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好就行,好就行。”徐老丈欣慰地点点头,“阿柔也算是苦尽甘来啦,这傻孩子,当时白费了那么多功夫找你的下落,磕破了头,摔伤了膝盖也不管,日日在县廨门前求告,所有人都笑话她也不管……”
江铣皱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嗐,不就是三年前嘛。那时候你去北边打仗,一去不回,旁人都接连回营了,可只有你连个消息都没有,生死不知,阿孟急得哟,日日上县衙门前求县令帮忙找人,求得县令都怕了她,躲在外头不敢回来。”时过境迁,徐老丈也能把这事当个笑话说,“那时候差吏不许她在公堂闹,她便堵在县衙外头道上磕头,
大夏天的,胡饼那么大的太阳就顶在脑门上,她跪得浑身是汗也不肯走,晕过去好几次。
“县令怕闹出人命,最后还是让她进了门,却告诉她这事不归县衙管,指了路让她去军府。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军府里都是大老粗,那地方是她能去得的吗?我们都劝她别去了,只要人活着,总有回来的一天,人若是……哈哈,将军莫怪,咱们也只是不想让她再做傻事罢了,您这不也是好好回来了嘛。”
“后来呢?”
“后来?”徐老丈反应过来,“哦,阿柔那个倔性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们劝了一晚上,可她才包扎好伤口就又出门去军营了,那地方又偏又远,只能走山路,她孤零零一个人跑过去,过了两三天才回来,还在山上摔了一跤,摔得挺厉害,胳膊上、膝盖上全是青紫,腿上还被划伤好大一条口子,差点就伤着脸……幸好我家里还存着点白药,也就是先前我家侄女受伤,阿柔送来的那些,还剩了点底,都给她敷上了才没出大事。”
“她从没说过这些事,”好一会儿,江铣艰涩地开口,“我从不知道。”
孟柔在安宁县焦急寻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因为战功,他被右迁检校中郎将,风风光光地重回长安,高居庙堂,孟柔却为了他的下落四处求人,四处奔波。
后来,她好不容易上京见到他,好不容易与他团聚。
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阿柔那个人,你也知道的,你对她好一分,她就一直记在心头非要百倍千倍地还给你,从不计较得失,还觉得这是天经地义。”
徐老丈摇摇头。徐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江五和孟柔是后来才住进来的,徐家人心善,那日见她一个小娘子大半夜的四处找水,说是要给病人擦身换药,便舍给她一瓢水并几根柴火,后来见她一个人带着个瘫子艰难过活,又顺手接济了几回。就这点小事,孟柔竟一直记在心里,后来境况好些,每逢年节都要送好些东西到徐家来。
饶是徐老丈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也是头回见到这样实心眼的小娘子。
“你既然知道阿柔对你上心,你以后也得对她更好些才是。”江铣的脸色越发难看,徐老丈只以为这是在心疼孟柔,“对了,有孩子了没有?”
江铣沉默着摇摇头。
“哎呀,你们都成婚多少年了,怎么还没有个孩子呢!”徐老丈当即背着手,摆出一副长辈姿态,“就算公事再忙,也得顾着些家里才是。不过,你们俩都还年轻,来得及……虽然还来得及,但也得抓紧些了啊!”
江铣只是沉默。
他冷着脸不说话时很有几分气势,徐老丈絮絮叨叨一通,也没什么话可说了,搔了搔头发,问江铣这趟来要做什么。
“将军是要取什么东西吗?”
院子荒败成这样,就算真有什么贵重东西,只怕也早叫人给摸走了。
江铣方才原本看一眼就要走,现下却改了主意。
长途奔波了这几日,就算他不休息,马也该歇歇脚。江铣摸了摸身边的战马,问道:“能否暂时借您的地方栓马?”
“当然能,你难得回来,好好待一会儿再走吧。”徐老丈连忙道,“我家里还有些草料,是喂驴子拉磨用的,这马能吃吗?”
江铣看过草料,点点头,谢过老丈,在院门前驻足好一会儿。
铁锁生锈,木门开裂,江铣没费什么力气便进去了,靴子缓缓踩过枯枝落叶发出破碎声响,进到内屋,果然又是一大股破败气息。
正堂一张桌案,两张椅子,往左是卧房,往右是厨间,这样小小的一个屋宅,他同孟柔竟然住了快三年,三年,一千多个昼夜,他同孟柔就像这世上再普通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温饱费劲脑筋,有过分歧也有过争吵,记忆中更多的,却是买不起炭火的时,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的那些冬日。
长安里随便一块地砖就够他们十辈子不愁吃穿,这样的日子,他同孟柔竟然过了三年。
走进内屋,里头的木床空置这么久,一碰便摇摇晃晃地要散架,江铣毫不在意地坐上去,躺下来,他躺在床上,就像曾经他无法动弹,无法行走的那些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忍耐着日出和日落,直到孟柔回来。
在安宁县的三年,头两年最为痛苦,那时候他腿骨被打断,腰背上也全是伤,坐都坐不起身,连想要自尽都做不到,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孟柔想尽了办法给他找医工,烧符水,弄些莫名其妙的偏方用在他身上,没能起一点效果。
江铣自己都快要放弃了,可孟柔却硬是从山上请下一位道人来。
看见那道士的装束,江铣本以为又要喝符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就算是太医署的禁咒科也没有这么乱来的,江铣正憋着一肚子脾气想要骂人,可那道人捏了捏他的腿骨却道:“骨头断了,血脉经络还在,有救。”
这不是第一个说他能治好的人,却是第一个能说得让人信服的,孟柔高兴得差点哭出来,就连江铣也不由生出几分期望,可道人接下来的话却给两人泼了盆冷水。
“虽然有救,但是很难。二位要想好了,郎君若是想要重新行走,必得将长歪了的骨头掰直,相当于要重新受一次伤,甚至要伤得比先前更重。重续断骨还是其次,更要紧的是恢复伤口,疏通经络血气的药材,价格不菲,且一日都不能断。这样重的伤,天底下除了药王恐怕也就老道还能治,莫说老道贪财,这诊金可也不便宜。”
利害干系说得分明,江铣不畏惧疼痛,见着一线希望便想抓住,话到嘴边却住了口。他是个瘫子,是个废人,吃喝拉撒都要仰仗孟柔帮扶,他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孟柔却立刻点头道:“要治的,一定要治的。”她看着他破涕为笑,下一瞬却又变得小心翼翼,“江五,你别怕疼,我陪着你。”
江铣怔怔地看着她,点点头。
她一直陪着他。
道人的医术绝佳,让他断了骨头的双腿也能再长出新的血肉,只是每逢湿冷天气仍会剧痛得难以动弹,江铣咬着牙让自己习惯了这疼痛,让自己能够在漠北立下战功回到长安,也找到了解决这疼痛的办法。
院子里的柏树已然枯萎,就连蝉鸣也消失踪迹,四下俱静,江铣突然开口:
“阿孟,我腿疼。”
无人应答,实则这话他也从未对孟柔说过。
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的腿伤有多重,他自己知道,孟柔为了给他治腿废了多大力气,他更是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能够感知到腿伤已是孟柔努力得来的结果,他又怎么会为了这点痛楚就叫难叫屈,让孟柔跟着担心烦恼。
即便在他能够自如行走之后,这痛楚也从未消失过,可江铣从来没有喊过一句疼。
在旁人面前,他不肯示弱,在孟柔面前,他不愿让她忧心。
直到现在。
暌违已久的剧痛袭来,这几个月连番征战,临行前备下的艾草和手炉就在身边却没机会用上,江铣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拿出火石,点燃艾草塞进手炉,再按照太医署医工教习的,按照他自己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手炉放置在膝盖下缓解疼痛。
可此时,他却失了所有力气,任由这疼痛席卷全身。
闭上双眸,眼前浮现的仍是旧日场景,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是这个家原来的模样。
是他同孟柔一起生活过的,家的模样。
“阿孟,我的腿好疼啊。”
江铣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是害怕惊动什么,可是孟柔已经走了,她已经永远离开了他,这三年来,除了那日在西厢房中的噩梦,她竟然再没有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他躺在床上,旧日腿伤仍旧如蚁噬身,他忍耐着这样的痛楚。
可世上已经再没有一个阿孟,抱着他一同度过漫长冬日了。
……
“林娘子,多谢,多谢!哎呀,这孩子真壮实,瞧这小胳膊小脚!”
孩子顺利出世,母子平安,梅妈妈抓着孟柔一个劲地道谢。孟柔掏出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也露出一抹微笑。
今年元月,沐春堂的林寓娘,也即孟柔,已经开始挂牌坐诊,能够独立开方了,她是竹下县唯一一个女医,说不好也是江城的唯一一个,只是还没有经过太医署考核,算不上正经医工。
身为女子,虽然不能参与医职考核,却也比正经医工少了个男女大防的障碍,县里甚至城里,好些女子得了病,不敢找正经医工看诊,便会辗转求到孟柔跟前。
第52章 第52章曰赦罪
梅妈妈是妓子,她未曾生育过,也是头回抱旁人的孩子,沉甸甸的一个小人落在怀里,新奇得看不过来。
又是为这孩子欣悦,又是后怕。
方才情势着实险峻,孩子母亲瘦弱没力气,拼尽全力也生不下来,这孩子险些被憋死在肚子里,饶是林娘子到得及时,灌了汤药扎了针,孩子终于能够生下来,却是满脸青紫着没了声息。
梅妈妈本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可林娘子却说,能救。
她看着林娘子擦了擦孩子头脸,用嘴渡着往孩子嘴里吹气,这孩子不一会儿就活了过来。
“娘子当真是神了!”新奇一会儿孩子,又去新奇林寓娘,“娘子不但生得好,救人的本事也好,更难得是一颗善心。”
她们这样的污糟处,就连稳婆也不肯来的,林娘子却来了。
孟柔也有些后怕,她接生的这个男孩生下来足足有六斤半,位置也不好,生了好几个时辰才生下来,幸而是母子平安。
孟柔收拾好银针和剪刀,检查了一下母亲和孩子的情况,对梅妈妈道:“她体质孱弱,生育之后气血虚亏,一个月内绝对不能受冷受风。孩子也有血瘀的征兆,这几日必得好好看护着,若是有目黄、身黄、尿黄的症状,还请您尽快找我,为他诊治。”
梅妈妈抱着孩子,前两句连连点头,说到后面却面露难色。
孟柔察觉:“怎么,是还有哪里不明白?”
梅妈妈还没答话,对门倚着门框看热闹的女郎先笑起来。
“娘子是官道上的正经人,有所不知。”四月初,天气已经热起来,女郎身上只裹着件薄纱衣,身上全是刚才接客的痕迹,“妓子生下来的孩子哪有养在身边的?女孩还能勉强教养着长大,以后一同接客挣钱,男孩却只能做龟公,养来吃白饭的,妈妈再心善也留不下来。再过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走这孩子,娘子有什么话要交代,不如交代他们去。”
“知道林娘子是正经人,还不快闭上你那张臭嘴。”梅妈妈啐她一口,转而对孟柔温声道,“娘子放心,托付的那户人家忠厚老实,只是苦于没有子嗣,如今生了个男孩,正正好。他母亲早前亲自见过那户人家,也同意了的。”
梅妈妈低头看着仍在襁褓中的孩子,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才降临人世,他也累得睡着了。
“这孩子生在这地方便算了,可不要让他当这里头的人。”
纱衣女郎方才还笑着,此时也神情落寞:“我们这样的人,生来便命苦,便是天下大赦也赦不到咱们头上。”
孟柔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问道:“天下大赦?”
“娘子不知道么?二月朝廷打了大胜仗,皇帝下旨大赦天下,这几日人人都在说这事。”纱衣女郎道,“妈妈知道的,我那个远房叔父,先帝当政时做了逃兵,这些年一直躲在山里不敢回来,消息不通,三年前那场大赦便没赶上,这回立时去县衙领了户籍,以后再不是流民了。”
说着说着又有些伤怀,逃兵役的叔父尚且能有回家的一天,她们这些贱业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孟柔长睫颤动。
天下大赦,逃兵也能回家。
那逃奴呢?逃奴也能当自由身吗?
母亲和孩子的状况都已经稳定下来,孟柔背着箱笼便准备离开,梅妈妈装好钱袋递过去:“多谢林娘子,这是诊金。”
这也是旁人请她看病的原因之一。楚鹤名声在外,每日上门求医的不在少数,诊金收得也更高,请她来看则实惠许多。而且她是楚鹤的徒弟,医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她医术不行,她师父就在沐春堂,总不会放任徒弟在外头败坏医堂名声。
孟柔接过钱袋打开来,两吊铜钱一点不少,平日去其他地方出诊也是这个价钱。
原本收起钱袋就该走,可孟柔看了眼熟睡的婴孩,束起钱袋,塞在襁褓边。
“娘子,你这是……”
“他是我亲手接生的孩子,这钱,算是我留给他的压岁钱。请妈妈代为转交孩子的养父母,若是孩子生病了,药钱便从里头出。”
孟柔摸了摸孩子柔软的脸颊,想起曾在长安一面之缘的洪宝儿。
也不知她有没有找到父母,现在过得好不好。
孟柔留下诊金走了,梅妈妈抱着孩子久久回不过神来。
良久,摇头感叹道:“当真是菩萨心肠。”
人走了,纱衣女郎也一改颓丧,笑盈盈地朝她伸手:“妈妈,见者有份,我得分一半。”
“去去去,分什么分。”梅妈妈啐她一口,“人家是白来出力救人,我若昧下这钱,成什么人了!更何况,她就托了我做这一件事,若是不做好,以后你们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她不肯来了怎么办。”
……
回到沐春堂时天还没黑,孟柔翻下出外的名牌,远远瞧见楚鹤正在正堂伏案写字,抱起箱笼,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就要溜回后院时,冷不丁听他道:“去哪儿了?”
孟柔缩了缩肩膀,下意识露出个讨好的笑,可楚鹤头也没抬,她便又把这笑收回去。
“老师,我就是坐了一上午,有些累,出去走走散散心。”顿了顿又道,“我去了城隍庙。”
城隍庙在城北,沐春堂在城南,一来一回远得很,倒也能解释为什么走了这么久。
“散心?我倒不知你这样刻苦,散心也背着个箱子。”楚鹤把笔一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朝她来不及藏起的医箱仰仰下巴。
“老师,我就是……”
“你就是散散心,顺道出了个诊。”楚鹤好似没拆穿她,又确实拆穿了她,“诊金呢?”
孟柔抱着医箱,答不上来。
楚鹤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
“钱还够用吗?”
孟柔连忙点头:“够的,够的,上个月出诊的钱还剩下许多……”
话还没说完,楚鹤从托盘上拿起个布袋扔过来。
孟柔手忙脚乱地接住,一摸便知道里头装着的是大串铜子。
“这是你下个月坐诊的工钱,下个月,别再‘散心’了。”楚鹤冷笑,“日日都‘散心’,我看你这辈子什么时候能出师。”
孟柔赧然低下头。
楚鹤收她做徒弟时,说是为了让她出师以后能给他挣钱。可孟柔不聪明,旁人说一遍就能懂的她要三遍才能懂,旁人一遍就能背会的,她要三遍才能记得住。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出门行诊了,却还要吃楚鹤的工钱。
孟柔一手抱着医箱,一手抱着钱袋,小声说:“老师,下个月我努力看诊,一定把钱都赚回来。”
她这样郑重,楚鹤反倒有些不自在。
“哪有医家希望生意兴隆的。”楚鹤轻咳两声,“放心吧,给你预支的是县令家的诊金,家里钱还够用,不差你那一星半点。”
这是从楚鹤的诊金里分出来的,孟柔握紧钱袋,感动道:“老师辛苦了。”
“不怎么辛苦,”楚鹤随口道,“治个风寒便能收五两银,这算什么辛苦。”
“风寒?县令家的女郎又受风寒了?这是她这个月第四次风寒了吧!”
楚鹤随口应了一声,正又要提起笔,抬头却看见孟柔杵在原地,一脸难言的神情。
他蹙眉:“有话直说。”
“老师,谁能一个月得四次风寒?”孟柔诚恳道,“她这是看上你了吧!”
楚鹤缓缓放下笔:“你是不是没事做?”
孟柔连忙道:“今日的医案还没整理,老师,我先回房了。”
她抱起
医箱便往后院溜,楚鹤嗤笑一声,摇摇头,继续写字。
……
回到房间,孟柔摊开册子,将今日出诊的对象,经过,四诊结果,立法及处方的所有经过记录下来,这是她每次行诊都必须要做的功课,楚鹤可以容忍她不收诊金,但在记录医案这件事上从不容许她有所错漏。
今日上午无人看诊,下午也只有这一个病人,孟柔很快便写完了,顺手翻了翻最前头几张,字迹工整,但每个字都恨不能写成一整页纸那样大,下头是楚鹤的朱批:颇靡费。
翻了一会儿医案,拿出昨晚没看完的书继续看,短短两行字,不知道反复看了有多久,却总看不进去。
孟柔对着书页发了一会儿怔,突然起身,翻箱倒柜地从书箱最里头,翻出楚鹤写给她认字用的千字文。
里头夹着张文书,是她的过所。
是林寓娘的过所。
是从长安带来的过所,也是她身上属于长安的,最后一点东西。
正如纱衣女郎所言,从妓馆回来的一路上,所到之处人人都在说大赦的事。大秦这几年简直势如破竹,东突厥灭了,吐谷浑灭了,就连南下侵犯边境的薛延陀也被打得递来降书。
薛延陀,这分明是漠北的部族,是个国名,可又太像个胡人的名字,孟柔经过茶馆时,也听见有人在争论,说他这样大胆,必然是个有八丈高力能举鼎的胡人。
孟柔也是这两年才学会的认字,她认字是边看医书边学下来的,识字之后也整日泡在医书、医案里,哪里会知道什么薛延陀,薛延陀究竟是什么,还是在长安时听见……听见傲霜提起,她才知道的。
朝廷大败薛延陀,大赦天下,这是攸关民生的大事,流民能落籍变成良民,轻罪、疑罪的也能被开赦。孟柔记得,她小时候依稀也有过一回大赦,何氏如临大敌,每日都闩紧了门户生怕有被赦免的恶人往家里闯。
而她如今已是林寓娘。
江城远离长安,竹下县也远离州治,管束并不严。楚鹤带着她一路过关,到了这里落脚之后,差役倒是上门探查过一回,检查了过所是从长安出的便走了。
后来去过几回县衙,熟络了才知道,那日来查探的差役不识字,就如她离开长安当日一样,只认得个过所的模样。
可世上总有识字的差役。
孟柔打开过所,她如今已识得许多字,也认得出过所上写着的,“细眉凤眼,体态丰腴”。
细眉凤眼,体态丰腴,这说的是林寓娘,不是她。
天下大赦,天下大赦……
就连流民都能落籍成为良民。
天色渐渐暗下来,孟柔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点起灯。
她双手拿捏着那张过所,轻轻放在火苗上,淡黄色的纸张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不一会儿便显现出一点焦黑,红色火点从中间冒起往四周蔓延,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将那八个字吞噬殆尽。
孟柔像是愣了一下,慢半步才猛然回过神,一口吹熄火苗。
第53章 第53章立名氏
次日一早,孟柔便拿着烧毁的过所去了竹下县公衙。
县衙门前早早排起了长队,这几年一直在打仗,竹下县地方虽然不大,附近的流民却不在少数,有的是为了躲避战火,背井离乡流落至此,没有可供证明身份的文书,被迫成为流民,也有的是像纱衣女郎的叔父那样,因为逃兵而失了户籍。还有的则是在别地犯过案子的小贼小盗。
圣旨传到竹下县不久,左近的流民便都赶来了,甚至有人天不亮便抱着包袱睡在县衙门口,生怕自己赶不上这回入籍,再有回到从前,无处落脚,又无可谋生,只能终日在城郊游荡的日子。
孟柔清晨便来了,可到地方时却已经太晚,周围都是衣着脏乱的流民,还有些贼寇盗匪之类,她娇皮嫩肉的一个小娘子,孤零零地站在队伍末尾,十分打眼。
差役原本守在门前,见队伍中有人频频往后望,便也过来瞧瞧情况,一件孟柔便招呼道:“林娘子,你怎么来了?”
“郎君安好。”
孟柔也认得他,差役名叫刘二,先前来沐春堂看过几回病,当差役的,身上总有些跌打损伤,旧伤旧病的,一来二去的两人便认识了。
打了声招呼,孟柔也没遮掩:“我是来落户籍的。”
当流民的,最惧怕的便是同公人打交道,如今见着竟有人同差役有说有笑,都稀奇地回头张望,刘二见状皱起眉,将孟柔拉到边上。
“娘子要落户籍,怎么挑着今日来?你可知道朝廷下发赦令,县里这两个月都在忙着给流民落籍,娘子不若过些时候再来?”
“我也不是特地挑的这时候,”孟柔紧张得头皮发冷,“你看看,我怕过些时候再来就晚了。”
她强装自然,苦笑着拿出夹在纸里的过所,
“最近县里人人都在说户籍的事,昨日我拿过所出来,原是想另换个妥当位置存放,搁在油灯边上就给忘了,这样重要的东西……唉,待想起时,便已经这样了。”孟柔无奈摇头,“我原想着日后再更换过所回老家去的,如今看来,却只能在这落籍了。”
孟柔和楚鹤刚到竹下县时,便有公人上门查问两人过所,幸而那人不识字,只认了认上头的朱砂公印便让孟柔混过去。楚鹤原就打算在江城落脚,没几日便将过所交到县衙落籍,但孟柔手上的过所与她容貌并不相符,是以只借口说自己还打算要回乡,一直没落籍。
毕竟过所上印着长安的公印,长安人想回长安去,再正常不过。
刘二看着那烧毁的半张过所,却犯了难。
“恕我冒昧,娘子同楚医工……娘子可是独身?”
孟柔点头,她同楚鹤同住屋檐下,虽有师徒名分,却也是男女有别,落在旁人眼里未免有些暧昧。这几年明里暗里探问他们关系的人并不少,背后说闲话的更是数不清,楚鹤一向懒得理会,孟柔被打量烦了,也干脆换上寡妇装束,以示清白。
自然,寡妇丧夫也是独身,这一番作为,在楚鹤看来根本就是白费功夫。
刘二扬了扬眉毛,可随后又道:“女子不能做户主,林娘子是独身,父兄又不在县里,按理说是不能落籍的。”
孟柔顿时攥紧手:“那可怎么办!”
刘二也不知该怎么办,这几日来县里落籍的流民中也有女子,若是没有父兄,也没有嫁人,县里不让落籍,便也只能回去继续做流民。
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在县里嫁人,嫁了人,自然能同夫君一同落户。
刘二看着孟柔嗫喏许久,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挠挠头道:“我帮你问问我们头儿吧。”
两人略过外头排着长队的流民往里走,刘二也是个有门路的,竟直接将孟柔带到了县尉跟前。
带着孟柔朝县尉行过礼,刘二便拿着她的过所同县尉到一边说话去了。
孟柔拧着手指,紧张得脑袋直发冷,连眼眶都有些发胀。天下大赦,除了十恶大罪之外人人可宽赦,怎么竟还有男女之分?!
刘二同县尉说了几句话,便将她的过所展开给县尉看,县尉也说了些什么,孟柔听不见,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县尉皱起眉,摇摇头,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孟柔顿时担忧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早知道,早知道昨晚便不该那样冲动……她怎么总是犯傻?落不成籍她不落就是了,细眉凤眼又如何,她只剪细眉毛,眯着眼睛就是了,先前不都是这样过关的?竹下县待不下去便去
别的地方,江城待不下去便去安陆,手上拿着过所,她哪里去不得?何必这样着急。
又犯傻了。
孟柔满心懊悔,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来,只在县尉投过视线来时无奈地笑笑,作出一副胸有成竹,而又有些懊恼的模样。
县尉看了她几眼,又同刘二说了两句话,将过所塞回去,应当是不让通融,孟柔的心彻底沉下去,没能落籍,唯一的过所又被烧毁,这下她可真成了流民。可刘二回头看她一眼,挠挠头,又朝县尉说了些什么。
县尉顿时笑起来,那笑容有些促狭,孟柔看不懂,但县尉拍了拍刘二的肩膀,微微颔首,刘二便朝他作揖道谢,拿着过所,兴高采烈地朝她走过来。
“成了,林娘子。”刘二道,“请随我来,我们这就去落籍。”
“真能成?”孟柔不敢置信,脸上却已露出笑容来。
“林娘子的过所损毁,原本是要按流民的规矩处置,但过所虽然毁了,上头长安的朱印还在,先前也有人查过娘子的过所没问题,再有,林娘子你……你和楚医工住在竹下这么久,楚医工又同县令相熟,林娘子你又帮我……帮我们这些兄弟治过伤,我、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人。”
刘二挠挠头,领着孟柔到登记户籍的书记处,有他带路,孟柔自然不用在外头同流民们一起排队。
“唔……我记得娘子识字,对,就这里要写清姓名、年龄、籍贯,对,这里写上身世清白,良籍入册。对了,林娘子在长安还有旁的亲眷吗?若是有,也要写上。”
孟柔顿了顿,摇头道:“没有了。”
刘二点头,示意她按下手印,将写好的文书交给记书,好似不经意道:“对了,娘子曾经婚配过,不知那位郎君是什么人?可曾留下孩子?”
文书已经交上去,孟柔不解地看着他,刘二连忙道:“这也是娘子的过往,也得记录清楚的。”
站在刘二身后的两个差役立时露出坏笑,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记书也笑起来,很快又忍住,提起笔一本正经地作势要记录补充。
再看刘二,耳根子红得都快熟了。
但孟柔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耗费了全身力气强作镇定,哪有什么心思留意旁人。
她没发觉他们的不对劲,只犹豫着道:“我曾经嫁过人,先夫……”
孟柔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已经顺畅许多。
“先夫是个军户,他是府兵,三年前北征□□时战亡了,我们没有留下孩子。”她道,“他叫江五。”
原来是战亡将士的遗属。
朝廷发放给阵亡军士的抚恤一向优厚,像孟柔这样年轻面嫩,又没有留下孩子的遗孀,就有可能会因为这笔抚恤金而为族人所不容,甚至赶出族外。这几年朝廷战事不断,就算在江城也不乏这样的事。
众人神情顿时整肃许多,就连刘二也有些怔然。
办理好户籍,刘二送孟柔出门,走出大门口,孟柔好似突然回过神,满脸慌张道:“我的过所呢?”
“林娘子糊涂了。”刘二笑道,“您户籍都在竹下县,还要那张过所做什么。”
“哦,哦。”孟柔这才醒转过来。
尘埃落定。
她已经是真正的林寓娘。
“刘郎君,多谢您了。”孟柔真心实意道,“下回您来沐春堂,我不收您诊金。”
刘二一愣,孟柔也很快反应过来,笑着道:“自然,您无病无灾,不光临便最好。”
刘二也笑起来:“托林娘子吉言。”
事情办成了,孟柔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来,她有了户籍,再也不是个逃奴,当年江铣给她落下奴籍时,当真是如天塌了一般,好在如今她改了名字,也终于有了新的身份。
再也没有人能像对待个物件,将她随意买卖了。
孟柔行过礼,便要回沐春堂去了。
刘二站在县衙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好一阵,同伴用胳膊杵了杵他,刘二这才回过神。
他小跑着赶上去:“林娘子,等等。”
孟柔心头一紧,回过身:“刘郎君,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就是……”刘二支支吾吾,扶了扶官帽,又整了整衣襟,“林娘子同楚医工,只是师徒吗?”
“是啊。”
孟柔不解地点点头,这句话方才刘二已经问过了,她也已经回答过了。
刘二紧绷着的肩膀瞬间落下来,扬着眉毛:“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好?孟柔有些糊涂,可看着刘二脸上的笑容,也回过些味来。
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心里最先涌上来的便是尴尬,随后则是满满的感激。
女子不能做户主,方才刘二却没拿这个做要挟。
刘二是个好人,正因如此,孟柔才不能回应。
“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孟柔又朝刘二行礼,“谢过刘郎君。”
刘二自然说不用,孟柔转身走了,他站在道上目送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也转身回了县衙。
第54章 第54章荆楚地
长安,太极殿。
“育才造士,为国之本。广设学馆分明是利国利民的良策,有何不可?”
“育才造士确实是为国之本,可地方有州县乡贡,在京有太学、国子学。如今朝廷人才济济,正是施政得当的结果。何必再兴土木,劳民伤财,徒做些事倍功半的官样文章。”
“什么官样文章。我去岁便上表请议广设学馆,你们先是打湿字纸后说我的字迹不清要我重写,我重写了,好不容易递到你卢中书的桌案前,盯着你读完了,你说你要拿回去好好审议,不过两日便又打回来,说是朝廷战事忙,无暇探讨这些细枝末节……我看你才当真做得好一手官样文章!”
“好啦。”皇帝喝了一口俨茶,勉强打起精神,“众卿就事论事,莫要旁生枝节。”
薛延陀送来和书重新约定岁供,漠北战事也算是完满结束,如今气淑年和,迩安远肃,当是一团和气的好景象。
可朝会却永远是乌烟瘴气。
谏议大夫马登善立时道:“启禀陛下,中书不经议论几次三番打回臣的奏表,实在是……”
“好啦!”皇帝加重了些语气,“议事就议事,说这些没用的作甚。”
再说下去,反倒成了弹劾中书省,马登善只得压下这口气,继续说起建设学馆的事。
“科第之设,使大秦能够广罗人才,也一绝以往‘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之风气,朝廷得以气象一新。”马登善道,“只是如今进士及第者,十有八九是学馆生徒,在朝诸位中,乡贡取士者竟寥寥无几。”
卢舍人当即打断他:“大秦地域广阔,各地州县皆有名额推举乡贡,上京参与考试者本就良莠不齐,”
“没错,学子要参考,首先便要认字,读书,明理,而后才能赋诗策论。”马登善面带悲悯,“下州、下县本就贫苦,甚至有的连经书都凑不齐,这样的州县就算有推举名额,也往往会被旁人寄举,就算当真有人凭本事考上了,也会因为出身偏远而备受排挤嘲讽。”
卢舍人几乎要被气笑了:“所以呢?难不成要为了他们降低朝廷选士标准,日后朝堂之上全是如你这般,不同经义只知认字的乡巴佬,你便高兴了?”
“卢卿,议事归议事,你言重了。”
皇帝有些不耐,议事归议事,若是说几句就要打起来,不如出去打完了再进来,免得碍眼。
他又喝了两口俨茶顺气,转眼瞥见站在外围,老神在在的江铣,突然问他道:“你怎么看?”
江铣还没说什么,马登善又插话道:“大将军身怀报国之志,又兼有安邦之能,陛下擢文武之才,无限正庶,正如伯乐相马。天下英才广布,无别于嫡庶,亦不在乎贡生、徒生。若是能广设学馆,既能彰显陛下恩德,又能使有才之士不致空怀报国之心。陛下……”
“瞧你说的,像是只有田舍郎才能算是良马,我们这
些人都是吃干饭的……”
“住口!”
二人纷纷住口,却都不忿地瞥向对方。
皇帝深吸一口气,又问道:“江铣,你怎么看?”
江铣道:“启禀陛下,臣一介武人,学馆之事,臣没有看法。”
他说这话,看着十分合情合理,江家五郎战功赫赫,先是北征东突厥一战立了头功,而后又是吐谷浑、薛延陀,接连克敌,如今街头巷尾的,都在说他是天降神兵。
“你怎么不知?分明是搪塞推脱,拒不回话。”皇帝却怒道,“怎么,你是忘了当年如何在学中上课,又是如何在朕跟前讲述经义,辩论文章的?”
江铣仍是没有回话。
皇帝像是被他激怒了,当场便斥责着让他滚出去,江铣不请罪,不辩驳,竟当真就这么沉默着走了。
众人一时惊疑不定,就连先前吵得最激烈的两人都没了话。
分不清皇帝到底是气江铣还是在拿他撒气,总之后来,再没人提广设太学这回事。
朝堂之上,当场被皇帝斥出太极殿,但凡换了个胆小的都得被吓得上吊,江铣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如常骑着马回家了。
江恒慢一步赶回来时,江铣正坐在桌前,盯着枚银花钱出神。
“江铣!我看你当真是疯了!”江恒冲进偏院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你啊你,你说说你,在家忤逆父母,在朝会竟然还敢忤逆……唉!我也当真是小瞧你了,你竟这样有本事……”
可不是有本事吗?这样的战功,却只受封了一个右卫大将军,不加朝职,不添爵等,如此功过于赏,皇帝分明是不愿赏而不得不赏。
能把皇帝得罪成这样还受重用,也算是他有本事。
江恒气得火冒三丈却又无计可施,绕着自己来回转了两圈,颓然倒在高凳上。
“你如今算是烈火烹油了,飞鸟尽,良弓藏,你这样倒行逆施,任意妄为,又能有几时好?”江恒摇摇头,“每次朝堂问话你都闭口不言,还有那块玉佩……长孙尚书私下派人问过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哪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根本不敢回应。唉,得罪长孙氏,你算是让咱家将整个朝廷都得罪干净了,如今又被当场赶出朝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铣像是在发呆,自那个孟氏死后,他总是这样,像个木人似的,推一下没反应,打一下才看你一眼,也难怪皇帝生气,像这样问十句也等不回一个答案的棉花模样,连江恒自己看着都觉得心梗。
“你没长嘴吗?说话!”
也许是怕江恒当真被气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江铣终于拨冗看他一眼。
说的却是:“圣意如何,恕儿子不敢妄自揣测。”
江恒又是一阵火气虚浮,正要再骂几句,可方才一番言论全如对牛弹琴,不,恐怕在江铣那里,他老子才更像那头蠢牛,一个劲地哞哞叫,他只当听不见。
一时间,父子俩谁也没说话,像是在隐隐对峙着,可江铣只顾看着他的花钱发呆,只有江恒一个人满脸怒气。
被皇帝斥责退朝是大事,必然会有下文,没过多久,这下文果真来了。
圣旨传到,全家人都得出门接旨,宫人念出旨意,倒没继续斥责江铣,只是将他外放去做官。
在这关节外放,也同赶出长安差不多了。
江铣接了旨,仍旧老神在在,没什么表情的淡漠模样,江恒好话说尽,坏话也说尽了,见状只是冷笑,甩袖离开了。
戴怀芹听说消息,连忙从东院赶到前院,前院空荡荡的没有人在,又连忙转道去偏院。
“五郎,五郎!陛下怎么突然要外放你,是哪里又要打仗了吗?”
“不是。”江铣收好圣旨,又去收拾行李,但他原本就不常住在家里,照身贴和官印都在公廨,除了几件簇新的旧衣裳,也没有什么好带的,“陛下封我为鄂州都督,即日启程就官。”
“鄂州?那是哪里,陛下贬你去那里做什么?”
“在楚地。陛下自有圣裁,儿子不敢揣测。”
江铣收整好行李,提起便要走,戴怀芹连忙拦在他身前。
“怎么说话间又要走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戴怀芹泪盈于睫,“三年了,她死了已经快有三年了,你还在怪我。这些年来,不管你出征还是回来,都不肯再到阿娘的院子里坐一坐,就为了一个庶人……你还是不肯同我说话吗?”
“我现在就在同阿姨说话。”江铣皱起眉,“阿姨,陛下圣旨是让我即日启程,您若执意要拦,我只能再犯一次夜禁。”
戴怀芹噤了声。
她还记得孟柔离开江府的那时候,江铣就跟疯了似的满府、满城寻人,长安县里没寻到,又去万年县寻,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只是为了一个庶人。
而那个庶人也死了,成了一坛子灰。
江铣为她犯了夜禁,为她被人弹劾,为她受了刑,好不容易回到长安,又被差去凉州那样的地方打仗,听小厮说,他是刚受过笞刑,伤都没好就出征了,幸而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可在家没待多久,便又回到漠北去打仗,如今没仗可打了,又要离京去就官。
戴怀芹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来,这是她的儿子,从她身上掉出来的一块肉,她怎么能不心疼?
就为了那个女人,就为了那个女人……
江铣看她没话说了,行过礼,提着包袱绕开她,径自出门了。
……
“不如,你嫁给我吧。”
孟柔一口水喷了出来。
楚鹤满头满身都是她喷出来的水,他不敢睁眼也不敢开口,浑身僵直着直冒冷气,孟柔回过神来,抓起桌上的抹布就往他脸上抹,楚鹤闻见味道想要躲,可臭烘烘的布下一瞬就不由分说地盖到脸上。
他终于睁开眼也张开嘴:“林寓娘!你要死吗!”
“我、我……”孟柔手忙脚乱,连忙掏出医箱里澄洗干净的布帕递过去,“老师,用这个吧。”
楚鹤草草擦干净脸,低头看着湿漉漉的衣裳,脸色比铁灰还黑:“林寓娘!”
“这不能怪我啊老师!”孟柔委屈巴巴地缩着肩膀,“还不是怪你突然说这些奇怪的话!”
第55章 第55章曰良人
从县衙回来的一路上,孟柔的神情都十分镇定,她如常同往来邻人问好,问了问巷口小贩家里的病人如何,又照顾他生意买了四斤萝卜。
到沐春堂门前才觉出些许累,对着手上的萝卜哭笑不得,小贩家里有病人,对着孟柔十分客气,萝卜上的泥都特地给她擦干净了,实打实的四斤重,她竟一路自己抱了回来。
也是出门时没带医箱,两手空空,竟不觉得累。
也好,马上又要盛暑了,提前喝点萝卜汤解解暑也成。
回了屋,本该先去后厨放置好东西,孟柔却没忍住原地蹦了两下。
太好了,太好了,总算是有惊无险,她终于……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青天白日的作什么怪。”
孟柔吓了一大跳,连带着手里的萝卜也摔出来,她手忙脚乱接好,回过头:“老师,你怎么在这?”
“我一直在这。”楚鹤正在桌案后写字,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傻子,“倒是你,昨日还说要好好坐诊,一大早的又去哪了?”
“我……我去县衙了。”
孟柔满脸高兴,好不容易办下户籍,以后再也不必怕人上门查过所,这分明是件大喜事,但可惜无人可说。
自从将林寓娘的过所交给孟柔之后,即便在两人独
处时,楚鹤也只称呼她为林寓娘,孟柔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的真名,自然,楚鹤从没有问过,大概也并不在乎。可如今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除了她也就只有楚鹤一人了,她心中实在喜悦,能够同她分享这喜悦的也只有楚鹤。
她越是欢欣,楚鹤的表情越是古怪。
“去找刘二?”
“是去落籍。”孟柔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了昨日弄坏过所的事,楚鹤听了也只是点点头,并不怎么在意的模样。
“昨日的医案写好了吗?拿来我看看。”
这就是要查问她功课了,孟柔连忙去后院放好东西,回屋拿了册子来给他过目。
师徒俩才说了几句,外头便有人来敲门。
“楚医工,咱们夫人病了,烧得厉害,您快去看看吧!”
来人是个小厮打扮,脸色焦急,说完了话却站定了等在门口不动,一双眼睛里里外外地打量。
他也不是头回来,孟柔觉得他面熟,稍一细想便想起,这是县令家的下仆。
只怕不是县令夫人发热,而是家里的女郎又风寒了。
孟柔看了眼楚鹤,又看了眼小厮,突然道:“若是风寒,倒不如让我去吧?我也是女子,更方便些。”
“这、这……”小厮脸上的焦急实在了些,“这怎么能成呢……我们夫人那是千金贵体……”
楚鹤已经在收拾医箱,从沐春堂去县衙有段路程,看个风寒也不必带那么重的器物,便能将医箱收拾得轻便些。
竹下县里达官贵人就这么几户,对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县令几乎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县令的家眷,也是天底下最贵重的人物,往常去县衙看诊,师徒俩都是一个奔前衙,一个奔后衙——孟柔去前衙给差役们派发伤药,诊治伤病,楚鹤去后衙给县令一家请平安脉。
孟柔还是头一遭主动请缨要去给县令夫人看病。
孟柔学成什么模样,楚鹤心里知道,也清楚这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孟柔就是想破了天也没这个胆。
可她也分明话里藏话。
楚鹤看向孟柔,小厮就站在门前,她不便多说什么,只挤眉弄眼一番,把手指摊开给他看。
五次。
这个月还没到十五,县令家的女郎已经风寒五次了。
楚鹤瞥她一眼,让小厮先行一步,说自己随后就来。
人一走,他便关上房门,一副要好好与孟柔长谈的模样。
屋里没有旁人,门窗紧闭,仿佛又回到在小小船舱里被楚鹤一边问话一边打手板的时候。孟柔方才还敢开他玩笑,现在却不由得发怵。
“老师,县令夫人还病着呢。”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你肚子里好像存着许多话,再不说我怕你憋死。”楚鹤抄着手,朝她仰仰下巴,“有话直说。”
方才孟柔还能开他玩笑,现在却像哑了火,犹豫再三才道:“老师,县令家的女郎我也见过的,也算是才貌双全。老师若是也有这个意思,不妨就定下来?若是不喜欢,就该早些说清楚,也免得……”
也免得白白浪费了人家的心思。
思慕一个郎君,为他做尽傻事,孟柔不是没有过。也正因为这份配不上的思慕,她傻乎乎地献上一颗真心,几乎是倾其所有地去爱他,可到头来是什么呢?
到头来,她从孟柔变成了林寓娘。
楚鹤不是江铣,当时在长安,他与她素不相识尚且能给她一份过所,也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地,还教会她识字,教会她医术,教给她这样多的本事。如今她能为了自己那点恻隐之心不收诊金,实则也是因为有楚鹤帮她撑腰。
不论如何,沐春堂里总有她的一个位置。就算楚鹤不说,她也知道。
楚鹤同江铣不一样,可他们现在却做着一样的事。
孟柔拧着手指,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楚鹤神情越发古怪,又像是想要生气,但又像是想笑,纠结一番,最后还是恢复那副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你以为她是年少慕艾思慕我?”想了想她方才那番话,语气中更添一分荒谬,“你还想着让我去提亲?”
孟柔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楚鹤看着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乡野村妇,一个傻子。
“只是去了几趟县衙看诊,你竟以为县令要嫁女,还是……以为县令家的娘子竟有这般荒诞想法?”楚鹤不知道该说孟柔太过天真,还是该说她太过看得起他,“就算竹下县是下县,县令也是名副其实的一县之令,他家的女郎也是正经的官宦女郎。方才你那句话若是传出去,你,我,只怕都活不过今天。
“士庶不婚,你怎么会有这般荒诞想法。”
士庶不婚。
猛然听见这句话,孟柔头脑中竟一片空白,是啊,士庶不婚,士人与庶人生来如云泥,有天堑之别。
是她想得简单了。
“难不成她是得了什么旁的病症,状似风寒却反复发作,这才……”
孟柔反复思量,自言自语着点点头。没错,虽然她见识过的病例远远比不上楚鹤,尚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但楚鹤不是个小人,也更不是个坏人,想必县令家的娘子当真患上了什么要紧病症,反复发作,才会反复派人让楚鹤上门诊治。
至于为什么说是风寒,官宦人家规矩大,或许是为了保全家里女郎名声才谎称如此。
“老师,她究竟得的什么病症,可有先例?”孟柔立时来了兴趣,转身便要拿医箱,“我同您一起去吧。”
从在船上时,楚鹤就一直让孟柔旁观着学习他看诊,孟柔虽然背书比旁人慢一些,但那大多是因为她不识字的缘故,像这样旁看着学习四诊,反倒让她学得更快。现在孟柔能够独立行诊了,可若是遇上什么疑难杂症,仍是要请楚鹤主诊,她在旁边打下手,也算是学习了。
楚鹤看着她满脸兴奋的模样,一时失语。
“确实是风寒而已。”甚至这几回看诊,女郎面色红润,脉象平和,十分健康。
“那怎么会……”
“知好色则慕少艾。不过是贪图些好颜色,五两银子就当租幅随叫随到的画。”说着说着,楚鹤不知想起什么,本就冷淡的神色越发冷凝下去,连带着语气都像含着冰,“这样的事,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又有什么稀奇。”
五两银子,对县令家的女郎来说不过是一件首饰钱,对沐春堂来说却是好大一笔进项。
孟柔睁大眼睛:“可是……”
可是楚鹤也是县里最好的医工,他曾是太医署里在册的医工,说是大秦最好的医工之一也不为过,五两银子便将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分明是羞辱。
就像当日在流觞亭中,孟柔见都没见过的各色宝石,郑瑛伸手便摘下塞到她怀里,看着像是施惠,实则却暗含轻鄙。
楚鹤明白她的意思。
五两银子虽不多,但背后的县令却开罪不起。
况且人总要吃饭。
“我只管出诊、治病,拿诊金。钱货两讫,他们爱想什么想什么。”楚鹤早就想明白这些关节,虽然仍是不忿,却也并不怎么在意了,“倒是你。你如今已经在这里落籍,可有想过以后该如何?”
“以后?”孟柔一愣。
“先前我没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刘二来过几次,”楚鹤点点头,“是特地挑你不在时来找我的。既没有受伤,也不是为了拿药,话里话外都是在问你的事。”
孟柔有些闪躲地垂下眸。
“我问过县衙的人,刘二老实本分,身世清白,家里世代都是公人,他父亲死后,他便继承父志当了衙役,现下家里只有个寡母在堂,也是因为孝期耽搁了才一直没成婚。”楚鹤道,“你如今也已经
落籍,同先前不同。你怎么想?”
身世清白,老实本分,家里又是世代做公人的,在平头百姓看来,已是十分好的郎君。
孟柔想起县衙门前,刘二看着她时,羞赧又希冀的笑。
她摇了摇头,低声说:“他是个好人,我何必去耽误他。”
楚鹤皱眉:“他未娶,你未嫁,何谈什么耽误不耽误。你若是愿意,我去帮你说。”
“可是我已经嫁过人了。”
虽然江铣不认她是妻子,只当她是个婢妾,可有了那三年,孟柔终究不再是云英未嫁的清白女郎,不一样的。
更何况,她冒名顶替了她人身份,就算现在落了籍,她终究不是生来便叫这个名字。
怀揣着这样大的秘密,她如何能再同旁人交心,又如何能再若无其事地过平凡日子。
不一样的。
何况刘二还是公门中人,他是个好人,她不能害他。
楚鹤眉心皱得更紧:“他若是在乎这些,便不会有这个心思。你若是担心,我……”
“老师,我不想嫁人了。”孟柔勉强笑笑,“我想,我想学医。”
楚鹤怔然。
说出口后,孟柔心中反倒豁然开朗,是啊,为什么非得嫁人呢?何况她现在是个寡妇,到了江城,到了竹下县,没人会在意长安是不是当真有个江五,也没人会在意她到底是他的正妻还是婢妾。
这样看来,当初为了避嫌做成寡妇装束,反倒是最正确的决定。
“我已经是寡妇,只要说我还没忘记先夫,又或是想要为先夫守节,便是不再嫁也没什么干系。嫁人又有什么好的,我好不容易才成了林寓娘,嫁了人,又要变作旁人的娘子,做人妻子,我已经试过一回了,结果……与其那样,倒不如跟着老师学医。”
她便当江五早就死了。她在县衙就是这样说的,或许安宁县的江五早就死在了东突厥的战场上,活下来的那个是长安国公府的江铣,同她的江五又有什么干系?
刘二虽然是个好人,可当年她同江五相守三年,难道是因为知道他日后会将她像个物件一样随意安置,随意买卖吗?与其再将此身托付于旁人,倒不如跟着楚鹤学医,至少经受的每一分痛苦都有意义。
“还请老师不要嫌弃学生愚钝,就让学生继续跟着您行医吧。”
孟柔眼中泛起泪花,但其实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哭的,这个决定看似冲动,事实上也确实是方才仓促之下说出的,可她的思绪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她的心胸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开阔。
她现在能学医,为什么不能一辈子只学医,只做这一件事。
楚鹤并不惊讶她有这样的想法,却也没有立时答应下来。县令那头毕竟还有五两银子吊着,他收拾好医箱,背起就要出门去。
只是普通风寒,孟柔没再跟去的必要,晨起时惦记着户籍,她连口水都没喝就出门了,方才又说了那样多的话,送过楚鹤出门便回身倒水喝。
楚鹤却去而复返:“林寓娘,你……”
孟柔才刚喝了两口水,第三口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回过头,匆匆咽下道:“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楚鹤欲言又止,摇摇头,又出门去了。
孟柔还是头回见他这样犹犹豫豫的模样,但或许,他只是想让她再好好想想吧。
一辈子只做个独身,只学医救人,不再嫁,这确实是个要好好思索的事。
但孟柔已经打定主意,便是楚鹤嫌弃她,要赶她出师门,她也会抱着他的腿不肯离开沐春堂的。
回身继续喝水,楚鹤却再次去而复返。
“若是不想再嫁给旁人,”楚鹤满脸纠结,“不如,你嫁给我吧。”
孟柔一口水喷了出来。
第56章 第56章曰请期
县衙还在那头还有人等着,楚鹤臭着脸换过一身衣裳,提起医箱便要出门。
“我尚未娶,你也未嫁,就算你自称是个寡妇,终究是独身,既是独身,以后这样的事便不会少,倒不如你嫁给我。”
“老师,你……”孟柔不敢说他糊涂了,只委婉道,“老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
“不是好意,是解决麻烦。”楚鹤皱眉道,“你我若是成婚,不仅能解决你的麻烦,也能解决我的。”
孟柔有个寡妇身份做幌子,这些年来也就只有个刘二冒在她跟前,但自从沐春堂撑起招牌之后,几乎每个月都有冰人上门想给楚鹤说媒。若是孟柔嫁给楚鹤,他也不必再应付他们,或许就连县令家的女郎也会消停许多。
除此之外,两人成婚之后,那些孟柔所担心的流言蜚语也能逐渐消失,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左右你也打算一直跟着我行医,不如干脆成婚,挂个夫妻名分一劳永逸,也省去庸人烦扰。”
“你?我?成婚?”孟柔指指楚鹤,又指指自己,不知从哪里灌来股冷风,激得她打了个冷战,“老师,您别开玩笑了,还是快去看诊吧。”
楚鹤确实要出门,临去前让孟柔好好考量他的提议。
“这是解决你我困境最好的办法,总比你说什么一辈子不嫁人靠谱得多。”
说完便背着医箱出了门,徒留下孟柔一个人坐在桌前发怔。
成婚?跟楚鹤?
她嫁给楚鹤?
孟柔打个寒战,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到后院处理萝卜去了。
她起初还觉得这事荒谬,可自从她那里得了准话之后,刘二便接连几天上门治伤,不是胳膊青了便是腿割伤了,比起县令女郎的“风寒”刻意百倍不止。
等到冰人再次上门,除了给楚鹤说媒之外,还旁敲侧击地打探起她那位“先夫”的事时,孟柔终于下定决心。
她找到楚鹤,说愿意同他成婚。
楚鹤将她这些时日的纠结全都看在眼里,见她应下也不意外,只嘲讽地甩下四个字:“庸人自扰。”
孟柔抿了抿嘴,同他确认:“老师要娶我,只是为了解决麻烦,不是为了什么旁的吧。”
“还能为了什么?”
楚鹤起初没明白,反应过来脸都要绿了。
“你以为我看上你了。”他冷笑,“就你?”
孟柔不服气地嚷嚷:“我也不错啊。”
从前在安宁县时她便讨人喜欢,现下到了竹下县,谁见了林娘子不是乐呵呵的,反倒是楚鹤,一副生冷模样,性情挑剔嘴巴又坏,只剩一张皮相还能看。
楚鹤简直懒得理她。
决定成婚只是第一步,他们成婚本就是要给旁人看,婚书自然得写,还得要上报县衙入册。
大秦婚书为复书式,分为正书和别纸,正书即为纳采时女方答应婚约的答婚书,别纸则是在问名时写下,上有男女双方姓名、生辰,也有些会写上约定好的聘财与嫁妆以作凭证。世家大族通婚要求六礼齐备,但庶人成婚往往摆不起那样多的场面,两纸婚书,一场宴席,便已是很体面的婚仪。
待成婚之后,女方入籍男方户头,以后便是夫妻。
孟柔勉强算是成过婚,知道正书同别纸都有定规,县衙便有现成的版式,请个写字先生现写两张就成。再去县衙送药时,孟柔便在转角巷子里花两枚铜子买下两张婚书。
正要回沐春堂时,却见着刘二急匆匆从巷尾跑来。
大热天的,年轻郎君额前满是细密汗珠,一见她便露出笑容:“林娘子,你怎么来了?今日我正巧在那头巡街,若不是弟兄们告诉我,我还……”
“我来县衙送药,顺便买点东西。”
“哦,哦。是买什么东西?你有什么东西要买,下次早些告诉我,我也能……”
“我来请人替我写婚书。”孟柔再次打断他,匆匆从怀里掏出文书晃了晃,“老……楚鹤与我马上就要成婚了,我今日恰好路过,只是顺道。”
刘二愣住,他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成婚?楚、楚医工要同谁成婚?”
“我。”孟柔垂着眸不敢看他,“我要和楚鹤成婚了。”
“什么?怎么会?你……你上次不是说……”
孟柔别开头。
“我是个寡妇,身份低贱,愚钝粗笨,什么也不会。他能看得上我,是我运气好。”
刘二没听懂,只满心慌乱地反复道:“怎么这
样突然,你怎么会要嫁给楚、楚医工?你们不是只是师徒吗?林娘子,你就算是寡妇又如何,我、我……”
孟柔往后退了一步。
刘二便知道自己失言了。
“不久之后我们便会摆酒行礼,您同县衙的郎君们若是赏脸,不嫌弃沐春堂的酒席鄙薄,也请来一同庆贺。自然,若是公事太忙,不来也无妨。”孟柔低垂着头将文书贴身收好,“刘郎君,沐春堂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孟柔错开他朝前走去,刘二在原地呆怔好一会儿。
“林娘子!”
他追上来,相隔几步时却停住了。
“林娘子,你很好,你心善,能识字,会治病救人。旁人认为你好,仰慕你,憧憬你,也只是因为你很好,寡妇不寡妇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在乎,况且你还是节义遗属,我、我们县衙里的弟兄们,其实都很敬重你。你其实没有必要这样随便就许人,你……”
孟柔没有回头,只道:“我没有随便许人。楚鹤很好,我嫁给他是因为我愿意。”
“林娘子……”
刘二还在身后说些什么,可孟柔不敢再听下去,只攥紧衣襟离开巷口。
转过弯便是大街,外头阳光灿烂,照得扬气的黄土也如碎金一般,孟柔裙角翻飞,步伐不停,逃也似的冲回沐春堂。
刘二确实是个好人。
他该有个更好的女子来配他。
……
婚书上交之后,婚事也算是落实了。楚鹤原想着,随便挑个日子,买些红烛、红绸之类的东西布置一番,再请个傧相,散些银两做场酒席便算了事。本来么,这婚事是假的,郎也无情妾也无意,只是个解决麻烦的借口而已,弄得太折腾,反倒是本末倒置。
可孟柔死活不答应,瞒着他私下请人挑选好良辰吉日,硬是要他从里头选一个,不然婚事就告吹。楚鹤没办法,只得捏着鼻子选了最近的一个。
四月二十六。
如今已进中旬,距离婚期不到半个月,沐春堂照旧开堂坐诊,楚鹤也照旧背着医箱出诊,若说同从前有什么区别,就是如今他手边多了孟柔备下的喜糖,四下里这么一散,不过两三日,县里的人大多都知道他俩要成亲了。
夜半三更,楚鹤照旧坐在堂中写字,听见外头更夫敲锣,才发觉已经这么晚了,而孟柔还没回来。
江城不设夜禁,竹下县也没有会抓人的武侯,可也没到行人能夤夜不归的程度,楚鹤望着门口,幸而没过一会儿孟柔便回来了。
今日外头下了雨,孟柔身上的蓑衣全是水,她在檐下拍了拍斗笠,甩去蓑衣上的水珠,又在外头跺了跺脚,这才进屋里来。
“老师?您还没睡。”孟柔抱着东西走进来,笑盈盈道,“这样晚了,不若明日再写吧,当心伤眼睛。”
“你今日去哪里了?”
“哦,早上去给病人复诊,就是上回那位腿受伤的,这是结下的诊金。”孟柔将吊钱分出一半放进托盘,擦了擦头发又道,“下午去了成衣铺挑衣裳,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办婚仪了,来不及现做嫁衣,只能去挑挑有没有好的……”
楚鹤蹙眉:“花费一下午就为买件衣裳?就算没有病人,你的医案可背好了,医技可练习了?真是不知所谓!”
孟柔擦头发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跟着落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只道:“是,老师,我知道了。”
见她知错,楚鹤的脸色也没那么严肃了。
“医者习业第一,经方技法必得熟谙,你起步本就晚,又浪费许多时间习字明理,正该抓紧时间进益。你素来心实,肯以旁人苦痛为自己苦痛,知道同情病人,也知道内省自身,我从不担忧你会走上歪路。但终究精习熟练才是你行医的能力根本,若只有一颗善心而不精熟医技,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无能之人,空有一颗治病之心又如何能治人?”
孟柔脸色苍白几分:“老师,我错了。”
楚鹤本也不是要教训她,只是觉得奇怪:“自从你拜师以来,日夜勤勉,为何今日会……”
孟柔抿着唇摇摇头,只道:“老师,以后都不会了。”
“我是在问你话,答就是了。”
他越是问,孟柔就越是臊得慌,她如今的机会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就白白空耗时间?
可她越是不回答,楚鹤就越是觉得有猫腻,甚至拿出铜尺来,让她一定要说出口。
“老师,这是我头回嫁人,也许也是最后一回了。”
说出这句话,孟柔眼眶一红,她匆匆低下头想要藏住眼泪,泪珠却飞落在地上,溅出好大一颗水珠。
她从来也没有过一场婚仪,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当年嫁给江铣时,她以为那是冲喜,后来知道那甚至算不上一场婚事。她白白耗费了三年光阴,自以为自己是江铣的妻子,自以为总能得到一场正经婚仪。明媒正娶,三书六礼。
可后来她成了林寓娘。
她再也不会嫁人了,嫁给楚鹤虽然是权宜之计,可她曾几何时也曾期盼过,总有一日要穿上漂亮的嫁衣,戴上辉光灿灿的头面,举着扇子嫁给心爱的郎君。
再也不能了。
离婚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想要筹备出一场像样的婚仪,又要不落下沐春堂的事务,孟柔这几日几乎没怎么睡过觉。楚鹤说得没错,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满足她的一己私欲,根本不应当。既然决定好了要做林寓娘,那还抱着孟柔的旧梦做什么呢?
是她错了。
孟柔缩着肩膀,又羞又愧,泪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淌,她本以为楚鹤会冷笑,会嘲讽她,甚至会斥责她,就像以前每一次她犯错时一样。
楚鹤好久没说话,末了叹息道:“是我思虑不周。”
没听见意料中的教训,孟柔怯生生抬头。
“三纲五常,七情六欲,我自己都抛舍不下,又为什么要为难你。”
他没有斥责,孟柔反倒更加惶然:“老师,我错了,我……”
“你没有错。”楚鹤摇摇头,没再多说,只问,“钱还够用吗?”
孟柔愣了一下,连连点头:“够用的,够用的。”
这些天筹备婚仪,采买各项物件,用的都是孟柔自己的钱,楚鹤不是个苛刻的人,但孟柔素日坐诊、出诊的诊金都要上交一半,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孟柔诊金不高,素日又总自掏腰包接济这个接济那个,甚至自己有时候都要受楚鹤的接济,她能有什么钱?
“成婚一事是我所求,亦是你我二人之事。”楚鹤瞥了眼托盘上的铜钱,解下腰上的钱袋扔过去,“家里有的是钱,别用你那点铜子了。”
孟柔手忙脚乱地接住钱袋,仍有些反应不过来:“老师?”
“我不耐烦俗务,也懒得同他们打交道,婚仪的事情,你全权决定,钱若是不够就再来拿。但是,平日的坐诊、复诊,以及你的功课都不能落下,婚期若是赶不上,往后延就是。”
孟柔眼眸一点点亮起来,她捧着钱袋立时保证道:“是!老师,我一定要好好用功,绝对不会落下课业,也会好好出去行诊看病人。”
“这是为了我吗?这是为了你自己!”楚鹤没好气地摆摆手,“行了,没有下次。”
……
江夏县廨,县令站战战兢兢地束着手。
“回禀大将军,已经查问过了,江夏县中并没有您要找的人,她曾经在此停留过,但是已经走了。”
江铣沉声道:“这次消息确实无误吗?”
“是。”县令道,“您要找的人,应当在竹下县。”
第57章 第57章引银瓶
“郎君人生得俊俏,身板又高,穿上这衣裳可当真是丰神俊逸,卓尔不群啊!”
成衣铺的娘子们笑得都跟脸上绽开了朵的菊花似的,绕着楚鹤一个劲地看,时不时还上手扯一扯衣袖,紧一紧腰身。
嘴上还品评着:“我看这腰身还得再收两指,肩上再给您修得挺括些,可不能白费了这样好的衣样架子。”
楚鹤站在堂中,脸色冷得几乎能凝出水来,成衣铺娘子仍旧毫无察觉地转来转去,他也没朝不相干的人撒气,一双眼睛只冷冷地看着孟柔。
婚期在即,婚服来不及现做,只能在成衣铺现卖。孟柔的那身已经定下了,如今要买的,要修改的,是楚鹤的那身衣裳。
自从楚鹤答应她办一场正经婚仪之后,孟柔像是得了什么免死铁券,攥着钱袋撒了欢地折腾,什么彩烛彩帐喜床喜被全都置办个齐全,还有喜宴请帖,宴会席面,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帖帖。
折腾自己不算完,又来折腾楚鹤,好说歹说地非要他出门试衣裳。
大秦素来有摄盛的传统,平民百姓婚嫁时也可逾越服色穿戴,但除开婚仪那日,穿红着紫便是僭越,是要被抓去见官吃板子的。这样的锦绣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各色纹饰都有来头,不但贵,一辈子还只能穿一回,再卖也不会有人要,买来作甚?可孟柔睁大一对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像头拉磨的骡子一样在他身边一个劲地转,碾得他不得不答应。
楚鹤打从昨日起便满脸不情愿,现下被裁缝娘子看来看去,摸来摸去,更是浑身都在往外冒寒气。
他盯着孟柔,嘴唇微动,那口型依稀是四个字:下不为例。
孟柔心虚地转开眼神。
“啧啧啧,当真是好事将近了,平日里去沐春堂求医,楚医工都严肃得紧,现下倒是盯着新娘子不肯挪眼了!”
“从前只见楚郎君青衣素服,现下被这大红颜色一衬,当真像个正经郎官,十分有气势。”
“恭喜,恭喜二位。好一对郎才女貌的佳人,提前先祝二位百年好合了。”
成衣铺的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十分不着调,眼见着楚鹤脸色越来越差,孟柔连忙道:“老师,要不再去试试另外一件吧。”
“我倒是觉得这件就挺好,楚郎君肤色白,人也年轻,这件的纹样,颜色,都更衬些……当然,上身试试那件说不定也不错。楚郎君长得这样好,只有衣裳配不上他的。”
“你没听出来吗?人家哪是要试衣裳,分明是听得害羞了。瞧瞧瞧瞧,这还没成婚呢,就先护起自家人了。”
“以后这家里谁更会疼人,现下便已分明了。”
裁缝娘子们笑得倒作一团,店中还有些旁的客人,见这情景也都善意地笑起来。
“我觉得这件很好。”楚鹤深吸一口气,问孟柔道,“还要再试吗?”
“不、不,不试了,不试了,你觉得好就成。”孟柔原只想支开他,谁料到反倒引出这么多话来,连忙道,“老师,你快去把衣裳换回来吧。”
那头裁缝娘子们不依不饶地:“这都快成婚了,怎么还不改口啊?”
“嗐,别瞎撺掇,人家还没成婚呢,提前改了口算怎么回事?”
“不着急,不着急,也就在这几日了。”
楚鹤只觉得耳朵胀痛,头也胀痛,忍着脾气掀帘进里间换回衣裳去了。
衣裳确定好,付了钱,裁缝娘子们逗了孟柔几句便去招呼旁的客人,孟柔舒了一口气,转过身,看见铜镜里头两颊烧红的自己,连忙拍拍脸低下头。
被说了两句就臊成这样,倒真像个新嫁娘。
孟柔想着想着,自顾自就乐起来。旁人都以为她即将新婚,见状也只是宽和地笑一笑,马上就要成婚,可不该高兴着么。
店里的伙计看她一直低着头,也招呼她道:“娘子即将新婚,不妨再多添件首饰?这几件都是新到的,这件是从沙洲来的,这些是仿的长安正时兴的式样,就是京里的贵人也用的这些。还有这件、这件,也都是别处没有的。不是小的夸口,咱们店里的首饰怕是连金银器铺子都打不出来,娘子尽可仔细挑挑,用作嫁妆也极体面。”
孟柔下意识便要摆手,可听着伙计的话,她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原来的嫁妆。
她原来也是有过一件嫁妆的,那支银簪子。
“便是不买,试试也成嘛。”伙计看她犹豫,乐呵呵地将铜镜往前摆了摆,“试一试又不要钱,娘子这样妍丽,戴上这簪子肯定好看。”
孟柔想想也对,试一试又不要钱,何必这样战战兢兢的。左右还要等楚鹤换衣裳,不如就试一试,若有合适的,就算现在不能买,日后她多去给旁人看诊,说不定也能挣回来。
伙计没夸口,摆在台面上的臂钏、发簪样样都精致,孟柔指尖一溜划过去,挑出支嵌着宝石的宝相花簪。
伙计立时道:“娘子眼光真好,这是刚从沙洲来的新货,上面的石头可都是正经胡货,听说是当年北征东突厥时从王庭流落出来的,您看看这成色,这式样,别的地方哪里能有。”
这发簪式样确实好,工也细,颜色搭配得也好,珊瑚、贝母、绿松石、白水晶裁成片镶嵌银簪底座上成了花瓣,蕊心点着颗金豆子,素雅又大方。
孟柔也有些喜欢,还没插戴上便开口问价。
伙计说了个数字,连忙又道:“虽然贵了些,但这可是王庭流落出来的旧物,咱们主家收来也费了不少心思。”
孟柔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这家掌柜的怕是上当了。簪子漂亮归漂亮,可上头的宝石材质却不好,远远比不上她曾见过的那些流光溢彩的珍品。王庭所用,那也就同皇宫流落出来的差不多,王妃、公主又怎么会将这种成色的物件戴在头上。
放下这支发簪,挑挑拣拣,又看上另一支:“这支多少钱?”
“这个要价低些。”伙计道,“这价格也实在,是纯金打的,一点杂东西都不掺。”
只是式样过分老了,普普通通一根黄澄澄的金棍子,哪里算得上是件首饰。
孟柔却很喜欢似的,立时便试着插戴在头上,可她生得年轻,乌发红唇的一个小娘子,一双眸子清凌凌得像刚湃过凉水,同这俗气的金簪并不如何搭配。
伙计看得实在伤眼,好说歹说让她再试一试那支宝相花样式的,孟柔也放宽心,试试又不用钱,干脆两支发簪都戴在鬓边,转着头看来看去。
末了又拆下来放在手里比对,她确实动心了,楚鹤出了布置婚堂、摆酒请客的钱,又给她预支了下月的诊金,扣除买嫁衣的钱,她手头还剩下一笔不小数目,刚好够买一支发簪当嫁妆。
只是……
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看看,宝相花簪漂亮归漂亮,可要价实在太高;金簪沉甸甸地坠在手中挺实在,可样式……确实是老了些。
又将两支发簪轮流试了试,又放在一起试了试,正要都取下来,突然听见后头楚鹤道:“银色的更衬你。”
孟柔转过身,楚鹤已经换回原来的衣裳,袖手站在门前,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连忙将两支发簪都拆下来:“我、我就是试试……”
楚鹤却看着她光秃秃的发髻。
“没关系,算在我账上。”他仰仰下巴,“买吧。”
伙计立时笑起来,边上的人也发出善意的哄笑,孟柔脸颊越发烧红,却壮着胆子问道:“当真?”
楚鹤随意点点头:“毕竟是成亲,光着头也不像样。”
况且发簪日后还能插戴,总比喜服划算多了。
孟柔涨红着一张脸,这也真奇了,分明过几日与她成婚的就是楚鹤,可听他的口气,倒像是个长辈在给她置嫁妆。
她从没叫过楚鹤师父,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楚鹤教会她这样多,也同父兄没什么两样,可再过几日她竟要嫁给他。
虽然是假的,但仍荒谬。
……
新买的金簪没舍得就往头上戴,店家送了个竹盒子,孟柔便将发簪装在里头,捧在手上往回走。
“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别叫旁人以为我克扣你工钱。”楚鹤见不得她这副穷酸模样,“你但凡少‘散步’几回,哪里还用我来给你置办首饰。”
“谢谢老师!”孟柔也不辩驳,只仰着脸朝他笑,又说了一遍,“多谢老师!”
“走了。”楚鹤不自在地别开头,“下不
为例。”
“是!”
两人并肩往回走,郎君俊俏,娘子灵动,说笑间姿态十足亲昵,当真是好一对璧人。
也仿佛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对佳偶。
街上行人如织,熙熙攘攘,茶楼阁上却是一派凝滞的死寂,让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江铣站在窗边浑身僵直,掌心险些捏碎凭栏。
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应当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第58章 第58章洞房夜
江铣人还没到鄂州,复他官职,提调入京的圣旨便已经发到驿站。
在朝堂上斥退他不过是君臣之间心领神会的一场戏,事实上在那之前,皇帝便曾秘召江铣入内廷,让他去办一件事,一件攸关嬴氏声名的大事。
去岁朝廷举兵北征,剿灭进犯寇边的薛延陀,过了年,入了二月,薛延陀总算派遣使臣前来议和。漠北土地辽阔,虽有丰茂水草,但更多的则是极寒雪原,若要并入大秦版图,只怕会拖垮中原民生,得不偿失。薛延陀既然愿意议和称臣,大秦自然也欣然同意,皇帝甚至一度亲往离宫接见薛延陀使臣,以示安抚的诚意。
先是打仗,又是议和,所有人都在关注北边的事,便没料到,在皇帝出巡期间,一辆马车悄悄离开了长安城。
上面坐着的是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无故失踪,驸马郑珺迟了半月才发觉此事,在城中遍寻无果,吓得冲到皇帝面前撞柱自示清白。皇帝下旨令人秘密彻查,才得知公主早在月初便出了城。
公主素来娇生惯养,鱼服出行也比常人排场更大,下头的人没费多少功夫便寻到公主去向。飞骑持皇帝密令去往鄂州迎接公主,但晋阳公主拒不出轿,飞骑不能强行传旨,只得无功而返。
皇帝得知消息后找上江铣,让他秘密迎回公主,不可走漏一丝消息。
于是便有了朝堂上的那一幕。
此等秘闻事关皇室声誉,按道理,皇帝指派个宗室血脉处理会更加稳妥;朝堂上当场斥退江铣之前,皇帝也未曾通过声气,甚至没有暗示过;晋阳公主府上仍是笙箫不绝,好似主人从不曾消失过;驸马郑珺本就是门荫入仕,自从尚了公主便再没上过朝。
无凭无据,无有对证,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似乎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公主已经离京。这些年江铣在朝堂上不肯表态,不肯站队,屡屡引起皇帝斥责,皇帝忍无可忍将他当场逐出太极殿,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但江铣还是顺从地走了,没去管公主到底是当真离京,还是这一切只是皇帝为了顺顺利利地再次将他逐出长安所找的借口。
直到复职的圣旨传来,江铣知道,他再次赌对了。
但到了鄂州却扑了个空,晋阳公主早就不在鄂州,而是先一步往江城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详查各州县户籍簿册,像是在寻找一个人的下落。
江铣没太在意公主想要做什么,皇帝授意让他将人带长安,他只将人带回去就是。
可江铣从没有想过,他竟会在这里看见孟柔。
起初江铣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是日思夜想出现在身边的幻象,但这些年来,孟柔再未有一次入过他的梦境,又怎会……
江铣随即看见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这么久了,江铣终于再一次看见孟柔挽着妇人发髻,穿着青衣素裙,却是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他们看上去很熟络,很亲昵。
孟柔脸上甚至漾着笑,那笑容曾经只为他一人出现,在孟柔死后他再未见过,甚至每一次回想时都会胸口剧痛。
他总想起那个梦,梦里孟柔也对他笑,可醒来之后,她便死了。
可孟柔没有死。
江铣几乎就要冲下楼去,转眼看见身边失魂落魄的衙役,步伐一顿。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对并肩而行的夫妻已经快走到巷尾。
“你认识她?”江铣问道。
刘二如梦初醒,连声告罪,直到江铣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才道:“那是楚医工和林娘子,他们是沐春堂的医工,常来县衙看诊,弟兄们都认识。”
“她姓林?”
“是。”
有那么一瞬间,江铣陷入恍惚,眼前所见究竟是真是假,天底下是否当真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可当真能相似到,走路的姿态,衣着的习惯,就连发髻也会挽得一模一样?
可那个女人姓林。
他的阿孟已经死在长安的那个冬夜,就算活下来也只会回到安宁县,安宁县的院子里积满灰尘,无人打理,孟柔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在江城,出现在竹下县。
短暂的惊怒过后,江铣冷静下来,不由哂笑,江恒说得没错,戴怀芹说得也没错,他如今见着个体貌相似、衣着相似的农妇便以为是孟柔,恐怕当真是要疯了。
他没再追问,只问道:“那个医工,他的名字是什么?”
晋阳公主在找的人也姓楚。
刘二还没开口,候在边上的县令抢先一步拱手答道:“他名字是楚鹤,是两年前……哦,就是武功五年从长安来的,听说还在太医署任过医正,医术不错,下官家里也常……”
说到一半,却看见方才还好端端的人,突然脸色沉凝得不像话。
“他身边的女人,也是从长安来的?”
县令被江铣盯住,顿时一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回话时都带着点哆嗦:“是,是。那女子姓林……他们是一起来的。”
江铣闭了闭眼:“她的名字叫什么,她在这里住着,你们可曾查过她的过所?过所上的名字又叫什么?”
县令哪里知道这些细枝末节,转头看了眼刘二,刘二连忙道:“她叫林寓娘,林下之风的林,咏桑寓柳的寓,小人详查过她的过所,确实是长安县的朱印,印鉴是真的,制式也同咱们县衙下发的差不多。林娘子落籍时也查问过一遍,都没有问题。”
江铣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林寓娘。
好啊,好啊。
两年前,算算日子,孟柔刚“死”,林寓娘便往江城来了。
江铣反复查问过戴怀芹和菩提,当日交到孟柔手上的过所写着的是她自己的名字,卖给菩提过所的那个商人他也派人详查过,黑市上并没有这号人物。
江铣并不意外,这原就是给孟柔设下的一个死局,过所是假的,商人自然也是假的。
林寓娘,林寓娘。
不管孟柔是怎么拿到的这个名字,也不管她是怎样拿到的长安县的过所,总归这一切都同她身边的男人脱不了干系。
“楚鹤,林寓娘。”江铣盯着消失在巷尾一双背影,指派县令,“他们二人是如何来到竹下县,如何落脚,落脚之后又同何人熟识,全部都探查清楚。另外,他们二人既然落户,也将户籍调取出来。”
县令忙道:“是。”又问道,“是不是也把留档的婚书拿来?”
江铣一愣,随即冷笑:“婚书?”
“前不久楚鹤来家中问诊,还给下官留了些喜糖,他们马上就要成亲,应当是月末吧?楚鹤还写下请帖说要请下官去观礼……”
原来不是已经成婚,是即将新婚。
孟柔假装死了,却在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地方,同另一个男人有了婚约。
因为他不肯让她做妻子,她便要同旁人成亲了。
很好,很好。孟柔,你很有本事。
江铣扯断悬在脖子上的红绳,将那枚从不离身的银花钱狠狠按在桌上,竟生生嵌进去一半。县令同僚属看在眼里,越发不敢多话,立刻退下安排去了。
刘二跟在县令身后,临出门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听师父说,这就是那位传闻中,征战八方,连克三国的大将军。
想不到竟这样年轻,看上去同他差不多岁数。
刘二随即想到,他是姓江,据说家中行第五。
林娘子的那位先夫,名字也叫江五。
……
四月二十六,红烛
摇影,面靥新蛾。
沐春堂里外焕然一新,数尺长的大红帐幔遮挡住房梁高的药柜,书案成了供桌,碳炉中燃着香饼,屋里经年的药气也被酒香覆盖,傧相的吉祥话成串似的往出掉,左邻右舍庆贺不绝,几个小童围在门前点爆竹,一听声响边尖叫着笑起来。
新郎官平日里虽冷淡,到了今日,却也免不得被喜庆颜色衬得暖喝些,才刚拜过天地,便有帮闲壮着胆子上前撺掇要做却扇诗。
新郎官蹙眉看一眼新娘,扇子后的面容是他见过无数回的,可到了今日,还是免不得顺着众人意思随口吟咏几句,出口成章,竟如宿构,众人赞叹声中新娘放下花扇,又引得新一轮惊艳。
闹着闹着,街巷里有名的长命婆上前来,扶着新娘子往后院屋里走,帮闲们则攀扯着新郎官,非得要将他灌醉了不可。
长命婆将孟柔送到内屋便就出去了,人走了,孟柔抻一抻酸胀的肩膀,捶了捶后背,看着满屋子喜庆的红色,满意地勾起唇角。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她忙里忙外,精打细算,竟当真撑起了场像样的婚仪。
也是幸好楚鹤配合,样样都肯随着她的心意来。原本不想铺张的也铺张了,不想换衣裳也换上了,今日更是捏着鼻子做了一首却扇诗,算是全了她的体面。
也全了她的一场梦。
这里是楚鹤的房间,也是后院的正屋,长命婆是外人,不知就里,便将她引着往这里送来,外人走了,孟柔却没走,坐在桌前晃着扇子玩,一边玩一边等楚鹤。
今日婚仪是做戏,她自然不会在这留宿,只是昨日楚鹤说有事要同她交代,让她在房里等。
楚鹤不爱应酬,本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可孟柔等了又等,撑着脑袋直打瞌睡,人也还没回。
第二次磕到额头时,孟柔惊醒,忽然发觉外头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
宁静中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应当是宴席结束,楚鹤回来了。
“怎么这么久,不是说不肯宴饮吗?还是他们太能劝了?”
孟柔笑着起身,那脚步却停在门外。
“老师?楚鹤?你是吃醉了酒吗?”
她可从没见过楚鹤喝酒的模样,也没见过他的醉态,孟柔顿时来了兴趣,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却看见门被踢开,江铣提着剑走进来。
剑上沾着血。
第59章 第59章怨憎会
一瞬间,孟柔脑海中一片空白。
眼前的人她分明识得,她曾经嫁给他三年,与他同甘共苦,与他同床共枕,她怎么会不认得他。
但终究是阔别已久。
孟柔变化不小,江铣也变了许多,或许是被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反复淬炼过,比起当日在长安时,江铣更多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那是手中确实掌握过人命才会有的血腥气,让人一见便打从心底里发颤。
孟柔的思绪还没回转过来,她看着江铣,仍是不明白眼前为何会有这一幕,她本该等到的人没有回来,远在长安,远在说书人口中,与她云泥之别的那个人,竟然陡然出现在眼前。
放置在桌上的扇子被碰落了,轻轻一声响,孟柔倏地一惊。
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颤,几乎就要站不稳。
万籁俱寂中,江铣开口。
“你在等谁?”
孟柔思绪仍迟滞,她理解不了江铣为什么出现在眼前,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也无法理解江铣为什么会这样问话。可在她的沉默中,江铣的眸色却越发深。
他见过孟柔荆钗布衣,也见过她锦衣华服,他素来知道孟柔生得好,雪肤乌发,秋波盈盈,天然而不经修饰的美丽,像从山涧中生出的块璞玉。
可他从不知道,穿上嫁衣的孟柔,竟是如此娇艳动人。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冶艳的容色,玲珑婀娜的身段,夹杂这个前提之后瞬间变得艳俗,变得令人生厌。
带着血迹的剑锋划过地面,虚虚抵上她胸前,又笔直下落挂在腰带上。
这样漂亮的嫁衣,孟柔从未为他穿过。
“说话,阿孟。”两人中间隔着剑锋,江铣说话时的语气,却温柔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他轻声问她,“你在等谁?”
孟柔感到毛骨悚然,几乎是本能地退了半步。
纤细衣带被剑锋划破,层层叠叠的嫁衣好似花瓣瞬间绽开,孟柔看见他剑尖的血。
“你把他怎么了?你伤了他?!”
话音未落,被江铣一个抬眼吓得止住声。
“‘他’?他是谁。”江铣明知故问,“‘他’就是你要等的人?”
孟柔吓得直发抖,连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剑锋不依不饶地抵在腰间,她遏制住心中惧怕与愤恨跪在地上。
“我求求你,你别伤他。楚鹤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细白的脖颈几乎抵上剑尖,江铣瞬间撤回手,浓烈的怒火却层层涌上来。
“他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你假死逃跑,不知道你给我下药,还是不知道你串通外人谋害我?孟柔,你好得很,京中人人都以为你死了,我也以为你死了,可你倒是快活得很。”
甚至还要穿上嫁衣,做个新嫁娘。
江铣扣住她的下巴抬起来,仔仔细细地上下逡巡,不知究竟在找什么,而他显然失望了。孟柔泪水弄花了妆容,眼尾湿红,反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艳色,即便是在他剑锋之前,这张脸也不见丝毫苍白。
分别的这两年多,他夜夜难寐,生怕梦见她,却又从未能够得她入梦。而孟柔远在他视线所及之外,竟然过得这样好。
她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身份,甚至有了……新的,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可是他呢?他该怎么办!
她凭什么……
怒到极致,江铣反而冷静下来,他贴着她的脸,就这样鼻尖蹭着鼻尖,像他们不曾分离过的那些日子。
“阿孟,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
她怎么敢再嫁给旁人。
孟柔猛然瞪大双眼。
她不知道江铣说的假死是怎么回事,可随后便被他的话吓得神魂俱震。她从没忘记她算计过江铣,要在他举办婚仪时污损他的声名。对,没错,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要他丢尽脸面和尊荣。安宁县相伴三年,换来她伤透了心,换来她众叛亲离沦为逃奴,她什么都没了,凭什么江铣能够若无其事地去做他的新郎官。
孟柔猜到江铣会有报复,所以那日宁愿露宿城外也想赶着出城,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过所是假的,是戴怀芹塞给她的一张催命符,若不是楚鹤伸出援手,她只怕早就死了。
时过境迁,孟柔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淡忘了当年的事,她以为她早就忘记了。她已经逃到了江城,逃到了竹下县,她一辈子都没走过这样多的路,她从没到过这样远的地方,见过这样多的人。她已经逃得这样远了,为什么江铣还会找到她?!
她明明已经有了新的名字,新的生活,她不要再做孟柔了,可为什么江铣还会找上门来。
孟柔迟迟没有答话,江铣盯着她涣散的双眸,冷笑道:“怎么,怕了?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想过我?就没想过我总有一天……”
“你要杀了我吗?”事到如今,孟柔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也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了。
只除了楚鹤。
他是无辜的。
“楚鹤是不相干的人,他什么也不知
道,害你的人是我,骗了你的人也是我。你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孟柔哽咽道,“我随你处置。你放了他。”
她眼眶中满是泪水,雾蒙蒙的一双眼,换作从前,这副哀切又可怜的模样能让江铣为她连命都豁出去。
可她现在求的,却是另一人的性命。
为了楚鹤。
江铣垂眸看着眼前人,那日在街上,他分明一眼便认出了她,可此时他竟像是不认识她似的。这当真是阿孟吗?他的阿孟分明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阿孟能为了他不惜磨破膝盖也要求得他健康平安,又怎么会为了另外一个人,不惜豁出性命顶撞他。
可若不是阿孟,眼前的这个女人,又是谁?
视线上移,看见簪在孟柔发间的一支金簪,式样老气,未嵌珠玉,纯金打造的东西过于匠气,根本匹配不上他的阿孟,可那日他却看着她将这东西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
发现孟柔下落的当天,成衣铺里的所有人就都被捉到县衙中问话,从他们口中,江铣得知了许多他并不想知道的事情。
譬如这支发簪是楚鹤买给她的,譬如素日严苛冷淡的楚医工对未婚娘子是如何回护,如何予取予求,如何退让迁就,又譬如他们是如何日日同住屋檐下,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
在他戴着那枚银花钱夜不能寐的那些日子,孟柔便是这样快活度日的,是吗?
夜凉如水,轻柔微风穿过庭院,带得院中香樟树叶簌簌作响,若是夜半时分听见这声响,大概会更加安适入梦吧。可在这惬意悦耳的声音中,江铣却想起了安宁县里的那个小院子。
院中满是枯黄落叶,无人打理,桌椅荒败,无人在意。
江铣盯着那支金发簪,就像在盯着墙上的一只蜘蛛,盯着附在骨血上的一只蛆虫。他猛然抽出那支发簪,孟柔长发委地,惊愕地抬头,只听“铛”地一声响,那支发簪不知被扔去了何地。
孟柔吓得浑身一颤,原以为江铣摘了她的发簪,便要杀她了。可江铣却松开手,直起身。
他垂眸看着她。
她算什么?
一个庶人而已。
竟如此愚弄他,欺辱他。
可笑他眼见楚鹤与林寓娘的婚事摆在桌前时,仍是不肯承认,孟柔竟能如此背叛他。可笑他反复确认林寓娘便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后,仍是不肯相信,她竟会嫁给旁人。
他就这样等着,一直等着,可孟柔始终没有返回。
他竟眼看着他们拜过天地,行过正礼,眼看着她被人扶进内院。
送入洞房。
他就站在人群之外,可孟柔一眼不曾望向他。
若是他不出现,孟柔是不是就会和那个医工滚到床上去?江铣环顾四周,没有铜镜,没有妆奁盒,披挂在衣架上的只有男子衣物。这是那个医工的房间。但他方才进来时,孟柔站在桌前的模样,竟比当初在江府更加闲适。
就像她本就该在这屋里,同另一个男人耳鬓厮磨。
“放心吧,楚鹤没死。”
剑上血迹是晋阳公主的护卫留下的,公主下令带走楚鹤时,也下令要将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他为了护着孟柔,不得已才拔剑出鞘。
孟柔却在这里哭哭啼啼,求他不要伤害那个人。
“说来我还得感谢他,若不是他将你带在身边,若不是晋阳公主为了寻他从长安追到江城来,我怎么能知道你竟然还活在世上。”看见孟柔怔愣的神情,江铣嘴角勾起,眼眸中却没有丝毫情绪,“你不知道吗?楚鹤是公主府的医工,亦是晋阳公主的入幕之宾。看来他瞒着你的事,也并不少。”
江铣漫不经心地甩去剑上血迹。
“你以为我会为你杀了他?别太自以为是。”
江铣走了,徒留下红烛摇影,满室空寂。
是啊,她改了姓名又更了户籍,江铣就算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得到她,况且她不过是一介庶人,一个逃奴,江铣就算憎恶她,又怎么会将她放在心上。
晋阳公主跋涉千里找到楚鹤,她不过是个陪绑的,江铣或许是护卫公主随行,这才发现了她。
不管怎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可从前所希冀的平凡日子,终究是化为乌有了。
孟柔失却一身气力,颓然跌坐在地。
第60章 第60章求不得
阔别两年有余,孟柔越发弄不清江铣的想法。
婚仪那日江铣提剑闯进来,孟柔骗过他又害过他,本以为他定要杀了她泄愤,可他没有。本以为他厌恶她至此,寻到她的踪迹不过是意外,他走了就会放过她,可他也没有,江铣走后,便有两个女官拿着衣物水盆进来,看着孟柔换好衣裳洗净脸,又押着她登上马车。
看架势,竟是要将她带回长安。
两个女官很面熟,孟柔曾在公主府上见过,应当是晋阳公主的手下。听江铣说,晋阳公主也来了竹下县,还是为了找楚鹤,或许要将她带回去的也是公主?
孟柔心内惶惶,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时至今日,她仍是反应不过来。
江铣怎么就找到她了,晋阳公主和楚鹤又是怎么一回事?
孟柔一肚子的疑惑想要询问,可那两个女官尽忠职守,任凭她在车中吵嚷不停也不应声,除了三餐食水之外从不理会她,也不让她下马车,甚至连车窗也不许打开,像是在看管个犯人,孟柔没有办法,只能从车窗透进来的些许光线模糊判断昼夜。
不知走了多少天,马车停下,孟柔被一阵敲击声惊醒。
女官推开车门,外头站着的也是位女官,戴帽簪花,应是公主身边伺候的。
“孟娘子,请下车梳洗。”
孟柔踉跄着走下马车,周围是四四方方的围墙,脚下踩着的是干枯稻草,仿佛是哪家人的后院,她忙问:“这是哪里?今天是什么日子?”
女官不答,只道:“请随我来,公主要召见孟娘子。”
孟柔还要再问,车上的女官们也走下车,一同簇拥着她走进内室登上楼梯,虽然是鱼服出行,但公主行驾随扈的排场仍是不小,沿途全是家丁打扮的武夫,个个腰上别着刀剑,孟柔看得心惊胆颤,才刚升起的半分逃跑念头也被掐灭。
女官们用香胰子反复将孟柔搓干净,给她换上簇新衣裳,又用熏炉里里外外熏蒸过一遍,这才将她领到停放在屋内的彩轿前。
公主身份高贵,自然不可能下榻在这落魄院子,簪花女官照旧先躬身进去通报,好一会儿,又出来领着孟柔走进去。
彩轿,女官,半倚在榻上的高贵公主,一切都同在长安时没什么区别,孟柔跪下行礼。
“民女孟氏,拜见晋阳公主。”
好一会儿没人叫起,孟柔低垂着的双眸只能看见身边女官悄悄退出去,紧接着是些许声响,歪在榻上的人换了个姿势,染着赤色蔻丹的双足落在地毯上,一步一步走过来。
“竟然是你,”头顶传来公主的声音,“你竟然还没死。”
后颈仿佛被轻羽扫过,孟柔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不明白,为什么江铣和公主好似都以为她已经死了,也不明白晋阳公主的语气为什么如此寒意森森。
孟柔不知该怎么回答,晋阳也不需要她回答,攥着她的发髻强迫她抬起头,随即便是干净利落的一声脆响。
“下作的贱人,本宫的人也敢勾引!”
孟柔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嘴角被牙齿磕破,舌尖满是血腥气,连带着眼前也有些冒金光。说来好笑,不管是大夫人还是戴娘子,亦或是晋阳公主,长安城的贵人们一旦恼怒便要打她巴掌,不管是让仆婢动手还是亲自动手,总之都不肯放过她这张脸。
晋阳瞥见她勾起的唇角,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贱人,还敢再笑,看我打烂了你的脸,你还拿什么勾引楚鹤?”
说着便要上前再打,可孟柔却抬手握住她的手臂,抬起头,平生头一回直视着公主淬满毒火的凤目,直视着她从前从不敢轻慢,从不敢僭越的贵人。
“公主容禀。我是良籍,不是公主可以随意发落的奴婢。”
“良籍?哈!我父亲是天下之主,你一个小小的庶人,良籍,奴籍,又有什么区别?打了就打了,我就算杀了你,又有谁敢拿我问罪?”
晋阳公主挣了挣手臂,可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冷了就烧碳炉,热了就抱冰鉴,哪里能挣得动孟
柔的气力。她柳眉倒竖正要怒骂,孟柔却松开了手。
“你放肆!”
孟柔却低眉顺眼地跪了回去,俯下身。
公主说的没有错,庶人同奴籍又有什么区别?身在江府受人折辱落入奴籍的时候,她还能想着要逃,要摆脱奴籍重新做回良民。但在晋阳公主这样的人面前,良籍和奴籍,又有什么区别。她已经逃到了竹下县,已经重新拥有了身份,却还是要被人抓回去打巴掌,如今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连逃跑的希望都被夺去,这下她当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晋阳公主揉着手腕,气不过地冲着孟柔又踢又打,嘴上翻来覆去地“贱人”、“庶人”地怒骂不停,孟柔再没有回应,她反倒更加生气,正要再打,一口气却哽在嗓子眼,吞不下也吐不出,就这样活生生地哽在原地。
孟柔察觉不对,抬起头,只见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公主此时却像个被堵住口的风箱,胸膛用力起伏却进不了气,白皙双颊瞬间浮起红晕,捂着脖子跌倒在地上。
轿子里地毯铺得厚实,活生生一个人倒在地上竟也没有多大声响,孟柔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扯开晋阳的手放在她脖子上探查,又摸了摸脉象,针包不在手边,眼看着晋阳公主翻着白眼就要失去力气,孟柔连忙伸手捂住她口鼻,掐按人中。
公主无力地扒拉了一下她手背,嘶着声道:“……你、你敢……”
“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
公主气力尽失,喊喊不出声,扯又扯不开孟柔的手,脑袋一片空白,只能不由自主地跟随那道沉稳的声音动作,吸气,呼气,不一会儿,急促的呼吸竟然平稳下来。
“你、你怎么……”
“气促不匀,脉象杂乱,应当是突发气疾。”孟柔见她神志重归清明,收回手退开身,“公主若是心怀顾虑,还是让老师前来施治更为妥当。”
晋阳公主抚着胸口起身,忍不住问道:“老师?”
“是,楚鹤只是我的老师,”孟柔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动,“我与老师之间只有师徒名分,并无男女之情,还请公主……”
晋阳公主却冷笑道:“没有男女之情,你怎么会嫁给他,他又怎么肯娶你这个庶人?”
孟柔嘴唇张了张,又阖上。
孟柔脸颊还肿着,发髻散乱,刚换上的衣裳也皱得不成样子,可方才没有旁人在,公主突发气疾,她原本是可以置之不理,却仍是救了她。
晋阳公主突然想起第一回认识楚鹤的时候。
那时在猎场上,晋阳突发气疾,危在旦夕,情势过于险急,就连随行的医师都不敢贸然上前施救。那时候楚鹤只是一个提药箱打杂的医工,却敢别开众人上前施救,替她行针,盯着她吃药。
这样肯不顾性命也要对她好的人,天底下只有楚鹤一个。
连驸马都做不到。
孟柔一身狼狈,而这一身狼狈都是晋阳公主踢踢打打弄出来的,就是顶着这一身痕迹,孟柔救了她。
若说是师徒,倒也不是无凭无据。
“你与他,当真只是师徒?”
“他”指的自然是楚鹤。孟柔点头:“是。我与老师除开师徒名分,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那他……”公主别开头,“他怎么会愿意娶你?”
孟柔道:“这只是权益之计。”
事情并不复杂,孟柔三言两语就将由来解释分明,却只引来公主嗤笑:“这样的话,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相信。”
孟柔没有分辩,只道:“还请公主不要因此再为难老师。”
也不要再因为这个为难她了。
晋阳公主盯着孟柔好一会儿。
“看在你救治有功的份上,本宫可以允准你一个条件。”
“条件?”
晋阳公主没再说话,面上也显现出些不耐烦,孟柔反应过来,连忙开口:“还求公主……”
求她什么呢?
晋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能让她松口许下愿望,放在旁人身上只怕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孟柔不知道公主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是因为她方才救治了她吗?可女官们就守在外头,就算她不动手,也会有旁人来做的。
脸上仍是火辣辣的疼,身上,手臂上也都酸胀,这样被人欺辱的疼痛,她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了,从前就算在安宁县,为了筹钱四处求告时也不会有人这样对她,离开长安城后,在竹下县,人人都因为楚鹤高看她几分,也不会有人这样抓着她的头发肆意殴打,像是在对待一个烂布袋。
她还不敢反抗。
孟柔看着公主姣好的侧脸,突然问:“什么条件都可以吗?”
“自然,本宫既说了这话,就不会反悔。”公主扬了扬下巴,“说吧,你想要什么?黄金还是玉屋,说出来,你我两清。”
若是她想要将这记掌掴还回去呢?
这蠢念头只在脑海中闪了片刻,便被孟柔挥去。
她苦笑着道:“还求公主放我们师徒离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