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顾峪问出的话, 姜姮愣了一瞬。
她劝燕回的话,顾峪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又叫人听墙根儿了?
她光明正大邀他,他推脱不去, 却又叫人听墙根儿, 把她当做什么了?
姜姮颦眉不答,好似霎时兴致索然,推他道:“我累了。”
顾峪尚未尽兴,自然不肯放她,察觉她有了情绪,下意识低头去亲她,有哄人之意。
不想,女郎偏过头,不给他亲, 手臂依然撑在他胸膛推阻,还是淡声说着“累了”。
顾峪皱眉, 仍是没有放她,掐着人的下巴掰过来, 再度低头去亲。
忽觉唇瓣一痛,腥咸入口。
姜姮竟咬了他, 都咬出了血。
女郎唇上也沾染着他的血,她抬手抿去, 瞋目看着他道:“我说累了。”
说罢,双脚高高抬起蹬在男人紧实的腰腹上, 借力将他蹬了出去。
姜姮擦洗过独自去睡时,顾峪还在望着她发愣。
许久,目光中的错愕才落下去。
虽没有尽兴,有些憋屈的慌, 但意外的是,他并不觉得生气。
她竟然敢咬他?
他也咬过她,她是不是和他咬她的心思是一样的,并非出于讨厌,只是本能地想要亲近。
都敢蹬他了,胆子好像越来越大了,总归,也不是坏事。
顾峪起身下榻,叫了凉水。
邪火被浇灭,重新躺去榻上,看看转身背对着他的女郎,想了想,长臂伸过去,想把人抱过来。
还是被无情地推开了。
“我困了。”那声音平淡中有些不耐烦。
顾峪终于确定,她就是在闹脾气了。
因为什么?
她见完燕回归家,就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说过,方才做那事,她亦是推脱,后来他问及燕回,她更是恼了。
所以,她果真是因为燕回在和他闹脾气么?
因为燕回的病?她一定知晓了燕回在狱中受了折磨,就是因为这个气他?
她怎么不问问缘由呢?他不也是为了保住燕回的性命么?
顾峪又望望女郎背影,一脚蹬下去,将盖在身上的被子踹到了地上。
他看见,女郎因为突然的寒意蜷缩了下。
自入冬,两人但凡睡在一处,都是合盖一床被子,他言自受伤后总是觉得冷,一个人暖不热被窝,女郎倒也纵容,没有拒绝过。
顾峪朝里侧挪了挪,想去抱住蜷缩着的女郎。
她约是察觉了他的用意,又向里侧挪远,显然是在拒绝他靠近。
顾峪静默,皱紧了眉望着女郎,却是没再靠近。
片刻后,下榻取了被子,往女郎身上重重一抛。
姜姮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给他。
顾峪抿唇沉目,隔着黑漆漆的夜色盯她许久,越想越气。
他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留着燕回性命?还让姜姮去见他?为什么不让燕回一死百了,反正是燕回自己求死,怪不到他头上。
燕回死了,姜姮就不必再去见他,不必因为他生了病来跟他置气。
为什么只要燕回活着,她就不能安安定定地对他?
顾峪索性也转身侧卧,背对着女郎。
就让燕回自生自灭吧,他绝不会再让姜姮去见他。
······
第二日,顾峪就命最后一批北来将士并诸镇南王降臣及家眷收拾行装,准备北上还朝,还特意交待,燕回尚在病中,可以暂缓行程,等病好了再做打算。
“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春锦还有蕊珠、成平一众自顾家带来的奴婢都十分雀跃,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去。
唯独姜姮坐在桌案前,望着一张契书发呆。
那是她向顾峪讨来的和离书,距书契定下的日子还有八个多月。
她本以为,她会留在这里,再也不回神都的。
“夫人,萧参军递了口信来,请您梅溪旁一见。”
姜姮收起和离书,去见燕回。
许是听进了姜姮的话,又休养了几日,燕回的气色比刚刚出狱时好了许多,望着姜姮的眼眸,总算有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但姜姮知道,就算他病好了,顾峪也会各种借口,让他不能同行,顾峪那特意的交待,自然不是真心担忧燕回病痛,他就是为了不与燕回同行。
“阿兄,你不必着急,等养好了病再北上,应当正逢陌上花开,你可一路赏春北行,说不定到神都,恰逢上林花似锦,你可以和九郎一起去看花。”
燕回听她的话,不觉温煦一笑。当年京城求学,每逢上林花开,他和姜姮都会去看,还写信与燕荣,告诉他神都的花有多好看,说了等他长大,要一起来看。
“阿久,我不打算去神都了。”燕回邀她来这里,本也是为告别。
姜姮愣怔一息,下意识问他:“为何?”
燕回却没有回答。
太多因由了。回朝见到那些旧日同窗,说起赵青,他不知该怎么告诉他们赵青是如何死的。他也还没有办法坦然接受这个降臣的身份转而去为齐朝效力。
或许有一日,等他完全释然的时候,他还会去神都,但现在,他不打算回去了。
他不答,姜姮也不再追问,转而问道:“卫国公允了么?”
燕回曾是镇南王近臣,按理说,顾峪不能由着他留在王府故地,不然将来对圣上也没法交待。
“允了,还说,待禀明齐帝,与我个官职,但我辞了。”
军职以外的官职须得朝廷任命,便是顾峪也不能私自做主,他允准燕回留下,本来也是不合规矩的。
“阿兄,你……你会好好活着么?”姜姮只有这一句话。
燕回笑了下,情难自抑朝她走近两步,伸出手臂想抱她,又及时收手,温温地望着她。
“会,我一定好好活着。”
她为了他能活着,求神拜佛,求卫国公,更在他重伤卫国公时数次放他离开,便是明知不可能与他一处的时候,依旧想方设法要让他活着。
她如此珍惜他的性命,他也该好好地听她的话。
“阿兄,那你,保重。”姜姮像从前一样,怕再多说一句又会让他两难。
“嗯。”燕回颔首,却不对她还道珍重。
“阿久……”
他异想天开地想问一句,她还愿意留下来么?
想了想,没有开口。
不能再留她,一直都是她来奔赴他,他不能再贪心了。
······
自梅溪回去,姜姮又坐在桌案旁好长时间,一直都那般呆呆地看着那封签好的和离书。
连顾峪早就站在身后都没有察觉。
顾峪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一定是听说燕回留在这里不走了,也动了留下的心思。
那封和离书就在桌案上摊着,顾峪一伸手就能拿到,而女郎在发呆,反应过来时,和离书已被男人抢去,高高举在手中,是她蹦起来都够不到的高度。
“给我。”姜姮瞋目颦眉,朝他摊开手掌。
顾峪不仅没有遂她的愿,还当着她的面,拿出火折子,把那封和离书烧了。
在一纸和离书完全化为灰烬前,顾峪一直高高举在手中,不给女郎任何灭火的机会。
火焰燎灼着他的手,他仿似没有知觉。
最后,他把那飘舞着的灰烬抓了一把,摊开递给女郎,“还要么?”
“不如,我再写一封给你?”他挑衅地望着她,故作大方,又道:“不过,时间得写今日。”
姜姮咬唇,攥了拳头。
他想写就写,想毁就毁,可曾真的动意放她走过?
怕不是都是他一时兴起,从来没有当真,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她的意愿。
“我不会同你回去了。”
姜姮坚定地告诉他,转身离开。
她走得急,男人比她走得更急,几步跨出去便越过了她,挡在门口,高大挺阔的身躯拦住了她的去路。
“姜姮,你可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在契书到期之前,你再敢动和离的心思,这约定就作废,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和离的机会。”
男人冷眉冷眼冷声冷语,望着姜姮唯有理直气壮的震慑和强势。
姜姮险些被他气笑,她何曾说了要和离?
自他受伤以来,她何曾说过一个字与和离有关?
她方才的确在看和离书,可是,她有拿给他么,有说过一个毁约的字么?
明明是他不由分说抢了烧了,到头来又怪到她的头上,好端端的成她毁约在先了?
他果然阴谋连连,诡计多端,黑的也叫他说成白的。
姜姮懒与他争辩,仍要夺路离开。
不成想,他忽而将她扛起扔去内寝的榻上,扔下人之后,转身离开。
姜姮追出去时,门居然从外头锁上了。
隔着门能听到,他对家奴下令,要人把门窗锁死,看牢了她。
“卫国公,你放我出去!”姜姮拍门道。
顾峪当没听见,拿了自己惯用的长刀在院中操练起来,砍倒了一片竹林,尤不解气,提着刀去了燕回院里。
“你和她说了什么!”
他好心允他去和姜姮道别,他倒好,又趁机给他使绊子,竟敢挑唆姜姮留下。
明明姜姮已经很久没有同他置气,没有刻意慢待他疏远他,都是因为燕回,她又开始和他闹了。
燕回不答话,只是沉目望着他问:“你又对阿久发脾气了?”
顾峪也不答他的话,警告道:“你若不甘心,就跟我回神都,我陪你玩到底,不要躲在这里,使什么阴谋诡计拆人姻缘!”
“卫国公,你若始终对她不能放心,为何还要纠缠?”
当局者迷,燕回却看得很清楚,他的阿久当真再也不是他的了。是顾峪矫枉过正,时时处处以为,姜姮的心思一直都在他这里。
“不如,你放手呢?”燕回平静地说道。
“你做梦。”顾峪眉眼亦是漠然,转了下长刀收起方才还怒不可遏的攻击之势,微微扬起下巴,“我对她放心得很。”
他看向燕回,挑衅也坚定地说道:“从今往后,我会和她夫唱妇随,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他扬了下唇角,复回了自己院子。
关着姜姮的房内早就没了动静,不知人在里面做什么,是不是又被气哭了。
方才,的确是他没忍下脾气,又对她强来了。
她为什么能对燕回念念不忘,不就是燕回从来不对她发脾气么?
燕回就发了一回脾气,姜姮就不要他了……
顾峪行至水缸旁,低头看水面上自己的影子,依旧有些凶巴巴的。
他四下看看,家奴家婢都在忙着收拾行装,没有人留意他在做什么。
他复转头,映着水面快速地按按唇角,把那不怒自威始终抿着些的唇角压出一个不那么冷厉的弧度,而后朝正房走去。
屏退看守的家奴,顾峪亲自打开门锁,见女郎在桌案旁坐着,看他一眼,又赌气地收回目光。
他克制着没有皱眉,在她身旁坐下。
女郎不欲和他同坐一处,他坐下,她便要站起。
顾峪还是没有忍住,强势地按住她手臂,不准她走。
“你若不想在神都待着,等我复命,我陪你找个舒坦的,不冷不热,没有蛇虫肆虐的地方,如何?”
姜姮诧异的眼神望过来。
他兀自解释,“我不是对你不放心,我是对燕回不放心,你心地良善,耳根子软,最易受人欺骗。”
“他没有骗我。”姜姮说道。
顾峪心底沉了沉,压下不悦,通情达理道:“那自是最好,是我想多了。”
他自她的手腕越过,将她小手攥在掌中,“阿姮,随我回去。”
第62章
自永州城北上归朝, 不似来时顺风顺水,且越往北去天气越冷,偶尔还遇风雪留人, 顾峪一行回到神都时, 已经是二月初。
刚刚向圣上复命事毕,秦王便邀他去府中叙旧,要赶着做另一件事了。
“承洲,你果然不负众望,父皇对你满意得很!”秦王自然也很满意,言语之间不掩嘉奖之色,与他敬了几杯酒,说道:“而今四海归一,民心初定, 父皇有意马放南山,与民休息, 往后,大概不会再有大动干戈的行军之事。”
“承洲, 我想调你入吏部,我们再一起做一件事。”秦王开门见山。
“不做了。”顾峪与秦王多年交情, 也不与他拐弯抹角,“我要辞官。”
“什么?”秦王疑心自己听错了, 忍不住问道:“你要辞官?”
顾峪点头,郑而重之地“嗯”了声。
秦王见他神色认真, 不似随口一说,又问:“为何?”
顾峪慢悠悠饮了口酒,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累了, 想歇歇。”
秦王怎么可能信这个缘由?想了想,兀自开解他:“你别信什么功高震主,庸碌无能之辈才会怕镇不住自己的儿子臣子,我父皇对你对我断然不会有这般忌惮,你若是顾虑这个,想效仿先贤激流勇退,大可不必。”
顾峪摇头,“我没这个顾虑,就是累了,想歇歇。”
秦王仍是觉得顾峪一定有更深的思虑,好言劝道:“你想歇歇,可以告长假,父皇一定会允准,哪里需要辞官?”
顾峪道:“我已想好了,殿下不必再劝。”
秦王左思右想,想不通他辞官的因由,亦暂时不再追问,只邀他好好吃酒。
······
这日后,顾峪又马不停蹄忙了几日,有意把岭南军防诸务都交接出去,果真如他说的,有了辞官之意。
顾峪忙朝中事,姜姮这厢也没有闲着,回到京中才睡了几日大觉,又被韦贵妃以叙旧之名请去宫中赴宴。
姜姮虽是卫国公夫人,此前深居简出,与宫里的贵人们几乎没甚来往,哪里谈得上叙旧,想来韦贵妃另有所求。
“我记得阿月得有十七岁了吧?可许了人家?”
韦贵妃对顾青月心仪秦王之事自然早有耳闻,此前一直未提,也是觉得没到时候,而今顾峪凯旋归朝,功冠三军,这姻亲也该定下了。且她也听秦王提了顾峪辞官之事,虽然秦王说与儿女姻缘无关,但韦贵妃私心以为,当是有些干系的,大概顾峪对秦王与归义夫人之事还是有些介怀,这才会在荣宠之盛时辞官。
韦贵妃不希望秦王少了顾峪这只有力臂膀,邀姜姮入宫叙话,一来是想促成秦王的姻缘,二来,也有意探一探顾峪辞官的真正因由。
姜姮有些意外。
按说婆母尚在,韦贵妃要问儿女姻缘,应当直接找婆母来。
但韦贵妃既问到了她这里,姜姮便也只能答复,“我刚从岭南回来,有些事未及细问,但听说,在相看了,还未定下。”
这话与韦贵妃从女儿湖阳公主那里听来的完全不符。湖阳公主说顾青月眼里没有别人,只想嫁秦王一个,怎么顾家是这么个说法?
韦贵妃朝姜姮望来一眼,见她神色从容,不卑不亢,看不出真假虚实。
姜姮的话若是真的,也就说明,顾家没太想把女儿嫁进皇家,这是顾峪的意思?要与秦王彻底分道扬镳了?
“一家女,百家求,既未定下,我便也为我家五郎问一问,姜夫人,你瞧着秦王如何?”
韦贵妃心内百般思虑,面上仍作云淡风轻温和笑语,好似今日邀姜姮来只是闲话家长里短,没有其他用意。
她这般直截了当地问了,姜姮自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也笑说:“秦王殿下风姿英朗,气度高远,自然是最好的郎君,只是,阿月的姻缘我做不了主,须得回去禀与母亲,请她来定夺。”
“该当如此。”韦贵妃通情达理地含笑说道。
“娘娘,秦王殿下来了。”宫人来禀。
不等韦贵妃说话,姜姮主动起身告辞,离了这处暖殿,方出殿门,碰上了秦王。
“承洲在含光门等你。”
姜姮与秦王见礼,听他这般低语提醒了一句。
至含光门,顾峪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两人一同登车回程。
马车上,顾峪才问起,“贵妃寻你何事?”
姜姮如实相告,末了道:“我不知阿月如今到底是何想法,总之,我没敢说太多。”
“是这事?”顾峪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韦贵妃召见姜姮是要说她阿姊归义夫人的事,这才一得到消息就搬秦王过去把人捞出来。
自姜妧去秦王府被湖阳公主撞破,韦贵妃便也知晓了这些秘事,听闻顾峪南下永州没多久,姜妧便也去了慈云庵。这几日,姜家为姜行办丧事,姜妧亦自庵中返家。
顾峪以为,韦贵妃也听到消息,召姜姮来是要让她去劝诫她的阿姊安分守己。
姜姮亦看出顾峪另有思虑,问道:“你当是何事?”
顾峪才不会和她说这些事,随便寻个托辞搪塞过去,打量她一眼,随口道:“怎么穿这么少?”便揽了人过来拢在怀中。
印象里,姜姮十分怕冷,往年冬日出行,她都会穿上好几层,厚实得有些臃肿,彼时他的手按在她腰上,从来都是见衣不见肉。但她今日穿的不甚多,外头只罩了件白色狐绒斗篷。
许是那些调理身子的药有了效用,姜姮而今确实不如之前怕冷了,一些从前觉得薄的衣裳,如今穿来又觉正好。
她扯了斗篷一角给顾峪摸摸厚薄,说道:“这个很暖和呢。”
顾峪本是随手一摸,忽而发现这斗篷双面不同色,外头是白的狐绒本色,里头是一层红绫衬布。
红色的斗篷?
顾峪把斗篷解下,翻过来,红色一面朝外,重新给女郎披上。
姜姮不知男人起了别的心思,只当他也是觉得这样穿暖和,配合地把斗篷系好,说道:“你也觉得这样穿暖和是不是?我也喜欢这么穿。”
顾峪望着她,眼眸动了动,“你喜欢这么穿?”
姜姮点头。
“这是你的衣裳?”
姜姮诧异,“是我的衣裳啊。”
皮料贵重,便如姜家这般人家也做不到年年添新,更不可能有了新的就扔了旧的,姜姮这件狐裘斗篷还是她及笄那一年添置的,那一年她就是这么反穿着回了姜家,还被家人笑话她一个斗篷都看不出里外,以至于她后来很长时间都中规中矩地将白色狐绒一面穿在外面。
她确实经常穿阿姊的衣裳,但这一件是她的。
“你是不是,从前见过我?”
顾峪越望她,心中那个影子便越清晰,六年前,不,又是一年春寒,该当是七年前了,七年前那个穿着红色斗篷,遥遥对姜行喊大哥的女郎,和眼前人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一样干净的目光,一样沉澈的笑容,没有任何复杂多变的割裂。
细想来,姜妧不是没有在营所见过他,但是从来都是礼貌地轻颔示意,不曾给他有多一分的教养之外的笑意。和那个含笑看人,在姜行面前为他说情的红色斗篷女郎完全不一样。
那个女郎不是姜妧,是姜姮,是姜行这个亲兄长都认错了的。
难道姜姮忘了,为何从来没有和他提过这事?
她一定早就见过他。
姜姮这才意识到顾峪让她反穿斗篷的用意,原是想起了那件事,要确认一些东西。
“我不太记得了。”
她当时的眼中没有其他男人,而顾峪彼时受罚,似乎赤着膀子,她更是有意避开不看的,只听他提起来,应当那时有过一面之缘。
“就是你,对不对?”
他神色忽而凝重,深深望着她,又说了一遍那日的情景,一遍遍问:“就是你,对不对?”
姜姮也确定了就是自己,只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到底,当时就算不是他受罚,是旁的男人,她也会出手相帮。
顾峪的眼角却浮上笑意。
他早该想到是她,只有她宅心仁厚,会不计回报帮助那些困境中的寒门子弟。
他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姜姮有些不自在。
这里是马车上,真怕他不管不顾地起了什么心思。
“我们快到了,快该……”
他压过来的唇吞了她的话,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他起了心思。
他从未有过的热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满意、中意她。
从前他这般时,多少有些男人本能的欲望在作祟,但这回,姜姮能清楚察觉,他的欲望起自于他突然浓烈起来的情绪。
概也是顾念在马车内,他并没有去解她的衣带,没有把欲望延展至别的更过分的地方,就只是按着她贴在车壁上,重重亲吻。
“快该下车了,你别……”姜姮怕他下一刻就失了控制,只能缓兵之计地央哄道:“等回去了,回去了你再……”
顾峪顿了下,望女郎一息,故意问她:“回去了,再如何?”
姜姮抿唇不语。
因为要入宫,她是画了唇的,现下被男人毫无章法地亲了一顿,唇脂都花了,顾峪的唇角就沾着一些。
待会儿下车给人瞧见了,岂不是都知道他在马车上对她……
姜姮拿出帕子,去给顾峪擦拭唇角。
男人一开始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就是镇定如初,没有躲她伸来的手,好像她做什么都好,他都会顺从。
姜姮刚刚给他擦完,男人又低头过来要亲。
姜姮忙推他道:“回去了你再……”
顾峪停下动作,等着她的话,见她又只说了半截儿不肯说完,故意诱导:“再如何?”
她不说,他就又来亲,姜姮被逼无奈,只好道:“再做那事。”
“一言为定。”顾峪笑了下,总算安分下来。
姜姮总觉得怪怪的,怎么听来,像是她在主动邀请他做那事似的?
越思量越觉得有这意味,姜姮气得没忍住踢了男人一脚,他却仍是目光含笑,甘之如饴般纵容地看着她。
······
姜行的丧事办得很盛大,且他虽没有大的军功,到底死在南土,圣上看在姜家世族的身份,又念及顾姜两家姻亲,还是酌情加封赠官,以示恩荣。
但姜家并没因此消散多少悲痛,姜行之前的官职,说足了也就是六品,加封一级变成五品,至于赠官,都是些虚封,没有实际好处也不能惠及子孙,只名声好听一些罢了。
姜父没有办法忍受丧子之痛带来的就是这些,对姜行之死耿耿于怀,等丧事毕,又寻了姜姮来,问道:“你大哥究竟如何死的?”
他已听说了姜行的真正死因,知道是燕回动的手,但这些话是他听别人议论的,姜姮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要听姜姮亲口告诉他,她的亲兄长是死在何人之手。
姜姮仍道是遭了镇南王的暗算。
“到底是谁暗算他的!”姜之望拍案,横眉怒目望着姜姮,仿似看着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杀子仇人的盟友。
姜姮不语,姜之望没了耐心,啪啪拍案,怒道:“是燕回!竟然是燕回!你就看着燕回杀死你兄长,你就眼睁睁看着!”
“父亲,”姜姮缓缓开口,试图好声解释:“不管是谁暗算大哥,都是镇南王的人,两军交战,你死我活怎可避免?当初大哥百般坚持想随顾峪前去打仗,你就没想过会天人永隔么?”
“住口!”姜母王氏亦是声色俱厉,“你听听你说的话,像是一个姜家人该说的话么!”
姜姮默然片刻,继续说道:“当初大哥想方设法要做卫国公的副将,一心想要谋个军功回来,父亲为何不阻止?父亲也是领过兵的,难道不知急功近利是兵家大忌?又或者,父亲也和大哥一样心思,急需一个军功来维持姜家尊荣?当初,父亲若劝下大哥好端端在京城待着,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你还在狡辩!倒怨起你生身父亲了!”
姜之望拍案站起,“你为什么不杀了燕回为你大哥报仇!你明明有机会杀他,你轻而易举能杀他,为何不杀他!”
岭南的事情,尤其燕回杀姜行前后诸事,姜家打听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劝姓燕的小子别来京城,你到现在还在护着他!”
姜姮而今无比庆幸燕回没有随他们一起回来神都,若不然,一定会被姜家想方设法追杀。
身为冠着姜姓的姜家女儿,她应当同仇敌忾,可是……她冠着姜姓,却几乎是长于燕家。
“父亲觉得,我该护着兄长,为兄长报仇,因为我与兄长一母同胞,骨肉相亲,那试问,我能对,自幼呵护我,陪伴我,教我写字读书,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的兄长,兵戈相向么?”
姜之望本来就在气头上,姜姮这般理直气壮认为自己没错的态度愈激起了他的怒火,巴掌重重扬起,未及落下,姜姮竟然伸手抓住了他袖角,阻了他的动作。
“父亲又想打我么?我如今的境地,这般选择,不都是因为父亲,”她看向王氏,漠然说:“和母亲么?”
是他们生而不养,弃她于别处,让她承了燕家的恩情。
“我若和阿姊一般,生于姜家长于姜家,自幼受父兄呵护关爱,不消父亲母亲厉声教导,我也知道谁更亲近,也会想方设法手刃杀兄仇人。”
姜之望听了这些话,不止没有半点愧疚,反更加愤怒,重重一挥衣袖,将人推翻在地,指着她道:“你而今富贵荣华,不是姜家给你的尊荣?你这副皮囊,不是我与你母亲给你的?你身上皮肉骨血,哪一点不是承自姜家?现在你翅膀硬了,敢来抱怨我与你母亲的不是了!好啊,我不打你,你别做我女儿!”
姜之望震怒之下,命家奴拿来一把刀扔在姜姮面前,“你别做我女儿,把该还的东西都还了!”
姜姮也不惧,拿起那刀递向父亲,“你们当初生我,没有问过我的意愿,而今想拿去,自然也该自己动手,没有让我自伤的道理。”
众人皆惊,堂内一时寂冷一片,像月夜下的坟场,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姜之望本是气话,没有想到姜姮会这样回他,口中连连说着好,去拿刀的手却是颤抖不已。
“卫国公来了!”家奴惊声来禀。
顾峪已踏着话音大步行来,迈过厅堂门槛,瞧见这幕,打量姜姮没有委屈之色,反瞧姜之望被气得发抖,急步而来的气势才稍稍收敛些,却也不插手,就站在姜姮身后,做她的后盾。
姜家人面面相觑,都盼着卫国公能把姜姮劝下带走的,不想他似乎没这想法,镇定地看起热闹来了。
姜之望颤抖着手,始终没能接过那把刀,最后一扬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姜姮也扔了刀,转身离开姜家。
春寒料峭,马车里,姜姮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静静靠着车壁发呆。
很多次了,她都告诉自己,不要她的人,她也不要他们。
此去岭南,她想着再也不回来了,她与姜家就这般天南地北的淡漠下去就好,没有必要闹的骨肉反目。
却不想,最终还是走到了这步。
是她不够聪敏,没有更好的办法么?还是,她境遇如此,本身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没错。”
顾峪在她身旁开口,平平淡淡,没有一丝她才与自己父亲反目了的顾忌。
姜姮望他,他又不知前因后果,怎么就这般确信她没错?
他进门时,刀可是在她手里,气得她的生父手都发颤,恐怕很快,她忤逆不孝的名声就要传遍神都了。
说不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都要传成她拿着刀,要逼死她的生父。
她不理会男人,兀自靠着车壁发呆,顾峪却似看透了她在想什么,淡然道:“不用担心,这件事,姜家不会传出去。”
“嗯?”姜姮诧异看他,“你怎么如此确定?”
顾峪低眸,遮住目中笑意,唇角压不住轻轻扬了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不过,她的胆子真是大了呀。
果然,纵容是有用的。
第63章
隔了几日, 姜姮并没有听到什么流言,而她自己也并没有想象中彷徨痛苦,没有如自己一直担心的那般, 总怕背上不孝的骂名。
甚至在她生辰日, 姜家破天荒的记住了,还遣人送来了生辰礼物。
一切正常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像不曾父女反目。
是因为阿姊也在京城,也要过生辰,所以想起她的生辰,送来了生辰礼物么?
“姑娘,是只玉手镯,成色瞧上去很好呢。”
蕊珠早年是伺候姜妧的,好东西见过不少, 能叫她说好的东西,自然是不差的。
姜姮淡漠地“嗯”了声, 只抬目晃了一眼,甚至没有接过来细瞧, 命道:“收起来吧。”
她心下依旧没有什么波澜,没有欣喜, 没有受宠若惊,亦没有太多疑惑思虑。
她早就过了期盼生辰礼物的年纪, 给与不给,给什么, 都无所谓了。
“姑娘,七姑娘说想见你,请您去茶楼说说话。”
姜姮愣了愣,忽然想明白了。
或许这生辰礼物不是姜家送来的, 只是阿姊送来的?
姜姮去了茶楼,来见她的确实只有姜妧一个。
本以为阿姊要劝她去和父亲母亲认个错,不想,自她进门,阿姊寒暄着问她在岭南过得如何,绝口不提她与父亲吵架的那桩事,好像全然不知。
她不提,姜姮也不说,同她一样做岁月静好的姐妹闲聊,亦问起她的近况。
“我也很好,慈云庵很清静,少了许多是非。”姜妧脸上并无哀怜神色,寻常说道。
姜姮这才知晓她这阵子一直在慈云庵,除夕都未能归家。
细想来,阿姊和秦王的事被湖阳公主撞破,又怎可能瞒得过韦贵妃,阿姊避去慈云庵,怕就是受韦贵妃所迫。
“秦王……打算怎么办?”
姜姮尤记得当初阿姊就是看透了这些阻隔的,而今,这些阻隔还是来了,不知秦王可有法子解决。
姜妧低眸,淡然笑道:“我这是去为先主持斋祈福,和秦王没有干系。”
姜姮诧异了下,想到她素来骄傲,不愿承认受制于韦贵妃也在情理之中,遂也不再多话。
“你呢,这次回京有何打算?”姜妧是替秦王打探消息来的,想问问顾峪为何辞官。
姜姮并不知阿姊的这层心思,只觉得她问话莫名其妙,还能有什么打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日子呗?
若说打算,那也唯有一桩吧,从今往后,她要好好经营她的香行。
“没什么打算啊。”姜姮淡道。
姜妧听这话音,不知姜姮是刻意隐瞒还是果真没甚打算,想了想,直接说道:“听说卫国公要辞官,我以为你们有别的打算呢。”
“辞官?”姜姮没有听顾峪提起过一个字。
且顾峪如今日日往衙署跑,看上去比以前还忙,哪里有辞官的意思?
姜姮却也明白了阿姊邀自己前来叙话的目的。
她和秦王没有断,她这趟是为秦王来的。顾峪辞官,恐怕秦王是最不愿意的那个。
“我没听卫国公提起过,也不知他为何要辞官。”
姜姮没有同阿姊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地告诉她实情。
“你也不知,那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姜妧看看姜姮,想了想,拉着她手柔声说道:“你问问卫国公呢,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姮自然也有此打算,点头应下,劝姜妧道:“阿姊,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除了秦王,其他好儿郎你仍旧是可以挑选的。”
姜妧听劝地点点头,没有与姜姮说太多。
······
才回到凝和院,姜姮前脚进门,顾青月后脚就跟了进来。
“嫂嫂,我哥哥为什么要辞官啊?”
好像顾峪要辞官这事,除了姜姮这位妻子,其他人都知道了,都比她更关心。
“你也是来为秦王问的?”
顾青月愣了下,面色滞怔片刻后才恢复如常,摇头道:“不是,秦王没有来找过我,是我听湖阳公主说哥哥要辞官,我想问哥哥为何要辞官。”
姜姮叹了声,“我也不知,我更是今日才知他有了辞官的心思。”
“嫂嫂,他们都说我哥哥勇冠三军,论军功,当朝没有能胜过我哥哥的,将来也不会有,你说,我哥哥会不会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怕功高震主惹了圣上忌惮,所以才想辞官?”
顾青月来找姜姮之前,先找顾岑问了的,顾岑引经据典给她好一通头头是道地分析,最后得出这么个结论。
姜姮摇头说“不知”,“回头我问问他,咱们别猜了。”
姜姮示意顾青月在自己身旁坐下,一面亲自给她斟了盏茶,一面打量着她的神色。
顾青月虽还未过生辰,不满十七岁,但也快了,因为顾峪和秦王交好,许多人也曾经和顾青月一样,以为她一定会嫁给秦王,是以她虽早已及笄,但迄今为止没有人上门说亲。
姜姮那日在韦贵妃面前说的话,单纯是因为,如果顾青月不想嫁秦王,可以有个水到渠成的说辞,不会太突兀,也让韦贵妃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阿月,你想好了么,还要嫁秦王么?”
姜姮把韦贵妃的话说给顾青月。
“我本该告诉母亲,让她去做决定,但是我想,如果母亲知道了,大概会劝你嫁给秦王,多少会影响你的决定,所以我一直没有和母亲说,就是想你能有更多自由,更多为自己考虑而做出决定。”
顾青月低眸沉默许久,也与姜姮道出心中所想。
“嫂嫂,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不在神都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我想不出答案,要我放弃,我不甘心,可是要我嫁给秦王,我又怕将来会受不了,会后悔……”
姜姮能理解顾青月,毕竟那是王妃的位子,将来还有可能是皇后,母仪天下,哪个女郎能唾手可得?但顾青月能,只要她点头,这个位子就会是她的,让她放弃,她怎么能甘心呢?
想了想,姜姮道:“不如,先相看几个,如果都看不上,心里依旧想着秦王,就做决定吧,不管将来怎样,至少当下你是遂愿了。”
顾青月迟迟放不下秦王的缘由大概还有一个,见过的郎君太少,早早的把自己的心思禁锢在一个男人身上了,这才纠纠结结犹豫不决,或许多见几个男人,多看些风景,就不稀罕秦王了。
顾青月也答应这么办。
姑嫂两人正说着话,顾峪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锦缎包裹。
他平常没这么早回来,都是天色昏昏才到家,今日才是后半晌,竟然就回来了。
“三哥,你拿的什么?”
顾青月好奇跑过去,就要接过顾峪手中的包裹去翻。
顾峪手臂后撤,将顾青月已经攥住的包裹一角扯出,说道:“小儿不宜,这不是你能看的。”
因着顾峪一向正经,几乎没有说过诳语,顾青月便以为包裹里的东西真是夫妻之间才能看的,羞红了脸,立即跑了开去。
顾峪把包裹放在姜姮面前的桌案上。
姜姮也当了真,不肯打开。现在才是后半晌,万一瞧了那东西,顾峪又起了心思……
那包裹很大,看着倒不是很重,放在桌案上,几乎占去了一半位置。
姜姮不禁有些好奇,什么东西只有夫妻之间能看,还做得这般阔大醒目?
那种东西一般不都是小巧便携,易于隐藏的么?
她不动,顾峪便当着她的面去解包裹,姜姮立即偏头不看,做一点都不好奇的回避状。
等顾峪打开包裹,姜姮才看出那是一件狐裘斗篷。
根本不是什么小儿不宜的东西。
“怎么,失望了?”顾峪看着她发呆的神色,故意这样问。
姜姮抿唇,瞪了他一眼。
“试试。”顾峪说道。
一般的狐裘斗篷都是一面原生狐绒,一面衬布,这斗篷却双面都是原生狐绒,一面白绒,一面红绒,皆是毛色纯正没有一丝杂质。
红狐比白狐更罕见,毛色纯正的红狐更是百年难遇,是以红色的狐裘衣往往价值千金,甚至有话云,千金易得,红狐难求。
这斗篷真是好看的紧,难怪方才顾峪不肯给阿月看,若是阿月看见了张嘴要,顾峪自然不能给她,少不得又要惹她不快。
是给她的么?生辰礼物?
“你记得今日是我生辰?”
怎会有女郎不爱好看的衣裳,更莫提这衣裳好看又贵重,姜姮心里自然是有些欢喜的,披在身上照了又照,穿完这面穿那面。
顾峪便知,这礼物没有选错。
从前他们没有为彼此贺过生辰,也常常不记得各自生辰,比如这回在永州城,他自己忘了生辰日,而女郎大概也没记得。前几日听秦王提起在给姜妧准备生辰礼物,他也才想起,姜姮的生辰也是这日。
他的生辰已经忘了,总不能再忘记她的。
房内还烧着地龙,暖和得很,这狐裘衣又是实打实的双层皮料,披上没一会儿,姜姮就出了一身汗。
她如今真是不比以前畏冷了。
姜姮脱下狐裘衣,命春锦好生打理放好,亲自给男人斟了盏茶奉上,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听说你要辞官?”
顾峪一面喝茶,一面轻颔首。
“为何呀?”
顾峪风头正盛,前途无量,只要以后没有谋逆的大过,只要没有改朝换代,他现在的军功可以保他呼风唤雨一辈子。
他这个时候辞官,真是叫人想不通,也难免叫人多番疑虑猜测。
“真是因为,怕惹圣上忌惮么?”
虽是这般问,姜姮却也知这猜测不合顾峪脾性,他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不会因为还未发生且也不知会不会发生的坏事就放弃眼前的大好前程。
“不是。”顾峪语气寻常,“你不是说,不想在神都待了,我曾答应你,等回京复命,带你寻一处舒坦的地方住着。”
姜姮愣住,眼睫轻轻颤了颤,定在男人身上。
若非那是前不久他们在永州城吵架之后刚刚说的话,姜姮恐怕早就忘了。她当时说不和他回神都了,是在赌气,气不过他说一不二、完全不管不顾她的意愿。
她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当真。
却原来,他不是说说而已,他竟真的在做打算了?
他辞官,竟和这官场如何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顾虑什么功高震主,什么激流勇退,只是因为,他曾答应她,不在神都住了。
姜姮收回看他的目光,低下眼眸不说话。
“我手头累积的军务有些多,得找合适的、能胜任的人,全交出去也还需一些时日,大约再有一个月,应当能办妥,到时恰逢春暖,正宜出游。”
概是怕她觉得他这连日在衙署忙公务,辞官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是真的,所以,他又这般心平气和地解释了句。
姜姮不语,心里想,要是给人知道顾峪辞官是这么个理由,会不会骂她?
她又哪里想到夫妻吵架时,她一句气话,他一句哄人的话,他就当了真?为此还想辞官?
太荒唐了。
他果真辞官,带她游览四海,两人岂不是日日都要腻在一处,他会不会更没个节制,起了心思不分昼夜就要做那事?
姜姮不太想过这种让男人无所事事的生活,而今这般就挺好,他在朝中忙他的,她在家里管她的。
“你别辞官了,我觉得神都就挺好。”姜姮劝他说。
顾峪愣了下,看着她眼睛分辨真假。
她曾经不是想让燕回什么都别做和她远走高飞么?怎么现在是他,她就又……没那么迫切了?
顾峪的唇角不自觉微微压低。
但今日是女郎生辰,多问一句都可能再招致一场口角,他遂什么话都不说,沉着眉眼低头喝茶。
姜姮察觉他有了些情绪,虽然想不通因由,但念在他终是一片好心,没有放着他不理,转而说起顾家小妹的姻缘来,说了想给阿月相看郎君的事。
顾峪对这些事没甚兴趣,不打算多问,随口道:“你看着办吧。”
姜姮也没打算叫他多操心,但是这郎君的人选,顾峪或许能做个推荐,毕竟他在朝中为官,认识的郎君要比他们多,相对而言也了解多些。
“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顾峪没有多做思虑,张口便要说“没有”,看见姜姮,忽而想到一个人。
越想,越觉得此人合适。
“杜仲,我觉得他不错。”
顾峪始终望着姜姮神色,看她如何反应。
第64章
顾峪推荐杜仲, 看重他的才学品行自然算是一端,更深的思虑则是,他曾受过姜姮的恩惠, 对姜姮心存……权且说是感激罢。且杜仲年纪与顾峪不相上下, 至今未有婚配,谁知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杜郎中为人沉稳,生得亦是一表人才,国子监出身,科举入仕,家世清白,阿月若能嫁他,当是桩不错的姻缘。”
顾峪从没有这般面面俱到地夸过一个男人,便是秦王也不曾让他用过这许多溢美之词, 杜仲算是头一个。
姜姮却从这罕见的一片褒奖中品出些狐狸和羊交朋友的味道。
顾峪明知道杜仲和燕回曾是同窗,她在南下永州前曾拜托杜仲教导燕荣, 燕荣对顾峪可谓恨之入骨,真叫杜仲做了顾峪的妹婿, 岂不是让人在这层层纠葛恩怨中为难?
国子监出来科举入仕、家世清白的年轻才俊又何止杜仲一个,顾峪刻意把杜仲拎出来, 安的什么心?
姜姮摇头,否了他的提议, “我觉得不妥。”
“如何不妥?”顾峪盯着她问,势必要她给一个正当的因由。
“杜郎中和你年纪差不多, 比阿月都快大十岁了,有些老了。”姜姮说道。
顾峪眉梢动了动,他这就算老了?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我觉得正值盛年。”顾峪坚持。
姜姮想了想,仍是不允,又找了诸多借口推脱,总之就是不肯让阿月相看杜仲。
顾峪板着脸,虽然不悦,终是没再多话。
第二日,顾峪便假借公务之名亲自到衙署找杜仲,先是象征性地说了些公务,再随口问起他的年纪,进而水到渠成地提了嘴他的姻缘,便说了自家有个妹妹正是适婚年纪。
“我夫人说,你一表人才,秉性沉稳,才学出众,家世清白,与我小妹颇为般配。”
顾峪神色平淡,从容自若,好像这些夸赞、保媒的话,全都出自姜姮之口,他只负责转述,没有半分作假。
杜仲愕然许久。
今日之前,他与卫国公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只去岁仲秋后不久在国子监外碰过一面,彼时卫国公还凶狠严肃地告诫过他要守礼本分。
依卫国公的性情,断然不会有让他做妹婿的想法。倒是姜夫人宽厚温惠,约是会记挂着他的姻缘。
姜夫人一番心意,他若直接拒了,难免有些不近人情,就算要拒,也该见上一见,若觉不妥,当面与姜夫人说清楚才好。
顾峪见杜仲没有拒绝,便与他说了个日子,让他到自己府上做客。
邀杜仲来府的事情,顾峪并没有告诉姜姮,就那样和杜仲在待客的前厅坐了大半晌,期间叫顾青月出来见了一面,便算是相看过了。
“杜郎中意下如何?”顾峪这就管人要个答案。
杜仲虽未经情事,也看得出顾家小妹对他并没有多满意,他自然也听说了些顾家小妹与秦王的纠葛,虽不知其中细节,至少清楚顾家小妹原来是打算嫁秦王的。
他与秦王自是不能相比。
“你不必急着答复,好好思虑几日再做决定。”顾峪说。
杜仲颔首应下,没有多留,这便离了顾家。
······
姜姮是从顾青月口中知晓她相看了杜仲的。
不成想,顾峪竟还是叫了杜仲来,果真是对他满意得很,没有存什么坏心思?
“那你觉得如何?”
既然已经在顾峪的私自安排下相看了,姜姮也暂且按下其他猜测,问顾青月的意思。
顾青月一脸镇定,“没什么感觉,就是不好不坏吧。”
是姜姮早就料到的反应,她也没指望一次相看就能让顾青月生出什么情愫来。且杜仲那般性情,其实更适宜细水长流地过日子,没有诟病之处,亦没有让人一目倾心的惊艳之处。
“那可要再相看几次?”
顾青月摇头,“换一个吧。”
姜姮亦不再劝。
过了几日,杜仲这厢亲自上门答复,没有碰上顾峪,只见了姜姮。
“多谢姜夫人青眼有加,只是杜某自觉不堪与顾姑娘相配。”杜仲言语谦卑道。
姜姮听得生了疑惑?
谢她青眼有加?自始至终都是顾峪出面安排的这桩事,与她没有半点干系,怎么杜仲来谢她青眼有加?
莫非……是顾峪假借她名去和杜仲说的?
但这话,她怎么好去问杜仲,岂不是叫人笑话堂堂卫国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地搬弄是非?
姜姮只能认下,就让杜仲以为是她的意思吧。
“杜郎中不要妄自菲薄,你正正经经科举入仕,真才实学,前途无量,将来定能谋得贤妻。”
姜姮亦说了些好听的客套话,彬彬有礼地把人送了出府。
夜中顾峪回来,姜姮便与他说了杜仲来过的事。
“他特意来找你说的?”顾峪的眉宇已经微微皱起,显然十分不满杜仲行径。
杜仲既无意聘娶自家小妹,不理会就罢了,他非要巴巴地跑到姜姮面前来说是何意思?好让姜姮觉得,他心中只挂着一人,矢志不渝?
顾峪抿唇,目光倏尔沉了沉,对杜仲的敌意愈发深沉了。
姜姮却未察觉男人起了何等心思,对他哼声道:“他来找我说不正常么,不是你告诉他,是我想叫他与阿月相看?”
姜姮真是稀罕得很,顾峪搬弄其是非来,不比他打仗的本事差呢。
“你为何非要杜仲与阿月相看?你存的什么心思?”姜姮嗔问。
顾峪面色也冷,“你又为何非不让杜仲与阿月相看,你存的什么心思?”
姜姮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目生怒色:“你什么意思?”
察觉女郎生气,顾峪唇瓣抿直,像被封住了嘴巴一样,再不说话了。
他借姜姮之名让杜仲和自家妹妹相看,自然不是无故为之,他就是要让杜仲以为,姜姮对他没有一丁点非分之想。
结果姜姮知晓后,又来怪他安排杜仲与阿月相看,也怪他借她之名。
还质问他存的什么心思,他存的什么心思,她看不清楚么?
她不知道杜仲在偷偷喜欢她么?不知道她自己不小心种下许多情根么?
他不过使了些无伤大雅的手段,替她斩断这些情根,以免这些情种又像燕回一样发展壮大不可收拾,他哪里错了?又很过分么?
还有那个杜仲,和燕回一样口蜜腹剑,表面温和君子,实则诡谲多端,明知姜姮是他夫人,还抓住一切机会来见她,来她面前暗戳戳表心迹!
姜姮怎么不问问杜仲又存的什么心?
心下百转,诸般怨忿,顾峪却是一个字都没出口,没与女郎言语之争。
不想,姜姮却较起真,不肯罢休了,再次嗔目对他追问:“你到底是何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峪不想战火蔓延。
这火不该烧在他和姜姮之间,该烧在杜仲身上,是他故意来挑拨离间。
“你既如此多疑,和离吧。”姜姮冷冷丢下一句话,没再等男人的回应,兀自离了厢房。
顾峪本来已经压下去的火骤然熊起。
怎么就是他多疑?
怎么就又是他的错?她清楚其中原委么?那个杜仲在偷偷喜欢她,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亲眼撞破的事情,怪他多疑?
他假借她名给杜仲说亲,都做到这地步了,杜仲还敢找上门来对她表心迹,杜仲这般做,如何能让他不疑?
姜姮为何只怪他多疑,不怪杜仲言行举止叫人生疑?
他才是她的夫君,那杜仲与她毫不相干,她为何只寻他的不是,一丝一毫都不言杜仲的错处?
顾峪亦抬步出门去寻姜姮。
牡丹园里有一处暖阁,姜姮不在凝和院主房,一般就是在那里待着,顾峪很轻易就找到人,但是门闩着,他叩门,里面没人应。
久叩不应,他下意识把所有力气贯在了脚上,这一脚下去,虽简单粗暴,却是最快捷的法子。
乌皮靴已然提起,蓄力待发,一阵寒飕飕的风吹过来,打在男人冷冰冰的脸上。
而今才是二月,寒气未消,夜中更是寒重。他这一脚下去,门扉必然断裂,要修好又得几日,那她这几日就来不成暖阁了。
暖阁地方小,地龙烧得足,比凝和院主房更暖和些,她惯喜欢冬日来此处避寒。
顾峪收脚,唤一个家奴来,要他不管用什么法子,把门叫开。
那家奴领命,立即对暖阁内喊道:“夫人,您开开门吧,主君等好些时候了,这天儿冷,冻人呐!”
“夫人,您慈悲,开开门吧,冻人呐!”
家奴才这般“慈悲”“冻人”喊了两声,春锦便开门把顾峪迎了进去,对那喊话的家奴道:“小声些!”
叫旁的顾家主仆听去了,还当她家姑娘如何铁石心肠不识大体与夫君耍脾气呢。
顾峪进门,屏退春锦,只留他与姜姮二人。
“我没有多疑。”他解释,神色庄重,“是杜仲不怀好心。”
姜姮只觉好笑,“都是旁人不怀好心,你揣着好心?”
“你不知前因后果,我不怪你,但是,杜仲不安好心,也非我多疑。”
姜姮哼道:“那你倒说说,前因如何,后果如何?”
顾峪沉默,姜姮继续道:“前因不是你私自去找杜郎中,说我对他青眼有加,让他相看阿月?”
“后果不就是杜郎中应你所请,照做了,来与我回个话?”
“你倒说说,杜郎中如何不安好心?”
顾峪的火又自心底升腾,她口口声声、字字句句都在维护那个杜仲。
他为何私自去找杜仲?就是因为他知道杜仲在喜欢着她,这许多年不娶,说不定又像燕回一样在为她守着!
她也知道自始至终是他在安排杜仲相看,那为何杜仲无意结亲不直接找他说,他在衙署,相见不是更方便?为何非要舍近求远跑到家里来和姜姮说?
她怎么就不想这些,就认定是他多疑,是杜仲无辜?
“到底谁是你的夫君,你为何处处替那杜仲说话?”顾峪重重说道。
姜姮滞怔,她怎么就是处处替杜仲说话了?她不是在和他谈论前因后果么?
再者,她明明是在和他讲道理,何曾有过任何偏袒?
他却非要胡搅蛮缠,抛开什么因果不谈,来控诉她偏袒着谁。
退一步说,她就算真的偏袒杜仲,有何不对?帮理不帮亲,这件事怎么看,顾峪都是理亏,难道还指望她睁着眼说瞎话,明知他理亏还来偏袒他么?
“不和你说了,不讲理。”
男人正在气头上,一心以为杜仲居心叵测,说不通的,姜姮也懒费口舌。
顾峪拳头攥紧,想暴捶桌案。
他领兵多年,自前朝至皇朝,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圣上不知赞过多少回,言他用兵如神,他麾下将士哪个不敬一句深谋远虑?
他会不讲理?
他怎可能不讲理?
明明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杜仲对她的心思,还责他敏感多疑!
甚至还因为此,又提和离!
她知不知道,杜仲就巴不得她和离呢?
······
顾峪离开暖阁,还在与姜姮堵着气,没有回凝和院的主房,而是去了自己书房。
姜姮竟然说他不讲理。
他怎可能是那等胡搅蛮缠的不讲理之人?
他不是无端揣测杜仲,是杜仲心思本就不单纯,可是姜姮根本不知道这些。
他也不可能叫她知道。
说不定她知道了,不仅不会怪杜仲心思不纯,还会责怪他明知杜仲心思却还故意借她之名去伤害杜仲感情。
反正她总是挑他的错处,根本不问他为何这般做。
“主君,您要在书房歇么?”成平来问。
书房没有火墙和地龙,歇息的话怕是要冷些。
顾峪微颔,说道:“我这几日都在这里歇。”
就让姜姮好生反省反省,她到底该如何对待他,如何对待杜仲。
“那我去把您的被褥搬过来?”
顾峪抿直唇,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示意。
要把被褥搬过来么?
搬了被褥,姜姮怕不是又该以为他要和她分房睡了,怕不是又要睡不着觉。
“不必,我一会儿自己去拿。”他这样说,打发了成平——
第65章
顾峪去到凝和院时, 姜姮还没有睡下。
桌案上放着一摞账册,旁边放着一张礼疏,再旁是她自己这几日为阿月挑选的郎君名录。
本该年前查核的账目因岭南之行耽误了, 她这几日才开始查。顾岑的婚事也有了眉目, 两家已经在商议定亲的吉日,定礼也需在这几日备下送往女家。而阿月的姻缘,韦贵妃还在等着消息,亦不能拖得太久。
桩桩件件,而今都是姜姮一个人在操持。
她坐在灯下,穿着一件浅绿色薄襦裙,外头罩着件单层狐裘衣,心无旁骛地翻看着账目,旁边备着纸墨笔砚, 以供她写写算算。
家务繁杂,但从没听她抱怨过什么, 便是阿月的婚事如此棘手,她本可以推给母亲去周旋处理, 可她也没有,她尽心尽力地想帮阿月找一个如意郎君。
她是在为谁做这些?
是为了他, 都是为了他。
她在本本分分、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妻子、好主母、好嫂嫂。
有那么多人觊觎她、偷偷喜欢她,又如何?她现在是他的, 她只会为他做这些,只会为他操持家中诸务, 旁的男人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顾峪心下忽地海阔天明。
他也随手拿了卷书在女郎身旁坐下,却并不打扰她做事,就只是安安静静陪着伴着。
坐了会儿,夜色愈深, 将到子时中了,姜姮还没有歇息的意思,顾峪便先放下书卷,什么都不做,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着她。
本意是想她能明白他的意思,把手头的事情暂时收尾,该睡觉了,可她不知是过于沉迷手中事没有留意他的举动,还是有意赌气不理,总之,好像没看见他一样,不给他一点反应。
文的不行,只能像从前一样来武的。
顾峪起身夺了她手中账册往桌案上一撩,抱着人便进了内寝。
女郎还是没有好脸色,嗔望他一眼,倒是没有再坚持继续看账目,兀自褪去裘衣襦裙,换上轻薄软缎寝衣,钻进被窝盖上被子,一副倒头就睡的模样。
顾峪亦在榻上躺下,望女郎转身背对着他,默了会儿,扯开她裹着的被子一角,将自己也盖了进去,在女郎推他出去之前翻身把人禁锢在自己身下。
他只是禁锢着她,并没有像从前开门见山长刀直入,望着她那张还在嗔怒置气的小脸,眉梢挑了挑,低头去亲她。
她躲开,他也并不强制,总之她避得开唇,也避不开脸颊、脖颈。
只一会儿功夫,她浑身就热乎乎的,想把被子踢开。
他大约也热了,掀了被子撂去地上。
骤然袭来的寒意让女郎不自觉缩了缩身子,整个蜷缩进他的怀中。
他身形高大挺拔,也的确完全可以做她的被子。
“我不是多疑,是介意。”
概因他低首伏在女郎肩上,唇瓣就贴在她耳边,说出口的话经了这亲昵晕染,把男人惯来的清淡冷漠遮去许多,听上去温润平和知书明理,哪还有半点不讲理的样子?
他继续埋在她耳边说:“你帮助过那么多男人,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不求回报施以援手,但凡是个有良心的男人都不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更何况……”
更何况她还这么好看,宽厚温惠又如此美貌,怎么会有男人抵得住不动心?
世人皆谓娶妻娶贤,所谓贤妻,没有能比过她的了。
一旦和离,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等着盼着重新聘她。
她还动不动就要和离。
“你以后谁都不要帮了。”
她招惹的人已经够多了,防不胜防。
他打仗都不曾有过这种无法严防死守的危机感。
姜姮自这些话里听出些委屈来。
他竟然还在介意她曾帮助杜仲?多少年前的事了,怕是杜仲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竟如此记挂?
“你想多了,很多人并不知是我,就算知道是我,也只是一桩小事而已,哪里会念念不忘?”姜姮亦同他好生解释。
顾峪却不这样认为,“你以为不知而已,或许他们早就知晓,你以为小事罢了,或许对他们至关重要。”
姜姮没法子了,顾峪非要这般认为,她说再多都没有用,旁的男人怎么想,她又管不着?
“那你介意,怎么办?”姜姮下一句想说,不如和离吧?
“也不是,全无办法。”
听男人如此说,姜姮心里想的话才没有说出口,改口问:“什么办法?”
男人却又沉默了,许久,概知女郎还在等着他的答案,才说:“你想不到?”
语气里有些“这都要他教”的无奈。
姜姮摇头,平静说:“想不到。”
“你可,给我个承诺。”男人循循善诱,并没有说得很直接。
奈何女郎还是问:“什么承诺?”
“说,你心中唯我一人,这辈子都不想离开我。”
又是沉默良久后,女郎耳边落下这句话。
姜姮抿抿唇。
她不善于说谎,不善于逢迎,不善于央哄男人,违心的话实在说不出来。
顾峪亦沉默。
他一直都清楚,姜姮至今还在他身边,是因为他曾为了救她重伤。可是不够,他没有办法满足于此,他想要的,是她曾经给燕回的东西。
“其实,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那些甜言蜜语多腻呀。”姜姮这般安慰他。
明知她不是说不出口,是不愿说,顾峪的呼吸因为胸口发闷重了一息。
甜言蜜语听多了才腻,他一句都没听过,怎么会腻?
“不腻。”他一本正经地说。
姜姮不说话,为免他一直纠缠此事,主动抬头去亲他,轻轻咬了咬他的唇瓣,“这不够么?”
顾峪默然,暂时放弃了追问,按着她重重沉下身。
自然是不够的,那些话,他一定要听,她今日说不出,便改日再说给他听。
······
翌日,姜姮把准备好的礼疏拿给婆母看,“母亲,你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礼疏很详细,记载着一应聘礼的种类、数目、成色,骆氏看了眼,挑不出错处,说道:“就这么办吧。”
姜姮应下,这便要离开,骆氏却忽然说:“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她看看姜姮纵使穿着襦裙也又扁又平的肚子,叹息道:“你看,四郎都要娶妻了,你嫁进来这都说要四年了,肚子一直也没个动静?”
“早前我没催你,因为三郎也常常不在家中,后来你们又闹了一阵子,听说还叫你喝了一阵避子药,没动静也就罢了,你和三郎去岭南这几个月,时时处处守在一起,怎么还没动静,是不是得叫个大夫来看看?”
姜姮想了想,点头说:“儿媳这几日就叫大夫来看。”
回到凝和院,姜姮吩咐管事丫鬟按照礼疏准备一应聘礼,自己坐去案前继续核对账目,但心下不免起了波澜。
她早就看过大夫,也早就在喝着药,可是,喝了这许久的药,除了没有之前畏寒,比之前睡得踏实,其他的没有丝毫改善,她还是不曾来过月事。
她的身子大概永远都不会好了。
顾家人丁不算兴旺,而顾峪也需要一个子嗣,旁的不说,得有人袭他的爵位,顾峪若无亲子,他身死爵除,顾家就又没了依仗,婆母自然是要顾虑这层。
她也不能自私自利到无视这些。
既然顾峪想和她继续做夫妻,和离是不宜再提了,那就……为他纳个妾吧。
但她日后毕竟还要府中生活,也不能找个如之前夏妙姬那般不安分的进来,闹得家无宁日,给自己找罪受。
纳妾最好是知根知底,知道她日后即使有了孩子,也不会恃宠而骄,妄想骑到她头上去的。
春锦最适宜不过,但是春锦不曾生过这个心思,至于蕊珠……蕊珠不妥。
姜姮传了成平来,与她说了想为顾峪纳妾之事。
成平罕见地僵愣住了,“夫人,婢子从未想……”
“你别误会。”姜姮赶忙解释,“我不是要你给国公爷做妾,我是想问,你可有认识如你这般知书明理,进退有度的女郎?”
成平在顾家无疑是最有分量的丫鬟,她能走到如今位置,当也离不开顾峪的培养。她跟着顾峪许多年了,顾峪若有意纳她为妾,不会等到今日,想来,顾峪应是有意为之。
一旦沾染男女之事,就没有办法公私分明了。顾峪需要的是一个正经做事、心思聪敏、只忠于他的丫鬟,他一直都将成平做此培养,不给她因为男女之事陷于后宅纷争的机会,而成平亦心下分明,清楚她自己对顾峪的用处是什么,并且本分地守着这个用处,从不曾逾越。
姜姮若叫成平给顾峪做妾,便是毁了他培养多年的用着最顺手、最得力的丫鬟,也让成平兢兢业业多年而前功尽废。
这层道理,姜姮还是能看明白的。
···
纳妾一事自然就传进了顾峪耳中。
成平在书房与他禀完这事,就见男人脸色阴沉,黑云压城似的叫人单是看着都不敢喘气。
聪敏如成平,此时也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连告退的话都深深压在心底,默不作声退出书房。
才出门,便听里面轰隆一声,当是书架倒塌,书卷洒落一地。
“进来。”偏偏此时,顾峪又传她进去。
“主君。”
成平快速扫了眼洒落一地的书卷,不动声色绕过去,好像房内一切如常,没有倒落的书架,没有发怒的痕迹。
“你可知她为何有了这个心思?”顾峪冷着脸问。
成平便将那日的事完完整整说了,言是姜姮在说这话之前去见过老夫人。
顾峪沉默许久,淡淡“嗯”了声,挥手屏退成平。
成平垂首躬身,望顾峪怒气尤盛,想了想,轻声说道:“主君,夫人有意挑选一个安分守己之人,当也是为了日后好相处。”
听来像是一句废话,顾峪却朝她望来一眼,心下生了思量。
姜姮生出给他纳妾的心思,必然是因为母亲催了子嗣。
她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同他提和离,而只是想给他纳妾,还动脑子思虑了一番,知道纳个安分守己的妾,说明她也是动意和他好好过下去的,没有一走了之的念头。
这般想来,她也算是有所精进,对他总归不似之前无情了。
“去把韩大夫叫过来。”顾峪吩咐。
······
韩大夫来后,顾峪先叫人给姜姮诊脉开药,而后借口要韩大夫为母亲例行捉脉,亲自带着人去了颐方堂。
等韩大夫给骆氏诊过脉,顾峪假作有意避开母亲,带着韩大夫到一处偏厢要他也给自己诊脉。
骆氏爱子心切,只当顾峪生病有意瞒她,哪里会安分等着,一面往那偏厢去,一面吩咐,“去叫三夫人也过来听听,把大夫说的话记下来,以后注意着些,好生照顾三郎。”
不一会儿,姜姮赶上,骆氏又对她抱怨:“三郎生病了你竟不知?还要他偷偷摸摸找大夫看,你以后可认真些,不要还像从前什么事都不管。”
姜姮应是。
到那偏厢外,骆氏示意众人安静,贴近了耳朵去听房内人说话。
韩大夫说出口的话,自然都是顾峪有意叫母亲听见的。
“将军曾伤在腰腹,约是对脾肾脏腑有些妨碍,多年无子,大约也有这个缘故。”
“能治么?”是顾峪在问。
“怕是不太好治。”
骆氏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而姜姮在旁及时扶住。
“老夫人!”丫鬟婆子惊呼出声,赶忙上前去扶。
顾峪亦带着韩大夫闻声而出,见到姜姮也在,愣了下,眉心不觉皱了皱,不及多想,骆氏已抱着他嚎啕大哭。
“我可怜的儿啊!”骆氏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姜姮赶忙命几个婢子送韩大夫离开,又命听到谈话的几个婆子丫鬟不要乱说,和顾峪一起扶送骆氏回颐方堂。
好一通劝说,骆氏才宽心一些,顾峪和姜姮才回了凝和院。
两人还是像从前一样,一前一后走着,因为顾峪刻意收着脚步,两人并没有拉开很远的距离。
顾峪并不想姜姮听到韩大夫的话。
他算到母亲会去偷听,没有算到母亲会拉着姜姮一起偷听。
谁知道女郎会怎么想,会不会当真,当真以为他连那事都做不成了?
顾峪兀自想着,忽觉掌心一凉,虽然冰凉,却像丝绸般柔软,缠绕过他掌心。
顾峪驻足,终于觉察出是女郎主动牵了他的手。
他回头望她,从那眼眸中见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情绪。
她抿抿唇,依旧没有一句柔情蜜语,只是越发坚定地捏了捏他掌心,“夫君,没事,我们慢慢治。”
顾峪的眉梢挑了挑,复又刻意压低,沮丧的垂下眼眸,默了会儿,低沉沉道:“你如今明白,我为何那般想要你的承诺。”
姜姮又是抿唇,停顿一息,握着他手,柔声道:“我……我心中唯你一人,此生,只想和你偕老。”
顾峪满足地挑了挑眉梢,反手将她小手满握在掌中,“说话算话?”
姜姮点头,“算话。”——
第66章
顾峪伤病妨碍生子的消息虽没有大肆传扬开来, 但骆氏少不得要和长媳哭诉一番,小骆氏自然就动了心思,有意将自己唯一的儿子过继到顾峪名下。左右她的儿子已经六岁了, 就算过继给顾峪, 也知谁才是生母,将来长大必然还是和她亲。
但小骆氏也有些担心,怕姜姮介怀以前妯娌间的恩怨龃龉,从中阻拦,一番思虑,没有亲自前往凝和院,只让两个女儿带着儿子寻了个借口前往凝和院玩耍。
小骆氏起了心思,秦氏自然也起了心思,不约而同地遣来儿子女儿, 姜姮的凝和院前所未见得热闹起来。
“消息真灵通啊,听说了家主那病, 不想着帮忙求医问药,这就争起来了!”春锦不满地对姜姮小声抱怨道。
姜姮到底是这些小辈的婶娘, 虽然实在看不惯两个嫂嫂的做法,却也不能迁怒小辈。
不过因为之前两个嫂嫂对她意见很大, 严禁儿女们来她院里玩耍,这些小辈们与她都不甚亲近, 虽被各自母亲驱遣着来了,却也并不往她跟前凑, 姜姮正好懒得应付,由着他们在凝和院里玩耍,自己则依旧关在房内忙自己的事。
顾峪回来看见满院子的侄子侄女,本就不苟言笑的神色愈添几分端严。
这些小辈都是有些惧怕顾峪的, 一见到人,立即不敢再疯玩,规规矩矩站得笔直,挨个来给他行礼。
顾峪对侄女不挑什么错处,只对两个侄儿问道:“今日的功课写了么?”
两个小郎子怕惹顾峪生气,都连连点头,恭敬道:“写完了。”
“记住多少?”顾峪接着问。
两个小郎子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顾峪便当场考校起二人的功课。
他考的都是最难诵记的内容,两个小郎子哪里记得住,偶尔记得一些也都是磕磕巴巴,顾峪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对着两个小辈皱起眉,“回去抄书,一样十遍。”
两个小郎子眼中立即噙了泪水,却不敢对他哭,委屈巴巴地答应着,逃一般跑出凝和院。
凝和院清净下来,顾峪才回房。
姜姮还坐在桌案旁整理账目,看到他回来,虽未起身,却是含笑温温看他一眼,柔声说:“你先坐会儿,我核完这个就好。”
顾峪愣了下,显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待自己。
从前他回来,她若在忙着,都不会抬头看他一眼的。
自从知道他有了那个说不出口的隐疾,她好像对他生了更多怜悯之心,也比以前热络许多。
顾峪不想女郎将他看作一个病人,可被她当作病人的感觉,又实在叫人贪恋。
顾峪抿直唇瓣,没有解释一个字,也在桌案旁坐下,兀自斟茶来喝,安安静静等着她忙手边事。
待她收起账册,他才说起侄子来院中玩耍一事。
他能看透两个嫂嫂的心思,姜姮自然也能看透,她与这些小辈虽不亲近,却也没有找借口赶他们走,约是也想着将来一日不得已,要从这两个侄子中过继一人。
“阿端、阿竑是大哥和二哥膝下唯一的儿子,不宜过继,待会儿我便去与母亲说明。”
他直截了当地这样告诉女郎,让她不必在为此事心烦。
两个侄子是两位兄长唯一血脉,不宜过继自是其中一端,顾峪的另一层思虑则是,两个侄子已经记事,对姜姮又几乎没有什么感情,果真过继为子,将来也做不了姜姮的依靠。
而姜姮大约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会有什么怨言,心里必是也不情愿抚养两个嫂嫂之子。
“夫君,现在去说,合适么?”
顾峪回神,望向姜姮,目中又起一层意外。
按说,她就算不自己去说,也不会阻拦他去说的。
“毕竟母亲和嫂嫂什么都没说过,没有提过继之事,只是遣小辈们来玩而已,你去说过继的事,怕嫂嫂们又该觉得是……”
姜姮微微顿了下,把“我”字改成“我们”,说道:“是我们多想。”
女郎所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两个嫂嫂遣小辈过来玩耍是什么意思,可若是顾峪为此先开口挑明无意过继,两个嫂嫂恐怕又要借题发挥,哭诉一番。
不过,即便如此,顾峪还是打算把话挑明。
“无妨,还是不要给他们希望,免得日后再起更大的纷争。”
他看向姜姮,“再说,我才二十七,三十无子再考虑过继之事也不晚。”
姜姮唇瓣动了动,二十七距离三十还远么?
虽然这般想,碍于男人面子,女郎还是闭紧嘴巴,没有说话。
顾峪却还是看出了她欲言又止咽下的话,皱眉道:“你当真觉得我……”
“没有,我没有觉得……”
姜姮赶忙抓着他手安慰,生怕晚一步他就又沮丧地垂下头。
顾峪看看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小手,解释的冲动按了下去,垂下眼眸默了会儿,淡淡说道:“我还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女郎忙顺着他的话,“好,我也这般想,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顾峪又抬头看她,“你果真不……”
“果真果真,大夫都说了只是或许,不一定真是你的问题呀。”
虽然话里话外已经完全认定是他的问题,但女郎用意总归是想安慰他的,顾峪抿紧唇,没有说话。
夜中行事,男人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论力气还是花样,该重的重,该沉的沉,甚至,姜姮察觉,他大约有意让她明白,他的病不影响他行事,刻意比从前更用力。
“……”姜姮想劝他不必如此,又不知如何开口。
顾峪那般孤傲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呢?
她只能默默配合。
“阿姮,转过身。”
他火热的躯干贴过来,在她耳边轻语。
他自然也看出她的纵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纵容,把从前她总是喊累,不肯配合的花样用了一遍。
还咬着她的唇低语,“你更喜欢哪样?”
姜姮羞耻地不肯回答。
他就好像又灰心了,“都不喜欢?”
“不是……”姜姮出言安慰,但是太累了,声音疲软,又浸着春景旖旎,听来十分悦耳。
“那是,都喜欢?”
男人故意这样说,捏着她的下巴复压下唇,不给她摇头否认的机会,说出口的话在她唇齿之间滑落。
“那以后,我们多试些你喜欢的,说不定很快就有了。”
姜姮根本没有力气说话了。
······
翌日晨起,顾峪照旧起得很早要往衙署去,才踏出凝和院门,见顾青月在门外踟蹰,看上去在为一些事情纠结。
这个时辰,她应当在睡觉的,何故前来?
“阿月”,顾峪唤人近前,问她何事。
“三哥,嫂嫂还在睡么?”顾青月不答顾峪问话,只吞吞吐吐地这般问。
顾峪说是,再次问她:“你到底何事?”
顾青月抿唇,犹豫着要不要和顾峪说。
原是顾青月昨日和湖阳公主一同出游,听说了一些事情。
湖阳公主悄悄告诉她,归义夫人有了身孕,却又告诉她不必介怀,说这个孩子不会留下。湖阳公主与她说这些,自然还是存着心思让她照旧嫁给秦王。
暂且不论她到底要不要嫁秦王,那归义夫人终究是嫂嫂的胞姊,她也想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左右那孩子留不留与她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她若果真还想着做秦王妃,那个孩子自然是不留的好,但是她想了一夜,心中总不能安定,总不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三哥,我听说,归义夫人有了秦王的孩子。”
顾青月还是说了出来。
顾峪愣住。
听闻姜妧自去岁仲秋去了慈云庵,一直不曾回京,前不久回来吊唁长兄也并没停留太久,很快又回了慈云庵,瞧上去是被韦贵妃治得服服帖帖的。
而秦王应当也无意让她在此时怀上孩子,怎么还会不小心……
“我还听说,他们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顾青月把自己所知言无不尽地说给顾峪。
顾峪又是神色一滞。
他本以为,顾青月来与他说这些,又是哭诉秦王的不是,或者要与姜姮指责她阿姊的错处,却原来,她只是来递消息的?
是看在姜姮的面子上,因为事关她的阿姊,特意来告诉她一声?
“但是三哥,你别管这事,别让嫂嫂误会你还对归义夫人……”顾青月特意嘱咐。
顾峪颔首,他当然不会去见姜妧,但他也知道,依姜姮的性情,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
姜妧这次有孕在身,不管是无心之失还是别有用心,总归是触怒了韦贵妃,不管谁想保她,都是与韦贵妃做对。
此事还是不能让姜姮知晓。
“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你嫂嫂。”顾峪说。
“为何,你又要去帮那个归义夫人么?”顾青月不满道,“我要告诉嫂嫂,嫂嫂去帮才对,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青月不觉音量加高,春锦听见了,便藏在隐秘处细细听了一嘴。
但听见顾峪沉声警告顾青月道:“我说了不准告诉你嫂嫂。”
“你敢去见归义夫人,我就要告诉嫂嫂!”顾青月威胁道。
“我不去见她,但是,你也不可告诉你嫂嫂。”
“那好吧,你说话算话。”
兄妹两个说定,一同离了凝和院。
若放在以前,春锦不会管顾峪是否会去见归义夫人,但而今,她眼看着这些时日姜姮对顾峪一日比一日用心,还以为顾峪也收了心思一心与她家姑娘好生过日子呢,结果现在,就又瞒着她家姑娘去帮归义夫人……
到底她家姑娘和归义夫人是亲姊妹,顾青月说的对,让她家姑娘出面不是更好么,何必非要他一个妹婿亲自过手?
春锦越想越气不过,待姜姮醒来,便将这事告了密。
姜姮怔忪许久,终是淡淡“哦”了声,再没有别的反应。
“姑娘,你得告诉姑爷,不能再这样做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让他去吧,你就当不知,就当……没有告诉过我。”
姜姮兀自梳洗,浑不在意地说了句。
第67章
顾峪没有直接去衙署, 而是先到了秦王府。
“有了身孕?”秦王显然还不知道此事,愣了好一会儿。
自从姜妧去了庵中,他这厢公务繁忙, 许久没有去看过她, 只在除夕时她归家过节见过一面,再见面就是她生辰日,彼时并没听她提起身孕一事,怎么而今连母妃都知道了,他还一无所知?
“你打算怎么办?”顾峪平静问道。
秦王思量不语。
姜妧告诉他,不想怀他的孩子,这次怀上,莫非是意外?
不管意外还是有心,总之事情到了这步, 那就要解决。
“你来与我递消息,是何意?”秦王记得顾峪之前说过, 对归义夫人早就无意,他才动心思的, 可别是顾峪又后悔了?
他还不是秦王时就与顾峪交好了,他也对他说过, 不希望二人因为一个女郎交恶。
顾峪看出秦王思虑,微微皱眉, 似乎不喜他将自己想成这般。
“那是我夫人的阿姊,你若亏待了她, 我夫人那厢,也不好交待。”
这就是他来递消息唯一的目的,只有秦王出面才能与韦贵妃相抗,本也应当他出面。
秦王放心地笑了下, “那我就进宫,去向父皇坦白了。”
顾峪说好。
秦王又看他,“你就一点都不为我担心?不怕父皇一怒之下贬了我?”
顾峪道:“贬你又不是贬我,我担心什么?”
秦王自知顾峪是玩笑话,笑道:“也对,我若因为此事就被贬了,以后的事更复杂,还谋个什么。”
···
顾峪并不担心秦王被贬,因他深知秦王是圣上最满意的儿子,也是如今诸王之中军功最盛者,圣上还不至于因为一桩儿女情长的小事就贬了他。
但是,会怎么处置归义夫人就不好说了。
顾峪在衙署一直等到秦王出了宫城,他在宫内滞留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久,想来是遇到了些阻力。
“怎样?”顾峪问他结果。
“放心,不会让你和夫人没法交待。”秦王神色平淡地说。
如果只是面见父皇,他应当早就禀完事情出来了,谁知,撞上了母妃,母妃声色俱厉地责骂了他一顿,最后还是父皇看不过,替他说了句好话,放他出来了。
“父皇允我把她接入府中生子,但是,不能以归义夫人的身份。”
这就是结果。
不管怎样,这个结果应当不会伤及姜妧性命,至于名分,那是姜妧和秦王自己的事,顾峪管不了那么多。
如此,他也能和姜姮交待了。
“你何时去接人?”顾峪随口问道。
秦王默了一息,说:“现在就去。”
虽然母妃勒令他闭门思过七日,但看顾峪着急要个交待的模样,他还是先将此事定下,日后慢慢哄母妃消气吧。
······
慈云庵
姜妧所居是一处僻静的厢房,此刻的房内却并不安静。
“归义夫人,是你自己喝了这碗药,还是,要我们伺候?”六个宫人将姜妧厢房把守地严严实实,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肃目端立在姜妧卧榻前方,高高在上,威严凛凛。
姜妧明知这些人受命韦贵妃,却还是故意问了句:“是秦王叫你们来的么?”
为首的宫人说道:“是。”
“归义夫人,你别忘了‘归义’二字是何意思,秦王殿下与你不过是露水情缘,你竟悄悄瞒着他,妄想诞下龙子龙孙。”
那宫人示意另一个女婢奉上药碗,声色愈厉:“归义夫人,你出自姜家,姜家望族,仪为世范,想必最该清楚礼义廉耻,你好生饮了这碗药,继续体体面面地做你的归义夫人。”
“我自己来。”
姜妧平静地看了那宫婢一眼,伸手去接药碗。
宫婢却没有撒手,朝那榻前的管事宫人看了眼,得了授意才松手。
药很苦,姜妧只凑近闻了闻便有些恶心反胃。
她知道这避子药一定很烈,韦贵妃要斩草除根,一定会保证这剂药不止能打掉她腹中胎儿,说不定,还要她以后再不能做生身母亲。
她已经很小心了,秦王也没有来庵中找过她,不成想韦贵妃盯得如此紧,竟能察觉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她不甘心。
“归义夫人,药凉了更难喝。”管事宫人催促,眼神示意宫婢强灌。
那宫婢会意,抓了碗往姜妧唇边按。
姜妧何曾受过如此以下犯上的欺侮,一把将药碗打落在地,随之给了那宫婢一巴掌,“放肆!”
那宫婢被推得跌倒在地,瞬时大怒,看向管事宫人,得了允准后腾地站起身,反手还了姜妧一巴掌,“你还当你是皇后么?”
“好了,喂她吃药!”管事宫人厉声吩咐。
便有一个宫人拿了一小包药出来,径直化进茶水中,要强喂姜妧。
“你们放肆!我是圣上亲封的归义夫人!”
姜妧陡然看了明白,韦贵妃不止要打掉她腹中胎儿,还要她的命,说不定方才的落胎药里就有毒杀她的药。
“是,归义夫人,你便下去好好陪你的先主吧。”
宫人示意,召了原来守在门口的其余宫婢,要他们一起制伏姜妧。
房内一片混乱之时,房门忽地被打开,有人高声唤句“住手”,快步踏进门来。
管事宫人望着来人愣了下,一瞬的诧异过后,复又镇定威严,无丝毫畏惧之色。
“卫国公夫人,你的胞姊算计勾引秦王,寡廉鲜耻,圣上没有迁怒姜家,没有累及你和卫国公府,甚至让她体体面面死去,已是恩宠无双,你最好识趣些。”
姜姮最终还是从顾青月那里得到了消息,本意只是来看看阿姊,不想却被告知阿姊不在庵中外出踏春了,她多留了个心眼儿,提出去阿姊房中喝口茶,慢慢等人,又遭拒绝。
她察觉事态不对,避开庵门,带着春锦从别处悄悄潜了进来,还未进门就听里面噪杂一片。
他们竟然想要悄无声息地逼死阿姊!
说什么算计勾引,寡廉鲜耻,是她阿姊一个人的错么?
“我今日是不能识趣了,你们既说是圣上的旨意,那就现在去向圣上回禀,就说我们抗旨不遵。”
姜姮抬步要去看阿姊,两个宫婢挡在她身前阻拦,但终究顾忌她的身份,不敢推搡无礼。
“卫国公夫人,你敢无视皇命?”管事宫人亲自向前一步,挡住了姜姮去路,不准她接近姜妧。
姜姮亦神色肃然,不见了平常的温和之态,与那宫人对峙道:“我方才已说了,你果真秉承皇命,就去回禀圣上,说我们抗旨不遵也好,目无君上也罢,总之现在,你不准动我阿姊。”
几个宫人都是立下生死状的,姜妧不死,他们就得死,遂也不再顾忌姜姮身份,仗着人多势众,几个人阻拦姜姮主仆,几个人便去强灌姜妧吃药。
“啪”的一声巨响,燥乱的房内陡然寂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都循声而望,见一个花瓶摔得四分五裂,还有一个宫婢躺在碎裂的花瓶旁边,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总之没了动静。
“你们再动我阿姊试试。”
姜姮俯身捡起一块尖锐的瓷片,牢牢握在手中当作刀子,再次朝姜妧走去。
宫婢们一时都生了畏惧,愣愣看着她,再不敢上前阻拦。
姜姮和春锦一道扶了姜妧下榻,欲要带着人离开此地,那管事宫人才回过神来,喝令众宫婢道:“愣着做什么,她不死,你们照旧活不了!”
“她死了,你们就能活么?”
秦王的声音落下,不怒而威,房内宫婢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地低首躬身缩进角落里,再不敢放肆了。
秦王走向姜妧,但看她面色煞白,脸颊上还留着一个鲜亮亮的红掌印,重重嗤了口气,回身怒道:“这些人都关起来,各杖十,等审过了再依次论罪!”
处置罢,他再次回身,伸手去扶姜妧。
姜妧却避开他伸来的手,往姜姮身上偎了偎,似是受了惊吓,不再信他。
“秦王殿下,既然不能保我阿姊,就别再招惹她。”姜姮亦恼了秦王。
当初阿姊被韦贵妃逼迫来到慈云庵,秦王若不做壁上观,与他母妃反抗一二,想来韦贵妃终究要顾忌些,不敢对阿姊下此毒手。
最初的事,阿姊的确有错,但秦王没错么,秦王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么?
姜姮的怒意并不遮掩,瞋目瞪着秦王,“他们说我阿姊寡廉鲜耻,该死,我阿姊腹中胎儿的父亲,就没有半点错处么?”
秦王是见识过姜姮的脾气的,此刻也明白了顾峪为何去给他递消息又巴巴等在宫城外要个答复。
姜妧果真有个三长两短,着实难对姜姮交待。
姜妧的确因他受了委屈,想来那些宫人也冲撞了姜姮,看在顾峪的面子上,秦王没有生气,负手而立,听凭女郎泄着怨气怒火。
姜姮见秦王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只觉得一拳捶在了棉花上,念及胞姊终究是怀了他的孩子,日后大概还要与他有所牵连,也不好再责怪什么,问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我阿姊?”
“带她回府,好生照顾。”秦王这才开口说话,再次朝姜妧递过手。
姜妧顿了片刻,才站直身子不再依偎姜姮,握住秦王递来的手,却是别过头不看他,眼角落下一行泪来。
秦王捏捏她手,温声道:“好了,别气了,随我回家。”
又对姜姮道:“我有几句话对你阿姊说。”
姜姮便领着春锦避了出去。
春锦四下望望,到处不见顾峪身影,又问与秦王同来的亲随有否见到顾峪,亲随都道卫国公不曾来。
春锦听罢,惊喜道:“家主竟然真的没来?”
又去对姜姮说:“姑娘,家主竟然说话算话,真的没有来呀。”
姜姮亦是笑了下,没有说话。
自慈云庵回京,姜妧和姜姮同乘一辆马车,才走出没多远,便见庵内起了一处浓烟。
“姑娘,你看那里着火了!”
姜姮闻言,掀开窗帷顺着春锦指的方向看去,隐约觉得那就是姜妧曾经住的厢房。
“阿姊,那是不是……”
姜姮的话还没有问完,姜妧已然闭上眼睛,泪如雨下,摇头道:“阿姮,别问了。”
归义夫人今日终究是死了,韦贵妃想要她的性命,秦王能保她性命,但不保她身份。
她输了,一番算计思量,最后一败涂地。
被逼至慈云庵,她仍然是不甘心的,她觉得还能东山再起,可是秦王连续数月不曾来过庵中寻她,她就有些心慌了。
她高估了秦王对她的情意。
除夕归家,她见了秦王,那之后连续用了几日助孕的温汤,好在如她所愿有了身孕,可是,还没等她与秦王坦白,就被韦贵妃识破……
而今只有秦王能保她,秦王已然禀明圣上,她今后可以大大方方在秦王府安胎待产,但是,也要永远偷偷摸摸,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身份。
“阿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看姜妧反应,姜姮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伸臂抱住她柔声安慰。
“阿姮,谢谢你,你帮我良多,我……”
从她回到神都身陷囹圄,到而今险些丧命,都是姜姮在帮她,她是将她当作亲身的胞姊在关心呵护,虽然他们二人自幼没有长在一处,虽然父母兄长都更偏心她而忽视阿姮,她也未曾怨恨于她……
“阿姮,你为何这般帮我……”姜妧受之有愧。
姜姮微微叹了一息,温声道:“你是我阿姊啊。”
家中唯一一个没有斥责过她,没有总是说她这里错那里也错的人,便是在她与父亲反目后,还送来生辰礼物邀她叙话的人。
或许她生就这副八面玲珑的性子,对谁都能笑面相迎,但姜姮始终相信,在某些时候,她有将自己当作亲妹妹说过一些真心的话。
她幼时就知自己有位人人称赞的好姐姐,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多想成为她,被众星拱月,被明珠在掌,被父母兄长当作夸耀神都的荣光。
她不曾告诉任何人,她多在意这位阿姊,多欢喜有这样一个阿姊。
“阿姮……”姜妧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其实,我从未对卫国公动过心,及笄宴上那幅牡丹图,是随手一画而已。”
“你说卫国公总是对你叫我的小字,但是,他对我,从未叫过我的小字。”
“我早就知道,在你代我去坐牢时就知道,他对我无意了,他剥得那一鞶囊的扁桃仁,根本不是为我。”
姜姮目光一滞。
阿姊竟然从未对顾峪动过心,连那幅顾峪珍而重之、珍藏多年的牡丹图都是随手一画,不是有意相赠?
若叫顾峪知道了,怕不是……他而今因为不能生子的隐疾常常沮丧地抬不起头来,再知道这事,恐怕更要自暴自弃了。
“阿姊,都过去了,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去跟卫国公说。”姜姮小声叮嘱道。
马车外,傍车而行的顾峪听见这声用心良苦的叮咛,不觉挑了挑眉梢。
想到姜妧的某句话,忽而又拧眉。
他指甲都磨平了才剥的一鞶囊的扁桃仁,姜姮竟然一个没吃,都给她阿姊了?
第68章
姜姮是下车时才发现顾峪在旁的。
“你何时来的?”可有听见她与胞姊说的话?
顾峪的思虑却不在此, 不想女郎误解他是来见姜妧的,主动解释道:“我今日回家早,听说你去了慈云庵, 就过来了。”
“哦。”姜姮温温笑了下, 当着阿姊和秦王的面不好问太多,这般应了一声便要跃下马车。
她才半蹲下身子,腰上就横过来一只手臂,揽着她轻轻松松提了起来放在马背上。
如今已是三月春暖,陌上花开,马背上的风景要比马车里好看得多。
当着秦王和王府一众亲随的面,众目睽睽,顾峪就这般提着她放在了他的马背上。
虽然时下不乏夫妇同乘游春,但姜姮脸皮薄, 不习惯当着外人如此亲密之态,脸颊顿如火烧, 低头盯着浓密的马鬃,双腿一夹马腹, 示意马儿快走,好逃开现下这么多双眼睛。
顾峪却控着缰绳勒马, 以为女郎着急走,为免她又擅自驱马, 双臂交叉握于她腰前,双腿不动声色地撑在她两脚内侧, 不给她夹马腹的机会。
他就以这般姿态勒马回转,复回到秦王面前,说道:“我想休沐几日,你之前说的事暂且放放, 左右今年已然来不及了。”
“几日?”秦王问道。
顾峪盘算了下,说道:“十来日吧。”
秦王不太想帮他告假,“这么久,是要去做什么?”
顾峪直言:“游春。”
“什么?游春?”秦王疑心自己听错了,堂堂卫国公,当朝一品大员,告假十来日,就是要去游春?
他们皇子亲王,不,他父皇都不敢这么多日不上朝去游春。
“太长了,准你五日。”秦王说道。
“不够,最少十二日。”顾峪说罢,也不等秦王再说,拨马离开,“就这么定了,你替我告假。”
秦王无奈地应了声“好”,看着顾峪背影,玩笑着嘟囔了句:“没出息。”
一转头,见姜妧微微挑着窗帷,自一条窄狭的缝隙中探出目光,也看着已经行远的顾峪夫妇。
良久,都没有收回目光。
秦王皱眉,拨马至那窗帷外,“怎么,后悔了?”
姜妧不语,默默放下窗帷。
“王府的花园里,春景亦不错,你若烦闷,多去园中逛逛。”
秦王默了会儿,还是隔着窗帷这般意在哄慰地说了句。
马车内还是没有言语,秦王微微叹了一息,翻身下马亦登上马车。
“我知你这些日子受了委屈,心情约是不好,但我不比顾承洲,他告假,我就得更忙,不可能像他那般任性十来日不上朝,你向来懂事,难道要与我闹这些?”
不管姜妧曾经如何说不想怀上他的孩子,也不管她这次怀上孩子到底是不小心还是别有用心,总归她有了他的孩子,总归,他也决定不再追究过往,好生给她一个安身之所。
她原本也有机会嫁得顾峪这样的夫君,不管因为何等思虑选了他,他总不能让她太过后悔。
“好了,我不会让你一直这样没名没分,等寻个合适的机会,我会给你个名分。”秦王握着她手捏了捏,要她别再气了。
姜妧的脸色这才好了些,说:“你不疑我为何会怀上你的孩子么?”
她知秦王心中必定会有猜忌,与其闭口不提,成为他心中一根被人算计耿耿于怀的刺,不如现在就说开。
秦王不打算追究,但女郎既主动提了,他也不回避,等着她继续说。
“是我故意的。”姜妧神色淡漠,“你一次都没有去庵中看过我,我害怕了。”
“我从前以为,我能把控你我之间的事,以为就算不能把控,你对我没有情意了,不要我了,我也会无所谓,大不了继续做我的归义夫人,可是真正到了慈云庵,我才发现我把控不了,我心慌,我怕你不要我……”
“我想你,我只能想方设法来见你,是我算计你,我为了怀上你的孩子,连续喝了两个多月的药,见你前就开始喝,见你后继续喝,可是后来,我如愿了,怀上了你的孩子,我又不敢叫你知道,我怕你恨我算计你,怕你会逼我打掉这个孩子……”
她垂眸,泪水凝结成珠,挂在眼睫上颤了颤,又吧嗒落下,破碎在男人有些粗砺的手背上。
秦王就算此前多少有些介怀她的算计,此刻也完全气消了。
她千方百计,都只是因为想他,怕他不要她而已。
没有哪个男人会不解风情到去惩罚女郎因爱意而生的算计,何况那算计于他,实在无关痛痒。
“好了,我知道,不怪你。”秦王揽了她的肩膀把人按在怀中。
姜妧抽噎了会儿,很快抹去眼泪,对秦王求道:“阿姮为了救我,失手打伤了一个宫婢,你能否叫那些宫人闭嘴,不要让贵妃娘娘知晓与阿姮有关,我不希望她因为我被贵妃娘娘记恨。”
秦王颔首,“放心,我会处置。”
······
“你真打算告假十来日?”
姜姮也从未见过顾峪因为何事如此荒废公务,亦不能相信他告假的因由就是游春,怕不是又和秦王商量好,借着告假游春,悄悄地谋些大事吧?
顾峪颔首,和她说了这十二日的打算。
何时出发,何时到何地驿店,有何风景可赏,停留几日再至下个地点,返程路线为何,他都像处理公务一般,计划地周密详尽,一清二楚。
还真是要带她去游春。
“你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姜姮自言自语地嘟哝,并不是询问男人,顾峪却道:“大夫说,三月春盛,阳气足,游玩赏春也能治病。”
一提治病,姜姮顺从地闭了嘴。
默了会儿,想到自己在慈云庵中与韦贵妃的人对峙,拿花瓶砸了人,尚不知那宫婢是生是死,万一韦贵妃追究……
“我有一事和你说,你先别告假。”姜姮说了砸晕宫婢的事,“那些人到底受命韦贵妃,我怕秦王都没权处置,你看,可需我进宫去向韦贵妃赔个不是?”
顾峪道:“不必,他们对你无礼在先,你没错。”
又是这句“你没错”,不论她做什么,他都是一句“你没错”。论对错,她自是没错,这不是怕韦贵妃记恨她迁怒他么?
“还有,我看阿姊被欺负,一时没有忍住脾气,也说了秦王几句,他当时倒没有同我计较,就是不知心里会不会……”
秦王与顾峪交好,还曾有过出生入死的同袍之义,他们之间可以不拘于礼数小节,但她那般对秦王,事后想想,真是有些失礼不妥。
“没事,他不会记恨你。”顾峪浑不当回事地说道。
虽然劝了女郎定心,顾峪当夜还是去了趟秦王府。
“怎么还劳你亲自跑一趟,你放心,我不会把阿姮供出去的,没人会知道她牵涉其中。”
姜妧今日一直在他面前念叨“阿姮”的功劳,秦王听得耳顺,说话时亦没留意,就这样当着顾峪的面称姜姮作“阿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峪眼眸沉了沉,又道:“听我夫人说,她一时气急,没忍住对你发了脾气?”
秦王笑了下,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怒气,“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她胆小,你也胆小?怕我怪罪她?”
顾峪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目光沉重端肃。
阿姮是秦王能叫的么?
姜姮都在气头上无礼冒犯了秦王,他竟然一点都不介怀,还甘之如饴地笑呵呵道一句“她胆小”?
这是一个正常的、被一个女郎无礼冒犯了的亲王该有的反应么?
姜姮胆小,用得着他来怜惜照护么?
“秦王殿下,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不要因为一个女郎和我交恶。”
顾峪突然沉下来的脸,带着警告的话,令秦王神色一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何意。
“顾承洲!”秦王愣了会儿,终于明白顾峪的意思了。
“敢情你是来警告我的?我在你心里就如此没出息,如此滥情?”秦王气道:“我关照她,不过是因为她是我的姨妹。”
“你无须当她作姨妹,你最好分得清清楚楚,哪个是你的,哪个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你不要意乱神迷,把你的当作其他什么人,更不要把我的当成你的什么人。”
顾峪一字一沉,掷地有声:“你只要记住,姜姮是我的夫人,以后你提起她,就称‘你夫人’,不用唤什么姨妹,什么阿姮。”
姜姮和她阿姊长得太像了,秦王能对姜妧动心,不好说看见姜姮会作何想法,一想到这里,顾峪就觉一口气闷在心口。
秦王也着实因为顾峪的这个念头恼了他,口不择言道:“你当谁都像你糊涂,哪个是灵鹿,哪个是阿姮,都分不清楚!”
“你才应当记住,我的是灵鹿,你的是阿姮,别再喊错了。”
顾峪眉心蹙紧像座小山。
“灵鹿也不是你的。”他咬牙看着秦王。
这两个字在姜姮身上安了太久,他怎么能容忍秦王来唤这个小字?
“我不管你叫姜妧什么,总之不能用这两个字。”
第69章
最后, 是秦王答应了不再称唤“灵鹿”这个小字,顾峪才离开秦王府的。
回到顾家,姜姮早就歇下, 睡得正熟, 完全没有察觉男人在她身旁起身离开又归来。
顾峪躺在榻上,静静望着枕边人。
鹿被佛家奉为灵兽瑞兽,有鹿菩萨者,角白如雪,其身九色,慈悲救度,教化众生。
灵鹿,好生慈悲的名字,好生贴合女郎性情。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字, 就这般觉得。
而今他才知,明明姜姮才更配“灵鹿”二字, 唯有她配。
只不过,她的生身父母不曾将这美好慈悲的寄望赋予她。
所幸, 阴差阳错,他没有娶错人。
顾峪伸臂, 欲将人揽进怀中,偏在此时, 女郎翻了个身,习惯性朝向里侧, 背对着顾峪。
顾峪去扒她的肩膀,要将人掰回来朝向自己。
姜姮睡得正香甜呢,不耐烦地哼哼了声,闭着眼睛去打顾峪的手, 让他别捣乱自己,还故意又往里侧挪了挪身子,避开男人更远。
两人同寝共被,女郎避得远,将男人的被子都卷了过去。
顾峪扯了扯被角,女郎只当他又想将她扯回去,不悦地哼了声,连他手中仅剩的被角也夺了过去,抱在怀中偎了偎,心满意足地继续睡。
顾峪拧眉望她一会儿,翻身压了过去。
······
顾峪规划的十二日并不走马观花地去很多地方,就是从神都至西京的这一路,走走停停,歇歇磨磨,赏景游春也不累人。
至宜阳渡,河水泱泱,两岸繁花似锦,山野烂漫,是神都春景最盛的渡口,河面上已有许多赏景小船。
顾峪租了条两层楼那么高的画舫。
画舫一入河面,顿时像一颗硕大的月亮,其余的小船都像星星一般,情愿不情愿地,都得为它让开道路。
画舫上除了掌舵人,就只有姜姮和顾峪二人。
姜姮本来也想赁一条小船,还能近距离地玩玩水看看花,是顾峪非要大画舫,说什么高处有高处的风景,此刻站在舫首的甲板,凭栏而望,周遭小舟川流如星,时有人抬头仰望,她和画舫也成了旁人眼里的风景。
她可以俯瞰阔大的水面,两岸山花亦成堆成簇往她眼睛里扎。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宜阳渡,四年前那回,她与阿兄私逃,就是走的宜阳渡。
那时候也是这个时节,但要比今日冷得多。
那一年的上巳明明已是春暖花开,谁知过了几日又骤然倒春寒,下起了桃花雪。
彼时,阿兄就是在这里被兄长们重伤落水,她跳入水中相救,也冻了个半死。
姜姮倚栏而坐,屈起一臂支在栏杆上,手托腮,望着水面发呆,忽而眼前冒出一丛山花,五光十色,万紫千红,明艳娇媚。
姜姮愣了下,伸手去接,下意识脱口而出,含笑唤了声:“阿兄。”
仰头,看见男人沉着脸,手中的花也撤了回去。
姜姮要接那花的手也缩了回去,望望男人,没有解释,复转过身去望水面,不再看顾峪。
才转过身来,就见一丛花自身旁掠过,在她的目光里坠下画舫,啪的打在水面,四散开来,随着水流涌动。
她身旁隐约还有山花的香味。
“贵人,不小心丢了么?还要花么?”
有女郎撑船载花,仰头叫卖。
姜姮冲她摆手,不要的意思。
“你为何还没有忘了他?”身后是顾峪满载着情绪的质问。
他们是在甲板上,光天化日,姜姮不想和他争吵,却也知男人发脾气是什么模样,为免他一拳把画舫的栏杆砸断,想了想,说道:“那一船的花,你去替我买来。”
她仍是凭栏坐着,男人长身挺立,垂下来的目光愈显沉重威严,压在女郎纤薄的身躯上。
“不肯算了。”
姜姮嗔了一句,再次转过身背对他。
片刻后,她察觉顾峪走了,不一会儿,那卖花的女郎撑船朝画舫靠近,再离开时,船上的花都不见了。
很快,身后又有山花的香气袭来,比方才更浓烈,更清新,好像整座开满花的山就在身后。
姜姮转头,看见顾峪提着两个箩筐,每个箩筐的直径足有顾峪一臂之长,装满了五彩斑斓的花,一丝绿色的叶子都瞧不见。
他脸色还是黑沉沉的,好在山花娇媚,照映得男人也没有那般可怖了。
“给我一支。”她伸手。
顾峪两臂提着箩筐,都递了过来,要她自己挑。
姜姮却不挑,仍是摊着手掌,“我要你给我一支。”
顾峪便放下箩筐,目光在花上一番梭巡,看似随手抽取出一支,实则已将两筐的花看了一个遍,取出来的,是他自己看着最好看的。
他递向女郎,姜姮却在这时把摊开的手掌收了回去。
她转过头,微微偏着脑袋,递给她一边没有簪戴花钿的发髻,示意他给自己簪在发上。
顾峪还不至于笨到不解女郎何意,眉梢动了动,把花簪了上去,而后便揽着她腰把人从座上提起,按进怀中。
“你为何总是想他?”他抱着她,却是沉着眼眸,兴师问罪。
姜姮也觉方才失言,解释道:“我没有总是,只是,触景生情,想了一下而已。”
“就想了一下?”
“嗯,就一下。”
女郎低着头,声音也轻,已有认错的意思。
她到底没有像以前一样,想了就想了,做了就做了,一句解释都不给他,她在和他解释,也在认错。
顾峪托她下巴,让她抬头看自己,提着她腰向上,让她能再仰仰头就能够到自己。
他的下巴微微压低,像她方才偏头把一侧的发髻递给他一般,他的唇低了下来。
“一下也不行。”他说,见女郎好似没明白他的意思,又往上提了提她,“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姮推了推他,推不过,只好说:“我们去厢室。”
虽然他们的画舫高过一众小船,只要不站在栏杆处,没人瞧得见他们在做什么,姜姮还是不好意思在日光之下做那种亲密之事。
好在,顾峪没有强迫她非要在这里,顺从地由着她牵着手,去了厢室。
可她没料到的是,去了厢室,就没那么容易再出去了。
“大白天的,你……”
隔着厢室的琉璃窗芦苇帘,能看见山花烂漫,影影绰绰。
帘子轻飘飘的,在晃动着,时而晃得紧,时而晃得慢。
“是你自己带我来的。”男人理直气壮地说着。
帘子忽而一阵剧烈摇晃,伴着女郎极力压制还是没能压住的阵阵嘤咛。
簪在女郎发上的山花早已禁不住晃动,掉落在榻上,又被碾碎,粉红色的花汁花瓣被她沾在身上,沾得到处都是,前胸后背,腰腹肱股。
顾峪身上也有,是自她身上沾过去的。
她不是触景生情想了一下旁的男人么?
他要她以后来到这里,触景生情,就想到今日,想到今日他对她做的事。
这一整日就荒废在画舫上了。
姜姮半夜醒来,觉得浑身又软又酸,尤其腰和腿,从骨头到皮肉都酸胀得不行,且身下黏腻腻的。
姜姮想,定是顾峪没叫人换被褥,他那般汹涌旺盛的精力都用在了她身上,如何能不黏腻?
“你起来,叫人把被褥换了。”姜姮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把手伸过去,掐了掐男人手臂。
顾峪立即就醒了,一面说着“换过了”,一面吸了吸鼻子,心下已警觉,“哪里来的血腥味?”
血腥味?
姜姮怔了下,探手摸了摸黏腻之处,莫非是她……
顾峪已下榻掌灯,看见女郎手上的血,又看看她身下一片殷红,竟然一时傻了眼。
“啪!”他懊恼地朝自己额头重重拍下一掌,抄起女郎干净的小衣按在她那里止血,大声道:“靠岸,找大夫!”
“是不是我太重了,是不是给你弄伤了,怎么流这么多血?”
他用外伤止血的法子重重压着那里,又急声催促:“快些!”
姜姮看着男人紧张的神色,也有些发懵,不知是他果真弄伤了自己,还是……
她听闻,如果怀了身孕行房,很容易弄出血,落掉胎儿。
莫非,她有了身孕而不自知?
“都怪你,次次那么用力,那么贪心,那么久……”
若真是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叫顾峪这般给弄掉了,姜姮也气恼地掐他手臂。
······
“大夫,她的伤……”
顾峪依旧以为是他力道太重弄出来的伤口,正要说个清楚好让大夫对症下药,姜姮捏了捏他手臂,抢了他的话,“大夫,我是不是有了身孕,还能保住么?”
顾峪抱着她回驿店的这一路,姜姮已清楚那不是伤口,大概率是小产出血。
大夫听罢两人的话,又看顾峪皱眉焦灼模样,再看女郎亦有些忧虑,也是惊愕不已,疑心自己诊错了,一时竟不敢说话,反复号脉,尤不敢确定,小心问姜姮道:“你是第一次来月事?”
何以如此大惊小怪,连寻常月事还是小产出血都辨不清楚?
姜姮一怔。
她确实太久没来月事了,都忘记那是什么感觉了。
腰酸腿胀,可不就是她寻常来月事的反应?
姜姮尴尬地垂下头,赶忙收回手臂,整个人缩进被窝里,示意顾峪送客。
“她身子如何?”顾峪送大夫到门外,认真询问道。
“贵人不用担心,令夫人气血充足,经络通畅,这才来得有些多,不是坏事,至于腰酸腿胀……好好休息几日就能好了。”
顾峪却不想姜姮受这份罪,以为她腰酸腿胀还是身子骨弱的表现,问道:“腰酸腿胀不能治么?”
大夫面色一讪,摇摇头,怕顾峪觉得他医术不精治不了,赶忙解释道:“腰酸腿胀不是病,大约是累的了。”
顾峪目光一滞,终于恍然有所悟,摆手挥退大夫。
回到房内,姜姮还拿被子蒙着头,羞臊得没脸见人。
早知道是来了月事,她就不让顾峪请大夫了,闹了场笑话。
顾峪却不觉得这是笑话,面色依旧严肃,在榻前坐了会儿,盯她半晌,忽然问:“这么说,你是不是很快就能有孕?”
按理说,只要月·事正常,房·事正常,男人正常,要孩子应当没那么难,只是,顾峪他……从前她有问题,还不显得顾峪怎样,如今她的问题彻底没了,单露出顾峪不能生……
姜姮一番思量,摇摇头:“也不一定。”
“为何不一定?”顾峪神色认真,似是真的在思量生子一事。
“总之就是不一定,你不要着急嘛……”
她自被窝里探出手,抓着他的手背,又似安慰又似开导。
顾峪唇角动了动,依旧没有道出实情,“好,我不着急。”
第70章
十二日说短不短, 说长也不长,很快就到了返程的日子,姜姮倒没有什么不舍, 左右她不必上朝, 顾家小门户杂务也不多,香行的事有掌柜操持,她若有意享清闲,骑马踏春,随时都可以说走就走。
倒是顾峪很不情愿回程,总说没有尽兴,一度想传信回京,再告十来日的长假,幸而被姜姮劝下。
“听说今年的科举考试已经放榜了, 你不想回去看看今年的新科状元么?”姜姮含笑说道。
顾峪面色清淡,“有什么好看的, 就那几个沽名钓誉的所谓世家才子,明年的状元都猜的出来。”
国朝科举因袭前朝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虽为考试,制度却不甚严格, 科举之内还有荐举,许多世家子弟在读书时便着意广播才名, 而后利用家世门第,经由荐举一途, 在主考官那里留下好印象,从而进士及第。
时下考试并不糊名,考生的信息一目了然,主考官很容易先入为主, 从中操作。
姜姮瞧他这态度,疑惑了下,原来他也知皇朝科举诸多不公,那怎么去年燕荣控诉朝廷取士公道尽失,他一句帮忙的话都没有呢?
姜姮却没有重提旧事,只说:“那我也想去看看,今年是哪个世家子占了上风,好猜一下明年的状元能轮到哪个。”
顾峪亦记起她去年就亲自去礼部看榜来着,此前她去看榜,大约存了心思寻找燕回,如今,怎么还记挂着这事?
他去年就说过,让她以后不要再去观榜。
显然,时隔一年,她早就忘了他的话。
“就这么想看状元?”男人挑眉。
姜姮点头,在他身旁坐下,说道:“你既然也知道很多状元都是凭家世门第才及第的,难道没有想过,和圣上说说这事,改改么?”
若放在以前,顾峪一定会斥责她不要过问朝堂事,这回,却是神色平静地望着她,忽而眉梢一扬,笑了下,“你应该晚上再跟我说。”
姜姮不明所以,认真求教问:“这是为何?”
顾峪微微低首,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枕边风,晚上吹,更有效用。”
姜姮正经说事呢,哪料男人会这样玩笑,又去掐他手臂,“谁吹枕边风呀,我就是问问,我又不考科举,犯得着吹枕边风么,再说这样下去,一定会有更多的士子跳出来说朝廷不公,或者,觉得这条路没什么前途,就不再走这条路了,那样应举的士子越来越少,这科举取士形同虚设,恐怕就像得曾经的秀才科一样,因为无人报考而废止了。”
国朝科举考试的科目众多,计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道举、童子等科,以秀才科最难考,前朝时就已式微,迄至国朝,开了几回都无人应考,便彻底废止了。
顾峪定定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对国朝科举之制看得如此透彻,是在姜家耳濡目染,还是,因为想帮燕回早日中举,刻意去了解过这些?
顾峪猜测思虑,却没有开口相问。
女郎心中已经在朝前看,在慢慢地淡忘燕回,他不能时不时地提起来,有意无意地去强化她要忘却的记忆。
“不会一直不改,此前不改,是因为天下初定,基业未稳,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秦王此前提的调他入吏部,就是要改科举。
科举考试由礼部主持,士子中举之后要想做官,还得过吏部的关试,不过因为进士及第者多为世家出身,在朝中有些根基,吏部的关试大多流于形式,已经多年无所作为,几乎成了世家子孙入仕的附庸。
秦王的意思,是让顾峪进入吏部,主掌关试,做科举取士最后一道关卡。
不过这些话,他并没有说与女郎。
“走吧,去看看今年的状元是哪个。”
他本来打算,今年再缓一年,虽然去吏部任职,暂且不做大的动作,到明年再行革新,既然女郎都将这不公看得如此透彻,那便回京看看,若有必要,今年就开始做些改变。
······
回至神都已进了四月,恰赶上新科状元游街示喜,观者甚重,道路阻塞,姜姮和顾峪亦不得不勒马驻足,在道旁暂留。
围观的百姓都在谈论今年的新科状元,说是名唤李颢。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同之前的状元一样,在神都早有才名,出自柱国世家。
“听说这个李颢之前名不见经传,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突然就中了状元。”
百姓议论之事与姜姮所知有些出入,她便问道:“李颢不是随国公家的小郎君么,素有才名,怎么说名不见经传?”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随国公家的小郎君确实也叫这个名字,不过这个状元李颢另有其人,听说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是得贵人相助才能继续读书,才有了今日的风光啊。”
听到“家徒四壁”“贵人相助”,顾峪的神经就绷紧了,看向姜姮,“你对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姜姮很确定地摇摇头,“不是我。”
李颢这个名字可谓大名鼎鼎,若有士子与他同名同姓,她不会没有一点印象,大约在她帮助过的士子中,是没有这个人的。
“状元来了,快看快看!”
百姓高呼,都不自觉往前涌去,姜姮忙勒马朝后退开几步,以免马儿失控冲进人群伤人。
约是马儿的嘶鸣声惊扰了那红袍状元,他朝这厢望来,目光定在姜姮身上,愣怔一息,竟久久望着她。
而姜姮亦觉得那状元有些眼熟,也望着他细思量,终于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他的。他就是曾经与燕荣同住的一个士子,去年才考进的国子监,不想今年就中了状元。
顾峪望女郎一眼,又看向那状元郎,驱马向前,挡在姜姮的马前,把她整个人都挡住了,冷冰冰看着那还没有收回目光的红袍状元。
瞧见顾峪,那状元又愣一会儿,立即低头敛目,再不敢朝这厢看了。
“你认得他?”顾峪再次问。
姜姮点头,解释道:“认得,他是……阿荣的同窗,比阿荣年岁大些。”
左右顾峪也知道燕荣的存在,姜姮不打算再瞒他,“我记得他叫李浩呀,怎么变李颢了?”
顾峪却对这名字变换没有多大兴趣,继续问:“他年岁几何?”
“好像……二十三吧,记不太清了。”姜姮随口说道。
顾峪皱皱眉,二十三,只比女郎大一岁,年轻着呢,且瞧模样也算俊俏。
倒是胆大,敢当着他的面就那样直勾勾地看姜姮,若叫他春风得意,青云直上,将来一日不得敢和他明目张胆地抢人了?
顾峪的眼皮微微压低,面色平静,一丝丝的情绪都没有,像只即将扑咬猎物的狮子,潜伏在暗处窥伺等待。
姜姮是最明白他这神色的。
她从前看不懂,但后来,他面对燕回时,总会不经意露出这神色,姜姮便知,他这是动了坏心思。
“这位李郎君苦读多年,终于进士及第,我与他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你别以权谋私,胡乱使坏。”姜姮小声说道。
顾峪“嗯”了声,算是答应,再没别的话。
······
过了几日,姜姮便收到了新科状元的拜帖,但不是李颢亲自递的,而是借燕荣之名递帖,和燕荣一起来的。
“多谢姜夫人相助之恩,若无当初姜夫人帮忙,便无李某今日。”李颢对姜姮甚是感激。
燕荣自然也是感激姜姮的,同李颢一起行了礼,却没有说一句话。
姜姮看看燕荣,亦没有说话,只同李颢客套一番,问起他名字改换之事。
李颢亦不瞒姜姮,一五一十地说了,“我其实本名就为李颢,为避随国公小公子名讳,平常都写作李浩。”
关于李颢中举,众士子惊愕之外也多有猜测,都认为他是沾了这个名字的光,说不定是主考官弄混了姓名。
姜姮听罢他自嘲般的这样说,宽慰道:“你一朝成名,风言风语自是要有些,不必在意,你可是想我帮什么忙?”
顾峪调任吏部,听说这几日就在筹备关试,并复核礼部已经评定的卷册,李颢此时登门,还刻意提了嘴坊间对他的质疑,大概是存了想法。
不过姜姮是不会帮他谋私的,这般问,也是有意直言相告,让他别再心存此事。
李颢点头,“我十分感激夫人慷慨相助,听唐先生提起,你这些年帮助了许多人,我便擅作主张,召集了曾受过你恩惠之人,我们一番合计,想建一个盟会,便拿出你当年相助我们的钱财,继续帮助其他士子。”
姜姮正要说“不必如此”,李颢继续道:“姜夫人善举有如明灯,我们想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盟会之名,我们亦有了想法,便叫做‘恒生会’,想请姜夫人亲笔题字。”
姮者,常也,恒而久远,生生不息。
姜姮心下自然是有些欢喜的,想了想,没有拒绝,答应下题字一事。
但是顾峪那副草木皆兵的性子,姜姮没敢将“恒生会”一事说与他,只寻了个借口,想要临摹他的字。
“夫君,你说,这‘生儿育女’几字,怎么写才能好看些?”
姜姮坐在桌案旁,手下铺开的宣纸上已经写了许多个“生”字,没有一个满意的。
顾峪默然,望望她手下按着的宣纸,“你写那个做什么?”
姜姮神秘兮兮,笑说:“有用呀。”
挽住他手拽着人在自己身旁坐下,眉眼弯弯望着他:“夫君,你的字好看,你给我写个。”
很多人都赞顾峪好书法,也有交好之人寻他书写墨宝装裱起来夸耀于人,但是女郎还是头一回夸他,头一回要他的字。
顾峪眉梢挑了挑,抓住女郎手,要教她写,姜姮拒道:“你先写,你写好了再教我。”
抓着她手写的字必然没有顾峪自己的字好看,姜姮想要他本来的、无懈可击的好字。
“生儿育女”几字写罢,姜姮满意地吹了吹,奉若奇珍异宝地放去一旁晾干,又道:“夫君,‘恒久’二字,你再写‘恒久’二字。”
生儿育女,恒久,都是美好吉语,顾峪唇角轻勾了下,没有再问女郎的目的,依照她的话写下两个字。
姜姮又是一番夸赞,哄着他继续写了“会”字。
“夫君,你的字真是好看,我要好好学学。”
姜姮目的得逞,毫不吝啬地夸耀着男人。
“是么,我与那个状元郎,谁的字更好看?”顾峪挑眉,志在必得地看着姜姮。
“自然是你的字。”姜姮不假思索地说。
顾峪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握住女郎执笔的手,教她起势运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