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无可能。”
晋阳公主断然拒绝,冷笑着正要说些什么,目光触及她面上红痕终是一顿。
“换个别的吧。”
孟柔垂头看着指尖,方才还说什么都可以答应,金屋银屋都能许,现在又说不行。她倒是不知道自己和楚鹤这样值钱。
或许值钱的只是楚鹤,她不过是个陪绑的。
孟柔改口:“请公主放了我。”
“你……”晋阳公主不敢置信,“你要抛下楚鹤?”
这怎么能算抛下?与其两个人都陷在这里,倒不如能走一个是一个,就算换了楚鹤,只怕也会这样想。
“公主要的只是楚鹤,将我带回长安,不过是浪费马车粮草而已。公主已经知道我与楚鹤并无关系,何不如放我走。”
更何况她如今已是良籍,就算是公主,无缘无故掳掠良民也不是道理,况且她于公主来说根本毫无用处。
直到这时,晋阳才对孟柔与楚鹤毫无关系的说辞信了几分,他们若当真两厢情好,孟柔当不至于才新婚几日便抛下夫郎。
孟柔以手加额,深深俯低身:“还请公主放我离开。”
晋阳公主却显见迟疑:“这个,也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算是什么加恩?孟柔苦笑:“公主将我带回长安又有什么用处?是要让我当伺候公主的奴仆吗?若当真如此,我自身都只是一件财物,就算手上握着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
公主却只道:“你一时想不定,本宫允准你回去慢慢想。想个本宫能够答应的条件。”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有人敲了敲轿厢,女官在外低声提醒:“公主,时辰差不多了。”
晋阳显然变得紧张,孟柔还从没见过她这个模样,不如说,她直到今日才第一次敢抬头真正看向公主天颜。但还没等她说些什么,晋阳便指示女官立刻将孟柔带出去。
孟柔稀里糊涂地被拉出彩轿外,又被牵着回到院子里的马车旁,可紧赶慢赶还是差了一点,只听一阵马蹄当卢响,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江铣竟又出现在眼前。
不仅女官浑身一僵,就连孟柔也僵直在当场,她眼睁睁看着江铣飞身下马,大步朝自己走过来。
烈日下,江铣额角上密布的汗珠都闪着光,他看上去很焦急,很匆忙,走到她跟前却先是质问身边女官:“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为什么让她……”
话还没说完,瞥见孟柔脸上红痕,顿时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女官自然不会回答,孟柔还没明白他在问谁,就被捏住下巴仰起头。
江铣面上显见怒色:“这是谁打的!”
女官仍是没回答。
孟柔荒谬地看着江铣,看着他眼中的震惊和痛楚。
“不肯放过我的,是你。”
江铣被她说得一愣。
孟柔挣开他的手,自嘲地摇摇头。
原来如此,就说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对她起了兴趣,明知道她与楚鹤没有干系也要带她
走,原来要带她回去的根本不是公主,而是江铣。
可她越发不明白,看着江铣那副痛惜的模样,更是觉得可笑。
“还能是怎么回事?”她瞥了眼身侧的女官,轻笑道,“公主召我说话,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江铣抓着她的肩膀:“她召见你你就去?你没有脑子吗!”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晋阳公主原就心怀恶毒要杀了孟柔,孟柔竟然还敢这样没有防备地走进她的行驾。虽然碍于出行在外,又要掩人耳目,他只能勉强向晋阳借了两个侍女来伺候孟柔日常梳洗,可除了那两个侍女之外,周围站着的都是军士,孟柔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被人带走?
孟柔却疑惑道:“不然呢?我不过是一个逃奴,一个贱民,公主召见,难道我还能拒绝吗?”
江铣浑身一僵,寒意悄悄从心底升起。
他环视周围,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个个垂着头不敢多话。
晋阳公主毕竟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在这些人眼里,只怕同皇帝本人也没什么区别。他镇守时尚且能压制公主,可一旦他离开,公主有命,这些人是不得不从。
孟柔没有朝廷封诰,身后又没有家族倚仗,公主就算杀了她也是易如反掌。
何况婚仪那日,就连江铣自己,也是拔了剑见了血才保下她一条命来。
江铣心中又惊又怒,还有说不出的后怕。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竟然如此疏漏!
“别作出这样一副表情。”孟柔瞧着他只觉得可笑,“我好好待在江城,你为什么非得来,为什么非得将我带走?我在竹下县不是贱民,我只是林寓娘。我有双手能吃饭,你为什么非得要把我弄到你们跟前来当个下等庶人,随意驱使打骂?!”
将她置于如此境地的,不正是江铣吗?他怎么有脸作出这样一副心疼神情。
就像在怜惜什么极珍贵的物件。
孟柔见他没话说了,别开他的手,也不理会女官搀扶,自行登上马车。
江铣在原地站了许久,副将吴丰小心翼翼地上前:“大将军……”
“值守者自行领罚,我们现在启程。”
“现在就走?”
吴丰有些惊讶,公主的仪仗浩大,随行护卫众多再加上从府军临时调来的上番兵,林林总总共有百十来号人,吃饭、住宿,都是大阵仗,轻忽不得。好不容易经过州治,本来打算要入城修整,方才两人先行一步便是去处理此事。
可谁知道,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就又出了事。
江铣看了他一眼,吴丰连忙低头称是。
仪仗停留不过一会儿便又再动身,原本叫嚷着要落脚修整的晋阳公主自知理亏,这下也没再闹,骏马牵着彩轿缓缓往前走,可走着走着却突然拐了个弯,紧接着便是向前疾驰而去。
牵马走得快,这硕大的轿子里头就同地龙翻身一样,桌榻碗盏晃个不停,女官们摔得东倒西歪,晋阳撑着轿壁勉强稳住身形:“停轿!停轿!走这么快是要颠死人吗!”
轿夫没有回应,女官们跌跌撞撞地推开窗,江铣骑着马正护卫在侧。
“微臣奉圣命护送公主尽快回京,圣人有命,臣不敢迁延,还请公主见谅。”
晋阳嗤笑,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不过是因为她打了孟柔,要替孟柔出气而已。
不过是将马车驾快些这样的伎俩,她是公主,嬴氏之女,君臣之别在前,谅江铣也不能将她如何。女官合上窗,晋阳垂着眼皮面露隐忍,等回到长安,回到皇宫,她定要……
颠簸好一会儿,晋阳突然发觉不对,撑着轿壁再次推开窗门,江铣骑马护侍在侧,双目直视前方,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铣没答,晋阳撑着车窗两边,勉强探出窗外,马车疾驰,这姿势太过危险,女官们纷纷惊呼着来攀扯她,晋阳没有理会,只抻着脖子往后看。
彩轿后头车辕上不知何时拴了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绑着的竟是楚鹤!
“你疯了!你、你停车!快停车!”晋阳怒道,“我是当朝公主,江铣,你要造反吗?!”
“秦律有诬告反坐一条,还请公主慎言。”
江铣终于拨冗转眸看向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
“罪人拐带公主,罪大恶极,只是让他吹吹风,醒醒脑,自悔过错而已。公主不必如此惊惶。”
他确实动不了晋阳公主,只是孟柔脸上受的伤,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你……你放肆!就为了那个贱人……”
晋阳怒不可遏,他这哪里是要让楚鹤悔罪,分明是要归她的罪。她自知今日确实逾矩了,楚鹤同孟柔成婚,她恨不得杀孟柔泄愤,江铣也是一样,他肯留下楚鹤就是交换,特地让女官去服侍伺候,也是摆明了是抬孟柔的身份要护着她。
孟柔不过一个庶人,一个逃奴,胆敢在外同旁人有了瓜葛,甚至成亲,江铣竟然还要护着她的命,连打都打不得。他这样宽和,晋阳却没有这样的肚量。
不过转瞬之间,晋阳便收起惶急模样,脸上满是被冒犯的愤怒。
“不过是个庶人,养不熟的东西,违抗命令逃跑了,同那个逃奴也没有什么区别。多谢将军替我动手。”
说罢阖上窗户,竟是不再理会了。
就算是个庶人,是个逃奴,能让堂堂公主不远千里,私下离京也要找回来的逃奴,想必还是有些分量。
江铣看了眼后头跌跌撞撞体力不支的楚鹤,什么也没多说,气定神闲地跟在车侧。
可没过一会儿,身后却传来几声惊叫:“停车!停车!你们快停下!”
孟柔起初还没发觉不对,只觉得马车的速度太快了些,方才出发之前,名为侍奉实则看管的女官都被遣走,孟柔再想开窗时便没了障碍。
刚一推开窗,便见着让人心魂震颤的一幕。
公主彩轿在前,孟柔的马车就在后头,中间竟夹着个双手被缚的楚鹤。车轿疾驰不停,楚鹤却已经步履蹒跚,稍有不慎便会被马蹄践踏、或是被拖拽而死。
“快放开他!”孟柔尖叫着拍打车窗,可车夫都换上了江铣自己的人,并不听她指派,“江铣你疯了吗?他会死的!”
第62章 第62章行渐远
江铣回过头,看见孟柔半身探出车窗外,山路颠簸,马车疾驰,他心头一紧,高声让孟柔退回车内。
却仍未让马车停下。
楚鹤双手被绑,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马车向前跑,从出发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鞋尖都被沙石磨穿,连带着双腿也像不再属于自己,只是凭着毅力在坚持。孟柔看不清他的模样,只依稀察觉他步伐紊乱,随时都有可能跌倒。
“江铣,你快让他们松开他!你们,你们……楚鹤腿上有旧伤,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江铣心口突然一阵剧痛。
孟柔只记挂着楚鹤身上有腿伤,她在江城偏安一隅这么久,可曾想起过他的腿伤?
随即他又想到那日在茶楼上看见的,孟柔挽着妇人发髻和楚鹤并肩而行,言笑晏晏,她在准备同旁人成婚时,可曾记挂过他半分不曾?
越是想,胸腹中的那把火便烧得越发旺盛,心口剧痛也顺着经脉流向四肢,膝盖上的旧伤好好处理过,如今是盛夏,现下又远离水域,原本是不该疼的,此时却也如蚁虫噬咬骨髓一般疼起来。
江铣调拨马头来到窗边,强硬地将孟柔按回去
阖上窗门,冷声道,“你再多闹一刻,我便让车夫再加一鞭。”
“你……你这个疯子……你凭什么……”
孟柔坐在车厢内,浑身颤抖得几乎抱不住双臂,江铣拿楚鹤要挟,她自然是不敢再闹,可是,可是楚鹤他已经快要……
突然前头一声重响,紧接着是什么重物被拖拽的声音,孟柔被吓了一跳,不管不顾地往前扑去,用尽浑身力气撞开车门。
“楚鹤!”
楚鹤果然摔倒了,可前头公主的车驾仍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竟就这样拖着他往前走,半人高的车轮不住旋转,迷雾一样的灰黄尘土扑在素白衣衫上,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楚鹤就这样毫无声息地被拖拽着往前去。
孟柔一瞬间头脑空白,浑身都僵直,转眼看见江铣,也再不提生气还是惧怕,只焦急道:“你看不见他已经摔倒了吗?江铣,求求你,你快让马车停下,快让他们放开他!”
江铣两眼死死盯着被拖拽着的人,语气比先前生冷数倍不止。
“你为了他,求我?”
“是,我求你,你放过他……”
嘴里全是被风割出的血腥气,马车摇摇晃晃,孟柔连跪都跪不稳,只能勉强扶着门框朝江铣磕头,嘴里不住认错认罪,可江铣却无动于衷,不但他是这样,就连车夫,周围护卫也全都好像看不见听不到。
一二瞬的功夫,或许因为公主终究还是有些分量,或是江铣事前吩咐过,又或是山路疾驰实在不便,前头彩轿的速度减缓了些,后头跟着的马车反应不及,两驾马车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马蹄高高扬起,眼见就要踏上楚鹤的身体,孟柔竟然直接从门口跳了下去。
“小心!”
江铣慌忙夺过缰绳拉紧,孟柔却已经从马车上跌下去,护卫身侧的军士们反应不及,下意识让开身,竟让她实实在在地摔在沙石地上。
五脏六腑都像摔得移了位,孟柔浑身都在剧痛,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摔伤了,好一阵头晕眼花,竟是疼得直不起身。江铣匆匆扔开缰绳,翻身下马换慌张张地跑过去:“阿孟,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你怎么能……”
孟柔缓了缓,睁开眼睛爬起身,连滚带爬地跑到楚鹤身边。楚鹤倒在地上,双眸紧闭,脸上全是灰尘泥土和石子刮出的血道子,不管怎么叫喊都没有响应,孟柔壮着胆子伸手探向他鼻间,忽而浑身一冷,慌忙俯身去听他心跳。
身边满是嘈杂声音,但幸好,她还是听见了那声微弱心跳。
孟柔顿时失去了浑身力气,就这样贴着楚鹤的胸口放声大哭。她浑身都在疼,血肉在疼,骨头关节在疼,就连更深处的魂灵也像缺了个口,或许是疼痛导致的,让那哭声惨烈至极。
晋阳公主迟一步走下车轿,听见这哭声,顿时甩脱女官搀扶的手匆匆跑过来,看见沙土路上车辙中间可怖的拖拽痕迹浑身一冷,待看见双手被绑,倒在地上几乎没了声息的楚鹤,更是险些没站稳。
可随后,楚鹤轻咳两声竟然醒转过来,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拍了拍孟柔,像是安抚。
人没有死,没死就好。
晋阳松了一口气,随后看着伏在楚鹤身上的孟柔又是眉头紧皱。
不论如何,男男女女这样紧贴在一起终是有碍观瞻,她蹙眉看向站在边上的江铣,果然看见他阴冷沉郁的脸色。
孟柔仍在哭泣:“老师,都怪我,都是因为我你才……”
“够了。”江铣看着孟柔蹭破的衣裳和脸上红痕,不忍卒视地别开脸,吩咐手下将他们分开,押回车上。
这副如同被棒打鸳鸯的模样,他受够了。
……
孟柔又被关回车上,外头叮叮当当一阵响,她抚着红肿的肩膀起初还没反应过来,随后才发觉是外头的人把马车窗户钉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你……江铣,你放我出去!”
回应她的却不是江铣,而是另外一个陌生声音:“娘子稍安勿躁,很快就好。这也是为了娘子的安全着想。”
“不、不行……”
孟柔浑身发冷,又想着要跳下车,可这回车门却推不动了。
他们竟然在门上也挂了一道闩。
这下她总没法跳出车外了。
布置好一切,马车便又如常往前走去,方才楚鹤已经被公主接到彩轿上,应当不会再出事了。
孟柔也没有再叫嚷,抚着肩膀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泪水又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打在衣裳上,洇出一圈圈痕迹。
她本以为在江府的一切是一场噩梦,逃出了长安城,逃到了竹下县,这场噩梦就算醒了。可如今看来,竹下县的安生日子才是一场美梦。
江铣和晋阳公主找上门来,这场美梦便被打碎了。
也不知道楚鹤身上的伤势如何了。方才只顾着检查他的心跳和呼吸,至于伤势,孟柔原本也想查看的。她只是摔了一跤便这样疼,楚鹤被拖行一路,所受内伤外伤只怕严重百倍不止。
可还没等仔细查看,便被那些人押着扔回车上。
闭上双眼,看见的却是楚鹤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身上的布料都被磨烂了,灰黄尘土黏在身上,夹杂着灰褐色的不明痕迹,鼻间都是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有公主照料,楚鹤应当会没事吧。
要不是她,要不是因为她……
孟柔咬住下唇,抱着肩膀将脸埋入双臂间。她实在不清楚公主会怎样做,可也只能期盼,晋阳公主确实对楚鹤还存有半分情意。
也盼着这半分情意,能从江铣手下护住楚鹤。
孟柔浑身疼痛,心神俱疲,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竟然睡着了,再睁开眼时,车厢内已是一片漆黑。
车门摇晃一阵,似是有谁抽开了门闩,车门被打开,外头的光线落进来,孟柔抬起头,看见的竟是江铣。
江铣朝她伸出手,孟柔下意识往后躲,她脸颊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发髻散乱,衣裳也凌乱,再加上那惊恐的神情,好似面对的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一样。
手心落了空,江铣脸色阴沉,眼神也越发可怕,原本想要叫她下车,她既然不愿意,那就继续关在车上算了。可想想郁气却又更甚,干脆躬身钻进车内,扯着孟柔的胳膊将人拽出来。
孟柔原本就怕他,肢体一旦接触,热度便会顺着传递过来,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看着江铣的手,就像是沾上虱子一样尖叫着拍打起来。
“你放开我,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一出来,看见周围一圈又一圈的军士们,她却又突然停下挣扎,任由江铣打横将她抱起。
江铣没去管她为什么突然听话,她原本就该听话,先前的忤逆、反抗,为了另一个男人要生要死的模样才是不对。但孟柔的顺从,还是让他心绪平和几分。
就这么将人抱进驿馆又一路抱上楼梯,驿馆内灯柱明亮,随着光线变得越发充足,他看清孟柔身上那些未经处理,变得高高肿起的伤痕,才好几分的脸色又显见不愉,待进到房门内,那一身的煞气惊得守候在此的医工立刻跪下去。
“大将军,我、晚生实在是……”
江铣反倒莫名,一边叫他起身,一边将怀中人安置在榻上:“给她看看伤势如何。”
医工看着眼前这一对男
女,郎君样貌俊秀,面色却阴沉,娘子年轻貌美确灰头土脸,衣衫发髻都凌乱,像极了被强抢的民女。医工在驿馆多年,这样的事倒也不是没见过,提着心,吊着胆,战战兢兢地过去给孟柔处理了伤势,得知她曾经从车上跳下来过,又给她把过脉象,确认没有内伤。
处理完一切,又多留下了些伤药,医工便躬身出去。
房内只剩下江铣和孟柔两人,医工只给孟柔检查了手脚,可从马车上摔下来,肩背上的伤估计也不少,江铣拿着伤药正要给孟柔上药,孟柔却又一次躲开了他的手。
江铣面色又是一沉,正要开口,孟柔却爬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往身上贴。
“江、将军。”孟柔害怕得浑身哆嗦,颤着唇角努力弯起眉眼,“我、奴婢会听话的,奴婢再也不敢跑了,求您……”
她没敢再开口提楚鹤的名字,江铣却听出来了。
他瞬间怒火中烧,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你就这样在乎他?”
第63章 第63章池中物
“不,我不在乎——”
孟柔突然反应过来,晋阳误会了,或许江铣也是误会了才会这样对待江铣,于是结结巴巴地将那场婚事始末和盘托出。
一边说,眼泪一边控制不住地落下来。果然是因为她,若不是她要一场像样的婚仪,若不是这场婚仪真实到足以骗过江铣,骗过所有人,今日楚鹤又怎会受到这样的折磨与羞辱。
江铣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脸上却泛起同晋阳公主如出一辙的冷笑。
身为男人,他最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若楚鹤当真对孟柔无意,又怎么会要娶她。
而孟柔……
她若是对楚鹤没有半点意思,又怎么可能……
这些事,光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就心如刀割,但江铣没有追问,他掐着孟柔的下巴,看着她涕泗横流地分辩与另一个男人的关系,字字句句都在诉说清白,却字字句句都在维护他。
维护楚鹤。
一个医工,一个庶人。
一个同孟柔一样的庶人,一个……能够娶她的庶人。
看见孟柔蹙眉忍耐的神情,江铣回过神,放松了些力道,手却仍然扣在她脖颈上。
掌下肌肤是他无数次抚弄过的,就算流落在外两年有余,也未见丝毫粗粝。孟柔离开他的这些日子,似乎被娇养得极好,未受日炙与风雨。在他苦苦征战,搏取功名,只为在宗祠间给她留个容身之处时,她正与旁人在一起过太平日子。
孟柔素来生得白,就算生在安宁县那样的乡野之地,也像一块无瑕的美玉。拇指不由自主地摩挲,流连,就像还仍处在那无可猜疑,两情相好,两情相惜的从前。
江铣眸光一暗,待意识到他自己在做些什么时,率先升起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浓烈杀意。
已经不是从前了。他想到今日下午,孟柔伏在楚鹤身上如号丧一般的痛哭。
江铣就这样扣着孟柔的脖颈,扣住她的要命处,轻声问道:“两年前你给我下药,假死离开,是不是就是为了……和他走?”
语气亲昵,目光缱绻,孟柔却只觉浑身僵硬,怒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当然不是!”
他怎么敢这样怀疑她!他怎么敢!
可喉骨上的力道不容忽视,此时不是争执的时候,更别提这个答案,或许还牵系着另一个人的性命。
孟柔颤着声道:“我与楚鹤素不相识,只是那日我在城门口处为了救人落水,身上的……身上的过所也被毁了。”她咽了咽口水,“楚鹤只是看我可怜才帮了我,你知道的,我离开长安之后根本无处可去,若不是被他收为徒弟,我只怕会饿死。我与楚鹤当真清清白白,从没有别的关系。”
她说得颠三倒四,却也没有隐瞒半分,将当日情形一五一十地招了个干净。人和事都对得上,终于说得江铣信了几分,又或许,比起孟柔当真与旁人有了首尾,他更宁愿相信这样的说辞。
江铣情绪稍稍和缓下来,可随后却又升起新的疑惑。
“你明知过所有误,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离开?你知不知道假冒过所出城是大罪,一旦被人发现,你必死无疑。”
“我……”
孟柔不明白,江铣做了这样多的事,他这样欺负她,为什么还能摆出这样一副迷茫的模样。
他不是都知道吗?知道她一直想要离开,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让珊瑚、砗磲她们把院子团团围住,轻易不肯放她出门。
何况那日她出城前曾经给江铣下药,她欺骗了他,背叛了他。一个挂着奴籍的奴婢竟然敢如此悖逆犯上,别说是江铣了,就算换了旁的主家,她只怕也难逃出一条命。
可是这些话,孟柔都不敢说出口。
孟柔淌着泪,竭力摆出一副柔顺姿态:“五郎不是已经成亲了?奴婢这样卑贱的身份,原本就不配伺候五郎的,我心中敬爱五郎,只是县主娘子是那样尊贵的人物,奴婢怎么配与她同居一屋檐下?奴婢自知卑贱,原本是该一死了之的,可奴婢贪生怕死,这才……”
江铣冷冷地看着她,好半晌,突然笑起来。
“阿孟,你知不知道,你骗人的模样实在明显。”
他们成婚三年,同床共枕三年,日夜相守三年有余,江铣亲手丈量过她每一寸的肌肤,知晓她所有的喜怒哀乐,自然也知道她在心虚说谎时,眉梢眼角的每一分细微颤动。
在安宁县时,她说:“这很简单,不辛苦的。”
“我已经找到办法了,江五你再坚持几日,一定有用的。”
“钱的事不要你操心,我有的是来钱的路子。哎呀,你快吃,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我?我早在外头吃过了,撑死了。”
还有那句:“我特意给你做的,好不好喝?”
在无数个孤枕难眠,无故人入梦的夜晚里,江铣被迫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面反复思量,反复回忆。他早该发现的,阿孟说谎时的模样那样明显,他若是发现了,便不会饮下那碗解酒汤,阿孟也就不会……
他回忆过多少次,便懊悔过多少次,便受了多少次千刀万剐的凌迟极刑。
可孟柔原来没有死。
她好好的活着。
她只是不要他了。
怒到极致,失望到了极致,江铣反倒平静下来。
他干脆跨上床榻,将人抱在怀里,手掌轻轻地抚过她的背脊,就像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只是从前孟柔只会柔顺地伏在他肩头嬉闹,从不会这样吓得浑身发抖。
“为什么要害怕?你不是爱我敬我吗?”
不,她离开时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她走得干脆,没有一点犹豫。
甚至给他下药,将另外一个女人推到他床上。
“我的阿孟如此姿容,如此心性,怎么配得上‘卑贱’二字?我从未想过要娶长孙镜,可是阿孟,你却好似打算着要把傲霜塞进我怀里。”江铣贴着孟柔的脸,甚至闷声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
这事也确实挺可笑的,他遭受过那么多次背叛,唯一信任的便只有怀中的这个人,可她却也背叛了他。
甚至到现在还想骗他。
孟柔被他笑得直冒鸡皮疙瘩,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江铣,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江铣说他没想过要娶长孙镜?可江府那日的喜事又是怎么回事?她脑子里满是浆糊,或许江铣说的是真的,又或许他只是在骗她?可事到如今,身家性命都被他握在手里,江铣骗她还有什么意义。
也是在这一刻,孟柔突然惊觉,她其实从没有真正看清过江铣。毕竟她认识的只是江五。
而那个江五,原本就不曾存在过。
手掌的温度透过衣物传递到腰上仍是炽热,孟柔被烫得想要缩回身,可再往前便是江铣的怀抱,她根本无处可逃。
时至今日她仍是不明白,江铣为什么能够一边嫌弃她卑贱,一边却又无所顾忌地与她
耳鬓厮磨,好得就像一个人。她突然想到楚鹤曾说过的那句话。
食色性也。
她原本不大懂得这句话的含义,此刻却隐隐约约有些明白。或许江铣对她,也是“食色性也”。
而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也确实熟练又轻巧地勾起她的衣带。
一瞬间,巨大的绝望与委屈裹挟住孟柔,可随后那绝望中又生出些许新的希望来。
孟柔没有躲避,顺从地任由那只手拆去衣带,剥开衣衫,露出纤细锁骨与带着伤的肩膀,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副身体究竟有什么可取之处,可是此刻,她该庆幸自己还有一点可用之处。
她如同幼鸟一般垂下脆弱脖颈,忍住所有屈辱与愤恨,轻声问:“我将五郎伺候好了,能不能让医工也去替他看看伤?”
江铣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才刚拿起的药瓶。
“为了他,你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人好生生地抱在怀里,失而复得,江铣原本应该高兴,可孟柔的所有作为,却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心上扎刀,又一次次地强迫他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事。
他原本都快忘记了。忘记她是如何给他下药,如何将别的女人塞到他床上,也快忘记她临行前,是如何虚与委蛇,用身体取悦他。
他原本以为那是相濡以沫,可在孟柔眼里,这不过是欺骗他的又一个手段。
她这样欺辱他。
她这样羞辱她自己,羞辱他。
或许是伤心到了极致,反倒已经习惯了,江铣想,他或许会渐渐习惯这个口是心非,这个狠心的,恶毒的阿孟。他拨开瓶口的塞子,仔仔细细地给孟柔上药,替她处理为其他男人留下的伤口。
没有关系。
江铣束起她的衣襟,系好腰带,又像从前一样替她梳拢头发,重新绾好散乱的发髻,戴上发簪。
孟柔一言未发,只是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但他们都会习惯的。
江铣将她收拾好后又抱回怀里,轻轻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他们都会习惯新的彼此,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绝不会再让孟柔离开他。
第64章 第64章剪飞羽
本以为在驿站只是停留一晚稍作修整,但次日一早,车队却并未出发,而是在驿站停留下来。
这一停,就停了好几日。
这对孟柔来说其实是件好事,一来马车门窗都上了钉,人被装在里头,就像个货物一样不见天日,又憋闷又可怕;二来这样一停,去往长安的日子也就能延后些。孟柔宁愿就这样在驿站里待着。
只是门外仍旧有重重军士把守,出了先前的事,江铣看她看得越发紧,门口的守卫也从不敢与她交谈,唯有送进食水时才会将门打开一条缝,等送到后,那道窄窄门缝就又立刻阖上。
虽是没有回到长安,可这样的情状,却让她想起在江府偏院的日子,那时候她也被关在房中不让出门。
关了没几日,就迎来何氏上门,将她卖给江铣。
白日倒还好受,江铣停留驿馆似乎并非只为了休整队伍,而是有其余公事要办,每日清晨天还没亮就要出门,至夜方归。他自然是要与孟柔同房的,他把她抓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好话坏话都说尽了,孟柔不耐烦应付他,倒也生出种豁出去了的心态,赶在他回来之前便倒在床上装睡。
可江铣并没有碰她。孟柔闭着眼,背着身,依稀听见他窸窸窣窣的洗漱声响,感觉那人盯着她好一会儿,环抱着她睡了。
每夜都是如此。
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被关押了好些天,乍然听见旁人的交谈声,孟柔竟还有些不适应。
静悄悄推开后窗,没有惊动任何人,孟柔靠在窗棂边静静偷听。
“这也真是奇了,都这么多天还不见好,烧也退不下来,怕不是得了什么脏病。”
“少说几句吧,里头的人哪里是你我能说得的。只盼着这病千万别过人,我家里还有三个小的要养。”
两人打扮不同于车队中的军士,看着更像是这驿馆里的杂役,先开口的叹了声气,摇摇头道:“个个都是贵人,下头的仆从都金贵,重活累活脏活只管使唤我们干。那人也不知什么来头,看着金尊玉贵的,穿戴得好,床铺巾栉都是自带的,却怎么受得这样重的伤……”
受伤?
他们说的会是楚鹤吗?
这么多天过去了,难道没有人给他治伤吗?!
像是知道她心急,底下那两人嘀咕一阵又道:“医工日日都来,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差,看来也是个庸医……喂,那人不会死在咱们馆里吧。”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哪处没死过人?说不定咱们站着的地方也埋着。”
“呸呸呸!你也真是的,不嫌忌讳。”
“做这事的都不怕忌讳,咱们说两句嘴又有什么可怕的。”两个杂役打好水,提着桶往屋里去,“你是没见着,他们来的时候,那人身上全是血道子,衣裳和皮肉都磨烂了。那模样,也就只有什么东西拖在地上跑才能拖成那样,真会糟践人。”
“如今被糟践的可不就是我俩么。”
突然,一道女声打断两人:“你们在磨蹭什么?主人正等着用水,还不快提上来。”
“是、是。”两个杂役忙不迭地加快脚步往里去。
那女子孟柔认得,是公主身边的女官,那两个杂役方才说的自然也不是晋阳公主,而是楚鹤。
楚鹤的伤没好,反倒还更加严重了,或许车队一直停留在此,也不仅仅是因为江铣的公事,恐怕也是因为楚鹤伤势严重得无法上路。
孟柔下意识就要往外跑,想去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一转头,看见驻守门外的两个人影又止了步子。窗下杂役们抬着水走进屋,女官盯着他们干好活,也准备进屋去了,孟柔心头一紧,环顾四周,随手抓起个烛台扔下去,发出好大一声响。
女官吓了一跳,捡起烛台抬头,望见满脸惶急与哀求的孟柔。
晋阳公主毕竟是公主之尊,饶是江铣看得这样紧,但还是利用送饭的功夫悄悄把孟柔换了出来。
彩轿中,晋阳公主一如平常倨傲,眼下却敷着厚厚妆粉,遮掩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
“说吧,为什么要见我?”
“公主既然愿意见我,想必知道缘由。”孟柔道,“老师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晋阳公主垂眸看着她。
“本宫已经在城中延请医工为他诊治,用不着你操心。”
已经延请了医工,可为什么这么久了,楚鹤却仍在高热?孟柔想到那日江铣带来的医工,磕头磕得爽快,检查她伤势时却毛毛躁躁,马马虎虎。况且楚鹤伤得这样重,她没有亲自去看过,只怕永远也不会安心。
“公主,”孟柔猛地跪下来,“求您让我去为老师诊治!”
“不行!”
晋阳下意识就是反对,可随后却想到什么,面带犹豫。
“老师是太医署出来的医工,我是他的弟子,虽说医术远远比不上他,但多少也继承了一二分衣钵。让我去看,难道不必随便什么地方的医工更好么?”孟柔眼见有门,连忙道,“求您,就算不让我医治,就让我去看他一眼,确认他无事就好。”
晋阳捏紧衣袖,竟是有些下不了决断。
驿馆里的仆役不会无缘无故地说闲话,一切分明都是晋阳公主有意安排。江铣找来的是驻扎军府的医工,看看外伤倒还凑合,可楚鹤受的又何止外伤?治了这么久还不见好,若不是出行不便,晋阳早叫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楚鹤昏迷不醒,眼下可用的,也就只有一个孟柔。那日她突发气疾,孟柔竟能将她救回来,也算是有点手段。
可是……
临到头了,晋阳还是犹豫。
当真要让他们见面吗?
“晋阳公主。”孟柔见她迟迟不应,又道,“您还欠我一个条件。”
晋阳忽地一怔。
她垂眸看向孟柔,许久方道:“你想好了?”
“是,求公主相助,让我去为老师诊治。”
晋阳公主终究是点了头。
……
或许是因为在官家地界,又或许是因为已经临近长安,不必再做遮掩,驿馆里到处都是手持刀戟的卫士。孟柔一副女官打扮,抱着药箱低着头,跟在真正女官的身后走进屋内。
大夏天的,屋内却燃着个炭盆,窗户紧闭,房门也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女官上前掀开帘帐,楚鹤静静趴在榻上,面色酡红,双目紧闭。
“将军随时都有可能回
来,还请孟娘子抓紧些时间。”
屋里实在热,站着一二刻就要发汗,炭盆和紧闭的房门估计都是医工嘱咐的。夏日外伤最忌闷湿,她不清楚这里头究竟是什么门道,暂且没动,只拜托女官先去打盆热水来。
杂役们方才打了水,现在正在灶上烧着,估计已经烧开了。女官看楚鹤昏迷不醒的模样,打盆水的功夫应当也做不了什么,就一点头去了。
临行前还嘱咐道:“娘子动作快些,别惊动了门外的侍卫们。”
孟柔朝她点点头,看着她关上门,回过头,没忍住鼻尖一酸。
医工处理伤口时把楚鹤的衣裳剪碎了,现下他身上到处都缠着纱布,颧骨和下颌也带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因为高热,他面色显现出异样的殷红,就连嘴唇也被烧得发紫,同当初在城门口,身穿裘衣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楚鹤,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就是这样照顾他的。
孟柔吸了吸鼻子,蹲身打开医箱,拿出剪刀剪开纱布,腿上的伤实则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严重,骨头完好,伤也只在皮肉,纱布一拆开,里头的血腥气就涌出来,孟柔面不改色,小心翼翼地用竹条拨开药膏。
鲜血却渗了出来。
孟柔一愣,突然听见一声轻咳。
“你来了。”
孟柔惊愕抬起头,方才还死气沉沉的楚鹤竟然已经醒转过来,一双眼睛微微含着笑,看着她。
“老师,你醒了!”
他还能有说话的力气,想必问题并没有外头那些人说得那样严重,孟柔惊喜地抬起眉毛,可看见他仍旧恹恹的神色,那喜色便也消失了。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的伤口为什么还没有愈合?就好像……”
裂开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不一会儿就将纱布和床榻洇出血色,孟柔方才拨去的药膏像是个勉强堵住漏洞的塞子,现下塞子被拔去,里头的血液就再堵不住了。
这不对,这分明不该如此,楚鹤的伤虽然重,却也不应该是这样情形。
孟柔看向竹条上的药膏,拇指和食指捻一点下来搓了搓,又凑在鼻间嗅闻。
药膏沾过伤口,有些血腥气也是正常,可她却在捻动药膏时,察觉到里头粗硬的碎粒。
“这、这是……”
“是铁粉。”楚鹤看着她,神情竟然有些欣慰,“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
楚鹤伤口本就深,药膏里头掺了铁粉,这哪里是要治他的伤,分明是要他的伤再也好不了!外伤无法愈合恢复,屋内又燃着炭盆,这样治伤,楚鹤不发高热才有鬼。
孟柔眼眶瞬间红了:“老师,她、他们……”
第65章 第65章曰传系
床上的人脸颊发红,额头和脖颈却发黄,从他伤口的愈合状况来看,这分明是失血过多所致,那点嫣红也不过是被碳炉硬熏蒸出来的暖色。
缠在他身上的纱布洁白硬挺,显然是不久前才更换过的。每日都上药,每日都照料更换纱布,屋里还燃着碳炉,看着是在十分精心照料病人了,就连杂役也被使唤得颇有微词,可他们……
他们分明是要拖死楚鹤。
“为什么?”孟柔满心不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晋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生来尊贵,目下无尘,这样一个人,竟肯千里万里地南下江城也要寻回楚鹤,孟柔总以为这里头多少会有些许真心。
可若是真心,又怎么会将人强行带回来,还要这样处理他的伤处?
“拔去猛虎爪牙,剪去鸣鸟飞羽,能是为了什么?”楚鹤不以为意,“他们这样的人,行事一贯如此。”
孟柔咬着下唇,通红着眼眶就要剪去其他纱布,将伤口上的药都换下来。
却被楚鹤按住。
“老师?”
她突然想起,药膏虽然是晋阳公主送来的,可楚鹤分明知道药膏里头有问题,却还是用了。
楚鹤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非如此,你怎么能来见我。”
才说了两句话,却又扶着床边呛咳起来,孟柔连忙撑住他,触到的身体却是浑身滚烫。
不对,还是不对。
孟柔心念一动,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楚鹤却迅速收回手躲开,孟柔一怔,楚鹤也止了呛咳,两人默默僵持好一会儿,楚鹤又笑起来。
只是他受了重伤,身体又过于孱弱,先是呛咳,又是笑,声音便也如破了口的风箱一样难听。
他勉强控制住上涌的燥气,又将收在袖子里的手递过去。
“看吧。”
这番作为,分明其中有鬼,孟柔忍着鼻酸,屏息静气地将手指搭上他腕骨,度量后按上脉。
细直而软,有如丝线之应指。孟柔眼中已然泛起泪光,又去摸右手脉象,也是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
凡有内必形于外,看面色,看脉象,楚鹤气血虚亏得已经伤耗根本,单只是这一两日的功夫,怎么可能让让他的身体差到这种地步。
孟柔不敢置信,楚鹤却面露几分欣慰。
“也算是没白教你这么久。”
楚鹤少无父母,是在乞丐堆中长大的,后来被选入太医署做药童,也很难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太医署里的药童,除开侍弄药草,被支使着做些杂活之外,最重要的用途其实是替人试病、试药——皇城里贵人们的命都金贵,施加药石前必要保证万无一失才行。
就这么一碗一碗汤药灌下去,好些人挨受不住死了,楚鹤是侥幸活下来的其中之一,只是这么多年的试药试针,究竟是把他的身体给弄得一塌糊涂,幸而他运气好,能够跟随名师学习医术,成为医工之后,也能够有机会和银钱慢慢清理积年的余毒。
只是好不容易养起来几分的身体,在被征调入晋阳公主府的那些年里,又被空耗个干净。
想到晋阳公主,楚鹤眸色一暗,面上也透出些厌倦来。
“有件东西,原该在婚礼那夜交给你的,只是……”他摇摇头,轻喘着从袖中拿出一把铜钥匙递过去,“离京这两年,我编下急要方三十卷,已经成书,就藏在床底下的暗格。”
这话听着太过不详,孟柔一时没敢接,惶急地看着楚鹤要说些什么,却又被他按住。
“我七岁入太医署为药童,十三岁熟读医药经典,考取医工开始行医,至今已有十数年。针石汤药,原是各有千秋,只可惜当世之人,只重针石而不重汤药。观世间行者用药,或是过于和缓,以至小病无法除根,长期拖伤根本;或是过于刚猛,动辄便要伤筋动骨,倒不知究竟是治病还是害人;更有甚者,当用针时用方,当用汤药涤荡时却反用针……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归根究底,实是古今情势、病势迥异,裁量不同。且我离京这些日子,也算见证世间百态,太医署藏有医书千万,民间却多以行巫祈求平安,若是能有一部医书,既不佶屈聱牙,又便于施行,合乎当今情势,能供医者参考,又能让患病者自救,何至于此。
“晋阳公主深受圣宠,生性跋扈,任意妄为。此番回到长安,只恐怕我再无离京之时,况且我这身体……”楚鹤面上虽在笑,眼中却不□□露遗憾,“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此事只能托付于你。日后若有机缘,刻板传世,也不算白来人间一趟。”
“老师,不至于此的。”孟柔哭着摇头,根本不肯接,“你的身体只是虚耗过重,或许、或许……公主府上有那么多奇珍贵重的药材,有那么多的名医,一定能有机会……”
楚鹤没有回应,孟柔话音也戛然而止。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楚鹤的病症尚未深至骨髓,分明还有救。
只是楚鹤已经不想治了。
他不愿折节,活在公主府里做一只笼中鸟。
孟柔明知道自己不该哭,可心中悲恸却难以控制地往外涌,那一瞬间,她当真恨上了晋阳,也恨上了江铣。这世道为什么是这样的?明明都是人,为什么有些人生来高居云端,随手便能拨弄旁人命运,在他们眼中,奴籍、良籍,庶人、贱奴,恐怕都是一样的,喜欢的就关在笼子里观赏把玩,不喜欢的就一脚踢开弃若敝屣。
而像她和楚鹤这样的,生来是泥腿子,到死也是泥腿子,一辈子只能如傀儡木偶一样被牵动命运。
唯一
能自己做主的,竟然只有这一条贱命。
孟柔接过钥匙,伏在床边哭得几乎断气,楚鹤也难免生出些许伤怀。
他想起两人在江府的第一面,孟柔为了救人不顾姓名,浑身湿透,满身狼藉。他本以为这是谁家的忠仆,后来才听晋阳说,这是江家五郎的一个外室。她救的是个不相干的人,后来还因此受了罚。
在长安城里,这样的蠢人不是没有,只是犯过一次蠢还有机会再犯第二次的,寥寥无几。
那日在城门口救下孟柔,虽是一时兴起,心里倒也有几分好奇,天下人熙熙攘攘,无非为追求名利二字,怎么会有像孟柔这样不求其他,只凭一颗善心处事的人。
可到后来,楚鹤却也忍不住护住这几分难得的善意。
本以为还有机会慢慢教,可他已经没有以后了。楚鹤心下叹息,倒不知道这些年的维护与放纵,究竟是好是坏。
“孟柔。”听见楚鹤唤她的真名,孟柔这才知道,原来他是知道她的名字的,“强自取柱,柔自取束。柔善是你的天性,这很好,可若是没有自保之力,你的柔弱便会使你受人操纵,反而会累及自身,你的善良也会变得一文不值。未得自渡者无以渡他人,你要保存自身,唯有自立,你明白吗?”
强自取柱,柔自取束。过刚易折,过于柔顺也会被柔顺所束缚。如今孟柔已经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这是楚鹤对她最后的教诲。
以后再行医,便没有老师在身边教导了。
孟柔点头记下,哽咽着开口:“可是老师,我……”
她想要救的人,眼前就有一个。
她却无能为力。
……
在女官回来之前,楚鹤盯着孟柔擦干净脸,写好药方,他暂时还没死,倒也不需要孟柔这么早就开始哭丧,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将人赶出去,还嘱咐她别露了风声。
师徒之间的谈话没有第三人知晓,楚鹤的状况在孟柔去过之后好了不少,在公主眼里,也只是孟柔医术尚可而已。
毕竟还有圣旨在前,楚鹤的伤势刚刚好转,车队就再次启程往北边去,通关之后没有继续往前,反而转道往东走去。皇帝年少亲征,而后忙于朝政,积劳成疾,难免落下弊病,今夏长安酷暑难耐,炎景流金,街上晒死人的也不是没有。皇帝待在宫里也不安乐,干脆带上众臣一同前往麟游县离宫,既是为了避暑,也是为了修养身体。
还有一层,江铣猜测是为晋阳公主曾经私自离京掩人耳目。
晋阳公主到了离宫,江铣的差事也算是办完了,可交差时,皇帝的脸色却并没有多好。
边境又出事了。
江铣短暂修整一夜,次日一早就又被召进宫中议事,除开裴方正、长孙越等熟面孔,长孙乾达竟然也在。
长孙乾达原是左卫中郎将,这回北征薛延陀时,他跟在裴方正身后,倒也难得离了一回京,立下了些许功绩,回朝之后,也被右迁为左卫将军,是个可以正经领兵的正职了。
除此之外,自然也少不了金银绸缎,勋等加封,长孙乾达姑母是先皇后,皇帝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有出息,也很高兴。
江铣看了长孙乾达一眼,躬身向皇帝行礼。
第66章 第66章黄金衣
离宫不比皇城,麟游县没有夜禁,宫中议事便比寻常都更久些。
办完公事,回到别院时,天色都已经昏黄,院里四处张罗着要点灯,松烟将马牵去马厩,珊瑚同砗磲迎上来。
“五郎回来了。”
“嗯。”
侍女们捧上铜盆巾栉,江铣梳洗完,换过一身衣衫,问道:“她怎么样了?”
珊瑚同砗磲对视一眼。
先前江铣被贬谪离京,偏院里上下奴仆都数着日子等着被发卖,可没过几日,却又传来消息说五郎官复原职的消息。恰逢圣上出幸离宫,江铣复职后也不必再往长安,而是直接往离宫去了。
偏院里所有人就又都活过来,收拾行装,仰着脖子也往离宫来了。
国公府炊金馔玉,累代富贵,在离宫附近也营有别业,院中常年有忠仆留守打理,这回伴驾出巡,江恒江谦连同随行的崔氏和郑氏也都住在别业里。他们本以为也该往别业去,可到了麟游县,却又被转送到这处无原来,假山假石,流水木桥,院内景致同江府偏院大有不同,更添几分宽敞与豪丽。
后来才知道,这是江铣提前遣人在县中另外购置的一套宅院。
自己家里有屋子,他却偏偏不住,另花大价钱买下旁的地方住。虽说不在京中,但若是有人参奏,只怕也会落下个另宅别居的名声。
珊瑚同砗磲弄不清他为何要多此一举,直到江铣赶到麟游县,拆开马车门上的闩,从里头抱下个人,两人才明白过来。
孟娘子竟然没死。
置下这金屋,只怕也是为了藏住这位娇客。
只是这样一来,不但孟柔成了外室,就连她们这群奴仆也不知该随哪个主家姓。
“回五郎的话,孟娘子一直没起,没有吩咐,奴婢们不敢轻易惊扰。”
“还没起?”
“是。送进去的食水都摆在原处,奴婢们唤了好几声,娘子也没应。”
江铣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推开主屋房门独自走进去。
屋内支摘窗大开着,炎热的天气,却有阵阵凉风裹挟着水汽吹进来,鲛纱床帘被这风吹得有如船帆一般鼓胀,轻柔得像个梦境。
透过层层帐幕,依稀能看见后头侧卧着的人影,山峦起伏的景色十分美好,寂静空间中,忽而听见叮铛铃响,那人似乎醒了,察觉到他回来了。
江铣一步步走过去,掀开帘帐,在床边坐下。
“阿孟,我回来了。”
孟柔果然醒了,一双水盈盈的眼眸,瞪着人也显不出几分气势来,江铣知道她很生气,却并不怎么在乎,只伸手拂去她眼角泪痕,又抚过她干燥的嘴唇。
“她们说,你今日连水都没喝。怎么不叫人呢?”
孟柔侧头躲开,屋内瞬间响起一片粼粼声音,她气得浑身发颤,而越是动作,这声音便越是止不住。
“江铣,你这个疯子,”她咬牙,“你放开我!”
打眼一看,孟柔似乎穿戴得十分严整,甚至是过于豪奢了,发髻上带着金冠金簪,双臂上金镯、金钏、金环一层套着一层,镶嵌百宝的璎珞一串又一串地挂在身上,若是走在日光下,只怕会从头到脚都泛着一层金光。只是这层层金器之下,却是不着寸缕。
她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整日。
腕上双镯粗重得仿佛一对枷锁,也确实是一对黄金做成的枷锁,镯上串了链条,也是金子做的,却快有手臂那样粗,另一头缠在床柱上,挂着锁,孟柔费了好一番力气也挣不脱。
待到后来,听见珊瑚同砗磲进门时,她只来得及放下着薄薄帘帐。期间送食水的,问安好的,还有试探着要打起床帘的,人来人往。孟柔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一身物件发出声响,就更没有机会离开床榻去寻一件能蔽体的衣物。
孟柔满脸满眼的羞色,她穿着这身“黄金衣”,丰盈之间坠着一点鸽血红,可再珍贵的宝石,又哪里必得上她含恨带羞的那抹艳。
江铣看得意动,俯身轻吻落在她耳畔。
“阿孟不是很喜欢黄金?”他喃喃道。
乡野之地的粗劣饰物哪里配得上她半分。
孟柔身上挂满饰物,实则未着寸缕,江铣姿态狎昵,却着实是衣冠楚楚。二人早已经坦诚相见无数回,之间本是什么都见过,可此时此刻,此地此景,这样的对比却大幅刺激了孟柔的神经。
江铣想要吻她,也确实让他得逞了,细密的吻落在耳畔,落在肩膀,落在锁骨,又逐渐往下。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关着我。”孟柔眼中含着雾气,想
要推拒,却又浑身无力,“你给我吃了什么?”
江铣动作一顿。
“解酒汤。”
孟柔忽地浑身一颤。
江铣隔着皮肉去摸她的心跳。
“阿孟,我想过要算了。我这样宽纵你,可是你呢?你又骗了我。”
孟柔躲开他视线,却控制不住心脏在他掌下的剧烈跳动。
江铣说的是在驿馆的事。
驿馆里全是江铣的人,晋阳公主能将孟柔带出房间,却没法做到完全不露风声,孟柔出去见楚鹤的事,怎么可能瞒得过他?那天之后,江铣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没从驿馆离开过。
他一直隐忍不发,骗得孟柔几乎以为瞒过他了,却在此时才清算总账。
可是孟柔原本就没什么可心虚的。
“是,我是骗了你。可是你骗我的事情还少吗?你怨我给你下药,你怨我离开长安,却从不提我为什么会离开。你把我放在家里,一边同我行夫妻之事,转头又去与旁人议婚,要去迎娶高门贵女,你同长孙镜夹杂不清余情未了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处境?你明知道我……”
“明知道你如何?”
孟柔却抿紧了唇,不肯说下去。
江铣却道:“我从未想过要娶长孙镜。”
“对,这确实是一场误会,你谁也没娶,只是我蠢被人骗了。可是这误会难道是凭空生出来的吗?你与她戴着一样的玉佩,人人都说你们要成婚,你让我怎么想!”
“我娶了吗?!”
“你没有娶。”孟柔冷笑,“你只是说,‘士庶不婚’。”
“那枚鸾鸟玉佩是杏林宴上先皇后所赐,御赐之物,我怎么就戴不得了?至于长孙镜,她要戴是她的事,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字字句句都有理,但字字句句都是狡辩,孟柔懒得再同江铣争论,总之他怎样都有理。
却听他压住了脾气唤她:“阿孟。”
“那柔娘呢?”孟柔打断他。
江铣一怔。
她竟连这个都知道。
孟柔看着他瞬间怔然的神情,越发觉得他可恶可恨:“长孙县主,小字柔娘。你说你没打算娶她,你说你同她毫无干系。可是在安宁县,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时,在梦中不止一次地唤了她的名字。说来可笑,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以为那是在叫我。
“可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柔娘。我怎么配得上当你的‘柔娘’?我不过是一个‘阿孟’罢了。”
江铣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可张开口,却不知该唤她什么。
他确实曾与长孙镜有过心照不宣的婚约,甚至亲昵到直呼小字。可那又如何?长孙氏权势滔天,首鼠两端,多方下注,这份婚约,也仅只停留在心照不宣而已。当年废太子叛乱,江铣身为东宫属官竟然一无所知,可长孙氏的小郎,时任东宫卫率的长孙乾达,却早几日因为行事无端被长孙越上表代为请辞,禁足在府,因而逃过一劫。后来他被人陷害入狱,长孙氏更是同他撇得一干二净。
他还在狱中受刑的时候,长孙镜就已经到了沙洲。
一块玉佩代表得了什么?一声小字又能算什么?竹林那日,长孙镜拉着江铣说话时,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可笑。
当初放弃他时如此果决,如此利落,就像随手扔去了一个不需要的累赘物件。如今诉说深情时,也是涟涟泪水,句句剖心。
不愧是世家名门出来的女郎。单论心性,他不如长孙镜远矣。
至于孟柔说的梦中呓语,大概是有吧。那时候他还没看见自己的伤处,还没有断绝所有希望,以为自己的冤屈总有一日能够昭雪,所以衔着那枚玉佩,咬牙硬是撑着不肯死,想要撑到有谁来救他。
身边却只剩下一个孟柔。
可连她也弃他而去。
“我从没有要娶长孙镜,也从没有要娶旁人,以后也不会。你满意了?”
江铣语气生硬,他在作出一个承诺,也认为两人之间最后的阻碍也解决了。他不会另娶,孟柔担忧的事情不过是一场误会,永远不会再发生,他甚至已经准备好……
孟柔总不会再有离开的理由。
可孟柔却越发愤怒,愤怒中,还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委屈。
“好,你无辜,你什么也没有错,一切都是我蠢。我误会了你要成婚,也听错了那句柔娘,你的玉佩也同旁人毫无关系。可是……就算士庶不婚,就算你我做不成夫妻,就算你不把我当成妻子,可我也是个人,你有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吗?你害我落入奴籍,你害得我亲缘断绝,现在却要怪我是自作自受?”
江铣皱眉:“我从没有说过这话,阿孟,你……”
提到这个称呼,两人不由自主都是一顿。
半晌,江铣却笑起来。
他像是抛开了什么心结,极轻松地笑起来。
“对,没错。”江铣道,“我就是要买下你。”
第67章 第67章香枕席
安宁县里的那三年,是江铣此生最为难忘,也是他所渡过的最漫长的三年。一夕之间,他从天之骄子骤然落入泥泞,功名、才学、官身,全都没有了,甚至就连膝盖骨都被人打碎,躺在床上成了个瘫子。
还被人安上了个新的名头和身份,成了一个名叫江五的军户。
江五是个军户,是个没有头衔的府兵,军府不知此人存在,县衙也没有他的户籍,自然不会前来查访,他原本是该悄无声息地烂死在那件茅草屋里,只可惜算计他的那些人,不但要他死,还要他受尽屈辱,断绝所有希望地死。
所以他们花二两金子,给他买了个冲喜的娘子。
在最灰暗的时候,他每日躺在床上盯着房梁,能够接触到的活人就只有孟柔一个,他只有孟柔,可孟柔的家人却并不只有他一个。
“何氏每次上门与你说话都站在院中,明知屋内有人也从不避忌。她要你将我拖出去,任由我冻死饿死,弃尸荒野,她与你商量如何处理了我再让你回家再嫁时,每一次,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孟壮倒是难得上门,只是每次要钱如同要债,要不着银钱也必得饶些东西走。你同他的每一声争执,你每一次妥协,我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何氏母子贪得无厌,可他们贪婪的性情也并非是突然养成的,那些江铣无法动弹的日子,他们就是这样搜刮着孟柔。
江铣躺在床上,也都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蛟龙失水,孤雁失群,便连几个庶人也能肆意谈论他的生死,将他鄙薄得有如鞋底尘泥。江铣满心愤恨却又无能为力,因为他只是江五,只是个瘫子,在那些昏暗的日子里,他只能听着他们算计他的命,隐忍着等待报复的机会。他恨将他落入此等境地的所有人,也恨何氏与孟壮。他实则也恨上了孟柔。
江铣知道孟柔无辜。是啊,所有人里她最无辜。她不知道那二两黄金是卖身钱,不知道
江铣的身份,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对江铣来说意味着什么。可白衣染尘,哪怕知道这尘土是旁人泼上来的,难道就会因为这尘土无辜而不忍拂去吗?
况且孟柔当真无辜吗?
何氏算计着要他命的那些话,是对着孟柔说的。孟壮索要的那些财物,也是孟柔给的。
江铣恨她的善良和软弱,恨她对家人没有底线的退让,恨她是何氏的女儿,孟壮的长姐,恨她已是他唯一的浮木,却也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
“孟壮犯的事是他自己做下的,上门求情,也是你母亲决定的。若是没有你,孟壮怎么能够接触到军中器械,何氏又怎么能登上江府大门找我填补窟窿?可若是在我这里求不到钱和办法,何氏会怎么做?她是会放任孟壮受刑流放还是会将你再卖给旁人?她手里略值钱些的物件,也就只有和我相关的你。别忘了,她卖你,不是第一回。
“你觉得我花大价钱买下你不应该是吗,你觉得我羞辱了你是吗?可你为了他们求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当初如何折辱我。我承认,这件事上处理得确实不好,只是若不如此,你与何氏母子藕断丝连,只怕难免还有后患。
“况且你本就该只属于我。”
这亲缘本就该断,若不将孟柔落入奴籍,只怕也难以彻底打破她对何氏母子的幻想。江铣从不后悔出钱买下她,只是后悔将场面弄得过于酷烈,才会让孟柔生出逃亡想法。
但那时他也在气头上,因为妻子名分,孟柔不要他,但因为孟壮事发,连他衣裳都不肯接的孟柔,却旋身跪在身前。
孟柔似乎是很爱他了,安宁县三年相伴,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做不得假。
可她的走或留,都与他无关。
但不要紧,虽然中间生出了许多波折,他还是将她找回来了。
孟柔要听原因,他就一点一点细细讲给她听,江铣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却看见她惊惧的一双眼。
“你……恨我?”
可她做错了什么?孟柔嫁给他时,江铣只是个躺在床上的瘫子,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几乎就在旦夕之间。她为他擦洗伤口浣洗衣物,为他寻医问药治疗腿疾,最后就换来一句……恨?
她想到了楚鹤腿上的伤。
这大概也是因为恨吧,因为楚鹤竟然敢与她成婚,违逆江铣的意思,所以就该被拖在地上磨烂双腿。
孟柔简直是毛骨悚然,从前在安宁县的江五,儒雅博学,进退得宜,俊秀得不像个军户,后来到了长安,她认识的江铣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天生就有几分矜贵气度。可眼前的这个疯子,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偏偏他就是有这样的权利,非得要让所有得罪过他的人受尽苦头。爱意无法衡量,恨意却锱铢必较,恐怕在他眼里,留着她的命都能算是恩赐。
“你这个……疯子。”
金饰泠泠颤动,床榻被踢出几声闷响,孟柔用尽力气躲开他的触碰,可毕竟被下了药,手脚挣动也无力,最终也只是挪动不到半寸,好歹避开了他的手。
“就因为几句话,因为……我们没有捧着你,你就要这样折磨我,就要这样折磨我们一家……”
“一家,你同谁一家?”江铣看着落空的手掌好一会儿,不怒反笑,“看来你还是没明白。”
他重新抚上她面颊,划过下颌,路过丘峦,落在脐下三寸。
“还记得吗?阿孟,你还欠我一个孩子。你,我,我们的孩子。我们才是一家。”他盯着她的小腹,那目光竟然有些痴迷,半是劝哄,半是诱骗道,“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你疯了!”
同样的话,两年前江铣也曾说过,可却远没有现在让她感到恐慌,眼前的江铣分明就是个疯子,除了疯子,孟柔也实在是想不到其他能够形容他的词。
“你不是要做官吗?不是士庶不婚吗?你我之间无名无分,你尚未婚娶,先留外室子……你让他如何自处?”
“你想的倒还挺多,”江铣轻哼,“我们的孩子,当然是最好的。”
这些年他屡立战功,皇帝迟迟不肯加封,所有人都在着急,都心怀惴惴,都在替他担忧,可江铣却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只要每次外敌侵袭时,他还是皇帝手中最好用,最稳妥的那把刀,不封爵等,倒比封爵更有利。只要刀锋足够锐利,又何必在乎刀鞘是否华贵。
同样的,他与孟柔的儿女,不管是庶子女还是外室子女,总归都是他的孩子,只要是从孟柔肚子里头出来的,他都会视若珍宝。
孟柔又惊又怕,还想说些什么,可江铣已经不愿再听,俯身低头吻住她双唇,他强硬地撬开她齿关,长驱而入,将她的气息搅扰得一片混乱。孟柔想要挣扎,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泛起情潮,在江铣的操控下颤抖。
夜色朦胧,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江铣灼热的呢喃。
“有了孩子,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
“不、不要了……”
门窗紧闭,帐幕四垂,榻上方寸之地闷湿得让人喘不过气,晃动间,凝雪一样的胳膊探出来攀住床柱。
手臂上满是点点痕迹,深红、艳红,旧的还没散去便会被新的覆盖,一层盖着一层,一处又连着一处,交错着往上绕。似是贪图外间的些许凉意,手臂攀着床柱便不动了,指尖也难耐地蜷曲着,可没过一会儿,便有属于男人的大掌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着困回帐幕之后。
许久,天色即将澄明时,朝云渐散,行雨方止。
孟柔被抱出帘帐时仍在不住颤抖,神志早在不知第几回时便已溃败,她感觉自己被整个地榨干了,又像刚被从池子里捞出来,浑身都在往下淌着水。
江铣说到做到,当真是铁了心要与她生孩子,那晚过后,孟柔日日都被他带着行事,用尽一身气力之后,再被江铣抱入净室擦洗梳头,几乎没再自己走下过床榻。
“解酒汤”早已是不必用了,她根本没有剩余力气能够逃跑。
一阵水声过后,江铣将孟柔裹在长袍中带出来,擦净她身上残余水痕,穿上一层又一层的衣裳,再将她抱在怀里拧干长发。白生生的脸,艳红润泽的唇,孟柔就这样乌发尽散地伏在他怀里,眼神朦胧地看着他。
分明已经洗干净了,可那阵酥麻的感觉却仍是挥之不去。持续不断的欢愉,带来的并非沉迷而是刻骨的恐惧。或许她当真会死在江铣手上。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察觉江铣靠近的鼻息,孟柔抬起酸胀的手臂,哽咽着捉住他的手,“我知道错了,放过我吧。”
会说这句话,就是还不知错。
江铣眸色一暗,手腕翻转反握住她指尖,轻吻落在额角。
“说什么傻话,医工这几日就会上门来给你看诊。”手掌抚过她身躯,轻巧地带起一阵战栗,落在她小腹间,“这里面,或许已经有个孩子了。”
孟柔头皮发麻。
“不可能那么快就……”
妇人妊娠一月内几乎没有症象,四、五十日后才会有不明显的滑脉。这么短的时间,别说究竟有没有怀上……
可是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三日,五日,十日?孟柔长久没见过真正的太阳,阴阳颠倒,昼夜不分。她只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话落在江铣耳朵里,则又是一样孟柔不愿留下的铁证,他不愿再听,侧身吻向她耳畔,偏要拉着她陷入沉沦。
终究是定了让医工上门探脉,饶是心里不痛快,后来几日江铣终究还是收敛些。
只要有了孩子,孟柔就再不可能离开他身边。
医工上门的那日,孟柔终于换上能见人的衣裳,插金戴银,添妆描眉,像个正经高门女眷一样坐在正堂上。只是谁家的正经女眷无名无姓,也不侍奉尊长,而是另宅别居在这小小别业中?
医工经年侍奉高官重臣,医术高超,颇有名望,最要紧的是口风够紧。见状也只是叉手行礼:“请娘子伸手。”
孟柔知道他要切脉,也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一搭脉象什么都能看出来。可江铣不嫌丢人,她也无所谓替他遮掩,配合着让医工轮流看过左右手脉象,又一一回答那些旁人看来似乎莫名其妙的问题。
医工拈着胡子沉吟半晌,突然道:“敢问娘子,是否曾经有过小产?”
第68章 第68章桂枝汤
“观娘子体态修长,骨肉匀亭,身体底子应当不错。只是面色青黄,脉象沉迟,少腹紧
绷,寒气凝滞,体内有淤血不下,应是月数不足,强行堕胎所致。敢问娘子是否经血不调,且每逢月事疼痛难忍,再有……”
老医工细细说着,什么阴阳失衡,经久不愈,杂七杂八说了一大通,饶是江铣不通医术,也能听明白个七七八八。孟柔身体底子好,是受过重伤、或是得过重病才会导致气血虚亏,胞宫积郁寒气。她手脚齐全,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伤痕,能说能笑,能跑能跳,能够让她大伤气血的恐怕只有小产这一个缘故。
而且这小产,还是用药所致。
孟柔满脸狐疑道:“先生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未曾有过生育,也不曾小产过。”
“娘子,这……”
江铣骤然起身,拿起佩刀就要往外走。
孟柔发觉不对:“你要去哪?”
“杀人。”
医工被吓了一跳,孟柔也是惊骇不已,眼看着他就要跨过门槛,突然反应过来:“你要杀谁?”
“还能是谁?”江铣双目赤红,“他这样对待你,你竟然还要嫁给他!”
孟柔一愣,摇头道:“我与老师之间清清白白,这绝无可能。”
“你竟还要为他遮掩,你究竟有没有点……”
江铣想到竹下县的那场婚仪,满街的人都去道贺,各处都是艳红喜色,染得孟柔双颊泛起红光,唇边挂着刺眼的羞赧。
这就是孟柔想要的婚仪吗?那个男人这样对待她,她却还是想要嫁给他。
江铣气得眼眶发红,就连手掌也跟着发颤,就连鞘中长刀也铮然作响。
孟柔是他心尖上的人,楚鹤怎么敢这样对待她!
“什么遮掩不遮掩,我与老师之间从不是你想的那种肮脏干系……不,我与他男未婚,女未嫁,就算当真是夫妻,碍着你江大将军什么事,又有什么可遮掩之处?”
事到如今,孟柔看着江铣这副要活吃了谁的模样,竟也不觉得多害怕,只是觉得十分可笑,无媒无聘,无名无分,他强捆着她待在这屋里不见天日地行那些事时理直气壮,眼下却因为一两句话又要去欺负楚鹤。
江铣要杀谁或是不杀谁,孟柔左右是阻止不了,也懒得再同他拉扯,只是不管要杀要剐,总得把话先说清楚了。
她左右手交替着摸了摸自己的脉象,确实像是细脉,毕竟是自己给自己把脉,再多就摸不出来了。可细脉的成因多得很,就如楚鹤伤久未愈,气血大亏,把出来的也是细脉。
“妇人妊娠未足月而欲生,或是月小胎堕,谓之小产或半产。气血虚弱,冲任不固,确实会有气血虚亏的症象,只是导致气血虚亏的成因有许多,若因此说我小产,未免太过武断。况且寒气积郁体内,也并非是小产的症象。”
“娘子说的不错。只是恕老朽直言,娘子小产至少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用药不慎,体内淤血并未完全排出,事后又保养不当,这才导致寒气入体不散,淤积于胞宫,只是幸亏娘子身体底子好,有消耗的本钱,后来又没再用那药,是以才能勉强撑到现在。只是若以后再不留心注意,只怕会有损寿数。”
这下连江铣也听出不对,医工说小产当时用的是虎狼之药,几乎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若做这事得当真是楚鹤,楚鹤后来为什么又要娶孟柔?楚鹤自身就是医工,就算是要堕胎,也该会有更温和的办法,况且听医工说的,孟柔在小产之后再没有好好调养过,倒确实像是根本不着调曾经怀孕。
孟柔也是越听越糊涂:“可我当真没有小产过……”
忽而听见碗盏摔碎的声音,三人循声看过去,门前一地被打碎的瓷片,砗磲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应当是前来奉茶,却不小心摔倒了。
“五郎饶命,娘子饶命!”
砗磲不顾地上碎瓷,几乎是不要命地磕头,不一会儿就被划伤了脸颊。她不是第一日来侍奉,就算打碎了碗盏,也不至于惶急成这个模样。
江铣立时发觉不对:“你知道些什么?”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五郎,五郎饶命!”
这就确实是知道些什么了。
江铣心头一紧,立时唤人来将砗磲扣住,同时将还在后院的珊瑚也扣在静室,除开这两个掌事的侍女,其余从江府带过来的侍婢也一律被关在屋子里,严加看管。
一朝东窗事发,砗磲本就吓得魂飞魄散,吓唬两句便招个干干净净。
“是、是桂枝汤。”
孟柔听得皱起眉:“桂枝汤?”
那是在江婉笄礼那天。
郑小娘子意外掉下碧玉湖,孟柔落水去救,上岸之后还没来得及梳洗,就被大夫人按着跪在堂下受刑,孟柔着了凉又受了一番惊吓,当夜就发起高热来。
“珊瑚发觉娘子高热,用了冷水巾帕都不见好,托我去东院求援,当时已是夜禁,来不及寻医工,戴娘子便派菩提嬷嬷寻了个小厮溜出去拿药,小厮贪财,拿药前又没细问,带回的竟是一副桂枝汤。奴婢煎了药,给娘子喝了,没过半个时辰便退了热,可后来……后来……娘子流血了。”
想起当日看见的满床的血,砗磲怕得瑟瑟发抖:“奴婢不知道娘子已经怀孕,也不知道那桂枝汤是不宜用的,求娘子饶命,求五郎绕过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医工却摇头:“月份太小,冲任不固,若是误用桂枝汤,确实会加重胎动不安,甚至胎漏下血。但只要好好保养,倒也不至于……”
江铣急问道:“还请先生直说。”
孟柔握紧桌角,面色发白,她已经猜到了。
“娘子当年所用的,恐怕不止一副桂枝汤。”
……
那日孟柔昏迷不醒,流了满床的血,珊瑚同砗磲不敢轻忽,连忙从东院请来了戴怀芹。
好好的一个人,吃下一副药,便从高热变成鲜血不止,是个人都能发觉是药出了问题,戴怀芹立时下令将取药、煎药的砗磲关在静室毒打审问,又派人去把拿药的小厮押回偏院。
小厮没受几下打,将与药铺掌柜的一番交谈全都吐露干净——
“桂枝汤是万方之本,最能散寒解表,一剂下去便能退热。但若有妊娠,用不得。”
小厮仰着脖子直叫唤:“菩提嬷嬷只说要买风寒药,小的分明是照吩咐办事,怎么就要挨打了?事是娘子要办的,规矩也是娘子叫破的,小的不服!”
一片死寂中,珊瑚率先反应过来,惊叫道:“孟娘子怀孕了?!”
是江铣的孩子。
戴怀芹扶着菩提,颤颤巍巍站起来,看着西厢房紧闭的房门,想要进去却又情怯。这是江铣的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戴怀芹的第一个孙子。
江铣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如今终于有孩子了。
她要做祖母了。
戴怀芹一阵狂喜:“五郎要当父亲了!”
珊瑚急道:“孟娘子误服药物,怕是会对孩子有损,还请娘子快些请医工来看诊,或许还能保得住!”
戴怀芹立时转喜为忧,江铣终于要有孩子了,可这孩子此时却命悬一线。
都怪小厮办事不利!
“给我拖下去打!重重地打!”发落完小厮,戴怀芹又拉着菩提,“快、快去寻医工,这是我的孙儿,我一定得……”
菩提却没动。
“娘子糊涂了,五郎可还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先有庶长子,江铣以后可还怎么议婚?县主向来心高气傲,能够等江铣三年实属不易,若是再闹出个庶长子,只怕这婚事就成不了了。
戴怀芹还是犹豫:“那毕竟是五郎的第一个孩子……”
菩提急得直跺脚:“您可别忘了,孟氏是如何进的江府,又是如何落水的!”
戴怀芹如梦初醒,当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孟柔是江铣在安宁县娶的庶人,不通诗书,不懂礼节,行事荒诞,又是被岑嬷嬷带进府邸,分明是大夫人的人,就
是为了戕害江铣才来的江府。这样的身份,就是没有坏心也难免会成坏事,更何况这人显然就不是个安分的,家中办大宴,她不好好守在院里不说,反倒在家中四处乱逛乱看,生怕冲撞不着贵人,又跑去跳湖跳河,闹出事端。
“放任她生下子嗣,那才是毁家灭族的大事!”
戴怀芹终究还是从外头请来了位医工,不是为了保胎,而是为了堕胎。
因为给孟柔煎药,砗磲被按在屋里毒打受审,她只是过手跑腿的那个,其中细节一概不知,就是打得皮开肉绽也没有什么可招供的,但也因此对后头的事情一概不知。后来替孟柔煎药的,都是珊瑚。
红花汤活血散寒,通络温经,是治妇科症的常用药。里头又掺了大量的荆三棱和虎杖根,都是通经络、利下的好药。
只是本就冲任不固的症象继续崩漏下去,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无声无息地没了,孟柔的身体也逐渐衰败下去。
再加上每次送菜必有的一道石花菜,清热解毒,化瘀散结。长期这样吃下去,别说能不能再次怀孕,孟柔只怕连性命也难保。
孟柔垂着眼,听松烟一字一句地念出珊瑚口供,听得四肢发冷。
她依稀记得自己曾问过菩提,药为什么一点都不苦。那时候菩提答了什么?她记不清了。
她竟然以为是着凉之后没有及时喝姜汤,这才生了病,以为月信不准也是因为生了病。
可什么样的月信不准,会有那样多的血块?
那分明是她被搅碎了的骨血。
第69章 第69章骨肉情
砗磲亦是惊骇不已,她原以为孟柔小产全是由那碗桂枝汤所害,那碗桂枝汤又是经她的手带进偏院,又是她亲手煎下的,再加上隐瞒之罪,日夜惴惴不安,直到得知孟柔已死才有片刻安宁。
可谁知孟柔竟没有死,不仅如此,她小产的背后,竟然还藏着这样多的事。
砗磲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被松烟扇了一巴掌才醒转过来,左右张望一阵,手脚并用地爬到孟柔膝下抓住她的裙摆。
“孟娘子,奴婢自知罪大恶极,原本不敢自惜性命,只是家中还有老父老母需人赡养……还有珊瑚,对,珊瑚姐姐是全然一片善心,那日娘子受罚跪在院中晕倒,就是她背您进屋,发现您高热的啊!求娘子饶命!”
“你们害了我的孩子,险些害死我。”孟柔轻声道,“现在却要我来饶恕你们的性命?”
砗磲还要再求,却被江铣一脚踢开。
“贱奴!你、你们……你们怎么敢……”
他一想到当日在偏院里,这两个仆婢是如何谋划着给孟柔下药,如何杀了她腹中孩子,而他竟然懵懂不知,竟放任这两个仆婢与孟柔同住一屋檐下,任由她们把毒药一碗碗送进孟柔口中。
那是一条命,是他和孟柔的孩子,竟就这样没有了。
她曾那样希望有个孩子。
此等贼子,不杀不足以平他心头愤恨,但孟柔还在屋里,况且还有外人在侧,倒不好吓着他们。江铣握紧刀,侧眼示意松烟将人拖出去,可砗磲似乎是知道小命难保,死到临头,竟生出股蛮力来,挣脱了松烟的钳制。
“当日孟娘子高热不止,奴婢去求药是为了救人,求来的药虽然有误,可若是不让娘子服下去,娘子只怕会被高热烧死。我们分明是救人,怎么就成了害人了?”想到珊瑚,她又痛哭起来,“娘子也曾落入奴籍,当知道为人奴婢的苦楚,主人有指令,下人除了照办,还能怎样?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娘子告诉奴婢,究竟怎样才能活下来!”
“你快少说些吧,犯了此等大事,竟然还想要活命,也不怕连累府中的亲长吗?”
松烟一句话就说得砗磲哑了火,他加大力气,正要将人拖出去,却听孟柔道:“等等。”
跪在地上的砗磲面露喜色,可随后又被惊惶所盖住。
孟柔看着她好一会儿。
明明是救人,怎么又成了害人?这句话,孟柔也曾问过自己许多回。
但砗磲比她聪明得多。
良久,孟柔厌恶地别开眼。
“放她走吧。”
松烟没敢动:“娘子,这……”
“除了她,还有珊瑚。放她们走吧,让她们回长安,或是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看到她们。”
砗磲手臂还被扭在背后,就着这样的姿势朝她磕头:“谢娘子不杀之恩,谢娘子饶命!”
但江铣没让松手,松烟还是没放人,只盯着江铣等吩咐。
江铣已是怒火冲天。
“你要放过她?她杀了我们的孩子,你竟然要放过她?”孟柔的不可理喻,简直到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地步,“孟柔,你究竟有没有心,那也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恨她吗?!”
看着孟柔无动于衷的侧脸,江铣突然醒悟过来。
“是了,你原本就想走,要同那个医工远走高飞,你原本就不愿再同我有什么瓜葛,没能留下孩子,你应当很庆幸吧。你当然要放过她们,她们不但没有错,恐怕还帮了你一个大忙,是不是?”
“我确实不恨她,也不恨珊瑚。”孟柔道,“因为她不是罪魁祸首。”
江铣怔住。
孟柔乍然知道真相,又被砗磲吵闹一番,只觉得头疼欲裂。此时她什么都不想管,什么也不想理,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或许睡一觉再醒来,眼前的一切就会如同噩梦消散。
可她明明知道这不是噩梦,残酷的真相也不会这样轻易散去。
“我的孩子是一条命,她们也都是旁人家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即便用她们的命来填,又能填几分?况且砗磲说的也不算错。她或是珊瑚,不过都是奴婢,她们没有害人的心思,就像一把刀,一把剑,杀了我孩子的是持刀剑的人,怨恨她们又有什么用处。
“一个奴婢,主人要她下药,她不做就是抗命,抗命就得死。如今事发,又是一个死。她能怎么做?就算害了我,也不过苟且多存活这两年而已。你动辄要拿人性命,也不过是因为,不敢归咎于真正的罪首而已。
“我谁也不恨。
“我只恨当初不该轻信,跟着岑嬷嬷上了长安,更不该痴心妄想,竟以为我是你的妻子。”
孟柔撑着桌案,晃晃悠悠地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内室走去。
……
送走医工后,江铣翻身上马,朝西一路疾驰狂奔。
远远望见城门口,倏然握紧缰绳。
他想去哪,回长安?
孟柔的指责犹在耳畔:“你动辄要拿人性命,也不过是因为,不敢归咎于真正的罪首而已。”
圣驾东游离宫,也准许官员携带家眷同行,只是江恒的内眷是崔有期,戴怀芹是妾室按例不能随行,只能留在长安国公府。
他能当机立断杀了珊瑚,杀了砗磲,甚至一旦回到长安,他也打算将那个带药的小厮,连带着开药的庸医一并发落了,他们伤了孟柔,杀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死了,他们怎么还能好好活着。
可是他难道还能策马赶回长安,提刀杀了戴怀芹,给孟柔,给他们的孩子报仇吗?
那是他的亲生阿娘,是他的生母,是这世上与他血脉最近的人。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阿娘,为什么要杀了他的孩子?
原因江铣很清楚,孟柔显然也很清楚。
无非都是因为他。
或许孟柔真正想要怨怪,真正憎恨的那个罪魁祸首,也是他。
江铣望着城墙外的天空,夕阳即将落下,天边也只剩下一抹血红色的余晖,火烧连云,或许明日将会是个好天气。
可他已经被压得快喘不过气了。
……
江铣来麟游是为皇帝伴驾,不可能当真无故离开,踌躇许久,终究还是调拨方向转回头。
况且院子里
还有一大摊子事,他走了,也无人能照顾孟柔。
原本从江府带来的奴仆全被就地打发,江铣不敢再让他们接近孟柔,或是打发到庄子上,或是赶回江府贬做外院粗使,总之是一个没留。偌大的院子骤然变得空空荡荡,只能另外找牙婆买下十来个身世清白,勤快能干的充作使唤,也不让靠近内院,只在外围做些洒扫烧水的活计。至于餐食,则是江铣亲自跑了一趟,从旁的地方带了做好的拿回来。
虽然路途遥远,带回来时已是冷了些,但至少能够保证安全。
天色太晚,能够安排的只有这么多,提着食盒回到内院时,孟柔坐在窗边正在发呆。
她睡不着。
素白手臂恍若无意,轻轻搭在小腹间,她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树,院子是新置办的,花木也才刚栽进去没多久,尚未生根,立在院子里,处处流露出一种生疏。
她就这样望着那颗树,轻轻抚摸着腹间,仿佛在触碰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孩子。
眼前画面深深刺痛了江铣,喉结上下滚了滚,他道:“夜里风大,小心着凉。先来用饭吧。”
孟柔仍旧望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侧影。
江铣将餐食从食盒中拿出来,一一摆设在桌案上,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同她一起坐在窗下窄榻上。
“阿孟,先用饭吧。医工说你身体不好,还是要好好用饭才行。”
孟柔这才有了些反应,迟滞地转眼看向他。
“我没杀砗磲,但她知情不报,亦有隐瞒之罪,按家法处置了。至于珊瑚,她明知那是……还是给你喝了,下毒戕害主家的奴婢,若是轻纵,只怕日后将有大患。阿孟……”江铣喉头堵得慌,“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你的孩子,我要不起。”
江铣眉心瞬间皱起,孟柔原本以为他要生气了,可沉默好一会儿,他竟然捏着掌心,兀自忍耐下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吃饭吧。”
孟柔却没动。
她看了看桌上餐食,长安人多富贵,就算到了麟游也是这样富贵,金玉做的盛器,镶珠宝的碗筷,鲜亮的鱼脍,炙烤过的驼峰肉,黄澄澄的粟饭堆得像碗金山,绿油油的菠薐菜,还有那一捧雪一样的酥酪山,虽然因为路途遥远有些化了,可光是看着那模样,舌尖就能泛起点点甜意。
可孟柔毫无胃口。
她轻轻笑起来,像是在喃喃自语:“我还记得,你在江府的时候,连水都不肯多喝一口。”
江铣做的确实没错。毕竟唯一破例一次喝下的解酒汤,差点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是她呢?照吃照睡,毫无防备,从没有人提醒过她那是怎样一个龙潭虎穴。
江铣沉默一会儿:“先吃饭吧。餐食是我亲自盯着膳夫做的,不会有问题。”
“你试过了?”孟柔声音尖锐。
江铣顿了顿,又再起身,拿碗筷将每碟菜都夹出一点,当着孟柔的面吃下去。
“都试过了,没有问题。”他道,“阿孟,吃饭吧,医工说了,你的身体经不得空耗。”
江铣说的没错,不吃饭,饿坏的是孟柔自己的身体,和旁人可没有什么关系。
他这样做小伏低,一劝再劝,孟柔似乎终于被劝动,她走下床榻,趿拉着鞋子走到桌前。
她盯着江铣好一会儿,甩了他一巴掌。
第70章 第70章无名氏
江铣是行伍中人,战场上受过刀伤箭伤,刑杖也受得不少,比起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区区一个巴掌算什么?况且孟柔一整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又心绪杂乱,这一巴掌下去,实在有些软弱无力。
但打在脸上同打在旁处终究有些不同,江铣也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放肆地羞辱了。
可受了掌掴,他却毫无反应似的,只伸手越过桌案,将筷子摆在她身前。
孟柔奇异地看着他,随手又是一掌,手掌第三次落下时,江铣终于握住她手腕。
“阿孟。”他深吸一口气,“出气出够了吗?”
江铣眸色沉沉,他这样沉着脸不说话时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慑力,孟柔往后扯了扯手臂,面上流露出一丝痛楚,下一瞬手腕便被放开了。
“阿孟,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是……”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是在发现之前,便已经失去他了。失子之痛,痛彻心扉,又何止是痛不痛快可以形容。
江铣想说,他知道孟柔很伤心,很难过,那也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血,他焉能不痛。他还想告诉孟柔,还会再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即便将医工送回下处时,医工告诉他,孟娘子损伤太过,若要再求子嗣,只怕会很难。
医工是太医院监,此次圣驾驻跸离宫,太医院令留守京城,便是这位医监随侍左右。江铣花费大力气请他到小院为孟柔看诊,若是没有喜脉,也有请他帮忙调养孟柔身体,早日求个子嗣的意思。
医者说话素来都会留三分,连这样老成的医工都这样说,江铣很清楚。
他和孟柔,或许再不会有孩子了。
孟柔只当没听见,这一回,没心没肺的那个人却成了她。她揉了揉手腕,没事人一样端坐下来,拿起筷子开始用饭。
江铣只得住了口,静静看她吃完一餐饭,可没过多久,孟柔便扑到外头,全都吐了出来。
……
深夜,麟游县离宫。
已经到了换值的时辰,本该前来接替的丙队却迟迟不到,乙队队正急得满头是汗,却也不敢擅离职守,当真离开离宫主殿前一步。
圣驾出行在外,不愿搅扰民生,着意一切用度都从简,但再从简也没有简到防卫上的道理,麟游县不比长安,没有夜禁也没有巡城的武侯,离宫的城墙、规制也都不如皇城森严如同壁垒,往年幽王起意叛乱,选定的时间就在圣驾出行时,只是后来被自己人提前揭发,这才省去一场恶战。
负责御在所防卫的亲、勋、翊三府军士从上到下都被耳提面命地叮嘱过好几遍,不论昼夜,必得打起精神,切莫让贼人有可乘之机。可是今日,本该子时二刻到达的丙队却迟迟不见人影。
乙队队正同丙队队正有些交情,既是担忧朋友出事,又是担忧同僚遇险,警惕防守,严加戒备的命令传了好几次,看见滴漏快要满至三刻,就要敲响惊鼓示警,却看见丙队姗姗来迟。
“总算来了。”
队正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前与老友打趣几句,忽而听见斥候的声音:“敌袭!
众人顿时严阵以待,两位队正对了个眼神,纷纷翻身上马,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奔去。
还没等赶到,下属们早已经把人压制在地,那是个穿着青衣短打的男人,年岁不过二十上下,十分年轻,发髻凌乱不成形,衣裳也破损着沾了灰,满脸都是被树枝刮出的血道子,看上去极为落拓。
“启禀队正,此人阑入御在所,已被我等擒获。”
这样的深夜,闹出这样大的阵仗,还以为是有人谋反,可若是谋反,又怎么会只有一个人?
两位队正面面相觑,相视无奈一笑:“或许是山间乡民无意间走失了,问清住址送回去就是。”
“可……”军士拱手道,“属下从此人身上搜出了开刃刀具。身怀利器,阑入御在所,是……”
身怀利器阑入御在所,犯死。即便是迷误,并非故意闯入,也该上请听敕。
更何况,军士道:“此人身份有异,恐是死士。”
捏着双颊打开嘴,舌头不见了,只剩下道深刻的豁口。
丙队队正皱着眉没说话,那军士的正经队正先斥道:“若当真有逆贼豢养死士意图谋反,怎会被你轻易捉到,又怎会只派遣这一个废物行事?”
他瞥一眼被压着跪在地上,口中“嗬嗬”嚎叫,发不出声音的“逆贼”,踢开他袖子。
“看到了吗?手指齐
根断,是赌坊要债时的规矩,拔掉舌头,只怕也是欠债太多,再还不起。还说什么死士……我看你是急功近利!”
周围众人发出一阵闷笑,军士脸臊得通红,强撑着道:“可是……”
“罢了,他这模样,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乙队队正摆摆手,“你将他扭送麟游县衙,就说是小贼偷盗,也够他吃一壶了。”
军士还要再说什么,被同侪拉下去,至于那个“阑入御在所”的“嫌犯”,自然也被悄无声息地挪入县衙地牢,再无人提起。
也就无人知晓,当夜丙队无故迁延换值,而乙队为此遮掩的事。
……
离宫发生的一切被悄无声息地掩盖过去,孟柔远在别业小院中,什么也不知道。
院子里人来人往,房里房外侍候的婢女们换了一批又一批,想来是江铣的吩咐,孟柔没有理会,也并不在意。
屋子里多了好些摆件同斗棋之类的玩具,也是用来给她把玩的,孟柔没去碰,只向松烟要来旧日包袱,那里头有她的医案和该读的医书。
只是江铣带她上京时满腹怒火,不把沐春堂烧了就算不错了,哪里还会记得要给她带上什么医书医案。
松烟不敢拒绝,又不敢随意搪塞,想着医书大差不差,搜遍全县所有医馆,甚至联络了太医署的关系,好不容易搜罗来一箱医书,交到孟柔手里。
看她安安静静地读起来,也就松了一口气。
江铣不在的时候,孟柔总是显得安静又和顺,松烟吩咐好下头奴仆,搁着窗户看她两眼。
“孟娘子安好。”
孟柔充耳不闻,松烟原本想走,可想了想,还是一咬牙,凑近了些。
“恕小的多嘴,娘子遇到这种事,伤心总是难免的,只是娘子伤心,五郎只有更伤心,娘子再这样同五郎离心下去,只怕会两败俱伤,一损俱损啊。”
孟柔嫌他聒噪,原本不愿理会,一心只当听不见,可随后松烟却道:
“两边既然有情,何必争执?五郎深爱娘子,娘子对五郎也是一片真心不曾动摇,分明是一对有情人,但若再这么下去……”
孟柔放下书,冷冷地看着他。
松烟连忙改口:“五郎对娘子确乎是一片真心,痴情不悔。”
孟柔嗤笑一声,复又转眼看向书本。
好不容易才同她说上两句话,松烟怎么可能就此作罢,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当初娘子假死,五郎伤心得吐血,要不是担心娘子后事无人处置,只怕都要跟着去了!”
“你也想吐血?把我的针包拿来,你想吐多少我就能让你吐多少。”
松烟急了:“是真的,小的可不敢欺瞒娘子!”说着就要赌咒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就要如何如何。
说来孟柔心中也有几分奇怪,从晋阳公主到江铣,再到松烟,好似都以为她已死,等看见她活蹦乱跳地还存在这世界上,又都觉得她是假死。
可她当初仓皇逃离长安时,险些连自己这条命都保不住,又哪来的能力做什么“假死”的布置。
心里存着疑惑,便没管松烟的叫嚷,直接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松烟不由愣住。
“当年娘子骤然离家,五郎满府满城地寻人,不但惊动两县府衙寻找娘子,甚至还触犯夜禁,足足受了三、啊不,五十杖!打得皮开肉绽,后来就连皇帝都知道了,可最终寻来的,却只有一坛子骨灰……娘子竟然不知道吗?”
孟柔显然并不知情。
松烟实在没想到,江铣和孟柔闹腾这么久,竟然连这个都没同她说,心里顿时生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立时将当日江铣是如何着急寻人,如何担忧孟柔,后来看见女尸时又是如何伤心绝望失去理智,再然后看到那一坛子骨灰时,又是如何伤心欲绝,如何心如死灰。
自然没忘了着重强调江铣是如何被父亲痛斥,如何被皇帝斥责,说得活灵活现,就像亲眼所见一般,仿佛说得越凄惨,就越能让孟柔心疼。
孟柔迟疑着开口:“你说的那具女尸,是……”
“娘子可快别提!”松烟说得兴起,一拍大腿道,“说起这事我就来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无名女尸,真就那样恰好,年纪相仿,衣着相似,身上还带着一枚银花钱——对了,还有那个治玉匠人,胡说八道一大通,说娘子手上也有枚银花钱,咱们可不就误会了。害得五郎伤心这两年,甚至还为娘子吐了血……说来虽然不大吉利,可您若是看见五郎为您写的墓志铭,那可当真是情真意切,字字锥心……”
“她有名字。”
松烟一愣:“什么?”
“她有名有姓。”孟柔垂眸,“她叫洪宝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