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意已悄然渗入夜色。
沐浴过后,两人肌肤还带着温热的水汽。
令颐枕在颜彻结实有力的手臂上,微喘的气息尚未平复。
身体却本能地向他滚烫的胸膛深处依偎,汲取那份令人安心的暖意。
然而,想起他方才的教导,心头莫名涌上一丝羞恼的别扭。
凭什么总是哥哥主导啊?
还时不时……强迫她。
这股不甘心的小情绪倏地窜起,她一个翻身跨坐到他身上。
突如其来的动作惊扰了正闭目养神的颜彻。
他眼帘微动,尚未完全睁开,带着一丝慵懒的询问。
令颐却不管不顾,身子向前蹭了蹭。
薄软的衣料再次摩擦出声响。
“令颐,你在做什么?”
令颐撅起嘴瞪他,带着点不服输的娇蛮。
“做哥哥刚才对我做的事,我、我温习一下那些姿势!”
这副又气又羞落在颜彻眼里,原本平复的心绪又心痒了起来。
手扣上她纤细柔软的腰肢,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怀。
令颐的惊呼被他低沉的嗓音覆盖。
“妹妹,别想那么多,其实哥哥也没有什么经验。”
他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着一丝难得的无奈与纵容。
“而且,有没有经验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观察,感受,体验。”
“我也在学习,与你一同学习。”
令颐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她方才的疑问。
她心里一暖,紧绷的身体在他怀中慢慢软了下来。
颜彻伸出手指,指腹带着薄茧,轻轻勾起了她胸前贴身佩戴的玉麒麟。
“当时,这是我身上最贵重之物。认你做妹妹,便想着该给份像样的见面礼。”
他的目光从玉麒麟缓缓上移,深深望进她眼底,一字一句道:“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令颐的心尖猛地一颤,暖融融的感觉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所有寒意。
她的哥哥,那个在朝堂上杀伐决断,对旁人从不屑多置一词的男人,此刻却如此郑重地向她解释一件旧物的初衷。
心一点点安定下来,甚至漾起一丝甜意。
她将脸埋在他颈窝,蹭了蹭,带着点恃宠而骄的娇憨。
“我知道哥哥很珍视我,我也很在乎哥哥。”
“所以,我当时看到商姐姐身上也有这个,心里难过了一下下,哥哥得赔罪!”
颜彻挑眉:“嗯?”
“给我做好吃的!”
令颐抬起头,傲娇看着他:“要哥哥亲手做!”
颜彻应得干脆:“好,想吃什么,点便是。”
令颐赶紧把自己想吃的一股脑报了出来。
她眼波流转,忽然想起什么,天真凑近他耳边:“哥哥,我这算不算是吹了枕头风呀?”
颜彻低沉的笑声自胸腔震出。
他轻柔地抚上她细腻的脸颊,指腹缓缓摩挲着她唇瓣上方那颗诱人的小痣。
动作专注,仿佛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宝。
“傻妹妹,这点程度不叫枕头风。”
摩挲的指尖带着未尽的暧昧和更深的暗示。
令颐脸上登时变得滚烫,赶紧缩进了被子里。
“我要睡觉了,哥哥晚安!”
颜彻笑了笑,也就放过了她。
*
得知宋家放松了对羡文师兄的监视,令颐整个人轻松不少。
这日,她如常带着四个贴身侍女,准备前往同文馆。
刚迈出府门,便瞧见商雪湄一身素色衣裙等在那里,手里还捧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令颐姑娘。”
商雪湄柔柔地唤了一声,眉眼间尽是温婉,盈盈走上前来。
“之前就听闻姑娘最爱这些精致点心,雪湄心里惦记着,特意起了个大早,亲手做了些。手艺粗陋,还望姑娘别嫌弃,赏脸尝尝才好。”
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颈项,姿态放得极低。
食盒里透出好闻的香气,令颐眼睛一亮。
大早上就有好吃的,这也太幸福了吧!
当下便眉眼弯弯地接了过来,声音甜
脆:“谢谢雪湄姐姐!你真好!”
一旁的四个侍女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都皱起了眉。
尤其是璎珞和玉珠,从扬州回来这一路,这个女子没少在大公子和二姑娘面前卖乖。
她们在知府衙门什么阵仗没见过,这等以退为进故作柔顺的伎俩,实在太不入流了。
商雪湄小心翼翼地试探:“姑娘若是不嫌弃,雪湄想着,可否到姑娘身边来伺候着?也好时时照应,替你分忧解闷。”
她抬起水盈盈的眼眸,满怀期待地看着令颐。
令颐正沉浸在点心的喜悦里,闻言一愣,小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她身后的四名侍女几乎是同时默契地向前踏出一步,挡在令颐和商雪湄之间。
“姑娘身边人手尽够,伺候得也极是妥帖,不敢劳烦商姑娘费心。”
她们心中雪亮着呢,这哪是想伺候姑娘?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着姑娘的由头去接近大公子呢。
二姑娘这般天真单纯,定是看不透其中关窍,她们得护好了!
商雪湄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眼圈泛红。
她目光越过侍女们,望向令颐:“姑娘,雪湄只是真心想对你好,想多陪陪你,别无他意……”
令颐捧着食盒,看看挡在身前的侍女们,又看看泫然欲泣的商雪湄,小脸上果然浮现一丝犹豫。
她粉嫩的唇瓣微微抿起,眼眸里盛满了困惑和不忍,仿佛在说:她看起来好可怜哦…
商雪湄心中一喜,以为这单纯的小丫头终于要心软松口了。
就在她暗自得意之际,令颐开了口:“雪湄姐姐。”
“那个,如果你是想着来照顾我,然后就能多见见我哥哥的话,唔……我劝你还是算了吧。”
商雪湄脸上的哀戚瞬间凝固。
令颐继续苦口婆心道:“在你之前,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姐姐都这么想!她们送来的东西可不止一个食盒,有送花的,送画的,还有送小兔子小鸟儿的!我也很想帮帮她们的,可是……”
“可是,哥哥他真的不吃这一套呀!每次我都帮不上忙,还白收了人家好多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这番话她说的十分诚恳,是她用这些年收到成箱成箱贿赂换来的血泪教训。
而且,现在哥哥是她的夫君,她不能这么大方啊。
她歪了歪小脑袋,表情真挚又无辜。
商雪湄僵立在原地,看着这个一脸诚恳的小丫头,准备的一箩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令颐低头看了看怀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盒,又看了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商雪湄,认真思考了一小会儿。
嗯,点心是无辜的。
反正这些年受贿的零嘴儿都攒了那么多了,也不差雪湄姐姐这一份吧?
于是,她非常自然地抱着食盒,脚步轻快地走向了等候的马车,像是怕她反悔把点心要回去似的。
一边走还不忘回头对僵在原地的商雪湄挥挥小手:“谢谢姐姐的点心!我先走啦!”
商雪湄眼睁睁看着那华丽的马车扬长而去,一向擅长表情管理的她脸色难看得无法形容,精心维持的柔弱姿态荡然无存。
车厢里,令颐抱着食盒,回味着刚才商雪湄姐姐最后那副样子,后知后觉地涌上一丝小小的不安。
她眨巴着大眼睛,看向身边几个努力板着脸、肩膀却可疑地微微耸动的侍女们。
“那个,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呀?”
侍女们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心里却早已为自家姑娘方才那番直戳肺管子的拒绝暗暗喝彩,几乎要憋出内伤。
在她们看来,那商姑娘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冲着大公子来的,姑娘拒绝得正好。
只是,她们也没料到,姑娘拒绝的方式如此别致,如此气人于无形。
听到令颐懵懵懂懂的问话,侍女们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点破。
芳菲含糊地温声应道:“姑娘心善,收下也是不忍拂了商姑娘面子,不必多想。”
令颐更困惑了,不解地轻声嘟囔:“啊?可是她看起来真的很生气呀?”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就是那气人的源头。
……
同文馆内,因宋嘉策与祝颂然之事,空气里丰富凝固了一层看不见的冷意。
原本祝颂然以女子之身成为颜彻亲传弟子,位列同文馆师姐,就引得一拨守旧学子私下颇有微词。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这拨人如同抓住了把柄,言语间夹枪带棒。
此刻,那些压抑的议论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在角落不停发酵。
令颐正穿过庭院,走向书斋。
一路上,不时有议论声钻入她的耳朵。
“看吧,早说女子入学有违伦常,果然惹出事端,都是些不安分的!”
“说得是!同文馆这等清静向学之地,岂容儿女情长搅扰?简直不成体统!”
他们在书堂内公然议论,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另一侧,那些与祝颂然交好、真心钦佩其才学胆识的学子们,正被这些议论气得脸色铁青。
他们紧握着拳头,脖颈上的青筋微微跳动,强压着胸中的怒火。
碍于馆规森严,正面冲突虽未爆发,但空气里早已布满了无形的刀光剑影。
整个学馆的气氛绷紧到了极点。
令颐站在书斋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小脸皱了起来,心里急得像有只小猫在挠。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得想个办法。
她那双灵动的眼眸焦急地在压抑的馆内逡巡着,突然,她的目光精准锁定了角落里的一个人。
李友仁正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能钻进砖缝里去。
平日里那个插科打诨,三句话就能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的活宝,此刻正像只受惊的鹌鹑,恨不得原地隐身。
就是他了!
令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抓住了什么宝贝。
第62章 第62章感情的考验
令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这些年跟在哥哥身边耳濡目染,她也偷偷学了不少“坏心眼”。
比如,要学会善用别人的长处。
她像只灵巧的小猫,悄没声儿挪了过去,凑到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的李友仁身边。
李友仁疑惑:“令姑娘?”
只见令颐小手一翻,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东西。
李友仁定睛一看。
是是西市幻术班千金难求的前排戏票,他到处托人买都没有买到!
“友仁师兄~”
令颐的声音又甜又软,带着点小狐狸般的狡黠,把票子往他眼前晃了晃。
“帮个小忙呗?你看现在这气氛,闷得人喘不过气了!”
李友仁对上令颐的目光,她小脸上写满了“全靠你拯救啦!”
纯真无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还带着点可怜巴巴的祈求,疯狂暗示他。
加上那明晃晃的戏票,这谁顶得住啊!
“好吧,既然令姑娘都这么说了。”
李友仁认命地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出了“豁出去了”的悲壮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砰!”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瞬间吸引了学堂里所有“斗鸡眼”们的目光。
两拨正用眼神互相砍杀的人都齐刷刷看了过来。
只见李友仁瞬间挺直了腰板,板起脸,下巴微抬,眼神变
得锐利又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压迫感。
他学着颜彻先生那标志性的、能把人冻住的冷峻腔调,对着空气一本正经地开训。
“看来尔等是是嫌课业太轻,闲得发慌了?正好,同文馆积年的文稿堆积如山,亟需人手整理。明日卯时,书库报到。”
那语调,那笑而不语的危险表情,简直把颜彻的神态拿捏得十分到位。
“噗嗤——”
先是角落里有人实在没憋住,漏出一声笑。
紧接着,低笑声迅速连成一片,最后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哄堂大笑。
“李兄,你这是吃了几个颜先生才演得这么像啊!”
“我方才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我也一恍惚以为是颜先生来了,吓得我汗都落下来了!”
笼罩在学馆上空的低气压乌云,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笑声吹散了不少。
一看效果拔群,李友仁瞬间人来疯附体!
他一会儿模仿师兄们摇头晃脑背书的呆样,一会儿学严厉的侯大人吹胡子瞪眼的滑稽相。
包袱一个接一个,连最不苟言笑的那几个古板学子,都忍不住疯狂抽搐嘴角,最后破功笑出声来。
令颐看着大家轻松的氛围,开心笑了起来。
她对李友仁竖了竖大拇指:“李郎君,还是你厉害。”
李友仁把头一扬:“小菜一碟。”
要不是正被颜先生罚抄了那么多次,他哪能掌握这么多精髓?
*
同文馆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勃勃。
就在这微妙的平衡刚刚建立不久,一日,一个学子跌跌撞撞地冲进学堂,脸色煞白。
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声音都变了调:“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众人纷纷看过来:“怎么了张郎君?”
学堂内,除了李友仁,数他消息最灵通。
“你们不知道啊,刚、刚听我爹说,宋家要联姻了!要宋师兄娶娶平阳郡主呢!”
“什么?!”
“平阳郡主?!”
“宋家这是要……”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同文馆瞬间炸开了锅!
议论声、惊呼声、拍案声交织在一起,刚刚恢复的平静被彻底粉碎。
众人目光复杂看向令颐的方向。
令颐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张郎君赶紧对她道:“令姑娘,得想个办法啊。”
令颐腾地一下站起来:“我、我去找祝师姐!”
说罢,令颐提裙一阵风般跑出了门,坐马车直奔祝府。
祝颂然听到此事后,原本正执笔写字的手骤然僵在半空。
一滴浓墨“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片黑色。
她的脸褪尽血色,变得比纸还白,只有嘴唇在微微颤抖。
令颐的心揪成一团,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嗖”地一下冲到祝颂然身边,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
“师姐!快!我们……”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们去找哥哥想办法”。
但脑海中瞬间闪过颜彻那日的话语。
那日,她问哥哥,为何不能直接要求宋家解除婚约。
颜彻告诉她:“不,令颐,在这件事上,我们绝不能如此行事。”
“为何?以哥哥的权势地位完全可以做到,这样师姐和师兄不是就不用受苦了吗?”
颜彻只是笑着摇头。
“感情之事最是纤尘不染,也最是脆弱。沾了权势,纵使一时得偿所愿,那情意本身,也终将失了本真,甚至生出怨怼。”
“此局,须得他们自己破茧,旁人插手,只会适得其反。”
他意味深长道:“这是他们自己的考验。”
哥哥的教导让她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急得眼圈都红了,却只能用力攥紧祝颂然的手,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焦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祝颂然死死盯着纸上那团化不开的墨迹,眼神空洞又挣扎,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
终于,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孤注一掷的决绝光芒。
“令颐,带我去宋家。”
“我要见他。”
“师姐!”令颐的眼泪“吧嗒”掉了下来。
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
“你终于决定了,太好了!我们走,现在就走!”
她拉着祝颂然就往外跑,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马车卷起烟尘,疾驰奔向宋府。
宋府大门紧闭,令颐道:“师姐,我知道有一处小门,说不定没有人看管。”
这是她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
颜彻在朝廷上暗中或施压,此刻宋府能主事的人皆被琐事缠身,守卫也松懈许多。
两人几乎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来到了宋嘉策的院落。
紧闭的房门被推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们的视线中。
宋嘉策猛地从书案后站起,手中的笔“啪”地掉落在地,墨汁溅污了衣角也浑然不觉。
眼中是震惊,是狂喜,还有不敢置信的光芒。
祝颂然站在门口,身体微微颤抖。
方才一路上的孤勇仿佛在这一刻被抽走,只剩下满腹的委屈,思念。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轻唤:“羡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的压抑、痛苦、挣扎和汹涌的情感,都在这一眼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两人眼里都有了泪花,令颐见状,小声急道:“师姐,师兄,时间不多,快说正事要紧!”
说罢,她立刻懂事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紧闭的房门内,宋嘉策与祝颂然四目相对,千般委屈、万种情愫。
无需过多言语,心意早已相通。
两人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目光交汇处是磐石般的决心。
“师姐,你决定好了吗?”
宋嘉策笑着看向她,眼里是劫后余生般的珍重。
“嗯。”
祝颂然抬起泪光未干的眼,重重点头。
唇角漾开一个带着泪意的笑:“逃得够久了,再逃,我怕有人找我哭。”
宋嘉策心头一热,指腹轻轻擦去她眼下湿痕。
“那你可要负责到底。记得某人曾放话,若我变心,就要取我项上人头?”
他微微俯身,带着不羁又认真的笑意,“我这条命,可一直为你留着呢。”
祝颂然故意板起脸:“少贫嘴!那你呢?宋大公子,不怕你爹把你扫地出门,不认你这个儿子?”
宋嘉策耸耸肩,将她拥得更紧。
“老头子总说家里有我没我都一样,若没法娶你,这冰冷的门庭怎比得上我心之所向?有你,才有家。”
门外,令颐手心沁汗。
待屋内隐隐传来坚定话语与师姐的最终抉择,她悬着的心重重落下,几乎要雀跃低呼。
“成了!师姐和羡文师兄要联手了!”
激动得仿佛要自己奔赴战场。
祝颂然推门而出,眼眶微红,眉宇间长久郁结却一扫而空,唯余豁然清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
令颐如小鸟般扑上,紧紧挽住她的手臂。
宋嘉策交代道:“令颐,替我照顾好你师姐。”
“放心吧师兄!”
事不宜迟,两人迅速离开了宋府。
方才的激动稍稍平复,令颐看着师姐沉静的侧脸,心底那点残留的后怕又悄悄冒了出来。
她挪了挪身子,凑近祝颂然,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师姐,你怕不怕呀?”
她想象着宋家可能的雷霆之怒,小脸都皱了起来。
祝颂然闻言,转过头来。
昏黄的车灯光晕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沉静。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有一种淬过火般的从容与傲然。
“傻丫头。”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令颐紧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当年我敢一纸休书甩在那负心汉脸上,敢顶着族中唾骂、宗祠威压,从一群虎视眈眈的族老手里把属于我的家产一分不少地争回来。那般火中取栗的日子都闯过来了。如今为了羡文,为了我自己选的路,这点风浪,算得了什么?”
她眼中掠过一丝锐利的锋芒,随即又化作一片温柔的暖意。
她看着眼前为自己忧心忡忡的小师妹:“放心吧,师姐我从来就不是被吓大的。”
“嗯嗯,师姐最厉害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重新绽放出信赖的笑容,将师姐的胳膊挽得
更紧了。
第63章 第63章“今晚的枕头风吹得不错……
当晚,明兰院。
令颐趴在柔软的床褥间,手肘支着脑袋,玩着自己的头发。
师兄和师姐的事仍在脑海中翻腾不休,搅得她心绪难宁。
门扉无声地推开,带进一缕冷松香的气息。
颜彻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步履沉稳地走近。
他上了床,挨着令颐躺下。
“听说你今日去了宋府,可有见到你的师兄?”
令颐侧过脸,对上他温柔的眼神。
“嗯,见到了,我特意带着师姐一同去的。”
“今日听说师兄要定亲了,我感觉这就是哥哥说的那个,推动他们的时机。”
她将两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包括两人心意相通,决定一起面对宋家人。
颜彻静静听着,手指随意搭在膝上,指节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嗯,那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他淡淡回道。
“哥哥,我这次有好好听你的话。”
令颐邀功一般扬起小脸:“这次我忍住了,让他们自己做决定!我没有冲动!”
“乖。”
颜彻的声音里渗入一丝带着温度的笑意。
他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令颐自然地依偎过去,脸颊贴上他冰凉滑顺的衣料。
他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哥哥很希望,若将来,你与你心仪之人也陷入这般境地,你们也能如此并肩而立。”
“这也是,哥哥教你的功课之一。”
令颐有些怔住。
他的话语,既指向某个模糊的心仪之人,又仿佛在描摹此刻紧密相贴的彼此。
她分不清哥哥在教导她,还是在期许她与燕珩。
这是哥哥之前没有教过的东西。
她将脸颊贴在颜彻胸膛:“哥哥,感情这门功课,重要的不是那些技巧是么?”
“如何爱一个人,这才是哥哥想教给我的。”
颜彻温柔摸了摸她的头:“聪明的姑娘。”
“感情不只是如何肌肤相贴,若你领悟到这一点,我所能教的已经不多了。”
令颐听着他这番话,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是一种,很想哭的感觉。
她忍着没有哭,一点点抱紧了哥哥,将自己脑袋埋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那只原本只是虚环在她腰侧的手,开始有了动作。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腰际的曲线缓缓向上游移,隔着寝衣,研磨她肌肤下细微的颤栗。
动作缓慢而优雅,带着解剖刀般的精准。
“呀!”
令颐惊喘出声,像受惊的小动物猛地一缩,试图抓住那只作乱的手。
“哥哥!你方才不是说,不只是肌肤相贴吗?”
颜彻并没有因此停手,反而抓住她推拒的手。
单薄的寝衣抵挡不住他炙热的掌心。
“我是这么说。”
“但是妹妹,肌肤相贴本身,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途径。”
他攥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扣在头顶。
……
温热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氤氲在室内。
颜彻抱着裹在柔软巾帕里的令颐,细致地为她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
令颐脸蛋红扑扑的,如同熟透的水蜜桃,羞涩地埋在他怀里。
“多少回了,还这么害羞啊?”
颜彻垂眸看着她这副娇态,喉结滚动了下。
他拿毛巾捧住她滚烫的脸,俯首,唇瓣轻轻落在她的眉心、眼帘、鼻尖。
“呜……”
令颐羞得不行,捂着自己更烫的脸颊,直往他怀里钻。
额头抵着他坚实的胸膛:“哥哥……最近那个,证据,越来越明显了……每次都要洗好几回……”
而且,自从段大夫来了府上之后,哥哥的花样更多了。
不行,这个段大夫太可怕了,她要找机会让赵管家罚他呜呜呜!
颜彻抱住她安抚:“无妨,情之所至,自然流露,很正常。”
他轻轻抚着她的背,哄道:“乖,哥哥给你一样东西。”
令颐闻言大惊,以为他又要塞给她……
她疯狂摇头,满是抗拒:“不要了哥哥!我、我不要了!”
颜彻低笑出声:“傻丫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松开她一些,从怀中取出一物。
一枚通体玄黑的令牌静静躺在他掌心,繁复威严的龙纹在烛光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
他将令牌放入她手心:“见此令,如见我本人。日后若遇急事,哪怕是深夜宫禁皆可畅通无阻。”
“你和你师姐来日或许用得上。”
令颐震惊地看着掌中这枚代表着滔天权势的令牌,嘴一点点张大。
“哥哥,这么贵重的东西,就……就给我了?!”
“算不上什么贵重,你既需要,就放在你哪里。”
令颐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感受着手里令牌沉甸甸的分量。
她握紧了那枚冰冷的令牌,抱住哥哥的脖子:“嗯嗯,谢谢哥哥!”
谁知,颜彻微笑来了句:“不用谢我,毕竟,妹妹方才的枕头风吹的不错。”
令颐的脸又烫了起来,不依不挠,作势要打他,颜彻便笑着作罢,不再逗她了。
*
几日后,宋府。
沉檀木的厚重气息弥漫在雕梁画栋的正厅里,宋家家主宋世荣端坐主座上,神色严肃。
“今日召集诸位,是为商议我宋家与平阳王府结亲之事。”
话音甫落,几位须发花白的长辈便捻着胡须,纷纷颔首附和。
一位辈分最高的老者缓声道:“宋老家主英明,平阳王位高权重,其郡主身份尊贵,与我宋家可谓门当户对,实乃天作之合啊。”
另一人接口,语气是世家特有的矜持:“正是,我宋家虽非皇亲国戚,然自大周开朝以来,累世簪缨,出过数位宰辅,声名显赫。此番与王府联姻,亦是门楣生辉,相得益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皆是称赞家主宋世荣这步棋走得高明。
然而,在一片称颂声中,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主座旁宋老夫人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以及家主宋世荣那紧绷如弦的神情。
一位族叔迟疑着开口问道:“此乃大喜之事,听闻平阳王那边亦甚为中意,只是,看老家主与夫人神色,似乎另有隐忧?”
宋老夫人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腕间的佛珠,发出一声轻叹。
“唉,诸位有所不知,这门亲事自然是极好的。只可惜我那孙儿羡文,这孩子的心思全然不在这头。”
宋世荣本就铁青的脸色,在听到母亲提及那个不省心的儿子时,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猛地一挥手,沉声斥道:“哼,休要再提那孽障!只盼他这次能给我安分些,莫要再节外生枝,丢尽我宋家颜面!”
众人不知个中缘故,听两人这么说,皆是一头雾水。
一旁有人连忙劝解:“家主息怒,羡文这孩子此时求见,说不定是想通了?不妨见上一见?”
宋老夫人也开口道:“是啊,让小六进来吧。”
宋世荣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片刻,宋嘉策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
他径直走到厅中,在父亲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咚”的一声,双膝重重跪地。
众人正不解其意,却听他抬起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起。
“父亲,母亲,诸位长辈。羡文此来,是为禀明心意。”
“孩儿不能娶平阳郡主,恳请长辈们收回与王府的结亲之诚!”
与此同时,宋府大门外。
一辆马车悄然停下,令颐扶着祝颂然下了车。
“师姐,别怕!”
她紧紧握住祝颂然微凉的手:“我们进去,我答应过师兄,一定要把你送到他身边!”
“嗯。”祝颂然笑着看向她,转头看向威严的宋府大门。
她,不会退缩。
两人走向大门,果然被守卫拦住。
“站住!宋府重地,闲人勿近!”
令颐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物:“何人敢拦!”
她高高举起玄黑令牌,上面繁复的龙纹在日光下熠熠闪烁。
那是,皇族权威的象征。
守卫中有人眼尖识出此物,瞬间脸色大变,慌忙躬身让开。
“贵、贵人请!快放行!”
令颐收起令牌,拉着祝颂然,昂首挺胸踏入了宋府大门。
厅内,宋嘉策的宣言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点燃了众人的火焰。
“逆子!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宋世荣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六弟,你疯了
不成!”
“羡文,快住口!莫要糊涂啊!”
斥责、劝阻、惊疑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向跪在地上的宋嘉策。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一道清亮的女声穿透了嘈杂,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且慢!”
众人循声猛地望向门口。
只见祝颂然的身影,在满堂惊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进来。
令颐躲在门后,紧张看着师姐,心里默默为两人祈祷。
瞬间,惊疑的低语如同沸水般在厅堂内涌动。
“这、这是谁家女子?怎会在此刻闯入?”
当宋世荣看清这个女子的面容时,脸色霎时由青转红,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宋嘉策将脊梁挺得笔直,迎向主位上父亲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眼神。
“父亲,母亲,诸位长辈,兄长。我心悦颂然,此生非她不娶!”
声音清晰而坚定,响彻整个厅堂。
他话音方落,祝颂然立刻向前半步,与他并肩而立。
女子清亮的声音掷地有声:“伯父伯母,我心亦然,非嘉策不嫁!”
“逆子——你给我住口!!!”
宋世荣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
“砰”的一声巨响,茶盏叮叮当当滚落在地,碎瓷与滚烫的茶水四溅!
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宋嘉策的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你还有脸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不喜科举,厌弃仕途,为父可曾强逼于你?你要进那劳什子的同文馆,学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宋家可曾说过半个不字?宋家待你已是仁至义尽!”
“如今你竟为了这么一个女子,忤逆父母,罔顾家族门楣!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这就是你的孝道?你说,你为宋家立过何功,做过何贡献?你凭什么在此大放厥词?!”
怒吼声如雷霆,震得房梁颤抖。
第64章 第64章绝不会放手
宋嘉策的几个兄长万分着急,纷纷抢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劝阻。
“六弟你糊涂啊!为一个女子,值得与整个家族决裂吗?!”
“快跪下向父亲认错!莫要一意孤行,自毁前程啊!”
“想想你的身份!想想宋家的百年清誉!”
宋家的几位女眷也不闲着,矛头转向了祝颂然。
“祝姑娘,你好歹也是正经的闺秀小姐,在同文馆那等地方与男子厮混已是伤风败俗,如今竟还想攀附我宋家高枝?”
“哼,也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将我家的孩子迷得神魂颠倒,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
“一个不清不白整日抛头露面的女子,也配踏进我宋家的门楣?简直辱没门风,玷污祖宗!”
夹杂着“破鞋”、“贱人”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朝祝颂然兜头泼下。
祝颂然的脸褪去血色,变得纸一般苍白,紧握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侧头看向身边同样承受着千钧重压的宋嘉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压抑的痛楚。
一丝巨大的迷茫缠绕上她心尖。
她爱他,她一直都知道。
可她真的想他为了自己,成为家族的罪人,背负世人的骂名吗?
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被那门第偏见的重压碾碎脊梁。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小手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指。
是令颐。
她不知何时穿过了人群,站到了她的身侧。
“这、这又是何人?!”
“哪来的野丫头?竟敢擅闯我宋府正厅!”
当令颐发现自己一时冲动就进来的时候,整个后背都在落汗。
看着满屋的凶神恶煞,她吓得眼眶泛泪。
她好像闯进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这些人看起来好可怕啊啊啊!
然而,目光触及身边摇摇欲坠的祝师姐,再看到前方跪在地上的师兄。
一股“豁出去了”的勇气猛地从心底蹿了上来!
为了师兄师姐!她不能怕!
“我,我是宋师兄和祝师姐的师妹!”
稚嫩又带着点颤音的宣告,引来一阵嗤笑和不屑。
“师妹?呵,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伤风败俗的野丫头!”
“放肆!我宋府正厅,岂是你们这等不知规矩的小辈能随意闯入的地方?还不快滚出去!”
令颐吓得小脸更白了,身体也瑟缩了一下。
她不能退!绝对不能!
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冲上脑门,令颐猛地又向前踏了一小步。
“你们才放肆!同文馆是先帝御笔亲提的学馆!是首辅大人亲自开创的!里面教的都是济世安邦的真学问!”
她的小手激动地指向身边的祝颂然,充满了骄傲。
“我祝师姐,是堂堂正正的同文馆大师姐!是凭真才实学、受所有学子尊敬的!她行得正坐得直,才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人,你们不能这样污蔑她!”
她的小胸脯剧烈起伏着,脸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这番掷地有声的辩驳,从一个看起来如此稚嫩的小女孩口中喊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撼力,竟让满厅斥责声凝滞的一瞬。
祝颂然和宋嘉策也惊讶看着自家小师妹。
在他们眼里,令颐是个一点小事就哭鼻子的小姑娘,是个娇滴滴需要他们保护的小师妹。
而如今,她站在他们前面,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在保护他们。
“师姐。”
小姑娘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杂质,坚定看向祝颂然。
“先生教过我们,‘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真正的喜欢不就是这样吗?无论生死离合,都要信守彼此的承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一起走到白头。”
“师兄为了你,敢站在这里,面对所有人的怒火,而你为了他,也承受了这么多难听的话。你们都在为对方努力,为对方变得勇敢,这难道不是世间最最珍贵的心意吗?”
令颐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勇气传递过去。
“姐姐,别听他们胡说!你的好,羡文师兄心里最清楚!我们知道,我哥哥知道,你自己更应该知道!”
“你如果现在退缩了,那些真正想拆散你们、想看你们笑话的人就得逞了!师兄今天的坚持又算什么?不要怕师姐,你们的情意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值得被尊重!”
这番话语,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晨曦,又似敲碎坚冰的重锤,瞬间注入了祝颂然几乎枯竭的心田。
令颐娇嫩的声音,点燃了她内心深处被狂风暴雨浇熄的火。
祝颂然眼中的迷茫与动摇如潮水般褪去。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令颐,我知道了。”
她转向宋嘉策,看到他眼里同样的坚定和温柔。
足够了。
祝颂然迎向那些充满恶意与鄙夷的视线,清晰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
“宋伯父,诸位宋家长辈。我祝颂然,行得正,坐得直,我对羡文之心,天地可昭,日月可鉴!”
“在同文馆求学,凭的是十年寒窗苦读的真才实学,非是攀附谁的门径。你们口中那些污言秽语,伤不了我祝颂然半分清白。它们唯一的作用,只是暴露了说话者内心的狭隘与刻薄!”
她直视之前嘲讽同文馆的那几个人,他们神色讪讪低下了头。
祝颂然继续道:“我与羡文,两情相悦,发乎情,止乎礼,不偷不抢,何错之有?宋家执意以门第之见,拆散真心相许的有情之人,此事若传扬出去,恐怕有损宋家百年诗书传家的清誉美名!”
她的话语,
字字铿锵,句句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尊严和力量,竟一时间让满厅那些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宋家众人哑口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堪的寂静。
宋世荣怒极反笑,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好一番慷慨陈词!你们以为自己是谁?以为凭你们两人这点微末情意,就能打破这千年门第之见?就能撼动这世道人心?真是痴心妄想!”
他目光钉在宋嘉策身上,声音冰冷刺骨:“羡文,你口口声声情意,声声句句坚持,那我问你,你凭什么?宋家凭什么要为一个离经叛道的你,去赌上百年清誉,去对抗整个世俗?你有什么资本值得家族为你付出如此代价?”
厅内气氛再次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关口,门口传来小厮通报的声音。
“颜大人到——”
颜彻一身素净的青袍,缓步踏入这剑拔弩张之地。
他神情平静无波,目光淡然扫过全场,一股令人屏息的威仪弥漫开来,瞬间将厅内汹涌的戾气压了下去。
满厅人慌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动作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与敬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只有令颐呆呆地站着,惊讶看着哥哥,眼里又惊又喜。
用眼神问他:“哥哥你怎么来了!”
颜彻朝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你在这里,我自然要来。”
宋世荣正处于怒火攻心的顶点,骤然被打断,胸中郁气翻腾不休。
他脸色依旧铁青,冷冷开口:“颜大人日理万机,今日怎会纡尊降贵,驾临我宋家这小小府邸?”
颜彻并未在意宋世荣话中的刺,慢条斯理道:“本官今日来,是向宋大人要一个人。”
“哦?不知我府上何人值得首辅大人亲自前来?”
颜彻道:“春闱在即,正是朝廷用人之时。令郎宋嘉策,在同文馆表现卓异,才思敏捷,于儒学之道颇有见地。”
“本官主持的科举改制,正需要此等博学多才又通晓新学的人才襄助。不知宋公可否割爱,让羡文随我历练?”
厅内宋家人更是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震动。
低低的议论声再也压抑不住。
“颜首辅……亲自开口要人?”
“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啊!”
“跟着首辅大人,这前程怕是再也不用发愁了!”
宋嘉策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眼中的松动。
他毫不犹豫一步上前,对着主位上的父亲重重跪下!
“父亲,儿子不肖,过去顽劣不堪,不思进取,厌恶科举,实乃大不孝。辜负了您的期望,也愧对宋家列祖列宗。”
“但今日,儿子在此立誓,为了颂然,为了能与她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儿子愿意改,愿意从头来过!”
“儿子愿追随颜大人,发奋苦读,悬梁刺股,必以真才实学证明自己,不坠先生教导之恩,更不负宋家门楣荣光,恳请父亲,成全儿子这一次!”
此时的宋嘉策,与往日那个放浪不羁的公子哥判若两人。
所有的目光,或复杂、或审视、或期待、或犹疑,聚焦在宋世荣的脸上。
宋老爷的目光紧紧锁住跪在地上的儿子。
“好一个从头来过!离春闱不过短短三月,宋嘉策,你拿什么保证?你凭什么认为,你这临时抱佛脚,就一定能金榜题名?若是不中,你又当如何?岂不是让宋家和你自己沦为更大的笑柄?”
宋嘉策猛地抬起头,直视父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质疑与沉重压力。
他眼中没有丝毫闪躲,字字如铁:“父亲,儿子不敢妄言必中,但儿子敢以性命起誓,从此刻起,这三月,儿子眼中再无昼夜之分,书本为榻,笔墨为食!先生之教,字字刻骨!先祖之训,句句铭心!”
“此志,天地共鉴,若侥幸得中,求父亲成全儿子与颂然,若不能竭尽全力,以命相搏,儿子甘愿受家法严惩,自请出族,绝不辱没宋家门楣!”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宋世荣闭了闭眼。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睁开眼,脸上只剩下深沉的疲惫。
他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罢了。”
“太好啦!!”
令颐第一个欢呼出声,像手忙脚乱地去搀扶地上的宋嘉策和祝颂然。
“师姐!师兄!快起来呀!”
她扶起两人,转头看向颜彻,杏眼里盛满了崇拜和感激:“哥哥!太好了!哥哥最厉害了!”
颜彻迎着她灿烂的笑靥,眼底的寒冰瞬间融化,化作一片宠溺的柔光。
坐在主位上的宋世荣,看着眼前这皆大欢喜的一幕,又看着面含微笑的颜彻,目光越发意味深长。
宋家乃百年簪缨世族,根基深厚,对于颜彻推行的那些离经叛道的所谓新政,向来秉持中立,甚至有些抵触。
而此人,先是将其子宋嘉策引入同文馆,潜移默化,如今,更借由这桩棘手的婚事,顺水推舟,将宋嘉策彻底纳入其羽翼之下,名正言顺地置于身侧。
若此事当真成了,宋嘉策的前程便系于颜彻之手,宋家便再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此人心术之深,布局之远,手段之高明,实在令人心惊。
宋世荣胸中虽有万般不甘,却已是无可奈何。
第65章 第65章“房事过猛了”
宋嘉策和祝颂然的事顺利解决后,宋嘉策搬到了别处,专心准备春闱。
这日,他回到同文馆收拾些随身之物,也顺便与众人道别。
令颐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师兄你真的可以吗?我之前看哥哥考科举觉得好像很轻松,可后来问了好多人,他们说这个考试很难的,跟同文馆的考试完全不一样。”
宋嘉策捏住她软乎乎的脸:“小丫头,这就瞧不起你师兄了?”
令颐疼得龇牙咧嘴,嗔怒道:“师兄,捏疼我了!”
宋嘉策笑着松了手,令颐赶紧捂住脸,气鼓鼓地瞪着他。
宋嘉策道:“可别小看你师兄,你师兄我那叫深藏不露,平时是怕你们这些小家伙见了自惭形秽,才故意收着点儿的。”
令颐“噢”了一声,将信将疑。
“不管怎么说,师兄你一定要好好考,考个大大的功名回来,可不能辜负了师姐的期望。”
宋嘉策失笑:“人小鬼大,这还用你叮嘱?”
令颐低下头,忸怩了一下。
“师兄……其实,那个……”
宋嘉策:“嗯?”
令颐小脸微红:“我觉得那天你在宋家说的那些话,特别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真的,你在我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变得好高大好可靠!”
宋嘉策挑眉,故意逗她:“哦?这么说,以前在你眼里师兄就不高大,不可靠了?”
令颐不服气仰起头:“那,跟哥哥比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嘛。”
“小没良心的!”
宋嘉策作势又要捏她,令颐笑着赶紧躲开。
她指了指里面:“别闹了师兄,师姐就在她房里呢,你快去吧,你们一定有好多话要说。”
宋嘉策笑着说好,踏入房间。
过了一会,他从里面走出。
令颐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师兄的目光变得很温柔。
他看着她,语气难得温和:“好了,这一别,可要好些日子见不着你这个小丫头了,可别太想你师兄我啊。”
“师兄放心,我保证把师姐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两人道别后,令颐目送他走远,转身进了祝颂然的房间。
她挪着小步往里看,小心翼翼观察祝师姐的情绪。
祝颂然看到她这副模样,笑问:“怎么鬼鬼祟祟的,怕师姐吃了你不成?”
“师姐,我以为你会偷偷抹泪呢。”
她本以为师姐会因离别而愁绪满怀,连安慰的话都想好了。
祝颂然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令颐,目光温婉平和。
“为何会这么想?”
她挨着祝颂然坐下:“因为,令颐喜欢一个人,肯定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才好。要是像师兄这样一走就是几个月见不到,我肯定会哭鼻子的。”
祝颂然笑着摇了摇头。
“令颐,有时候,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见。”
“就像你和燕小侯爷一样,纵使相隔千里万里,只要彼此心意相通,彼此牵挂,两颗心便会紧紧牵连。
“只要心意是近的,纵有千山万水相隔,又有何妨呢?”
心意相通?
令颐猛地怔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燕珩,这个名字仿佛从记忆的角落里被硬生生拽了出来。
是啊,燕珩,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可不知从何时起,她似乎很少想起他了。
她的心里,似乎早已被另一个人填得满满的,几乎再容不下其他。
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与巨大的迷茫袭来,她的心口仿佛被一团迷雾塞住,又闷又慌。
那是什么?
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疑惑压在她心里,可她想不明白。
*
正月,京师下了场大雪。
金銮殿前积雪未化,官员们拾阶而上,压低声音议论着近日朝中风波。
一官员搓着手,叹气道:“唉,颜首辅这新政,追索权力滥用,严查侵占民田,这数月下来,可是实打实地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啊!”
“谁说不是呢?只盼着他点到为止吧,这要是真深挖下去,牵连太广,怕是连带着朝堂都要不稳啊!”
忧心忡忡的话化为白蒙蒙的哈气。
他们步入肃穆的金殿,心头的不安化作了冰冷的预感。
御座之下,颜彻一袭绯红官袍,身姿如松。
他手持奏疏,向垂帘后的幼帝和太皇太后禀报那几桩要案的最终处置结果。
当那几个名字被清晰念出,尤其是前任首辅杨连昌也赫然在列时,整个金殿一片哗然。
方才还心存侥幸的官员们,脸色瞬间煞白。
这哪里是点到为止?这分明是赶尽杀绝!
颜大人竟真的毫无收手之意,连自己的恩师都处置得毫不留情?
一位老臣再也按捺不住,颤巍巍地出列。
“陛下,太皇太后,若依照颜大人所说这般处置,只怕牵连甚光。而且杨老于国于民功勋卓著,实在不可这般处置啊!”
他转向颜彻:“元辅大人,杨阁老他可是对你有着再造之恩啊!当年若非杨阁老力排众议,破格擢升,元辅大人怎会有今日的地位?”
他神情越发激愤,声音痛心疾首。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御阶之下那道绯红身影,等待他的回应。
只见他缓缓侧身,面向那位激愤的老臣。
脸上依旧平静无波,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嘲弄。
“杜大人此言差矣。”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惊疑不定的脸。
“本官今日所禀,皆是依律论罪,证据确凿。法理纲常,乃国之基石,岂容私情掺杂?”
他的目光刺向那位老臣:“倒是李大人,如此义愤填膺,慷慨陈词,莫非是感同身受,兔死狐悲了?抑或您与杨阁老之间,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深厚情谊,亦在律法纲常之外?”
“颜浔之!你简直冷血无情,忘恩负义!”
另一名与杨连昌交好的官员再也按捺不住,指着颜彻厉声怒骂,气得浑身发抖。
颜彻甚至未正眼看他,薄唇轻启,声音是近乎优雅的嘲弄。
“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无论何人涉案,依法论处。”
那官员被他这轻描淡写的话一激,“噗”地一声,当殿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向后倒去!
殿内顿时一片混乱。
御座之上,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指尖微颤,终究不敢出声。
年幼的皇帝更是懵懂,只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下方。
颜彻却恍若未闻身后的混乱与无数道或怨毒、或惊惧、或忌惮的目光,姿态从容地整了整一丝不苟的袍袖,对着御座方向微一躬身。
“陛下,太皇太后,若无他事,臣告退。”
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他不疾不徐地踏出金殿,绯红官袍在肃杀的雪光中显得格外孤高。
也格外,令人胆寒。
……
颜府,明兰院。
炭火融融,驱散了外间的寒意。
段大夫正坐在榻边,三指搭在令颐纤细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入冬以来,令颐偶染风寒,虽好得快,但总让人觉得有些恹恹的。
段大夫神色专注,指尖微微调整着力道,似乎在反复确认着什么,脸上布满了疑虑。
侍立一旁的晴雪见状,忍不住问道:“段大夫,姑娘她怎么了?您神色怎么如此凝重?”
段大夫收回手,神色平和,看不出什么异样。
“无妨。姑娘只是冬日里气血运行稍缓,有些倦怠,多加休养,注意保暖便是。”
他顿了顿,脸上带上了一丝宽慰的笑意:“不过,倒有个好消息。姑娘的倚梦症之兆,近来几乎踪迹全无了。”
听到这句话,方才还担忧的四个侍女纷纷露出喜悦:“果真如此,太好了!”
令颐也甚是开心:“有劳段大夫费心,多谢您!”
段大夫提着药箱,心事重重地走出暖阁。
门外候着的赵福忠,迎上前:“段大夫,看您神色,可是姑娘的脉象有何不妥?”
段大夫道:“倒非不妥,只是姑娘的脉象,虚浮中带一丝沉涩,像是……房事过频,耗损过甚之象。”
“什么?!”
赵福忠眼珠子都瞪圆了,急声道:“这、这怎么可能!您近日给大公子和二姑娘用的那些东西,莫非过猛了?”
段大夫脸上也显出一丝尴尬与懊恼:“正是此虑,前些日子呈上的东西本是为助兴添趣,谁知……”
赵福忠听得脸色剧变:“哎哟我的段大夫!您、您这……二姑娘她日后还要出阁的啊!”
他急得额头都冒了汗:“这身子骨要是亏狠了,将来可如何是好!”
段大夫闻言,沉默了。
他想起数月前,赵福忠私下告知他,这位被大公子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二姑娘,还有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当时,他内心的震撼简直如五雷轰顶。
他行医半生,自认见多识广,原以为江南民风已算开化,未料这京城的权贵之家,玩得如此惊世骇俗。
然而,惊涛骇浪过后,他选择了沉默。
既然已效忠颜彻,便深知什么该问,什么该烂在肚子里。
他只需要办好自己的差事便是。
段大夫收敛心神:“赵总管放心,在下定当为姑娘悉心调理,固本培元,将损耗补回来。大公子那边也会配以相应的温补之剂,调和阴阳,以免过犹不及。”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那些用具,在下也会重新甄选,寻些质地更温润,性能更和缓的。”
赵福忠听得一愣一愣的,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段大夫。
这人不光一下子就接受了这悖逆之事,非但毫无异色,竟还如此专业地想着如何优化,如何投主子所好?
这份觉悟和钻研精神,简直让他这个老管家都自愧不如。
他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罢了,他也不能闲着,还是去寻摸些画风雅致内容温和的小册子吧。
第66章 第66章“怕妹妹对我做奇怪的事……
风雪被隔绝在厚重的门扉之外。
颜府书斋内,炭火无声,青烟袅袅。
颜彻步入时,一身绯红袍角仿佛还携着金殿上的凛冽寒气。
邵玉与鲁贽早已垂手侍立,室内气氛沉凝如墨。
邵玉待颜彻落座,谨慎开口:“大人,清查官员侵占民田一案,牵连甚广,阻力重重。”
“若要震慑宵小,彻底推行,只怕还需要寻一足够份量的儆猴之鸡,方能收雷霆之效。”
他言下之意,杨连昌一案虽震动朝野,份量仍显不足。
颜彻淡淡道:“本官知晓。杨连昌不够。”
当初他向那位曾对他有提携之恩的前首辅告知此事时,杨连昌眼中的惊怒和不甘,他看得分明。
可,那又如何?
他深知此举必将背负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的骂名,可这些声名对他来说,轻若尘埃。
他行路,从不在意路旁犬吠。
鲁贽按捺不住,抱拳愤然道:
“大人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那些只知蝇营狗苟的蠹虫,岂能懂得大人一片赤诚公心?”
颜彻微微抬手,止住了鲁贽的激昂。
他目光从镇纸上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平静地扫过面前两位心腹。
“二位觉得,禹王,如何?”
整个名字一出,书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邵玉与鲁贽浑身一震,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一股冰冷的死寂迅速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
朝堂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论颜彻此生最大的仇人,阉党之流不过政敌,彼此倾轧,尚在官场规则之内。
唯独禹王,可以说是血海深仇。
这些年,颜彻步步为营,终登首辅之位,权倾朝野,很多人都暗中揣测,他必定会寻机报复。
然而,他却对此事讳莫如深,甚至从未在人前提及只言片语。
他们以为,颜彻此举有两个原因。
一则,禹王是皇亲贵胄,除非谋逆大罪,哪怕是皇帝也难轻易撼动。
二则,禹王自颜彻崭露头角后便深居简出,行事低调,几乎揪不出任何错漏把柄。
众人皆以为,颜彻或是已然放下,或是不屑再与一个无权无势的亲王纠缠。
谁能料到,这滔天恨意,从未在他心中熄灭分毫,只是被深埋于心底,变得更加冰冷,更加致命。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足以让其万劫不复的时机。
邵玉与鲁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他们深知,一旦颜大人心中有了决断,便无人敢挡,也无人能拦。
两人垂首道:“大人明鉴,禹王,的确是最为合适的靶子。”
颜彻微微颔首,神色依旧淡漠。
他开始条理清晰地部署,声音平稳,仿佛在安排一场寻常宴饮。
待交代完毕,邵玉沉吟片刻,终究鼓起勇气,向前一步,深深一揖。
“大人,卑职斗胆,敢问一句,此番雷霆手段,大人所欲,当真仅止于查清田亩弊案,整肃官场?”
颜彻摩挲镇纸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邵玉,眼底似有幽光一闪而逝。
他笑道:“哦?何出此言?”
邵玉道:“卑职只是斗胆揣测,大人之志,远不止于此。”
书斋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
颜彻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邵玉,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谋士。
的确不仅于此。
他要动的,从来就不是一两个蛀虫,一两个仇敌。
他要动的,是那缠绕了整个王朝命脉、盘根错节、视民脂民膏为禁脔的整个世族利益集团。
禹王,不过是这盘大棋上,一枚分量足够的眼中钉,一块垫脚石。
……
夜色深深。
颜彻踏着阶前清冷的月光回到明兰院,玄色大氅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廊下灯火昏黄,投在积雪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
侍女们无声地迎上前,为他解开沾雪的大氅。
室内暖意融融,刚踏入内室,便见令颐蹦跳着迎上来,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哥哥。段大夫说我的倚梦症真的好了。一点征兆都没有了!”
颜彻目光落在她明媚的笑靥上,眉宇间冷冽的疲惫被悄然融化。
“嗯,甚好。”
“太好了太好了!”
令颐雀跃地拉住他的衣袖晃了晃。
“马上就是新年了!今年哥哥终于不用忙到深夜,可以和我一起守岁了吧?我们可以一起放烟花,吃年糕。”
她叽叽喳喳地描绘着,仿佛那简单的团圆已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颜彻静静听着,看着她鲜活灵动的模样,眼底的温和愈深。
“你的倚梦症既已痊愈,证明哥哥的任务也快要完成了。”
“任务?”
当令颐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慌乱:“哥哥,你以后就不管我了么?”
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已带了哽咽。
颜彻眼眸微微一凝,随即,那丝复杂情绪被他完美敛去,快得令人无法捕捉。
他轻轻包裹住她冰凉的小手,温柔一笑:“当然不是,胡思乱想什么呢,”
“哥哥怎么会丢下你不管你?永远都不会。”
令颐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小声嘟囔:“吓死我了哥哥。”
“好了,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颜彻自然地转移话题,牵着她走向床榻。
“我去沐浴,等我一会。”
令颐拉着被角:“嗯嗯。”
待颜彻带着一身清冽的水汽回来,他如往常般坐在床边,掀开被子一角。
令颐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某种惯性记忆让她下意识地警觉。
然而,预想中的事情并未发生。
只听身后人说:“好久没讲故事了,妹妹想听么?”
“嗯?”
令颐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哥哥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讲故事了?”
“怕你对我有非分之想,忍不住对我下手做一些奇怪的事。”
颜彻一本正经地说道。
令颐:“……?!”
这倒反天罡的话让她一时语塞,脸颊漫上红晕。
颜彻帮他整理好被压乱的头发,笑声低沉悦耳。
“上回说到,书生在日复一日等着玉兔回来,可她终于等到玉兔的时候,玉兔因为在人间游荡过多,灵气消耗,已经难以维持人形,变回了兔子的模样。”
“书生便背着化回原形的小玉兔,跋涉深山,为她采撷清晨的第一滴仙露,寻觅峭壁上的千年灵芝,亲手种下最水灵的胡萝卜。”
“她教她学人话,带她看山峦,溪流,看日升日落,引导她感悟人性,感知这世间流转的灵气与温暖真情。”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描绘着书生近乎偏执的细致与温柔。
“日复一日,终于,在书生精心的呵护与天地灵气的滋养下,玉兔体内受损的灵脉渐渐修复,朦胧的月华开始在她周身流转,她快要重新化为人形了。”
颜彻的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
“然而,就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书生家中却突生变故。他必须即刻启程,远赴京城。他只能将尚未苏醒的玉兔,托付给山脚下一户忠厚的猎户照料,留下足够的银钱和叮嘱,便匆匆离去。”
令颐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啊?那玉兔醒来见不到书生怎么办?猎户可靠吗?”
颜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讲述。
“书生日夜兼程,心系玉兔。待他数月后归来,满怀期待地赶回那猎户家中。”
他的目光落在令颐脸上。
“玉兔少女恢复了人形,明艳不可方物,可他却看见,玉兔正依偎在猎户那高大健壮的儿子身旁。她望向那年轻猎人的眼神,充满了羞涩和依恋。”
“原来,玉兔在化形的最后时刻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个每日给她喂食,逗她开心的猎户之子。她以为,这个在她醒来后给予她照顾的人,便是她昏迷前日夜照料她的恩人。”
令颐听完,小脸皱成一团,闷闷不乐地揪着被角。
“哥哥,这故事好难过,玉兔认错人了,书生好可怜!”
她声音瓮瓮的,带着不满:“他们明明那么曲折才快在一起了,我讨厌这样的误会!”
“是啊,故事有时便是如此。”
颜彻的指尖停留在她的额发上,声音很轻。
“玉兔
到现在也不知晓,自己心底的情愫究竟因何而起,又该归于何处。”
令颐抬眸看向哥哥。
烛台晕开柔柔的光晕,勾勒着年轻郎君俊美温和的眉眼,皎皎如雪。
她的心忽然狠狠地一颤。
他的眼神太过惑人,以至于她没有细细体会他的话。
“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淡淡的话语,为玉兔的故事画上了休止符。
他倾身,吹熄了床头的烛火。
黑暗温柔地降临。
他在令颐身边躺下,将她纤细的身躯揽入怀中。
不知是不是令颐的错觉,她觉得哥哥今晚的怀抱好紧。
臂弯间的力度与温度,也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更加缱绻。
“晚安,小玉兔。”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搅扰谁的梦。
……
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某处官道上,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一少年纵马疾驰,踏碎一路冰霜。
他身披玄色轻甲,外罩暗云纹斗篷,即便风尘仆仆,依旧难掩其通身的锐利与贵气。
面容俊朗,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在暗夜中明亮如星。
身旁紧随的护卫忍不住劝道:“燕小侯爷,寒风刺骨,不如寻个地方歇歇脚,明日再赶路吧!”
燕珩勒紧缰绳,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不必,到下个驿站再歇不迟。”
随从见他意志坚决,只得无奈应声:“是!”
燕珩一抖缰绳,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出。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京城方向。
处理完西北军务,他几乎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回京城。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见到她。
第67章 第67章“你的功课学完了”……
除夕夜,颜府朱门高挂红灯,檐下积雪映着暖光。
厅内,宫中特赐的御菜早已陈列在桌上,颜彻端坐主位,令颐挨着他身旁。
以找总管为首,一众仆人鱼贯而入,齐齐跪拜。
“给大公子、二姑娘拜年。愿大人福寿安康,愿二姑娘芳龄永继!”
另一个小厮机灵地补充:“愿咱们颜府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颜彻对侍立在侧的赵福忠略一颔首。
赵总管立刻会意,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大公子有赏,都仔细当差,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依次给下人发赏钱,唯有在发到段大夫的时候,脸色表情显得有些不情不愿的。
团圆宴席开五桌,主子一桌,得力仆从四桌。
起初下人们还有些拘谨,但几杯暖酒下肚,加上窗外不绝的爆竹声,气氛也活络起来。
虽然他们都怕大公子,但佳节当前,众人到底放松了些,厅内劝酒声、谈笑声不绝于耳。
宴毕,颜彻替令颐系好斗篷,亲自扶她上了马车。
车内暖香融融,帘外爆竹声响个不停。
令颐倚着熏笼,眼睛被怀中厚厚的红封映得发亮。
“哥哥,这压岁钱也太多了呀,我几年都花不完!”
小姑娘一开心就话密,叽叽喳喳地说:“早上收到爹娘和兄嫂托人送来的年礼和信,午后长公主府也派人赐了八宝食盒,还说我的及笄礼一定要进宫去办。对了,同文馆的林家郎君、周家郎君也都递了帖子,约着上元节一同出去游玩呢。”
颜彻含笑听着,侧脸在晃动的灯影下半明半暗。
深邃的眸光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却独独将她的身影清晰映照其中。
待她说的差不多了,他缓缓开口:“令颐,还有一事需要告诉你。”
“过了年,你父亲便能调回京中任职了。”
令颐先是一怔,眼底蓦地迸出光来,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真的吗哥哥!”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终于能一家团聚了!”
可下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容凝在脸上。
“那……我是不是就不能再住在颜府了?我以后还能常常见到哥哥吗?”
“哥哥以后是不是……就一个人了。”
颜彻并未直接答她,只抬手拂过她发顶:“没事的,今晚是除夕,可不许哭鼻子。”
“哥哥会好好陪你过年。前年我在江南巡查,去年你又在宫中赴宴,都未能好好团聚。”
令颐却揪住了另一个念头,仰起脸急急追问:“那我的功课呢?哥哥还没教完——”
“我已经教完了。”
颜彻截断她的话,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令颐怔怔地望着他。
教完了?
那些日夜陪伴的,那些被他揽在怀里温声哄睡的长夜,那些被他一步步引导着探索唇齿相依的温存,再到更深处的缠绵……
那些她早已习以为常的亲密教导,如何用指尖感受战栗,如何在情潮席卷时紧紧依附于他……
就这样,结束了?
一个模糊却尖锐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
以后,她是不是再也不能和哥哥拥抱亲吻,不能窝在哥哥的胸膛里入睡了?
颜彻静默地凝视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眉眼,眼底深处似有波澜涌动。
他安慰道:“在你父母回京之前,你仍可以把我当作夫君。”
这话像一颗投进死水的石子,暂时驱散了令颐脸上的惶然。
她努力弯起眼睛,点了点头:“嗯!”
可那点强扯出的开心如同浮萍,转瞬便被巨大的茫然吞没。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压在心口。
以往,哥哥教她识字,教她握笔,教会她那么多东西。
可从来没有哪一种功课,让她在“完成”的那一刻,感到如此怅然若失。
她以为自己是羞于和哥哥亲密的,每次他朝她压过来,她总是要娇嗔着推拒,再被他引导着渐入佳境。
可如今……
她不明白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得心头空了一块,很空。
长街人涌如潮,花灯璀璨如星海。
令颐努力挥开那莫名的低落,渐渐被沿街绚烂的灯影和喧闹的杂耍吸引。
她一手举着糖人,一手拉着颜彻的衣袖,笑得眉眼弯弯。
虽说马上就要分别,但今年,终于只有她和哥哥两个人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试图压住心底那不断扩大的空洞。
却就在她仰头望着一盏绘着嫦娥奔月的走马灯时,眼尾蓦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分开人流。
那少年风尘仆仆,身上的甲衣还未换下。
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目光亮得灼人。
他小跑着到跟前,气息犹带着疾走后的微喘。
“我去了府上,下人说你们出来观灯了,我就猜你定在这儿!”
令颐惊得忘了呼吸,好半晌才找回心神。
“你……你怎么回来了?”
又慌忙改口,“不是,我是问,你何时回来的?”
“今日刚抵京。”
他笑意愈深,眼底映着璀璨灯火:“宫里府里拜见过,便急着来寻你了。”
这一刻,令颐只觉得手足无措,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竟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她下意识看向颜彻的方向,寻找某种依靠。
就在这时,燕珩转向一旁静立的颜彻,执礼恭谨。
“颜大人。”
颜彻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数月不见的少年,目光掠过他染尘的甲胄和坚毅的眉眼。
“燕小侯爷这么快便回来了,看来西北的军务,解决得颇为顺利。”
“托大人的福,一切顺利。”
燕珩沉稳应道:“此行确实受益良多,还要多谢颜大人当初给予机会。”
他随即再次看向怔忪的令颐,目光瞬间转为毫不掩饰的温柔与渴望。
转而面向颜彻道:“晚辈思念妻子心切,冒昧恳请颜大人成全,容我今晚陪令颐观灯。”
侍立在侧的赵福忠听了这话,心头一紧,屏息不敢作声。
他太了解自家大公子优雅表象下的手段与深不可测的占有欲,只怕这位小侯爷要触怒于他,吃亏受苦。
谁知,颜彻面色淡然地颔首。
“好,那令颐便交由你了。”
他又转向赵福忠,“你带人跟着二姑娘,仔细护卫。”
最后对令颐温声道:“玩得尽兴些,但别太晚回府。”
令颐怔忡看着哥哥。
说罢,他转身步入流光溢彩的人群之中,玄色氅衣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燕珩眉目舒展,压抑的喜悦溢于言表。
他兴致极高地对令颐说:“南头还有最大的鱼龙灯阵,你肯定还没看过吧?我陪你去。”
他极其自然地从她有些僵硬的手中接过那盏小巧的灯笼,指尖刻意避免触碰到她。
那份小心翼翼的亲近,像是思念积压
已久,又生怕唐突了她。
他挠了挠头:“憋了一肚子话,真见了你,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令颐望着他被灯火映得格外明亮俊朗的脸庞,轻轻“哦”了一声,声音飘忽。
不知为何,方才还令她惊叹流连的满街火树银花,此刻在她眼中骤然失了所有颜色,变得索然无味。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颜彻消失的方向,心头那片茫然愈扩愈大。
……
回府时,颜彻书斋的灯还亮着。
令颐在门前踌躇了片刻,看向候在一旁的赵福忠:“哥哥在里面吗?”
赵福忠连忙躬身,脸上堆着小心:“是,二姑娘,大公子一直在等您回来。”
他眼见令颐神色似乎有些低落,心里立刻转了几转,暗自揣测这除夕夜出游怕是并不如预期般愉快。
怕是……闹了别扭?
待令颐推开那扇门扉进去后,赵福忠立刻转身,急急吩咐身后几个得力下人。
“快,快去把备好的守岁果盒、暖锅、还有二姑娘最爱的那套琉璃巧食盒子都搬来。对了,把那副双陆棋也找来!”
下人有些不解,低声问:“赵总管,这是……”
赵福忠一脸“你不懂”的神情,悄声道:“怕是闹了点儿小别扭,得预备些姑娘喜欢的东西在一旁候着,万一大人要哄人呢?快去。”
书斋内,颜彻正在批阅公文。
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阴影,显得眉目愈发清冷,仿佛隔绝了窗外所有的热闹。
见她进来,他搁下笔:“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想来陪哥哥守岁。”她挪到书案边。
颜彻看着她,语气如常:“与燕珩聊得可还愉快?分别这些时日,应当有许多话要说。”
令颐沉默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燕珩滔滔不绝的样子。
其实今晚,大多是燕珩在讲。
他讲西北的大漠孤烟如何苍凉,讲长河落日怎样壮阔,讲他在沙海中偶遇一匹孤狼,那狼竟不远不近地跟他走了十余里。
又说他如何带精兵追击一伙流窜的马匪,纵马驰骋三百里,昼夜不分,终在戈壁滩上将贼寇尽数擒获……
他说的壮阔惊险,她却只怔怔望着远处明灭的灯火,恍恍惚惚地点头。
她抬起头,望向颜彻,眼中满是迷茫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像个交不了功课的学生。
“哥哥,你教我的那些……我一样都没用上。”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记满应对之策的小册子,竟如此苍白无力。
颜彻静默了一瞬,目光掠过她懊丧的小脸。
他起身,绕过书案,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无妨,你已经学得很好了。”
“之前,你师姐为情所困,师兄家中逼着炼银,你能不动声色劝得两人心意相通,合力抗婚,这便是学成了。”
“真的吗……”
话音未落,只听外间隐约传来“哐当”一声轻响,像是铜盆磕碰了一下。
第68章 第68章“兄妹终究不妥”……
颜彻眉梢微动,扬声道:“外面何事?”
门外蓦地一静。
片刻后,响起赵福忠明显带着慌乱的声音:“没、没事!回大公子,是奴才们笨手笨脚,搬东西时不小心磕了一下,惊扰大公子和姑娘了。这就好,这就好!”
赵福忠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在门外隐约听到里头二姑娘声音带着哭腔,心里猛地一咯噔,暗叫不好。
这哪是闹点小别扭?这听起来事儿不小啊。
大公子此刻哪还有心思热闹守岁?自己这一出,怕是殷勤没献成,反倒触了霉头。
他忙不迭地打手势,示意众人赶紧把那些显眼的东西立刻搬走,千万不能进去触了霉头。
书斋内,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凝滞,被这一打断,反而散去了些许。
颜彻低头看着怀中懵懵的小姑娘,语气放缓了许多:“好了,别难过了,嗯?”
他抱紧了她,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的功课,还剩下最后一课。”
令颐在他怀里抬起头,带着鼻音轻声问:“是什么?”
颜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
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深意与等待。
“这最后一课,需要你自己去悟,去想学什么,以及怎么学。”
“……自己去悟?”
令颐小声嘟囔,委屈扁了扁嘴:“哥哥的功课怎么越来越难了……”
“学亲吻的时候,哥哥不告诉我学习的时间,学……亲密的时候,哥哥又不告诉我具体要学什么。如今竟是连课程名目都没有了,要我自己去琢磨。”
颜彻摸了摸她的头。
“记得之前哥哥给你说的话吗,有些考验需要你自己去完成。”
“越往后,你越需要靠自己。有些东西只有你自己寻找到,才算真正属于你。”
“相信哥哥,等到你真正明白这最后一课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你便算是真正学成了。”
令仰依旧蹙着眉,显然对这个模糊的答案并不满意。
颜彻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马上就是新年了,就在哥哥这里守岁吧。”
令颐把脸埋在他衣襟间,闷闷地“嗯”了一声。
颜彻直起身,走到门边,对着空荡荡的廊下吩咐:“去把守岁的果品点心备好,要热闹些的。再温一壶梅花酿,把二姑娘平日喜欢的那些蜜饯果子都送过来。”
不远处阴影里正暗自懊恼的赵总管:“……?”
方才不是还气氛凝重吗?怎么转眼又要热闹守岁了?
但他哪敢多问一句,立刻挤出笑容连声应道:“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办!”
转身便压着嗓子对同样一脸懵的下人们低吼:“刚才撤下来的那些,原样搬回去,手脚麻利点。”
下人们:“……?”
他们叫苦不迭,又开始新一轮的奔波忙碌,内心哀嚎,这年夜过得比平时还累!
几经波折,守岁的东西总算妥帖地布置在了暖榻上。
烛火通明,果品琳琅,暖炉里飘着淡淡的梅香。
令颐终究是累了,熬到后来,上下眼皮不住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歪在颜彻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手里还握着半块没吃完的莲子糕,沉沉睡着了。
颜彻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用大氅将她裹紧。
他抱着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天际偶尔升起的零星烟火,映着新岁初至的熹微晨光。
低下头,目光在她恬静的睡颜上流连许久,指尖极轻地拂过她的脸颊。
“睡得这样快,烟花都还没看呢。”
他低声呢喃,唇角牵起一丝无奈的弧度。
一个轻若羽丝的吻印在她额际。
“希望明年这个时候,还能在一起守岁。”
年轻郎君温柔说着。
*
年节过后,冰雪初融。
柳梢刚冒出些微嫩黄,姜氏一家人的车驾便抵达了京城。
姜朔与虞氏还有何氏下了马车,眉眼间虽带着舟车劳顿的疲惫,但更多的却是终于归京的安稳和喜悦。
虞氏上前便拉住令颐的手,细细端详,眼中泪光一闪,化作欣慰的笑意。
“好好好,气色比先前更好了!”
她轻拍着女儿的手背,声音哽咽到说不出来。
姜朔上前道:“咱们一家人,总算能真正团聚了。”
令颐笑着点头。
一行人簇拥着走进府内,令颐看着家人,心里被一种暖融融的情绪填满。
众人刚坐下喝了几口茶,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嗓音带着爽朗的笑意。
“怎么只看见爹娘,没看见你阿兄我呀?”
令颐惊喜抬头,正是她许久未见的伯聿阿兄。
他一身劲装,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眉宇间尽是英武之气。
“阿兄!”令颐惊喜唤道。
姜徽羽走上前,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多少年没见,都是大姑娘了。”
令颐微微低下头,许多年未见,面对这位英武的阿兄,她心里终究生出了几分少女的拘谨和生疏。
何氏看出她的羞赧,上前解围道:“还好意思说,你自己算算多少年没见令令了了?令令心里怕是早就恼你了。”
姜徽羽朗声一笑:“这不是在军中混嘛,没混出名堂哪里敢见自家妹妹啊?”
他对令颐道:“你哥哥我现在在赤羽军中混了个校尉,手下也管着几百号人了,总算没给咱们家丢脸。”
“日后燕珩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阿兄直接带兵打到他门前去!”
一旁的嫂嫂何氏抱着裹得严实的小娃娃,温婉地笑着。
虞氏笑道:“令令还没见过衡儿呢,快,让他小姑姑瞧瞧。”
令颐闻言,好奇地凑到何氏身边,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侄子。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孩子软乎乎的脸颊。
小男孩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竟对着她咧开没牙的嘴,咯咯笑了起来。
“哎呀,瞧这小人儿,多喜欢他姑姑呀!”
虞氏见状欢喜得合不拢嘴,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正说笑间,赵福忠领着几个下人恭敬上前,对着姜朔行礼。
“姜大人,此处府邸大人早已派人重新修打扫完毕,一应物什都已添置齐全,您和家眷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老奴说就是是。”
姜朔闻言拱手道:“有劳颜大人如此费心安排,感激不尽。”
他目光扫过周遭井然有序的一切,心知这其中耗费的心力绝非一句修那般简单。
令颐四下张望,却没见到那个最想见的身影,忍不住问:“哥哥呢,他怎么没来?”
赵福忠弯着腰低声回话:“回二姑娘,大人一早就被宫里请去了,说是陛下有紧要事务商议,实在抽不开身,特地吩咐老奴在此等候,务必妥善安置好姜大人一家。”
“大人说了,晚些时候得了空,必定亲自过府看望。”
令颐赶忙追问:“宫里是又出了什么事吗?哥哥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先前那场宫廷惊变给她留下了太深的阴影,她生怕哥哥再陷入那般险境。
赵福忠道:“姑娘放心,并不是什么大事。”
“那就好……”
令颐放下心来,虞氏敏锐地注意到女儿神情间细微的变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
待众人在姜府安顿下来,令颐所有的东西也都从颜府搬了回来。
仅仅是从那些精心打理、无一不显珍贵的行李物品中,便可窥见颜彻待令颐是何等细致周到,远超寻常。
虞氏看在眼里,心下几番思量,将芳菲唤至内室问话。
“这些年来,有劳你悉心照料二姑娘,姜家必不会薄待你。”
芳菲福神行礼:“都是奴婢的分内事,不敢说有功。”
虞氏点点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还有一事我想知道,二姑娘这些年在府内的生活如何,尤其是,和颜大人是如何相处的?”
芳菲心中一凛,听出夫人话中的深意。
她生怕坐实了那种不可言说的猜测,小心回话:“回夫人话,颜大人待二姑娘极是爱护,事事亲力亲为,关怀备至,如同亲妹一般。”
“大人对二姑娘的照拂,府中上下皆有目共睹,夫人大可问问他们。”
她言辞恳切,却极有分寸地将那些过于亲昵的细节省去。
譬如大人每夜必亲至二姑娘闺房中,哄她安然入睡才离开。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芳菲敛身退下。
虞氏将手中茶盏缓缓放下。
虽未问出什么明面上的错处,可芳菲回话时一闪而逝的犹豫与眼底藏不住的惊慌,却让她心下愈发沉了几分。
芳菲一定隐瞒了什么。
她越想越不安,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当晚,她寻到姜朔。
“夫君,我看令令和燕家那桩婚事,还是尽早办起来为好。”
姜朔正翻阅书卷,闻言略显诧异:“怎么忽然又提起此事?可是今日听到了什么风声?”
虞氏轻叹一声,语气中满是为人母的顾虑:“女儿家大了,终究不便久留家中。先前令令和颜郎君已解了兄妹名分,本就惹人注目,之后令令却又在颜郎君府上住了这些时日。瓜田李下,难免惹人闲言碎语。”
“早些将婚事定下,风光大嫁,也免得日后横生枝节,于她名声有损。”
姜朔放下书卷,神色也凝重了几分。
“夫人是担心,浔之与令令之间,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情愫?”
他略一沉吟,又道:“浔之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他君子端方,克己复礼,当不至于……”
虞氏打断他:“颜郎君于我们全家恩重如山,我心里自是感激。可恩情归恩情,若兄妹之间失了分寸,便是另一回事了。”
“我并非信不过颜郎君的品行,只是,终究觉得不妥。他们毕竟做了这些年兄妹,人言可畏啊。”
姜朔沉思良久,终是颔首。
“你说得是,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尽快为令令操办婚事罢。”
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们未曾在她身边尽到父母之责,她的婚事,必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绝不能委屈了她。”
虞氏点头:“好。”
她像是自我宽慰般:“若颜郎君果真只将令令视为妹妹,届时便请他正常出席,以义兄的身份为令颐送嫁,全了这份兄妹情谊,也全了礼数。”
“都听夫人的。”
第69章 第69章“姑娘和大公子也很般配……
姜府上下开始为令颐的婚事忙碌起来,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
姜朔亲自过问宴请名单,反复斟酌,生怕遗漏了哪位重要宾客,又恐安排不当失了礼数。
虞氏更是事无巨细,从嫁衣的纹样到聘礼的回礼,无一不亲自操心,隔几日便要与管家核对各项事宜,力求尽善尽美。
这日,虞氏领着几位手艺精湛的绣娘来到令颐房中,要为嫁衣量体裁衣。
绣娘笑着展开各色绫罗绸缎,恭敬问道:“二姑娘,您瞧瞧这云锦的色泽可喜欢?或是这苏绣的蝶恋花纹样?还有这缠枝莲的,寓意都是极好。”
令颐怔怔地看着那些鲜艳的绸缎,目光出神,对绣娘的话恍若未闻。
虞氏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
她手指拂过一匹正红色的浮光锦,对绣娘道:“就用这个料子吧,衬肤色。纹样就选龙凤呈祥,大气又吉利。尺寸嘛,二姑娘近来好似清减了些,腰身处稍微放宽一分,余下的就按旧例来。”
“是,夫人。”绣娘连忙应下,细细记下要求。
候在一旁的四个侍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彼此交换着担忧的眼神。
四个侍女将虞氏和绣娘送出门,待人走后,芳菲忍不住叹道:“姑娘最近看着闷闷不乐的,连吃点心都不上心了,瞧着像是不想嫁人似的。”
晴雪不解:“何出此言啊?燕家这么好一桩婚事,当初在宫里,燕小侯爷跟咱们姑娘不打不相识,那会儿两人拌嘴赌气的样子,现在回想还甜得教人羡慕。小侯爷对姑娘的那份痴心,谁看不出来?”
芳菲摇头:“我自然也知道这门亲事好,只是又看姑娘这段时间心不在焉的,分明没把婚事放在心上。”
她想起之前夫人那般隐晦的询问,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玉珠附和:“是啊,之前姑娘脸上整天都带着笑,灵动得不得了,哪像现在死气沉沉的。”
晴雪一直看好二姑娘和燕小侯爷,忍不住辩解:“当初姑娘为了夫妻和谐做了那么多功课,怎会对婚事不上心呢?再说,燕小侯爷对姑娘可是极好。”
璎珞却插了一句:“可是,我觉得颜大人对二姑娘也很好啊,为了姑娘还身中箭伤,那种好也很让人心动。”
之前在江南时,姑娘和颜大人一待就是一晚上,屋内传来的那些动静,她想想就脸颊发热。
玉珠向来心直口快,也加入反驳晴雪的队伍:“燕小侯
爷好归好,可你看看姑娘现在这模样,脸色一点喜色都没有。自从搬回府里离开颜大人,姑娘话少了,整日里神思不属的,哪还有从前半分生动?”
“你们越说越离谱了,颜大人可是姑娘的兄长,哪能跟夫君相提并论?”
“可他们明明很亲密啊?”
“那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四人各执一词,声音不觉提高了些,竟有些争执起来。
正巧这时,少夫人何氏抱着刚睡醒的儿子衡儿走过来,听到她们的动静,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
四人吓了一跳,连忙敛声屏气,齐齐行礼:“给少夫人请安。”
芳菲回道:“回少夫人,没什么,奴婢们就是看着二姑娘近来精神不大好,心里有些着急。”
何氏点点头,并未深究,抱着孩子走进内室。
屋内,只见令颐正对着一本摊在膝头的小册子出神,连她进来都未曾察觉。
直到何氏走近,令颐才慌忙将册子合拢,塞到引枕下。
“嫂嫂。”令颐起身,勉强笑了笑。
何氏在榻边坐下,将咿咿呀呀想往令颐那边扑的衡儿搂稳些,温声问道:“我瞧你近日总是闷闷不乐的,母亲很是担心你。”
“可是有什么心事?同嫂嫂说说?”
令颐垂下眼睫:“没什么,可能就是快出嫁了,有些紧张吧。就像以前在同文馆面临大考之前,总觉得心里没底,觉得自己哪里还做得不够好。”
何氏闻言了然一笑:“原来是为这个,这再正常不过了。我当初嫁给你兄长前,也是这般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了好些日子呢。”
她语气轻快地说:“我听说侯府那边对这婚事极为重视,各项流程、细节、规制都按最高的来,可见对你的看重。燕小侯爷更是心急,几次三番想寻机见你,虽于礼不合被劝住了,但东西可没少往这儿送,那份心意是明明白白的。”
“我知道。”
令颐轻声应道,目光又飘向了窗外。
这些,她都知道。
何氏看着她,柔声道:“小姑娘总要长大的,迈过这个坎儿,或许日后回过头看,就会发现如今的忧虑都是多余的。”
令颐觉得嫂嫂的话句句在理,温和又通透。
可是,那些话语就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口,并未能真正落在她的心事上。
*
大殿内,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今日的朝会,大臣们觉得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因为,从上朝开始,颜首辅从始至终不发一词。
知道他脾性的众人明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忐忑不安等着,果然,待朝廷议题结束后,颜彻稳步出列。
“臣,有本奏。”
他微微抬首,目光定格在御座之上。
“臣要劾奏禹亲王,在其封地之内,纵容家奴、勾结官府,侵吞民田万亩以上,致使数千百姓流离失所,此其一。”
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抽气声。
颜彻置若罔闻,继续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一条一条罗列下去。
从贪墨军饷、私设刑狱,到结交外官、窥探禁中。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直到他清晰无比地说出最后两条:“其十七,于封地私开银矿,未经朝廷许可。其十八,私设铸炉,仿制官银,熔铸私钱,意图动摇国本。”
“十八大罪,罪罪当诛。臣恳请太皇太后和陛下依律严惩,以正朝纲,以安民心。”
话音落下,整个朝堂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随即,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颜大人,此事、此事是否还需详查?”
一位宗亲出列,脸色煞白:“禹亲王乃皇室贵胄,金枝玉叶,岂可因一面之词定如此大罪?”
“正是。颜大人,弹劾亲王非同小可,何况是此等大罪。一动则牵发全身,恐伤国体啊!”另一位大臣急忙附和。
“皇室宗亲,纵有小过,亦当以训诫为主,此乃祖宗旧例,岂能动辄问以极刑?颜大人此举未免太过!”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龙椅上的太皇太后紧抿着唇,目光复杂地看向下方波澜不惊的颜彻。
“颜卿所奏之事,关乎天家颜面,牵扯甚大。禹王纵有不是,亦当念其血脉,慎之又慎。皇帝当以仁孝治国,毋寒了宗亲之心。此事,容后再议吧。”
此言一出,方才那些反对的臣子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松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出面,便是这朝堂上最重的砝码,颜彻再权势熏天,难道还能驳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不成?
“不可。”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颜彻身上。
只见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畏惧或惶恐。
他再次拱手,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冷硬:“陛下和太皇太后仁慈,乃天下之福。可,国法如山,岂可因亲废法?”
“禹王之罪,证据确凿,若今日因循旧例,轻轻放过,则国法何以昭示天下?朝廷威信何存?”
他微微侧身,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刚才跳得最凶的几位宗室和朝臣。
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感到颈后一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至于太皇太后所虑动摇国本,臣以为,正因要固我国本,才更需铲除蠹虫,清朗乾坤。否则,今日有禹王私铸,明日便可有效仿者拥兵自重。届时,动摇的便不只是颜面,而是真正的江山社稷。”
他掷地有声:“北衙禁军、京城戍卫、乃至京畿三道府兵,皆已整肃完毕,随时可应对任何不测。臣,一片赤心,请陛下和太皇太后圣裁。”
他没有明说,但每一个字都是在说:军权,已尽在我手。
那些原本还想反驳的武将们,此刻都死死闭上了嘴,冷汗涔涔而下。
他们比文臣更清楚,颜彻口中那轻描淡写的整肃完毕意味着什么。
那是,对整个大周朝绝对的掌控。
三军皆被他掌控,甚至他手上还有效忠于他的赤羽军首领秦放。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死寂。
众人再看向那殿中的绯色身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此人,已经超出了他们对臣子的认知。
他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出了鞘的凶刃,冰冷,锋利,只为达成目的,毫无转圜的余地。
颜彻说完,珠帘之后,再无声息传出。
*
这日,春光明媚,令颐与嫂嫂何氏一同坐在廊下绣花。
细密的针脚在绸缎上游走,何氏手下的一朵缠枝莲渐渐成形,栩栩如生。
而令颐手中的绣绷上,那对鸳鸯却绣得歪歪扭扭,色彩也配得杂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心浮气躁。
“这里,针脚要再密一些,由外向内收线,颜色过渡便自然了。”
何氏放下自己的活计
,指点着令颐的针法。
令颐依言试了试,却仍不得要领,反而差点扎到手指。
她有些泄气地放下绣绷,目光怔怔地落在那些彩线上。
若是往常,她定要撅着嘴跑到哥哥面前,扯着他的衣袖,将这讨厌的针线活计抱怨一番,说不定还能借此躲了这功课。
可如今……
她眼神一黯,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空落。
何氏察觉她的异样,温声道:“我未出阁时,也常如你这般,对着嫁衣发呆,心里满是迷茫,不知前路如何,未来夫婿性情怎样,姑舅是否慈爱。只觉得眼前雾蒙蒙一片。”
她说着,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你看,如今我和你兄长,衡儿也这般大了,日子不也过得和和美美?有些事啊,并非一定要事前都想得明明白白。循着日子往下过,或许走着走着,幸福也就来了。”
令颐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丝线。
她觉得嫂嫂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温婉通透,是过来人的体悟。
可心底却有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反驳:不是这样的。
有些事,怎能不想明白?
若是糊涂着走下去,走错了路,错过了真正重要的东西,那该怎么办?
可她看着何氏温柔恳切的脸,看着一旁摇篮里咿呀学语的小侄子,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第70章 第70章送她出嫁?不如杀了他……
出嫁的日子最终定在了三月二十。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还赶上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
等待的这段日子,令颐觉得格外漫长而沉闷。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哥哥了。
自从与爹娘团聚,搬回姜府后,颜彻仿佛就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他从未主动派人来问过她一句,更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传来。
她几次三番想找个由头回颜府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一眼,却总被母亲虞氏以各种理由拦下。
不是要核对婚礼流程,就是要试穿新改的嫁衣,或是挑选搭配凤冠的首饰,琐事繁多,让她抽不出半分空闲。
这日,她独自坐在闺房窗边,对着窗外抽芽的垂柳发呆。
忽然,璎珞脚步轻快地跑进来,神色急切。
“姑娘姑娘,颜府那边的赵总管来了!”
令颐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赵总管来了吗!”
她什么都顾不上,提裙便小跑着奔向正厅。
到了厅前,只见父亲姜朔正与赵福忠叙话。
令颐兴冲冲地踏入厅内,目光急切地掠过赵福忠身后,却并未见到她想见的人。
“赵总管,哥哥呢?他怎么没一起来?”
赵福忠忙躬身行礼,脸上堆着惯常的恭敬笑容。
“二姑娘,老奴是奉大人之命,特来为您添妆的。”
他侧身示意,身后几名小厮抬进来几只沉沉的樟木箱子。
“颜府赠给二姑娘江南云锦二十匹,赤金红宝头面一套,和田玉如意五柄,古玩摆件十套……”
令颐看着那些华丽的东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样样价值不菲,挑不出错处,规整得如同礼单上最标准的范本。
可是,没有一件是她偏爱的样式。
以往,无论她喜欢什么,颜彻总能细心察觉到,并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她惊喜。
而这些物件,仿佛只是履行义务的馈赠,与她认知里那个会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她的哥哥截然不同。
令颐怔怔地看着,心头漫上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委屈。
这不是哥哥的风格,这些也不像是给她的东西。
姜朔也察觉出异样,微微蹙眉,问赵福忠:“浔之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总觉得他近来似有心事。”
赵福忠脸上的笑容未变,腰却弯得更低了些。
“姜大人明鉴,大人近来确是不易。朝中事务繁杂,宫中与宗亲那边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大人每一步都很艰难。”
他语焉不详,却足以让人想象其中的腥风血雨。
姜朔面露忧色:“若有需要我帮忙之处……”
赵福忠立刻接口:“大人吩咐了,请您安心,一切他自有主张。您还得忙着送二姑娘出嫁,大人不愿麻烦您。”
“大人交代说,还有一事。”
他顿了顿,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大人还让老奴转告,二姑娘出嫁那日,他……恐怕无法前来出席了。”
“什么?!”
此言一出,不仅是令颐,连姜朔都震惊当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颜彻有多在意这个妹妹,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的及笄礼,他办得比公主册封还隆重,她平日稍有不适,他能撇下满朝文武疾驰回府。
如今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出嫁之日,他竟会缺席?
“这、这是为何?”姜朔难以置信地问。
赵福忠垂下眼皮,避开了令颐瞬间苍白的面容和惊痛的目光,重复着那套早已备好的说辞。
“如今朝局不稳,风波未定,血流得已经够多了。大人此时,实在不宜在如此公开的场合露面,恐生事端,也怕冲撞了二姑娘的喜气。”
话已带到,礼已送到,赵福忠不再多留,恭敬地行礼告退。
令颐呆立在厅堂中央,望着那几箱冰冷而陌生的“添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哥哥不仅不来,连他送来的东西,都变得如此陌生。
姜朔看出女儿的怔忡与失望,心中暗叹,放柔声音招手道:“令令,来。”
令颐抬起眼,委屈巴巴地走到父亲跟前,用指尖擦了擦悄然湿润的眼角。
姜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声安慰:“你浔之兄长或许是近来朝务实在太繁忙了,脱不开身。但他心里一定是惦念着你的。你瞧,这不是还特地遣人送来这么多添妆之礼?”
“你如今是大姑娘了,马上就要出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要学着坚强些,可不能因为这些小事难过,知不知道?”
令颐吸了吸鼻子,强压下喉间的哽咽,低低应了一声:“女儿知道了。”
姜朔见她这般懂事,心中微软。
“令令乖,放心,爹和娘一定会为你打点好一切,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绝不叫我儿受半分委屈。”
令颐没有再说话,朝前一步,轻轻投入父亲温暖宽厚的怀抱中,将泛红的眼眶藏进父亲的衣襟里。
……
回到颜府,赵福忠未敢歇息,即刻向颜彻回话。
阴冷潮湿的牢狱之中,颜彻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姿态闲适。
他对面,镣铐加身的禹王瘫坐在草堆上,衣衫褴褛,却仍强撑着几分皇室贵胄的倨傲。
颜彻又恢复了从前那种令人胆寒的状态。
面容平静无波,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压迫感。
他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丝帕擦拭着手指,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不洁之物。
禹王并未如寻常囚犯般愤怒嘶吼,只是发出一阵低哑的冷笑,带着彻骨的嘲讽.
“呵……这么多年了,颜浔之,你终究还是对本王动手了。”
颜彻缓缓抬眸,声音温和:“是啊,一晃眼,你我都到了这个岁数了,时光真是残忍。”
他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却照不进丝毫温度:“殿下可还记得,当年你才学平平,于你父亲面前不得青眼。而我,不过略得了几句神童的虚名,便引得你妒火中烧,寝食难安。”
他的语气平稳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就为这点可笑的嫉妒,你便构陷我父亲和长姐,将他们送入黄泉。”
“王爷,您说,这笔债,我该不该讨?又该如何讨?”
禹王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
颜彻轻轻向后靠去,姿态优雅,仿佛一位耐心的先生在看愚钝的学生。
“其实,我早就能让你死上千百回。留你至今,不过是因为你的命,你的罪,你的死,恰好还能为我铺就最后一级台阶罢了。”
“王爷,您总算还有这点用处,当不必妄自菲薄。”
他字字句句温和有礼,却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绝望。
赵福忠垂手侍立在一旁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他觉得,自二姑娘离去后,大公子身上那点仅存的温度也随之消散了。
如今的颜彻,冷血无情,毫无波澜。连带着整个颜府,都如同一座坟墓。
怪不得他今日看段大夫都郁郁寡欢,时常感叹一身岐黄之术再无
用武之地,收拾药箱去外头医馆寻些事做了。
待颜彻审问完毕,起身走出牢房,慢条斯理地净手时,赵福忠才敢上前,低声回话:“大人,添妆的物事,已按您的吩咐,送至姜府了。”
颜彻慢条斯理地净手,淡淡“嗯”了一声。
“她有什么反应?”
赵福忠喉头一哽,谨慎回道:“二姑娘自是极想念您的,见到老奴,第一句便是问您为何没去。”
颜彻沉默着,将那方丝帕丢入一旁的火盆中。
帕子被火焰迅速吞噬,化作灰烬。
赵福忠看着他那冷硬的侧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终究没忍住,脱口而出道:“大人,您真的不去送二姑娘一程吗?”
话一出口,赵福忠便悔了。这简直是句彻头彻尾的废话。
果然,颜彻只是垂眸,看不清眼中情绪,周身的气息却愈发冰寒。
赵福忠心底霎时一片清明,甚至带了几分自嘲。
让大公子去给二姑娘送嫁?亲眼看着她走向别人?
他还不如指望大公子立刻剃度出家来得更实际些。
*
颜彻在朝堂之上掀起的腥风血雨,终究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淮容侯府。
暖阁内,淮容侯燕平昌听着心腹汇报近日朝中巨变,尤其是几位世交重臣接连倒台的消息,面色愈发阴沉。
他猛地将茶盏顿在案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好一个颜浔之,真真是个疯子!竟真敢将刀锋对准世族根基,他这是要掘断我等传承百年的命脉!”
一旁的燕珩也蹙了蹙眉。
经过西北历练,比起从前那个只知走马章台的少年,他对朝局风向也多了几分敏锐。
“父亲,依儿子看,此人并非一时兴起。他隐忍多年,步步为营,如今发难,怕是早已存了彻底清洗朝堂、重塑权势格局的心思。这一切,只怕都在他谋划之中。”
“谋划?哼,不过是条得了势便猖狂的疯狗!”
燕平昌语带不屑,强自镇定道,“至少他还不敢轻易动我们燕家,你爹我手上终究还握着些实在的兵权,不是那些任他揉捏的文官。”
“再说,如今他的宝贝妹妹马上就要嫁进我们侯府,有这层姻亲关系在,他总不至于连自己妹妹的姻缘和前程都不顾吧?”
燕珩闻言,脸色并未舒展。
他正色道:“父亲,我求娶令颐,只因她是令颐,与我心意相通,并非为了什么拿捏颜浔之的把柄。此事还请您切勿混为一谈。”
燕平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幼稚的笑话,上下打量了几眼自己这个日益有主见的儿子,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糊涂!天真!你以为这桩婚事只是你小儿女之间的情情爱爱?这是两大府邸的联姻,牵扯的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从你决定娶她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站在了棋盘上,成了局中人。”
他站起身,声音沉冷。
“如今风暴将至,你想独善其身?想过你的安生日子?颜浔之若胜,你我或可借势,颜浔之若败,你以为他的政敌会放过我们这门亲戚?这早已不是你想不想或是愿不愿的事了!”
燕珩迎着自己父亲锐利的目光,俊朗的脸上却毫无退缩之意。
他沉默片刻,眼神愈发坚定,清晰而有力地回道:“朝堂纷争,权力倾轧,儿子或许无法全然避开。”
“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护令颐周全。这是我燕珩给她的承诺,与她是谁的妹妹,无关。”
他一字一句道。
“好罢,好罢,就算为父多嘴了。”
燕平昌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嗤笑一声“天真”,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