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本来就闷, 窗户还被关的死死的,顾峪要去开窗,姜姮阻道:“别打开。”
怕有蛇虫跑进来。
可若不开窗, 房内简直就是一个蒸笼, 这般睡一晚,能不能睡着且不说,只怕第二日就闷出毛病了。
但最后,顾峪还是没有开窗,只拿了把折扇摇着。
卧榻虽不算敞阔,也足够两个人并排仰面而卧。
姜姮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会翻到最里侧挨着墙睡,而是躺在中间位置,不贴墙,也不碰着躺在外面的男人。
顾峪知道她还是在害怕。
“后悔跟我来么?”他的语声倒是有些清凉。
姜姮沉默。
顾峪明明知道, 她不是为他来的,若不是为了阿兄, 她不会来这种地方。
后悔么?
她只是还不习惯这地方罢了,习惯了就好了。
“他知道, 你是为了他来的么?”
男人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 好像就是热的睡不着,随口问了句。
姜姮依旧不说话。
“或许他以为, 你是不忍与我分离,追随我至此的。”
“不会。”姜姮立即否了这句话。
阿兄一定会明白她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 一定清楚她是为了谁来的。
身旁的男人静默许久,手中的折扇吱吱呀呀。
“我后悔了。”他忽然说了句。
“后悔什么?”姜姮诧异地看向他,“你不是又想反悔吧?”
“姜姮,”男人的语气竟有些无奈, “如果燕回不肯放弃镇南王,不肯和你一起离开,你来这种地方,有意义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姜姮不喜欢这个地方。
顾峪已经后悔,不该带她过来,这里湿热多瘴,蚊虫肆虐,连个管用的消暑法子都没有,她又那般害怕蛇虫,来这里形同流放的刑徒。
她在神都,至少吃的好,住的好,睡的好,不用遭这份罪。
“明日,我差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姜姮腾地坐起来,“我觉得这里挺好,暖和得很。”
顾峪气笑,暖和?也亏她说的出来。
“既如此,你怎么不早些睡觉?”
一向凉薄的语气带着些阴阳怪气。
姜姮抿唇,复又赌气地躺下,“我现在就睡。”
她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再多说,做出已经睡着的模样。
顾峪摇着折扇朝她靠近了些,也安静下来。
房内只剩下吱呀吱呀的声音。
过了很久,听女郎呼吸平稳,想是应当睡着了,顾峪打算去打开窗户。
刚刚垂足坐起,身后的女郎警觉地醒了过来,亦随着他坐起,“你去做什么?”
顾峪:……
她竟然还没有睡着。
这般熬下去不是办法。
“等我片刻。”
顾峪仍旧起身下榻,不曾想,姜姮亦跟着他下了榻。
顾峪回头看她,本欲再说叫她等着,想到她如此紧张必定是因为怕蛇,止了话,牵着她手腕一起出了房门。
顾峪叫人在院中敞阔处搭了一座高床,以竹木搭出框架,留有供人上下的竹梯,四围和顶部罩上一层薄薄的轻纱,遮得住人,挡不住风。周遭再放些驱赶蛇虫的药草。
“今晚暂且这样睡,明日,我叫他们做得更结实稳固些。”
床搭建的比顾峪还要高,下面撒了一层驱赶蛇虫的药草,女郎应当不必再忧心蛇会爬上床榻了。
高床上躺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底下的熏炉里燃着安神香。头顶便是星辰。
顶上的纱帐是为了阻挡蚊虫,是以比四围更轻更薄,满天的星辰便就这样落了进来。
顾峪依旧摇着折扇,送来阵阵凉风。
姜姮不得不承认,此刻是舒坦的,舒坦,惬意,安心,让人情不自禁地想睡觉。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他亦闭着眼睛,素来有些冷峻的面庞在此刻温润了许多,他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但折扇还在手中不知疲倦地摇着。
风拂帐,星如雨。
姜姮很快有了睡意。
顾峪睁开眼睛,轻轻拨了拨她鼻尖,没有反应。
看来她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不管将来她作何决定,是他把她带到这里的,在她和燕回离开之前,他会尽己所能,让她安稳一些。
······
顾峪养伤期间,镇南王率军攻了一次城。顾峪虽然亲临坐镇,却并不发号施令,一切仍交由之前镇将指挥。
交战三日,镇南王兵退,姜行提议趁胜追击,顾峪没允。姜行不甘心,又追到居处来劝,还献上一策。
“我和杨将军已经探得韶城粮仓的位置,只要我们潜进去,先烧了他们的粮仓,他们必定人心慌乱,我们在此时趁胜追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一定能把韶城收回。”
顾峪听罢,淡声道句“不妥”,并不解释具体因由。
姜行又劝了好一阵子,顾峪始终执卷看书,不予置评,全然将他当作无用的耳旁风。
姜行只能无功而返,却仍是不肯放弃,又去寻姜姮,打算让她劝劝顾峪。
姜姮听了,懒声道:“大哥,军谋大事,你不嫌我多手多脚了?”
姜行重重一叹:“也不知卫国公是怎么了,而今行事如此缩手缩脚、瞻前顾后,他该不是怕打败仗,索性就不敢出兵吧?”
“阿姮,你不知道,镇南王的人在城下骂得很难听,说卫国公是个缩头乌龟,你说他怎么忍得下?”
凭他说什么,姜姮和顾峪一样,不发一言。
“这样下去,这场仗得打到什么时候,阿姮,你愿意在这里待着?”
姜姮这才点了点头,“我觉得这里挺好。”
“挺好?”姜行阴阳怪气哼了声,心知劝说无果,也止了话,拂袖而去。
谁知没两日,就传来了姜行和杨之鸿被镇南王俘了的消息。
原是他们始终觉得计谋可行,奈何顾峪不允,他们遂先斩后奏,悄悄潜去了韶城。
一个是亲兄长,一个是闺中好友的丈夫,姜姮没有办法冷眼旁观,还是忍不住向顾峪打听了一句。
“镇南王会杀了他们么?”
顾峪摇头,“不会那么快。”
依姜行和杨之鸿的身份,镇南王一定会先劝降,不能收为己用才会动杀心。
他不担心镇南王杀他们,他担心的是,他们会降。
他们一旦做了降将,他二人倒是得了安逸,但远在京城的姜家和杨家就要遭殃了。
姜姮看看顾峪,想问他是否会去救他们,细想又觉不妥,遂什么话都没再说。
顾峪却似看出她的心思,对她直言:“大局着想,我不可能为了两个擅自行动的副将兴师动众去讨伐镇南王,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姜姮微微点头。
顾峪瞧出女郎心不在焉,起身来至她身旁,握住她手腕,声音亦是温和,“不必担心,他们求生的本事,比他们打仗的本事,大得多。”
······
韶城。
抓住姜行和杨之鸿的不是旁人,正是燕回。
姜行看到审讯自己的主将竟是燕回后,心神一松,不觉笑了一声。
“你们出去吧,这两位将军我认识,我们叙叙旧。”
燕回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亲自给姜行和杨之鸿松绑,邀他二人落坐,又亲自为二人斟满茗汁,要他们喝下。
“两位将军觉得,这茗汁如何?”
两人都曾听闻燕回出使神都时,宫宴之上茗汁与酪粥之争,知他此话不单问的茗汁,却都故作糊涂,一饮而尽,说道:“渴极了,还说什么好喝难喝,再来一碗我也喝得下。”
燕回笑了笑。
杨之鸿道:“你别费心了,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要杀要剐快点的!”
“杨将军这般有骨气,好啊,随你。”
燕回淡然说罢,命人重将杨之鸿押了下去,只留下姜行一个人。
“子渊,别来无恙。”姜行果真拿出一副叙旧的样子。
燕回却没了方才的客气,冷声说道:“若非你是阿久的兄长,你以为我会留着你活到现在?”
姜行就依凭着这层身份,施施然笑道:“我若不是阿姮的兄长,当初,又怎会与你结仇?说到底,我也是护妹心切,想给她找一个更好的归宿罢了,事实证明,我的选择不错,卫国公确实能给她荣华富贵。”
话到此处,姜行忽而重重一叹,“可惜啊,阿姮不懂我的苦心,就是不肯和卫国公好好过日子,她这次跟着卫国公来这里,旁人都以为是他们夫妻情浓,但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卫国公才来的。”
姜行抬眼看着燕回,“她是为了你,她还是忘不了你,她追到这里来,就是想找机会见你。”
燕回沉默许久,好似真被姜行一番话说的动容。
再开口时,竟问起了姜姮的近况,“她在这里可习惯?”
姜行连连摇头,“怎会习惯?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儿,我们劝她回去,她倔强得很,就是不肯回去。”
见燕回面露愧色,姜行趁机说道:“子渊,回去吧,带着韶城归顺,你不会比卫国公功劳小,你和阿姮就还有可能。”
燕回又默了会儿,淡淡问了句:“她心里,果真还有我么?”
话音方落,忽而咣当一声,房门被踹开,一个同样将军装扮的男人持刀闯进,指着燕回道:“好啊!我说你怎么非要生擒二人,不许伤他们性命,原来你和他们不只是旧相识,这人还差点儿做了你大舅兄!我看你不是想招降他们,你是想和他们里应外合、密谋夺城吧!”
“萧易寒,你不要血口喷人!”燕回亦按住长刀。
“等我先杀了这厮,再拿你去见王爷!”
萧易寒挥刀朝姜行砍去,不防身后燕回亦拔刀直接朝他背部刺来。
也不知为何,萧易寒竟没有躲开,姜行亲眼瞧着燕回的长刀刺进萧易寒右肩又迅速拔出去。
“你竟……真的敢杀我!”萧易寒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也顾不上杀姜行了,转身踉踉跄跄地朝外跑去,一面高声喊道:“萧子渊谋反!”
燕回追着他出了房门,两刀补下去,人伏趴在地上,没了声息。
姜行愣愣瘫坐在房内的矮榻上,只看见燕回的刀尖在滴血。
他是想策反燕回的,但是怎么都没想到事情变换如此之快。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追出去对燕回道:“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快跟我们走吧!”
······
连顾峪都没有想到,姜行被俘的第二日,他和杨之鸿还有燕回竟一同骑马出现在永州城下,一面驱马奔逃,一面高声喊着“开城门”,而他们身后,一队人马追得很紧。
“大将军,可要开城门?”
三人已经离城门越来越近,只要打开城门就能救下他们,但就怕其中有诈。
“放箭,开城门。”顾峪果决下了命令。
飞流如雨的箭矢截停了追兵的脚步,姜行三人成功获救。
姜行下马,劫后余生地哈哈大笑,拍着燕回肩膀,却是对顾峪道:“卫国公,看我把谁带来了!”
顾峪脸上却没甚悦色,下意识又按住刀柄。
燕回却望着他,镇定自若,没有袒露敌意。
“萧使君,怎么不愿继续喝茗汁了?”顾峪问道。
姜行还沉浸在劝降燕回、大功一件的喜悦中,生怕顾峪刻意为难再把人逼得生了反骨,忙做和事佬道:“说来话长,咱们回去慢慢说。”
姜行把燕回杀人、放他二人逃离韶城的始末说给顾峪,最后说道:“萧将军已无退路,能来助益我们是何等的幸事,卫国公,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计较那些旧事了。”
顾峪忖了片刻,没有深问燕回出逃一事,看向姜行,“哪些旧事?”
“呃……”姜行讪讪一笑,哪里敢提。
顾峪复转目看向燕回,深沉的眼眸里倏尔起了丝复杂的笑意,“萧使来奔,实为幸事,不如,做我的参军?”
燕回亦是笑了笑,“你敢用我,我就敢做。”
······
燕回投诚的消息很快传进了姜姮耳中,且听闻,顾峪很是礼待他。
夜中顾峪回来,姜姮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我想去见见阿兄。”
才说罢,就见男人眉头深皱。
“姜姮,你的身份,你又忘了?”
他话中又带出许多冷厉严肃,瞧得姜姮都有些陌生了。
他许久不曾这般冷着脸提醒她注意身份了,以至于她都快忘了他原本是个怎样凶巴巴的人。
他之前不是都打算分房睡了么?不是都打算完全放下了么?怎么又来提醒她注意身份?
但眼下,她不想和他争辩那么多,她只想快些见到阿兄。
“正因我知道自己身份,我才和你提,不若,我自可去见阿兄,何须同你说?”
顾峪眉心锁得更紧,偏偏这话听上去有些道理。
的确,她若不是他的夫人,又何须来得他的同意?
这般说来,她还是有几分顾念他的颜面了?
“一刻钟。”
他只能给她一刻钟的时间去见燕回。
“不够。”姜姮不满,“一个时辰。”
顾峪沉默,许久才道:“半个时辰,不若,就别见了。”
“好。”姜姮一言为定地答应下来。
顾峪皱眉抿唇,终是没有说出反悔的话,命人去请燕回。
“请阿兄来这里?”姜姮都已想好如何乔装去见燕回了,不成想顾峪是要把人请过来。
顾峪气极,却是哼笑出声:“你想去哪里?”
姜姮不说话,立即转身坐去妆台前,开始敷粉、画眉、点唇。
因为天气炎热,出汗频繁,总是弄花妆容,她已经好一阵子懒得画妆了。
顾峪深深吸了口气,拳头不自觉攥紧,一拳捶在门扉上,将门上的雕花都捶烂了,可惜女郎忙着梳妆,无暇看过来。
燕回来时,姜姮已梳妆妥当。
“阿兄。”姜姮像从前一样,用最温和的目光看着他。
燕回打量她片刻,亦是笑了笑,姜行说她瘦了,幸好,是假的,她没有比上回分别时瘦。
“阿久,我那次……”他知道自己欠姜姮一个解释。
“阿兄,别说了,我都知道,不怪你。”
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姜姮不想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往事上,她有很重要的话要劝燕回。
“阿兄,别做卫国公的参军,别留在这里了。”
燕回愣怔,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阿兄,卫国公没那么容易信你的,必定会多番试探,如果你是真的,少不得要去杀几个镇南王手下,你昔日的同袍,我不想你再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同袍。”
“如果你是假的……”
姜姮没再说下去,只央求地看着燕回,央求他不要是假的。
她了解燕回,他怎么可能投诚呢?怎么可能背叛镇南王呢?
她能想到,顾峪必定也能想到,他现在留下阿兄,必然是想将计就计,要利用阿兄去对付镇南王。
阿兄宅心仁厚,怎么能去杀旧日同袍?
“阿兄,谁都不要帮了,好么?”
她目光恳切,燕回却淡淡地垂下眼眸,不能答应她。
“阿久,我没有退路了,我来这里,就是要帮助卫国公建功立业。”
“是么?”
有些话,姜姮不能问出口,到底是帮卫国公,还是帮镇南王?
“若无别的事,我回去了。”
几句话说完,燕回就要告辞。
她讨价还价,朝顾峪要来的半个时辰,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阿兄……”
燕回的脚步在她的呼唤声里顿了顿,却不曾回头,终是大步离开。
过了会儿,顾峪进来了,看着女郎脸上被泪水晕花的粉痕,已经猜知答案。
燕回竟然把她惹哭了。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难得见面的机会,她从神都追过来,熬过了一路的舟车劳顿,熬过了多日的蛇虫惊扰、炎热难眠,终于盼到了今日。
结果,燕回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这次的见面。
顾峪心绪复杂,替女郎不值,却也……有些不厚道地舒心。
“不急,左右他已在这里,你可徐徐图之。”
姜姮一愣,怎么也料不到,这般善解人意的话会从顾峪嘴里说出来。
他方才不还警告她注意身份么,怎么现在好像很乐意让她见燕回似的?
第52章
有了顾峪“徐徐图之”的那句话, 姜姮更无所顾忌,这日便换了身寻常百姓的儿郎装扮独自去见燕回。
姜姮带着他去了赵青的坟墓。
那里是一处丛葬墓地,埋着数月以来死于兵事的一众他乡将士。
燕回望着那小小石碑上的“赵青”二字, 眉宇皱了下, 似被什么东西刺痛了眼睛。
丛葬墓地的石碑没有太多信息,唯有一个姓名和卒葬年月日。
燕回看得出,这墓中的“赵青”死于他率人偷袭顾峪那日。
“阿兄,他是子兴,你认识的那个子兴。”
姜姮并没有责怪的语气,声音依旧温和,好像就是带着他来祭奠故友。
“他来的时候晕船,卫国公本来要遣返他的,是我说情留下了他, 还用你教的法子,助他解了晕船的难题, 可是,他还未进永州城……”
姜姮声音有些哽咽, 闭上眼睛憋回眼泪,默然不语平复突然涌上的心酸。
燕回轻轻按着女郎肩膀, 宽慰她道:“不是你的错,两军交战, 死亡再所难免。”
“他是为了救我。”姜姮还是决定告诉燕回真相。
“那日水下激战,别的将士下水来, 第一反应是去救卫国公,只有他一个人,朝我游过来,若非他单枪匹马, 大概也不会死得那么容易。”
燕回神思一震。
那日去救姜姮的,确实只有一个人,死在他的手中。
燕回再次看向那墓碑,缓缓蹲下来,扶着墓碑良久不语。
“阿兄,”姜姮也在他身旁蹲下,柔声开解:“我知道杀子兴非你本心,你一定也很难过,所以,不要管这些了,行么?”
燕回不语,只是缓缓站起,也放开了那块墓碑。
“阿久,我遇见镇南王时,全身的伤口已经溃烂,比最肮脏的乞丐都不如,是他把我带回府中,前前后后换了十几个大夫,治了足足两个多月。”
燕回只说了这些。
姜姮抿唇,许久不语,终是忍不下心疼,眼泪不听话地掉了出来。
“阿兄,是我对不起你。”她闭着眼睛,背身而立,自觉没有脸面面对燕回,“我知道你如今这般两难,都是因为我……”
“阿久,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过你。”
燕回顿了顿,还是问道:“但是上次,你为何不跟我走?”
姜姮也早就想和他解释这件事,“我若上次跟你走了,镇南王若拿我来要挟卫国公怎么办,我不能……”
“你对他很重要么?他能被要挟么?”燕回的声音忽而冷了。
姜姮怔住,完全没有想过燕回会问这话。
“你就如此在意,他会不会被要挟?”燕回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少见地冷漠。
姜姮摇头,下意识解释:“我不是在意,我是不想因为我坏他的事……”
“阿久,”燕回肃然,“你在帮他,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为何不远千里,带着你到这个地方遭罪?为何允许你一次一次来见我?他在利用你。”
姜姮怔忪,陌生地看着燕回。
“你劝我不要帮镇南王,说什么不要帮镇南王,也不要帮卫国公,你可知,我不帮镇南王,就是在帮卫国公?你看不明白这层,卫国公不可能看不明白,我不知道他承诺了你什么,但是,阿久,我不可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走了之,镇南王正值危难之际,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赴死。”
“卫国公让你一次一次地来劝我放弃,他存的什么心,你还不明白么?”
若不是这些日子她一直跟在顾峪身旁,姜姮差点就要信了燕回的话,信了顾峪是在利用她引诱燕回,好拔了镇南王麾下一员大将。
顾峪有没有利用她,她很清楚,但是,阿兄呢,阿兄有没有利用她?
为什么姜行能在那样短的时间策反燕回,还深信不疑地认为,燕回是真心投诚。因为姜行以为,燕回记挂她,像她记挂燕回一样,会不惜与镇南王为敌。
“阿兄,”但是姜姮没有质问,就算他利用她,她也不会怪他的。
“卫国公没有利用我,我劝你离开镇南王,只是因为,我放不下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继续柔声解释:“但是,我也不可能和你一起回韶城,我可以抛开姜家和顾家,但不能让两家因为我而罹祸。”
“阿久,你还在替他说话。”燕回冰冷道。
“我没有!”姜姮的委屈倏忽之间再也忍不下,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她以为燕回和她一样清楚。
可是燕回眼里只有阴谋,只有尔虞我诈的利用,根本看不见她的真心了。
她来这里,明明没有丝毫是为了顾峪。
在神都,因为天生的骨肉血亲,她没有办法抛开姜家,她知道燕回不可能再接受姜家,所以她愿意和他走。
为什么,她都已经来了他生活的地方了,他反倒在怀疑她的真心了。
“阿兄,我不逼你,你慢慢想,等你想通了,我们就一起离开。”
······
“主君,夫人和萧参军去了墓地,已经平安归来。”
受命跟踪燕回的亲随来给顾峪回话。
顾峪思忖片刻,说道:“以后再遇夫人去见萧参军,多加些人手。”
她现在毕竟还是他的夫人,燕回或许不会对她不利,但镇南王的人却难说,万一一个不察,让她遇险……
罢了,还是他去告诉她一声,以后不可单独去见燕回。
顾峪进门,姜姮正坐在妆镜前,手中拿着梳子,却一动不动,梳着的儿郎发髻刚刚散开一半。
看得出,她心绪不佳。
顾峪走近,在她妆台旁的矮榻上坐下,状作随意问道:“他还是不肯?”
姜姮无精打采的眼皮才微微动了动,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结果。”
他们都知道,顾峪一定会悄悄派人跟着。
“我的人离得远,没听见你们聊什么。”顾峪坦诚。
“阿兄说你在利用我,你允许我去见他,劝他离开镇南王,都是为了你自己多些胜算。”姜姮一面拆着发髻,一面说道。
她知道顾峪不相信燕回是真的投诚,也不怕把这话说给他。
顾峪面色一滞,并不反驳。
默了会儿,说道:“若你能好受些,也可以这般认为。”
姜姮通发的手忽而一顿,片刻后,继续若无其事地通发,“我不傻。”
“不管怎样,以后不要单独去见他,你若想见,我叫他来这里。”顾峪说道。
姜姮不应,草草地绾了发髻,起身道:“太闷了,我出去转转。”
还没有出得大门,就见几个土人家奴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又打又骂,要把人驱赶至别处,偏那小乞丐也倔强的很,似是看上了这里富贵,几次三番的折回。
家奴骂人的话用的土语,姜姮听不太懂,只觉得凶恶非常,遂传一个家奴过来,让他给那小乞丐一些吃食,把人好生打发了。
不想,那小乞丐看见姜姮,竟朝她跑过来,未及近前,被及时赶来的顾峪一脚踹开。
顾峪虽只用了一成的力气,但那小乞丐瘦弱得很,被这一脚踹得连滚了几个跟头,额头都被石子硌破了,躺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口中喃喃道:“贵人别打我,我就是饿了。”
他说的不是土语,竟是官话,且听声音,是个女郎。
姜姮起了怜悯之心,欲要上前细问,被顾峪拦开。
“你且去转,我来处理。”
这里不比神都,又值两军对峙的非常时刻,一切看似寻常的东西都极可能暗藏危险,姜姮也怕自己无意之中给顾峪找了麻烦,遂未坚持,只说道:“如果她真是个寻常乞丐,不要为难她。”
顾峪颔首。
待姜姮走后,命人把那小乞丐带来问话。
“你会说官话?”顾峪打量着小乞丐。
她衣衫褴褛,全身脏污得很,但看年纪,也就十五六岁,和阿月差不多。
那小乞丐点头,“我当乞丐好多年了,什么人都见过,什么话都会说。”
顾峪笑了下,倒也是个挺正经的理由。
“抬起头来。”顾峪说。
小乞丐一听,立即缩着身子低下头,“你想干吗!”
她不肯配合,顾峪便命成平过来,叫她把小乞丐带下去,要她给人梳洗打扮,故意说:“你有手有脚,何必行乞,留在这里当差吧。”
那小乞丐听闻只是当差,才不怎么反抗了,随着成平乖乖下去。
过了会儿,成平来回话,“主君,那小乞丐肤若凝脂,白净似雪,身上连一处疤痕都没有,只额头上有个新伤,恐怕,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女郎。”
而是出自大贵人家。
顾峪早有所料,淡声问道:“相貌呢?”
“颇为姣好端丽。”
“嗯,去吧,看紧她,给她一些活计,但,绝不可让她接近夫人半步。”
顾峪猜到那小乞丐非同寻常。
她官话颇为流利,应当是着意学过练过,绝非她说的行乞多年、见识广阔就能行的,她果真行乞,在这岭南蛮荒之地,能有多少机会听到如此流利的官话?
退一万步,如她这般面容姣好的女乞丐,根本没有机会四处流窜,怕早就被人收了去做妻做妾,再不济,也能做个暖床的婢子。
她来这里,必定有所图谋,但有勇无谋,漏洞百出,又不像是周密计划、为人驱使。
思忖片刻,顾峪命成平交给她一桩差事,让她拿些点心给燕回送去。
“你不会偷吃吧?”成平故作担忧。
小乞丐也作垂涎欲滴地看着点心。
“你若是偷吃了,我们主君可就不留你了,若差事做得好,等你回来,自然有赏。”
成平之语,听上去这就是对小乞丐的考验。
“好,我不偷吃。”
······
给小乞丐派过差事,顾峪便叫人请了姜姮回来,道:“跟我去趟萧参军那里。”
“哪个……萧参军?”
因为顾峪刚刚才说过不让她去见燕回的话,此刻突然这样提,姜姮一时恍惚,便以为这里还有别的萧参军。
顾峪道:“就是你的好阿兄。”
说罢,和女郎一起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带着他去了燕回院里。
燕回住的不远,不似顾峪所居五进院落,燕回住的院子只有两进,伺候的奴婢护卫也都是顾峪的人,他稍作示意,便带着姜姮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内。
“你……”姜姮想问顾峪到底要做什么,被人大掌捂了嘴巴,半提半抱着靠近燕回所居主房。
此时已近傍晚,天色昏昏,但燕回房内没有点灯。
似是料到燕回没在外厢,顾峪径直提抱着姜姮到了内寝的窗下,示意她凝神静听。
房内人语很轻,但因为有些急切,不觉慢慢提高了音量。
“谁叫你来的,你今晚上立即回去!”是燕回有些强硬严厉的声音。
“你还管我做什么,你不是背叛了我哥哥么,我死我活,关你什么事!”女郎的声音倒是任性,没有刻意压着,只到后来应是被人捂住了嘴巴,被迫低了下去。
“你既知我背叛了你哥哥,来这里不是送死么?你可想过,一旦你身份泄露,齐人拿你要挟你哥哥,你要他怎么办?”燕回的声音已经温和下来,在试图和女郎讲道理。
“你都背叛我哥哥了,管这些做什么!真叫他们抓住了我,我就吞毒自尽,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阿笙,不要乱来,你才多大,你的日子还长。”
燕回劝人的声音总是那么温煦和暖,姜姮听着,目光却暗了下去。
“阿兄,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哥哥,我哥哥待你不好么,我待你不好么?”
房内的女郎已经在低低哭着,“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去求我哥哥,你认个错,我哥哥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阿兄,你忘了么,我十三岁生辰,你送我一匹小马,还教我骑马,我的官话也是你教的,写字也是你教的,诗文也是你教的,你总说我还小什么都不懂,我已经及笄了,我可以嫁人了,我懂得自己要嫁什么人,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不要我了?”
里头的哭音越来越重。
“我去见他们说的那个女子了,你就是为了她才背叛我哥哥的么?她哪里比我好?她要是真的喜欢你,真的舍不得你,当初你被人重伤生死不明,她怎么能安安心心风光嫁人,她为什么不随你一起死?”
“阿兄,我不会走的,你要么跟我回去,要么我跟你死在这里。”
顾峪听得津津有味,还真是叫他猜对了,这小乞丐出自镇南王府,竟是镇南王的亲妹妹,把燕回投诚当了真,竟然冒死追到了这里。
正忖着,忽察觉捂着女郎嘴巴的手背上敲来一滴雨。
转目看时,姜姮的眼泪已如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敲了下来。
顾峪一时之间有些慌神。
他带她来这里,自然没有存着好心思,可此时,瞧见把她惹成这样,又生了懊恼。
即使再想听下去,顾峪也及时收了心思,仍作来时提抱着姜姮,悄悄出了院子。
第53章
离开燕回院子没多远, 身后便传来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跑近姜姮和顾峪时忽而停住。
“主君,夫人。”萧笙乖巧恭敬地对两人行礼, 真似个好好当差的婢子一般。
姜姮回头望向她, 看到她身后,燕回追出了院门。
顾峪负手而立,站在姜姮身旁不远,萧笙大胆地抬头直视着姜姮,燕回站在萧笙身后不远,亦怔怔看着姜姮。
四人就这般伫立许久,皆是沉默。
最后,姜姮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顾峪亦转身。
“主君,刚刚萧参军说想叫我来伺候他。”萧笙忽而朗声对着顾峪的背影说道。
姜姮和顾峪皆顿住脚步, 片刻后,顾峪复转身, 目光越过萧笙不理,径直落在燕回身上, “萧参军,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 我说我要回去问过你,他还不乐意呢。”萧笙一副心直口快的样子, 却是颇有深意的看了看姜姮。
顾峪并不理会萧笙的话,微抬步挡在姜姮身后,将女郎不曾转过来的背影也完全遮住了,阻了萧笙打量的视线, 也拦了燕回的目光,定定望着他,等他的答案。
燕回若否认,便是萧笙谎话连篇、欺瞒主君、构陷贵人,她现在的身份是奴婢,顾峪完全可以因此而惩罚于她。
他绝不可能任由她继续在顾峪那厢待着,他要留下人,找个合适的时机送回去。
“是。”燕回正色认下了方才萧笙所有的话。
他的目光越过顾峪身后,却看不见那里的女郎是何反应,是仍旧背身对着他?还是转过身来在怨愤地望着他?
她被顾峪挡得太严实了。
“既如此,”顾峪的目光自燕回身上移开,转而看向萧笙,“那你就留下吧。”
顾峪转身,仍旧在姜姮的正后方,以仅止于二人之间的声音,轻轻道:“走吧,那女郎在看你。”
如果她此时回头,会被那女郎看见脸上的泪痕,憋红的眼眶,说不定,那女郎还会扬起下巴,得逞地望着她。
姜姮抬步,努力让自己的步态看上去从容如旧。
顾峪始终没有越过她或与她并排,就那样步履从容地跟在她身后,将后面的两双眼睛隔绝在外。
姜姮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来的,只觉得走了好久,回过神时已经在自己房内,天色已完全暗下,房内没有掌灯,黑漆漆的。
顾峪在她身旁坐着,不发一言,兀自摇着折扇。
“我想睡觉,你走吧。”
虽然什么都没做,可姜姮就是觉得有些乏累,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
“我确实别有用心,你若怨我,不必忍着。”顾峪淡声说道。
姜姮冷笑了下。
她现在没有力气去怪他,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上片刻。
“卫国公,你果真在意我,就走吧。”
顾峪默了会儿,起身走了。
姜姮怔怔地望着窗外,竟然忍不住想,阿兄会不会潜进来找她?
那个女郎说那样的话,阿兄宅心仁厚,自然要为了护下她顺着她的话,可是,他应当也知道,她会介意吧?
他应当会来找她解释的吧?
姜姮在桌案旁坐了整整一夜,浑身的衣衫都已汗湿,燕回却并没有出现。
一整个晚上,那女郎娇声娇气的任性话总是在她耳边。
那个被唤作“阿笙”的女郎,也唤燕回“阿兄”啊。
原来,他早就不是她一个人的阿兄了。
十三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正好碰上了燕回。燕回秉性温润,容仪如玉,哪个女郎会不喜欢?
那个阿笙,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和曾经的她一样,无可救药地喜欢上燕回了。
燕回呢,在一遍遍唤她“阿笙”时,听她一声声唤着“阿兄”时,是什么想法?
他自然很在意他的阿笙,会由着她胡闹,不顾一切为她善后。
哪怕那个阿笙指责她,指责她没有那么好,指责她在他生死不明时苟活于世风光嫁人,他也没有阻拦一句,斥责一句。
或许,他心中到底也曾怪她的。
而且,那个阿笙待他真好呀,冒死追到这里来劝他,还愿意陪他一起赴死。
这么好的女郎,阿兄自然会有所牵绊,自然是要精心呵护着。
她此前劝阿兄和自己远走高飞的那些话,而今想来,真是个笑话。
她有什么资格和那个阿笙比?
如她所说,她哪里比她好呢?
她不该再劝他了,不会再劝他了。
姜姮扶着桌案站起,一时眼前发黑,踉跄了下,浑身竟没有一丝力气,瘫软下去。
她跌倒的动静不大,房门却是很快就被推开,一个强劲结实的臂膀托抱起她放去榻上。
她眼前发昏,看不清来人,但那气息熟悉得很。
是顾峪。
这些日子陪着她的,一直都是顾峪。
······
姜姮病了,大夫说是热暍致损,虽经几日服药针灸,却不见好转。
“夫人是不是心绪不佳?”大夫这般问。
永州湿热,为免北来的将士们难以适应染上暍疾,军中常备清暑益气的药材,饮食上也十分注意,效果一向很好,不曾想,在姜姮这里竟没有效用。
顾峪微微颔首,问道:“可有其他的好法子?”
大夫叹口气,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夫人自己想开才行。”
顾峪皱眉,她若能想得开,也不至于病这几日。
忖了半晌,顾峪安排好眼下诸务,特意腾出一整日的时间,带着姜姮去了莲华山。
莲华山不算高,但姜姮还在病着,身子乏力,走路都累,莫说爬山了,她望望郁郁葱葱的山头,又看看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卫国公,你自己上去吧。”姜姮轻轻摇着一把团扇,坐在山脚青石上,“我在这等你。”
顾峪淡淡望她一眼,忽而道:“脚下有蛇。”
姜姮下意识弹跳而起,抓住男人手臂紧紧偎在他身边,惊惧而警觉地望着自己方才坐的青石周围,寻找着蛇的影踪。
顾峪唇角微微翘了下,抓住她手腕往山上行去。
今日的天气不是很热,没有日头,按说是适宜爬山的,只是姜姮实在乏力,脚步沉得很,便任由男人半提半抱着,自己一点力气都懒得用。
顾峪倒是好耐性,自始至终没有抱怨过女郎拖累,提抱着她行了会儿,概是觉得走得慢,忽抱着人的腰倒拔杨柳似的过肩一甩,把人背在了背上。
姜姮着实被吓了一跳,定下神,重重在男人臂膀上掐了下。
“抓好。”顾峪仿似不觉得痛,只把人往上轻轻一耸,惹得她下意识抱紧他肩膀。
纵是背着她,他仍是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就登上了山顶。
姜姮望着眼前景象,忽而忘了自己还伏在男人背上。
澄江如练,奔流入海,自有一股安静空阔的磅礴之势。
神思在不知不觉中亦变得清明朗净。
顾峪放下她,并肩伫立于她身旁。
山顶的风要大的多,女郎的青碧色裙裾随风翻飞,和男人的草白色衣袍相贴相绞。
他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陪着她,看着山下的风景。
“卫国公。”姜姮唤。
“我字,承洲。”顾峪说道。
姜姮顿了顿,依旧坚持唤句“卫国公”,“你是在趁人之危。”
姜姮不得不承认,在这段心绪郁郁的日子,顾峪的陪伴照护很有效用。
就像人生病了要吃药,顾峪此时就是那一剂良药,于她的病大有助益,她本能地不会拒绝吃药,但她永远不会爱上吃药。
“兵家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人之危也罢,趁虚而入也好,哪怕是趁火打劫,能达到目的就行。”
顾峪看向她,望着那总算被这烈烈山风吹得舒展了些的眉头,淡声道:“姜姮,他不止有你,你也可以不止有他。”
姜姮亦转眸,对上他的目光。
这话何意?
男人忽而伸臂拥了她,垂眸看着她眼睛,“我不急,你可以慢慢忘记他,这期间,一样可以有我。”
姜姮眨了眨眼。
良久,看着他笑道:“若是,我总也忘不了呢?”
男人的目光骤然冷了下,眉宇未及皱起复又舒展开。
“不会。”他气定神闲,像在打一场有十足把握的胜仗。
姜姮看他片刻,忽而笑了下,推开他,寻了一处青石坐下,徐徐说道:“卫国公,我怕蛇,你能为我驱蛇,所以,我会需要你。”
“就像,”她转了转自己手中的团扇,“这把扇子,我热的时候,需要它,等天气凉爽,我就不需要它了。”
“就像,我生病的时候,要吃药,病好了,我是决计不会再吃药的。”
她望向远方,“但是有些人不一样,哪怕他不能为你驱蛇,不能做你的扇子,不能当作良药,你还是不会忘记……”
身旁的男人缄默良久,才缓缓说道:“你忘不了的,不是他而今不能为你做的事,而是他曾经为你做的事。”
“你与他相识十余载,他曾为你驱蛇,为你做扇,为你治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在你心中根基深厚。”
“等他不能为你驱蛇,不能为你做扇,不能为你治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根基自会朽烂。”——
第54章
之后几日, 顾峪虽没有了整日的时间来陪姜姮,但还是会每日空出些时间,或带她泛舟江上, 或带她溪旁抓鱼, 或寻一处开阔地纵马疾行,总之,有各种法子带她散心。
姜姮的病终于有了些好转,没那么容易乏力了。
这日,她正在院中纳凉看书,顾峪来了,手中端着一个盘子,盘内是烹饪好的海货,有触须, 通体略呈灰白色,一节一节的, 像大个头的蜈蚣。
姜姮叫不上名字,这些天顾峪总会叫人给她送来一些稀罕的海货, 每天不重样,虽然有时看着形状可怖, 味道却是鲜美异常。
顾峪在她身旁坐下,开始摆置盘中的海货。
他抓住那物头尾, 拉扯揉动了几下,然后掰掉脑袋, 开始剥那一节一节的硬壳,最后把一块儿完整的肉掏了出来,却并没有拿给姜姮,而是放在盘中, 继续剥下一个。
姜姮已经闻到香味了,但他不给,她也没要,收回目光继续看书,好似对那海货没什么兴趣。
顾峪在此时开口,“萧参军听闻你病了,想来看看你。”已经在前院等着。
姜姮怔了下,目光并没从书上移开。
她病的最重的几日早已过去,彼时,他大概正忙着安顿那个阿笙,无暇管顾她这厢。
姜姮许久不语,顾峪问:“不见?”
姜姮微微点头,“劳烦你转告萧参军,我病已好了,无须来看。”
顾峪唇角抑制不住地动了动,没有说话,剥完最后一只管虾,把虾肉都放进盘中,起身道:“我吃过了,你且吃吧。”
去到前院,顾峪特意命人抓了几只活的管虾给燕回。
“方才过去,她正好做了虾,与我剥了几只来吃,耽搁得久了点。”
他眉目之间溢着平淡的愉悦,好像这些都是他们夫妻之间最寻常的温情琐碎。
看了眼那些活虾,继续说道:“这是我们这几日抓的,你拿回去,叫那小乞丐做给你吃。”
燕回问:“她不想见我么?”
顾峪哼声笑了下,看着燕回,定定说:“是。”
燕回看着顾峪眼中难得的笑容,眉心紧皱,“你为何带她来这里?”
顾峪不解释,由着他猜测,还故意问他:“你觉得为何?”
燕回不再说话,却也并不离开,依旧站在那里。
或许,姜姮会反悔,会愿意出来见他一面。
“主君,萧参军院里来人了,说是有事寻他回去。”有家奴来禀。
顾峪猜到是萧笙,显然燕回也猜到了,方才还平心静气、耐心等待的模样,此刻,眉梢又染焦灼之色。
“告辞。”
燕回大步离开前院,到门口,见果是萧笙追了过来,沉目看看她,却依旧没有一句训斥的话,踏出门,朝自己院子行去。
燕回从不曾用这般严厉的目光看她,萧笙心中委屈,呆呆站在原地看着燕回背影,竟然抽泣起来。
燕回走出几步,察觉人没有跟上来,回头望,看到女郎委屈落泪模样,心中不忍,稍缓了厉色,温声央哄:“跟我回去。”
萧笙这才擦了眼泪,耍气地冲他哼了一声,快步离开。
她在赌气,走得很急,不防撞上了人。
“你没……”萧笙刚要发脾气骂句没长眼睛,看见燕回意在告诫的目光,想到自己而今身份,及时咽下剩余的话,只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撞自己的人,扭头走了。
燕回怕她任性再闯下祸事,也快步去追。
被萧笙撞上的正是夏妙姬。
自从姜姮生病,夏妙姬倒是隔三差五就来探看一番,姜姮从来不见,夏妙姬倒也不恼,请丫鬟转交自己做的一些吃食点心便走。
今日又是如此,放下东西,她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忽然想起方才撞自己的是谁。
······
“镇南王的幼妹!”
夏妙姬识破萧笙的身份,立即告诉了杨之鸿。
杨之鸿抽了一口冷气,“你说镇南王的幼妹和萧参军在一起?”
“千真万确,我不会认错,那肯定就是镇南王的幼妹。”
夏妙姬刚刚跟着杨之鸿过了几日富贵安稳日子,还盼着人能建功立业加官晋爵带她继续过好日子呢,可不希望他功过相抵策反来的萧参军是个假意投诚的,到最后反而害了他。
“那女郎来找他,不会是送什么密信吧?他们也真是大胆,敢叫一个女郎来冒险。”夏妙姬猜测道。
“这事你谁都别说,我去找姜将军。”
杨之鸿也怕燕回是假意投诚,叫顾峪察觉了,恐怕不止要治他们当初不听军命擅自行动的罪,还要治他们不辨忠奸、引狼入室的罪。
去到姜行处,杨之鸿说了镇南王幼妹在燕回院里一事。
“什么?”姜行更加不可置信。
“你说,这萧参军窝藏镇南王幼妹,到底想做什么?他不会是假意投诚,想伺机和镇南王里应外合吧?”
姜行捶案,咬牙道:“好个燕……我还当他是个一心一意的实在人,原来竟敢利用我!”
“他是假意投诚,咱们就让他变成真的!”
杨之鸿道:“怎么变真的?”
姜行目露凶光:“咱们让他亲手杀了镇南王的幼妹,看他还怎么回去!”
······
燕回已经对萧笙彻底没有法子了。
镇南王亦是猜到萧笙来了他这里,派人悄悄潜进来一回,打算把人接回去,可是萧笙就防着他们送她回去,警觉性异常高,几乎不肯踏出燕回的院子。
燕回这里都是顾峪的人,他不能让那些潜进来的同袍冒险硬闯,而他也不能绑了人去送,因为有很多双眼睛在监看着他,遂只能这般耗着。
“我在这里有事,等办完了事就回去,你别在这里妨碍我。”燕回无奈,只能悄声与她这样说。
萧笙却半信半疑道:“真的么?你真的还会回去,不会留在这里,和那个女人双宿双飞?”
“阿笙,我若会留下,当初出使神都,就会留下了。你放心,我的事没有做完,不会离开。”
萧笙却道:“你的意思是,你的事情做完了,你就会离开,和那个女人一起离开是不是?”
燕回不想让萧笙纠缠下去,却也不会说什么违心的谎话诱骗她,沉默不语。
萧笙心里是气愤的,却知一味与燕回赌气没用,想了想,挽着他手臂道:“阿兄,你不要留在这里做事,我知道你在帮我哥哥,可是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冒险,你跟我回去吧,我告诉哥哥,不要让你来冒险。”
她央求着,见燕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如果你一定要留在这里,那我和你一起留,你是为了我哥哥,为了萧家,我是萧家的女儿,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冒险?”
“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亮出身份,阿兄,你便杀了我,那样至少能保全你。”
燕回动容,温声道:“不许说这样的胡话。”
萧笙见他终于心软,抱着人撒娇道:“阿兄,我没有说胡话,我是说真的,你的命比我重要,你不能死。”
“阿兄,别赶我走了,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又不去别的地方,你看卫国公都被我骗过去了,你不用担心我,等你做完事,我们一起回去见我哥哥。”
燕回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赶人走的话,只是把人从自己怀里推开,正色说道:“阿笙,你及笄了,不能再像个小孩子没规矩。”
萧笙赌气地鼓鼓嘴巴,哼声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便跑了出去。
第二日,姜行托辞去勘查地形,约了燕回出去。杨之鸿则负责把萧笙绑去约定好的山洞。
姜行把燕回领进了那处山洞。
“子渊,杀了她,你就还是我们的盟友。”
姜行看看尚在昏沉中的萧笙,对燕回说道。
杨之鸿也道:“没错,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她的身份,你现在杀了她,我们不会告发你窝藏镇南王幼妹,只要你好好效力,我们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阿兄……”
萧笙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姜行和杨之鸿,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阿兄,他们威胁你是不是?你杀了我,快杀了我!”
杨之鸿呵笑了声,“你这女郎还有些骨气,真希望萧参军能听你的……啊!”
电光火石间,燕回的刀就穿透了杨之鸿的脖子。
没有一刻犹豫,他迅疾拔刀,又去杀姜行。
姜行扯了萧笙挡刀才躲过一劫,箍着女郎作为人质才逃出了山洞,扬声对燕回道:“燕子渊,你别忘了我是谁,杀了我,你和阿姮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你是要这个女子,还是要阿姮!你想清楚了!”
萧笙听罢,做出不舍却又痛苦的模样,“阿兄,别杀他,你杀了我吧!”
姜行怎会看不透萧笙的别有用心,她越这样说,越能激怒燕回,遂怒道:“住口!看你小小年纪,倒会拿捏人心!”
怕燕回果真不顾一切来杀他,又道:“我告诉你,我来时给阿姮递了信,她一会儿就找过来了,你想让她看到,你为了这个女子,假意投诚,来杀她的兄长么!”
燕回目光一寒,握紧长刀,“这么说,我得在她来之前,杀了你。”
说罢,长短刀并用朝姜行攻去。
姜行对燕回的了解还停留在三年前,以为他还是那一介文弱书生,就算学了些功夫到底根基浅。他从来没有想过,凭他和杨之鸿两个人会对付不了一个燕回。
不过几个回合,姜行一败涂地,不止丢了人质,身上也挨了几刀。
“姜行,你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是谁杀了你,你说,阿久会疑到我身上么?”
燕回的刀尖滴着姜行的血,看着倒地不起的男人艰难地向后挪着脚。
“阿兄,不要杀他!那个姐姐来了!”
萧笙比燕回先看到了纵马而来的姜姮,这样喊着,成功将人引了过来。
“阿姮,为我报仇!”
姜行朝姜姮的方向爬过去,看见她身后的顾峪,濒死之心猛然活了过来,“卫国公,那女子是镇南王的幼妹,萧参军通敌!”
“啊!”姜行惨叫。
燕回踩住了他的脚腕,冷目望着顾峪。
“放开他。”顾峪再厌恶姜行,也不可能由着燕回杀了他。
燕回抬脚放开姜行,朝顾峪攻去。
公仇私恨,只要杀了顾峪,就算一并了了。
说起来,今日他还要多谢姜行这个蠢货,能把顾峪单独带到这里。
“大哥!”
到底是骨肉血亲,平日里再淡漠,看见姜行浑身血淋淋的,姜姮还是没忍住落了泪。
“阿姮,我活不了了。”姜行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只可恨,一个军功还未有,可恨,姜家真要败落在我这辈了。”
“大哥,死不了,能治好,能治好……”
姜姮一面给他按着几处要害伤口止血,一面柔声劝着。
姜姮的心思都在姜行的伤口上,根本没有察觉萧笙握着一把短刀朝她逼近了。
短刀将要刺入姜姮的霎那,一柄长刀迅疾而来,斩断了那只握着短刀的手臂。
短刀落地,一只手臂亦落地,萧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顾峪腰上亦被燕回刺来一刀。
那刀刺的不浅,几乎将他贯穿,但那声呻吟很轻微,完全淹没在了萧笙的哭喊声中。
他回身打开燕回的长刀,像不曾受伤一样继续与人对打。
燕回却无心再战了,一面防守,一面靠近萧笙去救她。
顾峪没有露出任何伤痛,却也没有步步紧逼,放燕回带着萧笙离开了。
待人离开后,他仍是没有露出任何伤痛难支神色,扛着姜行放去姜姮马上,问女郎道:“你可能载得了他?”
姜姮重重点头,看见顾峪身上有血,问道:“你也受伤了,你还能骑马么?”
顾峪颔首:“小伤,不颠簸就好,你带他先回去救治,我要慢些。”
顾峪掩饰得太好,而姜姮又习惯了他刀枪不入的样子,根本没有察觉他已伤重,加之忧心姜行伤势,无暇多思,立即骑上马疾行而去。
顾峪亦忍痛,像平常一样跨上马,慢悠悠行着,看着女郎风驰电掣,很快就把他抛在身后很远。
她的马术已经如此好了,在这样不甚敞阔不甚平坦的丘陵之地都能跑得那样快了。
她的马术是他教的。
日后,但凡她骑马,应当能有一刻想起他吧?
他也总算有了一件事,能叫她记住他了。
顾峪唇角起了丝笑意,跌下了马。
那马儿嘶鸣一声,载着浸了半截儿脊背的血,去追姜姮。
第55章
姜姮纵马一路奔驰, 忽听得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竟快要赶上她了。
她记得顾峪说他的伤不能颠簸,要慢些的, 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
姜姮勒马回头, 本想劝顾峪不必着急,却见马背上空无一人,待那马走近了,她才看见马背上一大片的血。
姜姮脑子“嗡”的一声,怔怔看着那片血。
“阿姮,怎么不走了?”姜行虚弱地问。
姜姮恍神,环顾四下,见到几个百姓扛着农具要去劳作,连忙招手喊了人过来, 用新学的越语告诉他们,把姜行送到衙门, 重重有赏。
“阿姮,你去做什么?你不亲自送我了?”姜行此时只信得过骨肉至亲, 信不过那些连说都说不通的土人。
“大哥,你还能说话, 死不了的,不要担心。”
姜姮翻身下马, 顾不得和姜行说太多,又招来另一个百姓去城门上传话, 叫上最好的军医并一辆马车循着这条山路去接应她。
交待罢,她跨上顾峪的马疾行折返,很快就找到了跌落在山路上的顾峪。
顾峪此时已经脸色惨白,躺在那里几乎奄奄一息, 腰下的土地已浸了大片的血。
“卫国公!”姜姮自裙裳上撕下一片干净的软缎,替他压紧腰上的伤口。
已经麻木的身体忽然又有了痛感,熟悉的味道在鼻息间徘徊,把顾峪不知游移在何处的神思拉回了一些。
便听见,她唤着的还是那冷冰冰的三个字。
顾峪忽然很不甘心。
他知道她就在身旁,他能很清楚地闻到她的味道,他想睁开眼睛,可惜眼皮子似有千斤重。
“姜姮,”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终于抬起手臂,精准地抓住了她为自己按住伤口的手,“我字,承洲。”
女郎惊喜出声:“你醒了!你不要睡,大夫很快就来了!”
还是没有唤他的字。
“我字,承洲。”微弱的几个字从他喉咙滚出。
姜姮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一面压紧他伤口,一面俯首侧耳贴近他嘴唇,“你想说什么?”
顾峪没有力气说话了,伸臂搭在她低伏过来的肩膀上,借着天然下垂的力量,按着她贴在自己胸膛。
她竟然回来找他了……
他以为,她根本不会回头看,根本不会那么及时地发现他不见了,可是她发现了。
她此刻对他也好生顺从,服服贴贴地靠在他胸膛上。
他一丝力气都没有,她若是反抗,轻而易举就能摆脱他。
可是她没有,她一向宅心仁厚,是看他垂死,在可怜他吧?
顾峪的不甘心更重了,竟是因为可怜……
顾峪的手臂渐渐从姜姮肩膀上滑了下去。
姜姮愈发压紧了他的伤口,连唤了几声“卫国公”,都没有任何回应了。
直到军医赶来,为他处理了全身的伤口,把人放去马车上,顾峪都没有任何的动静。
姜姮坐在马车上,呆呆地看了顾峪一路。
他从前问她,如果他死于燕回之手,她会怎么样?
她避而不答,心里想,他怎么可能死在燕回手中呢?他比燕回狠辣得多,敏捷得多。
可是今日,他真的被燕回伤成这样。
他是分了心吧,是看到镇南王的幼妹意图害她,才落了下风,被燕回重伤至此。
“你别死呀。”
姜姮握住他手,轻轻抠着他掌心的茧子。
回至居处,姜姮封锁了顾峪重伤的消息,只叫一个顾峪最信任的副将前来,让他戒严全城,不要放任何人离开,又道:“卫国公每日都会去城上巡视一番,你还安排一个和卫国公身形相似之人继续此事,总之,不要露出任何异常。”
虽然燕回离去时,顾峪还是一副身强力壮的样子,但人是他伤的,想必他也清楚顾峪在强撑,他若此时去向镇南王报信……
镇南王幼妹断了一臂,他定然要先为人处理伤口,应当没那么快逃离出城,现在戒严,约是能把人拦在城内。只要城墙上不露出明显异常,顾峪重伤的消息不泄出去,应当能支撑一阵子。
······
燕回带萧笙处理好伤口时,已经出不去了。
“我要杀了他们!让我哥哥把他们都杀了!”
萧笙已经这样念叨了不下百遍,燕回始终默然,没有安慰也没有哄劝。
他与顾峪交手时,一门心思想着要杀了顾峪,根本没有留意其他的事情。
他也从没有想过,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萧笙会捡起被他挑落的短刀,竟敢去杀姜姮。
顾峪如此震怒,都砍断了她的手臂,是不是因为,阿久被她伤到了?
她伤得重不重?
为何他竟没有察觉她有了危险?
不止没有察觉,还在她受伤之后,不闻不问,甚至带着伤害她的人逃走了。
顾峪而今下令戒严全城,是不是因为阿久伤得很重,他要抓他们出来为她报仇?
想到此处,燕回的心猛得一揪,转身便往外走。
“阿兄,你去哪里,我的手臂好痛!”萧笙的眼泪没有停过,亦紧随燕回脚步出去。
“阿兄,我的手断了,我以后怎么办啊……”萧笙已经这般自艾自怜地哭喊了半晌,可是燕回从头到尾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你在怪我是不是?”萧笙哽咽着解释:“阿兄,我不是要杀那个姐姐,我是要杀她兄长,我想为你报仇,你杀了那人,那个姐姐会怪你,我替你杀了就好,可是……”
燕回的目光更冷了些。
他知道萧笙在狡辩,她当时站在姜姮的正后方,怎么可能是要杀姜行?
谁教她说这些谎话?为何她要这般无耻的强词夺理?
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她终究是镇南王的妹妹,是来找他才遭此祸事。
“我去给你煎些止疼的药,你好好休息。”
燕回转身出去,见萧笙还要跟着,漠然道:“让我安静一刻,不行么?”
他的语气鲜见地有些不耐烦,说罢便出去了。
过了许久,燕回复又来了房中,手里端着一碗已经晾得不冷不热的药。
他在药中加了些镇定安神的药草,萧笙喝罢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把人安顿好,已是夜色深重,燕回大步出了房门。
······
燕回悄悄潜去顾峪的宅院,院内院外都和平素没有什么两样,院外没有重兵把守,院内也没有什么探看之人,奴婢亦都是各司其职,不见慌张焦灼之色。
燕回心下一定,或许阿久伤得并不重?
燕回来过这里多次,虽然以往不曾去过内院,但对各处都熟悉,避开奴婢悄悄潜进去并非难事。
内院有几个军医在侯着,个个神情肃穆,难掩紧张之态。
燕回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他想进去房内探看,便没有办法完美地隐藏踪迹。
索性,他也不再隐藏,就那样趁人不备,快步进了房内,便看见,顾峪纹丝不动地躺在榻上,姜姮安静地守在他身旁,眉目温和,心无旁骛地看着他,根本没有察觉他来了这里。
姜姮并没有说起顾峪是被燕回重伤,只道是遭了镇南王方的暗算,是以这房中伺候的婢子尚不知燕回已是敌人,见他进到内院这里,虽诧异,只当他是担心顾峪伤势才罔顾规矩,遂也没有大惊小怪,反是轻声劝道:“萧参军,你还是出去吧。”
姜姮听见这话,怔了一息,以为是自己生了幻觉,抬眼望过来,瞧见燕回果真站在那里。
姜姮站起身,拳头下意识攥起来。
燕回看得出,她生了警觉之心,在防着他。
从前,她只对那些欺负她的人会有这般反应,而今,怎么对他也是如此了?
不管怎样,她没有受伤就好。
燕回转身,听女郎用他完全不曾听过的厉声说道:“站住。”
此前燕回或许不确定顾峪到底伤成什么样子,如今见到了,姜姮绝不可能再放任他离开,刚要命人扣下燕回,听榻上的顾峪闷闷地咳嗽了一声。
“醒了醒了,主君醒了!”
房内气氛登时松快许多,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请军医的请军医,一时都没人再管燕回。
姜姮身子已在顾峪身旁坐下,眼睛仍旧望着燕回,嘴唇动了动,把人拿下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对他道:“不要离开永州城。”
这才低眸去看顾峪伤势。
几个军医都闻声涌进,在榻旁围了一圈,姜姮只得退开去,见燕回还定定站在那里,没有离去的意思。
“你走吧,不要离开永州城。”姜姮再次对他说。
作为顾峪的夫人,她该下令绞杀燕回,可是她做不到,她可以放任他藏匿逃亡,但不能让他去给镇南王递消息。
永州城已经戒严,他如果硬闯,寡不敌众,概是没有生路。
可是燕回依旧站在那里,无畏生死一般。
“夫人,大将军在找您。”一个军医让出位置,示意姜姮在榻旁坐下。
姜姮不再看燕回,目光落在顾峪身上,才见他已然睁开眼睛,正注目望着她,片刻,又朝她方才看的位置望去。
越过军医,顾峪也看见了燕回。
燕回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房内还能如此镇静,顾峪也猜到了缘由,想来这房中人尚不知燕回做下的事。
他亦没有戳穿,由着人站在那里,看向姜姮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主君,快喝药吧。”
婢子端了药来,顾峪没接,那婢子也没多想,径直舀了一勺去喂。
顾峪皱眉,却没有发怒,只是微微偏头,避开了喂来的药,目光却落在姜姮身上。
姜姮了然他意,才伸手接过药,顾峪偏过去的脑袋已不动声色正了过来,甚至还主动朝姜姮靠近了些,看看药碗,又看看她,是愿意喝药的意思。
姜姮抬手喂,顾峪配合地张嘴,眉头也不皱一下。
姜姮低眸舀药的一息功夫,顾峪看向还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开的燕回,唇角挑衅地翘了下。
在姜姮抬眸喂药时,顾峪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作一直规规矩矩等着喝药状,好似完全没有注意一旁的宿敌。
第56章
顾峪的药快喝完时, 燕回转身走了。
他离开的动静很轻,房内的注意力又都在顾峪身上,几乎没有人察觉, 唯有姜姮, 舀了一勺药在碗沿上刮着勺底的药汁,眼眸却看向了门口,目送燕回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勺底早就没有了残汁,姜姮却仍旧一下一下在碗沿上刮着。
安静的夜色里,碗勺相碰的叮当声格外清脆。
顾峪不催促,眼神示意其他人也不可催促,就盯着女郎勺中的药,看她何时能想起喂给自己。
终于,女郎神思回归, 把药递到了顾峪嘴边。
药已经凉了,这种味道浓烈的药汁越凉越苦, 顾峪却一口咽下,像之前一样没有皱眉。
“大将军, 可还有其他不适?”
顾峪腰上的伤口在要害处,又深得很, 他虽醒了过来,且看着精气神还不错, 军医们依旧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他忍着不适贻误病情。
顾峪道没有, 又对几个军医道:“你们也去耳房歇息吧,若有不适,我会叫人传你们。”
军医们颔首应下,见顾峪还是靠坐在榻上, 嘱咐:“大将军尽量不要起身,以免牵动伤口出血。”
顾峪不喜欢躺着,虽是“嗯”了声答应着,却还是靠在那里,没有躺下的意思。
“大将军,还是躺下吧。”军医又劝。
顾峪有些不耐烦,“你们出去吧,我坐一会儿。”
军医们亦不去,为难地看着顾峪。
顾峪皱眉,嘶了声,正要说些重话赶人走,姜姮站起身,撤了他身后用来倚靠的凭几,按着他肩膀,要让他平躺下去。
顾峪抿唇,不太乐意,却也没有对抗,随着女郎按他的力道缓缓躺下。
军医们这才放心离去。
姜姮把人安顿好,打算去一旁的窄榻上休息,被男人握住手腕阻下。
他看看自己里侧空出来的位置,示意她与自己同榻而眠。
姜姮怕不小心碰住他伤口,并不想躺在他身旁,奈何顾峪始终抓着她手腕不肯放,她也只能遂了他的意。
婢子们都退去外厢守夜,为免突发意外,内寝还是留了两盏油灯。
姜姮和顾峪并肩而卧。
不像凝和院中的床榻会在四周和顶部再蔽以帷帐,这里的床榻为着通风散湿,四围什么遮挡都没有,姜姮仰面而卧,看着房梁发呆。
她记起,最初到这里的时候,因为炎热难耐又怕蛇,顾峪为她搭了一个高床,他们也曾有一阵子就这般并肩而卧,以天为幕,星辰作被。
那高床还在院中搭着,天气凉时在房内睡,热了便去那里。
姜姮转头看顾峪,他也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快些休息,大夫说,睡觉是天然的良药,对你的伤最有好处。”姜姮声音温和,却是命令的口吻。
顾峪转头看她,忽而笑了下,“你何时学会牛不喝水强按头。”
姜姮听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背对他。
过了会儿,姜姮复转头来看,见顾峪还睁着一双凤目,似有所思量,想他定是又在盘算着什么事,知道自己逼迫也无用,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顾峪倒也不像以前什么公务都不与她说,坦诚道:“在盘算日子。”
“嗯?盘算什么日子?”姜姮好奇地看着他。
“盘算我的伤何时能好,这里何时能冷,冬衣何时送来,楼船何时造好。”
他说的是生死攸关、本该秘而不宣的战备事宜,姜姮有意避嫌,遂没再问下去。
忆起方才,他像没有看见燕回一样,就那样放人走了,心底既感激,又有些愧疚。
燕回伤他至此,他那般狠辣的性子,这次竟没有追究。
“你……为何要放萧参军离开?”姜姮犹豫了下,终是没忍住,想要一个答案。
顾峪沉默,见女郎注目望他,很想知道似的,遂缓缓开口:“杀不得,用不得,留着做什么。”
他答应过姜姮,不会让燕回死在他手里,所以,不能杀。
而燕回一心效忠镇南王,绝无可能为他所用,留在这里也是像从前一样,只会传递出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消息,还不如不留。
“你不怕他去给镇南王递消息么?”姜姮真正担心的是这个,按说顾峪应当比她更明白更谨慎才对。
顾峪笑了下,“你不是叫人戒严了么?”
燕回如果出得去,必定会先把镇南王幼妹送走,如此一来,他今夜应当无暇出现在这里。他既来了,必是没能出去,只能就近把人藏匿城中。
而且他醒来,周遭只有几个军医和家婢,没有其他探病的将官,说明姜姮已经把他伤重的消息压了下来,没叫太多人知道。
他没有教过她这些,难为她能想到。
不过,就算燕回冒死出城给镇南王送信,镇南王率兵来攻,也没什么可怕,还像从前一样迎敌就罢。从前不须他出面就能应对,而今依旧能,他挑选来的副将不是庸碌之辈,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他就打不成仗了。
姜姮瞧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想到他方才提及的什么冬衣,什么楼船,此前从未听过,他必是早有谋算。
可是,再怎么说,杀了燕回,于齐军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就像燕回对他起了杀心一样,自然是要杀了他这个主帅,以动摇军心。
他留着燕回的命,到底是因为曾经给了她承诺。
或许,她不该为了一己私心,朝他要承诺。
她想让阿兄离开镇南王,阿兄都不肯应承,她有什么资格让顾峪承诺留着一个劲敌的命?
“卫国公,日后,你与萧参军狭路相逢,便各凭本事吧,不必再顾念我曾经的话。”
如果阿兄果真力不敌顾峪,死于他的刀下……
姜姮骤而鼻子一酸,闭上眼睛平复心绪。
“我留他的命,不是为了你。”顾峪这般说了句。
姜姮一愣,看向他等着接下来的话,果真不是为了她么?
顾峪忽然伸出手臂,示意她握住,徐徐说道:“我在伤病中,你我掰腕,你能胜过我么?”
姜姮一头雾水,不知顾峪为何问这根本不须动脑子的问题。
他的手臂比她的腿还粗,单臂拎着几十斤重的长刀都如若无物,与她掰腕,她就是用上全身力气也不能胜呀。
“那你认为,你比我笨么?”男人又问。
姜姮道:“我哪里笨了?”
顾峪轻笑了下,敲敲她额头,“打仗需要这里,”
又伸展开自己满布茧子的粗粝手掌,“更需要这里。”
他忽而揽过女郎肩膀,以猝不及防之势将人搂入怀中,叩了叩她的额头,“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这里的用途没那么大。”
姜姮察觉他又起了势。
“你……你别乱动,伤口再出了血……”
顾峪默了会儿,按着她腰的手重了重,“我不动,你来。”
姜姮眼睛瞪得像颗杏子,她……来,她怎么来?
顾峪想了下,似乎还没有对她用过这个法子,从来都是她在下面。
“罢了,日后再教你。”
他单臂揽着她的腰,把人从身上卸下去,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杀了燕回,或许能省些力气,但真正定胜负生死的,是战备和武力。我倒希望镇南王多来攻几次,耗一耗他的力气。”
如此,他能多了解一些镇南王的力量,也能为日后的决战积攒些胜算。
姜姮此刻无暇再听他说什么,生怕他又冷不丁起了那种心思,遂紧紧闭着眼睛只作睡着了。
“睡了?”顾峪皱眉,揽着人肩膀要她侧身而卧面对着自己。
姜姮作困顿慵懒状,轻哼了声,没有挣脱。
顾峪搂着那纤弱的肩膀往自己怀中塞了塞,见她没有反抗,才笑了下,不再折腾人,也闭上眼睛。
······
月上中天,照着山岗下潺潺流动的溪水。
燕回半截身子浸在溪水中,半截身子枕着溪旁的青石,望着那轮高高的明月。
他想去带走阿久,可是,她还会和他走么?
她怎么能对顾峪那样好?怎么能喂他吃药?
她生气了,因为他重伤了顾峪,她对他也起了警觉防范之心。
她之前那般央求他,央求他和她一起走,他为什么要狠心拒绝?
他总以为,日后还有机会,等他助镇南王成事,或者至少,等他杀了顾峪,为镇南王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再夺下几个城,报答镇南王的这份恩义,就能心安理得带着阿久走了。
可是晚了。
他的阿久不要他了。
她坚持了那么久的情意,别后三年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他,她一直都说,要随他一起。她从前不肯怨怪他一句,对他总是温声温语……
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他了……
这些年背井离乡,他都不曾觉得阿久不要他了,而今,她就在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他却发现,再也抓不住她了。
她忘了么,她六岁就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唤他“阿兄”,与人打了架不敢回去睡,也是赖在燕家与他同榻而眠,及笄之年问他,是否愿意做她的如意郎君……
他放弃过,在远离故土、见不到她的三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只要她过得好,她的如意郎君不是他也就罢了。
顾峪算什么如意郎君?他哪里值得阿久那般对他?
那是他的阿久……
他的阿久,真的再也不要他了么?
他真的要永远失去她了,再也没有机会娶她为妻了么?
燕回闭上眼睛,整个身子都难以压制地愤怒地颤抖着。
第57章
顾峪的伤势在七日之后没有恶化, 几处表皮小伤已经愈合,唯有腰间一处深些的伤口还需小心护理,不过, 军医说, 伤口没有化脓腐烂,而顾峪又无别的不适,应当是在好转。
姜行就没那般幸运了。
他的伤并不比顾峪重,可惜伤口一直不愈合,疗治七日,总时不时地发烧。
“夫人,大郎君又高热不退,您快去看看吧!”
自从姜行受伤,姜姮便遣蕊珠过去照顾, 这日傍晚,蕊珠又急匆匆来报, 哭道:“大郎君好像不行了!”
因着顾峪在养伤,姜姮没有告诉他, 独自去看姜行。
短短七日没见而已,姜姮差点没有认出兄长, 怎么瘦成这样?
他是外伤,又不是脾胃出了问题吃不下饭, 怎么如此消瘦?
负责照护姜行的军医看见姜姮红了眼眶,怕人责难自己, 连忙解释:“姜将军之前就一直吃不惯这里的东西,自从受伤,伤痛难忍,更吃不下饭了, 每日也就喝些稻米汤,一日瘦似一日。”
“我不能死,我还没有立功,不能死!”
那厢榻上的姜行不住呢喃,垂下来的手紧紧攥住褥单,嶙峋枯瘦。
“大郎君这些日子总这样说,高热的时候说,清醒的时候为了逼自己吃饭,也这样说。”
蕊珠幼时,见过姜家在前朝呼风唤雨的样子,彼时的姜行作为青州第一世家的嫡长子,锦袍玉带,顾盼风流,不知令多少世家女郎见之倾心。
谁能想到曾经那般风光的世家子,会落到如此田地。
“大哥,”姜姮在榻旁坐下,柔声说道:“你不要着急,好好养伤,伤好了,有的是机会立功。”
姜行似从睡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睛,怔怔望姜姮片刻,“阿姮,你来看我了?”
姜姮轻轻点头。
这些日子忙着照护顾峪的伤,她一直无暇过来,早知兄长瘦成这般,她该早些来看看的。
“阿姮,你怪我么?”
约是人之将死,心神都变得脆弱,又是背井离乡远在岭南,身旁只有姜姮一个骨肉至亲,姜行少见地温声细语对她说话。
姜姮不答,只劝他放宽心,好生养伤。
“你怪不怪我,骗你去寒水潭玩耍,骗你说卫国公溺了水,骗你去救他?”
姜行忽而对自己做过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
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如果没有那次,或许顾峪没机会见到他的小妹,或许他不用棒打鸳鸯,不用重伤燕回,不会与燕回结仇……
姜姮并不想提这些旧事,沉默不语。
“阿姮,不要怪我,那时卫国公如日中天,我还曾得罪过他,我必须拉拢他。”
“别说了,你歇着吧。”
姜姮站起身。
“阿姮,不要走!”
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衣袖,“阿姮,大哥没多少时日了,再求你一件事。”
“大哥死的窝囊,一个军功都还没有,日后回朝,实在没有脸面,你可否请卫国公,酌情,为我记个小功?”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大哥,别想那些了,好好养伤。”
姜行拽着她的衣袖不放,“你答应我!答应我!”
姜姮迟迟不答。
姜行的喘息声便越来越重,不甘心道:“横竖是个死,与其死在这里,不如让我死在战场,我现在就出城去找镇南王,死在他们的手里,总也算死于王事!”
死于王事,就算功劳。
姜行推开来劝阻的军医,下榻,奈何双腿早就支撑不住身子,瘫在地上挪动都费力。
“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就那样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地面,双拳捶地。
才捶了几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大郎君!”军医和蕊珠赶忙把人扶起来,见他本就枯槁的眼睛此刻已入行将就木之态,一口气都上不来似的。
“大哥,你别这样!”姜姮亦来扶他。
“阿姮”,他反手抓住女郎手腕,像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阿姮,给我报仇!杀了燕回!杀了燕回!”
“杀了燕回!”
“答应我,杀了燕回!”
他双手都攥住女郎纤弱的手腕,瞪圆的眼睛牢牢钉在她身上,气息忽如灯灭,眼睛却依旧大大睁着,只那瞳孔扛不住生命力的消失,一瞬涣散。
他的手还蜷曲着,但是没有力量,抓不住东西了。
他的身子倾倒下去。
“大郎君!”
军医捉脉,探鼻息,又一番施救,终是无力回天。
“夫人,姜将军殁了。”
姜姮整个人亦是僵的,手臂下意识蜷缩在怀里,躲避着兄长抓来的手。
那双眼睛还望着她,死不瞑目,似在追着她嘱咐,要为他报仇。
······
客死他乡的将士都不办丧礼,今日死,明日就装入棺椁埋进了丛葬墓地。
葬毕兄长第七日,姜姮依旧没有叨扰顾峪,独自来墓地祭奠。
祭罢兄长,又在赵青墓前奠了一碗酒。
这里是一处小山丘,山中常有妇人劳作,时而会唱着山歌。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短,问郎长,
问郎此去何时返。
歌声清脆,和在风里,拂过一块块墓碑。
姜姮静静听了会儿,起身离开,一回头,见燕回就在身后。
自从顾峪伤势好转,因为戒严不许百姓进入山川林泽耕作渔猎的禁令就撤了,按说燕回应当早就有机会像从前一样悄悄潜出城去。
为何他还没有走?
燕回手里握着一把短刀,他离她本就不远,又向前逼来两步,与她近在咫尺。
“阿久,杀了我吧。”
他扯过她的手,掰开,将明晃晃的短刀塞进去,复又握紧,引着她朝自己刺来。
姜姮用尽浑身的力气对抗,不肯伤他分毫。
她怎么下得去手啊?
六岁相识,十八岁被迫生离,十二载相伴相知,三载的思念佛前发愿,终于再见时,他安和无恙。
如今,他却要叫她亲手了结了他……
听了她三年祈愿,为她遂愿的佛祖会笑话她的。
“阿久,杀了我,为你大哥报仇。”他抓着她的手腕,这样说。
姜姮努力撤着手,把短刀横在手中,不叫刀尖朝向他。
“你到底要做什么?”姜姮的声音带着些酸楚,“要让我大哥看着,我不肯杀他的仇人么?”
“燕回,你与我大哥积怨已久,是我姜家对你不义在先,你要报仇雪恨,也是应当,我不怪你,但是,你一定要让我如此为难么?”
燕回眉心拧紧。
她竟冷冰冰地称他的姓名?
“阿久,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要这样对我。”
如果他死了,她能像从前一样对他,他愿意死。
他像只彷徨失措的小兽,抓着她的手腕,渴盼着她杀了他也不要抛弃他。
姜姮闭眼,忍下自鼻尖冲上来的酸涩。
她怨过他,怨他在神都时失约,没有去接应她,怨过他不肯放弃镇南王和她一起远走高飞,也怨过他只顾着照应那位萧家妹妹,而忽视了她。
但她知道,她从来不恨他。
便是他重伤了兄长,兄长死不瞑目哀求着她报仇,她对燕回,还是恨不起来。
十二载的情分,她与兄长都没有这么厚的情分,她怎么恨得起来燕回?
“阿兄,好好做你的事情吧。”
燕回听得出,她果真是决心,要和他相忘于江湖了。
上次在这里,她还想方设法央劝着他和她一起离开。
这次,就已决定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阿久,杀了我。”
明明阿久之前那般在意他,眼中唯有他,他们有十二年的情分,便是三载生离也从未忘记过彼此。甚至就在不久前,她还告诉他,她不远千里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是为了他。
他们明明两情相悦啊……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早知有今日,不如无当初。
······
“主君,萧参军又来了,在墓地拦下了夫人……”
具体的细节,近随没敢详禀,毕竟顾峪的伤还未好透,若再气着了人……
顾峪沉眸,眉宇亦重重压低了几分。
他对燕回不够仁慈么?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明知他假意投诚,也未曾逼迫试探让他去做两难的事情,他杀了姜行和杨之鸿,重伤于他,他仍旧放他安然离开。
他对他仁至义尽,给足了他体面。
他倒好,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蹬鼻子上脸,在他的地盘来去自如,还敢……纠缠他的夫人!
真当他是只没脾气的猫么。
“把人拿下。”
左右姜姮说过,不必顾念她曾经的话,况且,他对燕回的纵容,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她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为着护下人和他闹得不可开交。
······
顾峪来了牢中,望见燕回坐在牢房内阴潮的地面上,神色平静,镇定自若,倒像甘之如饴。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坐牢么?
近随说,他把短刀递给姜姮,让她杀他报仇。
他果真求死,何必来这里?哪棵树上不能吊死,哪把刀不能自戕?
他就是不死心,不甘心,想来争一争抢一抢罢了。
他明知道,姜姮怎么下得去手杀他?
他恐怕就是要让他知道,哪怕是他杀了姜姮的亲兄长,她都舍不得杀他。
“萧参军,别来无恙。”
顾峪的伤还未好透,不能久站,在狱吏搬来的高凳上坐下,与牢房内的燕回隔着栅栏相望。
燕回低眸,不看顾峪。
顾峪也不恼,兀自平心静气地说着话。
“我本来不想抓你,因为阿姮曾经求过我,他日兵戈相见,留你一命。”
燕回神色一滞,抬目望了过来,眉宇动了动。
“但是,前几日,阿姮又和我说,你们已是陌路,让我不必再顾念曾经的承诺,若有必要……”
顾峪特意停顿了下,确保燕回清清楚楚地听见,“尽可杀了你!”
话落,他瞧见燕回方才有些动容的神色,此刻如堕冰窟。
他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补刀。
“你让阿姮杀你,不是在为难她么,你又不是不知她曾经多在意你……”
又刻意停顿一息,可惜道:“虽然她现在已经对你失望透顶,可是,她宅心仁厚,怎么做得出杀人的事?”
“你果真生无可恋,有的是办法。”
他敲敲牢房凹凸不平的石头墙壁,意在告诉他,撞墙就是一个法子。
燕回望着顾峪,忽而挑衅地笑了下,“卫国公,你不是已经得到阿姮了么?”
“这么想我死,是怕我再抢走她么?”
顾峪亦是轻蔑地笑了下,正要开口讽上几句,听到有人朝这边来了。
“夫人,牢里阴暗,小心脚下。”
是姜姮来了。
顾峪抿唇,收敛起轻蔑讥讽之色,做谦恭有礼状,有意地微微提高了音量,说起另一番话。
“阿姮自幼多蒙你照护,她能如此宽厚仁义,我想,其中必少不了你循循善诱,我亦是十分感激你,此前承诺她不伤你性命,也是有这番思量。”
“良禽择木而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岭南地狭物薄,终难对抗泱泱大齐,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最后四字,格外语重心长,发自肺腑,字字真心实意一般——
第58章
顾峪刻意说出口的话, 被姜姮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她来这里,本也是想看看顾峪打算怎么处置燕回。
原来他是来开导他的,劝他好好活着。
他终究还是顾念她, 连带着对燕回这个敌人都宽容起来。
“这里阴潮霉重, 你怎么来了?”
待姜姮进入视线,顾峪才望过去,假作早先没有察觉她来。
姜姮默了一息,虽然不想当着燕回的面说这些话,却还是道:“你的伤没有好透,不能在这里太久。”
顾峪亦想假作当着燕回的面不便露出太明显的悦色,可惜,唇角压不下去。
“嗯。”他顺从地应了声,起身, 朝女郎微微伸手。
他养伤这些日子总是如此,但凡姜姮在身边, 他走路就得扶着她。
姜姮也已习惯,接住他伸来的手臂, 扶着他离开。
燕回不闪不避地看着两人。
原来顾峪说的不全是假话,阿久果真对他失望透顶, 心中再没有他了。
······
“嗯……我有件事想问你。”
回到居处,姜姮一面为顾峪换药, 一面主动说起话来。
她在他面前几乎一直都是无欲无求的,很少主动问起什么事, 尤其听这语气,似乎有央求他的意思。
她很少央求他,很少把他当成一个夫君去央求什么事情。
“你说。”顾峪认真而重视地回应她。
“你打算怎么处置萧参军?”姜姮直接问了出来。
顾峪的眼皮微微沉了下,神色虽没什么变化, 却是默然,过了会儿才问:“你去牢房,就是想看看我打算怎么处置他吧。”
他的语气完全沉了下来,神色亦冷了几分。
姜姮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顾峪此前说对燕回杀不得用不得,留着徒增麻烦,她才想问问顾峪这回抓了人是怎么打算的,不杀不用,总不能白吃白喝养着吧?
且瞧着方才在牢里,他亦通情达理,宽厚得很,她才无所顾忌地问了句,不曾想,又招了他的不痛快。
果然还是她不该问,他才几日好脸色,她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姜姮沉默,一个字都不再多说,给他换过药,转身便要走,被顾峪扯住了手腕。
他不明白她在气什么?该生气的不是他么,他前脚抓了燕回,她后脚就寻去牢中,就这,还和他说什么不必顾念她曾经的话?
他果真杀了燕回,她怎可能不在意?
她连亲兄长死在燕回刀下都能不做追究,还有什么事能动摇她对燕回的心意?
她问他打算怎么处置燕回,还是想为那人求情吧?
燕回凭什么敢一次次如入无人之境地潜进永州城,敢在牢中挑衅他,不就是深信,无论什么时候,姜姮都会护着他么?
顾峪望女郎片刻,没再牢牢抓着人的手腕,松手由着她离开。
······
姜姮没再往顾峪跟前去,顾峪也没像以前一样,哪怕一会儿见不到她,就各种托辞借口遣人寻她过去。
姜姮难得清净了一夜。
顾峪许久没有放任她独自歇在榻上了,他养伤这阵子,日日与她并肩同榻,而她,竟然有些习惯了。
顾峪真是个阴晴不定的善变之人。
姜姮心底暗暗嗔了句,闭上眼睛睡觉。
翌日晨起,她还未醒,成平就来敲门。
“夫人,您快去看看吧,主君说伤口痛得很,却不知为何,不叫大夫看。”
姜姮听罢,却不着急。
顾峪不是没有轻重的人,果真伤痛不适,不会硬捱着不叫大夫看。
“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来。”
姜姮屏退成平,捏了捏额头,复又躺下继续自己的睡梦。
而今将至冬月,岭南好不容易清爽起来,完全散了炎热之气,又不似神都寒冷,正宜睡觉的时候。
又睡了将近半个时辰,姜姮才起身梳洗,不疾不徐地用过早饭,这才往顾峪的书房去。
才至那进院里,见一个副将先她一步进了书房,当是商量事情去了。
“大将军,楼船和艨冲皆已就位,将士们的冬衣、粮草、药材也都做了补给,即刻就能开战。”
顾峪一直在等岭南的冬月。
早前天气炎热闷湿,那些北来的将士只是寻常操练还三天两头的病倒,更莫提大动干戈的去攻城。而今将入冬月,天气难得干爽,瘴病亦不如早前热时肆虐,对北来将士而言,终于到了能主动进击的时刻。
岭南的冬日很短,得抓住这次机会,一击即中,灭了镇南王。
他在这里驻守多日,只守不攻,恐怕镇南王都被他拖得再而衰三而竭了,他的楼船和艨冲此前一直在别的城操练,还未在永州城露过面,镇南王大概以为,他们不曾训练过水军,还是要与他陆战。
这里山林茂密,易于隐藏,陆战的法子和北地完全不同,果真陆战攻城,他们反倒不是镇南王的对手。
还是水战更宜,且他们造的楼船和艨冲,不论防御还是进攻的装备,都比镇南王的强上百倍。
这里江河辽阔,四通八达,就像北地的草原,只要装备精良,他们还是可以速战速决。
“去准备,先攻韶城,取浈阳峡,再沿河道多路并进,一个月内,取番城。”
番城便是镇南王府所在,也因他多年经营,已等同于王都。
那副将领命,想了想,说道:“既已决定攻城,属下以为,应当杀了萧参军祭旗,先斩镇南王一臂,泄了他的士气。”
顾峪摇头否了这提议,对副将道:“去吧。”
姜姮没有瞧见顾峪摇头,只听到他对提议的副将允了“去吧”二字。
她向来不太能看得懂顾峪的想法。
明明昨日他在牢里劝燕回好好活着,瞧上去宽厚非常,可她问及处置燕回的打算,他没来由地就恼了。
赌气没有留她,也不回房去睡,原是已经决定杀了燕回祭旗,不想听她多嘴为燕回求情么?
就他的身份而言,他这般做一点错处都没有。
她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燕回的脑袋被人割下来,悬在城墙上示众么?
燕回是一定要死么?
姜姮怔怔地站了许久,没有再去书房寻顾峪,转身走了。
······
姜姮坐了整整一日,顾峪概是在筹谋战事,无暇来寻她。
也或者,是不想听她求情,在杀燕回之前,不会再来见她?
她也说过了,不会再求顾峪饶过燕回的性命。
可是,果真要让她眼睁睁看着燕回再死一次么?
姜姮去了牢中,假传顾峪命令把燕回带了出来。
“卫国公知你不会投诚,也顾念你我旧识,不忍伤你性命,你自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日后再见,是敌非友,刀剑无情。”
这是她最后一次帮他了,也算还了他那些年的照护,从此,两不相欠。至于顾峪知晓真相后,会如何震怒,如何罚她,她自当受着,不会有半句怨言。
燕回却知她在说谎。
依卫国公的性格,就算要放他,怎么可能让姜姮亲自来?
方才狱卒要跟着,她把人打发了,顾峪怎么可能让她单独见他?
必是阿久自作主张,瞒着顾峪来放他的。
“我走了,你怎么办?”燕回这次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阿久,不要再为我受过了,你能来,我就知足了。”
他已抱了必死之心,多一日,少一日,死在谁的手里,都没所谓了。
“阿久,若有来世,我一定听你的,什么都不等,什么都不想,早些娶你为妻。”
他忽而倾身过来,短暂地抱了她一下,很快放手,转身往牢房走去。
好巧不巧,顾峪也在此时来了,看见两人,什么都明白了。
燕回看看他,没有说一句话,兀自折回牢房。
那狱吏方才就犯嘀咕,此刻见燕回折返,心中越觉不对劲,忙跑过来和顾峪解释,说了姜姮言他传燕回去议事的命令。
顾峪负手,冷目盯了姜姮一眼,却是“嗯”了声,认下了这话。
狱吏提着的心这才放下,长吁一口气,也不敢多留,忙告退。
······
“你可有要说的?”
姜姮已经沉默了一路,一个字都不争辩,都不解释,回到宅院,依旧没句话,顾峪再也忍不了,先开口问了她。
“没有,是我自作主张放他。”
她还是像曾经,诚实地令人发指,一句迂回的软话都不肯说。
“姜姮,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姜姮闭闭眼,说道:“要打要杀,随你处置。”
顾峪气得伤口作痛。
好一个随他处置,又像当初在牢房被他撞破二人的事,她就是这般不争不辩不解释,一副了无生趣随他如何的样子。
他以为过了这么久,她心上终于是有些记挂他了,结果……她对他还是如此漫不经心。
“姜姮,我给你个机会,你去找燕回,只要他肯带你走,我绝不拦阻,我会护送你二人平平安安,离开永州城!”
顾峪的牙都快咬碎了,看着女郎的目光像淬了冰。
姜姮沉默。
原来他震怒之下,是要把她推回给燕回啊。
他明明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和燕回走了,却还要故意说这样的话,故意提醒她,她心心念念、不远千里背井离乡来投奔的情郎是如何一步步将她推开。
“当真么?”她淡淡问了句。
顾峪拧眉,她竟还敢问当真么?
她竟然敢当真?
“自然当真。”他声音更冷,“你且想好,出了永州城,我就管不到了。”
姜姮看他一会儿,低眸收回目光,什么话都没再说。
顾峪就这样陪着她沉默下去。
足足半个时辰,两人皆是缄默不语,姜姮低眉敛目坐在桌案旁,顾峪负手而立在窗子旁,似一山一水,各有风骨,谁都不肯让谁。
许久,顾峪按向腰上伤口处,疼痛难忍般低低呻吟了声。
姜姮顿了顿,起身去扶他。
两人还是不说话,但顾峪没有推开她,而是在她搀扶下,顺从地在榻上坐下,由着女郎解开衣裳查看他的伤口。
伤口并无开裂渗血,姜姮却还是为他换了药,而后包扎复为他穿上衣裳。
做好这一切,她要转身走开时,他的大掌按在她腰上,强势地把她按进怀中。
“大战在即,你安生待着,哪儿都别去。”
第59章
岭南的城邑为了控制河流水势, 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闸,水闸四通八达连接河流与城邑,突破水闸便能攻入城内, 齐军即是利用这层便利, 以艨冲为先锋,突击了几处水闸,正面则以强悍的楼船强攻,多路并进,不过半个多月,已经连取三城,直逼镇南王府所在番城。
顾峪并未给镇南王反应的机会,随即下令进攻番城,却也没有赶尽杀绝, 三面合围,特意留出一条逃亡之路, 同时命部下鸣锣招降,不论寻常百姓还是将士军卒, 凡有愿意离开番城来归顺者,一律既往不咎。
还命人大肆宣扬, 言是镇南王近臣、谘议参军萧子渊已经弃暗投明,归顺齐军。
本就情势紧张的番城瞬间哗然。
顾峪又命火攻城内, 短短几日,便有大量百姓军卒弃城逃亡。
进了腊月没几日, 往昔也曾熙熙攘攘的番城已是满目疮痍,几乎成了一座没有什么生气的鬼城。
镇南王虽还在苦苦坚守,却也自知已经穷途末路。
此刻,他再是不愿相信燕回背叛了他, 但齐军进攻之迅捷猛烈,都让他不得不怀疑燕回早就投诚了。
齐军舟师装备精良,战力勇猛,绝非一日之功,燕回数次潜往永州城,没有一次提及齐军在训练舟师,训练舟师那么大的动静,燕回怎可能一丁点都没有察觉?
“王爷,咱们的船又被齐军撞毁了!”
镇南王军虽然水性好,作战灵活,奈何齐军楼船高大坚固,配有密集弩机,不管战力还是防御都远远胜了过去。自两军正面交锋以来,镇南王的楼船几乎已经全军覆没。
“这个萧子渊,果然过不了美人关,竟还是背叛了咱们!”萧易寒恨声骂道。
“你胡说!阿兄不会背叛我们的,一定是齐人说谎!”萧笙亦跑进来,用仅剩的手臂握着镇南王央求:“哥哥,你别信齐人的话,阿兄果真背叛了咱们,齐人怎么不让他做主帅呢?”
萧易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为萧子渊说话?明摆着的事实,他若没有背叛,为何送回你后悄无声息不见了?”
“阿兄若想背叛,为何还要送回我,直接把我交给齐人,不是大功一件吗?”
萧易寒冷哼:“你若不去找他,你的手也不会被砍掉!我们配合他演苦肉计,让他在永州城待了那么久,结果呢,他连齐军训练舟师的消息都未递回!”
萧笙无话可辩,只是怒目望着萧易寒。
镇南王负手而立,望着城内不知哪里又起来的火光,默了许久,屏退萧笙,唯独留下萧易寒,说道:“仲卿,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萧易寒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镇南王。
“与其死在齐人刀下,不如你杀了我,拿着我的脑袋,率城归降。”
萧易寒错愕失色,立即下跪表忠心:“王爷,属下忠心耿耿,誓死追随,绝不苟活!”
镇南王扶起他,淡然道:“听闻那卫国公极善羞辱手下败将,纵是我朝先主,都被他勒令肉袒面缚而降,我绝不会受这样的屈辱。”
“你不必为了一座疮痍残城赴死,我保你立功,也有两件事要求你。”
萧易寒不语,镇南王便继续道:“待你投诚立功,有了官爵在身,要娶阿笙为妻,护她平安顺遂。”
“再有,替我杀了萧子渊。”
······
拿下番城的日子比顾峪预期的晚了几日,好在一切都尘埃落定,镇南王身死,一应王属收押入狱。
番城早已是一片破败之象,待清算了镇南王府,留下几个副将善后,顾峪便率众回了永州城。
大胜归来,庆功宴上,顾峪特意邀请奉上镇南王人头的降将出席,不仅如此,还命狱吏带来关押了月余之久的燕回。
“萧参军,请上座。”
顾峪特意把燕回的位子安排在自己下首右列第一位,萧易寒的上首。
燕回看见萧易寒,又看向他下首几个旧日同袍,都是镇南王曾经最亲近的臣属。
他在牢中的这些日子,什么消息都没有听到。
他一直以为顾峪会在开战时杀他祭旗,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月余,这场仗就打完了?
显然,他们输了……
为什么不杀他祭旗?为什么要留着他的命?
“萧参军,坐。”顾峪再次开口邀他落座,眉目之间那份胜利者的愉悦,虽然浅淡,却十分刺眼。
燕回攥紧拳头,下意识按向腰间。
他忘了自己是从狱中来的,没有佩刀,而萧氏降将亦皆不允带刀赴宴。
唯顾峪下首左列一应齐朝副将,个个佩刀穿甲,如在战时。
燕回抢了一把刀,直接朝顾峪劈去。
诸佩刀副将皆自坐中惊起,纷纷拔刀,一时之间白光阵阵,寒声锵锵。
顾峪示意众副将稍安勿躁,只命那被抢了刀的副将出手,让他把刀抢回去。
燕回无畏生死,招招狠毒,便是那副将和顾峪近随同时出手,竟也渐有不敌之势。
“姓萧的,我兄弟处处让着你,你却当真要取我兄弟性命,兄弟们,拿下他!”
另一个副将见状,起身嚷道,见顾峪没有再阻,知他是默许了,遂领着几个副将一起上阵,夺了燕回的刀,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人带到了顾峪跟前。
燕回站着,顾峪坐着,微微抬着下巴,眉目平淡亦威严,仍是道:“萧参军,坐。”
燕回望他片刻,忽而身子往前倾来,去就架在脖子上的刀。
其他副将顶多不会伤他,但也没有想到要阻止,幸而顾峪眼疾手快,握住刀刃阻开了他就来的脖子,没叫人死成。
“大将军!”
鲜血自顾峪握着刀刃的指间溢出,那副将忙撤了刀,只押紧燕回不得动弹。
“看来萧参军还没有想清楚,那便再好生想想。”
顾峪没再逼着燕回落座,命人还将他押下去。
······
宴毕,顾峪回了居处,看着自己掌心包扎的细布,叫人去请姜姮来。
“主君,属下给您上点药吧。”周武去拿金创药来。
方才宴上,顾峪的伤只是简单包扎了下,并未用药。
顾峪没有说话,只是并不伸手,周武便以为顾峪是觉得小伤不需上药的意思,遂又把金创药放了回去。
“主君,您对那萧参军真是太过惜才了,他如此冥顽不灵,宴席之上就敢拔刀伤人,您都不追究。”周武气不过说道。
顾峪沉默,听到外头侍婢唤了声夫人,知是姜姮走近了,才说道:“萧参军当是无意伤我,只是一时想不通罢了。”
这话听得周武云里雾里,他家主君什么时候这般仁慈了?仁慈到自欺欺人,那萧参军都持刀要杀主君了,怎么主君嘴里还说他是无意伤人?
“你去吧。”
姜姮进门,顾峪便屏退周武。
男人坐在桌案旁,一只手臂放在桌案上,他手上包扎着的细布格外显眼,布上还残留着半干的血渍。
姜姮也听说了宴席上的事,知道顾峪手上的伤是为了救燕回。
永州城都快传遍了,萧参军要杀顾峪,失败后欲要自杀,被顾峪以德报怨,挺身相救。
“还没上药么?”姜姮没有多问宴席上的事,一面说着,一面去拿金创药。
顾峪无所谓道:“小伤,无需上药。”
虽是这般说,却没有拒绝女郎为他解开包扎的细布,配合地把手臂平摊在桌案上,由着她为自己擦洗伤口,涂上金创药,再轻轻地包扎好。
“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为免让女郎觉得,他叫她过来就是故意给她看自己伤口的,顾峪默然片刻,压下因为女郎细致的动作而不觉扬起的眉梢,一本正经地开口,好像叫她来是为了说正事。
“我毁了他的气节,他而今一心求死。”
顾峪遂将扣押燕回在狱,假传他背信弃义归顺大齐的事说了,末了,长长叹了口气,好似在为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而愧疚自责。
“我不想伤他性命,但若是阵前对峙,我不可能赔上将士性命对他手软,是以,我才扣押了他。”
姜姮眼睫闪了闪,怔怔望着顾峪,当初他抓了燕回,扣押这么久,原是这般思虑的,想保下燕回性命?
“我只能说,是他自己背逆归顺,战前归顺和兵败归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只有这样,我才能为他记个军功,将来回朝,论功行赏,他应当能谋个不错的官职。”男人淡淡说着,好像所谋所虑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不值得感恩戴德。
姜姮的目光却动了动,望他片刻,低下眼眸抿唇不语。
“但是,燕回是个有骨气的,大约宁死都不愿背上降臣的名声,我也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
顾峪亦沉下眼眸,面上少见的露出彷徨不定之色,好像果真对自己所为生了犹疑动摇。
成功惹得女郎起了怜悯恻隐之心。
姜姮头一回主动抓住他手腕,望着他的目光亦是温和坚定,柔声说道:“你没有错。”
顾峪唇角微乎其微地扯动了下,克制住得逞的愉悦,仍作愧疚状,“你不怪我么?”
姜姮讶异,怪他?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顾虑?她为何要怪他?
“我明知道燕回不可能归降,却自作主张,让他成了一个不忠不义的失节之人,我自认是想保他性命,可在他看来,性命或许并不重要。”
“阿姮,你可怪我没有两全的法子,既保全他的名声,又保住他的性命?”
他反手叩过来,将她小手完全握于掌中,好像对没能保全燕回名声一事尤为抱憾,生怕女郎会因此责怪她。
“我知道,他对你恩重,我也有意报偿他……”
姜姮目光浮动,怔怔望着男人。
都是为了她么,若不是因为她,他完全不须对燕回费这些心思。
他诸般谋虑费心,竟还担忧她会因为没能保全燕回的气节而责怪于他?
“我怎么会怪你……”她低低呢喃。
顾峪的眉头终于作云开雨霁般舒展,捏了捏她掌心,知足道:“那就好。”
“还有一事。”
他将将舒展的眉心复又紧了些,似很不情愿的样子,说罢话,又薄唇紧闭,放开她手,独自踱步至窗前,良久不语。
“怎么了?”姜姮亦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想要为他排忧解难地柔声问道。
顾峪转头看她,仍是闭口不言,好像对心里忖度着的事,其实极为难不愿的。
姜姮不再追问,只迎着他的目光,耐心而温和地等着。
他伸臂按在她腰上,迫她离他近了些,快要伏进他胸膛。
这才徐徐开口,“你……改日去劝劝他,别再做傻事。”
他的神色是极为不愿的,不愿说这话,可他还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了出口。
姜姮亦是愕然,根本不曾想到他要说出口的,是这句话。
难怪他方才如此为难,欲言又止,迟迟不肯开口。
依他的脾性,怎么会主动让她去见燕回呢?他当然是不愿的。
可为了燕回的性命,他还是做了妥协,竟然允她去见燕回,不止允了,还是主动想到的,主动说出口的。
姜姮的眼眸又闪了闪,不自觉伸臂环住他腰,低下眼眸,脑袋贴在了他胸膛。
顾峪的唇角终是压不住了,却仍做不情不愿的忧心状。
“但是,你不可再想着,和他一处。”
他察觉,怀中的女郎轻轻点了点头。
顾峪差点哼笑出声,及时压下心中舒畅,只抱紧女郎将她按在怀中。
他当然不能由着燕回求死,燕回现在死了,就盖棺定论,死者为大,姜姮心中会永远记着燕回曾经有多好,他会永远低燕回一头。
他要留着燕回,留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活生生地,从姜姮心里滚出去——
第60章
庆功宴后第三日, 萧易寒求见顾峪,说是想去牢中看看燕回。
“何故见他?”顾峪没有立即表态,状作闲聊随口问了句。
萧易寒道:“劝他想开些, 不要再固执。”
听上去很正当的说辞, 顾峪却是笑了下,眉目不减威严,“劝他做什么,他死了,你就是功劳最大的降将,一碗粥只有那么多,别人吃得多了,给你剩下的,自然就少了。”
萧易寒神色不改, 一脸正气凌然道:“比吃粥更重要的,还有情义。”
顾峪蔑然笑了声, “萧将军果真觉得情义比吃粥更重要,恐怕也早就身首异处了, 而不是站在这里。”
顿了顿,他收敛笑意, 平淡而尖锐地继续说道:“又或者萧将军亦是为了情义才站在这里?”
萧易寒沉默,顾峪也不逼问, 只是正告于他:“我不管你答应了镇南王什么,但是你记住, 萧子渊现在是我的人,你不能动。”
萧易寒虽然献上了镇南王的人头,开城门迎接齐军入城,但是, 他降得太晚了,可以说,他的归降几乎毫无意义,他就算不降,齐军不日也会拿下番城。顾峪接受他的归降,也只是因为此前战中曾承诺凡有降者既往不咎,他要在岭南为皇朝立信,并不代表他认为他的归降有多大功劳。
想来镇南王不堪忍受兵败之辱,但又想保下一众王室家眷,或者还有些许愤慨不甘,才与萧易寒做了交易。
萧易寒开城归降时曾提出两个条件,一是不可屠城,护佑城中百姓安宁,二是保全镇南王府家眷,不可没与齐军为奴。
想必后者就是镇南王所求,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杀了燕回。
萧易寒必是看出燕回抱着求死之心,此去牢中恐怕不是劝其生,而是要助其死。此时是杀燕回的绝佳时机,兵不血刃就能取其性命。
顾峪的态度很明确,不准萧易寒去见燕回,他却仍不离开,过了会儿,又说道:“你之前答应好的,善待王府家眷,但是现在却把他们押在牢中。”
顾峪道:“我答应的,是不将他们没为官奴。”
镇南王刚刚死去,王府一应家眷必然恨毒了他,留在外面怕少不了要折腾一阵子,还是关在牢中消磨些时日。且他有家眷在此,不能再让萧蕣华那种事发生。
萧易寒见顾峪态度强势,想了想,再次妥协,“萧笙身子弱,牢里阴寒,她已然病了,再待下去,恐性命不保,其他人你可继续关着,但是她,我要带出来养病。”
顾峪仍是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不想答允。
萧易寒见求人无用,激将道:“顾大将军不会是还在记恨萧笙此前所为,故意与她一个弱女子为难吧?”
顾峪唇角冷勾起一抹淡笑,“萧将军,我没看出你有多在意那位萧姑娘。”
萧易寒默了许久,忽而对顾峪跪下,再次说了所请。
顾峪垂目看他半晌,淡声答允,待人起身又说道:“我记得那位萧姑娘有意中人,萧将军,且不说强扭的瓜甜不甜,你已然走了这步,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亦或存着别的目的,总之,你已归附皇朝,日后尚有大好前途,但是,你若娶错了人,恐怕,不仅不能助益你,还会拖累你。”
顾峪自然没有闲心思也没那副热心肠真的去管萧易寒前程如何,单纯就是不想让萧笙好过,他不信萧易寒会一点都不计较萧笙心有所属。
萧易寒不说话,瞪了顾峪一眼,转身走了。
······
“仲卿哥哥,子渊阿兄还在牢里关着么?”
萧笙刚被接出牢房,就缠着萧易寒这般问。
萧易寒冷淡地“嗯”了声。
"仲卿哥哥,你帮帮他吧,你去求求卫国公,那个卫国公能答应你把我放出来,一定是看重你的,你去求他放了子渊阿兄吧,我求你了!"萧笙扯着萧易寒的衣袖娇声央求。
萧易寒神色冰冷,猛地从女郎手中抽出衣袖,力道大的险些将萧笙挥倒在地。
“萧笙,都什么时候了,你眼里还只有那个萧子渊,你知不知道你亡国了,你知不知道你将来是什么下场?”
萧笙怔了会儿,低下头抽泣不停。
“好了。”萧易寒看她这副样子,忍着不耐烦,说道:“王爷临死前嘱咐我,要我娶你,王爷待我有恩,他的遗令我不会违背,但是,我要问你一句话,你是否愿意嫁我?”
萧易寒自然知晓萧笙对燕回情有独钟,这话乃是故意问来,不成想,萧笙似是被他的神色吓住了,竟然有些怯懦地望着他,不敢答话。
“你若愿意嫁我,我一定会娶,但是,你必须给我忘了萧子渊,从今往后,一心一意侍奉我一人。”
萧笙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侍奉”二字会用在她的身上。
萧易寒是个粗暴之人,平常有镇南王在的时候,也不会对萧笙有多纵容,莫说而今她完全失了依仗,从今往后要仰人鼻息。
萧笙自然是不想嫁他,可是又怕燕回不娶,她的身份又加断手,恐怕找不到比萧易寒更合适的人了。
萧易寒却没有给她太多思量的时间,直接说道:“我知你不愿嫁我,你若想嫁萧子渊,我也会帮你。”
萧笙眼睛一亮,“真的?”
萧易寒目光狠厉,却是笑了下,“自然是真的。”
他已对萧笙仁至义尽,是她自己不愿嫁他,他不算背信弃义。
······
姜姮这厢一直没有去见燕回。虽然此前顾峪曾主动提及让她去劝燕回别做傻事,但她深知顾峪是个口不对心、阴晴不定的善变之人,她果真一早就去,怕顾峪又该变着法找麻烦,遂一直在等个合适的契机。
牢内湿寒,燕回被关押将近两个月,终是身子受不住,病倒了,顾峪才命将人送回他原来宅院养病,姜姮也趁此时机,说是想去探病。
“你和我一起么?”姜姮知道顾峪始终是介怀不情愿的,并不打算独自去看燕回,主动邀他一起。
顾峪下巴微微扬起,将要颔下去,想到一事,顿了顿,改为摇头:“我尚有公务,你自去吧。”
为防燕回寻死,顾峪命人给他戴上了枷具铁锁,日夜不曾去过,想必将人消磨得有些厉害,女郎瞧见了,怕是又要迁怒他,他不想在燕回面前被女郎拿眼来瞪。
等她回来,想怎样发脾气,都好说。
姜姮遂带着春锦去了燕回的院子。
院中伺候的婢仆还是顾峪从前安排的那一批,对姜姮小声说道:“夫人,一个姓萧的姑娘在里面呢。”
姜姮猜到是谁,而今没在牢中关着的萧氏女眷,唯有萧笙一个。
没想到燕回刚刚出狱,她就来了,姜姮转身打算折返,想了想,复又回身,款步进了院中。
“阿兄,你快些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萧笙说道。
榻上的燕回消瘦了许多,面色有些死气沉沉的枯槁,对女郎摇头,“我背叛了王爷,你杀了我吧。”
萧笙抱着他连连摇头:“没有,阿兄,我知道你没有,不然你也不会当众刺杀卫国公,你没有背叛。”
燕回掰开女郎抱着自己的手臂,推她离自己远了些,“没有帮,就是背叛,你若还是萧家女儿,就杀了我。”
“你不要这样说,你果真记着我哥哥的恩义,就不要再肖想那些不该肖想的人,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么阿兄?”
萧笙其实早有察觉,自从杀了姜行,燕回不仅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从此更加郁郁寡言,总是怔怔发呆,他或许那时就有了求死之心,因为他也清楚明白,他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人了。
因为被那个女子抛弃,他也就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阿兄,你忘了她好么,我会陪着你,比她对你更好。”
因为燕回的推拒,萧笙没有再凑过去抱他,坐在榻旁低低啜泣着。
燕回微微叹了一息,“阿笙,王爷待我的恩义,我没有忘,可是,正因如此,我不会娶你。”
萧笙所求,他给不了,娶了她,或许起初尚能维持一团和气,日子久了,唯有无尽的争执和抱怨,他不能给萧笙好的生活,但也不能给她这般狼狈的生活,他不能恩将仇报。
但他所思所虑,萧笙怎会领情?只当他是嫌弃她没了王妹的身份依仗,又断了一手,觉得娶她没有颜面又委屈。
“阿兄,你不娶我,那你要我怎么办啊?我哥哥死了,以后都没有人护着我了,我只剩一只手了,谁还会愿意娶我啊……”萧笙哭着把那只光秃秃的手臂伸在他面前,一遍遍提醒他,“我是想为你报仇的,阿兄……”
她已经在抱怨他,若不是因为他,她不会到这里,更不会被人砍了手臂。
燕回亦闭上眼睛,痛苦道:“阿笙,杀了我。”
“你宁愿死都不愿娶我吗,你就是嫌弃我,我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你却来嫌弃我……”
“萧姑娘。”姜姮再也听不下去,不能放任萧笙如此逼迫燕回,抬步进门,这般朗声唤了一句。
萧笙看见姜姮,抹了眼泪,一副已然被人欺负了的模样,起身站去燕回头端的角落里,垂眸低低抽噎。
“萧姑娘,你变成而今这样,真的是因为萧参军么?”姜姮不管她是否楚楚可怜,说的话再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两军对峙,何等凶险,你竟敢独自一人来到永州城,还胆大包天找去卫国公居宅,你彼时没有想过后果么?”
“莫不是萧姑娘娇生惯养惯了,做什么错事都有人善后,有人托底,才让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口口声声是为了萧参军来的,那且问,你来这里对萧参军有何助益?”
萧笙不说话,只是抽噎声更重。
姜姮便也微微提高音量,盖过她的抽噎声,“你来这里,于萧参军没有任何助益,谈何是为他而来?你是为了你的任性,为了你的一己私心,而罔顾凶险情势,罔顾自己性命。你的手臂为什么被砍,你自己不清楚么?你不是为了救萧参军才被砍的手臂,谈何是因他变成这样?”
“萧参军秉性温和,不与你计较前因后果,任凭你控诉抱怨,你就这般欺负他么?你口口声声对他好,好在哪里?”
萧笙哑口无言,无助地看向燕回,见人没有帮她的意思,恨恨瞪姜姮一眼,哭着跑走了。
姜姮这才走近燕回,一眼就瞧见了他手腕上浓重的淤痕,像两个手镯一样,都有些发黑了。
姜姮很快猜出,那是枷具留下的淤伤。
他在牢中竟然被上了枷具锁链么?为何要这么对他?不是都关押起来了么,为何还要这般折磨他?
燕回察觉女郎在看他的伤,不欲她瞧见,双手缩回被中。
姜姮亦定定神色,没有露出太多情绪,努力平静道:“子渊,事已至此,别再执着了,人生还很长,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阿久,别说了。”燕回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不管对姜姮,还是对镇南王。
姜姮默然片刻,还是柔声开口,“阿兄,你可还记得,你初入京城求学,说起以后的打算,你说朝廷虽开科举,实在有许多不公之处,他日你入朝为官,首要一务,就是还学子公道。现在,你去做这事,依然不晚。”
燕回抬眼看向她,原来他曾经说过的话,不管多久远,她都记得么?
“阿兄,得活着才有希望啊,才有机会逆风而上,反败为胜,你如今死了,旁人只会记得,卫国公待你仁至义尽,你败得一塌糊涂,你甘心么?”
姜姮为了劝人求生,可谓口无遮拦,全然不知顾峪已经来了院中,就站在门外,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不得不承认,姜姮是懂燕回的,她显然很清楚燕回的心结所在,很清楚燕回是因何求死,也很清楚怎样激起人的斗志。
顾峪皱皱眉,又听了会儿,拂袖而去。
······
姜姮回去时,顾峪正在桌案旁看书,不知是没有听见她动静还是怎样,竟然始终没有朝她看来一眼,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没有问她劝得如何,是否顺利。
男人不问,姜姮也不主动提,就这样两相沉默地坐了会儿,吃过晚饭,躺去榻上。
夫妻之间仍是一个字都没有。
姜姮察觉男人似乎又生气了,概还是介怀她去看燕回吧。
明明是他允准的,她去之前还特意又同他说一次,不知道他气什么?
他把燕回折磨成那样,谁知道他是真心让人活,还是故意羞辱?
顾峪这个人太复杂,她看不透。
姜姮裹了裹被子,翻身朝里侧,闭上眼睛打算睡去。
顾峪眉心又拧紧了。
她从燕回那里回来,就没有什么要和他说么,他不问,她就一个字都不说么?
他之前表现的不明显么?她难道不知他介怀这事,不情愿这事?他都让步了,让她独自去见燕回了,她就一点不顾念他的心思,不主动给他一个说法,给他吃颗定心丸?
她对燕回真好呀!
竟还会觉得燕回是被萧笙欺负了,还站出来为他撑腰,声色俱厉地把萧笙训斥了一顿。
她可真是维护燕回!
他是让她去劝人的,不是让她去给人撑腰的!
顾峪目光一沉,骤然翻身,覆在女郎身上。
姜姮愣了下,说道:“你别乱来,你的伤还没有好透。”
顾峪眼眸压低,沉目看她。
这些日子,每每他起了那种心思,她就说他的伤没有好透,不能做那事。
他自己的伤,有没有好透,他能不清楚么?
不过,他没有强求她,翻身仰面而卧,箍着她腰将人按坐在自己身上。
“我不乱来,你来。”
口中说着不乱来,却是掐着她腰向上提起,隔着一层衣料对她轻轻擦磨。
他很会把握力道,也知道哪里能让她欲罢不能。
他的衣裳还未褪去,已然将她擦磨得面红耳赤。
他知道她没有办法拒绝了,知道她在渴望什么,方褪去自己衣裳。
他躺在那里,扶姜姮坐着,目光渐渐变得浑浊,就那样看着女郎像骑马一样不停地颠簸。
姜姮羞耻难忍,想要停下来,偏他掐着她的腰,掌控着一切。
说什么不乱来让她来,到底还是他在乱来。
“你不要……”
她一说话,他就故意加快打断。
姜姮很快就累了,便是被他扶着腰也坐不住了,瘫软了身子伏进他胸膛,说什么都不肯坐起来了。
顾峪轻轻抚着她发丝,闻着女郎头发上的香味混杂着并不难闻的汗味,没再扶她坐起,转而翻身压下。
“你希望燕回,在哪方面反败为胜?”
他重重贯力,看着她仰起的脖颈上细密如雨的汗珠,沉声质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