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洪宝儿还是死了。
跟随楚鹤行医的日子不算长,见过的生离死别却比从前十几年加起来的都要多,孟柔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随便因为谁的死讯而有所触动,可是得知这个消息,心里还是难以抑制地泛起悲伤。
松烟说,洪宝儿身上穿着她的衣裳,手里还紧紧攥着属于她的那枚银花钱。或许两人才刚分别没多久,洪宝儿就丢了性命。
她终究是没能救她。
据松烟所言,发现洪宝儿的时候,尸身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辨认。长安除开江铣以外无人再报家人走失,再加上种种巧合,这才让所有人包括江铣,都以为洪宝儿就是她。可是洪家父母呢?他们没报走失,是不知道洪宝儿曾经逃离?
洪家父母心系女儿,洪宝儿也心系父母,可洪宝儿的骨灰被江铣误领,或许直到现在,洪家父母都不晓得女儿已经死在两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或许至今还在等着已经不会再回家的女儿。
松烟见孟柔识得那无名女子,一时间冒出几十种猜测,可看着她难看的脸色,竟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敢问。
良久,孟柔说:“她叫洪宝儿,不是什么无名氏。既是错认,还请小郎把她的……把她带回到她父母身边吧。”
“孟娘子可折煞小的,娘子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还说什么请不请?若要让五郎知道了,还以为小的伺候不经心,以为我慢待了娘子。”松烟自然无有不应,又道,“既是错认,原本就该将那……将那位洪娘子送还原家。只是,娘子可知道洪娘子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她家里还有父母,她是个养女……”孟柔迟疑着摇摇头,她和洪宝儿毕竟只有一面之缘,除了这些,也不知道更多了。
松烟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又听孟柔问起江铣。
“他这样大闹县衙,皇帝竟然没有将他治罪,还派他上战场立功吗?”
再开口时,孟柔声音的温度骤然降下去,松烟险些没有反应过来,细琢磨这话,更是觉得每个字都怪异。
“自然没有。”
江铣当日受的刑杖,是因为他触犯夜禁,而非大闹县衙,更何况,“娘子走失,县衙本有寻人之责,倒是不妨碍。”
“看来你家五郎确乎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孟柔冷笑,“就算是个疯子,也只在我跟前犯疯病。”
“孟娘子!你,这……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五郎他分明是真心爱护娘子,若娘子肯软和些,又何至于此!”松烟吓得几乎失语,左右看看没有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犹豫半天又道:“况且五郎上阵杀敌,是为护我大秦国土,护我生民百姓,并不全为立功……”
见她神色冷淡,毫不在意,松烟絮絮叨叨地又是解释,又是告罪地扯了一大通,正说着,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跑过来。
“松烟总管!”她隔着窗户看了眼孟柔,突然止住声。
有下属在侧,松烟也不好做出先前那一副奴颜婢膝地模样,端正些形容向孟柔告罪,正要到一边去同侍女说话,一窗之隔的孟柔屈起指节,轻轻敲动窗棂,松烟只得止步。
“娘子还有什么吩咐?”松烟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
孟柔看了眼侍女,又看向他。
“怎么,是你相好的?”
“不不不!”松烟还未发话,先开口的竟是那侍女,“奴婢蒲柳之质,哪里配与松烟总管相提并论。”
松烟后脖颈已生出一层细汗。
“回禀娘子,快到申时,厨下该要预备餐食,且容小的先行……”
“既然是厨下的事,就在这里商量吧。”孟柔饶有兴致地屈肘撑着脸,见松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许久没回应,伸手在他眼下晃了晃,“回神。”
松烟只得示意仆婢开口。
“回禀管家……娘子,”婢女道,“外头有人拿着身契来敲门,说是要寻个逃奴。”
“逃奴?”
松烟心道不好,正要拉住婢女捂住她的嘴,可婢女却先一步开口。
“是。那个逃奴,据说姓孟,是叫……孟柔。”
……
江铣翻身下马,把缰绳同马鞭扔进小厮怀里,急匆匆跨过门槛往里走。
“五郎,您可算回来了!孟娘子她……”
“朝会过后撞见长孙尚书,延误了几刻。”江铣停住脚步,“传信之人说的不明不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今日午后有人拿契书上门,口口声声说孟娘子是逃奴,要抓她回去。”松烟听说通报,正要出门会会此人,可还没到门房,他竟然抱着契书转身跑了,再没有踪影。
“应当是那边的人开始动手了。”江铣摇摇头,“这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管。还有呢?”
松烟知道他今日要参与朝会,若只有这件事,他必不会派人来传话让他早些回家,无端引人视线。
松烟当即跪下来。
“五郎恕罪,小的办事不力,侍女前来通报时竟让孟娘子听见了。”
江铣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沉默一会儿,江铣却没有怪罪松烟,转而倾身将他扶起来。
“……五郎?”
“这不怪你,院子里的事情这样多,你分身乏术,也是难免。”
因为珊瑚同砗磲的事,这几日院里的人从里到外全都换过一轮,就连先前临时买进来的那一批,昨日也打发了好几个,院中本就忙乱,兼要防范那些手脚不干净,或是身后不干净的人,江铣还有公务在身,无暇旁顾,他又信不过旁人,所有事务只能松烟一个人担着。
七忙八乱的,一时间没顾得上教导规矩,外人气势汹汹上门,门房上的人尚且知道该拖人通传内院,可也只是随手抓了个内院洒扫的婢女,婢女不懂规矩,横冲直撞地跑到松烟跟前,这才在孟柔面前露了行迹。
松烟知道孟柔对于江铣有多重要,当年孟柔假死,说是去了江铣半条命也不为过。江铣越是忍耐宽容,松烟就越是无地自容。
忙中出错也是出错,松烟耷拉着肩膀越发痛悔:“五郎宽和,小的绝不敢再犯。等院里布置好了,小的甘愿按家法受处置。”
江铣眸色深沉,似是有所触动,再往内院走去时,神色却越发沉凝,分明是隐怒而不发的模样。
挥退下人推开门,鲛纱帘帐四垂,人影若隐若现,孟柔侧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
大概是又伤心了。
江铣的一颗心像被谁捏紧了似的,又酸又涨的疼。为什么总是弄成这样?虽然将孟柔亲手落入奴籍的正是他自己,可每每看见孟柔为此伤心痛苦,对他报以怨怼憎恨时,江铣却又总是心痛难忍。虽说不论孟柔是庶人或是奴婢,是良籍或是贱籍,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可是贬良为贱这件事,仍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大大的伤痕。
每当这道伤痕即将弥合时,总有更大的一道伤痕,撕开血淋淋的疤。
“阿孟……”
江铣走过去,掀开帘帐,握住孟柔瘦削的肩,温柔而不失坚决地扳过她的身体,他虽还没想好安慰的说辞,可却见不得她总是背对着他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是,孟柔醒着,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泪痕,杏仁一样的朦胧双眸中满是愤恨,她手中握着一支磨尖了的发簪。
江铣一个愣神,或者说,在那一瞬间,他清醒着放任了孟柔朝他刺过来。
尖锐的疼痛顺着伤口迅速蔓延,左肩骨往下一寸,鲜艳血色顺着如钉的金簪洇开一片。
孟柔刺伤了他。
江铣左肩受了伤,左手臂不自觉地轻轻颤动起来,他恍若未觉,扣住孟柔肩膀的右手渐渐用力,掐得孟柔皱起眉。
这回他没有松开。
“你在做什么?”江铣的冷静,甚至出乎他自己的预料,“阿孟,你是又魇着了?”
那语调中竟有一丝期待。
就好似孟柔说个“是”,他就能相信她不是故意的。
一切只由梦境操控,怨不得她半分。
“我没有梦魇,也很清醒。”可孟柔偏偏要扯破这层皮,“我就是故意要杀了你。”
“为什么?”
江铣面上终于浮现几分真实的痛苦之色,他想问孟柔曾经那么爱他,曾经肯为他受那么多的伤,曾经肯为他付出一切,可为什么现在却偏偏要伤他?刚要开口就意识到,句句里头都带着“曾经”。
他又想问,孟柔为什么伤他?孟柔不是第一回背叛他,先前为了逃离长安给他下药,把他送到别的女人床上时,孟柔就做过一回了。可污损名誉与见伤见血终究不同,他想问,为什么?
江铣下意识将一切归咎于那个孩子,那个未曾临世见过父母就消失的孩子:“阿孟,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江铣,事到如今,你还以为用个孩子就能绑住我吗?”孟柔冷冷地看着他,江铣不肯放手,孟柔也不肯,握着金簪缓缓往更深处推去。
听见江铣吃痛的闷哼声,她轻轻笑起来,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江铣,我可真够蠢的,竟直到今日才看清你是个什么货色。”
第72章 第72章母子情
不是因为孩子,那又是因为什么?
肩上伤口泊泊留着鲜血,江铣努力忽略剧痛,心思急转,是了,谜底就在谜面上,孟柔这样伤心,这样愤恨地要伤他,大约还是因为奴籍的事。
本以为已经分说干净了,可还是又要闹一场,但现在的孟柔,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弓弦,若再施力,只怕就要崩断了。
到底是怜惜她骤然得知失子,难免悲痛,又被外人冲撞到跟前来,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有这一出也是难免。
江铣很快理清思绪,放软态度:“阿孟,你听我说……”
“你是个没有心肠的人,”孟柔打断他,“你没有心,也不配旁人用真心对你。”
江铣忽而顿住,就连面上显露出来的痛苦也跟着僵硬了些。
孟柔看着他,心里头的笑声越发扩大,可更深一层的无奈和委屈却也渐渐漫上来。
成婚三年有余,她竟直到今日才算看清他。
被江铣关着的日子里,孟柔大部分的时间浑浑噩噩,偶尔清醒时,脑海里想着的也是江铣。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曾经在安宁县,为她雕刻发簪,为她抄写经书,与她相濡以沫的江五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为什么那时候轻声细语,温柔又包容地对待她的愚笨,会将她抱在怀里痛她所痛,爱她所爱的江五,竟会这样欺辱她。
孟柔想过,或许是因为士庶之别有如云泥,或许是因为江铣生来尊贵又傲慢,就如晋阳、江婉、郑瑛一样,他们都看不起她,嫌恶她,又或许是因为她一个庶人,原本就不该肖想能够配得上他。
可直到今日,松烟点醒了她。
都不是。
江铣原本就是如此。
“你说你恨我阿娘和阿弟,说他们欺辱你,想要杀你,等到你一朝飞黄腾达,又忘记前事前来攀附,有如今的下场,实属罪有应得。至于我,我放纵他们,又是他们的家人,落入奴籍,与血亲生离,亦是罪有应得。”
江铣动了动嘴唇,好似才刚从方才的震惊中醒转过来:
“阿孟,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可两人心知肚明,他当日所说的,所做的,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孟柔不怎么在意地嗤笑了声,突然抬眸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阿娘和阿弟只是说了几句酸话,你动弹不得的那些日子,我们终究是没有把你怎么样,可你却把我们一家逼到这种地步。可你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的亲生阿娘杀了你未出世的孩子,你怎么不也断了同她的关系?”
江铣难看的面色,不知有几分是因为肩伤,又有几分是因为孟柔说的这番话。
“阿孟,你听我说……”
他似乎是想要反驳,又似乎是想要解释,孟柔也当真停下来等他辩驳了,可江铣嗫喏半晌,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终究是自惭自愧地叹了口气。
“她毕竟是我的生母,是我亲生的母亲,她生我养我,就算是……子不言父母之过,她不论做什么,都是因为我。阿孟,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心里有气,那也是我的孩子,我焉能不痛?”想到那个未曾落地就逝去的孩子,江铣面上痛色更深几分,他粗喘几口气,“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你还能够杀了她吗?”
江铣惊愕地抬起眼,仿佛头一回认识孟柔似的看着她,孟柔看着他震惊的一张脸,反倒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你当然不会了,你不敢。”
“阿孟,我……”江铣忽地一顿,待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那张惊惶失措又痛苦不已的俊俏脸孔上,终于出现了道道裂痕。
他盯着笑倒在床上的孟柔,左肩伤口的疼痛仍在刺激着他跳动的神经,可他此时却心跳巨震,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孟柔暴露在外头的纤细脖颈。
“你当然不会杀戴怀芹,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孟柔笑得厉害,甚至眼角都现出了些许泪花,“江铣啊江铣,孩子,生母,血脉亲情,夫妻之义,这些于你都算什么东西?你是个没有心肠的人,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你心里根本只有你自己。”
何氏同孟壮不过说了两句酸话,就被江铣逼得失去所有赶出长安,那么杀了他亲子的戴怀芹又当如何呢?江铣怎么可能不恨她。
即便他或许,其实也并不怎么在乎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当年在江府时孟柔就觉得奇怪,戴怀芹是江铣的生母,崔有期是他嫡母,可对着两位母亲,江铣一个也不亲近。崔有期究竟隔着一层,有些生疏也是再所难免,再加上后来被崔有期压在院中受罚,孟柔认定了她是个面慈心狠的恶人,便以为江铣对她的疏远是理所当然。
可戴怀芹呢?她是江铣的亲生阿娘,可即便在私下时,江铣也只肯称呼她做阿姨,戴怀芹统共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江家大郎早早夭折,江铣是这世上同她血脉最亲近的人了,可比起江铣,她与跌跌撞撞的十二郎反倒更像亲母子。
血脉相系,亲亲至亲,母亲挂念儿子,儿子不肯憎恨母亲,原本是天然所定,可是江铣却不然。他与戴怀芹素来没有什么情分,不肯怪罪她,也不过是因为,不敢。
以子告父母,是不孝,属十恶不赦。江铣绝不敢这样做。
就如两年前她离开长安,江铣以为她失踪,又或是以为她死了,又是闯县衙又是犯夜禁,看着像是很爱她,爱得都要疯了,却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
真正的疯子会伤人也会自伤,只伤害旁人的,不过是倚强凌弱的混蛋而已。
似乎是因为被说中心中痛处,江铣脸色越来越沉,那些浮于表面的痛悔与彷徨,终于也都消失不见了。他紧紧钳住孟柔的手臂,死死盯着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反倒真实得像个人。
“我爱你。”
他并不是没有心的人。
江铣这样说着,孟柔竟然也当真点点头,附和道:“我知道的。”
或许在江铣眼里,这就是他所谓的“爱”吧。
可什么样的爱,是要剥去人的皮肉,把人的尊严挖出来踩碎?
“你确实爱我。”孟柔认真地点点头,“可我是个庶人,所以只配得到庶人应分的爱,想要再多,就是不知足,就是妄念太深,不知餍足。”
“不是。”江铣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她,“在我心里,从来不是这样,若不是因为害怕你逃跑,若不是因为……”
“若我是郑瑛,若我是长孙镜,若我也同她们有个好出身,有好父兄,你敢这样对我吗?你能用这样的招数留下我吗?!你敢把她们关在院子里日夜荒淫无度,用个不存在的孩子随时要挟,贬良为贱,强逼着骨肉分离。你这样对我,无非因为这是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左右我本就出身低贱,是个从泥地里出来的蝼蚁,养在金罐子里已是上辈修来的福分。”孟柔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而且你可以这样做。
“江铣,你既要又要,卑怯无能。不过是个小人而已。
“你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江铣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字字如刀,刀刀戳人心肺。
他确实不能杀了戴怀芹,也确实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倒灶的母子情分,骨肉血亲。而是他确实做不到。
反逆、谋大逆、叛、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内乱,诸十恶乃不赦大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仁义礼教是千百年前就定死了的铁则,他十九岁前将这些奉为圭臬,十九岁后却是天崩地裂。
江铣沉着脸,盯着孟柔许久,久到孟柔几乎以为他气得极了,要杀了她,手臂上的劲力却渐渐松了。
“政启二十年,东宫谋反,朝野震动。”
孟柔听说过太子谋反的事,只是她不知道,江铣此时为什么突然提起不相干的事。正要轻嗤着斥骂他,却听江铣道:“那时候,我是东宫的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是替太子管马的小官吗?孟柔不知江铣竟然还做过这样的事,可这件事,与她所说的到底又有什么干系。
孟柔有些不耐烦,可江铣却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神情也有些怔忪。
“你说我在江府连口水都不肯喝,你说的没有错。因为当年东宫谋反事发时,我正因假留在家中,那时候是深夜,崔氏见我挑灯夜读,夸赞我刻苦,给我送来了一碗甜汤,里头加了些东西,同那日你送来的解酒汤里放的一样。”
那药名为“酩酊”,所化用的就是酩酊大醉的酩酊。小小一碗也如陈年佳酿一般令人迷醉,沉入深梦难以清醒。
“再醒来之后我就到了牢狱。”东宫谋反,事关重大,里头的关系千千万万,江铣一笔模糊带了过去,只告诉孟柔他没有参与,也没怎么提自己受的刑和伤,孟柔是见过他刚到安宁县时的模样的,这话实则不必多说。
“我刚入狱不到一月,十二郎的生母就急病而亡。到我流放安宁县时,十二郎已经进了东院,成为戴怀芹的膝下养子。”
第73章 第73章案齐眉
自江铣回到江府之后,不论是江恒还是戴怀芹,都要他切莫忘记当年的教训,知晓人员动向的长孙乾达轻易就被摘了出来,而他江铣,一个不受重用的文官,却被牵连流放。
朝中世家林立,根系繁茂,世家与世家又结亲,枝叶参差,有如一张巨网相互连横。像他们这样的人,姻亲关系就是两姓之好,他是他的表兄,她与她是姑嫂,无数细碎而又至关重要的消息就通过这张密结的大网四处传播。
长孙氏是皇后亲族,太子外家,国舅长孙越又是当朝宰府,群臣以他马首是瞻。长孙氏势大如此,虽说尚未到主宰废立的时候,却连东宫谋逆这等要事都早早得到消息,推测幽王必败,提前让长孙乾达避开风波。江府虽然也是国公府,但江恒得位不正,早年间很是受了一番奚落,哪里比得上长孙越如日中天,因此也被蒙在鼓里。至于崔有期
,她对江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即便通过娘家提前听到风声,又怎么会在意他的死活。
况且那日迷晕江铣,让他一无所知被扣进监牢的那碗甜汤,就是崔有期的手笔。
江恒和戴怀芹的意思很明显,若当初江铣早早履行婚约,早早与长孙镜结为夫妻,就算是看在长孙镜的面子上,长孙越也不至于让江铣流落到安宁县去。她们要他牢记教训,既然已经回到长安,就该赶紧经营着定下婚事,再凭借姻亲关系在世家中结起一张足以保住自身性命,又能裨益全族的人脉网络。
再不要折断一身筋骨,流落到什么乡野荒僻地方,受尽折辱。
江铣确实不曾忘记过当年教训,只是他更不曾忘记过,最先抛弃他的不是长孙氏,而是他的血脉至亲。
“当年我吃下那碗甜汤,被人送入刑部监牢。说来好笑,醒来时,我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个人犯上作乱,获罪受牵连的是成千上万的人,参与的军士无论是否知情,哪怕只是听从上令也被就地格杀,反倒是确切知情,身居要职的人员才能有资格活下来,能够被押入刑部大牢受审。五姓七望的有单间,家中有世袭爵等的均被关在一处,再余下的寒族门户子弟,则是最先被抓去受刑的。
江铣是世家子弟。读的是圣贤书,听的是圣人言,执笔握缰的手不下庖厨,他与人行猎能够一箭贯穿双目而不伤猎物皮毛,却连只鸡都没亲手杀过。从前十九年,受过最重的棍棒是家法,以为天底下最可怕的刑罚便是凌迟,却不晓得,牢狱里的鞭子,绳索,沉甸甸的镣铐,究竟能够多么让人生不如死。
待听见那些痛苦不堪,从白日一直持续到夜晚的痛苦嚎叫时,他才从噩梦中惊醒,落入更可怖的炼狱之中。
案由是东宫谋反,左右被关押在一起的也全都是面熟的同僚,他们有的是牵系甚深,事败也只能无奈一笑,听之任之,也有的只是听说猜测,假作不知,只有江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关进来。
“三司会审,主审是宗室,坐堂旁听的,写文书的,熟知律例断定刑期的,也都是世家子弟。这家与那家有姻亲,这家与那家祖上有旧,外头百姓只以为罪人入狱便是青天昭昭,可那只是开始,人是入狱了,族人却都在外头,一番联络下来,罪当死的也能改判流,罪当流的也能听赎,再有能力些,或许连官身都不必丢,只去外头转一圈,还能留下个外任的功绩。”
一场天大祸事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江铣搓着衣角,仿佛又回到在那个幽暗牢狱里,他年岁最小,又确实是什么都不知情,只要稍加操作就能全须全尾地放出去。众人都在安慰他,可日子一天天消磨下去,监牢中的人越来越少,却迟迟得不来江府的消息,狱卒态度渐渐轻慢,那些镣铐,沾着盐水的皮鞭,也逐渐加诸江铣身上。
他从没听过人骨碎裂的声音,听见的第一声,竟然是他自己的。
江铣受刑时无数遍说过自己无辜,拒不认罪,而那些狱卒折磨他,似乎也并不是要让他认罪,他没有签过一张纸,没有被问询过一句话,得来的只有无尽的折磨与摧残。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江家人为什么一直不出现,到后来,连替太子传递书信的都被家人接了出去,他却倒在濡湿恶臭的稻草堆里,奄奄一息。
江府的人终于来了,是个小厮,他不大能记得清那人面貌,只记得那阴气森森,饱含恶意的语调。
“五郎安好,小的是替夫人传话来的。夫人要小的同您说,长孙娘子前日已经动身前往沙洲了。”
江铣听不大懂,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长孙镜,小厮不是家里派来接他回去的吗?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样尽力问了,小厮却告诉他,没有。
没有人替他联络关系,也没有人要救他。
“戴娘子原本十分伤心,想起当年大郎夭折,在主君面前又哭又求,晕过去了好几回。”只她不是在求江恒想法子救江铣,“终于求得郎主将十二郎养在她膝下,权作慰藉。”
儿子身陷囹圄,生母却又寻了个新儿子养在膝下。江铣来不及伤心,只攥紧了栏杆急问道:“父亲是怎么说的?父亲他绝不会放任不管……”
小厮点点头:“郎主前些日子上奏,说陛下是慈父,太子亦是孝子,父慈子孝,何至于此,必是小人挑唆期间,才挑弄得太子犯下如此大错。东宫属官,即便没有参与,只怕也有失讽谏之责,该大加处罚。”
江铣骤然松了劲。
他知道小厮说的都是真的。
江铣事涉谋反,江家人避嫌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上赶着犯皇帝的忌讳?亲生父母尚且如此,他还能指望谁,给他下药的崔有期,还是对他心怀妒忌,屡屡挑衅的江谦?
江府已经没有人在意他,甚至唯恐避之不及。
“既然如此,你还来做什么。”江铣愤恨地质问小厮,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这样一点指望,却也要被打破。
小厮当然是故意的:“夫人说,五郎动身之前,总得要知道家里境况,才能安安心心地离开长安。”
小厮甚至送来了那块羊脂白玉佩。
玉佩是皇后所赐,十分贵重,原先是供奉在家中祠堂,就连江铣也不能轻易拿取查看,此时却被个小厮随意仍在草堆泥泞中,扔在江铣散乱的、带着血污的发髻边。
“县主已经离京,五郎不日也要离京,婚事是不成了,只剩下这枚玉佩。郎主嫌晦气,原是要让下人偷偷找个地方处置了,幸而夫人心慈才留了下来。并州路途遥远,餐风露宿,五郎就带在身边,留个念想吧。”
江铣身陷囹圄,已经没有任何倚仗,崔有期不敢当真杀了他,却也要他活着受尽折辱。江铣就这样被打断了一身筋骨,被打碎了所有希望,成了安宁县的江五。
身上唯一一件与江铣有关的物件,就只剩下那块羊脂玉佩。
旧事已成过去,却造就了如今的江铣,他牢牢记着昔日种种,片刻不敢忘记。
“你说我没有心。可换做是你,遇上这样的亲族,又该当如何?难道你还能将他们再当成你的亲人,如常一样对待吗?”
孟柔说的都不错。戴怀芹是他的生母,江恒是他的生父,他忤逆父母,憎恨尊长,也都没错。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血脉亲情,又都是些什么东西,一旦利益有所冲突,立时便能斩断牵系,一旦有利可图,又能凭借血脉重温旧情。孟柔说他当断不断,也没说错。若是没有礼法束缚,若是没有不孝大罪再前,他何必回到江府同这些人虚与委蛇,何必再唤一个要杀了他的人做母亲。
孟柔听了半晌,却越发觉得可笑。
“你说的这些,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江铣心头一颤。
“我不是没有心的人。”他认真反驳孟柔。
他也曾有孺慕之情,他也曾如十二郎一般撒娇卖痴,承欢膝下。他也曾为江恒披衣,嘘寒问暖。
只是被抛弃地狱时,还谈什么有没有心呢。
生在这样的地方,所有人都百般算计,所有人都在相互利用,就连父母儿女,兄弟手足之间都能相互倾轧,相互戕害,就连天家父子都不例外。
直到流落到了安宁县,江铣失去了所有可供利用的条件,也终于被所有人都抛弃了,可上天却给了他一个孟柔。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冷了添衣裳,渴了端茶水,断裂的骨节被复原,腐烂的血肉重新生长出来,他心想她必然有所图谋,虚与委蛇着要看她露出破绽来,可到最后却发现,她只是想要他好好活着。原来世上当真有人能够全然不计较得失,也从不算计利益,全心全意地只对他一个人好。
江铣原本以为,那是因为孟柔爱他,心疼他才会如此。后来却发现,孟柔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可江铣却只剩下她了。
“阿孟,我不是没有心。我心爱你。不论你如何说,如何反驳,事实如此。”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有些话他原本想要等到事成再说,可此时心乱如麻,竟不受控制地开口。
“你放心。我会让你当我的妻子。”
第74章 第74章玉簪折
“我不想当你的妻子。”孟柔道,“把
我的身契还给我,放我离开。”
江铣自然不肯答应,孟柔又气又急:“士庶不婚是你说的,将我落为奴籍还不够,现在又要说什么妻子,江铣,你当真无耻!”
一边说一边瞥见那支发簪,先前江铣将她锁在这里,给她身上挂上一层又一层的金饰,价值千金,常人难能一见的金贵物什,他就这样拿来折辱她。孟柔知道,一切都只因为楚鹤曾给她买过一支金发簪。
江铣说那金簪配不上她,可江铣自己呢?他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知道身契捆不住她,就想用个孩子来绑住她,江铣倒是确实了解她,若是两人当真留下个孩子,只怕孟柔这辈子也走不脱。如今看过医工,得知她子嗣艰难了,又旧事重提拿个妻子名头吊在她眼前。
妻子,妻子。事到如今,江铣竟然还以为只要能够让她当上正妻,过去发生的一切就能当做没有发生,她还能够留在他身边,像从前一样将他当成自己的丈夫?这实在太过可笑,也实在太过荒诞。
或许在五年前,不,或许在两年前,在她离开长安,将所有一切彻底抛在身后之前,江铣对她这样说,孟柔或许当真会留下来吧。即便她想要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个妻子的名分,也不是属于正妻的那份尊严。
孟柔想要的,或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以后也不可能得到了。
江铣不肯应声,孟柔又气又急,伸手握住那金发簪,刚要使力却沾了一手滑腻的血,簪子上金底红痕,原先镶嵌的硕大赤玉几乎都被血水浸透,看不出原本的形貌来。
方才两人说话时,江铣就一直顶着这支发簪,顶着她刺在肩上的伤。
孟柔稍一愣神,眼中又充盈起浓浓怒色。
不过是装可怜卖惨罢了。方才江铣说了那么多,字字句句也都是在做小伏低卖可怜,就同先前跪在她身前求她饶命的砗磲一样,都觉得她心软,便都要仗着她心软欺负她。
况且江铣本就是这样的人,松烟是他身边伺候的人,尚且被他骗得天花乱坠,什么又是疯魔又是吐血,孟柔一个字也不肯信。
江铣面露痛色,孟柔却只觉得他是在装相,又再要动手时,却被他抬手轻易制住了手腕。
他果然是装的!
手腕被紧紧钳制,孟柔又踢又打,甚至连牙齿都用上却还是挣脱不出,她这才发现,江铣的力气竟然这样大。
原先被怒火压制住的恐惧也层层漫上来,孟柔含混不清道:“混账!你放开我!”
江铣却只是沉着脸,任由她挣扎也不放手。
僵持好一会儿,孟柔渐渐失了力气,挣不动了,他才缓缓收起力气松开手。
说了这么多,剖白了这么多,好赖话都说尽了,饶是江铣打定主意要让着孟柔,还是忍不住动了几分气,看着孟柔咬着牙瞪着他,满脸憎恨的模样,一颗心就像被谁掐紧了似的,又酸又涨。
他伸手想要拨开她颊边发丝,孟柔却狠狠地侧过脸,避开了他的触碰。
江铣身形一顿,蜷起手指。
“无耻也好,小人也罢。总之,我不可能放你走。”他小声道,“我只有你了,阿孟。”
孟柔嗤笑一声。
折腾好一番,看窗外天色都开始亮堂了,子夜已过,又是新的一天,而今日不是休沐。
江铣仍是要入离宫上朝。
松烟听见吩咐就知道不好,捧着伤药进屋时,更是吓了一大跳,朱色圆领袍的半边几乎都被血洇湿透了,黑黑红红地染了一大片,而那血迹的源头,正深深地钉着一枚金发簪。
捅伤江铣的人用的力道极大,长长的一枚金簪,竟当真像钉子一样没入大半,松烟惊骇地看了看那伤口,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眼收拾好衣裳,静静坐在边上若无其事的孟柔。
看着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娘子,竟有这样大的力气,有这样大的决心要伤人。
当真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看什么,上药。”
流了这么些血,江铣的唇色也有些泛白,松烟不敢再去看孟柔,可垂头一看这伤,也不敢轻易动手。
“五郎,小的,要么小的还是去寻位医工来给您看看?”
“不必了。”深夜找医工上门,动静太大,“今夜的事,务必不要传出去。”
松烟点点头:“是。”
发簪纤细,伤口又深,弄出来时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松烟时不时发出的几声嘶声,江铣反倒一声没吭。
叮当一声响,价值千金却被充作凶器的发簪落入铜盆里,松烟松了一口气,擦净伤口周围的血迹,就将厚实的棉布一层又一层地缠裹上去。
江铣不是头回受伤,松烟也是处理伤口的熟手,没一会儿就把江铣的手臂厚厚裹上了一层布,孟柔抱着手臂坐在边上,冷眼看着松烟一层又一层地包住伤口,直到再不见一点血色,终于忍不住开口。
“这样包扎不对。不上药,又缠裹得这样紧,面上看着虽然好,实则并不利于伤口恢复,二来正值盛夏,这样厚的棉布裹在伤口上,不透气口,迟早会生脓疮。”
松烟动作一顿,看看江铣又看看孟柔,不知该不该继续。
孟柔陡然开口,江铣赤着半边身体,肩上伤口疼痛还在,眼眸却微微亮起来。
江铣摆摆手示意松烟继续包扎,解释道:“只是权益之计而已,我还要上朝,不能露出行迹让人发现受过伤,只能暂时如此。”
他盯着孟柔好一会儿,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孟柔却被他的欲言又止激怒了。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关心你吧。不过是行医之人,见不得旁人这样糟蹋东西——”她顿了顿,倏尔冷笑道,“是了,我本就不该开口,不管是伤药还是棉布,你都不配用。”
江铣脸色本就苍白,听见这话更是僵硬几分。
他不由苦笑,或许孟柔当真是恨上他了。
可随后他却又微笑起来。
“阿孟说要杀了我,却只是刺伤了肩膀。你是行医之人,该知道刺伤此处,不会死。”
脖颈离肩膀这样近,孟柔若当真想要杀他,就算不通医道也该知道要刺什么地方。
这话实在太酸,就连松烟都忍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江铣素来脾气大,此时却没在意他的冒犯,一双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孟柔。
说也说不听,骂也骂不通,孟柔当真有些后悔没能一下捅穿他喉骨。
可此时后悔也没用了,孟柔气得闭上眼睛,懒得再看他。
江铣却越发笃定她是舍不得,甚至逸出几声轻笑。
他可真得意。
孟柔顺了一会儿气。
“我确实不想让你死在我手上。”
江铣正等着听她后半句,可她却没再说了。
他也就领会了言外之意。
孟柔希望他连死都不要再同她有干系。
好半晌,江铣轻声道:“阿孟,就算是我,也会伤心的。”
本以为孟柔不会再说话了,她却嗤笑着道:“你们这样的人,向来是受了一分的苦,能委屈成十分,又要作出十二分的模样来。”
伤口紧紧包扎好,连死血腥味都漏不出来,穿上圆领袍,围上蹀躞带,再垂挂上零碎物件,又是一位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的大将军。除开面上仍有些许苍白,旁人不仔细
打量,根本看不出来江铣曾经受过伤。
伪装形貌本就是江铣所长,战场上枪林箭雨,哪有不受伤的时候呢?起初江铣为普通军士,生怕被当成伤员送还原家,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征战立功的机会,就算在寒冬中膝伤复发也不敢露出丝毫痕迹,只能用旧衣将膝盖紧紧缠裹,就这样硬撑着千里奔袭,硬撑着立下战功,打完一场又一场的仗。
后来江铣升做中郎将,又做了大将军,每逢战时外敌当前,情况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就连受伤的时间也没有,更不敢流露出丝毫疲态与脆弱。
只是没想到,这一回受伤,竟是在自己家里面。
伤他的还是枕边人。
从前孟柔对他总是心软,可现在,江铣却不得不承认,孟柔或许已经不再爱他了。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或许孟柔,当真想要他死。
想到此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江铣隔着衣裳和棉布抚上去,触到的却不是伤口,而是砰砰心跳。
或许只是牵动了伤口吧。
江铣自嘲地笑了笑,握住鞍桥翻上马背,朝离宫飞驰而去。
……
人都走光了,屋里只剩下孟柔,她也终于能放松下肩膀,流露出几分怅然与脆弱。
虽然笃定江铣的委屈是在装相,可孟柔心里清楚,她实则也是在迁怒江铣。当年在江府受到的欺凌与折辱,她一件都没有忘记过,江铣将她落入奴籍,害得她与何氏、孟壮分离,她也没有忘记过。
可害死她那个未曾谋面,甚至连存在都没有察觉到的孩子的,不是江铣,而是戴怀芹。
她口口声声斥责江铣的无能,实则也是在怨恨自己的无能。只是江铣尚且不能让戴怀芹替她的孩子偿命,她一个庶人,又如何能动的了深居国公府里的戴娘子。
她好不容易逃到了竹下县,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若不是江铣将她抓回来,她也不必看他那副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也不必知道这一切真相。
江铣这一去,接连两个昼夜都没再回来,这其实很反常,以他的性情,当不至于被孟柔这一簪子捅得就再不敢回家。但孟柔巴不得他永远别再出现在眼前,根本连打听都懒得打听。
可又过了两天,竟有内官前来传旨。
“奉陛下口谕,召孟娘子入宫觐见。”内官一打拂尘,身后跟着两排身披重甲的军士,“孟娘子,现在就动身吧。”
第75章 第75章良贱殊
孟柔跟在内官身后,快步越过门槛往里走。
汉白玉阶又高又宽,走不到尽头似的,周围空旷得吓人,也寂静得吓人。孟柔去过江府,江府的奇珍异草,廊桥凉亭已是如仙宫一般,晋阳公主府邸更是豪丽,成千斤的熟油往地里浇,扯来百千尺的丝绸遮挡风雨,只是为了打一场马球。
本以为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可当真踩在离宫地界上,心中生出的唯一念头,是太大了。
城门硕大开阔,城墙连绵不绝,殿宇像是用金子浇筑成的,可世上当真会有这样多的金子吗?烈日下檐角反射的白光令人目眩,她不敢多看,只能低头盯着自己不断交错往前的鞋尖。台阶这样多,每隔几阶就有披甲的武侯和戴冠的内官值守身侧,分明有这样多人,可除开偶尔几声急促的鸟鸣,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巨大的殿宇笼罩下,本就如蝼蚁一样的人变得越发渺小。不知走了多久,孟柔察觉身前内官步子放缓,含着下巴抬眼。
殿门大开,峨冠博带,衣朱紫的朝官们分坐两旁,齐齐朝她望过来,孟柔吓了一跳,还没看清坐在最上头的天子,先映入眼中的却是站在中间,一身素衣的江铣。
还有跪伏在地上,手脚带着镣铐的孟壮,和抱着孟壮不断流泪的何氏。
“阿娘……”
何氏惊惶地看她一眼,别过头去,孟壮原本十分安静,一见着她,突然张牙舞爪地要朝她扑过来,孟柔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有身披重甲的军士上前制住他。
孟壮带着镣铐,原就做不了什么,轻易就被人按倒,头颅重重磕在花砖上,孟壮瞪着孟柔,手脚并用着挣扎,像是在朝她怒吼。
耳边却只有何氏的哀哭声。
孟柔看见孟壮大张着的嘴,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
……
五日前,也是在这座殿宇中,门下拾遗刘静当堂状告江铣意图谋反。
“上月二十三,有贼人持械阑入御在所,值守军士误将此贼当成走失山民,草草扭送麟游县衙,令发还原家。县衙遍查籍册,却发现此人并非是麟游县民,而是原属并州安宁县的庶人孟壮。
“政启二十年,江铣时任太子洗马,因幽王案坐罪下狱,后流落安宁县,与一名为孟柔的女子结为夫妇。孟柔孟壮籍列同户,是亲姐弟。两年前北征东突厥一战中,江铣因功右迁入京为检校右卫中郎将,孟柔、孟壮姐弟连同寡母何氏亦随同入京。孟壮是庶人白身,出身鄙陋,身患残疾,但借着孟柔的关系,被江铣纳入军中任仓曹吏,任职不到半年私贷官物事发,原该当流,后听赎,为他出资赎刑的亦是江铣。
“江铣身为幽王旧属,又曾坐罪丢官受刑,或是意图为旧主复仇,或是心怀不满怨恨朝廷,早有图谋。孟壮与江铣联系甚深,极有可能是受江铣指使持械入禁中谋刺,若非值守军士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此等悖逆奸恶之徒,臣请陛下降旨,即正典刑,以彰国法!”
一番话刚落地,满堂哗然。
“这、这,太平盛世的,怎么有人敢闯离宫谋刺君上!”
“……是大将军要谋反?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廷议之上,当堂揭发谋反,倒还是头一回见。”
“左一个庶人,右一个庶人,我都给听糊涂了。他是什么时候娶的妻?那个庶人,莫非就是先前……”
但凡同谋反两个字牵扯上干系,从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刘静声嘶力竭,口口声声要正典刑,彰国法,满脸笃定,动辄谈起幽王旧案,又确实曾有人阑入御在所,谋反之说只怕并非无中生有。看他的架势,分明是要当场就给江铣定罪。
只是廷议之上,空口白牙的想要钉死一位当朝大将军,未免显得太过急躁。
江铣瞥了眼满脸茫然的裴方正,唇角逸出一丝冷笑。
“无凭无据,仅凭幽王旧属四个字就断定我有谋反嫌疑。当日东宫之中,长孙小郎风头无两,与幽王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岂非比一个不受重用的书呆子更有资格?”
长孙乾达原本安安静静地待在人群中间,听见这话立时跳起来:“江铣,你……”
长孙越一个眼神便制住他。
“拾遗有建言讽喻之责,刘拾遗只是恪尽职守而已。大将军若是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可将自己的想法尽说出来,不必出言讽刺,陛下是圣明天子,不会不肯听将军辩驳。”又朝上头拱拱手,“此事事关朝廷,又牵涉禁内防卫,不好轻易断定。不如请属吏严查,早日查清真相,也好还大将军清白。”
江铣抬起头,长孙越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甚至和善地朝他笑了笑。
老狐狸。
什么谋反,什么查案,刘静突然发难,根本就是冲着他江铣来的。涉及谋反大罪,不查个三五年怎么能有结果?这里拖一拖,那里拖一拖,拖成个无头公案也不是不可能。既要查案,江铣就得做出个疑犯的样子,解鱼服,脱官帽,说不定得幽囚在什么地方听候审讯。
三五年拖下来,哪里也都去不得,可不就把人给拖废了。
就算当真清白又如何。
“圣人明鉴。微臣确实曾经盘桓于安宁县,也确实识得一个孟壮。只是我所识得的孟壮身患残疾,四体不勤,只怕没有那个胆量和本事行谋刺之举。刘拾遗所言,实在太过牵强。”他亦拱手躬身道,“刘拾遗未有实证,仅凭猜测就能当堂攀蔑微臣,所作所为,只怕也称不上‘恪尽职守’。诬告谋反,按律反坐,微臣清白天地可鉴,只是刘拾遗当堂指控,是否能承担起反坐之罪?”
谋反两个字架在眼前,江铣仍是镇定,刘静反倒有些结舌:“我方才说的是或许,怎么,怎么就成诬告了?”
“既是推测,就不该说得这样言之凿凿,无端引人误会。”江铣直直看着刘静,轻笑,“还是说,刘拾遗是笃定有人能将你的推测坐实
,所以才急着要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刘静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孟壮被拔了舌头,折断手指,令他怀械谋刺之人,分明是要让他再说不出话,写不出字,无法供述主使,若非军士怜悯他性命,若非县衙谨慎详查,此案根本是死无对证。孟壮一个乡野庶人,无才无能,谋刺也没有动机,唯一有动机的,只有与他牵系甚深的江铣……”刘静强撑着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朝皇帝顿首道,“江铣双亲在堂,卑幼在外私娶,越色通婚,牵涉谋反。再有两年前擅闯夜禁,骚扰城关,人人都知道是为了孟氏女。”
说完这一大段话,刘静前额贴地俯着身,深深喘息,高举朝板的双臂已然僵硬发抖,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反驳,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开弓没有回头箭,江铣说的不错,诬告反坐,若是不趁这个机会咬死江铣,日后死的就是他。
除非坐实罪行,哪怕一桩也成。
只要拖延住时间……
“江铣今日种种,实是早有预兆。《孝经》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江铣卑幼在外另立别宅自娶妻,忤逆父母,屡犯律例,自甘鄙落与恶逆之徒为伍,怙恶不悛。无孝无亲,无以为人也,何以言贤能?无贤无能,忝列朝廷,此为大乱之道。恳请陛下降旨,即刻将此人逐出朝廷,永不叙用!”
谋反案还没说清,三言两语又给添了不孝不亲、怙恶不悛的罪名。江铣简直要被他气笑,只将话头扯回正题。
“陛下明鉴。孟壮虽然残疾,但略识得几个字,军中仓曹吏空缺已久,令他暂时顶替,原是权宜之计。只是此人并不堪用,正职尚未到任,他便因贪渎事发入狱。微臣当年在并州曾受孟家照拂,恩义在前,不得不出钱为他赎刑,见他与寡母相依为命,度日艰难,又多施舍了些银子。赎刑之事合乎律法亦有旧例可循,并非臣有所偏私,此事之后,臣与孟壮亦再无会面,也无瓜葛。他一个残疾庶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麟游县,为何会怀械闯入御在所,又为何会与谋反扯上干系……”江铣端正形容朝皇帝一力,“臣也十分好奇。”
“大将军何必避重就轻?孟壮是你妻弟,你如何能脱得了干系,你……”
“避重就轻?听刘拾遗的意思,谋反要案竟是轻,某的婚丧嫁娶才是重。”江铣抬眸,“多得刘拾遗看重,只是此等重视,某万万不敢领受。”
“你……”刘静一下哑了火。
“谋反与不孝皆是十恶,只怕难言轻重。”长孙越缓缓道,“但不论孰轻孰重,最要紧的还是该查明真相。贼人阑入御在所,威胁陛下安危,罪无可恕。但若是不查明前因后果,难以杜绝此类事端。自然,早日查清真相,也好早日还大将军清白。”
说来说去还是要查案。
长孙越这番话听上去像是在为江铣说话,只是涉及谋反大案,不管事实真相如何,总得要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会审。长孙氏是先皇后亲族,长安世家均以其马首是瞻,长孙越掌权多年,门生故旧在朝的何止千万,查案的架势拉得越大,参与的人越多越咋,查出来的东西,就越会与案情本身无关。
只是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若是反驳,倒像是心怀不轨。
江铣眉心紧蹙:“秋收在即,朝中事务繁重,陛下……”
正想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至少把焦点转回离宫防卫,而不是什么哗众取宠的“谋反案”。皇帝却敲了敲桌案,堵住他的话。
“爱卿说的有理,既如此,就让三司详查吧。”
江铣的心重重落下去,刘静才刚要露出些许喜色,又听皇帝开口。
“谋反案该查,只是江家的婚丧嫁娶……”皇帝揉按着太阳穴,饶有兴致道,“这是江府家事,不知江卿怎么看?”
这句“江卿”,问的不是江铣。
而是一直躲在雕花立柱后头,假装不在场的江恒。
方才前头又是谋反又是谋刺地争来斗去,江恒站在人群中听着,简直是肝胆俱颤,后来说着说着说到江铣私德上头,又听得他怒气蹭蹭往上冒。
江铣是他的儿子,江恒平日随口骂两句就算了,要他刘静多管什么闲事。骂完刘静又去骂江铣,平日里是个闷葫芦,此时倒是知道该说话了,可除了阴阳怪气还是阴阳怪气,半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长个脑子不知是干什么吃的。
前头的人在较着劲,后头群臣们也没闲着,江铣为个房里人闹得满长安沸沸扬扬,众人当时只是看热闹,更细节的就不大清楚了。如今才知道,那女子不是什么“房里人”,而是正经的“妻”,一个外室。卑幼在外违逆尊长私娶妻,往小了说,杖责一百,往大了说,那可是违逆尊长。
不孝,可是十恶大罪。
只是孝与不孝哪有那样简单,虽说江铣为个房里人闹得满长安沸沸扬扬,闹得江府颜面尽失,可江恒就不信,满长安城里,难道只有江铣一个会顶嘴吗?
若是当真要丢官……凭什么只有他们江家人丢官!
皇帝突然点名,群臣抻脖子探脑袋都在找江恒,江恒只得用袖子遮着脸,磨磨蹭蹭走出队列。
“微臣在。”
“这是你的儿子,孝不孝顺,娶没娶妻,自然由你说了算。”皇帝笑道,“江铣是朝官,在廷议上受人弹劾,涉及的却是你家家事,还是该由你这个家主定夺。”
皇帝语带戏弄,话里话外却又分明是在给江恒递台阶,刘拾遗面带不甘:“陛下……”
江恒却觉得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
姓孟的那个女人当真是个麻烦,先前在家时就闹得家宅不宁,如今死了,却又冒出个弟弟来,阑入御在所又牵涉谋反,若当真倒霉将她纳入府中,不论是妻还是妾,只怕连全家都要祸害干净。
幸而那只是一个外室,是江铣养在外头的,进了府也没扶成妾,那就算不上江家人。
江恒左思右想,忌惮地盯着江铣好一会儿,叹气道:“江府上下忠君之心诚天地可鉴,小儿为报国数次拼杀沙场,从来不敢惜身,谋逆之说,实在过于牵强……”
“朕问的不是这个。”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刘拾遗说江铣卑幼在外忤逆尊长私娶妻,朕且问你,是否确有此事?”
江恒正要矢口否认,脑海中却突然回荡起江铣曾经说过的话。
那是在两三年前了,那时候孟氏刚进江府,因为落水救人被崔有期指使仆婢掌掴。江恒既气恼孟氏行为不端不知避忌,丢尽江府脸面,又气江铣丝毫不顾惜名声,在并州三年养出个外宅妇,还把人带到了家里来。就把人叫到书房骂了一顿。
那时候江铣是怎么说的?
“孟氏是由母亲作主所娶,她实则也算不上外宅妇。”
江府里,同孟柔有关的,实则并不只有江铣一个。
当年的事情,江恒虽没确切问过谁,但多少也知道个一星半点。崔氏憎恶戴怀芹,连带着也憎恨江铣,在他中举入东宫后,崔氏的恨意便更是吹风就长,无穷无尽地蔓延。后来江铣受幽王连累,跌落泥泞,崔氏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自然是要将人狠狠折辱一番。
但崔有期毕竟是崔氏女,是江恒正妻,江府宗妇。而江铣……
江铣……
他只是一个前途尽毁的庶子。
孰轻孰重。
如今崔氏仍是江恒结发妻,仍是家中主母,仍是嗣子生母。而江铣……
他,他立下了那么多功绩,即便是卑幼自娶,应当……应当也有回转之机。
“此事,臣……”江恒沉默良久,“臣并不知情。”
江铣突兀地笑了一声。
刘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抑制不住地面露喜色。
“孟柔被卖为奴婢,律同资财,处分该由主家决定。江铣强占他人资财,孟柔就是他的贼赃,准盗论罪。以婢为妻,或是为妾,当徒二年。再有忤逆尊上,卑幼自娶妻,亦是证据确凿。
“江铣身负累累罪行,又兼涉嫌谋反。臣请旨,即刻将
此人押入牢狱,听候有司审讯!”
第76章 第76章二两金
谋反之说不过是为了先声夺人,想来刘静和他身后的人也知道,光凭一个阑入御在所的孟壮咬不死江铣,只是按例小事上封奏,大事才入廷议,想要当堂指控江铣,总得要找个噱头才行。
卑幼自娶妻,娶的还是个贱籍。这才是他们真正要说的。
妻者,齐也。妻子操办家事,传承祭祀,又有承嫡重责,怎能轻易迎娶。奴婢贱流,律同畜产,插上草标,等数相悬,一个经过买卖,胸前挂着木牌标过价码的奴婢,如何能成为世家官宦之妻。府中端茶倒水,持帚洒扫的是婢;豢养的歌伎舞女是婢;酒宴歌舞上供人玩乐的也是婢。如此身份,江铣却竟然迎娶回家将她当成妻子。
色令智昏也不过如此了,一个贱婢,即便放良也止听为妾,江铣以妻待之,是指望她能操持家事,替他交际应酬吗?这还是个有原主的赃婢,赃婢所产,按律不合从良,日后生下孩子,江铣是指望他从良籍还是奴籍?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绿珠坠楼,红拂夜奔,性情中人的风流从来都不是坏事。本来么,对于世家门阀中人来说,府内府外,城外庄子上,谁没有养几个绝色婢女,或是赏玩,或是红袖添香,别有一番意趣,养得起也就养了,这样的事原也并不鲜见。
只是将奴婢置于正妻之位,实属荒诞。
事情过于荒唐,反倒令人难以置信。只是江铣却没否认。
就连江恒也没有为江铣说话。
皇帝终于还是应允了三司详查。
“案情查清之前,宫中防卫暂且交由裴方正全权掌管。”
右卫内府原在江铣手下,左卫内府的执掌则是长孙乾达,出了这样的事情,两个人都该要避嫌。
皇帝又道:“秋收在即,不可违背农时,劳民伤财,徒添靡费,况且事情就发生在离宫,就发生在朕枕畔。正巧离宫地方大,万年殿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不如此案就由朕主审,诸位爱卿在堂旁听,在回长安之前勘定出个结果,诸位以为如何?”
月底就要回朝,如今已是月中,十日之内递呈御前亲审得出个结果。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咋舌,都在开始计算各个章程的时间。
长孙越亦是眉心微蹙,皇帝亲审,百官副审,哪怕是当年幽王谋反时也没有这样大的阵仗。
虽说当堂揭发江铣谋反,令他下狱,这阵仗原本就不小,但是……
长孙越直觉不对,正要再说些什么,江铣却先一步叩首谢恩。
“微臣遵旨。”
……
作为疑犯,江铣的鱼符、官印都被收走。未有实证,尚未定罪,倒不至于下狱,只是为了防止他与旁人串供,又或是防止他临时脱逃,军士们当日就将他关押在离宫静室。左右空置的宫室多,不至于装不下一个江铣。
同样被关押在宫中的还有首告刘静,秦律诬告反坐,一旦查清真相,他与江铣必然会有一个被定罪。
只是那些人要查清的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江铣是疑犯,要定他的罪,阑入御在所的孟壮反倒成了证人,只是这个证人被割了舌头,余下的几根手指也被折断,说不出话也写不了字,一张嘴只能嗬嗬地吼,除了活着没有其他用处。但这是皇帝亲自要审的案子,大理寺不敢轻忽,这个证据不足用,便撒出所有人马去寻同孟壮有关的人,没用多少功夫,就寻到了仍在城外盘桓的何氏。
另外一个重要的证人,则是孟柔。她是孟壮的亲姐,又与江铣密切相关,查到她的所在,甚至比何氏更容易,因为她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桩逃奴案。
“孟氏女名柔,并州安宁县人。政启二十年,为其母何氏卖与他人为婢,作价二两金。”
万年殿上,孟柔睁开眼时满室金辉,闭上眼却是孟壮嘴里空荡荡没有舌头的模样。手心里全是汗,额前背后都发凉,她强撑着没有晕倒,她能做到的,也只剩清醒了,就连内官提前教过的,向皇帝,向勋贵高官行礼的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直愣愣地站在殿中央,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是那些声音,仿佛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直到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才找回几分清明神志。
那个声音还在说着:“孟柔卖身为奴,等同资财,却自决嫁娶,按律计婢价为财赃,准盗论。江铣知情故娶,当与奴婢同罪。”
孟柔怔怔地抬起头,说话那人头顶带着梁冠,她从前在城隍庙里的壁画上,也看过这种冠,庙祝爷爷说,这是天上仙官的官服,常人戴了会折寿。可大殿里人人都戴着这样的冠帽,只除了她,除了跪在地上的孟壮和何氏,还有江铣,江铣也没戴冠。
五日不见,他的形容似乎也落拓许多,下巴冒了一圈胡茬,发髻也松散,只是脊背还挺直着。
传旨召孟柔入宫的内官只说是皇帝召见,却没说是为了什么事,松烟原本要拦,可看着他手中的玉牌,终究还是让孟柔跟着内官走了,临行前提醒她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冲撞了皇帝。
可陛下高高在上,远远坐在御座上,孟柔看都看不清,又何谈冲撞二字。
陛下为什么突然要见她一个……一个庶人?阿娘和阿弟不是回安宁县了么,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孟壮的舌头去哪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一切,同江铣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她的奴籍。
戴梁冠的人还在说话,孟柔听见他提了好几回自己,应当是在说她的事吧。可那人用的字眼佶屈聱牙,艰深又晦涩,饶是孟柔读惯了医书也很难听懂,她强打起精神仔细听,一个字也不敢放过,终于在字里行间捕捉到些许信息。
那人说,五年前她嫁给江铣之前就是个逃奴,江铣明知她是奴婢还娶她,是私占他人财物,等同盗窃。还说她是奴婢,是贱籍,江铣是军户,是良民,良贱通婚,也要论罪。
“我不是逃奴。”
孟柔的声音又小又轻,像是在喃喃自语,大理司直卢瀚海稍一停顿又道:“……此举颠倒冠履,紊乱礼经……”
皇帝点点桌案打断他,身边内官会意,高声道:“堂下之人可有异议?”
孟柔起初不知道这是在说她,只发觉周围倏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监礼官用筇杖轻轻敲了敲她的手臂:“证人孟氏,是否有话要说?”
“我……我不是逃奴!”至少五年前,在她嫁给江铣的时候,并不是什么逃奴,“我也不是贱籍。”
她小声说。
“我原本不是贱籍。”
是江铣把她落入了贱籍。
堂中似有讥讽的笑声,极细微,可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再细微的声音
也会有回音。
孟柔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下意识去看江铣,可抬头望去,只能望见他惨白的衣角。
卢瀚海等了等,直到确定她没有话再说了,才朝皇帝拱手道:“何氏卖女,有契书为凭。"
一边说,一边侧身奉上文书。
“政启二十年十月,因家贫无以为继,何氏将长女孟柔出卖与岑十六为奴,受金锭二两。卖方何氏,买家岑十六,奴婢孟柔,还有作证的中人牙婆李氏,四人皆在契书上画押,无从抵赖。年初岑十六欠下赌债,无以偿还,将此身契押给债主陈十八,而后不知所踪。陈十八听闻孟柔正在麟游,不久前凭身契上门要人,却被江铣家仆赶出门外,于是求告县衙拿人。”
想来那日上门说要抓逃奴的,就是这个陈十八。
陈十八,岑十六,这都是些什么人?孟柔不敢置信地望向何氏。
何氏却抱着孟壮,仓皇低下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五年前何氏曾经告诉过孟柔,不是没有人想要买她回家当奴婢,出的价钱还颇高,可是孟柔不肯,所以何氏才没有逼迫她,所以才一直拖延着,直到牙婆带着二两黄金作聘的婚事找上门,好歹是让她堂堂正正地嫁了人。
也是因为拖延了些日子,孟壮的手指断了,孟父也伤心自责地上吊死了,二两黄金,明媒正娶,却都成了孟柔的一身罪孽。
可后来江铣当着她的面,逼着何氏将她卖给他作奴婢时曾经说过,同样的文书,何氏曾经签过一回。
她当年不是明媒正娶嫁给江铣的,当年的二两黄金,就是她的身价钱。
孟柔就以为自己当年便被江铣买了去,那二两黄金,不过是买她当奴婢照顾江铣,只是她自己蠢,被人骗,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江铣的妻子,从身到心,将自己卖了个干干净净。
可若江铣已经买了她,又何必再逼着何氏再卖她一回?
早在孟柔嫁给江铣之前,她就已经是旁人的奴婢了。
第77章 第77章通婚书
皇帝看过身契,示意内官将身契拿给众臣传阅,传着传着传到孟柔跟前,根本不必看,那上头落着的确实是她的手印。
五年前的孟柔不识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清楚,何氏说是婚书让她签,她也就签了。怪不得江铣口口声声说她不是他的妻子,所谓婚书,不过是一纸卖身契,安宁县的那三年,她自以为是江五妻子的那三年,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是为什么?
那二两金子既是岑十六给的,何氏也将她卖给岑十六了,为什么最后却让她娶嫁给江铣冲喜?一女两卖,何氏让她成了逃奴,也让江铣与逃奴越色成婚,她到底要做什么,又把她这个女儿当成了什么?
孟柔越想越乱,脑子里一团浆糊。这封卖身契于孟柔而言无疑是道晴天霹雳,但对于整个案件来说,她不过是其中一环而已。
“持械及至御在所者,除非迷误,按律当斩。若受人指使,指使者同罪。若涉谋逆,则缘坐五服。孟壮既非麟游县民,亦非走失山民,藏械怀中阑入御在所,分明是故意为之。”
孟壮犯下的所谓“谋逆”大案也只是其中一环,大理司直简略阐述之后,很快又将话头扯回正题。
“江铣父母健在,卑幼在外另立宅院私娶,已然犯律,且私娶赃婢,以妻待之,出入竟不避讳。如此不告而娶,玷污门庭,实犯不孝。江铣迎娶孟柔为妻,以孟壮为妻弟,若说是他指使,虽说不无可能……”
他瞥了眼江铣,清清嗓子又改口:“但暂无确凿证据。”
听见自己的名字,才刚安静下来的孟壮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涨红着脖子朝着江铣的方向不住怒吼,那模样像是在说,是江铣害了他。
孟壮没了舌头,光秃秃的手掌扒在地面上,模样凄惨又可怜,兼又带着几分可怖,不论是不是江铣指使的,总之能看出,孟壮是恨毒了江铣。
再加上跪在一旁哀哭不止的何氏,当真是好一对凄惨母子。
只是江铣见惯了凄惨场面,孟壮的惨状,又哪里比得上战场伤员十之一二。他内心毫无波动,只问道:“卢司直的证据,是否缺了一环?”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江铣抚了抚袖子:“既是嫁娶,当有依凭。无凭无据,司直怎么敢说我在外私娶?”
“这……”
“司直既然查到了安宁县,细致如此,应当也已经找到县衙留档的婚书了,为何不也呈上来与众人看看?”
卢瀚海抿唇不语。
“是不能,还是不敢?”江铣道,“卢司直可知晓,那封婚书上写的是谁人姓名。”
“婚书上写着的,是……江五。”卢瀚海眼神闪烁,却道,“大将军出身兰陵江氏,族中行第五,化名江五也是……”
“天底下姓江名五的何止千万,难道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才会在婚嫁时自称江五吗?”
“你、你……或许,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许是为了……”
“秦律有言:妻者,既具六礼,取则二仪。婚书上落着的都不是我的姓名,司直却要将这封婚书当成是我在外私娶的证据?政启二十年,我才刚坐罪下雨,受尽酷刑,被狱卒踩断掌骨,刚到安宁县时,连笔都握不住,如何能有闲情逸致别宅私娶?”江铣冷笑,“司直说我卑幼在外私娶,可知这封婚书,恰恰是我并非私娶的证据。
“家母崔氏有一陪嫁奴婢,夫家姓岑,府中通称一声岑嬷嬷,是家中经年的老人。孟柔身契上所书的买家岑十六,亦是姓岑。当日写下这封婚书的,亦是岑十六。”
当年江铣流落到安宁县时,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来,是生生被人用板车拖到并州的。他前途尽毁,连身体也在牢狱中损耗尽了,可崔有期仍是不肯放过他,派遣亲信仆婢悄悄跟随在后,正是岑嬷嬷的小叔子,名为岑十六。
崔有期最忌惮江铣的,就是他曾与长孙镜的那一丝联系,于是岑十六在打点上下,让江铣落入军籍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替江铣娶了个妻子,顶了他正妻的位置。他既然已经娶妻,长孙镜就算再是情深义重,也绝不可能嫁给他。
何况江铣所娶的,还是个泥腿子的庶人。
至于买下孟柔的身契,则是崔有期做的第二层打算。若是当真有个万一,孟柔的身契握在她手里,江铣大小也得落得个良贱通婚的罪名,有了这个罪名,就算不丢官,他也会成为全长安城的笑话。
到时候,长安但凡有些脸面的世宦人家,都不会再把江铣放在眼里,别说结亲了,只是来往都要惹上一身骚,谁敢与江铣为伍。
二两黄金,换江铣名声尽毁,再无出头之日。这原是崔有期最精妙的一场算计。只是岑十六不通文墨,勉强略识得几个字,不知道江铣名字究竟是哪个字,就算知道了只怕也不会写。
依稀记得江铣排行第五,是以才在文书上落下“江五”两个字。
五年过去,江铣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江铣。
至少如今的他,终于有能够争辩的机会了。
“将军所言,倒也合乎情理,只是岑十六不知所踪,当年之事到底如何,仅凭将军一面之词,只怕难以取信……”卢瀚海迟疑道,“陛下,不知可否询问证人求证?”
皇帝答应了,他便转头向孟柔走来。
“孟氏,江铣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孟柔迟滞地抬起头。
岑十六这个名字,她是头回听,何氏曾经将她卖给过旁人为奴,她也是头回知晓,就连孟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牵连上谋逆重案,她也是头回知晓。
谋逆,阑入,孟壮是她的亲弟弟,姑且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她不是不知道孟壮有些左性,只是这样的大事,他怎么敢犯,又怎么有那个能力和本事。
只是还不等她辩驳,话题便转了风向,她也渐渐听明白了。她,孟壮,何氏,他们三人虽然在场,那些人说的字字句句虽然都与他们有关,可他们原本就是最不要紧的。他们抓着她的身契论述良贱,可实则并没有人在乎她到底是良籍还是贱籍,孟壮掉了舌头,断了手指,也没人在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这里的用处,只是被用来栽赃江铣,打击江铣罢了。
原来她以为的三年相守,不但是一场笑话,还是泼在江铣身上的一盆脏水。崔有期持刀要害江铣,她就是那柄被人左右的尖刀。
她从不知道,原来嫁给一个人,也是在给他身上泼脏水。
孟柔摇摇头,又点点头。
“婚事是否由旁人主导……”孟柔清了清嗓子,摇摇头,“我并不知晓。只是当年江铣初到安宁县时,确实,伤重难行,昏迷不醒。”
是啊,一个伤重之人,家徒四壁,如何能拿出二两黄金来冲喜。他伤重如此,连话都说不清楚,又怎么可能签下婚书,要迎娶她为妻。
孟柔自嘲一笑。
当真怨不得旁人都来欺负她。原本就是她愚蠢。这样明显的纰漏,这样明显的破绽都看不穿,才让何氏轻易就
卖了她。
想到此处,孟柔忍不住又朝母亲看去,这么多年了,她究竟算什么?她的爱恨,全然没有道理,也经不起推敲。她所以为的明媒正娶,她所以为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于江铣而言却是附骨之疽。难怪江铣这样恨她,这样恨他们全家。
错的竟然是她。全都错了。
卢瀚海顺着她的目光,也朝何氏看过去,想了想又问道:“证人何氏,江铣、孟柔所言,是否属实?”
何氏也是当事证人之一。
“何氏,当日江铣迎娶孟柔,究竟是不是自愿?”
何氏却道:“当然是,当然是!江铣看中小女姿色,非要聘娶为妻。孟柔早已是旁人奴籍,可他毫不在乎,非要迎娶,孟柔也执意要嫁给他……”
满堂哗然。
“阿娘,你为什么这样说?我嫁给江五……我与他之前从不相识,那婚书分明是……”
“我是你的阿娘,你行为不端,我原本应该劝谏,只可恨你早早与他有了首尾,”何氏抱着孟壮,眼神闪躲,“……我这才不得不答应了。那婚书,也是江铣自己写的。”
“阿娘……”
孟柔惊愕又不解,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反应过来。
孟壮不会无缘无故地阑入御在所,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金銮殿上。今日之事全都是冲着江铣去的,她是旁人手中的刀,何氏和孟壮又何尝不是。
何氏是又卖了她一次。
双方各执一词,难以评断,若是能有婚书为凭,比对字迹,倒是能够一目了然。
“诚如将军所言,此案由陛下亲审,百官监审,大理寺不敢轻忽,的确百里加急去函安宁县衙索要婚书存档。只是武功二年,并州暴雨不止,安宁县内涝严重,县衙文书存档多有损毁,交由县衙留底的婚书,竟然全都毁于洪涝之中。”
凡大秦百姓成婚,皆有婚书正书与别纸,别纸上交县衙作为更改户籍的依凭。听他这么一说,孟柔也想起来了,除开那张身契之外,五年前,她的的确确签过两纸婚书,也曾将别纸交于县衙存档。
她确实曾经嫁过人,明媒正娶,有婚书为凭。
只是方才江铣也说了,上头落着的名字,是江五。而江五此人,从来都是杜撰。
至于正纸,原本是孟柔收着。她初嫁给江五时,并不是心甘情愿,也不曾与他两情相好。那时她只想着照顾好江五,等他养好伤后就去县衙和离,至于聘财,她慢慢还,总能还上的。
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与江五成了真正的夫妻,那张婚书也早就不见了。
不知是被虫蛀了,还是也毁在当年洪涝之中。
没有婚书做凭证,自然,不论是江铣所说还是何氏所说,都没了证据。
“别纸虽然损毁无可追溯,正书却在。”卢瀚海却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文书来,双手呈上御前,“差役们搜遍安宁县,终于在城隍庙的供桌底下,发现了这张婚书。”
第78章 第78章答婚书
大理寺竟当真找到了那纸婚书。
但即便拿到婚书又如何,当年江铣流落到安宁县时伤重得直不起身,婚书时他人代写,上头落着的名字也只是江五,就像江铣先前所说的,这张婚书,反倒是证明他清白无辜的证据。
可看着卢瀚海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的,边角陈旧泛黄,背面还带着星星点点虫蛀痕迹的文书,江铣脸色却骤然变得苍白。
他猛然回过头,远远看向孟柔。
孟柔迟滞片刻,也想了起来。
婚书共有两份,县衙留档的别纸被损毁,正书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卢瀚海找到的,是第三张婚书。
武功二年九月,如瀑的暴雨下了整整三日,高涨的河水漫过堤坝冲入城池,冲垮了大半个安宁县,也毁了县衙中存档着的文书。孟柔与江铣的家安在城池北边,背靠荒山远离河畔,地势较高,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但是暴雨落下时,孟柔并不在家,而是在城隍庙。
城隍庙在城南,她家在城北,孟柔没有带伞,第一道闪电打下时就躲回檐下避雨。本以为这场暴雨很快就能过去,可乌黑天空像是被谁划开个大破口,雨水伴随着雷鸣倾泻而下,土黄色的泥水打着浪翻涌进城门,淹没街道,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涨上了好几层台阶。没过多久,就连月光也彻底隐没在层层乌云之后,孩童们的啼哭声,大人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仓皇间,巨响在耳边炸开,所有声音也被喝止了。如银练的闪电划过天边,在那一瞬间,孟柔看见破碎的院墙,漂浮在水面上的木盆和断裂的木床。
一片狼藉。
河水很快就漫上城隍庙,地上待不下去,所有人都往大殿里头走,都往柱子上爬,后来水位越长越高,庙祝就招呼着大家上屋顶,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了,神佛庙里修着这样高的屋顶,难道不就是为了庇护世间信徒吗?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雨似是停了,天也亮起来,只是水面涨得高高的,仍是没退下去。孟柔浑身湿淋淋的,脑袋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她想着还在家里的江五。她不在家,家里只有江五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想着想着,突然听见一阵嘈杂声,孟柔抬起头,竟然看见了江五。
江五发髻散乱,满脸惶急,青色衣衫上满是泥水泥点子。那时候江五的腿伤才有些起色,终于能够走下床榻扶着墙短暂地站上一小会儿,孟柔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离开的家,是怎么找到的船,又是怎么在这兵荒马乱时找来城隍庙,但他竟然找到她了。
远远看见窝在房梁上的孟柔,江五先是眉宇一松,紧接着便是满脸怒火。
木船划到她跟前,质问劈头盖脸打下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日孟柔说好的是出门做工,却跑到了城南,就算在城南,最迟酉时也该回家了。雨是酉时开始下的,若是孟柔按时回家,当不会被困在城隍庙。
想到做工,江五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我能替人抄经,替人写字,不过多费些功夫,哪里就要你四处跑腿挣这些辛苦钱。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我……”
孟柔一时回不过神,江五连忙摸她的额头试探温度,孟柔抓住他的手腕,好久没松开。
“我听人说庙里的平安符能禳祸消灾,想着顺路给你求一个。”
孟柔从怀里掏出平安符,轻轻搁在江铣手心,小小一枚符纸,上头似乎还残存着些许热意,江铣手指一松,很快又紧紧攥住。
“就为了这平安符,你……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还要什么平安。”
嘴上抱怨着,掌心却没松开,江铣把人抱在怀里,顶着她的额头闭上眼,孟柔一天一夜没睡,江铣也冒雨也找了她一天一夜,到现在才安下心。
江铣带着孟柔回了家,那艘木板拼起来的破木船,很快又被县衙的人征用去了。孟柔在外头淋了雨,又湿着衣衫熬了一夜,幸而底子好,烧灶煮了碗姜汤喝下去就没事,反倒是江铣,他重伤未愈又沾了脏水,一回到家,倒在床上就发起高热,直到雨停了,水位退下去了,才堪堪好转。
后来才知道,暴雨落下的那一夜,城中死了好些人。尸体顺着河水漂到城北,江铣怎么还能坐得住。
医工再次上门时,看见江铣腿上被划开泡烂的道道伤口便是脸色一沉,探过脉象,
摸了摸他才刚好几分的膝盖,更是劈头就骂。
“不想治了就直说,别白费老道一番力气!”
江铣乖乖挨骂没有辩驳,只时不时瞥一眼孟柔,孟柔自知有错,也垂着脖子诺诺点头。
再后来,倒塌的院墙被重新修整,街巷里头的淤泥也被清理干净,江铣坐在床上抄写下一张又一张的佛经与家书,孟柔也没再去过城南帮工,只是又去了一趟城隍庙,送上些贡品,算是酬谢城隍老爷的救命之恩。
那场暴雨将安宁县淹了大半,连县衙公廨都不能幸免,城隍庙也被淹了,可待在里头的人却都得以保全,庙里前来酬谢的信众并不少,孟柔上过香,正要离开时,看见有挽着妇人发髻的小娘子,悄悄把什么东西塞在桌案下,拜了又拜。
“估计是谁家的新嫁娘,在这求夫妻和睦。”见她好奇,身旁挎着竹篮的大娘笑道,“我年轻时也做过。”
孟柔忙问:“她放的是什么?”
“是婚书。县衙门前的文书先生忒能讹钱,一张婚书竟要一钱,还必须得两张一起买,非说两张不一样,还说什么‘国有律法,不可擅改’。一共两张纸,县衙录籍只用一张,另一张可不就没了用处。就有人把剩下那张塞在城隍老爷脚下,算是在神仙面前也入个档,禀告天地。在人世时做夫妻,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也还能做夫妻。”
孟柔从未听过这些话,想了片刻,脸上烧起两团红云。
待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想找出剩下那张婚书来,她当初嫁来是冲喜,原本打算等江五伤好之后就和离回家去,自然要将婚书好好存放。可后来她同江五好了,和离这事抛在脑后,连带着婚书也不知究竟放到哪里去了。
婚书没找到,但那个念头自从冒出来,就再没消停过。
禀告过天地,生前死后,都是夫妻。
江铣的腿伤还没好全,不能走太多路,平日里,他抄写好经书之后,都由孟柔出门送到各家换钱,再买了纸墨带回来。
一回来,就把黄纸摊开,摆在江铣桌案上。
江五挑眉:“这么急,”原以为又是哪家贵人急着要,一边提笔蘸墨一边问,“要写哪部?”
“不是经书。”孟柔面颊红得要滴出血,“是婚书。”
是他们的婚书。
江铣听完前因后果,很是哭笑不得,大秦婚书是一书两文,男方写通婚书请婚,女方写答婚书应婚。可孟柔要他写的,似乎哪张都不是。
踌躇一会儿,落笔时神色带上几分认真。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琴瑟相谐,松萝共倚。
他写着孟柔看不懂也读不懂的字句,写着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写下的字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孟柔早前缠着他学会了自己的名字,拿着树枝,歪歪扭扭在地上画了好几回,像个稚童一样抓着笔,小心翼翼地,将“孟柔”两个字誊写在末尾。江铣接过笔,重新蘸饱墨汁。
顿了顿,也签下了两个字。
“这些是从长安调来的,大将军往日征战在外时发还朝廷的信札。诸位可看看,与这张婚书上的字迹,是否出于同一人之手。”
信札都是仓促写下,字迹难免模糊,众人看过信札,又去看婚书,婚书虽然陈旧,但上头落着的字迹,却是铁画银钩,清清楚楚。
若说是同一人所写,笔画弯折的弧度,落笔提笔时的轻重,似乎都有些痕迹;但若说不是同一人所写,其实也不无道理。
“可是,”有人捋着胡须道,“这婚书上落着的名字,也是……”
写下婚书时,孟柔尚不识字,不过是依样画形,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错漏百出,自然不知道江铣在纸上签的是什么。但就算她识字,也不会察觉有误。
毕竟她从一开始所嫁的,所认识的,所爱的,都是江五。
而非江铣。
江铣抬头看向皇帝,皇帝皱着眉,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江铣却露出一丝苦笑。
字迹有相似,文书也可作伪,只要他不认,谁也不能说死这封婚书就是他写的。
可是他不能否认。
他怎么能否认。
回头又看了孟柔一眼,江铣整一整衣袖,正襟朝皇帝躬身行礼。
“这封婚书,确是微臣亲笔所写。”
第79章 第79章赦既往
江铣竟然认了。
“尊长未为订婚,江铣卑幼在外私娶已成,当杖一百,其约如法。但其以婢为妻,有亏于夫妇正道,当徒二年,各正还之。良人仍是良人,奴婢仍是奴婢,婚姻自然无效。”卢瀚海道,“孟柔本为奴婢,奴婢有价,脱离主家自决婚姻,依价准盗论,还归原主……”
孟柔原本被何氏卖给了岑十六,是岑十六的奴婢,岑十六又将孟柔身契转给陈十八抵债,如今孟柔当是陈十八的奴婢。待盗取二两金的刑服完,她还得去陈家给人当奴婢。
“且慢。”江铣却道,“孟柔虽为奴婢,但其主并非岑十六。”
他躬着身,从怀中抽出一封文书。
“两年前,何氏曾将孟柔卖与我为奴婢,作价数倍于当日卖与岑十六。”
身边有内官接过文书展开查验,买卖双方及保人中人皆有签印,甚至还有长安县衙的官印,这也是一张属于孟柔的卖身契。
“一女两卖?”卢瀚海皱眉,瞥了眼身后的何氏,又看了眼跪在后头的孟柔,不赞同地摇摇头,“奴婢买卖律同畜产。何氏既已卖女于岑十六,该女便已是岑十六之奴婢,再卖与大将军,则是私卖他人财物,以盗论。
“既是盗窃,此女为失物,岑十六便是失主,亦当还归原主。”
也就是说,江铣拿出的这张卖身契,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但卢瀚海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他盯着文书上的官印,已经猜到江铣接下来要说什么。
“买下孟柔之后,我曾递交身契入长安县落籍,孟柔的奴籍,已经落在江府之下。”而当年岑十六虽然买下孟柔,却并未在官府落籍。
“我买下孟柔的时候,她尚是良籍。”
这样一来,事情就又更复杂了些。
陈十八手上的身契虽然在前,但一来真正的买家岑十六已经不知所踪,二来他手上的身契确实没有在官府入籍,不过是个约定买卖的契约,算不得真正的身契。江铣虽是后买,但先就先在他将孟柔落入了奴籍,这样一来,就算没有身契,孟柔在官面上也是他的奴婢。
孟柔的归属,竟是有了可供商榷之处。
不仅如此,江铣买卖孟柔的时候,她尚是良籍,是在买下之后才变更为奴籍的,婚书是在安宁县写下的,远早于此。若是这么算,婚娶在前,买卖在后,越色通婚的罪名也会变为以妻为妾,以妻为婢。以妻为妾者,罪责与以婢为妻相同,徒二年,各正还之。
这一正,不但会让孟柔脱了奴籍,还会成为江铣的妻子。
卢瀚海仍是不解,就算有了这张官府盖印的卖身契,能够脱罪的也只有孟柔一人,江铣的徒刑却是跑不了。他拿出这张身契,难道……
难道只为了娶一个庶人为妻吗?
哪怕这也会彻底落实他卑幼自娶,忤逆尊上的罪名?
朝臣们也兴致勃勃地争论起来,身契在先,官籍在后,两样东西摆在眼前,究竟该是谁做主?何氏所为分明是一女两卖、盗窃再自卖,若是听之任之,难免有人以此谋求不当之利;但若是以身契论定,官府、朝廷的权威又何在?
这背后关乎的可不仅仅是一桩逃奴案,或是一桩卑幼自娶的小小案件。
众人说得热火朝天,也越发偏离事件本身,孟柔浑浑噩噩地跪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名字被不断提起,听着这些人讨论她该有的去向。
许久没有说话的卢瀚海,突然转头看了何氏一眼。
“假的!是假的!我没有签过!”何氏突然尖声叫起来,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诸位大人明鉴,我从未将小女卖给江铣,他手上的身契,分明是假的!”
卢瀚海道:“身契上落有官印,怎会有假?”
“官印是真的,可是我绝没有画过押,更没有把孟柔卖给江铣!”何氏扯着脖子喊,“孟柔就是岑、岑家的奴婢,我怎么可能再把她卖一次?!是江铣,是他冒充了旁人的字迹,是他伪造文书想要脱罪,想要霸占我女儿!”
堂上有人皱眉道:“何氏,你可知若是如此,你女儿就无法脱罪了。”
“脱罪,她凭什么脱罪,她与江铣的私情害了我们
全家,害得我儿子变成这样……”何氏的五官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现在还要栽赃我盗窃来为她脱罪吗?!”
孟柔缓缓抬眸,江铣当真了解她,若不是她亲眼见证何氏如何签下的那张文书,或许她还真会对何氏报有一丝期望。但此时此刻,她竟然已经提不起惊讶的情绪了。何氏,她的阿娘,卖了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当面出卖她。
“为什么,阿娘?”
孟柔不明白,事实真相就在眼前,何氏却为什么总能轻易颠倒黑白?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何氏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你还敢说!你这个丧门星,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祸害,当日我就不该生下你!若不是你和江铣,你弟弟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被人生生拔了舌头,断了手指!”何氏哽咽道,“你们两个好狠毒的心啊,把我们害成这样,如今却要撇得干干净净?!”
“阿娘……”
孟柔看着她眼中刻骨的恨意,终于醒悟几分。
今日一切都是冲着江铣来的。谋反两个字听着吓人,可到头来,朝堂上争论的却还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正如孟壮丢了舌头和手指,闯入重重宫禁防卫之中,这样大的阵仗,不过是为诬陷一个人。
何氏恨她,她当然恨她。孟柔知道,何氏是恨她害了孟壮。
当年恨她害得孟壮丢了三根手指,如今又恨她让孟壮丢了舌头,也丢了剩下的所有指头。
一切都是因为当年她没有听何氏的话,不肯早早地卖身为奴换钱,又不肯趁着江铣伤重在床,要了他的命。
若是当初听了何氏的话,放任江铣死在草榻之上,一切都不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可是若要撇清干系,最该撇清干系的,难道不该是江铣吗?
江铣认下了婚书,何氏却否认了那张卖身契。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何氏仍在不住哭求,孟柔收回了视线,盯着眼前的花砖地板。
“我不是逃奴。”
这一次,她的声音坚定而沉稳。
“我不是逃奴,也不是孟柔。”顿了顿,又更用力,更大声地说道,“你们说的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似乎都静了一瞬,何氏惊愕道:“阿柔,你在说什么?”
江铣也是怔然,可怔然之中,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他看着孟柔直起身,用从江府学来的规矩,一板一眼地朝着皇帝的方向,俯身叩拜。
没有看他一眼。
“皇帝陛下在上,不论是卖身契还是婚书,都与民女没有关系。民女不是孟柔,是林寓娘。”
这又是什么戏码,林寓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众人面面相觑,都以为她是想脱罪想疯了。
“可即便是想要脱罪,想要摆脱奴籍,随口改名又顶什么用?”
“不是改名,是更籍。”孟柔深吸一口气,所有人止住声息,都在等她解释,孟柔朗声道,“今年四月天下大赦时,我已经更改姓名在江城落籍。我姓林,名寓娘。”
是林下之风的林,咏桑寓柳的寓。
她悄悄在心里说。
“你在说什么?”何氏只觉得荒唐,“你是我的女儿,你叫孟柔啊。你,你怎么能……你竟改了名字?不过是改个名字,你还能不认……”
“不仅仅是改名。”回答她的是位戴梁冠的官员,他道,“奴婢贱人,律同畜产。她在家时还算个人,可出卖之后就已是旁人财物,与你已经没有干系。脱离主家之后便是逃奴,既是盗贼又是贼赃,本该发还原家,可是……”
天下大赦。
天下大赦是圣恩施惠,除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诸十恶大罪,犯罪之人皆可赦免。
逃奴,偷盗,都是罪,可孟柔的所有旧罪,早在她成为林寓娘的那一刻就已经烟消云散。
她已经是林寓娘。
朝臣们很快又吵嚷起来,有的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血脉生恩,怎能如此轻易断绝;又有人说,若是不能断绝,奴婢买卖又算什么,难懂日后奴婢都有父母,就算出卖了也能回家当儿女?间或还夹杂着何氏的几声尖叫,声音模糊不清,像是在说,不该如此,怎能如此。
江铣缓缓蜷起手指,远远看着孟柔,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好个天下大赦。”好半晌,高坐在御案之后的皇帝低低笑起来,他一开口,朝臣们自然也都偃旗息鼓,皇帝道,“既然如此,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林寓娘闭上眼,松了一口气。
“是。”她又磕了个头,“民女,谢陛下隆恩。”
……
“她当真就那么走了?”
离宫深处的一处华贵宫室,层层帐幔之后,是遮掩不住的浓郁药气。晋阳公主恍若未觉,倚在床榻边,惊奇又愕然地看向下头回话的女官。
“是。”女官又道,“听说是黄内官亲自送出去的。”
晋阳公主沉默一会儿。
“那江铣呢?案子呢?最后是什么结果?”
女官躬着身:“大赦是在今年四月,林寓娘做逃奴、私自处分是老黄历,大将军卑幼自娶,以婢为妻,也是多年前的旧事,林寓娘都得了赦免,大将军自然也得赦免了。不过……”
不过孟壮阑入御在所就在这几日,是凑不上天下大赦这个热闹了。
幸而皇帝宽宥,说他虽然不是麟游县民,但十个指头都没了,就算怀械也做不成什么事,就当成是迷误阑入,就地赦免,让他同何氏一并还归原籍了。
皇帝亲审,百官陪审,好大的阵仗,最后却被一个庶人轻飘飘四个字结束了。
“她倒还有点脑子。”晋阳嘀咕。
女官禀报完后行礼退下去,晋阳掀开帘帐:“她没事,你可满意了?”
第80章 第80章旧怨解
“这下你总能吃药了?”晋阳公主语气泛酸,“为着一个庶人要死要活,不肯吃药也不肯治伤,楚鹤,你当真是有出息。”
躺在床榻上,得晋阳公主亲手奉药的正是楚鹤,屋内氤氲不去的浓重药气,也都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短短一个月之内,楚鹤迅速消瘦下去,形容憔悴,瘦骨嶙峋。分明是盛夏的天气,屋内的炭火却没停歇过,晋阳公主只着轻纱薄衫,待了一会儿就被闷蒸得浑身发汗,可楚鹤浑身裹在锦被里头,整日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热乎气儿。
同当日在竹下县时的楚医工判若两人,更同记忆中素衣翩翩,如白玉一般俊秀的少年郎,再无任何相似之处。
晋阳不由抿了抿唇。
离宫统共也就这么大,前朝发生的事,后宫自然有所耳闻。楚鹤得知林寓娘出事,是汤药也不喝饭也不吃,铆足了劲折腾自己,非要晋阳公主给个说法。
但还没等到公主出手,林寓娘只就凭着几句话全身而退了。
天下大赦,更名改籍,这些话不是公主或者女官能够编出来的。林寓娘当真没事,楚鹤心头一松,如槁木死灰的脸上泛起些许轻松笑意。
盯着楚鹤喝过药,公主替他掖好被子,听见他道:“放她走吧。”
晋阳似是没听见,转身笨手笨脚地收拾药碗。
“还请公主,送林寓娘离开麟游县。”楚鹤捂着嘴咳喘一阵,“林寓娘虽然脱
身,可终究是扰乱了旁人的计划,那些人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她。不论她是孟柔,亦或是林寓娘,她都不属于长安,也不属于麟游。还请公主送她离开,或是回乡,或是回江城,总之……”
“你这样在意她。”晋阳公主扔开碗,瓷碗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的眼神也彻底冷下去,“她说她与你只是师徒之谊,可天底下哪有师徒会互许婚姻盟定三生?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
“她是我唯一的徒弟,也只会是徒弟。”楚鹤知道同她说不明白,干脆放弃解释,只道,“让她远离麟游,离开长安,此后我与她再无见面的机会,这不正是公主想要的吗。”
确实如此,不单是林寓娘,就是府中女官,医工,自从寻到楚鹤之后,晋阳恨不得把他锁在笼子里关起来,恨不得他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可现在他心心念念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晋阳移开目光,状若无意道:“你为什么非要让她走?方才你也听见了,江铣与她并不是毫无情意,或许她并不想走呢?”
楚鹤思索一会儿,竟然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他轻轻抚摸腿上伤痕,“我是走不出这牢笼了,只想着她若是能够逃出去……但或许,她并不想要离开。”
晋阳公主瞬间被激怒:“你还想要走?你的腿都废了,凭什么走出去?你……”
楚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看得公主倏然一静。
楚鹤的腿废了,毁在她亲自命人掺在药里的铁粉上。锦被下裹着的一双长腿,原本骨肉匀亭,原本坚实挺直,可现在却如沙漠中渴水的树枝一样干瘪枯瘦,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肉裹在腿骨上。
楚鹤腿上原本就有旧伤,也是先前在公主府里,他倔强不肯低头,被公主罚跪所致。新伤牵动旧伤,经久不愈,彻底损坏了经脉,如今就算换了药,让伤口愈合了,楚鹤的一双腿,也只能支撑着他在府中四处逛逛,再也走不了远路。
也再不能南下江城,再不能逃开她的视线。
此事原本错在楚鹤,若非他逃跑同他人成婚,晋阳也不会如此行事。原本是楚鹤错了,可如今随着心意将他困在床上时,晋阳又不知为何生出些无措。
“楚鹤,你不要再忤逆我了,好不好?我们就像从前一样……”
晋阳公主放软了姿态,妩媚上挑的一双凤眼中盈满切切情意,天底下除了皇帝之外,就连燕王、晋王这些同胞皇兄也不能叫晋阳低头。可楚鹤忍耐着双腿不断传来的绵绵疼痛,唯有冷笑而已。
楚鹤七岁入太医署,十三岁便考取医工,可他是药童出身,就算当上医工也只有提医箱煎药的份。那年也是正值盛夏,晋阳公主在乐游原设场行猎,他跟随太医监随行服侍,意外救了公主一命,而后便被公主点入府中随侍。
他们不是没有情好的时候。堂堂大秦公主,皇帝的掌上明珠,却同他一个养病坊出身的小小医工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她对待旁人时冷若冰霜,有如天上高不可及的明月,夜深人静时却肯与他鱼水相欢,在他怀中尽展媚态,让他唤她小名。
谁能不着迷?没有人会不为此而动心的。楚鹤一边沉沦一边为此而惶惑,他知道自己不配,却有幸落入最好的美梦中,若这真是一场梦,他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但梦总是要醒的。
晋阳公主是皇朝的明珠,所择选的驸马,自然不会是一个生父母不明的小小医工。荥阳郑氏乌衣门第,钟鼎之家,嫡次子郑珺天生聪慧,少负盛名,是千金之子,也是皇帝钦定的驸马人选。
可是楚鹤不知道。他出身鄙陋,又性情孤僻,一向独来独往,心里装着个人,便一心一意只看着她。当晋阳公主无故消失时,楚鹤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却在朱雀大街上看见了公主出降的盛大仪礼。
漫天花钱洒下来,彻底碾碎了他的梦境。
又过了一个月,晋阳公主回到府邸,仍旧唤楚鹤随侍左右,嬉笑怒骂一如往常。楚鹤就知道,所谓多年情爱,不过是公主的一场游戏,他只是她的木偶,是她的众多玩伴之一。
可他不是她的木偶。
晋阳公主没有答应,楚鹤也没再坚持,吃过药,淑过口,就仍旧躺回去闭上眼睛假寐,彻底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先前林寓娘没出事前他就一直如此,不开口,不说话,不应答,像个灵魂逃逸了的空壳子。可晋阳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不想理会她。
就连皇帝也不曾这样慢待她。晋阳才刚压下几分的怒意复又升起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杀了她?!”
楚鹤眼皮下的眼珠似是动了动,终究是没睁开。
晋阳公主胸膛起伏一阵,甩袖往外走。
“来人!”
“臣在。”女官躬着身,等候吩咐。
“你派人,立刻去把……”
去把林寓娘杀了?先前她无故离京已经被父皇申饬,若在这节骨眼闹出人命,只怕说不过去。一句天下大赦,已是让林寓娘在皇帝和百官跟前露了脸,不是不能要了她的命,只是善后会比较麻烦。
更何况,若当真杀了那个女人,楚鹤他……
“算了。”
晋阳回头看看房门,有些想回去,又不想回去,咬着唇站在原地。
女官轻声道:“公主,驸马为您新挑选了好几位如意郎君,已经送到离宫了。公主不妨去……”看见她腮边的泪水,“公主!”
一声声关切的呼唤由近及远,顷刻间,周围女官侍仆跪了一大片。
“公主恕罪!”
晋阳看着满地的后脑勺,本该是最熟悉不过的景象,却总是让人无端觉得冷。
在离宫,在麟游,在长安,在公主府。人人都敬她,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乐为乐。
可只有楚鹤爱过她。
“算了。”晋阳喃喃道,“既然是他想要的,那就算了。”
……
“娘子小心脚下,五郎只是说气话,郎主也没说就要……您千万别着急。”
戴怀芹沉着脸下了马车,一言不发,扶着菩提快步往里走,这里是江府置在麟游的别业,她同菩提从未来过,站在假山面前怔愣一会儿,好歹冷静了些,令差使个小厮在前头带路。
说是别业,实则也同江府住宅差不多大小,一行三人走了许久,终于来到江恒的书房前。
房门紧闭,两个把守在外的护卫得了江铣的吩咐,并没有阻拦,只是看着菩提道:“戴娘子,郎主的意思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的确,此事一旦闹开就再没有回转余地,何况崔有期就在别业,若是让她知道了……
菩提知道事关重大,朝她行过礼就远远退开,那两个护卫也走得远了些,在附近把守着不让人偷听。戴怀芹踌躇好一会儿,站在原地勉强定了定神,推门走进去。
江铣正跪在书房正中,听见背后有人开门,只是侧了侧身,没有回头。
“五郎,你……你怎么如此糊涂!”
卑幼自娶,另立别宅,再有良贱越色通婚,一桩桩,一件件,皆与那个死而复生的庶人有关。从长安到麟游,戴怀芹坐在马车上听完前因后果,冒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什么天下大赦,什么林寓娘,稍有不慎,就连整个江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庶人,而现在的一切,也是因
为那个庶人。
“陛下都肯放过你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你自己?出族离家,那是多大的罪过,你究竟知不知道!”戴怀芹不敢置信地攥住儿子的肩膀,“五郎,你是疯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