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今东突厥已灭,数十万降民归顺大秦,漠北大片土地空置,皆为薛延陀所蚕食鲸吞。薛延陀原本受到东突厥压制,屡屡向我朝求援,先前作战的时候他们也颇有助益,可如今,东突厥灭国,他们不思教训,反倒想着要做下一个东突厥,竟然敢拖延岁供!依我看……”
“先前漠北连年大雪时也没见他们拖延岁供,今年光景分明比往日更好些,也再没有个东突厥压在头上,薛延陀这样做分明是起了反心!”
“薛延陀吞并了东突厥的土地,也收容了那些在战场上逃亡的、未曾归顺大秦的残余部众,显然怀有不轨之心。薛延陀才刚发展起来,尚且势弱,若是以后兵强马壮,未必不会剑指中原。”
“是啊!夷狄禽兽,畏威而不怀德,若是姑息放纵难免会有后患。陛下,臣请战漠北!”
“可是东突厥方灭,再起干戈恐怕会生灵涂炭,更何况穷兵黩武,终非正途。”
“你!此战显示我大秦国威,如何就成了穷兵黩武?况且分明是薛延陀拖延岁供在先,你真是胡搅蛮缠!”
“启禀陛下,薛延陀只是拖延岁供未必要反,但吐谷浑却是已经进犯凉州。陛下,还请先……”
“吐谷浑势弱,即便进犯也只是小打小闹,一旦听说秦军开发立时便会如鸟兽散。依我看,还是防范薛延陀更为要紧……”
薛延陀拖延岁供,吐谷浑又进犯凉州。众臣们分为两派,一派说该打仗,另一派说不该打仗;说该打仗的那一派吵着吵着又自相争执起来,一边说该打的是薛延陀,另一边却又说该打的是吐谷浑;吵着吵着,又有一派冒出头来,说不如分兵两头作战,一起攻克,很快又有人抓着他们斥骂,说分头作战两头挑担子,一个不慎便是胡马度关南下。
太极殿上,穿红着紫的大臣们掐着腰争论不休,底下吵得乌烟瘴气,大秦皇帝坐在龙椅上也是大皱眉头。武官天天嚷着要打仗,文官天天嚷着说要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每日朝会都是吵,吵来吵去吵不过了就来找他要公道,真是烦不胜烦。有时候真恨不得让内侍们撤去暖炉,反正这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也不必再用暖炉取暖了。
喝了两口茶顺了顺气,眼眸一转,突然瞧见站在人群中的江铣。
武官们个个火气急躁,恨不得撸起袖子来当场以武服人,江铣八风不动地站在他们中间,清隽文弱得像个读书人。
哦,也确实是个读书人,政启十七年的进士,皇帝亲自点的探花郎。
众人争论不休,江铣却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地一言不发,像是在走神。
皇帝清了清嗓子,大殿立时安静下来。
“中郎将,”皇帝抬起下巴示意江铣回话,“众人各抒己见,你却似已胸有成竹,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左卫大将军兼刑部尚书裴方正当即面露喜色,他是最为强硬的主战派,方才也热意请战。而斥责他穷兵黩武的尚书右仆射长孙越则轻轻皱起眉头朝江铣看去,眼神晦暗不明。
江铣如梦初醒,上前行礼道:“回禀陛下,臣所掌内府只负责长安防卫,边境之事,臣不熟悉,众位大臣卓识深远,臣怎敢妄言。”
这下所有人都朝他看来,那眼神像是在说:你在放什么狗屁。
“你在放什么狗屁!”裴大将军立时跳起来,“你不是在并州待了三年吗?先前与东突厥作战
时,你率领六百骑兵深入敌营生擒可汗何等勇猛,如今却为何如此怯战!难道东突厥打得,薛延陀你打不得?!”
长孙越忙道:“将军此话差矣,好战并非勇猛,不战也并非怯懦。”
“我看你就是害怕!我就不明白了,东突厥咱们都打下来了,区区一个薛延陀……”
“裴卿!朝堂之上,怎可如此粗鲁。”皇帝皱眉点了点裴方正,又看向江铣,“朕记得,今日是裴家新妇回门吧,中郎将是惦记着这件事?”
江铣没答话,裴方正却先一步熄了火。
可皇帝也没放过他,而是笑道:“裴卿,听说民间新妇三日回门,新郎官要陪同着上娘家,不知老国公今日会不会……”
裴老国公正是裴大将军的亲爹。老国公年至耄耋娶新妇,那日去迎亲的正是裴方正的庶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大趣闻。皇帝面带揶揄,众臣也跟着会心一笑,只有裴方正,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绿着一张老脸不吱声。
被这么一打岔,北征之事暂且搁置,朝臣们很快又进入下一个议题。没人再问江铣的话,他便垂手回到原位。
下了朝,江铣顺着人流往外走,裴方正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来。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薛延陀大肆囤兵又拖延岁供,分明迟早要反。右卫大将军空悬已久,将军又是个吃荫封的,没本事的废物,何不趁此机会取而代之?虽说现下陛下只封你做中郎将,只让你掌领内府,但漠北若有战事,你必能大展手脚。你好好的一个将才,当真不想再出长安了?”
“薛延陀尚未南下。”
裴方正皱眉:“他们只是在积聚力量,与大秦迟早会有一战。半渡而击之总好过等他们兵强马壮再打,你……”
江铣朝他拱了拱手:“末将家中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你家里怎么这么多事……喂!你今日又不上值吗?!”
……
江铣离开皇城之后并未回家,而是去了西市的小院子,这个院子是他早就买下的,先前何氏和孟壮便住在此处,如今他们走了,这院子正好空了出来。
他走进内室,桌案上正摆着一张地图,线条纵横交错,画的是长安各坊地形,已经查找过的地方都被划了记号。
那晚江铣不顾夜禁,连夜跑遍长安西侧的三道城门,都说没人见过孟柔,天亮之后,他又带着人亲自在西市反复查问,还使钱让市正留心着,可也都没有下落。
松烟奉来热茶,副将吴丰接过手递上来。
“将军,长安城两市一百零八坊,这样大海捞针地要找到什么时候。左右您已经托付了县衙,那些不良人很有些门路,明处暗处都布了人,孟娘子只要出现,必然会有消息。”吴丰道,“您等着消息就是了,何必再亲自一一寻过去?”
江铣点着地图筹算路线:“这并非公务,我自己去就是,你不必跟着。”
您还知道有公务啊。吴丰苦着一张脸:“我还是同您一起找吧。”
早点找着人,江铣也能早点回公廨处理公务。
“万年县那边怎么说?”
松烟答道:“将军上朝时,小的带着钱去了一趟万年县。那边的县令不怎么买账,也不肯收钱,小的只得另走县丞的门路。不良主帅也说会帮忙照看着,只是每日的银钱不能少,若是找到人还得另算,小的不敢妄自决断,恐怕还得请五郎亲自走一趟。另外,这几日春明门和延兴门确实都有伪造过所想要出关的,但那都是些汪洋大盗,亡命之徒,小的也使法子进去探查过,并没有孟娘子的踪迹。”
江铣撑着桌案,长出一口气。
三日了,整整三日了。长安县的大小客店,甚至连暗门子他都翻遍了,根本没有孟柔的踪迹,搜索范围扩大到万年县,人手便不够用了,他只得惊动两县县衙一同寻人。银钱流水样地花下去,找到孟柔的希望却越发渺茫。
城门处没有消息,想必孟柔是早早发觉过所有误,又或是胆子太小,根本不敢冒险出城,便在哪个地方隐匿下来了。
可她一个贱籍,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没有他的照拂,她又哪里能够安身立命?
阿孟,阿孟……
你究竟藏在哪里?
……
月上中天,渡船口岸,小吏正在盘问二人。
“你们是什么关系?因何南下江城?”
楚鹤道:“她是我的表妹。我是江城人,南下是归乡,她是探亲。”
小吏点点头,这理由同过所上写的正能对应上,夜里烛火昏暗,他眯着眼睛仔细查看,“楚……楚什么……”
“楚鹤。”
“哦,还有你,你叫林……”
“林寓娘。林下之风的林,咏桑寓柳的寓。”孟柔小声答完,复又紧张地低下头。
小吏照了照楚鹤,又照了照孟柔:“你俩是表兄妹,怎么长得不太像?”
楚鹤淡然道:“我母亲是继母,同她虽有姨表兄妹之份,但实际没有血亲关系。”
“哦,是这样。”小吏看了看过所,又看了看孟柔,“嘶……不对啊,这过所上写着林寓娘体态丰腴,你怎么瞧着瘦伶伶的。”
孟柔头皮一炸,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还是楚鹤答道:“家中亲眷过世,我二人正是要回乡奔丧。表妹哀毁过度,嗓子都快哭哑了,人也瘦了一大圈。”
这话合情合理,小吏狐疑地打着灯笼又照了照孟柔的脸,天色昏暗,过所上的描述也模棱两可,再照也照不出什么来。
小吏挠了挠下巴,合上过所道:“过去吧。”
楚鹤伸手接过:“寓娘,走吧。”
孟柔点头,含着下巴尽量遮住脸,提起包袱快步跟上。
第42章 第42章万年县
两人离开长安城已经好几天了,虽然出了城,但孟柔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便暂且跟在楚鹤的身边。
楚鹤确实是要去江城,但却不是探亲也不是奔丧,先前孟柔问起时他倒也没讳言,他原是养病坊里的弃儿,被太医署医工挑选作为药童收养,无父无母,只有个籍贯是江城的师父。
江城,这地方孟柔从没听说过,只听楚鹤说那是在南方。南方,长安已经在并州的南边,再往南下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可楚鹤也没去过江城,只听师父说过那里盛产荷花,每逢盛夏时节,满城都是莲子香气,竟比芙蓉池的荷塘更招摇。
冬日出行有诸多不便,光是御寒的衣裳便得单用一个箱笼装,出了城走在路上,便更能觉出白日太短,黑夜太长,能赶路的时间原本就少,路上的车马渡船也怠懒得很,往往要叫上三倍甚至五倍的价钱才能使得动。
楚鹤急赶着在这时节出城回乡,应当是有要紧事,可他却不疾不徐,两日的路程能分成三日走,尤其度过关卡时他总是一拖再拖,不拖到晚上绝不过关。
直到连着两次顺利通过关卡,孟柔才明白,楚鹤这是为了照顾她。
楚鹤手上的过所是他自己的,上头写的姓名、样貌、特征,包括出城的事由,都是楚鹤自己的,可孟柔手上拿着的是林寓娘的过所,林寓娘是细眉凤眼,她可以刮去眉毛,却改变不了双眼的形状。
若不是夜里烛火昏暗,她只怕早就露馅了。
撑过盘问,在运河渡口上了船,甲板上早堆满了货物,船夫半夜行船困得很,眼前二人既顺利过了关,也就免去对照过所的折腾,只把蒲扇大的手掌往楚鹤脸上戳。
“上房三两银一间,下房一人二十个铜板。”
楚鹤放下两枚拇指大的银铤:“无事不要打扰。”
船夫颠颠手,估摸着多收了一两银,便也不再废话,头也没抬地往后指了指:“尽头右转第一间。”
船舱就这么大,出行的人和货物可不少,所谓“上房”不过是个单独的小隔间,挤挤挨挨地放了张短
短的床榻,再多来张桌案都放不下。房间狭小,被褥还都泛着股霉味,可出行在外只能将就,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楚鹤坐在床榻上松了松肩膀,孟柔跟在他身后,进屋之后原地打个转,把箱笼放在了床头边。
楚鹤是出钱的那个,自然睡床,而孟柔作为随从,只能睡在地板上。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孟柔初时还有些别扭,但看久了楚鹤那副什么事都理所应当,什么事都风轻云淡的模样,她竟也有些习惯了,睡地板总比去“下房”,花上二十铜子同一大群人打通铺更好些。
孟柔整理好箱笼便出去打水,楚鹤没管她,皱着眉头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翻出衣裳垫上一层,然后才捏着鼻子倒在床上。
“楚郎君,”孟柔端着水盆进来,连忙叫他起身,“我找船家借了热水来,烫一烫脚再睡吧。”
楚鹤撩起眼皮看过去,船上过路的人多,船夫做的也是渡船的活计,并不会像客店那样准备周全,水盆原是他自用的,连带这点热水也是看在那多出来的一两银子才勉强借给孟柔。
孟柔知道楚鹤爱洁,或许做医工的都有这么些毛病,她一边放下水盆一边补充道:“我用澡豆清洗过,不脏的。”
楚鹤这才起身,慢悠悠地除下靴袜。
“怎么突然想到要水?”
孟柔整了整袖子,扬着眉毛道:“我见你腿上不舒服,应当是以前受过伤吧,想来是这几日走多了路,船上水汽又重,大概会难受。用热水烫一烫脚,气血通畅了,或许能好些。”
楚鹤泡着脚,又抬头看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腿上有伤?”
“因为……”孟柔欲言又止,顿了顿,转而道,“随便乱猜的。”
她不大自在地低下头,曾经日夜照顾一个伤重之人三年,她当然知道腿上疼痛却又尽力掩饰的姿态和模样。
那日楚鹤带孟柔出城时,说着是让她当随从侍者,但这一路上,两人却更像是搭伴同路而已,楚鹤从没使唤过她做什么,反倒还容留了她的住所与吃用,见她衣裳轻薄,又把裘衣也借给她穿,孟柔正愁着无处报答他的恩情,见他登船时步伐迟缓,看出他腿上有旧伤,便连忙打了热水来给他舒缓。
冬日里,能有这样一盆热水十分奢侈,足底变暖,多日以来的旅途劳顿也仿佛卸去大半。
楚鹤垂眸看着水盆,好一会儿又抬起眼盯着孟柔。
“你本不必做这些事。”
孟柔愣了愣。
楚鹤又垂眸去看冒着热气的水盆:“渡船南下一路沿经不少地方,还没问过你想去哪里,可有什么要投奔的亲眷?”
想去哪里?
孟柔茫然,她在安宁县长到十九岁,再之后又去长安待了大半年,除了这两个地方,她哪里也不晓得,哪里也不曾去过,就连渡船也是她头回登乘。至于亲眷,她所剩的亲眷只有何氏同孟壮,他们或许回了安宁县,又或许就在长安附近随便找个地方便落脚了。若是要投奔,她离开长安之后便不会与楚鹤同路。
她原本就是随处可去,又无处可去的,说来还得多谢楚鹤,不但给了她过所,还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
可总这么待在楚鹤身边也不是道理。
长安城的人,说一句话能有八个意思,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了,楚鹤并不需要个随从服侍,带着她反倒像是带着个累赘。
或许他这样问起,就是在隐隐催促她该离开了吧。
孟柔绞着手指勉强笑笑,小声道:“等船停靠之后,我便离开吧。”
楚鹤皱起眉头:“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你有亲眷住在那里?”
她是并州人,在南边哪来的什么亲眷。
孟柔低着头,束着手,仍是没答话,楚鹤回想刚才自己说的话,这才发现有异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说……”楚鹤斟酌着用句,可怕孟柔听不懂,便干脆道,“你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徒弟?”
楚鹤点头:“你要不要跟着我学医?”
孟柔又愣住了:“我,”她指指自己,笑起来,“我能学医?”
楚鹤面露不耐,孟柔连忙解释:“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学医呢。我是个贱籍,又是女子。而且我也不聪明,我……”
“汉有义灼,晋有鲍姑,你何必妄自菲薄。”看孟柔懵懵懂懂,楚鹤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以前也有女子行医。女子行事细致,体察入微,又不怎么爱抱怨,我早有意要收个女徒。”
行事细致,是说她方才发现楚鹤有腿伤的事吗?孟柔张了张嘴:“可那是因为……”
“更何况,”楚鹤打断她,声音很轻,“你济世救人的一颗善心,胜过千万聪明人。”
……
万年县公廨。
江铣一字一句,像含着冰渣。
“这就是你通报的……消息?”
临近冬至,天气越发冷,城里各处都开始燃起碳炉,公廨里自然也不例外。从前衙大门走进来,一路上各处都是暖意融融,热意蒸腾,唯有此地,尚未靠近便先感到一阵寒凉冷气,再走近些,还能闻到股奇异浓烈的腐臭。
这味道江铣曾经闻到过很多次,军营里,战场上,甚至刑部大牢之中,都有这股味道。
是尸臭。
县丞虽然品秩不高,但能在天子脚下当差,也并不是什么没来头的小人物,只是看着江铣通红着眼眶,一副动不动就要吃人的罗刹模样,还是不免两股战战。
“将军,中郎将,这、这不是您派人来让我们寻人嘛。这都过去多少日了,您说的那位孟娘子,咱们确实是没找到……没找到活的嘛。”
初四那日确实没有个姓孟的女子拿着假过所出城,在这之后几日也没有。不良主帅收了钱,也肯尽心办事,这几日明里暗里地就差把整个万年县倒转过来翻一遍了,就是没找着人,他们甚至把所有年龄仿佛的,样貌略吻合的女子全都描摹成画像给江铣辨认,可还是没有。
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唯一剩下的,便只有屋里这个了。
江铣一把抓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你放肆!”
县丞连连告罪,求助地看向他身边随从,松烟连忙上前劝道:“五郎消消气,卢左堂不是那等搪塞之人,或许另有别情呢?”
终究还是要靠他们寻人,江铣拧眉松开手。
县丞扁着嘴整整衣领,瞥他一眼,确实惹不起,只能拱拱手道:“将军容禀,初四那日确实无人闯关,在那之后想要伪造过所假冒出城的也都是些盗寇小贼,不值一提。但是前几日有人来报,是在黄渠里头发现具女尸,因为发现得太晚,面目有些辨认不清了……”
一边说着,一边朝后摆摆手让仵作把门打开。
“县里这几日没人报案说有女子失踪,女尸的身份暂时还在排查,也不一定就是那位孟娘子。但若不幸……将军莫怪,您只远远望上一眼,瞧瞧究竟是不是她?若当真不是,底下的人也好继续再尽心帮您追查,您说是不是。”
第43章 第43章金璎珞
今日已是十四,距离江铣托他们找人已经过去了八日,距离那位孟娘子失踪也已经过去十日。
万年县不良帅得了江铣的银子,自然是把手下全都铺出去帮忙寻人,只是万年县统管朱雀大街东侧五十四坊,这头住着的达官贵人比长安县多多了,最受圣人宠爱的晋阳公主府邸就在兴道坊,比江铣更难伺候的也不是没有。他要寻孟柔,别家勋贵、高官、皇亲国戚,那也有个什么猫儿狗儿丢了要寻,每日的要事公务并不比长安县少,可不良人全都撒出去了,这些脏活儿累活儿繁琐活儿,谁干?
江铣在战场上立过首功,又在皇帝面前留了名,县丞收受他的贿赂帮他办事,实则不是为了贪那点钱财,而是知道他如今风头无两,乘机攀点交情。
谁料八日过去,人还没找着
,县衙里的公务都快要堆积成山了。
“……仵作验过尸,年岁大略对得上,推算时日,她落水的时候在月初,也就是初三、初四,再晚不到初五,这同您要找的那位……日子也对得上。”卢县丞道,“下官去探问过,初四那日春明门附近确实有人落水,但城门防卫站得远,没看清有没有救起来。”
江铣一言不发,卢县丞看不出他想法,想了想又补充道:“但黄渠离春明门这样远,说不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也有可能是下官多想了。”
仵作弓着身子推开房门,为了减缓尸体腐败,停尸房里常年存着冰,就连冬日也不例外,一打开门,含混着腐朽味道的冷气乍然散开来,惹得县丞和松烟都遮着口鼻别过脸,只有江铣同仵作早习惯了这味道,并没有下意识避开。
所以,江铣一抬眼便瞧见了。
他终于明白县丞为何无法确定死者身份。说是女尸,实则若不是身上套着的裙裳,只怕也难以说清这到底是男是女。大概是因为在水里泡得久了,尸体皮肉鼓胀得像个一戳就破的盛满的水囊,浮肿得木床几乎放不下,简直不成个人形。尸体身躯肿胀,面目、五官也都烂成一团,舌头外翻,牙齿暴露出来,两只眼睛……那原该承装两个眼睛的框子也承装不住,两颗硕大的眼珠只得掉在外头。
县丞早料到江铣大概不肯进屋,特地让仵作摆在正门口,可一开门,当即便把他自己恶心得转过身吐了。松烟原本苍白着一张脸强忍着,可看见有人吐了,胸腹翻涌一阵,也跟过去吐了一地。唯有仵作见惯这场面,并不觉得有什么。
江铣是待过牢狱也上过战场的人,各种奇形异状、死状惨烈的尸身,他见得多了,甚至自己也差点成为其中一具。
再骇人的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可当望见屋里的情形,他却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五郎?”松烟吐过一阵,抹了抹嘴又跟上前来,“五郎,您若是辨认过了……”
江铣充耳不闻,只望着屋里的女尸怔怔发呆,松烟也只能鼓起勇气,捂着头脸往里瞥。
看清之后顿时惊呼道:
“这、这不是孟娘子的……”
女尸身形肿胀,面目也辨认不清,可是那身衣裳,那身衣裳……
孟柔不是第一回闹着要离家,她先前就闹过一场,那时江铣满府里寻人,松烟也跟着搜查过,当日江铣抱着孟柔从假山中出来时,松烟也曾给二人照过灯。
只是匆匆一瞥,原本不该给松烟留下什么印象,只是长安城里,国公府中,人人都身穿锦绣衣裳,就连马棚里牵马的小厮也不例外。反倒是孟柔,江家五郎的房里人,被找到的时候竟然穿着一身葛布衣裙。
这样简陋的衣衫,这样粗糙的布料,这样没有一丝花样的裙裳,根本不是国公府所用之物,可江铣和松烟却同时怔在当场。
县丞摸了摸下巴:“中郎将……”
江铣没应声,一双眼睛仍旧直愣愣地盯着木床上的尸体,松烟看了两眼不敢再看,连忙问县丞道:“她身上可还带着别的东西?”
县丞也不清楚,转眼看仵作,仵作连忙弓着身作揖道:“有的,有的。她手里握着枚花钱,似乎是重要之物,攥得紧紧的,小的废了好些力气才拿出来。”
说着便往屋里去,从桌案后头拿出那枚银花钱,在身上蹭了蹭双手递过去。
松烟没敢接,转头看江铣,江铣尤在怔愣,慢一步才迟缓着转开眼。
仵作手上握着枚精致的银花钱,中间开了个孔,上头原本应该系着绳子,但是早在水里泡得朽烂了,只剩下点红色的断线。
“不是她。”
江铣撑着廊柱勉强稳住身形,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过是瞬息之间,他竟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看见那枚银花钱,竟感觉劫后余生。
“不是她。”江铣又重复了一遍。
县丞急道:“哎?这、这怎么……您不再认认了?”
江铣直起身,看也没再看那具女尸一眼,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他从未见过那枚花钱,那不是孟柔的东西。江府这样的人家,一向只用金子打吉钱,成串成串地赏赐给下人,用白银打这些玩意,于江府来说太过廉价,于孟柔来说又太过奢侈。她拥有过的银物什统共就只有作为嫁妆的那支银簪子,也早熔了给他补玉佩。
那根本就不是孟柔。
一口气走出好几里,站在坊道正中央才发觉今日是骑马来的,马还拴在万年县廨,幸而一回头便看见扯着缰绳,匆匆赶上来的松烟。
“五郎,您……”松烟欲言又止,“您这几日也累了,不如回去好好歇着,明日再继续找?”
歇?
江铣这几日确实没怎么合过眼,可要让他就这么回去歇着,也是万万不可能。
孟柔还没有找到,若是在他休息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怎么办。
江铣翻身上马,没回江府,也没回公廨,而是仍旧往春明门去。
所有城门,他都必得再去查问一遍。
……
江铣终究还是回了趟家,问过府中下人,确实从没有打过什么银花钱,这才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他这几日没上值,吃住都在西市那个小院子里,已经是夜禁,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多跑一趟,江铣洗漱过后便回到西厢房,直接在床上合了眼。
屋内陈设依旧,床榻也是日日有人打扫,就连孟柔都好像从没有消失过,枕畔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一伸手,却没能捞到人。
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或是因为白日刚受过一场惊吓,这一晚,他竟然梦见了孟柔。
安宁县的院落,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同孟柔亲手攒下的,他在那里住了整整三年,那也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年,每一处缝隙,每一处裂痕,他都清清楚楚。
孟柔穿着一身碧青裙裳,手里攥着枚遮阳用的蒲叶,双颊晕红,鼻尖冒汗,白生生的一个小娘子,水灵得不像话。
她就这么站在门前冲着他笑。
江铣仿佛也忘了许多事,一见着她便打从心底里发软,柔软的情绪漫上来。
“阿孟,过来。”他说。
孟柔仍是笑,眯着眼睛极高兴的模样,眉眼弯弯,挺翘的鼻头上泛着光点,连烈日都这样爱顾她。
江铣忍不住唤道:“阿孟,快过来。”
孟柔却摇摇头。
“江五,我要回家了。”她转过身,推开院门便要跨进去。
两人分明站得这么近,可这距离却越来越远似的,江铣想要追过去,两只脚却像生了根扎在地上,动弹不得。江铣顿时急道:“不准走!我不许你走。你……”
他分明就在这里,他明明就在这里,为什么她总是想着要走?回家,她家在哪?何氏和孟壮根本不配做她的家人,这世上唯一与她有牵系,她唯一应当记挂着的,分明是……
江铣急得满头冒汗,口不择言道:“我手上有你的身契,你已经被我买下来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你还能去哪里!”
孟柔果然停下脚步。
江铣松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翘起唇角:“阿孟,过来,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同从前一样。”
“不能了。”孟柔轻声说。
她转过身来,如远山的眉,如杏核的眼,五官秀致,雪肤花貌,一如从前。
可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再看向他时,却不会再为他泛起依恋的笑意。
“身契困得住活人,却困不住死人。”他从未见过孟柔这样冷淡的神情,她严厉甚至近乎苛刻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死了。”
……
夜深人静,在厢房外值守的珊瑚正撑着脑袋打瞌睡,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声音吵醒。
厢房里哐哐当当的像是在修房子,珊瑚忙敲门道:“五郎有什么吩咐?”
那声音顿了一瞬,江铣的声音传出来:
“滚。”
珊瑚不敢抗命,又不敢真离开,站在堂下揪着袖子团团转,屋里声音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在后头庑房休息的砗磲等人也都被惊醒,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贼人进院子了?”
问了半句,砗磲便被珊瑚拉到一边,两人一起对着窗户上透出来的影子愣神。
“五郎这是真疯魔了,哪有人大半夜在屋里劈柴火的。”
珊瑚连忙捂住她的嘴。
下人们在寒风中站了半晌,正要散去时,突然听见里头五郎道:“来人。”
窗上影子照得分明,他手上拿着刀,方才又疯了似的到处劈砍,众人怕他是砍够东西准备要砍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上前应声。
正缩着抱在一起取暖,里头人影动了动,房门被推开,屋里头满地的木屑跟着飞出来。
江铣一手提着刀,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串璎珞,赤金如意的璎珞圈嵌着佛家七宝,上头还坠了许多珍珠和金银珠串,一旦晃动便琳琅作响,看上去又华贵又有分量。
这是江铣砍碎床榻后在床底发现的,盛装在捧盒里,同他送给孟柔的那串琥珀璎珞并排放置在一起。
这样的宝石璎珞,他从没有给孟柔置办过,也并不是大夫人会送的廉价货。
珊瑚和砗磲一见那璎珞便低头哆嗦个不停,江铣侧目,披着裘衣缓缓走下台阶。
“说,这是从哪来的。”
第44章 第44章飞去来
正房内重新燃起了碳炉,即便江铣不常回家,这里也是日日都有人打扫的,这原本就是偏院之内的主房,也是江铣正经的起居之所。
他坐在上首,珊瑚同砗磲跪在地上,看着立在他手边的刀,不知是冷得还是怕得,都有些发抖。
“……七娘子,不对,是忠国公夫人。”上回江婉回门时,家里上下便改了称呼,珊瑚道,“忠国公夫人于流觞亭设宴,请了孟娘子去做客。
“这璎珞原是二少夫人的嫁妆,人人都知道的。那日在宴席上,孟娘子看着这璎珞喜欢,便当众向郑娘子讨要,郑娘子当着客人的面不好推拒,便解下来送给了孟娘子。可后来孟娘子的衣裳被、被侍女泼湿了,中途离了席,或许是手忙脚乱,没能顾得上拿这璎珞,郑娘子便让石榴亲自送了来院里。”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砗磲道,“府里人人都是这么说。”
江铣盯着那璎珞好一会儿:“你们听见了,确实是她自己要的?”
珊瑚同砗磲对视一眼,嗫喏着不敢说话,江铣持刀在地上点了点,两人立刻摇头道:“是听府里人说的。”砗磲又多添一句,“人人都这么说,应当无误吧。”
“所以那一日,你们竟是让她自己去赴宴。”江铣视线缓缓扫过两人,“好厉害的奴婢,你们倒比她更像主家。”
“五郎容禀,孟娘子并没叫让人跟着,奴婢们并不知道……”
江铣几乎要被气笑:“你们是从东院来的,在东院里,你们也是这样当差?”
两个奴婢立时磕头谢罪:“五郎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哈!现在孟柔走了,她们便是想要再轻慢也无处可施。
“自去领家法。”
“五郎!五郎求您饶命!五郎!”
砗磲仍在求饶,珊瑚瞥了眼他脸色,连忙拖着砗磲一道出去了。
现下还只是受家法,再求下去,保不齐当真要丢命。
婢女们出去跪在堂下领罚,江铣听着她们的痛哭声,手指缓缓蜷起。
他素来知道江府下人很有些拜高踩低的本事,但他没想到,就在他自己的院子里,连侍女也敢对孟柔不恭敬。
江婉笄礼那日孟柔落水是为救人,江铣原本没有多想,只把所有事情记到大夫人头上,可他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日孟柔为什么会掉进水里,她不懂规矩,更不懂得世家名门那些见不得光的道理,身边无人随侍,无人提醒,她见着有人落水便理所当然地去救。
若是珊瑚和砗磲随侍在侧,她何至于此。
那日孟柔被崔有期按在堂下掌掴,是否也是这般痛哭不止?
至于这件璎珞,满府里都说是孟柔自己要的,郑瑛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推脱才送给她。可孟柔若当真喜欢这璎珞,拿到手后为何从没见她戴过?反倒藏在床底下。
像是根本不想看到这物件,又或是根本不敢看。
世家高门的女郎,便是羞辱人、磋磨人,也别有一番本事。若说大夫人那两担箱笼是默不作声地下了孟柔的脸面,郑瑛的这一串金璎珞,便是当众踩了孟柔的脸面。他几乎可以想见那日情状,孟柔素来笨口拙舌,又是那样的出身,同郑瑛、江婉这些人说话,天生便低了一头,只怕糊里糊涂被人欺负了也只知道哭,连骂回去的本事都没有。
可笑他那时见孟柔同傲霜交好,见她努力学规矩,还以为她是被江府的金银富贵迷了眼,当真想着要做一个面壁虚构的高门贵妇人。
他从未想过,他自己已经不是安宁县的江五,孟柔如何还能是从前的阿孟。若是不学会规矩礼仪,若是不学着穿戴那些不合适的首饰衣裳,若是没有强撑出一副不属于她的高贵躯壳来,她怎么能抵御那些明里暗里的打量和私语。
江铣原该保护她的。
他原该为她撑腰,为她出气。可他做了什么?孟柔上京以来,他送过她的唯一一件首饰,竟是一件琥珀璎珞。
一件璎珞。
他从未见孟柔佩戴过。
可他竟从未生疑,从未在意。
……
正午时分,一行人抬着箱笼从偏院出来,浩浩荡荡地往南院走,似乎是怕动静太小,旁人不知道,甚至特地绕远路在后花园转了一圈,也不怪他们绕路,要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大大小小竟有几乎上百个箱笼。最后一抬还没出偏院门,前头南院门前都快站不下人了。
石榴听得通报慌慌张张赶出来,满地都是开着盖子的箱笼,打头的是满满两箱金银珠宝,翠玉的对镯、硕大洁白的珍珠串、镶嵌各色宝石的步摇,全都不要钱似的堆放在一起;再往外一圈是成匹的鲛纱、锦缎、织金,毫无章法地叠得高高的,最顶上的没放稳,掉落在地上也没人管;后头尚未来得及放下的,则是些对瓶、假山、奇石之类的摆件,十分珍奇,但搬抬的人手脚粗笨,动作粗鲁,十成十地暴殄天物。
周围仆从洒扫的洒扫,整花木的整花木,看着像在忙活,实则都竖着耳朵、斜着眼睛往这边探看。
石榴气得俏脸通红:“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江铣袖手站在门边,连个眼神都没给,松烟上前作揖道:“咱们五郎是来给郑娘子道谢的,小小礼仪,不成敬意。”
这样声势浩大,哪里是道谢,明明是上门来示威。
石榴气得直跺脚,可她一个下仆,冲着松烟还敢甩脸色,对上江铣便没了胆气,跑回屋里一小会儿,又有位嬷嬷一道走出来,嬷嬷是郑瑛的陪嫁,也是她的奶母子,便是在二郎和郎主面前也有几分脸面,又是从郑家出来的,见多识广,并不怎么怕江铣。
“五郎当真客气,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您还是领回去吧。”
江铣终于拨冗看过去。
“某今日上门,是为多谢二嫂相赠璎珞之恩。”江铣从手边上的箱笼捡出那串金璎珞,随手抛进院中,璎珞圈子摔在地上立时变了形,宝石崩碎飞溅,“如此贵重的物件,阿孟受不起,我便替她做主归还了。另附上这些作为赠礼,算是谢过郑娘子的照拂之恩。”
堵在门前又是砸东西又是扔东西,虽说扔的都是江铣自己带来的,可他这样做分明是打郑瑛的脸。
嬷嬷顿时变了脸色:“五郎,我家娘子是江家宗妇,怎容得你如此轻贱!”
“物归原主,某还有事要办。告辞。”
“五郎!”
江铣朝她叉手行礼,转身便要走,躲在边上旁观的郑瑛只得冲出来:“五郎留步!”
郑瑛终于肯出来,江铣挑了挑眉,回转过身复又一礼。
“二嫂还有什么指教?”
好端端一句话,让他说得杀气腾腾,郑瑛不免有些发怵,可看见院门前满地散乱着的箱笼,还有远处下仆们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她好声好气同江铣道:“五郎不愿意我送她东西,我收回也就是了,以后都不再送了。至于这些箱笼,我院里也不缺,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用吧。”
郑瑛想要息事宁人,江铣却不肯罢休。
“二嫂还记得当日是如何将东西送到我院里?”
当日,石榴也是这般声势浩大地领着一群人,强行把东西塞到孟柔怀里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嫂诗礼传家,深知孔孟之道,既然愿意这样送礼,想来也是很愿意这样收礼。”江铣笑意森森,“我上门道谢,怎么能不投您所好。”
郑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石榴也惨白着脸,缩着肩膀直往后头躲。
说是送礼,但当日石榴分明是打着郑瑛的旗号声势汹汹地去偏院欺负孟柔。今日江铣找上门来,主仆俩却一个赛一个的不敢吱声。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
江铣替孟柔出了气,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强权,孟柔已经在郑瑛手上吃过苦头,受过委屈,就算现在讨回来,那些委屈和痛苦终究是已经受过了,就算出了气,又能弥补多少?
何况孟柔也看不见。
江铣索然无趣,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郑瑛冷笑一声。
“五郎院里这么多好东西,若是当日肯让她用一用,她又何必要到我跟前来。我是赏了她一件璎珞,她一个庶人,璎珞上随便一粒石头便够她全家吃一辈子,难道不好吗?何止于你这样生气。你觉得我轻贱她了?可她进了江府之后,是谁同她不清不楚地白日宣淫,又是谁将她贬良为贱让她不明不白地做个房里人。你自己都这样待她,还指望旁人将她当成正经人吗!”
江铣眼神彻底冷下去:“二嫂,你怕是疯了。”
郑瑛却笑起来。
他们两个站在这里,究竟谁更像个疯子。上回孟柔失踪,江铣半夜三更地使人搜到她院前来,她已是忍过一回。这次他又拉出这样大的阵势在她跟前闹事,也是为了孟柔。
知道他的底细,郑瑛便没那么怕他了:“你不顾家族声誉,惊动两县公衙为你寻人,又日日到城门处点卯,如今满城里谁不知道你江铣丢了个房里人。区区一个房里人,没名没分,连个婢妾都算不上,可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她是你的妻子。
“太可笑了,她竟然说她是你的妻子。你为个死人同我置气,可是就连你自己都在轻贱她、羞辱她。如今人死了,你倒是知道心疼了。”
郑瑛说的每个字都踩在江铣跳动的神经上,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说:“她没有死。”
郑瑛一愣:“什么?”
江铣重复道:“我说,阿孟没有死。”
郑瑛看他好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她都快要开始可怜他了。
“怎么没死。你手上拿着她的身契,她是个奴籍,又没有过所,难道还能跑出城外吗?你搜了这么多日,长安、万年两县不良脊烂倾巢而出,城门值守也因为你被多次申饬,可除了那具女尸,你还找到了什么!”
这几日江府原本就在风口浪尖,江铣寻人动静不小,自然也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之一,万年县让江铣认尸的消息,只怕郑瑛比他本人知道得还早些。
郑瑛道:“你分明已经找到她,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第45章 第45章阴阳隔
江铣猛地抬眸,眼中是毫不克制的杀意。那是在战场上尸山火海淬炼出来的冷,是真正饱饮过人血的刀,江铣如今的功绩,是他一刀一枪、一条条人命堆叠起来的。郑瑛瞬间汗毛乍起,下意识后退半步。
“你、你想要做什么?!”
正在这时,有小厮跑过来通报:“五郎,郎主叫您去书房议事。”
江恒找他能议什么事,不过是得知江铣在南院找郑瑛的麻烦,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什么意外而已。
江铣目光下落,看向郑瑛的肚腹,那里头藏着个孩子。
孟柔也想要个孩子。江铣漫不经心地想,他们成婚三年,原本也该有个孩子。
郑瑛瞬间抬手护住肚腹,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嬷嬷同石榴硬着头皮挡在她身前:“五郎!郎主的命令你也不听吗!”
江铣看着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轻笑。
“二嫂所赠,我已经替阿孟全数归还。”
躬身行过礼,便带着一大群人走了。
远远看着江铣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但郑瑛心跳仍是剧烈。
她毫不怀疑,方才若非江恒派人打断,江铣恐怕真会杀了她。
满地箱笼被主人弃置在地,郑瑛此时再看,竟也不觉得耻辱,只是后怕。
过了好一会儿,江谦从里屋探出个头:“走了?”
郑瑛胸膛又是一阵起伏。
“你不如躲到开春再出来。”
江谦摸摸鼻子:“哎,你也别怪我躲,这事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同我又有什么干系?”看着满地的东西,啧啧有声,“老五不声不响地倒是攒了许多东西,咱们也不算亏。”
郑瑛已经懒得再同他多说什么,江谦也没指望她回答,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这便是她的夫家,这便是她的夫君。
郑瑛闭上眼,泪水顺着腮边滑落。
……
江铣加快步伐往书房去。
多浪费一刻时间,便会晚一刻寻到孟柔,他已经浪费了一上午的功夫,不管江恒要打要骂,最好都痛快些,他好领了罚出去寻人。
刚过了桥,松烟急匆匆赶上来拦住他:“五郎。”
“有消息了?”
松烟叉着手,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个消息,只道:“门房处有玉匠上门,说是玉佩已经修好了。”
江铣蹙眉,什么玉佩?
松烟小声提醒:“我听他形容,像是先皇后赐下的玉佩。”
江铣想起来,他说的应当是那块羊脂鸾鸟佩。那日他赶着上值,玉佩上的绳环断了也来不及修补,只得另换了一块佩上。后来发生的事又多又乱,孟柔天天闹着要走,如今也当真失去下落,他日日忙着寻人,竟没顾得上想起那块玉佩。
不过是绳环断了,随便找根绳子补上也就是了,为什么会流落到外头去?
江铣直觉此事与孟柔有关,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书房,回身往前院会客用的正堂去。
“把人带来,我要见他。”
“是。”
不一会儿,松烟便把玉匠带上堂来,那玉匠一见着江铣便跪地磕头:“见过、见过……”
松烟提醒:“这是我们府中的五郎,当朝右卫中郎将。”
“是、是,小的眼拙。”玉匠掏出个锦锻囊,双手高捧过头顶,“中郎将,您的玉佩已经修补好了。”
江铣看着那锦绣镶边的布囊,问道:“这是我遗失之物。那日找你镶补的可是个女子?”
“是、是,十月十一,小娘子是孤身来的。”玉匠一听江铣说是遗失之物,立即就把当日情状说个分明,“那日小娘子上门,拿着这枚玉佩说要重新镶补,玉是好玉,雕工精细,纹样寓意也好。我还当也是仿着……原来就是这块玉佩。但不知因何摔碎了,修补的人也不懂门道,竟在上头打了锔钉,想来小娘子也不大满意,便要让我……”
十月十一,去找玉匠的确实是孟柔。那日江铣回家回得早,孟柔却出了门不在,应当就是去找玉匠镶补玉佩了。
江铣拿过锦袋,状若无意道:“她事后可有再去找你?”
“没有,没有。某同那位小娘子约定了一个月的工期,虽然逾越了几日,可她也没上门来催问过。”大冬日的,玉匠额前竟出了一层细汗。
江铣不免失落,但也觉得理所应当。
是啊,无亲无故的,孟柔就算是要投奔,也不会去找个毫无往来的玉匠,玉匠也不会收留她。
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江铣解开绳索倒出玉佩,确实是那块鸾鸟佩,玉匠也确实尽心修补,打眼看过去,玉佩完好无损,同先
前用锔钉拼凑起来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一双振翅鸾鸟头尾相接绕成环形,正中镂刻宝相花,原先摔碎的三道裂痕以纤细金丝密密相接,若不是闪烁着的点点金光,只怕难以发觉曾经碎裂过。
玉佩镶补得这样好,江铣心底却有股寒意缓缓升起。
“这上头的银钉在哪?”
玉匠道:“郎君说的是那些锔钉?那位娘子原本也想拿回去,可里头掺了白铜,烧解下来已经不剩什么,再打旁的东西连火耗都不够。快要到年节,某家里打了些银花钱给孩子压胜,便捡了一枚抵给她。”
银花钱。
江铣倏地攥紧玉佩,心神俱震。
是那枚银花钱。
松烟也听出来了,忙问道:“是什么花样?”
两人神情严肃,玉匠不由自主也紧张起来:“某、某这里还有。迟了四日才交付,怕贵人怪罪,便又装了些来做个抵充。”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扯出钱袋,“是某自己画的花样,那日我见她十分喜欢,还饶给她一根红绳戴在脖子上……郎、郎君?”
江铣看也没看,迅速套了马,向万年县的方向飞奔而去。
……
县丞早早便得了消息候在公廨门前,不待江铣下马便作揖道:“中郎将,这闹市行马……”
江铣只把马鞭塞给他,快步往后头的停尸房赶去。
到了地方,却扑了个空。
门房大开着,原先放置在木床上的女尸已经不见踪影。
屋里到处都是水迹,仵作正在洒扫,被他揪着肩膀翻过来:“将、将军……”
“人呢?!”
“这、这……”仵作结结巴巴,求助地望向赶来的县丞。
县丞一见这架势便明白过来,叹了口气对江铣道:“随我来吧。”
前衙占地不大,县丞领着江铣没几步就走到一间厢房前,厢房门房紧闭,上头挂着厚厚的铜锁,县丞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门。
这里平日少有人来,里头也没燃炭火,只整整齐齐放着几十排木架,乍看上去像是间书房,可架子上摆放着的不是书,而是满满当当清一色的陶坛,每尊陶坛上头都贴着张写满字的黄纸。
县丞将江铣领到最里边,其余的木架都放满了,只这排还空着,上头也只放了一尊陶坛。
“就在这里了。”县丞道,“若是确认无误,您便领回去吧。”
江铣惊愕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县丞耸耸肩。
“像这样身份不明、不涉案由,又无人认领的尸身,实在太多,衙里存放不下,便会按惯例扔去延兴门外的乱葬岗,到了那里,不管男女老少、贵贱贫富,统统都得化为一堆白骨,分也分不清。有些亡者家属迟一步才来认尸,可我们上哪儿去给他们找?
“明府说,与其让这些人曝尸荒野无所依归,让生人无所凭吊无所祭奠,倒不如记录下特征,火化之后装坛收殓。一来方便存放,二来再有家属上门,便能根据死者生前相貌辨认,领回去归葬修坟,也是一样。”
江铣仍是不敢置信。
“我昨日才来过。”他像是在质问县丞,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分明昨日才来过。”
只差一日而已。
江铣盯着那陶坛,孟柔生得那样高,那样漂亮,水葱一样的小娘子,怎么可能转眼就……
他仍不信孟柔死了。即便衣着相似,即便那枚银花钱有了来处,他仍不信那就是孟柔。他飞马赶来万年县,便是要证明那枚花钱是个巧合,那具女尸不是孟柔,孟柔还活着。
可是。
人都已经烧成灰了,还有什么可确认。
“这几日城里寻人的就只有您一家,除了那位孟娘子,再无旁人报走失。她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尸身已经开始朽烂,堆了再多的冰块也存不住。”县丞也是无奈,“昨日已经让您先行辨认过,您说不是,那咱们只能按照规矩来办,总不能……总不能让她烂在那里吧。”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江铣却每一个字都听不懂。只盯着眼前的陶坛出神。
像是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中郎将……”
“五郎,五郎!”松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我找那老丈要了一枚花钱来作对照,您要不看看……”
他迟一步才赶到,看着周围满满当当的陶坛,顿时失了声。
“这、这怎么就……”
县丞不由叹气,衣样对得上,年龄对得上,就连出事的时日都对得上。事已至此,再要对照不过是因为不甘心。
不过就那么一枚小小的银花钱,倒也没谁昧他的,县丞朝陶坛的方向努努嘴。
“死者随身物件都放在这里,想要对照,二位尽可自便。”县丞顿了顿又道,“不过话可得说明白了,昨日焚烧之前,下官已经让将军辨认过了,是你们自己没认出来,况且尸身腐朽得这样严重,原本就留不下来的。往好了想,这也省去中郎将多跑一趟嘛。”
松烟实在听不下去:“卢赞府,您还是少说几句吧!”
“啧,你这小子,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咱们也只是按规矩办事,可别赖到我身上啊!”
“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五郎他……”
二人还在争论,江铣已经抱下陶坛,默然转身离开了。
第46章 第46章族与宗
【庶人孟氏讳柔,并州安宁县人,肇自初笄,归于我家】
“五郎,”松烟跨进房门,叉手行礼道,“勒镌的匠人已经联系好,石料也已经备下,工匠说,文书到达之后便能刻好。”
“知道了。”
江铣蘸一蘸墨,看松烟还没走,问:“还有什么事?”
“五郎,您当真要……”松烟看了眼摆在桌案上的陶坛,欲言又止。
自那日从万年县领回陶坛,已经过去七日了,那日江铣带着孟柔的骨灰回到院子里之后,便一直没怎么说过话,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就将陶坛放在桌案上,盯着它出神,短短几日便瘦得双颊凹陷下去。
松烟不敢打扰,食水照常送进屋,又原样端出来,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昨日,江铣突然推开门,让他去联系石刻的匠人。
这便是要准备发丧了。
原也该这样的,听县丞的说法,孟娘子是初三、初四出的事,说不定是刚逃出家门便落了水,人都死了半个月,该是时候入土为安。
可看着江铣貌似平静的神情,松烟心下惴惴,竟比先前更加担忧。
屋里供着炭火,松烟待了一会儿便觉得热,可江铣脸色却仍是青青白白,没听见松烟回话,他便继续提笔写下去。
【侍执巾栉,夙夜不违】
写到此处,笔锋又是一顿。
凡秦人丧仪,皆是墓前立碑,墓志铭放置于墓穴内随葬。
“侍执巾栉,夙夜不违”,阿孟嫁给他三年,前半句勉强算是名副其实,可后半句,江铣想起从前她对着自己卖痴撒娇,叉着腰管束他不许这不许那的骄横模样,眼中便带上丝笑意。
她从不许他过久的伏案写字,也不许他搬抬重物,这都是因为她心爱他。
后来在江府时,孟柔屡屡违逆,屡屡冲撞。
那也是因为心爱他。
墓碑是给旁人看的,可墓志铭埋在地下,不见天日,无人能瞧见,也不必再写这些官样文章。江铣提笔划去最后八个字,想了想,又划去了“庶人”二字,再然后干脆将绢纸揉起来扔到一旁,另选了张纸来写。
提笔蘸墨,瘦劲字迹落于纸上。
【阿孟吾妻】
江铣突然内心大恸,颤抖着手几乎握不住笔。
孟柔死了。
她掉进冷冰冰的河道里,淹死了。
江铣胸腹一阵剧痛,这痛楚自他那日从万年县回来之后便如影随形,每当他快要忘记时,剧痛便又席卷而来,提醒他。
他再也不会见到孟柔了。
蠢人,世上怎会有这样的蠢货!傲霜让她给他下药她便做,戴怀芹让她离开她便离开,若她安分待在江府,若她听了他的话安分待在偏院里,事情又怎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只因为一个“正妻”的虚名头衔,她同他置气,逃离出府,最后走上了一条死路!
正妻,正妻,就算在安宁县的那三年里,孟柔也从不是他真正的妻子。妻者,齐也。秦晋之匹是两姓之好,没有父母之命,何言媒妁。就算他承认孟柔就是自己的妻子,可在所有人眼里她都只会是个外宅妇,六礼都无法完备,更诳论庙见祭祖。
何况成为夫妻是什么好事吗?江恒和崔有期是夫妻,江谦和郑瑛也是夫妻,所谓举案齐眉说白了就是同床异梦,孟柔若当真是世家女郎,当真与他秦晋为匹,也不过是在母家与夫家之间斡旋牟利,一旦有了利益纠葛,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交心。她为什么非要成为他的妻子?就像在安宁县那样,他只心爱孟柔,孟柔也只心爱他,这样不好吗?!
她总是不知足。
贴在陶坛上的黄纸尚未撕去:无名氏女,生年不详,卒于武功四年十一月初,外无伤口,疑溺亡。又有朱笔补充,尸体在发现时已经肿胀腐烂,只停灵一日便焚烧了。
短短几行字,江铣已经看过无数遍,就连一撇一捺的位置都印在脑海里。
只是因为他不能让她做妻子……
碑刻的工匠已经联络好,墓穴的方位也已经定下,只待江铣写好墓志铭和墓碑,勒镌之后便能下葬。他复又提起笔。
吾妻阿孟。
孟柔这样想做他的妻子,墓志铭深埋地下不见天日,便是写上这四个字,遂了她的愿望又如何?可等江铣落笔书就后当真看见这四个字,却痛苦难当。
孟柔死了。今日写好碑刻之后,她便要落葬,何氏和孟壮走了,她在这长安城里,活着的时候是孤零零一个人,死了之后也得孤零零一个人落葬。而江铣,他出身兰陵江氏,身负朝职高居庙堂,百年之后葬于宗族坟墓,成为江氏宗祠香火不断地一个牌位,与他同穴归葬的也只会是一个面目不清的正室妻子。
他们甚至不能合葬。
凭什么?
他们分明,他们分明是……
在这一瞬间,江铣终于明白了孟柔所求为何物。
名不正则言不顺,孟柔生前不是他的妻子,死后也不会是。牌位不入江家宗祠,就连这坛骨灰也无法移入宗族墓地与他合葬。现在他还能为她书记墓志,为她操持丧仪,可等他死了之后呢?孟柔没有为他留下孩子,孟家人也不知所踪,待江铣百年之后,只怕无人会再为孟柔祭奠,也再没有人会还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孟柔。
想到这里,江铣喉结颤动,撑着桌案俯着身躯,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楚再次席卷全身,扼住了喉管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孟柔所执着的从不是要做他的妻子,对她来说,正妻之名也从不仅仅是一个虚衔。
她只是想要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就算到阴曹地府也是夫妻。
可他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江铣靠着桌案喘气,他浑身都在颤抖,浑身都疼得哆嗦,沾满墨水的狼毫掉在地上,墨汁飞溅起来染污了他的袍脚。胸腹之间郁气四处冲撞,他痛苦难当,张嘴竟吐出一口鲜血。
松烟惊叫:“五郎!”
吐出淤血之后,江铣面色由霜白转为微红,反倒比先前看着好了许多。
阿孟,阿孟……
江铣盯着陶坛许久,突然抱起陶坛起身往江府去。
阿孟所要的只有这一样,她所有的愿望只有这一样。
……
兰陵江氏簪缨世族,祠堂修整得十分宽宏华丽,前门后院都有护卫日夜把守,须臾不离,江府宗脉已成年的郎君们都是官身,公务繁忙,无暇时时祭祀,便有身世清白,心思澄净的仆从每个时辰代为敬供奉香。
这里常年燃着香,周围也都种着些香花香草,才刚靠近便有阵阵香风传来,十分熏人。门前护卫手持枪矛,一见江铣便架在门前。
“五郎安好。”其中一人道,“家祠重地,不可擅闯。五郎想要进去,可有获得郎主允准?”
江铣摇头,那两人便如临大敌,枪锋直指:“依家规,除了郎主和嗣子之外,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可进入。还请五郎见谅。”
“他们呢,难道也是江府嗣子?”
江铣扬了扬下巴,指向提着水桶和脏布,才刚洒扫完出来的下仆。
“他们、他们是进去洒扫的……”两个护卫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所谓何来。
下仆都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江府的正经主人却不能进去,所谓家规实在滑稽,又或许,家规所定下的“主家”只有府中郎主和嗣子。
狗仗人势的东西。江铣也不为难他们,当场踹断其中一人肋骨,踢起他的枪握在手里,直指另一人咽喉。
“开门。”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期间甚至没有放开手中陶坛。
有家规在前,祠堂本就鲜有人来,更是从没有谁像江铣这样强闯,在这里当守卫原本是个轻省活计,谁能料到竟会有无妄之灾。
护卫哆哆嗦嗦地打开门,看着江铣扔开枪,双手护着个陶土坛子进屋去,护卫连忙拖走同伴,飞奔往主院去报信。
祠堂内,神台上层层叠叠地摆着灵位,列代承嗣国公排在最前头,分列两边的是获取过功名朝职的江氏子弟,余下名不见经传的则远远藏在最后头。世人最爱拜高踩低,就连世家高门也不例外,生前死后,终究是权势最能做主。
“阿孟,这便是你想进的宗祠。”江铣抱着陶坛,面露怅惘。
这地方江铣不是没来过,长安城的国公府是兰陵江氏嫡脉所在,每逢年节,兰陵老家的族人便会上京一同参与祭祀,在这时候即便是庶子也能进堂跪拜。江铣从不把磕头的资格当做荣光,也不觉得江谦身为嗣子有何可取之处,是以,每次江恒让他跪在书房反省,而让江谦去跪拜列祖列宗时,他只觉得可笑。
江府虽世代簪缨,但比起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这样真正的世家大族,江氏也只是普通士族而已。旁人家也有宗祠,也有嗣子嫡庶,却从没像江府这样,嫡庶分明到庶子连随意参拜祖宗的资格都没有。
或许嫡庶之分本就是如此微茫,以至于要靠家规、礼法,一次又一次地强调才能刻在脑海中。
“你一直想要行的庙见礼,”江铣抱着陶坛呢喃,“总算是礼成了。”
原来就是这样的小事,原来就是这样轻易,只要他想,便能做到了。
堂中纱帐如云雾漂浮,烛火摇曳,香烛青烟缓缓旋转而上。
江铣抱着陶坛不知站了多久,护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大队手持棍棒的家丁。
“五郎!”护卫对上他时仍发怵,硬着头皮道,“郎主让您去书房……去议事。”
议事是假,领受家法才是真,但时至今日,江铣又怎会因为小小家法而如临大敌,草木皆兵。
正好,他也看腻了这些记不清名字的牌位,江铣垂着头,对陶坛轻声道:“进过宗祠了,阿孟,我再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江铣大步往书房走去,家丁、护卫紧紧跟随其后,分明是他们押送江铣去送行,可场面看起来倒像是江铣要去寻人麻烦。
过了桥,刚一踏进门槛,碗盏便接连从里头飞出来:“逆子!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个逆子!”
江铣把陶坛护在怀里,避开碎渣走进去:“父亲安好。”
“安好,你还敢问我安不安好,有你这个逆子在家,我怕是安不了也好不了!”江恒气得脸色铁青,“你这几日究竟到哪里厮混去了?为父让你来
书房议事,没有公干,陛下也没有召见,你竟然一句招呼不打便出了府,如此不敬尊长,任所欲为,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今日又是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强闯宗祠,在家里动刀动枪。中郎将,你好能耐啊,信不信明日我一纸奏疏上报朝廷,告你个忤逆不孝,让陛下夺了你的官身!”
江恒疾言厉色,可江铣好似充耳不闻,问安过后便盯着他身后的山水画看,怀里还抱着个破陶罐不撒手。
“你、你!”江恒一看他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便来气,竟险些将他自己气个仰倒,“我今日就要狠狠地……”
正思量着该用多重的家法,却看见江铣垂着头,嘀嘀咕咕地像是在同怀里的陶罐说话。
那陶罐没上釉,灰扑扑的,看着像是厨下所用之物。这样不起眼的一个陶罐,却让江铣好好护在怀里,连勾破了衣裳都不知道。
江铣对陶罐喁喁细语的模样,瞬间让江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这是什么东西?你拿着这破罐子做什么!”
“这是……”江铣看了看陶罐,“回禀父亲,这不是什么破罐子,这是阿孟。”
第47章 第47章曰师徒
“对了,这还是阿孟头一回拜见父亲。”江铣道,“父亲,阿孟不方便行礼,还请您见谅。”
江恒张了张嘴,看看陶坛,又看看状似平静的江铣,房门大开,阴森森的寒气骤然袭来,激得他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手脚也发冷。
江铣似乎没有察觉江恒的不对,只低声对陶坛说话,声音轻柔得像是对情人的呢喃。
“阿孟想要行庙见礼,不来这里可不行。宗祠里摆着的牌位都不算什么,存放在这里的,才是……”
“住口!你疯了,你当真是疯了!这是……”江恒惊疑不定地看着江铣,“你说这是、是那个孟氏?并州跟上来的孟氏?她、她……她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一个庶人,听说还被江铣收买成了奴籍。当初江铣为了她大肆搜府,江恒原本很是不快,但考虑到孟柔确实在安宁县照顾了江铣三年,后来江铣为了惩罚她失礼又将人落入奴籍,江恒看他有所处置,便也没说什么。
后来孟柔出走,闹得江家上下乃至长安上下不得安宁,江恒心中便又生出些不满,可一个贱籍庶人又能翻出什么天,他的不满大多还是冲着江铣,而那个庶人,闹出这样大的乱子后果然还是死了。
小小一个坛子,当然装不下一个大活人,即便是尸体也没法装得下,能塞进里头的只有骨灰、骨渣之类。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个死人,是死人留下的东西。江铣抱着这个坛子来显然是在气他,可江恒在愤怒之前,先感受到的却是一阵恶寒。
江铣不会当真疯了吧。
就为了一个庶人?
江恒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装疯,连声骂道:“还不快把这东西扔出去!”
江铣倏然抬眸:“谁敢!”
江恒一哽。
“阿孟不会离开的。”江铣拍了拍怀里的陶坛,动作轻柔,眼神中饱含情意,神情竟有种痴态,“阿孟答应过,她会一直陪着我,就算现在……她也一直在。”
江恒瞬间毛骨悚然。
这下他当真不知道江铣是真疯还是装疯了。
江恒有心想要唤下人进来,赶紧把这污糟玩意抢了来丢出去,自然,他自己是不敢碰的。可看江铣这渗人的模样,他又有些不敢唤旁人也进来见。
“五郎,人已经死了,你让她入土为安吧。”江恒沉吟半晌,努力缓和着语气,尽量不惊动他,“要不我派人去找位能人选个风水宝地?也好有个来世嘛……”
江铣正要开口,却有小厮闯过来,跪在门外道:“禀报郎主,五郎,外头……”
“滚出去!”
江铣现在的这副模样哪里能让人看,江恒当即便想让人离开,可那小厮连磕几个头,并不敢走。
“回、回禀郎主,宫中来人宣旨,陛下召五郎立即入宫奏对。”
父子俩俱是一怔。
……
“林寓娘!你是瞎了眼睛还是没长脑子!你看看这能一样吗!”
船夫正在下舱同人赌酒,听见响动掏了掏耳朵:“又开始了。”
“唉,林小娘子也是真可怜。”友人附和道。
众人俱是同情地摇摇头。
自渡船开动以来,这样的斥骂声每日都要来上一遭,且都在差不多的时辰。每当快要落日时,众人便知道上房里的那位楚医工又要骂人了。
林寓娘,也就是孟柔,正束着手立在楚鹤面前。
“我、我……”孟柔拧了拧手指,她也想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啊?”
“还敢问!‘衰’能写成‘哀’,‘食’字中间漏了一笔,‘醉’又写成了‘卒’!不是漏笔画就是缺半边,好个别字先生!”
“老师,我错了……”
“背书背不下来,抄写抄写不会,写字都要我从头教你,认错倒是爽快!夸你有济世救人之心,你还真就只有一颗心。你的脑子呢?你的手呢?你的眼睛在看哪里?!”骂着骂着,楚鹤突然恍惚起来,“我为什么要为难自己?我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收徒?船上这样多人,我怎么就挑中了你?我这辈子头一回收徒弟,就、就收了个这样的……”
看楚鹤又陷入了自我怀疑,孟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她也很后悔啊!
那日楚鹤提出收她为徒之后,孟柔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下来,左右她已经无处可去,跟着楚鹤还能学些东西,若是以后她也能同楚鹤一样治病救人,那该多好。
况且楚鹤夸她呢,夸她观察细致入微,夸她有善心,是菩萨心肠,又夸她性灵纯正没有歪心思。
或许她当真能成为楚鹤这样的人。
可谁能想到学医这么难!要学认字,要读书,要背书,还要背好多书。从前她不是没学过字,在长安时她就学得很快,傲霜总夸她聪明。但这些聪明到了楚鹤跟前什么也不是,她从前勉强识得会写的几个字,到楚鹤面前一画就成了“别字”。
楚鹤还总叫她别字先生,后来叫得多了,也不肯再让她叫他先生了,说是他不配,只让她喊他老师。
早知道当初,唉,早知道当时就该下船的。
船舱里地方小,孟柔的功课只能放在床铺上,楚鹤盯着字纸上的鬼画符自言自语好一阵,转眼恶狠狠地盯住孟柔,掏出袖中戒尺敲敲床沿。
孟柔拧着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赔笑道:“老师,我真的知道错了。”
楚鹤郎心如铁:“拿来。”
孟柔心里那一点点的后悔迅速膨胀成碗那么大,但这是她自己拜的师,如今师命在前,不得不从,只得闭上眼睛将手伸过去。
“啪!啪!啪!”
昨日打的左手还没好,前日打的右手又疼起来,几声巨响下来,孟柔险些憋不住眼泪。
打都打了,骂却没完。
“今日写字少一笔,明日抓药称量又少两厘。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此粗心大意,明日施针煎药也是个祸害。”楚鹤冷着脸把字纸团起来扔在她身上,“我看你是别学了!”
孟柔抱着字纸不知所措,眼眶险些包不住泪水就要落下来。
“老师,我真的错了,我……我下次不敢了。”
“滚!”
孟柔委屈巴巴地看着楚鹤,他倚着床柱闭目养神,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孟柔在原地踌躇一会儿,只得抱着字纸蔫头耷脑地走了。
正要替他关上门,又有个药瓶扔过来砸在怀里。
里头传来楚鹤的怒吼:“下船之前抄写完,每个字都要对,抄不完不要来见我!”
“是!”
孟柔手忙脚乱地接住药,往前走了一段,回到自己的舱房。
渡船下舱人满为患,三两银子一间的上房却还有空余,那日拜师之后,楚鹤便又找船家给她也单开了一件屋,孟柔原本还不大好意思,旁人拜师都要送束脩,她倒好,没拜师前就花了楚鹤许多钱,拜师之后花得更多了。
楚鹤却说,他收她做徒弟不是为了让她受苦受难,日子过得好些,也能更早出师替他挣钱。
当医工确实赚钱,也很体面。渡船开发不过十数日,楚鹤便将这船舱中上上下下所有过客都诊治个遍,能处理的当场便掏出针包处理,几针下去便见效;若是积年旧症,施针过后还要吃药,也都给开了药方让自己回家煎煮。
船家常年行船,下肢经年肿胀,楚鹤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往他腿上戳了两下,拿刀子在他腿上开个口,流出来的竟不是鲜血而是黄水,黄水流尽了,伤口敷上白药,不过两三日便好全。船家大为惊奇,不但把孟柔住房的银钱退回来,这几日两人的伙食还好了许多。
孟柔坐在窄小的舱房中,借着烛光敷上伤药,缠好纱布。
怎么能后悔呢?这条路虽然艰难,却是她自己选的路。
至少挨的每一份打都有来处。
想着楚鹤替人治伤时,伤者感激涕零的模样,周围人的交口称赞,原先的那点懊悔,又被憧憬与希冀冲淡了。
楚鹤虽然脾气暴躁,但孟柔知道,那也是因为她太过愚钝,太不成器。楚鹤本想让她在下船前背会《黄帝内经》,后来又说能背会《素问》就行;再后来知道她不识字,又说只要抄会全篇没有错字就行。
不能有错字。
老师说的没错,差之毫厘……总之差一点点,就是差上许多。
孟柔提起笔,借着昏暗的烛光,眯着眼睛数清笔画,重头开始抄写。
或许有一天,她也能治病救人。
……
紫宸殿内,江铣身穿朝服跪在地上,身边是满地的奏疏。
“……纵马犯夜,闹事惊马,骚扰城关,威胁两县官员,公器私用。”皇帝每念完一封,便将奏疏扔在他身边,“江卿,好厉害啊,几日的功夫,御史台弹劾你的奏疏都要堆满屋子啦!”
“臣不敢!”
“还说不敢。御史台连番上奏,家里寻不到人,公廨也不上值,无故缺位,如此懈怠。”皇帝悠悠道,“你是想造反啊?”
“臣万死不敢!”江铣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事出有因,请陛下明鉴,臣家中有人走失,实在是,关心则乱。”
皇帝笑起来:“乱成这样,朕都要以为是齐国公走失了。”
“回禀陛下,走失的并非家父,而是臣……”
“爱卿慎言。”皇帝道,“父母在堂,做儿子的另立别宅私娶,这是什么罪名,你自己清楚。”
第48章 第48章文武艺
皇帝竟然连这些小事都知道。
别宅另娶,往小了说是不敬尊长,往大了说就是不孝。若当真被有心之人抓为把柄罗织罪名,丢官事小,只怕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江铣可以这样做,却不能将事情闹到皇帝面前来,否则,就连皇帝也保不住他。
闹市惊马、触犯夜禁,江铣做得出来就不在乎被人弹劾。灭东突厥、生擒可汗的功绩终究是有些用处,所谓无故缺位,也不过是将先前浪费的休沐一并补回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若当初他没那么在乎权位,肯将耗费在公廨的时间用些在孟柔身上,她会不会……
江铣闭上眼,强行将思绪扯回来。
皇帝有意回护,也有意敲打,他知道自己应当立即痛陈己过,磕头谢罪,再感激涕零地表一表忠心,以示自己深受天恩,不胜惶恐。即便孟柔实则算不上外宅妇。
当年她之所以会嫁给他,分明是大夫人一力促成,孟柔又怎么会算得上是外宅妇?
江铣忍了又忍,终究没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倒出来,他知道皇帝不愿意听,他实则,也不愿意说。
除开那些算计和阴谋,孟柔,从来就只是他的阿孟而已。
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道:“不知陛下夤夜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脾气还挺大。皇帝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也罢,不必为了个死人计较。
“深夜召卿前来,自是有要事相商。薛延陀拖延岁供,陈兵边境,怀心不轨,另有,出使高句丽的使臣回报,说高句丽建筑京观,骇人听闻,似是潜藏图谋。高句丽,哼,前朝就屡屡进犯边境,中原内乱之时,更是趁机蚕食大片疆土,野心不小。虽说那些用以建筑京观的,多是前朝征战失败遗留下来的将士尸骨,但终究是中原人,若是活到现在,也当是我大秦子民。前朝覆灭,他们却还留着京观日日炫耀武功,着实是过于猖狂!
“前几日朝会时,也有人提出如今迩安远肃,兵强马壮,当征高句丽,也算是完成先皇未竟之志。只是,若高句丽与薛延陀勾结,前后夹击,又或是同时袭击,只怕会使我军腹背受敌。因此,还是要先解除后患再行图谋。
“朕有意封你为右卫大将军,领兵十万征讨薛延陀,打消他们的不臣之心。爱卿意下如何?”
江铣俯身在地,没有说话。
大殿华丽宽阔,君臣身侧另有十数名遍身珠翠罗绮的侍女黄门在侧,或是剪烛,或是清理炭火,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时只有滴漏声。
“小小一个中郎将,奏对时竟敢拒不回话,”皇帝点点头,“你胆子很大。”
“圣明天子在前,臣不敢不敬。只是……”
皇帝面露不耐:“有话直说。”
“是。”江铣深吸一口气:“陛下明鉴,薛延陀只是拖延岁供,未必要反;而高句丽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况且临近寒冬,更有利于敌方防守。此时若贸然开发,只怕胜算不高。”
“答非所问。”
“臣……”江铣犹豫一番,沉下心,“启禀陛下,臣请战凉州。”
凉州,正为吐谷浑所犯。
“哦?为什么?”
“薛延陀只是拖延岁供,陈兵边境,似反而未必要反,但吐谷浑进犯凉州,证据确凿,臣请战凉州,诛灭吐谷浑逆贼。”
皇帝终于来了点兴趣:“说下去。”
说都说了,再藏着掖着反倒矫情,江铣闭了闭眼,索性说个明白。
“东突厥方灭,而今大秦威震四海,四夷宾服,天下归心。薛延陀虽有不轨之举,究竟没有实际进犯,又曾在诛灭东突厥一战中立功。若只是拖延岁供,囤兵边境这样的小事,大秦武德充沛,自然可以将敌军一击而溃,只是以动制静,只怕会引得其余属国心怀不安,怀疑大秦倚强凌弱。畏惧过甚,便会有悖于陛下抚临万国,以文德怀远之心。”
“听爱卿这样说,竟是动不得薛延陀了?”
江铣道:“止戈并非畏怯,若薛延陀当真有反叛之心,臣当为天子刀剑。”
“好!”皇帝眼神中多了些深意,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江铣,“既然如此,卿又何必请战吐谷浑?那可是个苦差事。”
吐谷浑侵扰边境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大秦也不是没有派兵镇压过,只是他们消息灵通,又依凭天险,一旦听说秦军开发便如老鼠飞鸟四窜而逃,待秦军归营,便又出来侵扰百姓城关,当真防不胜防。
江铣神情却严肃许多。
“吐谷浑国力孱弱,势力不大,所占国土也并不如薛延陀那样广袤,但他们一直拒绝朝贡,从未归顺。其军民觊觎凉州,屡屡寇边,分明心怀挑衅。对于敌寇,当以威势震慑。”
“爱卿方才说的都在理理,薛延陀,高句丽,都不是该打的时候。临近年节,何必再起干戈?右仆射说得不错,大战方止,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卿又何必起意要打吐谷浑。”皇帝慢悠悠道,“凉州可是个苦地
方,即便制止寇乱,只怕也算不上什么功劳。”
江铣反倒一怔。
“怎么,怕了?”
江铣只是沉默。
皇帝皱眉:“说话!”
“臣不敢!只是……”江铣深吸一口气,再次俯身,“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微笑,声线却仍冷淡:“然后呢?”
“凉州百姓,”江铣闭上眼,豁出去道,“亦是大秦子民。”
“好!好一个‘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当即拍掌叫好,“此话当为国士所言!爱卿快请起。”
江铣额前满是冷汗,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这一关总算过了。
正要起身,却又听皇帝道:“你心里存着这样多话,当日朝会为何一言不发?”
江铣立刻又跪下去。
“陛下圣明,微臣并不敢有所隐瞒。只是微臣年纪尚轻,见事未免不周全,远比不上诸位朝臣见识深远。”
“你是年轻,却未必考虑不周全,”皇帝只是冷笑,“大将军未必只想着要立我国威,右仆射也未必全然替民生着想。”
这话不是说给江铣听的,他也只当没听见。
结束奏对,江铣被黄门领着走出皇城外,竟在城门处见着了副将吴丰。
吴丰满脸着急:“中郎将,不对,将军,可算找到您了。”
江铣皱眉:“好好说话。”
吴丰骑马一路急性,现下嘴里都是血沫子味,让他好好说话,实在太过为难人。吴丰咽了咽口水,干脆直接把手里匣子递过去。
“您自己看吧。”
江铣打开一看,里头竟是封圣旨。
“宫中下发圣旨到公廨,可您不在,下官只得代行领旨。”
领过旨意,赶到西市却扑了个空,再飞奔去江府,却听说江铣已经入宫奏对了。
江铣打开圣旨,里头写的旨意同皇帝方才说的并无二致,任命左卫大将军兼刑部尚书裴方正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另有几名将军分道而行,江铣的名字在最后,他被擢升为检校右卫将军,加鄯善道行军总管,一同随大军出征。
此役目的自是制止寇边的吐谷浑,但也不仅仅如此。
贼人反复侵扰寇边,使我生民不得安宁,唯有诛灭。
圣旨是早就写好的,算算时辰,大概是传旨时知道江铣没在值,禁内便发口谕让江铣入宫。这道旨意分明是早就发下,可方才,皇帝却状似无意地让他去征什么薛延陀。
寒风袭来,江铣瞬间觉出一阵冷意。
果然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见他们谈完事情,松烟这才牵着马赶上来:“五郎。”借着给江铣系披风的机会,他避开吴丰悄声道,“墓志铭和碑刻已经修正好,墓穴也已经挖好了,今晚或许就能下葬。五郎要去看看吗?”
“不看了。”
人都死了,空守着坛骨灰又有什么用?装疯卖傻不管用,此时修建墓地也只是权宜之计,他迟早会让孟柔名正言顺地进入宗族坟地,与他合葬。
江铣从腰间抽出枚银花钱,这是孟柔死前留下的唯一遗物,拇指轻轻在上头摩挲一阵,穿上绳子,套在脖颈上。
“陛下的意思恐怕是要即日出发,你们先回去收拾东西。”
吴丰作为副将随行,松烟也要回家收拾江铣的行装。
松烟忙道:“五郎不回家了吗?”
江铣摇摇头:“我还要去一趟刑部。”
江铣是右卫中郎将,巡查城关本属份内职责,再有家中走失逃奴,托请两县公廨虽是过于声势浩大,可寻人之事也是县衙份数,并无逾越。
只有触犯夜禁这一条,是证据确凿的实际指控。
按大秦律例,触犯夜禁者,笞二十,深夜惊马则再加十下。
大军开发之前,他得先去刑部领了这三十笞刑。
三人正要分别时,江铣鼻尖一凉,抬头望去,漫天轻雪如絮飘然落下。
下雪了。
江铣突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应当是……”松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吴丰抢先答道,“今日是二十一,冬至了。”
十一月二十一,今年的冬至。
飞雪落下,大道两边的行人都驻足观看,啧啧称奇,今岁地气热,都以为长安不会再下雪了,谁料竟在冬至这日。
江铣望着飞旋的雪花,微微出神。
今日也是他的生辰。
孟柔曾说过,要给他再做一碗长命面。
终究是没做成。
第49章 第49章杏林春
武功四年十一月,大秦出兵大举征讨吐谷浑,次年四月,大败吐谷浑于库山,可汗慕容胡允焚烧粮草,仓皇逃窜。四月末,吐谷浑全国投降,胡允自缢而死。
朝廷再次打了胜仗,消息传到江城时已是仲夏。
竹下县的茶酒博士昨日方说完吐谷浑王拒绝朝贡,屡犯边境,甚至还有使臣在秦议和而大军后方偷袭的不义之举,又有凉州百姓经年遭受寇边,民不聊生,算是阐明此战为何而来。今日原该说到,胡允战败之后如何如飞鸟虫豸四下逃窜,我秦军又是如何奋勇追敌,一路从大非川追到了且末,再说一说那位朝廷的新起之秀——年纪轻轻又英勇无匹的大将军——究竟是如何生擒吐谷浑国主的。
两壶茶水灌下去,正准备慢慢悠悠开场时,却看见抬下满场空寂。
“这不应该啊。”茶酒博士挠挠头,“人都去哪儿了?”
堂中只剩下两个青壮汉子在吃茶,相视一笑道:“老丈有所不知,今日沐春堂开义诊,看病、开药、扎针,都不收钱。估计他们都去看病了。”
茶酒博士睁大眼:“沐春堂开义诊了?!”
沐春堂是家医堂,里头坐镇的楚医工是位生人,元月才在县里落的脚。茶酒博士也见过他,看着不到而立,医术却是不俗,不但治好过县令母亲的陈年旧病,就连那些吐血的、死了的,都能救回来。那块沐春堂的牌匾,听说就是县令亲笔所书。
竹下县地方小,人也不多,突然来了这样一位医术精湛的大人物,几乎人人都知道,可沐春堂的生意却并不算好——这样的地方,平头百姓若是进去了,只怕会被漫天要价,倒不如去庙里求碗符水来得实惠。
可是,沐春堂今日开的是义诊,不收钱。
茶酒博士转转眼珠,若真是义诊,看病开药方都不要钱,那倒是值得一去,若是沐春堂的药材太贵了,拿了药方另找人抓药就是。
左右现下也没什么客人,茶酒博士便准备收铺子:“二位喝完就走吧,茶碗放在那里就成,茶钱算我请的。”
“老丈也打算去沐春堂?”
茶酒博士连连点头:“实不相瞒,夏日里暑热重,老朽说了这几日的话喉头正痒着,原打算多吃些茶忍过去,可如今都有义诊了,老朽便想……”
“那倒是不必了,还是再斟些茶水来吧。”两人哈哈大笑,“沐春堂前的队伍都快排到城外去了,咱俩都排不上,您再去,也是迟了!”
……
正如二人所说,沐春堂前早已是人满为患,可排队众人却没发出什么声响。
都战战兢兢地听着药堂里头的声音。
“没吃饭吗!”
“你是要把他的手扎穿吗?!”
“你敢下?你敢下?想清楚了这是人手不是猪蹄!”
向来温文尔雅,颇有文人气质的楚医工骂起人来,殊为可怖,众人听着里头不断传来的斥骂声,都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二也是来看病的,他听说楚医工要开义诊,特地请了假跑来看旧伤,可排了两三个时辰,到了窗前才发觉,开义诊的是沐春堂而非楚医工。
当窗坐诊的是为小娘子,小娘子年岁不怎么大,梳着妇人发髻,原以为是楚医工的内人,可鬓边别着朵白花,当是个寡妇。小寡妇脸生得嫩,被这炎暑一蒸腾便飞起两团红云,看着十分招人。
再招人又如何?这样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当真能看诊?刘二自知误会一场,再说人家义诊本就不收钱,再闹也是没理。
原正打算转身走了,可白白排了一早上的队,到了近前才离开,多少有些不值,便干脆抻着脖子悄悄往里头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
排在刘二前头的是个瘫子,竹下县地方不大,他倒是也知道这人来历,此人名叫王大郎,原是在码头上搬搬扛扛做活计的,一家老小都指着他吃饭,可上
个月摔了一跤之后便站不起身了,说是一动就头疼腰疼,怕是摔废了。
刘二抻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里头的情形没看着,先听着几声呵斥,当即转身就想走。
可却先听见里头惊呼声:“哎唷?当真能走了?!这真是神了!”
女声略有些年迈,当是拖着王大郎来看病的寡母。紧接着便是两声磕头,王大郎带着哭腔道:“谢谢,太谢谢了,楚医工,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这、这就治好了?
刘二不敢置信,随后却看见王大郎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出来,那位新来的楚医工也跟在后头。
楚医工冷着脸:“治好你的不是我,是她。你该谢的人也是她。”
王大郎连忙又作揖:“多谢、多谢这位……”
“我姓林。”小娘子治好人,也十分高兴的模样,尽力压抑着笑容交代道,“您的手腕阻滞已久,血脉不通,现下行针虽然能好些,但若是再抬重物,恐怕会复发。另外,七日后需得再行一次针。”
七日之后可就不是义诊了。
王大郎别无余财,七日后自然是不会再来了,他如今能站起来,家里还有好几张嘴要吃饭,只怕也还是会再回码头上重操旧业。
但不论如何,眼下他能站起来,便是好的。
王大郎连忙又朝那女子道谢:“多谢林医工、多谢林医工!”
小娘子的脸又红起来,直摆手道:“我不是医工,只是老师的徒弟而已。”
王大郎横着进去,竖着出来,外头的人眼看如此有成效,即便知道操手的是那位小娘子也不肯挪步了。
酉时正,最后一位病人看完,小娘子,也即是孟柔放下支摘窗,敲一敲酸疼的腰背。
今日是她第一日开堂坐诊,也是她第一次给病人施针,七个月的时间,她认了数不清的字,背了数不清的书,她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楚鹤却非得让她今日就开始给人施针。
孟柔哆哆嗦嗦地不敢下针,楚鹤却骂道:“施针又不是开方,教了这么久我连头猪都能教会了,你自己试了这么多次,又在我身上扎了那么多针,我都快给你捅成筛子了,到底还要练到什么时候!”
老师是老师,病人是病人。若是施针的对象是楚鹤,有什么错漏之处他当即便会指出来,可病人又不清楚穴位。
万一错了可怎么好。
可看着楚鹤满脸不耐,仿佛她退缩便要把她扔出去的模样,孟柔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幸好穴位背得熟,也幸亏那些熬夜扎猪皮的练习没有白费,今日总算是没出什么大事。
想到那位腰上受了内伤,不良于行的病人,孟柔又有些高兴。
那时候楚鹤虽然站在身侧,可是四诊和定穴都是她自己做的,后来人能走动了,楚鹤也没再骂她了。
这还是她第一回开堂坐诊,像个真正的医工。
整理好医案交到楚鹤案前,孟柔束着手准备挨训,没想到楚鹤翻看几页,竟道:“今日做的不错。”
孟柔当即弯起眉眼。
医案也检查完,楚鹤仍在伏案写字,孟柔清扫干净正堂,看看没什么活可干了,便想着要出门。
往常楚鹤只检查课业,只要查问能通过,其余时间并不管束她做些什么。
今日却拨冗问了一句:“去哪?”
“我想去湖边看看。”孟柔道,“方才听病人说,这几日莲子已经熟了,再晚就没有了,我想去买些来……”
楚鹤盯着她好一会儿,正要开口,孟柔连忙道:“莲花散瘀止血,祛湿消风;叶清暑利湿,开发滑阳,能止血;莲肉补脾止泻,益肾涩精,养心安神;莲子心能清心,去热止血,涩精;莲房消淤散血;莲须清心通肾,固肾涩精;莲梗和胃安胎,通气宽胸。老师,我都记着呢。”
一句问话被卡在嗓子眼,楚鹤面色不渝,正要再开口。
“‘参苓白术扁豆陈,山药甘莲砂薏仁,桔梗上浮兼保肺,枣汤调服益脾神。’”孟柔又背了一通,眨巴眨巴眼。“参苓白术散,老师,我能去了吗?”
楚鹤顿了顿,发觉没什么可说的,眼中也浮现出些许笑意。
他垂下头:“去吧。”
孟柔得意一笑,习惯了楚鹤时不时就要查问,不管是经典还是医技,她并不敢有一丝懈怠,这些功课她是早就背熟的,并不怕他考。
江城风景确实很好,两人落脚的时候是元月,满目都是萧瑟,可等铺子支起来,门前的梨树便开花了,初时孟柔还新鲜,没事便要跑到外头去看,看邻家有人收来做花饼,自己也收着来做。
楚鹤的评价是,让她还是好好背医书,就别去给厨下添乱了。
孟柔自然不服,莫说她从小便帮着何氏起灶生火,就是在嫁给江铣那三年时也是日日烧火做饭,她……
她这才恍然发觉,自从坐上那艘船拜楚鹤为师之后,她竟再没想起过江铣,也没再想起过长安的一切,就连何氏和孟壮也好似被她淡忘了。
长安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像一场梦,一场令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梦境。
而如今梦总算醒了。
第50章 第50章征战苦
皇帝向来不贪功,也不吝啬,吐谷浑一战过后,有功之臣皆被大肆封赏。原左卫大将军兼刑部尚书裴方正为此战主帅,战后便被加封开府仪同三司,风头无两,其余各道总管除宗室被加赐食邑之外,也大多都被加封散官或是爵等。
除了江铣。
在东突厥一战中,曾立下汗马功劳的原右卫将军江铣,此次亦是当居首功,在大非川,正是他率兵力挫敌军锋锐,又亲率骑兵一路追击胡允至且末,虽说此战能够得到如此战果,归根结底还是有裴方正在后方坐镇运筹,但经过此战之后,江铣已是当之无愧的大秦名将。
可对于这位名将,皇帝似乎十分苛刻,虽然擢升他为右卫大将军,却不加朝职,不赐封散官爵等。虽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但如此草草封赏,换作旁人也难免会有微词。
江铣倒像是没脾气似的,照旧上朝照旧当值,俨然文武群臣中一个没声音的影子。
全然没有先前满城搜人,顶撞长辈,又是封府又是骚扰城关的模样。
虽说过去了大半年,秦军也都归营,但当日江铣在长安闹出的乱子,直到今日还是街头巷角津津乐道的趣闻——生擒东突厥可汗同生擒吐谷浑国主的竟是同一人,竟都是当今的右卫大将军江家五郎,这样高居云端的不世之才竟也曾经冲冠一怒为红颜,谁能不觉得有趣。
可惜的是,当日武侯满城搜捕,城关日日严查,最后查到搜到的却只是一具女尸。
街头巷尾都在传,长安城的高门宅院里自然也在传,他们家中子弟都有在朝的,知道的消息也更多,所有人都说,江铣是为了个女婢疯魔了,女婢死了,他便什么都不想要了。
就连朝廷封赏也都不在乎了。
日日只想着怎么把那罐子骨灰抬进江家宗祠。
武功五年十一月,吐谷浑灭国后的第二年,亦是东突厥覆灭后的第三年,薛延陀果然举兵南下,原定襄都督无力拒敌,领军民退回阴山据长城以守。皇帝得知,当即震怒,急令左卫大将军裴方正、右卫大将军江铣,左卫将军长孙乾达等人分五路兵马回击薛延陀。
十二月,薛延陀因缺乏补给回撤,江铣带领三千骑兵为前锋追击。
追至诺水之畔,薛延陀大军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寒冬腊月,烈烈北风充满肃杀之气,两军以河水为界相互对峙。
“大将军,薛延陀这支军队当有三万左右,都甲骑具装。”副将吴丰策马靠近江铣,轻声道,“长途奔袭至此,敌我两方都疲惫不堪,若当真打起来,我们这头人数可不占先。”
甲骑具装,顾名思义便是战马披甲,士兵具装,薛延陀骑兵身负重甲,马匹也穿戴盔甲,难以承托步伐缓慢,这才能让秦军追上。
毕竟江铣所率是三千轻骑。
人数不占优势,装备辎重也不占优,江铣没有贸然
进发,却也没有按吴丰说的往后撤。
“他们再往前便会散入漠北,难以追寻踪迹,若是放任他们逃脱,只怕明年又会南下侵扰。”敌军停止溃逃,起了战意,这反倒于大秦有利。
江铣摸了摸挂在脖颈上的银花钱,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你说的也不错,后方还有四万步兵增援,我们便拖到那时候。”
此时,薛延陀绛帐中也有相似的一番对话。
“小可汗!秦军虽然只有几千前锋,但他们一路追击,必是仗着身后有支援,咱们还是逃吧!”
“逃什么逃!”薛延陀小可汗当即踢开他,“秦军领头的是谁你不知道吗!两年前吐谷浑怎么灭的?他们一路从湖海追到草原,又度过了重重沙漠,这才杀了吐谷浑国主。他们都已经追上来了,还能往哪逃!”
“小可汗说得是。”另一手下立刻上前,“对方只有三千人,我们有三万,便是十个杀一个都能杀干净!更何况我们的战士身着重甲,刀枪不入,必然能将这三千人马吞吃下来!”
小可汗连连点头,低声对两个属下耳语一阵。
不过片刻,小可汗的命令传遍全军,所有部众五人一组形成阵型,这是他们先前在与东突厥作战时便使用过的战术,小队中四人下马与敌军交战,一人押后管理战马,不论前方交战是否得利,五人都能随时转换骑兵与步兵,或是前进或是后退,都极为机动。
薛延陀骑兵纷纷下马,江铣等人还没想明白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便先遭遇了一阵箭雨,三万人,数万支铁箭如密雨袭来,在前开道的先锋军当场乱作一团,而后便是如雷鸣一般的冲杀声,诺水至浅处翻起层层浪花,薛延陀士兵踏浪而来,手持刀枪,势不可挡。
锋利的武器划破秦军战马的脖颈,鲜红血液飞涌而出,战马倒下,轻甲骑兵也摔倒在地,正要拔刀反抗时却被薛延陀人一拥而上。
“遇袭!”
玄色重甲兵去而复返,渡河杀来,有如一片灰黑色的乌云蚕食着秦军先头部队,江铣瞳孔骤然缩起,嘴角却咧开一抹笑容。
像是狮子嗅闻到猎物气息,满意地露出尖牙。
“传我的命令,所有人下马!”
江铣笑起来,找死,当真是找死,行军这么多年,他对战过东突厥,也对战过吐谷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找死的人。
和秦军比步兵作战,薛延陀当真是活腻了。
江铣手持铁枪,翻身下马,右卫军令行禁止,与主将同时下马。
三千轻骑兵,立刻变为三千步兵。
“百人为一队,持盾手在前,执槊者攒刺。好儿郎们,随我一同杀贼!”
三千人齐呼:“是!”
……
增援的步兵到来时,战争已经结束。江铣命令吴丰主管清扫战场,清点俘虏,来到裴方正面前:“大将军。”
裴方正面对着满地的刀剑和破碎的盾牌,咋舌道:“他们有多少人?”
“三万。”江铣淡淡道,“领军者是薛延陀可汗长子,现正押在绛帐。”
“你、你又把人活捉啦。”裴方正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三千对三万,活捉地方主帅,等回去了陛下一定……”
声音戛然而止。
若是旁人立下这样大的战功,奉他个县公、郡公,甚至国公都不为过。
可换成了江铣……
裴方正哑口无言,只能拍了拍江铣肩膀。
薛延陀主将被擒,残余部众也没支撑多久,转年二月薛延陀可汗遣使求和,这场仗便算是结束了。
这场战胜得痛快,裴方正特地让军队原地修整七日再班师回营,一时间,军中上下都是一片酒气,歌舞笙箫不绝。
所有人醉生梦死的时候,江铣却找到裴方正,说要告假。
“告假?”
江铣是行军总管,也即军中主将,裴方正是此战主帅,江铣想要告假,确实只能找他。
可裴方正从没听说过行军在外,主将告假这回事,但现下战事已经打完了,所有军士虽然在营,却同休假没什么差别,他也就没多说什么,只问道:“你要去哪?”
“回家。”
……
并州靠近边境,急行马不到两个昼夜便能赶到安宁县。
江铣抵达时,天边正现出熹微日光,他就着这点浅淡的橙黄光线,轻轻抚上挂着锁的院门。
这里是他和阿孟的家。
“江五!放下,放下!”青衣罗裙的小娘子冲过来,叉着手跳着脚朝他嚷,“不是跟你说别动别动,你把东西放在那里,我一会儿就能安上。”
“你安什么?家里有个男人也不知道使唤,不知道跟谁学的。”江铣听见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这门我提着都觉得重……你坐下,小心伤着!”
可一睁开眼,绿油油的柏树已然变得干枯老朽,院子里满是枯黄落叶和扫不尽的尘土,门上挂着的铁锁已然生锈,木门也朽烂得开裂。
距离孟柔去往长安已经快有三年,院子里没人住,自然荒芜得不像样子。
孟柔离开他,也已经有两年了。
故地重游,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江铣抚摸着门上裂纹,自嘲一笑。
人都没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天光大亮,院子里的腐朽气息也再难以遮掩,江铣隔着院门往里看了一眼,牵着马转身就要回营,却被人叫住。
“江五?你是江五!”住在对门的妇人倒了水,一眼便认出他,“舅公快来,是江五回来了!”
“江五回来了?”徐老丈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奔出来,惊喜道,“哎呀,真是江五!江五居然真没死……”
看清江铣身上穿着的盔甲,制式同普通军士不同,比起队正甚至都尉的还更加华丽高贵,徐老丈想起当年接走孟柔的马车,吓得立刻道:“拜见、拜见将军。”
他不知道江铣如今时什么官阶,只按照自己所知道的最高的称呼这样说了,正要跪地磕头时却被扶起。
“老丈免礼。”江铣道。
这一声江五,他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过了,便是孟柔离去前,称呼他的也只是冷冰冰的五郎。
或许是这个原因,江铣竟肯驻足在此任凭徐老丈的眼睛看来看去。
徐老丈绕着江铣啧啧称奇,问了一堆傻话,譬如如今当真是在长安当大官;长安是不是满地都是金子;河里流着的是不是玉液琼浆……
江铣耐着性子一一答了。
“也没他们说得那么神嘛。”徐老丈捏着胡子哼笑道,“对了,阿柔应当找到你了吧,你回来了,她没跟着回来?她是还在长安?她最近还好吗?”
江铣心中一痛。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甲,胸甲之后,是那枚挂在脖子上的银花钱。
“她,很好。”江铣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