贯力。女郎哪里承受的住这样力道,双腿不支难以站稳,趴伏在了地上。

    秦王依旧没有放开她,复提起人按贴在门扉上,要她撑着门扉借力,掌心在她颈前研磨,“这些时日,可有想本王?”

    “你希望我想,还是不希望我想?”姜妧声音是软的,沾染着雨露,却什么情绪都听不出来。

    秦王有一刻不耐烦,掐着他脖颈往后靠贴在自己胸膛,说道:“好好答我。”

    姜妧不语,秦王便换着法子折腾。

    “你希望我想,那便是想的,不希望,便是不想。”姜妧颤着身子也只是这样答他。

    “本王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秦王又将人翻转面对着他,“你今夜别想回去了,本王憋了十多日,你该好好补偿。”

    翌日晨,马车依旧停在角门接了姜妧送走,出巷道时,恰碰上湖阳公主的车驾。

    姜妧的马车自是要避让一旁,湖阳公主撩起窗帷,和顾青月一起朝外看,还在稀奇大清早的谁家马车会来王宅。

    便在此时,姜妧也轻轻掀开窗帷查看外面情况。

    三人就这般短暂地打了个照面。

    姜妧甚至对湖阳公主施了一礼,平静地放下窗帷。

    两辆马车交错驶离。

    湖阳公主和顾青月都愣了愣神,复探出身子,目追那马车。

    “那是……归义夫人?”顾青月有种不好的预感。

    ······

    “嫂嫂!”

    顾青月红着眼睛跑进了凝和院,“你阿姊,是不是和秦王……”

    “是不是你阿姊勾引秦王!”顾青月嗔目望着姜姮质问。

    姜姮皱皱眉,平静说道:“秦王有手有脚,能跑能跳,又不是个傻子,是我阿姊勾引,他就去的么?”

    顾青月气得发抖,指着姜姮道:“亏我当你是我的好嫂嫂,你就这样欺我瞒我!你阿姊真不要脸,勾引我哥哥不成,又去勾引秦王!”

    姜姮怎能听着她这般辱骂自家阿姊,颦眉道:“你不要空口无凭污蔑人,我阿姊何时勾引秦王?”

    “你还狡辩,我亲眼看见她一大早从秦王府出来的,她若不是去私会秦王,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那里!”

    顾青月越想越气,也不管姜姮是否知情,连她一并骂道:“你们姊妹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就帮着你阿姊瞒我骗我,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秦王,你明明知道我要嫁秦王,你这样害我!”

    “住口。”

    房门外,顾峪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望着顾青月,眉目威严,警告她别再出言不敬。

    “三哥!”顾青月跑了出来,抓着顾峪胳膊哭诉委屈:“嫂嫂她骗我,她明知道我想嫁秦王,她亲眼见我给秦王送礼物的,她还让她阿姊去勾引秦王,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看我蒙在鼓里。”

    顾峪没有推开小妹,却也没有出言安慰,淡声道:“你知道了,又如何?”

    顾青月哭得泣不成声,没想到自家哥哥就抛来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没有半点为她做主的意思。

    “你是我亲哥哥啊……”顾青月哭着摇他手臂,指着姜姮道:“她都知道护着她阿姊,难道你都不站我这边么?”

    顾峪无奈地轻轻叹口气,现在不是他站哪边的问题,而是要解决问题,小妹的问题显然不是他站在哪边就能解决的。

    “你不是向来知道,秦王早有通房婢妾?”顾峪平心静气地与小妹说着话。

    顾青月点头,紧接着说道:“但是那不一样,婢妾是婢妾,归义夫人又不是寻常婢妾……”

    “就算不是她,将来也会有其他人,我从前没有和你细说过这些,而今你既知道了,便好生想想,是否还能接受嫁与秦王。”

    顾青月不甘心,指着姜姮道:“是她阿姊勾引秦王!”

    “阿月!”顾峪皱皱眉,声音冷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些不是你要思虑的问题,你只思虑,是否还愿意嫁秦王。”

    顿了顿,又道:“或者,你若认为,你能改变秦王,能说服他不要和归义夫人来往,你也尽可一试,而后再做决定。”

    “总之,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

    顾青月愣怔半晌,气得一跺脚,“我没你这个哥哥!”

    哭着跑走了。

    姜姮也被顾青月一番哭闹搅得生了烦乱,也顾不得问顾峪怎么回来了,颦眉看着他道:“我阿姊和秦王果真有那种事?”

    顾峪提着包裹在她眼前微一停顿,意在告诉她,自己刚从大狱回来,怎会知道这些?

    姜姮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出狱了,随口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要三个月么?”

    顾峪驻目望她,拧眉。

    “就这般不想我回来?”

    姜姮察知失言,却也不多做解释,沉默着去接他手中包裹,打算叫人拿去浆洗。

    姜姮扯包裹,顾峪没有放手,看她片刻,随手扔了包裹,把人拦腰抱起进了内寝。

    “你说过的。”姜姮牢牢抓着衣带不给他解,提醒他:“我们一年之后要和离,而今在一起,只是权宜之计。”

    顾峪皱眉,粗粝的大掌紧紧攥着她抓衣带的手。

    她的力量不过是螳臂当车,他果真想要,她没有半点法子。

    他实在想她了,抓心挠肝。

    他攥着她的手扯松了衣带。

    “你又要食言么?”姜姮倔强地看着他,整个身子都是拒绝的。

    顾峪拧眉望她许久,忽而低首,伏在她肩膀重重咬了一口,起身出去了。

    不多会儿,隔壁的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持续了一阵子才没了动静。

    姜姮知道他在做什么,从前也是这般,他若有了情绪,不欲和她行房事,但又难捱,就会跑到隔壁房里冲凉水,冲个几桶凉水,就什么情绪都没了,也就捱过去了。

    顾峪出来时,已是衣装齐整,丰神俊朗,目中也没了方才看她时化不开的欲色,又像平素冷冷沉沉,静水无波。

    姜姮继续问阿姊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阿姊和秦王有那事?”

    方才听顾峪和顾家小妹说话,他应当是早就知晓的。

    顾峪微颔。

    “是不是秦王逼我阿姊?”姜姮决计不相信阿姊会做出与人苟且之事。

    顾峪沉默,他刚才都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阿月没听进去,她也没听进去……

    “你为何不帮她?”姜姮的语气已有质问的意味。

    顾峪眼眸一动,眉心紧了紧,这事也能怪他?他如何帮忙?

    想了想,他徐徐说道:“秦王或许不会是一个专情的人,但也不会亏待跟了他的人,你不必太过忧心。”

    “阿月是你亲妹妹,你就由着秦王胡闹么?”姜姮亦有些气不过,为自家阿姊,也为顾家小妹。

    顾峪轻轻叹口气,甚是无奈。

    “我不是一个女子,我选择的,是将来的君王,而不是一个夫君,秦王或许不会是一个好夫君,但我看来,他能做一个好君王。我只论,他是否能统御天下,安社稷,定民心,管不着他要几个女子,要什么女子。”

    姜姮望他片刻,想来两人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思虑不同,这件事上说不到一起去,也不多言,站起身赶人道:“你入狱多日,母亲很是挂念,你去看看她吧。”

    顾峪仍旧端坐,说道:“我有一事和你说。”

    姜姮默然,等他的话。

    “我这几日就要动身南行,你可愿随我一起?”

    “我不去。”姜姮说的果决,没有片刻犹豫。

    顾峪又皱了眉,望她片刻,再次提醒:“我要南行,镇守南边新收诸城,防镇南王继续北上。”

    他有意加重了“镇南王”三字。

    就见女郎果然眼眸一动,后知后觉地朝他望来。

    顾峪却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好像她去不去都无所谓的样子。

    第43章

    姜姮方才有些烦乱, 没有细听顾峪的话,此刻,认真回想, 他好像说的是, 要带她一起南行?

    防止镇南王继续北上,那不就是,和阿兄近在咫尺?

    顾峪为何要带她一起?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她的目的么,带她去,岂不就是帮她?

    “要去多久?”姜姮问。

    顾峪道:“不知。”

    “果真带我去?”

    顾峪微颔首。

    “若是一年之期到了……”姜姮的意思是,她大概会直接留在那里,再也不回来了。

    顾峪面色平静,“一切都算数。”

    姜姮默然思忖片刻,抬眸看向他, 有些不敢确定地问:“你是在帮我么?”

    是有意送她去见阿兄?

    可是,顾峪为何要帮她?他之前不是多番为难阿兄, 看不得他们好过么,这次为何会帮她?

    “不是。”

    顾峪否定了她, 却没有说到底为何带她去南城。

    “五日之后出发,你尽早收拾吧。”顾峪起身:“我也还有事要办。”

    秦王的意思是让他出狱后直接去衙署, 他等不及,选择先回来看看她。或许他该先去衙署, 差人送信告诉她一声他今日回来,如此, 她不愿他回来的心思大概不会表现的那般明显。

    顾峪离开后,姜姮怔怔坐了半晌,始终有些恍惚,不敢相信真的要离开这里, 真的很快就要再见阿兄了。

    她设想过许多次如何南行,唯独没有想过,是和顾峪一起。

    南行的路程遥远且艰险,但若和顾峪一起,会方便顺畅许多,算来,终究是借了他的力。

    余下这些日子,好好报偿他便罢。

    “春锦,你帮我收拾一下行装,出远门的,四季衣裳都带上。”

    姜姮去了姜家。

    “阿姮,听闻卫国公出狱了?”

    知晓顾峪出狱的人并不多,圣上特意选择仲秋宴后放他,也是有意让人以为顾峪连仲秋宴都没有参加,应当还会在狱中待上一阵子,但姜行还是辗转从秦王那里得到了消息。

    姜姮都没有提前得到什么消息,联想顾家小妹控诉阿姊之言,也不难猜测兄长到底从何处知晓的。

    “嗯。”姜姮淡淡应了声,无意和兄长多言,打算往闺房去寻阿姊。

    “阿姮,你难道在怪我?”姜行看得出她的冷淡。

    “没有。”姜姮神色寻常地应着话,脚步并未停留。

    “还说没有,什么事如此着急,就不能好好和大哥说会儿话?”姜行皱眉道。

    姜姮却没再回应他,加快步子朝姜妧的闺房去。

    姜行只好伸手拦下人,也不再拐弯抹角,说道:“之前说好的副将一事,当是还算数吧?”

    姜姮微微愣怔,实在想不到兄长竟还会提这桩事。

    顾峪落难,兄长连多打听一些消息都不愿费心,如今,怎么有脸来要顾峪当初的承诺?

    “我也不知,毕竟,卫国公答应时,不曾入狱,如今他是何想法,大哥自己去问吧。”

    姜姮撇开兄长,夺路而去。

    “阿姊……”姜姮这般唤了一句,要问的话终是有些难以启齿。

    姜妧却知她要问什么,顾家小妹是撞见了她的。

    “我给你惹麻烦了。”姜妧面含歉意。

    姜姮便知顾青月说的都是真的了。

    这才过去多久?他们就做了那事了?甚至……阿姊竟还亲自去到秦王府上?

    “阿姊,你是被逼的,是不是?”

    明明之前阿姊说,秦王想要纳她阻力很大,得受得住萧氏怨憎,流言蜚语,还要得圣上和韦贵妃的允准。

    而今这一切阻力都没有解决,阿姊竟就被秦王……若不是被逼,姜姮想不通阿姊为何要走上这条路。

    姜妧摇头:“没人逼我。”

    “阿姮,有些事情,若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地来,反而无法得偿所愿,我行事确实有些冒险,但一切皆是我自愿,没人相逼。”

    姜姮愣怔一会儿,淡淡“哦”了声。

    她来这里,本是担心阿姊被兄长或秦王所逼才做出那种事,既然阿姊说无人相逼,她自然也不会再问。

    有些事情她觉得是错的,或许阿姊聪明,能看到错事背后的另一面,故而无所谓对错吧。

    “阿姊,你以后多保重。”姜姮最后这般说了句。

    姜妧从秦王那里知晓顾峪会带姜姮南下镇守,知她这几日就要走,此行当是与自己告别,想了想,问道:“你还会回来么?”

    姜姮笑了笑,“应该会吧。”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你这次去得远,大概也要很久,去和父亲母亲也道个别吧。”姜妧又说。

    姜姮下意识摇头。

    她果真去道别,又要被父亲母亲和大哥逼着去求顾峪允准副将一事。

    “也许很快就回来了呢。”

    姜姮说罢,辞别阿姊离了姜家。

    ···

    回到顾家,春锦正在收拾行装,蕊珠则抱着一只猫崽逗玩,看到姜姮回来,抱起猫崽给她看,笑说:“夫人,你看,成平刚刚送来的,说是家主之前吩咐下来的,让抓一只猫崽给你养呢。”

    那只猫崽也是只狸花,比她原来养的那只还要好看许多,且应当是刚生下来不久,小巧的很,极是招人喜欢,姜姮没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笑着道:“送回去吧,我要南行,总不能让它跟着我颠簸。”

    “不妨事,我们都去呢,能照看好它。”

    “都去?”姜姮以为顾峪不会带那么多人,尤其春锦和蕊珠,她其实不打算带过去,她二人留在神都比去南城要好得多。

    “对呀,还有成平,听说还有几个奴婢。”春锦一面收拾行装一面说道。

    拖家带口,按理说是当如此,想来是顾峪已经定好了的,姜姮没再说话,只仍旧不打算养这只猫,对蕊珠道:“南去的路程太远了,别让它遭罪了,我也没打算养,送回去。”

    “夫人,您以前不是最喜欢养猫的么,好不容易家主同意了,亲自给您抓了猫,怎么又不养了?”

    姜姮没理蕊珠的话,兀自坐去桌案前,翻看仲秋节的人情往来账。

    蕊珠也跟着姜姮三年多了,知道人这副样子就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也没再劝,抱着猫出去了。

    夜中顾峪归来,成平便如实禀了猫崽被送回一事。

    “大约,是夫人不太喜欢,这才不想养吧?”成平把猫崽被退回的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又说:“不如,我再抓一只?”

    顾峪沉默许久,“不必了。”

    她在某些事上的心意格外坚定,她不想养,再抓几只都是白费。

    她那只狸花被燕回带走了,她大约还记挂着,有朝一日和燕回团聚,继续一起养着那只狸花。

    不愿养他送的猫,那就罢了,反正他也不喜欢猫,又懒又馋,除了撒娇取宠,一无是处。

    顾峪只当不曾有过抓猫崽一事,去到凝和院一个字都没提没问,见女郎在桌案旁看账目,便也坐下,拿了兵将名册出来,圈点挑选着此次前去要带的诸副将。

    姜姮随意一瞥,就瞥见了自家哥哥的名字,那名字不在原本的名册内,瞧着是顾峪单独拎出添上去的,兄长名字上头还有一个名字,杨之鸿,应当都是后来新添的。

    他竟然还记着当初的承诺,且没有因为兄长冷眼旁观他落难而反悔。

    “其实,我大哥已经多年不领兵,不选他做副将,也没什么。”姜姮说道。

    “无妨,庸碌之辈也不止他一个。”顾峪在杨之鸿的名字上圈了下。

    忽察知自己所言不甚妥当,抬眼看看姜姮,见人并没表现出不悦,复低眸。

    “嗯……还有一件事。”姜姮看看男人神色,温声说道:“这次去,就不带蕊珠和春锦了吧。”

    顾峪的目光始终落在名册上,仿似全部心思都在眼前正事,随口问:“为何?”

    姜姮自是虑及若将来自己再也不回来,春锦、蕊珠二人怕是难适应岭南生活习性,且她们的家人都在北地,实在没必要让她们随她一起背井离乡。

    “不是还有其他婢子么……”

    姜姮的话没有说完,已被男人打断。

    “她二人伺候你,我放心。”

    这是不允的意思。

    “我说过,我不是帮你。”顾峪抬眼望过来,“你觉得,我会把自己的夫人拱手奉上?”

    他这一去,没有几个月回不来,果真留她在京城,便又像从前的三年一样,一年之中在一起的日子大约没有三个月。

    细算下来,成婚虽三年有余,夫妻在一处的日子,大约不到一年。

    反正怎样都是荒废,不如带她去南城。

    虽然要再次面对燕回这个心腹大患……

    顾峪眉心微微皱了下,低眸看回手中名册。

    姜姮早上刚刚生出的感念报偿他的心思,一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都明明白白说了不是帮她了,她竟还感念此次南行是借了他的力?

    “卫国公,和离书还没写好么?”

    算来,前前后后耽搁了快一个月了,他承诺好的和离书还是没有交给她。

    顾峪皱皱眉,片刻后,掏出一个信封,现写了几个字,签字按印后递给她,沉声提醒:“你应当也记得,毁约的后果。”

    他带她南行,不是为了方便她毁约的,她果真毁约……事情反而好办了。

    “你放心,我记得。”姜姮细看那和离书,看到最后,眉心颦紧,“你日期,怎么写的是今日?”

    他们说定的时候,明明是一个月前。

    顾峪道:“文书是今日写好的,自然要署今日期,你不满意?”

    他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满意,我便再重写一张。”

    “可以重写,但是日期要署我们约定好那日。”姜姮道。

    顾峪面色无波,平静地否了她的提议。

    “口说无凭,立书为契,不管怎样,都是文书何日写成,署何日期。”

    姜姮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为何一拖再拖,一个普普通通,不到四百字的和离书写了将近一个月,原是在耗她的时间。

    她若是不催,他是不是打算一直耗着?

    耗着做什么?多一个月的时间而已,能做什么?

    “卫国公,你这般耗着,是不是不想和离。”姜姮有些不满,倒也不是非要同他计较这一个月,而是觉得,他这个人阴招有些多,防不胜防。

    顾峪神色自若,没有一丝波动,竟然微微点头,“我不是早告诉你,我不和离么?”

    姜姮想起,自己问过缘由的。顾峪最后说的是,怕秦王和阿月婚事不成,他被迫娶秦王的妹妹,所以需要一位夫人来挡灾。

    而今细想,这话分明漏洞百出。

    顾峪哪里是那种受制于人的性子?秦王又哪里蠢到要靠逼迫顾峪娶自家妹妹来拉拢他?

    怪她当初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没有去推敲其中真假。

    当初那桩缘由是他随口编来搪塞她的,那他不想和离的真正缘由,到底是什么?

    姜姮愣愣看着顾峪,不由想到他近日来诸番行事。

    远的不说,就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起了心思抓猫崽给她养?

    顾峪不喜欢猫,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总不能是……对她……?——

    第44章

    姜姮收起和离书, 没再争执,也没再继续追问顾峪因何不想和离。

    一面翻着账目,一面状做随意地说起养猫之事。

    “我记得你不喜欢猫, 怎么突然起了心思养猫?”

    顾峪手下一顿, 眼眸微抬,瞧见女郎目光落在账目上,似乎只是闲聊,没有别的意思。

    她还知道他不喜欢猫,那养猫是什么心思,她就看不透么?

    抑或是,她拒绝养猫,不是因为不喜欢他送的这只,而是因为, 顾及他的意愿?知他不喜欢猫,所以才不养?

    “你若喜欢, 只管养便是。”无须顾忌他的意愿。

    姜姮神色如旧,仍然看着账目, 做无聊闲话道:“我从前也喜欢呀,卫国公不是嫌弃我玩物丧志, 不准养么,怎么现在又允了。”

    顾峪噎了噎。

    “你从前丧志, 是因为养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自己清楚。”

    在知道燕回这个人之前,他确实一度以为,她对什么事都敷衍应付,就是因为一只猫。

    姜姮听了这话, 不生气也不辩驳,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喜欢猫,你不喜,我若养了,岂不是要你迁就我?”

    她抬眸看向顾峪,目光竟有些叫人捉摸不定,“卫国公,你愿意迁就我么?”

    顾峪沉默,他做的不够明显么?她为何有此一问?

    “一只猫罢了,谈不上迁就。”

    男人语气很淡,好像这件事在他看来根本微不足道。

    姜姮笑了下,复低眸看着账目,温和的语声却听不出什么欢喜情绪,“那就是愿意了?”

    顾峪依旧缄默,一个字都不多说。

    “也许是我想多了。”得不到答复,女郎这般说了句。

    顾峪眼睛抬起,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可以那般认为。”

    姜姮状做不解,看着顾峪道:“哪般认为?”

    “认为我,是在迁就你。”男人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就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却并不论这事实背后该是什么复杂的情绪。

    姜姮又笑了下,稀奇道:“卫国公,你为何迁就我呀?”

    顾峪抬目看她,察觉她今日也有些稀奇。她从前哪里会揪着这些与他有来有往地说这么多话?

    怕是早就寻个借口打发他去书房了。

    “我入狱,劳你奔走求人。”

    言外之意,就是这个缘故。

    姜姮默然思忖片刻,知他说的不是实话,却并不立即戳穿,柔声说道:“你入狱终究和我有些干系,我去求秦王,去牢中看你,只是想尽绵薄之力,也算报偿。我做的那些,只是想和你两不相欠罢了。”

    顾峪手中的毛笔在名册上洇出一个浓浓的墨点子。

    又听女郎继续说道:“听成平说,你早就吩咐她抓猫,在你入狱之前就吩咐了。”

    她终究还是戳穿了他的借口。

    “卫国公,你到底因何迁就我呀?”她今夜有些咄咄逼人。

    顾峪默了片刻,忽地合上名册,专心注目地朝她望来,“你觉得是为何?”

    姜姮没想到他会把问题抛回来,愣怔之际,顾峪又说:“你希望是什么缘由,我倒可以顺你的意。”

    他就这般化被动为主动,避开了女郎别有用心的试探和诱导。

    此话一出,他接下来说的所有话,都可以认为是被女郎牵引诱导,不是出自他本心。

    姜姮望他半晌,忽而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卫国公不想说就罢了,说什么顺我的意,好像对我多用心似的。”

    “你要我,如何用心?”

    男人的模样看上去已经认真起来。

    姜姮心中亦有了判断,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知这场谈话不能再继续了。

    “我累了。”

    她倏尔站起,合上账册往桌案上一撂,对顾峪道:“你出去,我要歇了。”

    顾峪一愣。

    这场谈话戛然而止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敢用这种态度赶他走。

    从前,她至多说一句“累了”,然后转身离去,断然不会如此放肆,颐指气使地直接赶他走。

    “没听见么,我让你出去。”

    她比方才更强硬张狂了,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顾峪拧眉,却什么话都没说,拿上自己的东西,走了。

    姜姮命人闩上门,这才舒了一口气。

    虽然不太能确定顾峪是否真的对她动了心思,但是,她很确定,顾峪的这份心思,她不需要,他最好能及时收回去,别再给她什么牵绊。

    ······

    出发的日子近在眼前,顾峪几乎每日都在衙署和皇城奔忙,很晚才回,姜姮也把这几日当作是在神都最后的日子,去了香行安排生意,又支取了三百两银锭送去国子监,以供燕荣这些年在京城求学的花销。

    “怎么一下送来这么多?”唐岳道:“他们在监中读书,花销并不大,你上回送来的一百两,足够他们用上三年了。”

    姜姮说了南行之事,“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再来看他了,往后他读书,求官,官场上行走,我恐怕都不能帮他了,一切请伯父多费心。”

    唐岳微微点头,感慨道:“你待他如此用心,可惜啊,他比他的兄长真是差远了,他的兄长温文尔雅,读书时从未与人起过争执,他却急躁易怒,三天两头就要与人吵一回。”

    姜姮皱眉,气得微微叹了一声,“伯父,我去看看他。”

    不曾想,她见到人时,燕荣又在与人争执。

    “你写的文章就是狗屁不通,怎么,还不让人说了?”燕荣梗着脖子,不畏强权地嚷道。

    与他争执的士子锦袍富贵,出自当朝的柱国世家,对燕荣嗤道:“你写得好,那老师怎么不拿你的文章做表率?偏要拿我的来做,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嫉妒我。”

    燕回讥笑道:“老师为何拿你文章做表率,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的文章能做表率,不是因为你写的好,而是因为你生得好。”

    那锦袍士子一巴掌拍在燕荣头上,说道:“我就是生得好怎样,你有本事也去投个好胎,再来这里笑我文章做得差!”

    燕荣哪里会白白挨打,一拳抡过去打了锦袍士子一个青眼窝。两人便扭打在一起,一旁的士子一边看热闹,一边劝架似的火上浇油。

    姜姮正要过去劝架,一个男子已喝止了两人。

    姜姮认出,那人是刑部都官司郎中杜仲。国子监偶尔会请一些科举出身、颇有才学的京官到监中与诸士子座谈讲学,想必杜仲就是受邀来此。

    他斥责过打架的两人,又训诫了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旁观者,遣散众人后,单独留下燕荣说话。

    “你和沧河郡燕家八郎,燕回,是什么关系?”杜仲看得出燕荣眉目和燕回有几分相像,这样问了句。

    “那是我兄长。”燕荣也知杜仲不似其他沽名钓誉之辈,是有真才实学的,故而对他也很敬重,恭声回答。

    杜仲又打量他一番,拍拍他肩膀道:“那你的性子可是远不如他。”

    燕荣不说话。

    杜仲接着说:“我与你兄长做过三年的同窗,我们一起受教于唐先生门下,那时,监中风气不比现在好多少,但是,你兄长从未看低过任何人做的文章,老师引以为表率,让我们传阅的文章,你兄长都会认真地读,并且从中发现过人之处。就像方才那个,他文章具体如何,我未看过,不做评判,但是,他一定有些见识是我们这等出身之人没有接触过的,他的文章里或许能看出一二。”

    “说起来,当初我能进入监中读书,期间衣食无忧,也是沾了你兄长的光。”

    杜仲也是近来才知晓,原来当初予他钱财让他安心读书的并不是国子祭酒,而是一位女郎,那女郎因为他和燕回合得来,所以连他还有其他几个和燕回交好的士子都一起资助了。

    “我是入监读书第四年中的进士科,彼时若你兄长也在,应当也会在那一年中举,他才学比我要好,我不敢说他会是那年的状元,但是唐先生也说过,他有状元之才,便是不做状元,他的才学摆在那里,真材实料,以后总有机会出人头地。”

    杜仲见燕荣望他不语,又拍拍他肩膀,继续说道:“这世道确有不公之处,但是你我生在这世道,一味抱怨不公,不过是把自己的时间精力耗费在无用的愤慨之中,还给自己处处树敌,你果真有真才实学,不会永远被埋没在这不公里。再者,你兄长也曾师从唐先生,唐先生对你兄长青眼有加,你应当也不希望,唐先生暗暗慨叹你不如你兄长。”

    一番话说罢,燕荣对他恭敬拜了拜,躬身退开,回去读书了。

    姜姮没有叫住燕荣,等他离去,才出声唤句“杜大人”,款步朝杜仲走去。

    “姜夫人。”杜仲对她拱手见礼。

    姜姮微颔回礼,“方才,多谢杜大人出言劝他。”

    “姜夫人客气,我只是尽些薄力罢了。”杜仲在国子监读书时见过姜姮来找燕回,知他二人情谊深厚,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女郎另嫁,燕回失踪……

    但想来,燕荣而今能在国子监读书,当也是女郎从中助力。

    “六年前,多谢姜夫人慷慨相助,我早已备下银钱,想偿还夫人,只是,怕有些唐突,所以一直没有登门,今日既见了,姜夫人看,是送去卫国公府,还是送去您的香行?”

    姜姮想是唐伯父与他说了实情,含笑道:“杜大人不必如此,若执意偿还,便还给唐伯父吧,让他继续做个伯乐,选出如杜大人这般有真才实学的好官。”

    女郎笑意明媚,言语和煦,杜仲望她片刻,自觉失礼,忙低眸收回目光,说道:“姜夫人仁善,既如此,杜某便照做了。”

    “我还有一事,想请杜大人帮忙。”姜姮说道。

    “姜夫人但说无妨,杜某一定尽心竭力。”

    姜姮道:“燕荣如我亲弟弟一般,但我即将离京,不知何时回来,便就是在京城,我能助益他的,唯有钱财罢了,不似杜大人,求学为官都能做他的良师益友,是以我想,请杜大人日后多多开解引导他,他若有不服管教之处,该打该骂,也请杜大人不必手软。”

    杜仲爽快应允,“姜夫人既信得过我,将此事托付于我,杜某必定尽心尽力。”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相伴而行,出了国子监。

    姜姮登车离去,杜仲却愣愣站在原地,望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线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欲要骑马回程时,竟瞥见顾峪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他一身紫袍官服,当是从衙署直接过来的,就是不知何时来的,又为何方才没有出声和姜姮一起离开。

    “卫国公。”杜仲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地对他行礼。

    顾峪沉目,冷眸盯他片刻,不紧不慢地启唇:“你与我夫人早就相识?”

    曾经帮姜姮递过呈请到秦王那里的,就是这个杜仲,彼时他未曾多想,以为这个杜仲只是职责所在,且看在姜姮是他夫人的面子上,才无视秦王一律不准探看的禁令帮忙的。

    今日看来,没那么简单。

    杜仲也不相瞒,说了自己早年读书曾得姜姮相助的事,只从始至终未提及燕回。

    “只是如此?”顾峪像刑讯犯人一样。

    杜仲道:“仅此而已,我对姜夫人唯有敬重。”

    顾峪没再多问,语声沉了些,警告道:“你记住,有些人,便是个背影,也不是你能看的。”

    说罢,放人离去,转身进了国子监去寻唐岳。

    衙署的事忙得差不多了,他今日好不容易回来的早些,听闻她来了国子监,本是来接她的,远远就看见她和杜仲相伴而行,有说有笑,根本没有看见他的马就在国子监大门不远处的柳树下拴着,更不曾留意他就在旁边的柳树林中。

    杜仲说姜姮曾经予他钱财助他求学,他要去问问唐岳,她还相助了哪些人,而今都在何方。

    ······

    燕荣的事情办妥,姜姮陡然觉得神思清爽,她在神都所记挂的,也唯有两桩事,一个是燕荣,一个是樊季容。不管怎样,杨之鸿要随顾峪南下,一时半会儿不能为难阿容。而燕荣这厢,杜仲是个可靠之人,与燕回又曾是旧交,也算有了着落。

    她可以放心南行了。

    刚刚踏进凝和院门,春锦迎了出来,朝房内努努嘴,小声与她禀道:“大姑娘在房里呢,看上去心情很差,要不,您等姑爷回来了再进去?”

    春锦怕顾青月在气头上,又来和自家姑娘吵架,特意跑出来拦人。

    姜姮心情正好,也不想和顾青月闹脾气,觉得春锦此议可行,正打算避到别处去,顾青月跟出来了。

    “嫂嫂。”她哭丧着脸,没精打采的。

    姜姮只能上前安慰她:“阿月,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顾青月更委屈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也不管是否还在院子里,是否当着许多奴婢的面,对姜姮哭道:“我去找秦王了,他承认了。”

    “咱们进去说。”姜姮忙拉着人进到房内,叫其他收拾的婢子都出去,只留了春锦在旁。

    “嫂嫂,秦王承认了,他说他就是看上了归义夫人,还说将来时机成熟,一定会给她该她得的东西。”

    顾青月一边抽泣一边说话。她是鼓起勇气才去找秦王的,她本以为秦王总要解释几句,说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秦王没有,他就那么坦坦荡荡地告诉她,他就是看上了归义夫人,也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他对她还是那么温和有礼,像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她想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归义夫人做出那种事。

    他告诉她,若她依旧愿意嫁他,他会娶,给她做为王妃的体面,不会叫任何婢妾欺负她,僭越她,但是,也希望她有容人之量,不要苛待婢妾。

    若她不愿嫁他,这桩婚事也就作罢,他不会强迫她,也不会因为这些儿女情长去为难她的兄长。

    顾青月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她一直认定自己要嫁秦王的,对他也很满意,各方面都满意。虽然早就知道他有通房婢妾,但王公贵族富贵人家哪个没有,而且她也清楚,秦王做亲王时不会只有她一个,将来果真君临天下,更不可能只有她一个。

    虽曾这么想过,可真正事到临头,她还是有些受不了。

    “嫂嫂,我不想在这里了,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南边。”顾青月几乎泣不成声。

    姜姮心软,想着反正是要拖家带口,多阿月一个应当也无妨,正要答应,听门外一个声音冷道:“不行。”

    顾峪推门而入,对顾青月道:“你就留在这里,面对秦王,好好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免得离开了又想念,做了决定又后悔。”

    “你为什么这么无情!”顾青月此时听不进去什么道理,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伤心地。

    “我是你妹妹,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劝劝秦王不要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顾青月自然也是有些怪顾峪的。

    “我而今劝他,他或许看在我的面子上会收敛一些,但是,他不可能一辈子听我的劝,待你嫁给他,才知他是何等人,彼时,更无退路。现在,你看得很清楚了,他有优点,也有莫大的缺点,你该庆幸,顾家不需要你嫁给秦王去攀附权势,你还有得选。”

    话虽在理,但是字字无情,顾青月责怪地看着他又哭了一阵子,跑走了。

    顾峪在桌案旁坐下,看了姜姮一眼,说道:“此次南行,圣上只允我带上你,你不要胡乱承诺。”

    姜姮随意点了点头。

    “听闻你这几年,相助了很多学子。”他看看姜姮,接着说道:“我去过国子监了。”

    顾峪并没从唐岳那里得到很多消息,除了杜仲和燕荣是他已经知晓的,其他还有哪些学子,是否已经中举,而今身在何方,是否知晓姜姮就是幕后相助之人,他统统没有问出来。

    他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个杜仲,受过她的恩惠,在悄无声息地仰慕着她。

    “你去国子监了?”姜姮自也听出他话中深意,想他概是撞见了她和杜仲说话,问出了一些事情。

    想了想,姜姮不遮不掩,几乎是对他和盘托出,说了当年相助杜仲的始末。

    “当时,他和阿兄很聊得来,但是家无余财,我听阿兄说起他,很是可惜,就多支取了一些钱财,让他安心读书。”

    姜姮看顾峪面色无波,好像对她所言之事早就知晓,想他已经问过杜仲了,思量片刻,接着说道:“当时和阿兄一起的还有几个士子,我都帮助过。”

    “那些人,你可还有联系?”顾峪几乎是咬着牙问的这句话。

    姜姮看着他,状作在思量怎么避重就轻回答他的话,最后模棱两可地说道:“倒是许久不联系了。”

    叫人听来,好像他们之前一直有联系。

    “他们,都是谁?”顾峪的目光已经开始冒火。

    姜姮却摇摇头,拼死相护一般地认真,“这我不能告诉你,他们而今也有在朝为官的,有头有脸,不想人知道他们曾经怎样穷困。”

    顾峪重重出了口气,冷冷笑了下,“燕回知道你帮这些人,竟然,不生气?”

    姜姮点头,丝毫不遮掩,甚至可说是有意夸耀对燕回的钦慕,说道:“阿兄仁厚,当然不会生气。”

    顾峪唇角冷勾,“也是,一个靠女郎养的男人,有什么资格生气?有什么底气去管你,到底养了几个男人。”

    姜姮平静的神色刹时被这句话打破,颦眉站起,又像从前维护燕回一般,攥紧了拳头,好像要与诋毁燕回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瞋目望男人许久,姜姮渐渐松了拳头,复又在桌案旁坐下,扬了扬眉,说道:“我乐意养我阿兄。”

    顾峪皱皱眉,心口的怒火终于再也压不住,沉目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门是关着的,男人径直一脚踹过去,两扇门扉轰然塌落。

    待人离去,春锦命几个婢子来抬踹坏的门扉,小声劝姜姮道:“姑娘,您说了什么,叫家主气成这样?”

    姜姮不说话。

    “姑娘,家主许久不曾这样生气了,婢子看来,家主好像有心和您好好过日子呢。”

    姜姮轻轻吸了口气,连春锦都看出来了?

    “他真有心和我好好过日子,会动不动就发这么大脾气?你可别想那么多。”

    姜姮否了春锦猜测,越确定以后是不能给顾峪好脸色了。

    第45章

    临行前两日, 行装都已收拾好,唯有顾家的账目还在姜姮这里。

    她此去极可能不再回来,那账目必定是要交出去的。

    顾峪新挑的一众管事婢从很好用, 已将之前错综繁杂的账目重新梳理清楚, 新账目也记的井井有条。

    若重新交给小骆氏,只要她维持现状,不自作主张提拔更换她所谓的能人,账目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繁乱,甚至错漏百出。

    姜姮想不出顾家还有谁能来做这个当家主母。

    “成平,叫人把账目都搬出来,再梳理一遍,一会儿随我去见大夫人。”

    成平听出姜姮让权的意思,说道:“夫人, 您不在神都也不妨事的,一切有管事婢子各司其职, 您大可一年查一回账,不必交由其他人掌管。”

    姜姮没有细说其中缘由, 仍道:“吩咐下去吧。”

    成平只能依言照做。

    这厢才说罢,颐方堂来人传话, 让姜姮过去一趟。

    “你要随三郎去南边镇守,离得远, 又得照顾他起居,恐怕没有时间再管这厢的事, 叫我说呢,就还让你长嫂管着,你也好静下心,一心一意照顾三郎。”

    骆氏把人叫过去, 说的也是让她交出账目一事。

    姜姮早就有此打算,自然不会揽着不放,微微颔首道:“账目正在核查,等弄清楚了,我给嫂嫂送过去。”

    小骆氏只当姜姮有意推脱,不满道:“有什么好核查的,前前后后核查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核查好?我还当你出身世家,能耐比我大呢,结果领了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又是重新记账、理账、核查的,现在也没个结果。”

    放在往常,姜姮会沉默不语,由着她抱怨一顿,然后息事宁人。

    而今……她不需要息事宁人,最好能闹得鸡犬不宁,让骆氏和小骆氏和她势不两立,再没有和她共处一个屋檐下的回转余地。

    “嫂嫂记的账目乱成什么样子,您自己不清楚么?”

    姜姮并不吵嚷,文文静静地说:“我也是头回看见这么乱的账目,前前后后核查了一个多月都没有查清楚。我尚没有抱怨,您倒是委屈上了。”

    骆氏并两个媳妇都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都忘了收回去,看着姜姮,先是满眼错愕,愤怒接踵而至。

    “姜氏,那是你长嫂,你们姜家大族,就教你这样目无尊长吗?”骆氏厉声斥责。

    姜姮没有像往常一般忍气吞声,温声辩道:“儿媳不过就事论事,何曾有不敬尊长的心思?母亲若是觉得嫂嫂冤枉,可以调出嫂嫂原来记的账目看看,不止记的不清不楚,诸多错漏,还有许多对不上的地方,若非夫君说到此为止,不让去找嫂嫂对账,说不定,还得抓嫂嫂见官,查一查嫂嫂监守自盗的事。”

    “监守自盗?”顾家二媳秦氏只抓住这一点,看着小骆氏嘟囔,显然已经在怀疑她了。

    骆氏也怔怔看向长媳,“真有此事?”

    “没有!”小骆氏当然不会承认。

    但她这回的狡辩实在苍白,骆氏就算不信姜姮,也清楚自家儿子为人,如果空口无凭,这般污蔑人的话,姜姮决计没胆子说的,因为姜姮果真犯错理亏,不消他们处置人,顾峪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秦氏也不信这话,故意来劝道:“大嫂,你别怕,弟妹不是说三郎也知道这事么,咱们把三郎叫回来,弟妹果真诬陷你,叫三郎休了她!”

    提及顾峪,小骆氏心虚了,面上却依旧不肯承认,扑跪在骆氏面前,哭道:“娘啊,我管了那么多年的账,兢兢业业,精打细算,生怕多花了一文不该花的钱,结果到头来,人家仗着夫君宠爱,一句话,就把我辛苦多年积攒的东西拿走了,还要来说我的不是!”

    小骆氏泣涕俱下,什么体面都不要了,眼见骆氏还在怀疑她,而秦氏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竟果真吩咐家奴去请顾峪回来。

    管账这些年,她怎可能一点私心都没留,自然也是私藏了些钱财,她以为天衣无缝,谁成想姜姮真有耐心把五六年的账目重新整理查核,果真把顾峪请了回来,她只会更加难堪而已。

    “我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去找大郎,省的叫人欺负我!”

    小骆氏边说边哭,就抬起头来四处寻找能撞的地方,大有一头撞死的决心。

    一众婆子丫鬟急忙都拦,骆氏也劝道:“就算姜氏说的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就要你寻死觅活了!”

    秦氏闻言,暗自骂着老太婆一颗心偏在了·屁·股·上,竟连这事都不追究,却也知他们姑侄一心,自己斗不过,怕小骆氏真有个三长两短,婆母又来找自己的不是,遂赶忙过去抱着小骆氏,不叫人寻短见,也做苦口婆心劝道:“大嫂,我们都信你,你一定是被人冤枉了!”

    转头来寻姜姮的不是,“弟妹,你到底要做什么?逼死大嫂你才甘心么?三郎都说了不追究了,你来这里闹是什么意思?”

    姜姮没打算逼的小骆氏寻死,本是决定到此为止,什么话都不说了的,听秦氏指责自己,想了想,没有忍让,说道:“二嫂,不是我来闹的,是母亲传我来说话。至于监守自盗一事,我自始至终说的很清楚,夫君说了不追究、不见官,好像是你说,要递信夫君回来对峙,大嫂才被逼无奈,起了寻短见的心思。”

    秦氏没想到从前逆来顺受、一句话不多说的姜姮竟然性情大变,针锋相对,一个字都不让人了。

    更要命的是,还把她方才使的小心思明明白白说了出来,惹得婆母和大嫂都朝她看来,脸上已有恨恼之色。

    “我叫三郎回来,是想还大嫂清白,哪里是说要三郎回来对峙,你不要血口喷人!”秦氏慌忙争辩。

    说罢,抱住小骆氏哭道:“大嫂,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没了夫君,还要被人这样欺负!”

    事情已经闹到不可收拾的一步,再闹下去,姜姮也怕真的出了人命,遂不再言语相争,打算悄悄退出去。

    “你给我站住!”骆氏大声喝斥,“你才管家几日,就张狂成这样,是不是还要骑到我的头上去!”

    “好好一个家,让你搅得鸡飞狗跳,你是何居心!”

    姜姮依旧不急不躁,徐徐辩说:“母亲,是大嫂问起为何多日查核没有结果,我不过如实说来……”

    “你住口!你给我去家庙跪着!”骆氏气得手指打颤。

    姜姮站着不动,仍是温声道:“母亲,儿媳自觉无错,不能认这罚,儿媳告退。”

    骆氏只顾着错愕,一时都忘了愤怒,反应过来时,姜姮已经离了颐方堂。

    “反了她了,我的话都敢不听,去,去把她给我绑了,给我绑到家庙去!”

    骆氏习惯了姜姮的恭敬柔顺,只觉得她今日言行大逆不道,是在挑衅她这个婆母的地位。

    颐方堂的人很快就追来了凝和院,言是奉老夫人之命,要绑姜姮去家庙。

    领头的婆子是陈富的母亲,早就因为陈富被打罚而恨上了姜姮,这回终于逮住了报仇的机会,也不畏惧姜姮而今的主母身份,领着一众婆子冲进凝和院就要去绑人。

    “你们太无法无天了!哪家的主母能由着你们如此欺负!”

    春锦命凝和院诸婢子拦人,高声说道。

    但凝和院的婢子到底年纪轻,也忌惮这些婆子在老夫人身边伺候,怕打伤了人还要受罚,遂都是推搡劝阻,不敢下什么重手。

    一众婆子却有恃无恐,无甚顾忌,对阻拦的婢子又打又骂。

    “老夫人的话你们也敢不听,真忘了这个家是谁做主了!”

    “打死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小贱人!”

    姜姮命蕊珠去传几个壮硕的护院来内院,朗声道:“住手。”

    声音落下,一众婆子都安静了一刹。

    姜姮平常少有这般呵斥人的威严模样,一众婆子都是讶异胜于畏惧,很快定了神,领头的陈家妇一点也不怕她,扬声道:“三夫人,我们都是奉老夫人的命做事,您也不要为难我们,乖乖跟我们去家庙,别叫婆子们动手冲撞了您!”

    “已经冲撞了。”姜姮看向缩在一旁的凝和院诸婢子。

    方才她们或轻或重都受了伤,有的挨了巴掌,有的被揪了头发,此刻已有人忍不住委屈,在小声啜泣,坚强些的也憋红了眼忍着泪水。

    “我还从未听说过,哪家的主母能叫婆子们追着喊打喊绑,你们受老夫人之命不假,但行事张狂,放肆无度,倚老卖老,恃强凌弱,如若不罚,你们怕是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该怎么做事了。”

    姜姮语声不重,只神色肃静,说罢,就命几个护卫把婆子们押下,每人杖十。

    护卫们不比小丫鬟好欺负,一众婆子只敢威胁推搡,并不敢下重手,口中大声嚷道:“老夫人救命啊,三夫人要杀人呐!”

    不一会儿,凝和院一片哭天抢地。

    动静如此之大,颐方堂怎么会听不见,骆氏气得又差了一拨人来传话,让姜姮放了她的人,最后仍是无果,去传话的人缩着脖子灰溜溜地回去了,对骆氏道:“三夫人来真的,真的在打人,婆子们这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那顿打。”

    骆氏闻言,一屁股瘫坐在榻上,拍案大嚷:“叫三郎回来!叫三郎回来!”

    ······

    顾峪得到消息时,正在衙署会见诸副将,商讨南行事宜。

    禀事的家奴神色慌张,言家中出了大事,要他快些回去。

    顾峪也只得暂罢公务,纵马回了家中。

    他到时,整座府邸已经安静下来,家奴家婢个个躬身低首,大气都不敢出。

    顾峪本是要直接往凝和院去,被自家母亲派人候着截去了颐方堂。

    “你那夫人简直无法无天了!大嫂二嫂叫她骂个遍,我让她跪家庙,她连我的人都敢打!你现在就给我休了她去!”

    骆氏早已气得脸色发白,一看见顾峪,更压不住脾气,一面说一面捶案,恨不得手撕了姜姮一般。

    顾峪缄默片刻,不安慰母亲也不指责姜姮,淡淡道:“她不会平白无故骂人,也不会平白无故打人,具体因由为何,待我查清楚,再来向母亲交待。”

    “还查什么?你大嫂差点叫她逼死,你忘了你兄长临死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好好照应两个嫂嫂,如今你夫人这般欺负她们,你还要护短么?将来九泉之下,你有脸见你的兄长吗?”

    顾峪却不再说话,对母亲再拜,出了颐方堂,径直去了凝和院。

    此刻已到了晚食时间,凝和院已经归于往日平静,好似不曾打罚过什么人。

    姜姮独自坐在食案旁,气定神闲的吃着饭,文文静静模样,全然不似颐方堂的气急败坏。

    顾峪在案旁另一侧坐下,平静说道:“告诉我怎么回事。”

    他既问了,姜姮也不遮掩,将前因后果全须全尾地说了,言毕,不为自己解释,也没有多一个字的分辩求情,全凭他自己决断。

    顾峪知道她不是个无理之人,更不会做无理之事。

    就这件事而言,她没有过错。

    但是,也和她从前性情、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若放在从前,今日这场冲突大概都不会发生,遑论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于要去衙署请他回来处理。

    自从拿到和离书,她好像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变得放肆大胆,无畏无惧,也变得不留情面。

    “卫国公,账目已经理好了,你可差人给长嫂送过去。”姜姮说道。

    闹归闹,顾家的账目她还是要交出去的。

    “谁说要让长嫂管这些。”顾峪神色淡漠,瞧着并不生气。

    姜姮望他一眼,也是没有想到家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竟然还能如此镇定,没有像他的母亲嫂嫂们指责她目无尊长,出言不敬。

    “账目不必交还,一切如旧。”

    顾峪说罢,就要离开。

    “卫国公,”姜姮唤停他的脚步,“还是交给嫂嫂吧,我今日行事,母亲和嫂嫂必然已经不能容我,你把账目交过去,也算是个交待。”

    顾峪没有说话,驻足站了许久,似在考量什么,过了会儿,转身来问她:“你以后,都会如此行事么?”

    如此强硬,如此果决,如此敢说敢做,敢打敢罚?

    姜姮明白他的意思,今日之事,整座府邸都看出她有多异常。

    和她从前太不一样了。

    “卫国公,今日的事确实完全可以避免,只要我乖乖听母亲的话,听长嫂的抱怨,二嫂的嘲讽,一切争端都不会发生,顾家会继续风平浪静,家宅安宁,更不必去衙署请你回来处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没有人会习惯退让,也许母亲和嫂嫂们习惯了我的退让,才会那般肆无忌惮地抱怨、责怪、嘲讽,一旦我变了,不再退让,那么争端必起,这个家永远不会有安宁。”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卫国公,不妨与你说句实话,我今日行事确实撕破脸皮了,往后,我们不在一处还好些,如果在一处,依母亲和嫂嫂们的性子,还有对我的憎恨成见,你恐怕,也要时不时就要被卷进来断一桩家务事,久而久之,怕顾家就成了神都的笑话。”

    顾峪默然,定定望她许久,忽而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笑了下。

    “所以,你是觉得,我们终归要和离,没有必要再维持一团和气,索性就撕破脸皮,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姜姮的心思当然不止如此,却没有说太多,只道:“你可以那般认为。”

    “你想把账目交出去,是觉得已经彻底得罪了母亲和嫂嫂,再无可能在这府里待下去了?”

    言至此处,顾峪忽然有些明白了她性情转变如此之快、行事如此放肆大胆的缘由了。

    她该不会是以为,和他的家人彻底闹翻,他们就再也没有不和离的可能了?

    他看见姜姮点了点头,像模像样地解释起来。

    “闹成这样并非我所愿,但是,我不可能永远退让。”

    言外之意,幸而她要南行了,不然,以后这种争端只多不少。

    顾峪折返,复在桌案旁坐下,望她一会儿,说话的声音陡然温和许多。

    “你不退让,自有旁人就要退让。”顾峪也拿起筷子吃饭,稀松平常地好像家中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什么争端都不曾有。

    “你不必管什么家无宁日,就像在战场一样,你退我便进,你弱我便强,相反,也是一样道理,你进一步,旁人自然就要退一步,你强了,旁人自然就要弱下去,从前,你退他进,你弱他强,能得安宁,今后,你进他退,你强他弱,一样能得安宁。”

    姜姮发愣,怔怔望着顾峪。

    他这话什么意思?鼓励她以后都像今日行事,把他的母亲和嫂嫂压制下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可是一向孝顺,怎么可能纵容她去压制他的母亲?

    她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竟然没有一点生气?

    “你不生我的气么?”姜姮不该问的,可实在有些纳罕。

    顾峪微微摇头,“你说的不错,没有人会永远退让,那是个无理要求。”

    “你……”

    顾峪这般反应,着实远远超出姜姮的意料了。

    第46章

    凝和院才问罢前因后果, 顾峪一顿晚饭还未吃完,又被颐方堂来人请了去。

    “你现在就写休书,也别让她跟你去南边照顾你了, 你今日休了她, 我明日就再给你寻个,不耽误你远行!”

    骆氏到现在都没有消气,横眉冷目、怒不可遏的模样,说罢话,还命婢子拿来纸笔,要顾峪即刻写休书。

    小骆氏和秦氏坐在一旁,还是一副被人欺负地生无可恋模样,时不时便拿帕子擦擦眼角,好似眼泪没有停过。

    顾峪端坐, 并不与骆氏顽抗,平声静气地说道:“母亲要我休她, 自无不可。”

    “但是,母亲须得告诉我, 为何要我休她?”

    骆氏只觉得顾峪在找茬儿,“她把你娘都气成什么样了?你还要问为何休她?你是不是想把你娘气死!”

    顾峪仍旧不恼, 循着骆氏的话问道:“她如何气母亲了?”

    “她胆敢当众不听我的话,还打我的人, 我不能生气?”

    骆氏说起姜姮的不是来,只觉一千句一万句都道不完, 指着旁坐的两个儿媳:“她还顶撞你两个嫂嫂,逼的你两个嫂嫂寻死觅活,你还要护着她么?”

    “你大嫂管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结果她掌了家,来说你大嫂监守自盗,别的不说,就说她又是管家又是为你大哥抚育儿女,多给她一些钱财怎么了?要说偷盗那么难听?”

    小骆氏顺着婆母为自己出头的话,绞了帕子捂住口鼻,哽咽起来。

    “还有你二嫂,你二嫂平常多温顺恭谨一个人,不争不抢的,也叫她说的一肚子坏水,想害你大嫂呢,逼的你大嫂二嫂抱头痛哭,寻死觅活,这不是她的错?”

    秦氏听这话,也做小骆氏以帕掩面哽咽状。

    顾峪一言不发,听着母亲声色俱厉地控诉了许多,最后,听母亲没了话,才问道:“母亲说完了?”

    骆氏不答话,只气得重重喘着气,哼了声,别过头去不看顾峪。小骆氏和秦氏都在旁轻轻哽咽。

    顾峪全当没有听见两个嫂嫂抽噎,只看向骆氏道:“母亲,儿子已经问清了前因后果,这桩争端里,自始至终,我夫人都没有错。”

    “与嫂嫂言语相抗,不过是寻常口角,兄不友则弟不恭,母亲若一定要论个对错,那儿子觉得,兄不友在先,该是兄长的错。”

    “你!”骆氏差点儿叫他气吐血。

    “母亲息怒,儿子只是觉得,一味生气没有什么用,母亲还是先把对错理清楚。”

    顾峪继续说道:“母亲说长嫂为顾家付出良多,居功至伟,理当多得一些钱财,儿子无异议,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嫂嫂若有此意,应当明言,明明确确记在账目上,她该多得多少钱财,如果是这样,儿子不会多问一句,也绝不会由着我夫人以‘偷盗’二字去议论讥讽嫂嫂。”

    “说起管账,我夫人也曾管着牡丹园的账,我记得嫂嫂曾因牡丹价高怀疑我夫人中饱私囊,如此说来,嫂嫂似乎并不觉得管账之人比旁人更辛苦,应当多劳多得?”

    顾峪看向小骆氏,“嫂嫂,你还记得此事么?”

    小骆氏只是抽噎,不说话。

    顾峪也不逼问,仍是平静道:“不管怎样,不问自取是为偷,嫂嫂确实有不妥当的地方,我不追究,并不代表嫂嫂做的是对的。我夫人不过说了实话而已,实话难听,但,实话无错。”

    骆氏听顾峪一条条一缕缕说的头头是道,条分缕析,总之就一句话,他的夫人没错,错的都是长嫂。

    “那你二嫂呢,你二嫂有什么错?”

    顾峪看向秦氏,“二嫂觉得,我夫人如何欺负你?”

    秦氏眼见顾峪夫妇同心同德,一致对外,哪还会没理扭三分地狡辩,识时务地服软道:“三郎莫怪,弟妹哪有欺负我,不过话赶话起了些争执,是我说话不过脑子,弟妹也没说错什么,后来和大嫂一处哭了会儿,也是触景生情,想到你那早死的二哥罢了。”

    骆氏听秦氏这番话,恼恨她是一颗墙头草,只当着顾峪的面不好训斥人,遂撇开她不理,继续对顾峪道:“那姜氏顶撞我呢,不听我的话,打我的人呢,也没有错?”

    “如我方才所言,这桩争端里,到您让她跪家庙之前,她是没有错的,那您出于何故,要让她去跪家庙?”

    骆氏哑口无言,却是发自本能的愤怒,斥道:“她出言不逊,惹我生气,我不能罚她去跪家庙?”

    “据我所知,她对母亲并无不敬之语,何谈出言不逊?母亲生气,到底是因她出言不敬,还是因为,您在意的人在这场争端里处了下风,丢了颜面,您怒其怒,恨其恨,才想要惩罚我的夫人。”

    “你!你!”骆氏欲辩无词。

    顾峪继续道:“母亲,您是家中长者,三个都是你的儿媳,争端起时,您本该秉公处理,但是您由着自己的心意,不问对错,不问是非,全凭喜恶决断。”

    “姜氏无错被罚跪家庙,本就是无理要求,她拒绝这无理要求,自也没错,至于责打一众婆子,更是她作为主母应有的权责。”

    “所以,母亲觉得,她到底何错,非要我休她?”

    骆氏一个分辩的字都说不出来,她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可是顾峪一通是非对错的分析,她也挑不出毛病来。

    她就是觉得生气,原先是气姜姮,现在,是气自家儿子不和自己一个鼻孔出气。

    “你跟你娘我论对错,我告诉你,我做的最错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你给我去家庙跪着!”骆氏指着门的方向,对顾峪怒声说道。

    顾峪这回没有争辩,自座中站起,将抬步,看向小骆氏道:“嫂嫂,阿瑶阿姿都已是豆蔻之年,再过两年就要及笄,马上也便要许人了,望你以身作则,好生教导他们,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不要学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人笑话顾家出来的女郎疏于管教。”

    小骆氏听罢,先是瞪大眼睛愣怔半晌,而后没忍住伏案大哭,“大郎,你带我走吧,你瞧瞧我在世上受的什么罪呀!”

    顾峪微微皱眉,看人一眼,终是没再说话,独自往家庙去了。

    ······

    “跪家庙?”

    消息递到凝和院,姜姮怔忪许久。

    “是呀。”蕊珠小声道:“那毕竟是家主,家中最尊贵的人,在朝中也有头有脸,老夫人真还是当个儿子教训呀,说罚就罚。”

    姜姮也没想到骆氏会这般做,罚她就罢了,骆氏向来也不怎么喜欢她,但顾峪是她亲儿子,且毕竟已经成家,骆氏罚起来还是不管不顾的,丝毫不顾及人的脸面。

    “卫国公去了吗?”姜姮问。

    “去了呀,家主哪里会忤逆老夫人?”蕊珠又道:“姑娘,家主晚饭都没吃,咱们要不要去给家主送点东西吃?”

    “不然这么跪一个晚上,再累病了,咱们就走不了了,说不定老夫人又要找什么麻烦。”

    姜姮原本是要拒绝的,听蕊珠这么一说,觉得有理,命人拿了些点心吃食,也去了家庙。

    ······

    顾峪荣贵之后才营家庙,不似世家大族往往上溯百世,顾家家庙只供了顾峪父、祖两代并顾峪两位早亡兄长。

    祭拜过父祖,顾峪在两位兄长的灵座前跪下,对他二人深深三叩首。

    他知道,若论对错,他今夜一番话没有错处。

    可若论情义,他觉得愧对兄长。

    他答应过两位兄长,不会让两位寡嫂孤苦无依,所以荣贵之后,他没有分家。

    便是后来不胜其烦,从同居共爨(cuan)变成了分院分食,钱财上,他也没有亏待过两位寡嫂。

    但两位寡嫂许多言语行事,他总不能一味纵容。”大哥,二哥,如果你们觉得我做错了,这回,就别再保佑我了,送我下黄泉吧。”

    顾峪在两位兄长灵座前奠酒,这样说道。

    “三哥,你说什么呢!”

    顾岑听闻顾峪来跪家庙,也提了酒过来,在两位兄长座前奠酒,说道:“大哥,二哥,如果你们在世,一定不会纵容两个嫂嫂如此胡搅蛮缠,我知道你们是明理的,一定会继续保佑三哥。”

    “三哥,别跪着了,大哥二哥肯定也不想让你跪着,你后日就要出发了,再跪坏了膝盖,一瘸一拐的,岂不是叫人笑话?母亲想不了这么多,你别什么都听她的。”

    顾峪又在兄长灵座前奠过酒,方踞坐于蒲团上,做兄弟对饮状,一面喝酒,一面问顾岑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陪你啊。”顾岑酒量不好,怕喝多了又一头睡过去,遂并不喝酒,只坐在一旁给顾峪倒酒。

    “三哥,你有没有察觉嫂嫂变了?”

    怕顾峪不知自己何意,特意强调:“我说的是三嫂嫂。”

    顾峪不说话,但是也没有给顾岑冷眼,没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说嫂嫂变得不好了,我就是奇怪,嫂嫂怎么会突然就……这么……?”

    顾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好,顿了顿,终于想到一个有些夸赞之意的词,“这么……厉害了。”

    顾峪仍是沉默。

    顾岑便问:“三哥,你是更喜欢嫂嫂从前的样子,还是嫂嫂现在的样子?”

    顾峪没有回答,心下却不由自主随着这话想了许多。

    姜姮从前是什么样子?

    嫁给他之前,他只记得初见的一面,一袭石榴红裙,满身的水光,明媚的像五月的榴花,光彩耀目。

    嫁给他之后,少言寡语,温静恭顺,人人都说她像姜妧。

    他起初也觉得很像,却始终没有仔细想过,到底哪里像?

    除了相貌,他们姊妹两人还有哪里像?

    似乎是,初见姜姮时,她浮在水中看他的眼神,干净明澈,好像果真如姜行所说的那般,她靠近他,是以为他溺水了,想去救他,不是有意勾引。

    那个眼神,他在她的阿姊眼中也看见过,便就是那个冬日,姜妧在营所为他求情,求姜行放过他时,彼时,她的眼神也是干净明亮的。

    但是后来,他在姜妧眼中再没见过这般清亮干净的目光。

    而今,更觉得他们姊妹二人除了容貌,哪里都不像。

    姜姮现在是什么样子?

    不过是她本来的样子罢?

    “她不是突然变了,她是……有那样厉害的根骨。”

    顾岑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峪这是在回答他第一个问题。

    “根骨?”顾岑好奇。

    “你大概不知,她从小是个不吃亏的性子,经常与人打架,就那位梁国公夫人,你可知道?”

    顾峪几碗酒下肚,看着顾岑,少见地多话起来。

    顾岑连忙点头,接上他的话道:“知道,前朝公主嘛,怎么,嫂嫂还和她打过架?”

    顾峪微颔首,“梁国公夫人是她手下败将,至今未能忘其辱。”

    顾岑惊呆了,“梁国公夫人那可是有名的泼辣,竟连嫂嫂都打不过?”

    顾峪灌了一口酒,轻轻颔首。

    “这……一点也看不出来呀……”

    顾岑越发来了兴趣,“嫂嫂从前那般喜欢和人打架,那怎么没有像梁国公夫人那般泼辣呢?”

    顾峪沉默许久,瞧上去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顾岑便兀自推测道:“想是姜家大族,家教严苛,嫂嫂虽然幼时顽劣,长大以后就收敛了性子……”

    “不是。”顾峪似乎不太想聊这些,却还是开口否了顾岑的猜测,“不是姜家。”

    “是……”顾峪连灌了三大口酒,“是她一位远房表兄。”

    姜姮幼时常与人打架的事情,顾峪原先并不知晓,是燕回为了叫他知晓,他与姜姮的青梅竹马事,故意告诉他的,他后来也有意去查探了一些。

    不得不承认,姜姮幼时若无燕回相伴,不知道会成为什么样子。在此方面来说,顾峪是愿意感念燕回用心的。

    “不过,你嫂嫂只把那位远房表兄当亲戚,没有什么心思,你不要乱想。”

    顾岑不明所以地“噢”了声,他一句话都没说,哪里表现出乱想的意思?三哥何必如此急于解释?

    顾峪接着说:“且后来,她那位远房表兄来京城读书,你嫂嫂也助他良多,算是报偿他了。”

    顾岑顺着话问道:“嫂嫂如何助他的?”

    不像方才不愿提及燕回,顾峪似乎很乐意说起这桩事,眉梢都掩不住欣赏嘉许的愉悦之色。

    “你嫂嫂仁义,这些年相助了许多求学的寒门士子,她那位远房表兄也在此列。”

    顾岑愣怔片刻,也面露钦佩道:“真的?姜家出来的女儿果然不一样,竟如此宅心仁厚……”

    “不是姜家。”顾峪眉梢悦色不减,“是她自己的香行,她做的事跟姜家没有关系。”

    顾岑愈生敬重之心:“仅凭嫂嫂自己?那嫂嫂真是了不得,商人重利,嫂嫂的生意真不算大,竟不辞微薄之力助人于微末困境。”

    顾峪举杯与顾岑相碰,显是十分受用。

    这话不是夸他,却胜似夸他。

    “三哥,怎么从前从未听你提起过?”顾岑随口一问。

    顾峪眉梢的悦色微微一滞,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你嫂嫂从前不曾说过,我也是最近看她香行的账,发现一些端倪,她才与我说的。”

    顾岑自是又一番称许,言是三哥有福,娶了个好嫂嫂。

    顾峪什么话都不说,只唇角微微翘起满意的弧度,也不知是满意顾岑的话,还是同顾岑一样,满意姜姮。

    “嫂嫂,你怎么来了?”

    顾峪正喝酒,听顾岑欢喜又意外地唤了声。

    转目望去,姜姮带着蕊珠已进了家庙,站在供奉两位兄长的室屋外,蕊珠手里提着一个食匣,手臂上也搭着一件物什,但叠在一起看不出是什么。

    “四郎君,我家夫人疼惜家主晚饭没怎么用,特意来给他送些点心,还有一份护膝。”

    来给顾峪送东西确实是姜姮的意思,但自蕊珠口中说出,方才一番怕骆氏找麻烦的考量一点都听不出来了,唯剩温柔妥帖、比千金还重的浓情蜜意。

    姜姮并不需要这份浓情蜜意,只当着顾岑的面也不好直接推翻蕊珠言语,遂看向顾峪解释:“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你若病了,耽误行程不说,也怕圣上有别的想法。”

    不是疼惜他,只是想按照原计划行事。她已经撕破脸面了,也不想在顾家再多待计划外哪怕一日的时间。

    “三哥,嫂嫂说的是,你快回去吧,母亲那里我去解释。”

    顾峪这回算是戴罪立功,若将要出发又向圣上告病,只怕圣上不会以为他果真病痛在身,只会觉得他心有怨恨,故意称病不出。

    顾峪看看姜姮,没有推脱,起身出了室屋,对顾岑道:“既如此,一切就交给你了。”

    ······

    顾峪随姜姮一起回了凝和院。

    因着蕊珠已经把吃食摆在了凝和院的主房,当着众婢仆的面,姜姮不好赶人,只能由着顾峪在自己房里用了些饭。

    等他用罢饭,漱洗之后,姜姮屏退诸婢仆,脸色立即冷下来,不留情面道:“卫国公,饭吃完了,该回你的书房了。”

    顾峪已知她这急转而来的泼辣性情是为了什么,瞧着人故意拿出来的冷样子,竟一点都不嫌厌生气。

    他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作为夫君,他自然有些气她瞒着他出资相助那些求学的士子,气她被他没有办法把握的人暗中思慕觊觎。

    但是,如顾岑一般,他并不真的反感她帮助那些寒门士子。

    这样的她,再怎么冷性情,再怎么张狂放肆,都不会没有分寸和底线。

    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却偏偏问她道:“你若以后都是这副性子,燕回能忍你么?”

    姜姮知他厌恶燕回,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想在他面前多讨论阿兄,偏偏他总是耿耿于怀,不断提起阿兄,前两日还嘲笑阿兄要靠她来养。

    “我阿兄可不似卫国公狡诈多变,不管我什么性子,阿兄都不会嫌弃。”

    姜姮也故意拿他和燕回比较,还不忘明显的厚此薄彼一番。

    谁知,这回顾峪竟然没有生气,没有像上回怒目瞪她片刻,然后摔门而去。

    他望着她,平静的眼眸里浮动着让人看不明白的光芒。

    “你怎么还不走?”姜姮颦眉,一副耐心都被他耗尽的样子。

    顾峪忽而笑了下。

    姜姮是半点礼貌体面,半分好脸色都不给他,直接说:“你笑什么?”

    顾峪的笑意很淡,声音也不重,“我今日行事可有错处?”

    姜姮微微一愣,不知他冷不丁地问这句是何意思,想了想,以为他是被自家母亲罚跪家庙,心中对自己是否错了一事摇摆不定,这才来问她,遂道:“旁人如何想我不知,但我看来,你没有错。”

    她说罢,顾峪那原本只留在唇角、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终于跃进了一双望着她的凤目。

    “既如此,你为何这样对我?”

    姜姮瞧他眼中笑意,觉知自己一时心软不察,竟又给他好脸色了。

    “你受不了,可以不来。”姜姮微微昂着头,又恢复了高高在上、蛮不讲理的泼辣样子。

    “我若受得了呢?”

    男人的声音温和清淡,却一点都不似玩笑话。

    姜姮愕然之下,下意识看向他,不想,他已近前扯了她的手腕,像从前耳鬓厮磨那般,按着她腰肢贴近。

    “我若受得了,我若像燕回一样,不论你什么性子,都不会嫌弃——”

    他微微停顿片刻,神色比方才更认真了,“都甘之如饴,你可愿意,继续做顾家的主母?”

    姜姮眼中闪过片刻的慌乱。

    她从没想过顾峪会有说得如此直白的时候,她这些日子的乖张行事,是要把他远远推开的,顾峪那般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她越推,他越近呢?

    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

    看来,还是她的手段不够狠,言语不够重。

    “卫国公,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她状作完全听不明白他的话,引诱他说得再直白一些。

    顾峪却不说话了,只是这般按着她,定定望着她。

    “你是说,想与我继续做夫妻?你是,在挽留我?”

    他不说话,姜姮便继续诱导,不再抗拒他抱着她的亲近,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做出不敢置信又掩不住窃喜的模样,“你是,对我动了真心?”

    顾峪并不推开她的动作,垂下来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按在他胸膛的白净小手,“摸不出来?”

    姜姮摇头,“摸不出来,我要听你说出来。”

    顾峪沉默。

    姜姮便继续诱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敢说,我怎么敢信?”

    “是,就如你说的那般,我要你留下。”

    男人的话倒是很容易就被套出来了。

    姜姮愣怔片刻,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推他道:“卫国公,你喝醉了。”

    但男人纹丝不动,还是那般亲近的拥着她,用无比清醒的目光看着她,无比清醒地告诉她:“我没醉。”

    姜姮仰头看着他,神色认真,好似真在判断他是否醉了,最后问:“果真没醉?”

    “没醉。”他答。

    “那你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嗯。”男人的回答虽只有一个字,但清醒而笃定。

    姜姮又笑了笑,正色说道:“卫国公,既然你没醉,那你便听好——”

    她温柔的眼眸中虚假的笑意也在顷刻收回,只剩计谋得逞的戏弄和讥笑,“你的真心,我不稀罕,我这辈子想嫁的夫君,唯有阿兄一个。”

    她看见,那双清醒笃定的凤目,忽如灯灭。

    按在她腰上的大掌骤然收紧,几乎要把她拦腰掐断。

    第47章

    顾峪知道姜姮在故意气他。

    她不是那种刻薄的人, 更没有坏心思去讥讽欺负什么人。

    今日为了气他,真是煞费苦心了。

    她如此肆无忌惮,敢循循善诱、苦心孤诣地勾他说出真心话, 又无情地讥笑丢弃。

    不怕他生气么?不怕他气急了, 对她做出什么事么?

    她心里是有依凭的,她不怕他做出什么事。确切来说,她当是早就察觉了他的心思,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作什么都不知晓。她言语行事一次比一次过分,自是要明明白白地推开他。

    但是,她对他做这些,不怕他生气,不怕惹祸, 所依凭的,也是他的真心罢了。

    她知道他对她有意, 所以,恃宠而骄。她在依仗着他的真心, 来对他作恶。

    她说的这些话,一定都不是真心, 都是为了与他置气,为了推开他、拒绝他罢了。

    他一个字都不会放在心上, 一个字都不会当真。

    他的手臂还如铁索一般牢牢箍在她腰上,姜姮知道自己挣不脱, 也不再白费力气,抬眸望着他透着些戾气的凤目,“卫国公,又要像那日狱中一般, 羞辱我么?”

    他抱她贴的很紧,几乎入骨,她能察觉他起了欲·望。

    她知道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

    “怕我会那样对你?”

    顾峪还是从她强作镇定的眼眸中看出一丝惊惧,故意加重几分力道,掐着她腰把人托了起来。

    姜姮双手握拳抵在他胸膛,倔强地望着他眼睛。

    他微微低首,姜姮仰身后躲。

    他顿了顿,俯首更低了些,逼的姜姮脑袋靠在了墙壁上,退无可退。

    她没了退路,顾峪也不再逼近,但通身的威压还是令人有些悚然,姜姮的身子在僵硬中微微有些颤抖。

    “如此怕我,怎么还敢戏耍我?”

    他声音不重,就是听来有些冷,叫人头皮发麻。

    姜姮不说话。

    此时再多一字一句,都可能会成为点燃男人怒气的火星子。他对她动了心思不假,但那心思能有多重多深?能容忍她一再的讥讽戏耍?

    姜姮还是决定适可而止。

    幸而,男人只是逼在眼前望着她,没有更多过分的动作。

    “我有些喝多了,头疼,揉揉。”

    他冷不丁地这般说了句,额头更倾低了几分,方便她揉捏。

    他的声音还是低沉冰冷,似是不容拒绝的命令,也似……在给她一个不让他那么愤怒的机会。

    他微微透着些酒气的面庞就压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抿直的唇瓣几乎抵在了她的唇上,仿似下一刻就会衔住她。

    姜姮选择抓住他递来的机会,抬手,如他所言,给他捏了捏额头。

    “好了。”

    只捏了两下,姜姮便放手,“卫国公,你不是说你没醉么?”

    怎么现在又忽然喝多了?

    顾峪倒是没再逼迫她继续给自己揉捏额头,还算满意她的识时务,松手放开她,自己捏了两下额头,似是自言自语,“今日酒烈,头疼得很。”

    说着话,不劳姜姮赶人,竟然朝房门走去。

    直到顾峪消失在视线里,姜姮才晃过神。

    他就这么走了?

    他明明因她的戏耍很生气,差点把她的腰都掐断了。

    她以为,他就算克制着不会再像狱中那样对她,总要少不了反唇相讥,说不定,又要冷嘲热讽她的阿兄几句,然后摔门而去。

    结果,他就这样走了?

    果真是酒烈,他头疼,没有功夫和闲心与她置气么?

    不管怎样,他走了就好。

    姜姮松了口气。

    ······

    顾峪一行人南下,定的是和燕回几乎一样的路线行程,出神都至渡口乘船,几乎再没有陆行计划。

    不想,船行才一日,便有一名副将晕船不适,呕吐得厉害。

    此次南行作战不比在北地,船行会是常事,晕船者是不适合此行的。

    顾峪遂当即做了决定,命那副将在下个渡口下船,自行折返。

    那副将得了消息,不愿这般灰溜溜地回去,拖着病体求到了顾峪跟前,恰逢他去其他船上巡查,没有见到人,只碰上了姜姮。

    听闻他来意,姜姮宽慰道:“晕船确实难受,但也不是没有法子可解,待会儿你好生同卫国公说说,或许有转机。”

    那副将一听,喜道:“姜夫人可有妙法?”

    姜姮曾听燕回说过,他刚到南城时,也经常晕船,后来时间久了,他又刻意做过些训练,就再也不曾晕船不适了。

    姜姮遂与那副将说了些燕回告诉她的法子,“听说南地军卒都是这般训练,大概要受些罪,但应当是管用的。”

    那副将听后连连道谢,又道:“早年就曾蒙受夫人恩惠,未及报答,今日又得夫人相助,某实在感激不尽。”

    姜姮闻言,讶异地打量他许久,终于有些记起他了。

    他似乎是六年前和燕回一起来京求学的一个士子,姜姮见过他几面,但彼时他尚算白净,身上也有一股书生气,不似现在肤色黝黑,人也糙了许多,以至于她都没认出他来。

    “你是赵子兴?”姜姮隐约记得他是叫这个字,至于名讳,他们同窗之间不称名,她未听燕回提起过他的大名,自然是不知晓的。

    赵青没想到姜姮竟然还记得他的字,受宠若惊,一时还有些汗颜,道:“正是在下,当年夫人慷慨相助,本是叫我一心求学的,奈何我天分不足,亦没有恒心,读书三年无果,便去投军了。”

    姜姮笑了笑,“你而今能被卫国公选为副将,想来是有些过人之处的,说明你当时的选择不错,有时候一条道走到黑,未必是好事。”

    赵青低头不敢直视姜姮笑意温煦的眼眸,“承蒙夫人夸奖,其实我只是折冲府一个小小副尉,是卫国公不拘一格擢选我做了副将,谁曾想,我竟如此不争气,不过坐个船,就难受成这般……”

    姜姮又宽慰几句,还叫蕊珠给他一些茶饮子,并教了几处缓解晕船不适的穴位按摩手法。赵青亦学得不亦乐乎,概因此刻心情舒畅,他因晕船而起的病色竟去了很多,顾峪来时,他已是神采奕奕,一点儿也不像晕了船的人。

    赵青对顾峪说了来意,恳请他不要将他遣返,“大将军,您看,属下已经好许多了,方才夫人还教了属下许多法子,属下回去一定勤加练习,如果到了哪里,属下依旧晕船,就算打不了仗,总能做些杂役。”

    顾峪看看赵青,再看看他旁边放着的女郎用的鞶囊。

    赵青忙解释:“这是夫人给属下的茶饮子,说是能解晕船的不适。”

    顾峪不说话,眉宇微乎其微地皱了下。

    那茶饮子,他都没有。

    姜姮倒是大方,才见赵青一面,就给这给那,说东说西,把她为着船行做的功课几乎倾囊相授。

    “我不缺做杂役的兵,我选你来,也不是让你做杂役的。”

    顾峪的意思很明显,不留。

    “大将军,我只是说如果打不了仗能做杂役,从这里到永州还有几日时间,我能克服这个问题。”赵青再次恳求道。

    顾峪不再多话,摆手示意他离开。

    “大将军!”赵青并不离去。

    姜姮在旁瞧见,不好直接插手,眼神示意赵青暂时退下。

    待人离去,姜姮却也并不求顾峪,而是去找了自家哥哥。

    这条船上住的大部分都是顾峪家眷,只有姜行一个外男。

    听罢姜姮来意,姜行摆手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多手多脚?这是军谋大事,你不要随意干涉。”

    姜姮道:“当初我若不多手多脚,大哥又怎么会在这里?”

    姜行听她翻旧账,心生不悦,“那能一样么,我是你亲兄长,你去找卫国公说一说求一求,在情在理,那个赵子兴,和你我非亲非故,我去找卫国公求情,拿什么理由来说?我总不能说是你让我去求的,卫国公若是再问我,你为何替那赵子兴求情,我怎么答?”

    他苦口婆心道:“阿姮,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消停些吧。”

    姜姮真是没有想到,当初卫国公入狱,兄长不帮忙,还可说姜家自顾不暇,力不能及,而今,一件与人方便、举手之劳的小事,兄长竟也诸多借口,推脱不管。

    姜姮终是自己去寻了顾峪。

    “赵子兴?”顾峪只知赵青名讳,尚不知其字,听女郎提起,微微愣怔了片刻。

    “你们早就相识?”顾峪沉着眼眸看向姜姮,她至今没有唤过他的字,甚至,他疑心她根本不知他的字,却唤别的男人的字这般顺口。

    姜姮也不相瞒,只说了赵青与杜仲是同窗。

    顾峪却听出,赵青与燕回也曾是同窗。

    “他叫赵青。”顾峪忽然说了句,意在告诉女郎,不要再对赵青以字相称。

    “卫国公,你挑选他做副将,必定是有所考量的,若因他晕船就放弃他,不也觉得有些可惜么?而且晕船不是无解,不如,给他个机会看看呢?”

    姜姮的声音再次温和起来,不似之前故作的泼辣,也不似这几日的冷漠疏离。

    顾峪沉默,只定定望着女郎。

    她宅心仁厚,给谁都想求个机会,唯独对他,她可曾想过,他也需要一个机会呢?

    “你可想好了,你自己在做什么?”

    自神都出发,虽然相伴而行,同船而渡,姜姮没有主动和顾峪说过一句话,哪怕夫妻同在一间舱房,她也总是有各种事情忙着,有各种办法看不见他,听不见他。

    临行前那晚的事情,他们谁都没再提过,但姜姮似乎已将那晚当作决裂了。

    诚然,她那般戏耍讥笑他,他没将她生吞活剥,还能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相敬如宾已是莫大仁慈。

    她不是要拒他于千里么,怎么又为了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男人来求他呢?

    她凭什么觉得,他能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决定自然还要你来做,一切随你。”

    言下之意,她不是求他,他完全不必听她的。

    姜姮说罢,没在舱房多留,去了甲板透气。

    顾峪沉默许久,命人传话赵青,若到下个渡口,他还是晕船的厉害,就让他折返。

    赵青得到消息,也跑到甲板上来,对顾峪的船只朗声喊了句:“多谢大将军!”

    看见姜姮在甲板上透气,又对她拱手道:“多谢夫人!”

    姜姮笑而不语,只对他挥手回礼。

    姜行也来了甲板,看见姜姮与赵青遥相笑望,心里突突一跳,忙摆手示意赵青回舱房去,走近姜姮低声对她训诫道:“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你还是去找卫国公求情了?”

    “一件小事罢了,大哥千难万难,卫国公不也同意了么?”姜姮漠声说罢,不欲和兄长一处多言,转身打算回舱房。

    姜行尚有许多话未及问出口,低声道:“回来。”

    却并没有叫停女郎的步子。

    恰巧此时,顾峪朝甲板来了。

    姜姮回舱房,顾峪来甲板,两人打了个照面,却都是目视前方,像没有看见对方似的。

    这一幕落在姜行眼中,他越发确定了心中猜测。

    他一早就察觉姜姮当是和顾峪闹了脾气,顾峪素来冷性,看得还不明显,但姜姮是个什么性子,姜行怎会不知?

    她的样子几乎已经是和顾峪老死不相往来了。就拿赵青那件小事来说,她何须找他出面,这不就是枕边风一句话的事么?

    他不肯帮忙,就是想看看姜姮还有什么法子。

    而今看来,姜姮的确成功了,只是怎么看上去,和顾峪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和好呢?

    “卫国公。”姜行走近,朝顾峪客气地施了一礼,“是不是小妹因为赵青一事,让你为难了?”

    顾峪并不答话,一副懒得理他的模样。

    姜行心中愈犯嘀咕,私以为顾峪也是在和姜姮置气才对自己如此冷淡。

    “小妹年纪浅,经事少,脾气大,你多包涵。”姜行兀自表了歉意。

    顾峪仍是沉默,片刻后,微微皱了眉,“你若无事,就回去,别在这里碍眼。”

    嫌厌之状已经溢于言表。

    姜行越发觉得是因姜姮行事才致顾峪如此厌恶他,对人恭敬拜辞,离开甲板,哪里能安心回去,又寻姜姮去了。

    “你是不是惹了卫国公生气?你快去给他服个软道个歉!”姜行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姜姮看看兄长,并不在意,淡声道:“谁说我惹了他生气。”

    “是不是你给赵青求的情?你还在甲板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赵青笑,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你这样做合适么?你这是要让别人传卫国公的闲话!”姜行怒声斥责,只觉得姜姮思虑不周,脑子简单。

    姜姮依旧是一副淡漠神色,漫不经心道:“大哥这就怕说卫国公的闲话了?当初和义郡主毁我名声那些话,大哥不还觉得是卫国公小题大作,莽撞杀人么?”

    “那能一样么?你不要在这里狡辩,我刚从甲板回来,卫国公很生你的气,你快去好生道个歉!”姜行直接命令道。

    姜姮不语,只当没有听见这话。

    “阿姮,要避嫌你知不知道?我不知你怎么跟卫国公求的情,但你一个女郎,去替一个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的男人求情,就是不妥!姜家教你的规矩,你都忘了?你难道要叫人说,姜家女郎没有教养?”

    姜行苦口婆心,字字句句都似在为小妹着想。

    姜姮有些烦了,“大哥,方才我寻你帮忙,你推脱,而今我自己做了,你又觉得我没有教养。你究竟是真心为我好呢,还是怕我得罪了卫国公,不能再助益你?”

    姜行怒道:“我一番好心,你倒如此小人之心忖度我!”

    “大哥果真一番好心,为何大事小事,都不肯帮我呢?大哥的好心,可曾有一处是为了我好?还是,都是为了大哥自己?”

    姜行闻言,拍案大怒,“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是不打算和卫国公过了是不是?你不想过也行,为何要用这等自取灭亡的法子,你不顾自己的名声就罢了,还要毁了姜家的名声么!”

    姜姮只觉大哥是在无理取闹,她与赵青是旧识,而今不过正正当当求个情,甲板上打个照面,哪里就是不顾名声、自取灭亡了?

    “阿姊和秦王那般……”

    啪!

    姜姮争辩的话被兄长落下的巴掌打断。

    她脑袋轰鸣了一阵,恍恍惚惚觉得左脸有些火辣辣地疼。

    而兄长还在斥责于她。

    “不要说你阿姊和秦王!你有你阿姊一半聪明,都不会如此对待卫国公!”

    “她如何待我,与你何干?”

    舱房外,顾峪尚未进门,这般沉沉说了句,方掀帘而进。

    瞧见女郎红彤彤的脸颊,和此时还有些恍惚的眼眸,眉心骤然拧起,一个字都没问,抬脚踹向姜行,直接将人踹出了舱房。

    姜行怒不可遏,方站起,未及呼痛,见顾峪追来又是一脚。

    “卫国公,你别不识好歹,我在管教我妹妹!”

    顾峪踹下的第三脚依旧没有留情,“既嫁从夫,她现在是我的人,轮得上你来管教?”——

    第48章

    姜行纵是有心还手, 也根本不是顾峪的对手,接连挨了三脚,只觉胸口闷痛, 竟咳出一口血来, 索性瘫在地上不起来了。

    “卫国公,你果真打死了我,瞧瞧你和阿姮还做得成夫妻么?”

    姜行侧身呸了一口,吐出口中残剩的血星子,方才以为顾峪厌烦了姜姮的担心全都烟消云散,不止如此,他反而有恃无恐地望着顾峪笑了笑。

    所谓一物降一物,他们眼里不够聪明也不够落落大方的小妹,偏偏入了卫国公的眼。

    姜行自然是求之不得。

    能看清这一点, 这顿打挨的不亏。

    “卫国公,你只管打, 只要阿姮承你的情,不再与你置气, 我挨顿打没什么。”

    此话一出,姜行连挨打都变得高大神圣起来。

    顾峪眉心拧了拧, 再打下去,都觉得脏脚。

    “你记好了, 她是我顾家人,往后, 她言语行事,对错与否,妥当与否,无须你和你们姜家来评判, 更无须你们管教,你最好和岳丈大人也说清楚,以后,再敢对她要打要骂的,先问过我。”

    他眼眸低垂,居高临下的睨了眼瘫卧在地上的姜行,嫌恶地皱皱眉,“她怎么偏生有你这样的大哥。”

    若不然,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打死他了。

    ······

    “姑娘,大郎君被家主打了,打得很厉害,躺在地上起不来了!”蕊珠慌慌忙忙跑进来禀报。

    春锦看了蕊珠一眼,略带着些嗔怨,没有说话,拿了湿帕子继续低头为姜姮敷在左脸颊。

    姜姮的左脸已有些肿了,船上没有冰,春锦只能用湿帕子来敷,但显然没甚效果。

    蕊珠瞧见姜姮神色不好,也不敢再说姜行被打的事,转身出去新打了一盆凉水,和春锦一起伺候着,这才敢再次开口:“姑娘,您真的不去看看么?听说大郎君都被打得咳了血……”

    姜姮没有回答,只对蕊珠道:“这里不须伺候,你出去吧。”

    “姑娘……”蕊珠察觉姜姮似是有些恼了她,想要争辩几句。

    “出去吧。”姜姮没有看过来,淡淡说了句。

    蕊珠哪还能不明白姜姮的意思,知她这是不打算插手了,遂小心应声退下。

    春锦又敷了几次,姜姮阻下,“不必忙了,过两天就好了,我出去透透气。”

    此时的甲板上空无一人。

    秋浓风凉,吹在脸上,恰能缓些疼痛。

    姜姮知道,她正在靠近燕回。

    想到此处,心里陡然敞亮了些许。

    “大夫给你开了些散瘀去肿的药材,已交给春锦,这里风大,回去。”

    顾峪身姿挺拔,站在女郎身后,巍巍如山岳,挡了她身后的风。

    姜姮沉默,原本不想与他说话,良久,他还是站在身后,一言不发地陪着她。

    “卫国公,我想在这里待会儿,你不必管我。”姜姮终于开口,虽然又是推开他的话,但好在是回应了一句。

    顾峪没再劝阻,褪下外袍披在她身上,仍是缄默着站在她身后。

    衣袍带着男人的体温,甫一披在身上便隔去了许多凉风,暖意如注在周身蔓延。

    淡淡的沉香味混杂着男人的气息,姜姮清楚地知道,站在她身后的是顾峪。

    可她此时,抑制不住地实在有些想念燕回。

    从前这些时候,都是燕回陪着她,和她说话。

    她下意识回头,嘴唇动了动,看见顾峪,一句“阿兄”终是又咽了回去。

    男人却像看懂了她的意思,微微顿了片刻,上前一步,从站在她身后变成与她并肩,伸手揽过她肩膀,按着她压在自己胸膛。

    “是我去晚了。”他声音像平常一般又冷又沉。

    他若早知姜行有胆子打她,决计不会任由姜行去找她说话。

    “你做的没错,你我之间的事,旁人没有资格过问,更没有资格教训你。”

    他概是怕她像从前一样,因为兄长的责骂就以为自己做错,特意说来肯定了她。

    姜姮仰头望他。

    可因为被他按着贴靠在他的胸膛,她这般抬眸,只能看见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和线条硬朗、轮廓分明的下颌。

    他是和燕回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说起话来总让人觉得很凶,不像燕回,温煦和暖,春风化雨。

    可是……

    姜姮靠在这副结实的胸膛里,听着男人铿锵有力的心跳,虽然不愿承认,心下却知,自己并不厌恶这感觉。

    她实在有些难受,有些累,可是,她身边只有顾峪。

    也只有顾峪,能让她名正言顺地这般靠一靠。

    姜姮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像阿姊一般游刃有余地面对逆境和困难,竟然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个肩膀,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想地偎上那么一会儿。

    就一会儿,阿兄应当不会怪她的。

    姜姮闭上眼睛,伸臂去拥顾峪。

    “阿兄。”她轻声呢喃着。

    顾峪眉心紧皱,却是压着声线中几乎与生俱来的寒凉,尽己所能,温温应了一声。

    “阿兄,谢谢你。”姜姮忽然这般说了句。

    因为这世间的礼教规矩,人伦纲常,她再是愤怒,再是不甘,再是心有怨怼,都不能忤逆生她养她的父母,不能和自己的兄长兵戈相见,不然,就会被扣上一个为千夫所指的不孝骂名。她真的尚且没有勇气去背这个骂名。

    可是顾峪不同,他于姜家而言只是一个郎婿,说到底还是一个外人,她不能做的,他能做,且不必背什么骂名。

    如果是燕回今日在这里,一定也会像顾峪一样,把她受的委屈都讨回来。

    “阿兄,谢谢你陪着我。”她在他胸膛蹭了蹭。

    顾峪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全当这句“阿兄”,唤的就是他。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他知道自己和燕回哪里都不一样,相貌不同,脾性不同,声音不同,说话的方式亦不同,他一开口,就会提醒女郎,他不是燕回。

    他此刻不想打破她的思绪,不想让她太过清醒。

    ······

    将入夜,正好行至西津渡,渡口所在的西津县还算繁华,物产丰富,顾峪一行人遂决定在此留上两日,补给船上所需,之后大概就要赶夜路了。

    驿店安顿下,顾峪打开舆图,打算再详细推算一下行程。

    “大将军,听说西津夜市繁华得很,胜过神都,咱们一起去看看?”几个副将敲门相邀。

    顾峪淡道:“你们去吧,我尚有事。”

    几个副将打量一眼,见顾峪在忙正事,知他一向公务为先,遂都不再坚持,道句“大将军辛苦”便一道离去。

    春锦、蕊珠并几个婢子收拾好行装,也来请示姜姮,“夫人,我们也想去夜市看看,您去不去?”

    顾峪闻言,目光虽还是落在舆图上,手中的笔却已提起,也在等着姜姮的回答。

    “去,你们等我片刻。”

    姜姮去翻自己的鞶囊,打算拿些银钱。

    顾峪道:“成平在,不须你管这些。”

    成平也忙接话道:“夫人,我这里都带着呢。”

    姜姮却笑而不语,依旧从自己的鞶囊里拿了钱,随一众婢子出去了。

    此刻,刚刚放下笔、收起舆图、正打算起身的顾峪,愣了下。

    姜姮不该像那些副将一般,问一句,他可要同去么?

    怎么连一句哪怕是客套的邀请都不曾?

    她就这么随一众婢子去了?

    顾峪复在桌案旁坐定,重新打开舆图,拿起刚刚放下的笔,打算把心思重新收回到公务上。

    坐了许久,却是一个标记半个字都没有落下。

    夜市繁华胜过神都,想必鱼龙混杂,虽有护卫跟着,就怕他们也贪图玩乐,一时疏忽职守,再叫姜姮被人欺负了去。

    明日后日还有两日时间,这桩公务也没有那么紧要。

    想定,顾峪再次放下毛笔,收起舆图,也离了驿店。

    ······

    西津县同神都一般,亦是漕运通达,南北奇货,四海异珍,无不咸集,且其夜市之所以闻名遐迩,乃因有胡人百戏。橼杆、掷丸、倒立、樽上舞,热闹精妙,是神都市肆也不常见的景象。

    但是观者甚众,如姜姮这等瘦弱女郎根本挤不进人潮前面,只能被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干干听着前头的人喝彩。

    “姑娘,你往前面去。”

    纵使春锦和几个婢子有心推着姜姮挤到人群前面,但没一会儿就又被挤了出来。

    “怎么办,看不着。”春锦看看旁周被同行丈夫举起来的女郎,忽而对姜姮道:“姑娘,不如,你也坐我肩膀上,我力气大,能托起你。”

    姜姮看看春锦和自己一般瘦弱的身板,摇摇头,“没事,不看也无妨。”

    话才说罢,手腕被人握住,拽着她离了一众婢子。

    姜姮本是要喊的,回头见是顾峪,诧异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忙公务?”

    她就是看他拒绝了那些副将,想他没有闲情逸致来逛,才没有多话问他。

    “我想起有些东西要买。”顾峪握紧姜姮手腕,以免她被人群冲散,转头对成平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跟来。

    “卫……”姜姮想挣开他。

    “叫夫君。”顾峪看看周围人群,示意姜姮不要泄了身份。

    姜姮只好改口道:“卫郎君,你自己去买吧,我要去看百戏。”

    说罢,仍要折返去寻自己的一众婢子。

    但手腕被顾峪牢牢抓着,哪里都去不了。

    “想看百戏?”他淡淡地问了一句,环顾人群,也瞧见了许多被托举过肩的女郎。

    胡人不甚讲究礼教约束,看百戏的人群胡汉交融,遂也不似平常规规矩矩。

    “是呀。”姜姮边挣脱他的手,边往人群前面挤,“神都都少见呢,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精彩的戏法。”

    这般说着话,她的手腕又被顾峪扯了回去。

    “我都说了你自己去……”

    姜姮因为感念他为自己出头的好脾气到此为止,不耐烦起来,只是话未说完,整个人身子一轻,已被顾峪凌空托起。

    像许多被托举起来的女郎一样,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夫君肩上。

    顾峪挺拔亦结实,纵是置身于推推搡搡的热闹人群中,亦是岿然如松,沉稳如山,托举着姜姮的肩膀没有半点晃动。

    方才还只能听听喝彩声的百戏,几乎尽数收入姜姮眼帘。

    姜姮低头看了看男人,他对百戏没有一点兴趣,机敏地观察着周围,像只时刻警惕着的雄鹰,巡视排查着一切可能的危险。

    姜姮看他一会儿,再次看向百戏,于观百戏的人群中,看见了成平春锦等婢子,也看见了顾峪诸属下副将。

    她此时居于高处,自然也容易被其他人看见。

    赵青便最先看见了她,还与她挥手致意。

    姜姮低眸,不应赵青,全当是他认错了人。

    “放我下来,你的副将都看见我了,成平也看见了。”

    他们没有挤在人群最前方,那些副将和家奴家婢概是看不见顾峪,但是,看见姜姮,自然也就是看见了顾峪,而且,他们会看到,顾峪也像那些寻常的夫君一样,将她扛在肩上托举着。

    姜姮觉得,顾峪那般性子的人,应当不想人看见这一幕。

    但是,顾峪没有放下她,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就由着人群中的家奴家婢和副将看到这一幕。

    “看你的百戏,不要看其他人。”顾峪沉声说道。

    他把她高高扛在肩上,不是要让她看什么家奴家婢和副将的。

    姜姮再次低眸看向男人。不似其他郎君托举一会儿就要把人放下休息一会儿,她的重量于他而言好像就是举手之劳,托抱起来丝毫不费力气。

    她在他肩上,始终稳当,始终比其他女郎都高一等,始终不见他有什么不耐烦之色。

    姜姮微微抿唇,看回百戏。

    百戏罢时,已是深夜,姜姮亦看了尽兴,顾峪将她从肩上卸下,甚至没有任何筋骨疲乏的动作。

    “你不累么?”姜姮有意买些东西谢他。

    顾峪却看看她,淡然道:“你还没有我的刀重。”

    姜姮感谢人的心思又收了回来,既然他不累,那就算了。

    ······

    姜姮和顾峪是最晚一拨回到驿店的,才进大堂,见赵青抱着一坛酒在桌案旁打盹儿。

    此时夜深,住店之人大都早就歇了,堂中只有他一个,应当是在等人。

    姜姮走过去,轻声唤醒他:“赵小将军,你怎么不去歇息?”

    “夫人,你回来了?”赵青一个激灵醒来,见到姜姮立即眉开眼笑,把酒坛推给她道:“听说这酒安神助眠,最宜女郎饮用,夫人待我恩重如山,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我礼薄。”

    赵青至今未有婚配,也不大懂这些男女之间的人情世故,只是想对姜姮表表谢意,而他自己又觉得酒是好礼,特意到酒肆与店家说了要送女郎,煞费心思地挑了一坛,根本没有察觉旁边的顾峪早就黑了脸。

    赵青等到深夜,就是为了送她这坛酒,姜姮却之不恭,笑道:“赵小将军有心,我便收了。”

    赵青开心得像个孩子,对姜姮拱手告辞,行经顾峪身旁,丝毫没有察觉人的情绪,又道一句:“大将军早些休息。”兴高采烈地回了自己厢房。

    姜姮拎着酒坛回房,顾峪随在身后,看那酒坛格外扎眼。

    他怎么没想起来,还可以送东西呢?

    明明她出去时特意带了钱财,不就是要买东西的么?他怎么一点都没想起来问她要买什么东西?

    竟叫一个赵青把他比下去了。

    男人的目光始终落在酒坛上,姜姮看出,他有些不悦。

    赵青此举,确实有些不妥,就算感激她为他求情说话,到底是顾峪允准才给了他机会,他只买一坛酒,只来感谢她,确实容易叫人生气。

    “卫国公,一起喝点吧。”姜姮也有意借花献佛,答谢他今日给她的温暖和陪伴。

    顾峪默了会儿,没有拒绝,在桌案旁坐下。

    因着赵青说这酒是安神助眠的,姜姮便也没有多想,本打算和顾峪一人喝点,恰巧解了乏累好去安睡,不曾想,酒过三巡,越喝越热。

    顾峪很快明白过来这酒非寻常酒。

    若非知道赵青是个老实人,不可能存着坏心思,他会现在就去把人砍了。

    “阿兄。”

    姜姮的脸颊微微泛着红,面若桃花,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今日太多事情,本就有些情动。

    总之,她看着顾峪这般轻轻唤了一句,手中捻着的酒盏捧在唇边,欲言又止。

    顾峪望她半晌,起身抱了她放去榻上。

    姜姮没有推开他,反是配合地双臂环着他脖颈。

    “阿兄,我很想你。”她主动仰头,去亲他的唇。

    因她此举实在在他意料之外,顾峪没能躲得开。

    他自然很想要她,抓心挠肝地想。

    可是,他清楚知道,她主动迎上来亲吻的,不是他,是燕回。

    她许是有几分醉,可她是真的想念燕回了。

    “你看清楚,我是谁。”

    顾峪掐着她的下巴,望进她眼眸里。

    姜姮微微颦眉,伸手去抚开他皱紧的眉头,“阿兄,你别那么凶嘛,我就是想你了。”

    说罢,又来亲他。

    第49章

    顾峪今日才知什么是真正的耳鬓厮磨。

    从前他给她的耳鬓厮磨, 因为她的不肯配合,只能限于耳、鬓,顶多还有脖颈。

    今日, 她攀着他的脖颈, 一直来追他的唇。

    他掐她的下巴,被她不情愿地挣开。她此时的嗔恼都是温温软软的,捧着他脸认真问:“阿兄,你为什么那么凶?”

    顾峪皱眉不语,她又来抚平他的眉头。

    “阿兄,不要凶巴巴的。”

    她耐心、温婉,带着些许撒娇,更多的是央哄,一面抚着他皱起的眉心, 一面仰头贴上来衔住他的唇。

    顾峪从来没有碰过她的唇,因为每次她都躲开, 而顾峪概因从未尝过其中精妙,对此亦没甚执念。

    这还是头一回。

    她口中有淡淡的酒香, 概因有些醉意靡靡,总是轻轻衔了一下就丢开, 唤声“阿兄”,复启唇来衔。

    顾峪也不知为何, 竟躲不开她这一下一下,蜻蜓点水, 小猫戏食一般的唇齿厮磨。

    “不许叫阿兄,叫夫君。”他沉声说。

    女郎也颦了眉,“阿兄,你再这般凶巴巴的, 我不要你了。”

    顾峪一时语塞,闭口不言。

    她却像是打一巴掌要给一颗糖似的,柔软的双臂攀着他的脖颈,轻轻往下压了压,复仰头去衔他的唇。

    “阿兄。”

    她是不可能改口了。

    顾峪没有再躲,由着她攀低脖颈。

    也许,她口中的阿兄就是他呢?

    今日甲板上,她没有喝酒,也看得很清楚,他不是燕回。

    他比燕回要高些,不论身形还是相貌,自认,亦比燕回要俊朗些。

    她分明就是对他唤的“阿兄”,对他道的恩谢,不是燕回,是他。

    也许,她对喜欢的、亲近的男子,就是喜欢称“阿兄”呢?

    他不再躲,定定望着她,等着她下一次抬头来衔她的唇。

    可她却似真的醉得不省人事了,一双眼睛意乱情迷地望他片刻,轻轻抬起头,似是有意来亲他,未及触碰呢,又软绵绵地躺了回去,只呢喃了句“阿兄”。

    顾峪等了许久,等到她攀着他脖颈的手臂都有些软塌塌的,有了松动放开的迹象。

    她闭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

    她这就……完事了?

    方才那般勾他亲他,就小猫戏食一般亲几下,她就……尽兴了?

    顾峪再度皱眉,女郎却没有像方才抬手去抚平他的眉头,也没有娇声嗔怪他凶巴巴,就那般懒懒躺着,神态已经惺忪。

    莫非那酒果真是安神助眠的?

    那为何他一点困意都没有?神思一点儿都不安定?

    停顿片刻,他低头,像方才她的动作一样,也去衔她的唇。

    不似她蜻蜓点水,他衔住了,本能地就不想再放。

    “阿兄。”

    女郎又被他唤醒了,复抬手环住他脖颈,回应他。

    她又是亲了一下就要丢开,被男人低首追过来,衔住不放。

    她唇齿间低声的呢喃被他尽数吞没。

    “阿兄”两个字唯有一个“阿”字出口。

    “叫夫君。”亲吻换气的间隙,他锲而不舍地诱导她。

    “阿……”

    另一个字被顾峪吃掉了。

    一夜香暖。

    翌日晨,顾峪少见地没有早起。

    他其实早就醒了,但是姜姮趴伏在他胸口,睡得正熟,他哪里都去不了,只能随她一起睡了个懒觉。

    日上三竿,姜姮才动了动眼皮,慵懒地缓缓抬起眼眸,看到男人结实的麦色胸膛,微微愣怔片刻,很快神色如常。

    她不慌不忙地自他胸膛移开身子,从容穿衣,再没有给枕边的男人一个眼神。

    顾峪亦起身下榻穿衣。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又似之前风平浪静、相敬如宾模样,好似昨夜的缠绵悱恻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春·梦,他们谁都不曾真的沉沦其中。

    却不料,姜姮下榻时,也不知怎地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幸而顾峪眼疾手快,穿衣之际,长臂一伸托住了她。

    两人的目光这才不得已相遇。

    她的腿软成这般的因由,不自觉浮现在女郎脑海中,她脸色霎时飞红。

    概是猜到女郎想起了什么,顾峪眉梢轻浅地扬了扬,说道:“若是乏累,就再躺一会儿。”

    姜姮脸上羞色未退,声音却十分镇定:“做了一场梦罢了,不累。”

    “梦?”

    顾峪又皱眉,方才还扬起的眉梢沉了下来,望望妆台上的镜子,忽而扯了女郎坐过去,拨了拨她刻意提高的衣襟,露出脖子上一片一片的吻痕,顺着脖颈往胸前蔓延。

    “这是梦?”他冷声质问。

    姜姮打开他手,连忙拢住衣襟,定定神,浑不在意地说道:“确实是梦。”

    仰头看向他,“我梦见阿兄了。”

    “你要继续听,我到底做了什么梦么?”

    顾峪目光骤冷,唇瓣抿直了,像一把能杀人的剑。

    姜姮见他沉默,也不再说话,起身梳洗,妥当之后,叫人摆饭,一切正常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顾峪收拾妥当,也坐去案前用饭。

    “你一定要这般气我么?”他忽然开口,注目望着女郎。

    姜姮沉默许久,淡然道:“卫国公说笑了,我气你做什么。”

    “你昨夜,没有醉,你很清楚我是谁。”顾峪每一个字都很沉重,“姜姮,不要骗自己了,你昨夜明明知道是我,你口中虽唤的是‘阿兄’,但你清楚知道,我不是燕回,但是你还是那般做了。”

    顾峪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坚定无比,“姜姮,你动摇了。”

    女郎抿唇不语,怔怔看顾峪半晌,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也不与他做口舌之争,淡漠道:“随卫国公怎么想吧,昨夜确是我做的不妥,不该把卫国公当成旁的人。”

    “姜姮!”顾峪的怒气因她这句话骤然飙升。

    “你生气了?”女郎面无惧色,反而故作纳罕地望着他,“卫国公若生气,我也没什么好争辩的,只望你,看在曾经也将我认错许多次的份上,不要同我计较。”

    顾峪缄默。

    姜姮也不再说话,慢条斯理地吃过饭,便要出门去。

    “我们一定要如此么?”顾峪忽而开口。

    成婚三年,直至昨夜,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鱼水之欢,原来夫妻可以做成昨夜那般的样子。

    不可否认,他有些沉湎其中了。

    但是,昨夜那般光景就只能是昙花一现么?

    姜姮清醒时,就一定要百般与他置气么?一定要把这桩姻缘往散了走么?

    “卫国公,望你清楚,我们终归是要和离的。”

    “如果燕回死了呢?”他看过来,目光寒得像把刀子,“如果燕回死了,你也要与我和离么?”

    姜姮眸光一滞。

    她一味想着,此次南行能与阿兄近在咫尺,甚至想和阿兄留在南地,从此隐姓埋名,做一对神仙眷侣,却没有仔细想过,万一阿兄死于这场战事,她该怎么办?

    怔忪许久,姜姮看向顾峪,缓缓点头:“就算阿兄死了,我也会和离。”

    她早已抱了远走高飞的决心,不会再回神都,如果不能和阿兄一起,那她就……独自留在这里。

    顾峪的目光微微变了变,他以为,她一心和离都是因为燕回,却没想到,就算没了燕回,她依旧要和离。

    为何?他就如此不堪么?

    顾峪忽然泄了气,既这样,强扭的瓜不甜,他不会再勉强她了。

    他打算放弃她了。

    ······

    离开西津渡,一路沿水路南下,半个月后终于接近了顾峪奉命驻守的永州城。

    也距镇南王北上的据点韶城很近。

    南地的城邑多为因势而建,或因山形,或因水势,有些地方并不筑城墙,而是直接利用地形之便以为天然屏障,与人工修筑的城墙一道作为防线,但这样的城邑往往会有一些无法严防死守的出入口,会有敌人潜入的隐患。

    顾峪的行程虽然隐秘,但这里毕竟是镇南王经营多年的地方,他手下亦不乏死士精锐,要想探得他的行踪,做些手脚,并不难办。

    顾峪遂命诸船戒备,又分遣几个副将陆行前往永州,顺便勘察山川地形。

    再行一日就到永州城了。

    “夫人,你教我的法子真管用,你看,我现在完全不晕船了。”

    赵青站在船头,为向姜姮证明自己而今掌船游刃有余,还特意大力左右晃动身子,晃得整座船都东摇西摆,而他在其中不仅能稳住身形,还能慢慢让船重新平稳。

    姜姮欣慰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你苦练那么久,自然不会叫你失望。”

    “夫人,等我这次立功回去,我亲自酿几坛好酒送你!”赵青朗声笑道。

    姜姮亦是含笑应好。

    两人正站在船头说话,忽听一阵紧锣,紧接着便听放哨的兵卒喊道:“水下有人!”

    “夫人,你快回去!”赵青这般交待一句,立即转身去察看情况。

    顾峪也来了船头,对姜姮交待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下水。”

    他们水性再好,毕竟初来乍到,一旦到了水中,绝不是南人的对手。

    镇南王的人就算潜进来,也绝不可能成群结队,无法正面相抗,顶多使些阴招,虽然防不胜防,但只要露出踪迹,总有办法应对。

    “船漏水了!”哨兵又喊。

    循声望去,几艘小些的船已经开始慢慢地往下沉。

    “船底有人!”

    几个水性好的兵卒已经持刀下水查看情况,不一会儿,便与人扭打着浮出水面。

    “大将军,一共八个人!”

    哨兵看着入水的兵卒在水中持旗传来的消息,分别说了潜伏者的方位,其中三个竟就在顾峪的船周。

    概因位置暴露,其中一人亦不再潜水,在同伙的助力下攀着船壁一跃而上,径直拉了正要回舱房的姜姮丢入水中,又去迎战顾峪。

    “夫人!”

    赵青见姜姮落水,怕她为贼人所杀,也不管不顾地跳入水中相救。

    顾峪手刃了上船来的贼人,亦跳入水中去救姜姮。

    此时已近黄昏,水下更是昏暗,潜伏的贼人又穿着专门的便于水下隐藏和行动的衣裳,顾峪的人不占优势,已有几个被贼人所毙,鲜红的血在水中蔓延浸染。

    贼人见顾峪亦下水来,都朝他围拢过来。

    顾峪认出,燕回也在其中,他并没有同其他贼人一般朝他围过来,手势示意贼人杀了他,而后朝姜姮游过去。

    姜姮本是被一个贼人所控制,看见燕回,心下忽然安定,而那贼人亦得了燕回命令,放开姜姮朝顾峪游去,途中与赶来救姜姮的赵青扭打起来。

    燕回没有认出赵青,只当他是顾峪手下一个寻常小将,哪里会留情,趁他不备,一刀插在他后颈,而后拔刀继续朝姜姮游去,丝毫不管那喷流而出的血在身后浸染。

    姜姮眼见赵青死在燕回刀下,情绪失控,竟想要开口嘶喊,便呛了水,幸而燕回已经赶到,及时为她渡气,示意她不要害怕,随自己走。

    姜姮摇头,去看赵青的方向,他已经浮在水面,随水流飘动。

    而此时,顾峪也已摆脱贼人围拢,朝姜姮追来。

    燕回一行人已经在水下憋气良久,再熟悉水势,优便之处也已用尽,且毕竟寡不敌众,也已经死伤几人,再耽搁下去百害而无一利,遂亦不再恋战,打算带了姜姮一道离开。

    燕回命三个同袍去拦顾峪,再次示意姜姮不要反抗,随他一起走。

    姜姮仍是摇头,朝顾峪的方向游过去。

    燕回微微皱眉,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扯了姜姮手腕,强硬地要带她离开。

    姜姮看见,顾峪已经追了上来。

    他身遭都是鲜红血色,衣袍也多有破裂,随着他晃动的手臂,仍不断有血色浸染而出。

    姜姮再次挣开了燕回的手臂,浮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为燕回渡过,朝顾峪追来的方向游去。

    越来越多的齐军下水追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燕回目光复杂地望了姜姮一眼,朝早就计划好的脱身水域游去。

    ······

    永州城衙门内,遇难将士的尸体已被装入棺柩。

    姜姮站在赵青棺前,久久不去。

    顾峪包扎好伤口,也来了此处,看见姜姮心绪低落地站在赵青棺前,知她在想什么。

    她自然是为赵青伤心,也在为燕回忏悔。

    “打仗就是如此,各为其主,没有什么对错。”顾峪淡声说道。

    姜姮抬眼看看他,复低下眼眸,早就噙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或许我之前真的不该多嘴为他求情,说不定他晕船呕吐,就是上天怜悯他,想让他免遭此难,我却非要逆天而行……”

    她用燕回教她的法子,帮赵青克服了晕船的问题,让他顺顺利利地来到此处,然后,竟死在了燕回刀下。

    她知道燕回这般做没错,别说赵青与当年大不相同,燕回极可能没有认出他,就算认出来了,顾峪说的没错,各为其主,燕回大概还是会杀他。

    可是,明理归明理,她还是忍不住想,阿兄怎么能那般无情地杀了赵青?

    “你要习惯。”

    顾峪在她身旁缓缓开口,“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你喜欢的,或者厌恶的,都有可能在将来某一日,杀了燕回,或者,为燕回所杀。”

    姜姮倏尔抬起眼眸,愣愣看着顾峪。

    “为何不跟他走?”

    顾峪看得很明白,水下激战时,姜姮有机会和燕回走的,但是她没有。

    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不辞辛苦随他南下,不就是为了离燕回更近些?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和燕回团聚?

    就在刚刚,她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她不挣扎,头也不回地随燕回走了,她就能遂愿。可是,她推开燕回,朝他游过来了。

    “就因为他杀了赵青?”顾峪问。

    姜姮摇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跟他走。”

    她若方才随燕回走了,那便是镇南王抓了卫国公夫人。他们若以此来要挟顾峪做什么不忠不孝之事……

    她虽是一介女子,没有什么大智大勇,可她也知道,不能做这个罪人。

    她确实始终想着与燕回一处,但不可能由着燕回作为镇南王的人带她走。

    她可以抛开姜家,抛开齐人的身份,也希望燕回能抛开镇南王给的身份。

    女郎没有说太多,但她所思所虑,顾峪却也明白了。

    他就知道,她不是那等为了儿女情长冲昏头脑、不管不顾的人。

    “去休息吧,保重自己,不要让赵青死不瞑目。”顾峪这般冷淡地劝了句,转身离开。

    “卫国公,”姜姮忽而叫住他,“日后,阿兄果真陷于你手,可否,留他一命?”

    哪怕是活擒了,她只要阿兄活着就好。

    顾峪沉默,许久,沉沉“嗯”了声,算是答应了。

    姜姮有一刻诧异,没料想他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他之前不总是说,他日在战场上,一定要亲手杀了阿兄么?

    怎么这回,她一开口,他就答应了呢?他不怕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么?

    “若有一日,我死于燕回之手,你会如何?”

    顾峪背身而立,这般问了句。

    第50章

    顾峪抛来的问题, 姜姮从来没有想过。

    自嫁给顾峪,她还没有见他因为何事焦头烂额过,也没有见他打过败仗, 她从来没有想过, 他有朝一日会死在燕回手中。

    便是从前的三年,他常常领兵征伐在外,她也从未忧虑过他会死在外面。

    他这般无所不能的人,哪里会死在燕回手中?

    “不会的,你福大命大,不要说这种丧气话。”

    顾峪依旧背对着她,站了片刻,抬步离开。

    姜姮看得出,他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 却并没有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追问。

    ···

    已入季秋,放在神都, 早该下几场秋雨,一场比一场凉了, 但永州城依旧烈日炎炎,堪比神都的酷暑天气, 人稍微动一动,便能汗湿衣衫。

    更叫人难以忍受的是, 纵使不下雨,空气中也总似漂浮着一层茫茫雨雾, 裹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气候,伤口没那么容易愈合,得愈发勤加换药。

    姜姮回到居处时,医官正在给顾峪换今日的第四次药。

    “过两个时辰得再换一次, 大将军,您看是到时小人再过来,还是……”

    医官看了看姜姮。

    再过两个时辰就将近子时了,夜深人静,若顾峪独居还好,但有家眷在此,医官若深夜前来,怕是不便。左右换药也不麻烦,医官想,夜中这一次交给将军夫人或是其他近身伺候的婢子是最妥当的。

    顾峪略一思忖,正要开口让医官把换药一事交待给周武。

    姜姮主动说道:“我来吧。”说罢,便要医官与她细说换药应当注意的事情。

    顾峪看看她,没有立即拒绝,只示意周武也在旁听着。

    等医官走后,顾峪命成平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放去书房。

    “都收拾出来么?”成平有些诧异。

    顾峪是今日才搬进了这处宅子,一众婢仆们也是刚刚才把行装归置妥当,顾峪的一应东西自然是和姜姮的一起放在主房。

    按理说,就算顾峪要在书房处理公务,但起居在主房,完全不必把他的东西单独收拾出来的。

    “都收拾出来。”顾峪说。

    成平只得照做,重新去翻已经归置好的行装。

    姜姮在旁看着,没有多问一个字,任由成平把东西搬去书房。

    等这里收拾完毕,成平和几个婢子去书房归置,房内只剩了姜姮和顾峪两人,她才开口道:“你留个门,等到子时,我去帮你换药。”

    “不必了,周武也能做。”顾峪声音冷淡。

    不想女郎误会他是在无缘无故地置气,顾峪复开口解释:“你既已做了决定,就绝情一些,像你从前那般就好,不必再对我心软。”

    她秉性良善,关心照护伤者许是天性,但对他,只会加深牵绊而已。如果最后注定得不到她,那还是长痛不如短痛,不要再存什么希冀了。

    “以后,我都睡书房。”

    顾峪起身,没有再多看她一眼,抬步出了房门。

    姜姮愣住。

    他这是要分房?

    主动愿意分房而睡?

    听他的意思,是决心尊重她的决定,不会再做勉强之事了?

    果真如此,她是不是不必等到一年之后再和离,应当,现在就可以?

    姜姮虽有了这个想法,念在顾峪受着伤,也怕即刻去要和离书惹了男人情绪波动致伤口恶化,遂暂且压下不提。

    顾峪刚刚离开没多久,蕊珠提着一篮子新鲜的水果进来了。

    “姑娘,你看,这地方总算还有些好处,咱们来的不巧,过了荔枝的时节,但是还有许多其他果子,有些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

    刚刚接近永州城地界,蕊珠就受不了抱怨了一通,说是一整日身上就没有个清爽时候,也嫌这里蚊虫毒,叮咬地满身是包,显然十分后悔来了此处。

    这会儿不知她从哪儿弄来那么多水果,终于有了个好脸色。

    “你从哪儿摘的,有些果子有毒,不能乱吃。”姜姮说道。

    蕊珠笑道:“姑娘,你就放心吧,这些都是大郎主亲自摘的,没有毒呢。”

    “姑娘,大郎主在外面等着呢,说想见你,你看,要不要……”

    蕊珠曾是姜妧的侍婢,对姜行始终心存几分恭敬。自从姜行打了姜姮一巴掌,被顾峪赶到别的船上去,到而今连居处都安排得远远的,姜行几次三番想见姜姮一面,都是叫蕊珠传话。

    今日,她自然又是替人传话来的。

    姜姮微微皱眉,一向温和的目光少见地露出几分严肃,“我大哥没有带家眷伺候,不如,你去伺候他?”

    姜行这阵子要蕊珠帮忙传话,待人颇为平和有礼,蕊珠自是早就有些心动,也起了给人做妾的心思,只姜行不提,她也不敢表露得太明显,此刻听姜姮这般说,虽知她有些恼自己,却只当没有察觉,应道:“婢子自是愿意去伺候大郎主……”

    姜姮愣了愣,显是没有想到她真起了这个心思。

    “既如此,你去吧。”

    “那……姑娘,您就见见大郎主吧,婢子怕……大郎主不要婢子……”

    蕊珠到底跟了姜姮三年有余,再是不亲近,到底有些主仆情分,她如此央求,姜姮怎还会再拒,同意放姜行进来。

    “阿姮,那些果子你可吃了?是不是香甜得很。”姜行谈笑风生,全当没有之前的兄妹翻脸。

    姜姮神色淡漠,“我若想吃,自会叫人去摘,你带回去吧。”

    姜行何曾受过这般冷待,面色已有不悦,顿了片刻,讪讪一笑:“还和大哥生气呢,大哥那日实在冲动,没有忍住脾气,你怎么还记上仇了?”

    姜姮不想与他多话,正欲直接说蕊珠的事,听姜行又道:“不管当初大哥是作何考量迫你嫁了卫国公,你现在也算是因祸得福,得了一个好夫君不是?那日卫国公可是差点打死你大哥,还要我给父亲带话,说,你日后行事,不论对错,都不须我们评判管教,阿姮,我也是那日才知卫国公待你的心意。我之前言语,不都是担心你们夫妻不和么,早知他待你如此宽宥,我何须那样对你生气?”

    姜姮只知顾峪打了大哥,却不知这些警告的话,而今听了,心中莫名有些牵动。

    顿了顿,压下复杂的情绪,说回姜行的事。

    “大哥数次来见我,莫不是又有事求卫国公?”姜姮目光冰冷,“大哥这次又是哪里不如意了?住的不好?吃的不好?心绪不顺?”

    姜行哪里受得住这话,面子上挂不住,却是强压心头恼恨,好声好气道:“在你眼里,大哥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而今卫国公受伤,你我亦是背井离乡,我作为大哥来看看你,不是人之常情么?哪里就又是有求于你?”

    姜行有意重修旧好,姜姮却懒得再听这些面子上的好听话了。

    “大哥,正好,我有一事要和你说。”姜姮直截了当地说了蕊珠的事。

    “你在这里无人照顾,与其找个不知根底的,不如就让蕊珠跟着你吧。”

    姜行的心思可不在这些男欢女爱上,他根本无意纳蕊珠为妾,对她好只是利用罢了,且真叫蕊珠跟了他,以后姜姮身边谁还会替他说话?

    “阿姮,你说这些话是何意思?你知道我和你嫂嫂感情好,我纳妾怎么也得经过她,我若是需要人照顾,何须跟你要蕊珠,家里带上几个不就成了。”

    “好了,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卫国公受着伤,想必也不想见我,我就不去讨他的嫌了,你好好照顾他,早日痊愈才好,我就走了。”

    为免姜姮继续把蕊珠推给他,姜行没再多留,主动告辞离去。

    “你听到了。”姜姮看向帷帐后站着的蕊珠。

    蕊珠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不敢抬眼去看姜姮,只觉得没脸见人。

    “以后对我大哥,你最好不要再抱什么心思。”

    不然,恐怕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到底是亲兄妹,姜姮对蕊珠也只能言尽于此。

    说罢这些,姜姮也有些累了,但身上黏腻腻的无法入睡,遂又传了沐浴。

    永州的天气实在又湿又热,且不似神都酷暑时好歹用冰方便,这里没有冰,纳凉只能靠打扇,明明是刚刚沐浴过,不过绞干头发的一小会儿功夫,身上就又起了一层汗。

    忍着上榻,连铺在身下的褥子都像被打湿了一般。

    姜姮忽然有些讨厌这个地方了。

    卧榻虽是为夫妻二人准备的,但颇为简陋,四围没甚遮挡,也不如之前的敞阔,姜姮躺在空荡荡的榻上,轻轻打着扇子,望着窗子洒进来的月光。

    一切都好陌生,连那月色都是陌生的。

    她自认做足了准备。

    她知道这里炎热非常,没有四季,也不种粟麦,吃的是水产海货,听闻还有蛇鼠蛙虫之类,总之,刁钻得很。

    她以为自己能受得了,可是真正到了这里,不过才见识了一个天气,她就有些讨厌了。

    不过,这些厌恶消极的想法很快就被她驱散了。

    她只是还不习惯而已,阿兄能在这里生活,她应当也能。

    姜姮打着扇子,扇了许久,将将有了些睡意,骤然听见外头有人惊惧大喊。

    “有蛇!有蛇!榻上有蛇!”

    姜姮下意识也从自己榻上弹了起来,穿好衣裳出门。

    院中婢仆早已乱作一团,一众人追着一条蛇,最后竟愣是没有抓到,不知被它跑到哪里去了。

    “怎么回事?”顾峪亦听到动静,自书房过来了。

    成平遂禀了事情原委,原是有个婢子本已睡下,总觉得褥子下有东西在蠕动,掀开一看,竟盘着一条长蛇。那蛇受惊跑了出去,一众婢仆都有些畏手畏脚,不敢真的去抓,遂叫那蛇不知跑去了何处。

    夜半抓蛇的动静惊动了永州县令,他忙赶过来请罪,言是这处宅子久不住人,这回打扫时只着重打扫了主房,一些下人房间没有仔细清理。

    那县令命几个当地土人在院内翻找一遍,仍是没有找到蛇,遂在各处撒了些驱赶蛇虫的药草。

    “大将军,有了这些药草,就不怕蛇虫跑进房内了,您只管放心睡吧。”

    折腾了好一会儿,夜色更深了,顾峪屏退人,命院内众人各自回去安歇,单独叫成平去了书房。

    “明日,去雇一些土人到这里当差。”

    永州县令倒是提前安排了一些既通官话又通越语的婢仆,但这种婢仆已然受过训练,不易观察掌控,顾峪宁愿新雇一批,既可以慢慢向他们学越语,也能交他们处理蛇虫一事。

    永州湿热,蛇虫甚多,以后如今夜这般的事恐怕不会少。

    成平应下,出了书房,见主房还亮着烛火。

    房内很亮,应当不止燃了一盏油灯,按说是深夜,该睡觉的时辰……

    想了想,成平又折回顾峪书房。

    “主君,夫人房里还亮着灯,约是,在等您去歇。”

    顾峪目光一滞,下意识也看向主房的方向。

    但他知道,她不是在等他。

    她亲眼看着成平把他的全部东西收拾出来的,她没有说一句阻拦的话。

    她也是愿意和他分房而居的,又怎么会等着他?

    “去办你的事。”顾峪冷声对成平说道。

    成平恭声应是,小步退至门口,微忖片刻,终是大着胆子说道:“主君,夫人概是害怕,不敢去睡。”

    那条蛇终究没有抓住,虽然撒了驱赶蛇虫的药草,但药效如何,是否管用?没人知道。就算抓住了蛇,人心里还会惊悸上好一阵子,生怕再一掀哪里就又冒出一条蛇来,别说而今没有抓住。一众婢仆虽然慑于顾峪威严各自回房去歇了,怕是根本没有睡意。

    婢仆还好些,都不是独门独室,还能互相做个伴。

    主房里却只有姜姮一个。

    “主君,夫人房里很亮,不似只燃了一盏灯。”

    顾峪默了会儿,淡淡“嗯”了声,屏退成平。

    周武看看时辰,将近子时,说道:“主君,属下帮你换药。”

    顾峪摆手制止,忖度片刻,管周武要过药,去了主房。

    房门关的严实,但并没有闩上,顾峪本作叩门的,不料一下就推开了。

    而后便看见,女郎没有去内寝的榻上安歇,而是蹲在桌案旁的矮凳上。

    不是坐,是蹲,她蜷缩着蹲在矮凳上,两只脚都不沾地,矮凳四周,从内向外还摆着数盏油灯,一是照明,更有一端,当是为了防着蛇虫靠近。

    在他开门的刹那,她身子轻轻颤了下,蜷缩得更紧,警觉地望过来,看到他时,蜷缩的身子终于微微松了些。

    她自然是害怕的。

    自神都至永州千余里,背井离乡,跋山涉河,她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宅中的每一根柱子,每一块石板,每一条缝隙,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

    终究是他带她过来的,却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顾峪没有说话,兀自进门,把金创药放在桌案上,这才撤了矮凳四周的油灯,对她道:“帮我换药。”

    姜姮心中稍稍安定,方从矮凳上下来,拿过金创药开始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她动作很慢,每一处伤口,不管大小,都要用上很长时间。

    顾峪也不催促,耐心地安静地坐着。

    终于,所有伤口都换过了药,姜姮把金创药放去桌案上顾峪的手边,示意他仍旧拿回去。

    顾峪却没有再管那药,站起身,伸手抓住她手腕,牵着她往内寝走去。

    “书房太过闷热,我以后,还回来睡。”

    姜姮抬眼看向他,眸光映着仅剩下的一盏微弱烛火,轻轻跃动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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