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

    第81章 第81章枝与叶

    皇帝虽然宽赦了江铣的罪过,但国法之下,还有家法。

    江家别业的书房同长安主宅中的格局大致相似,一面巨幅山水画挂在墙面上,想要阅览画上的壮丽风景,唯有抬头仰望。若是转换视角,倒像是画像上的山水,在俯瞰来来往往的庸人。

    才刚回到家,江铣就被五六个持棍护卫压着跪在书房,其实根本不必这样大阵仗,江恒让他跪,他有哪一次反抗过?

    不过是为了震慑他而已。

    “逆子,逆子!倒行逆施,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多少年前的事了,早都过去了,竟然还拿出来说嘴!夫人说的当真没错,你就是个天煞的孤星,不祸害了我们全家性命就不肯罢休是不是!”江恒手持筇杖,一下又一下地责打江铣,“父为子天,有隐无犯。你是不知道吗?!你是她的儿子,她是犯了谋反还是谋大逆,竟值得你状告殿前,在陛下面前哭诉委屈!”

    亲亲得相隐,既是天理人性,亦是律法所准。连律法都要求卑幼为尊长隐匿罪过,江铣却将崔有期的事情翻到明面上。

    朝堂上发生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但江恒仍是忘不了那时的肝胆俱颤。太险了,太险了。

    刘静揭发江铣,大理司直控告江铣,若是他认罪,所折损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可他不但没认,反倒牵扯出崔有期。按律子告父母者当绞,除非罪在不臣。江铣今日在朝堂之上的所做所为,是拼着绞刑也要拖崔有期下水。

    分明是要拖着全家人一起去死。

    若不是那句“天下大赦”说得皇帝龙心大悦,将这一场闹剧草草揭过,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可即便如此,朝堂上闹了这一出,如今人人都知道崔有期是个妒妇,让江铣与一个庶人缠杂不清,而江恒,

    治家不严,懦弱无为,以至嫡庶相争,家宅不宁……那些人会怎么在背地里非议他,弹劾他,根本不需猜。

    江府的脸面,江恒的脸面,甚至整个兰陵江氏,连带崔氏一族的脸面也给丢尽了。可崔有期做了什么?不过是给江铣娶了个庶人妻子而已。

    “你究竟有什么可委屈的,啊?那个女子……你不是很喜欢吗?不是珍之重之,一会儿要娶作正妻,一会儿又要抬进宗祠……那样一个庶人,一个贱籍女子……也值当你这般费尽心思。”一想到在朝堂上,江铣一纸卖身契差点就能逆转局势,江恒就气愤不已。

    有这样的心智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和一个庶人厮混,还要让她做江铣的妻子,做他江府的儿媳,她也配!

    气冲上头,江恒没有留力气,三两下就抽得江铣见了血,离开离宫时尚算齐整的一身素衣,现下却是经纬断裂,落拓不堪。

    “你!你明日,不,你今日就把她赶出麟游,赶出京畿……听说你在麟游还置了产业是吗?金屋藏娇,当真是不知所谓。你今日就同她断了,给她钱,打发她和她家里人一道滚回并州,再也不要回来。”

    区区一个庶人,因她闹出这样大的风波,不药死就算不错了,肯让她全须全影离开麟游,倒不是江恒宽宥,实是此人已经在圣上面前露过脸,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不宜再生事端。

    江恒支着筇杖不住喘气,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江铣应声。

    自从两年前那个庶人“死”后,江铣就一直是这样,打不听,骂不听,闷不吭声得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也像团软絮,叫人根本没处使力,不声不响地就能气你个仰倒。

    再对比朝堂之上,他为了那个庶人女子殚精竭虑,据理力争的模样,江恒怎么还能反应不过来。

    江铣根本不是什么性情大变,更不是经过事变得沉稳了,他就是故意要气他,气死他父亲!

    江恒气得又打了两下:“你听见没有!”

    江铣终于开口,说的却是:“恕儿子不能从命。”

    江恒的棍棒再次落下来。

    “逆子!连你父亲的话也敢不听,我看你当真是反了天了!”

    “孟柔的卖身契是如何落到刘静手里,孟壮又是如何闯入护卫重重的离宫犯禁,父亲当真不知道吗?”江铣顶着筇杖抬眸,说的虽是质问,可他面目平静,像是已经习惯了,“岑十六是什么人,您与她夫妻多年,儿子究竟有没有说谎,您还能不清楚吗?子为父隐,父为子隐,如此才能算得上亲亲相隐。今日之事究竟是谁捅上天听……”

    “住口!”江恒惊疑不定地瞪着他,倒退一步。

    也不知道是惊愕于江铣所说的内容,还是惊愕于他竟然宣之于口。

    “她害我,要毁我的前途,害我的性命。当年种种,今日种种,哪一样不是她有心算计。父亲,”江铣道,“如若换做是您,当真能够做到亲亲相隐吗?”

    “住口!住口!你这个逆子!”

    江恒想着要让江铣闭上嘴,下意识挥舞着筇杖打上去,江铣侧过脸,颧骨上赫然多了一道伤痕。

    皮肉迅速肿起,丝丝血痕鼓胀着渗出来,似是因为疼痛,江铣眼眶迅速变红,唇角却挂上一丝笑。

    似在嘲讽江恒,又似是在嘲笑他自己。

    房内一时无人敢说话,仆从们对视一眼,悄悄退出去把守在房门外头。

    “你如此怨恨……到底是怨恨你母亲,还是也连带着怨恨上了,怨恨上了……”

    江铣只顿首:“儿子不敢。”

    是不敢,而是没有。

    怎么可能不怨恨?五年前是如此,五年之后也是如此,崔有期要他死,江恒或许舍不得,可若崔有期只是想要让他吃点苦头,江恒权衡之下,便会顺从妻子的意思。

    而当江铣声名受损,前途无望,失去所有利用价值时,便是要他死也无有不可。

    毕竟崔有期是他的正妻,育有嗣子成年,又是崔氏女。江恒当年能够顺利坐上这个国公的位置,能够坐稳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可都多得清河崔氏襄助。

    父不父,子不子,还谈什么亲亲相隐。这样的事,明明五年前发生过,这样的结局,明明他已经经历过,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江铣默念着这句话。孟柔说的没错,明知道江府是个虎狼窝,他却不肯另宅别居,只怕因此而背上不孝罪名;明明恨极了崔氏的暗害和江恒的放任,却还是将他们当成父母对待,不敢反抗,不敢失礼。

    不过是因为不敢。

    “崔氏五年前勾结狱卒,戕害庶子,有违律法,且犯七出善妒。父亲身为家主,不追问,不追究,不治罪,不休妻,只问我为什么要将此事翻出来……”

    还问他为什么喊冤,他本就冤枉,喊一喊又怎么了?

    江恒被说到痛处,脸色唰地惨白,紧接着又涨得通红:“住口,住口!你当真是……”

    “父亲的为难之处,儿子全都明白。”江铣却语气一缓,“家族声誉不容有失,而今兰陵江氏全凭国公府支撑,若是国公府被弹劾丢爵,不但父亲官位有失,只怕整个江氏全族都将难以支应,家族一旦败落,便会被人鲸吞蚕食,子孙沦为覆巢之卵,安能保存自身。父亲的所作所为,实则是因为,放不下家族声誉,万世传继。”

    心存畏惧的何止江铣一人。

    老国公去世之后,江府长久未再有出息的子弟,继任的江恒又才干平平不得重用,兰陵江氏已然出现颓势。江恒在朝如履薄冰,下朝攀附崔氏,弹尽竭虑,也不过为了保全自身,保全家族不要败亡而已。

    江恒的所有质问堵在嗓子眼:“……你既然知道为父的为难之处,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

    江铣当然知道。江恒两次放弃他,表面上看是为了保全嫡妻,放弃庶子,但江恒真正要保全的,是兰陵江氏与清河崔氏的姻亲,是国公府的赫赫门庭。血脉亲情,夫妻之义,在真正的利益得失之前,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江铣低低笑起来:“可是我该放下了。”

    江铣能够读书,能识字,能够参与科考被点为探花郎,是因为出身兰陵江氏。旁人为生计奔波,为了升斗粮食埋头挥汗时,他能够在家中彻夜苦读,也是依托于兰陵江氏。甚至就连当年幽王案发时,江铣没有被就地处斩,能

    够活到入狱受刑的时候,也是因为兰陵江氏。

    家族荫护子弟,子弟回报家族,就像树根支撑枝叶,而枝叶遮蔽树根。而若是枝叶于树干有害,就该干脆利落地斩断联系,远远抛下。被抛下的枝叶也不该有怨恨,因为就连他们的存在,也都依托于盘旋的大树根基。

    他出身兰陵江氏,是江恒的儿子,是崔氏的庶子,因为家族,他科考中举,名扬长安,也因为家族,他从不敢真正逾越礼教。就连怨恨都不敢,何谈报复?父母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就算他因此而死,又怎么敢叫屈。

    难道想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断绝所有希望的牢狱里,做一个动弹不得,生死都不由自己的江五吗?

    被家族抛弃的日子,他已经经受过一次了,没有家族荫护的日子,他也已经过够了。可他却不甘心。

    孟柔说他既要又要,实则没有说错。即便回到了长安,回到国公府,做回了江铣。可每每看见江恒,唤他做父亲时,江铣总忘不了小厮转述的那句“晦气”;每每唤崔氏做母亲时,膝上旧伤就入蚂蚁噬咬般抽痛;明知道自己该遵循所有世家子弟的规则,迎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做正妻,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肯放开孟柔的手。

    毕竟让他流落到安宁县的,正是他的父母亲族,对他不离不弃却是孟柔。

    他是被抛弃水中的浮木,是飘萍,牵系着他扎根泥土的,也从来不是家族荫护,而是孟柔。他不敢失去家族荫护,可当他失去一切时,扶持着他重新站起来的,也是孟柔。

    江铣早该意识到这一点,是他弄错了,全都错了。

    他害怕再一次成为江五,可其实变成江五,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所想要的,所该要的,其实从来就只有一个孟柔。

    “儿子自知不孝,无颜侍奉父母膝下,自请离家出族。”江铣以额加地,“从此,再不以江氏子弟自居。”

    第82章 第82章当远游

    江恒觉得江铣疯了。

    不,他确定江铣疯了。

    土地,宅院,金银,对于寒门或者庶族来说,离家出族所失去的或许就是这些吧,可是又何止那样简单。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在堂而另立宅院,不知供养,已是有亏于孝道,何况是出族。

    族谱去名,从此兰陵江氏再无此人,江铣失去姓氏,成为无名之人,哪怕沦落乡野也该遭受唾弃。官身自然是不必再想了,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事孝亲,故忠可以移于君”,父母家族,手足骨肉,这是天生的血脉亲缘,若连自己的族人都背弃,甚至到了被逐出家族的地步,还谈什么忠君报国。

    不孝不仁,不悌不义,就连为人都不配,何谈为官呢。

    一场朝堂会审,江铣声名扫地,又牵扯出崔有期等一干事情,此时若是出族,倒是能让所有矛头都指向他,或许有关崔有期贿赂狱卒,私下戕害庶子的非议,也可稍减一二分。

    只是……

    江恒看着江铣,手中筇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这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下得了手。

    何况江恒是兰陵江氏家主,自己膝下出了个这样的不孝子孙,只怕难免族老一场申饬。

    江恒不肯答应,可江铣却已经做了决断,家法不能叫他畏惧,棍棒不能让他服软,江恒根本拿他毫无办法,也只能暂时关在书房令他自省,严命封锁消息,另急书召留守长安的戴怀芹前来麟游。

    江铣当年被赶出长安,花费整整三年才回来,却为了一个庶人闹出这样多的风波,又闹着要离家要出族,戴怀芹得知消息险些晕倒,当即便套了马车往麟游赶。

    “五郎!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父亲说的是真的?”戴怀芹攥紧他肩膀,“你当真要——”

    戴怀芹在路上走了几天,江铣就在屋里跪了几天,江恒铁了心要让他吃教训,没让送食水,也没让人进来给他看伤,只让他跪着反省。

    这么多天了,江铣受杖刑时没喊过疼,忍饥挨饿时没出一声,被扣住肩膀时才忍不住闷哼一声,吓得戴怀芹立时松开手。

    这才看见儿子发丝散乱,衣衫褴褛,处处血痕透出来。

    “你……你父亲打你了?哪里伤着了,让阿娘看看。”戴怀芹关心则乱,一双手虚虚地护着儿子身躯,竟不知该在哪里放下,也没发现她方才触碰到的那侧肩上实则并没有出现血痕。

    江铣没有解释,只是稍稍侧过身护住左肩:“阿姨怎么来了。”

    “郎主传信说你要……你要……”提到正事,戴怀芹面上的担忧僵了僵,出族两个字太重,即便房内只有母子二人,戴怀芹还是没有再说出口,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好一会儿,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换了劝说的语气,“五郎,阿娘知道,你素来是最孝顺的孩子,你父亲虽然平日不爱说,可心里其实还是很看重你的。父子俩哪有隔夜仇呢?你好好同他说,别再说这些吓人的气话……”

    “阿姨知道我说的不是气话。”江铣抬眸看向墙上的巨幅山水,风景极眼熟,像是兰陵老家的大宗山,他轻声问,“阿姨,你为什么杀了我的孩子?”

    戴怀芹浑身僵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娘不知道你在说什……”

    “你给孟柔下药,瞒着她让她堕胎小产,还下红花药想要让她……你明知道,”江铣眼眶泛红,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带上哽咽,“那也是我的孩子。”

    屋里连滴漏都停了,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浅浅的,控制不住的呼吸声。

    “五郎,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糊涂。尚未娶妻,先纳姬妾,这也就罢了,她还是崔有期安排的人,还是个庶人下流。”再开口时,戴怀芹也带了哭腔,“她的孩子要是生下来,那就是你的长子,你还怎么议婚?还怎么同县主娘子结亲?有个庶长子在前,日后你的妻子如何做人,又该如何抚养你真正的嗣子!你如今也看到了,那个孟……孟柔,她根本就是来害你的,你……”

    “大郎也是庶子。”江府的大郎,夭折早逝的长子江锦,正是戴怀芹亲生,他也是庶长子。

    提起去世的长子,戴怀芹眼泪立刻掉下来:“这怎么能一样?我怎么能同她一样?我是……”

    “阿姨自然不一样。”江铣道,“因为原本,江府的主母应当是你,对吗?”

    齐国公江府原是军功封爵,世代习武从军,先老国公江源离世前,亦是当朝名将。老国公与夫人鹣鲽情深,夫人在世时不曾纳妾,在夫人离世后,也未再续弦,只一心一意教导独子江丹。江丹天资聪颖,年少成名,若是没有意外,也当能有一番作为,可惜的是,未满十三岁就早早去世。

    江丹是江源唯一的儿子,独子去后,江源一蹶不振,再加上旧年在战场上积存的暗伤一并发作起来,短短一月就病入膏肓。齐国公是倒了,可齐国公府不能倒,兰陵江氏的族老日夜兼程赶上长安,没费什么功夫就说动江源收养旁亲子弟为嗣子。

    在众多候选者中,唯有堂侄江恒血缘最近,年岁也最合适。但江恒亦是家中独子,古往今来,从没有独子出嗣的道理,若是江恒出嗣,绝嗣的岂不就成了他的亲生父亲?

    可到最后,江恒还是过继到了江源膝下,成了齐国公府的嗣子。

    清河崔氏与江府原有婚约,只是原本定下的是江丹,如今江丹死了,齐国公府的嗣子换了个人,婚约也就换成江恒履行。江源病得快要死了,为着冲喜,也为着避开孝期,过继之礼刚行完,便是江、崔两姓联姻。新嫁娘上百台的嫁妆堵得坊道水泄不通,人人都争着抢着抓花钱,哪有人还记得,江恒亲生的高堂姓甚名谁。

    更没有人知道,江恒原本订过一门亲,只是在出嗣之前就毁约了。

    那个未曾过门就下堂的未婚妻,正是谯郡戴氏嫡女,戴怀芹。

    埋藏多年的心头隐恨,

    多年胸中不平,多年筹谋算计被人骤然点破,戴怀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往门外看去。幸而江铣自请出族一事事关重大,外头的人只是把守,并不敢探听。

    “五郎,你……你说的什么糊涂话,阿娘怎么会……”戴怀芹盯着儿子,不认识他似的,目光极为陌生。

    崔有期是五姓七望出身,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她虽然嫁入江府做夫人,但打从骨子里瞧不起抛弃生父出嗣也要做国公的江恒,更瞧不起戴怀芹这个宁可做妾也要挤进江府的贱妾。

    妾通卖买,生下的庶子也只能认正妻做母亲,就算再出息,就算得了诰命,该受封的也是他正经母亲。至于妾?妾不是庶子的阿娘,只是阿姨而已。

    可江铣也曾唤过她阿娘。在戴怀芹的记忆中,小小的江铣没有膝盖高,才扶床学步,就知道跌跌撞撞地来牵她的衣角,软软糯糯地喊她“阿娘”。

    是什么时候改了口?是……

    “阿姨进府不过半年就生下大郎,大郎是庶长子,阿姨又与父亲有旧约。即便父亲轻诺毁约,但因为这份旧日婚约,阿姨便觉得,有朝一日也能使庶子袭爵。可是大郎死了。”

    江锦是戴怀芹头生的儿子,又是早于江谦落地的庶长子,谯郡戴氏虽然没落,但终究是一地豪族,戴怀芹拼着不要名声也挤进齐国公府,自然不是毫无想望。

    况且江锦那样聪慧。想到早早去世的孩子,巨大的痛苦漫上戴怀芹心间。江锦天生聪慧,五岁能诵,七岁能文,在他的对比下,江谦几乎是个痴儿,江恒无数次私下谈到过,等到江锦中举任官,或许能请陛下恩典,立江锦为嗣子,而非江谦。

    可江锦没能顺利长大,她分明那样精心照料,精心呵护,一刻不敢离开视线,可江锦还是死了。未满十三就死了。

    大郎出殡的那一日,戴怀芹几乎哭尽了所有眼泪,回过头,向来被忽视的幼子江铣,跪在身后泣不成声。

    论资质,江铣远不及江锦,论地位,他不占长也不占嫡。可他是戴怀芹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了。

    于是一月之后,戴怀芹声泪俱下,逼着江铣弃武从文,同他兄长一般走科考的老路。江铣也的确争气,不但一举得中,还被点为探花郎,有了那样好的姻缘。

    可是后来……

    “阿姨来了麟游县,十二郎怎么办?”

    江铣冷不丁发问,问得戴怀芹措手不及,她直觉这是个极重要的问题,可她根本来不及好好想答案。

    只支吾着道:“十二郎有傅母在家照料,暂时无碍。”又流着泪发劝,“五郎……你……”

    江铣瞥见她衣袖上的墨点,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没再追问,深吸一口气打断她。

    “阿娘,”听见这一声唤,戴怀芹猛然想起来,自江铣弃武从文那一日起,江铣就再没唤过她阿娘。

    “我已决意出族,族谱除名之后,我便不再是江家子。阿娘若是与我一同离开,儿子会尽心尽力奉养您。但若是您要留在江府……”江铣道,“此后你我母子亲缘,就此断绝。”

    第83章 第83章还骨血

    戴怀芹愕然。

    “你是我亲生的儿子,是从我身上掉出来的一块肉,怎么可能断绝亲缘?!”想到他正闹着要出族,又语气一缓,“……事情还没到这地步,你父亲说的那都是气话,况且你圣眷正浓,你看,崔有期有心算计你,闹到圣上面前,那不也是没成么……只要你服个软,你父亲就算看在陛下的份上——”

    一连串未尽的话语,在江铣的视线下戛然而止。

    江铣说,他是决意出族,没有再可转圜之地。他想要出族,总能逼得江恒不得不答应。

    戴怀芹悚然一惊:“就、就为了那个庶人……你要抛下江家,要、要抛下我?我是你的生身母亲!”

    可戴怀芹害死他亲生血脉,下药拖死孟柔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是他生身母亲。

    江铣问了最后一遍。

    “阿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走?走去哪,去麟游,去长安?一个庶人,一个没有家族荫护,没有亲友尊长庇护,背宗弃家,无根无源,遭人唾弃的庶人,究竟能去哪?

    戴怀芹看向江铣的眼神几乎带着恐惧,这里是江恒的书房,地砖是特制的防火砖,一块能抵上千金,紫檀的桌案,湖州的笔,鲛人织造的软罗纱,在这里不过是糊窗用的。

    江铣生在这样的地方,长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要抛下这一切去做个无名无氏的庶人——

    他当真是疯了。

    戴怀芹没有回答,江铣便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实则这答案也在意料之中。

    江铣哂笑:“你害死我的孩子,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这也是个不需回答的问题。

    ……

    虽然江恒有心拖延,可江铣到底是留不住了——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兰陵老家的族老们竟日夜兼程赶到了麟游县。

    算算时日,竟是江铣出事的当日,族老们便已然收到了消息。崔有期正在江府别业,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到兰陵老家的,简直一目了然。

    戴怀芹苦劝无果,江铣态度坚决,再有族老们声色俱厉地要江恒除恶务尽,事已至此,江铣终于是留不住了。

    别业大门敞开,六位族老齐齐坐在堂上,就连家主江恒也只能屈居末位。江铣仍旧穿着那身烂衣衫,被小厮们架上堂前时,脸色白如金纸,仿佛下一瞬就要晕厥。

    可当荆棍抽到背上时,他却挺直了脊梁,没有一瞬退缩。

    “悖逆祖宗,忤逆父母。不敬不孝,是不是你!”

    “是。”

    “士庶通婚,玷辱门庭,良贱相婚,有违律法。不忠不信,是不是你!”

    “是。”

    “为人臣,无才无德,为人子,弃义离亲,为人兄弟,苗而不秀,不足为训。”族老的拐杖重重敲击地面,“既然知错,可会悔改?”

    荆条抽在身上的那一瞬,全身肌肉也跟着绷紧,伤处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战栗,还没忍过这阵疼,下一道刑罚如期而至。江铣浑身都被血水、汗水打湿透了,大颗大颗混着红丝的水珠顺着发丝低落下来,击打在地面上,散成一团水花。

    足足三十棍,肋骨似乎断了,肩骨也应当折了,江铣紧紧闭着眼,咬紧牙关,腮骨突起。

    开口却是:“不悔!”

    怙恶不悛,顽固不化,既然不肯悔改,自然就该出族了。

    族老长叹一口气,微微抬手,四周仆从簇拥上前来,剥去江铣衣衫,扯去他的鞋靴,拔去他束发玉簪,让他同罪人一般被发跣足,又有人捧来香案供炉,笔墨纸砚。江氏列祖列宗都在长安国公府内院,情况紧急,来不及在祖宗牌位面前清算,只能以三柱清香为媒,请天地神明都来做个见证。

    再有沉甸甸一大本族谱,业已翻到正业。江氏子铣,行第五,字晦明,政启十七年中举为探花郎,武功四年征东突厥擒可汗有功,升右卫中郎将。

    余下的事还没来得及抄记上去,族老便提起朱笔,将江铣二字,连带他的所有事迹一笔勾去。

    自此,兰陵江氏再无此人。

    “今逐尔出族,戒之慎之,好自为之。”

    族老们远在兰陵都能及时赶到,麟游县百姓们更是消息灵通,一大早,别业门前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众人摩肩擦踵,从清晨直等到烈日高照,终于看见一个散着头发,光着脚,浑身伤痕的人蹒跚走出来。

    “他就是那位大将军?茶博士说他有九尺高,力大如牛,身如重山……这怎么……”

    “浑身都是伤,又这样瘦弱,倒同那些打马过街的少年没什么区别。”

    “他出来了,这就是被出族了……他还是大将军吗?”

    “去去去!都一边去!国公府邸门前怎可如此放肆!”松烟抱着披风匆匆赶来,一边呵斥着围观者,一边抖开斗篷遮住江铣头脸。

    五郎生来尊贵,年少成名,向来心高气傲,平日受了再重的伤也不肯轻易表露颓色,怎可这样轻易被人看来看去,议论不休。

    可他的驱赶不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倒招惹来进一步的羞辱。“啪”地一声响,不知是谁掷来一枚鸡蛋,砸在两人身前碎裂了。

    “不忠不孝的东西,还有脸苟活于世,呸!”

    这仿佛是一声号令,人群中又有许多人扔来杂乱的东西,烂菜叶,烂泥巴,还有路边随手捡来的碎石块,只要能发泄厌憎之情,都只管往江铣身上扔去。群情激奋之下,松烟自顾都不暇,又哪里能护得住江铣。幸而很快有披甲武侯赶来。

    “国公府邸门前,何人在此喧哗!”

    周围百姓止了声,前头的人想走,又被后头的人堵在巷道中,一时竟是动弹不得,松烟瞅准机会,连忙扶着江铣悄悄离开。

    江铣已经出族,江府别业,江府的所有产业,已再无他容身之地。幸而江铣早早在麟游县置了另一处院子,原是为了安放孟柔,如今看来,倒像是有先见之明。

    院子里住着的是庶人,院门也十分简朴,跨过门槛绕过照壁之后,才能看见连绵不尽的亭台楼阁,如画一般的小桥流水,还有无处不在的丫鬟仆妇。

    江铣伤势颇重,能够强撑着走回来属实不易,见到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下一松,竟是瞬间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松烟捞不住他,连忙招呼众人:“死了吗?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搀扶五、五郎。”

    江铣被出族,原先的行第就同他再没什么干系了,兰陵江氏自他以下的弟妹都会重新序齿排行,七娘会变成六娘,十二郎也会变成十一郎。

    院中的人,也不当再称江铣为五郎,而该改口叫郎主了。

    想到这里,松烟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亭台楼阁的维护需要钱,水道疏通也要钱,豢养这样多的仆婢,每日也都开销不小,如今江铣已经被赶出江府,虽说原先置办院落,购买仆婢,外加每日管理院子的开销都是从江铣私库中出的,同江府原就没什么关系,但出族之人,按律是不能任官的。

    不能任官,别说接下来进项没有着落,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没有官身庇护,也难保不被人盯上。

    偌大的一个院落,院落中这样多的人,往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松烟也算是这院子里的管家,知道这院子如今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盛着满腹心事,但瞧瞧江铣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身的模样,终究是将话咽回肚子里。

    众人抬着江铣回到后院,乌泱泱一群人,惊动了原本坐在窗边看书的林寓娘,她趿拉着鞋皱眉看众人把江铣搬进屋里,又看着他们笨手笨脚地将人抬起来,置放到床榻上。

    揭开披风之后,浓烈的血腥气直直冲出来,缠着纱布的光裸身躯上,满满当当都是伤痕,杖责,鞭打,还有临行前,林寓娘用发簪在上头戳出来的一个洞——或许因为被纱布绑缚得太久,竟是江铣身上唯一没在渗血的伤口。

    那日她离开万年殿,被内官亲自送回这里后,就再没见过江铣,可如今也不过才短短几日。

    江铣竟然受了那么多的伤。

    面色青白,下唇被咬出深刻的痕迹,只一双眼眸璀璨如星子。

    倒有些像当日在安宁县时,她初嫁给他时看见的模样。

    仆从们打水的打水,扯纱布的扯纱布,忙活得脚不着地,可江铣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阿孟……”

    林寓娘厌恶地皱起眉:“我不是什么阿孟。”

    江铣像是被谁迎头一棍,张了张嘴,本就灰败的脸色更加惨淡下去。

    顿了顿,却又重新挑起笑容。

    “孟……孟柔,不,林寓娘。”江铣默念着这个名字,笑容里甚至带着点谄媚与讨好,“寓娘,我今日已经出族,与江府再无关系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回应。

    江铣却没有气馁,自顾自地开口:“……我知道你生气,你气我自作主张,逼着你与何氏和孟壮断绝关系,又将你落入奴籍……可你也看到了,要将你卖成奴婢的并不是我,而是他们,至于你身上的奴籍,我原打算等事了之后就将你放良,只是你那时候……”

    只是孟柔等不及他的放良文书就逃跑了,甚至让人以为她死在了城门口。

    “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只想着事以密成,未做成前,不敢提前对你说明详细……”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江铣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有些僵硬,“你说的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崔有期利用你,江婉、郑瑛肆意羞辱你,我阿姨……戴怀芹害死你我的孩子。江府害得你我变成这样,我现在也已经和他们断绝关系,再不是江家人了。

    “阿孟……”终究还是忍不住唤回她本名,江铣到底有多忐忑,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我和你一样,也同他们断绝关系了。你可以原……”

    林寓娘打断他:“出不出族是你自己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神色漠然,语气也十足生冷,江铣心中越发慌乱,推开正在往他身上倒药粉的松烟,攀着床柱问:“怎么和你没有干系?你,我……我如今已经出族,不再受家族桎梏,我可以……”

    对上林寓娘冷若冰霜的目光,江铣通体冰凉。

    “阿孟,我……”

    外头又是一阵嘈杂声响,似是有谁在叫门,林寓娘对江铣原就兴致缺缺,不过是因他受伤,多看两眼罢了,见众人都忙着照顾江铣,打了声招呼便往外走。

    院外挤挤攘攘站了一大堆人,为首那人穿紫色官袍,戴梁冠,一副内官打扮,手上还托着个木匣,同那日来传旨让她进宫的内官一个模样。

    皇帝金口玉言,林寓娘身上的案情已经了结,她不过是一个庶人,皇帝没有原因要再召见她一回。是来给江铣传旨的?

    方才听江铣说,他已经出族,已经和江家人断绝关系,还有……

    想到江铣的未尽之言,林寓娘眉心一跳,摇摇头,上前行礼,问他前来有何要事。

    内官带来的却是一个好消息。

    “林寓娘,你既已落籍在江城,没有因由,没有过所,为何在麟游县滞留不去。”内官抬高木匣,“奉晋阳公主谕令,命你即日持过所离开麟游,不得有违。”

    第84章 第84章不复还

    这是晋阳公主的命令。

    没头没尾的,晋阳公主为何让她离开麟游?内官态度如此温和,不像是驱逐,倒像是要送她回江城去。

    林寓娘瞬间想到了老师,晋阳公主的决定,和楚鹤有关吗?

    她看向内官手中捧着的小木匣,忍不住问道:“这是过所?公主给我的?”

    “是。”内官拨开匣盖,里头正躺着张文书,上头加盖了朱红官印,“娘子出门时仓促,恐怕没有过所,公主宽宥,特地命人为您准备好。”

    她哪里是出门仓促,她根本就是被强行掳来麟游的,江铣根本没给她准备行装的时间,成箱的医书放在竹下县的屋子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何况她原先的过所已经烧毁,后来又是忙着落籍又是忙着筹备婚事,既然不出门,何必又去费功夫办。

    林寓娘是被江铣突然带离江城的,没有过所,她也根本不可能离开麟游。

    也是因为这个,她才在这里等了江铣这么久。

    却等来一个出了族,浑身是伤,鲜血淋漓的江铣。

    林寓娘盯着那封过所好一会儿,接过来正要展开,却被身后伸出来一只手迅速抽去。

    来者自然是江铣:“多谢晋阳公主美意,只是此为江某家事,当不劳公主费心。”

    江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站在门边看了多久,方才被人抬上床榻时,看着就剩下一口气了,现下包扎好伤口,除了面色略显苍白,竟看不出丝毫受过伤的端倪。

    他身穿素衣,手持竹杖站在林寓娘身后,姿态甚至算得上闲适:“不知公主还有何降示?若是说完了,还请…

    …”

    这就是要送客了。

    “什么家事,我不是你的奴仆,也不是什么逃奴。这是我的过所,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极迅速地将过所抢回来,或许是因为受了伤,江铣没设防,竟当真让她抢了过去,过所落到手里,林寓娘反而一愣。

    “你想要?”江铣勾了勾唇角,那副神情,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了然,“公主的东西你都敢要?阿孟,你是当真不记教训。”

    “多谢大将军教诲,”林寓娘随口道,“断指以存腕,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江铣面色不大好看,但林寓娘没看他,只低头拆开文书。

    正如江铣所言,晋阳公主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过所确实是过所,过所所属的也确实是江城竹下县的林寓娘,只是在麟游县衙官印之下还写着一行小字,后头跟着一枚没见过的朱印。

    林寓娘扫了一眼,指着那行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回娘子的话,娘子原是并州人,而后又迁籍到了江城,没有事由没有过所,原本不该到这麟游县里来。”内官躬身行礼,“有人说:娘子不属于长安,也不属于麟游。公主深以为然,既如此,娘子离开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过所上的朱印正是驱逐的意思,林寓娘没有过错,不曾犯法,这种印鉴印在过所上,原本十分荒诞,但既然是公主的命令,底下官员们也只是照做而已。

    林寓娘没有犹豫:“是现在就要走吗?”

    “还没日落,有的是时间,娘子可以尽快收拾行装。”

    这就是要她天黑之前出城。

    行装是早就收拾好的,林寓娘日日都想着离开,早把包袱收拾好了藏在床底下,听他这么说,转头就要回去拿行李,却又被江铣拉住。

    林寓娘攥紧了过所,皱眉:“是公主要我走,你还有什么可说?”

    晋阳公主毕竟是皇帝亲女,当日江铣恨极楚鹤,却因为公主而不得不留下他一条命。公主是君,江铣是臣,如今公主要赶她出麟游,难道江铣还能违抗上命吗?

    “我不说,难道等着看你去死吗!”

    过所上的那句话,江铣方才也瞥见了:“林女殿前无礼,触怒贵人,责令速返原籍,不得再入京畿各县。”晋阳公主或许想得简单,只是想要让林寓娘离开麟游,可是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庶人,没有背景,没有族人,也没有犯事,却平白无故在过所上落下这句话,查验的差役会怎么想,县衙的人又会怎么想?

    况且江城这样远,林寓娘就算拿着过所,一夜之间也飞不到江城去。公主不让她靠近京畿各县,这个命令何时生效,又何日生效,若是已经生效,她拿着过所出了城,可能通过下一道城关?落脚住店时差役可会放行,店主又可会允准?

    处处都是陷阱,处处都是死地,稍一细想就能发现不对。可林寓娘却全然不管,拿着过所便想走。

    可她不管,江铣却得管,扣着人,仔仔细细将其中道理说分明,又对松烟道:“封锁院门,送客。”

    松烟带着小厮正要动作,可内官带来的武侯们就挡在院门前,也不动手,就生生拦着不让关门。

    江铣蹙眉,内官却躬身道:“大将军,下官奉公主之命,有公务在身,还请见谅。”

    实则早前江府的事已然传遍全县,所有人都知道江铣已经出族。出族之人,按律不得任官,只是免官的圣旨还没正式下发,这才尊称他一声大将军。

    就算现在没免官,但也就剩两三日的功夫了。比起江铣,内官终究更惧怕晋阳公主,顶着重重压力向林寓娘开口:“林娘子,公主许诺,若是您决定离开,会有专人护送您平安回到竹下县旧居……”

    “我现在就走。”林寓娘立时道。

    “阿孟,你……她打过你,当时在江城,她甚至想过要杀你,你为什么……”江铣难以置信,眼见着林寓娘连行装也不打算收拾,抬脚就要往外去,连忙挡在她身前。

    “阿孟,为什么!”

    话音刚落,江铣心里却已然得到了答案。

    断指存腕,害之中取小也。她是明知道登上那辆马车或许是万劫不复,也不肯再待在他身边。

    她就这么想走。

    江铣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林寓娘以为他就要生气了,禁锢住她的大掌也确实加重了力道,可转瞬之间,江铣的眼神却又柔和下来。

    “阿孟,我知道你生气,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或许还有很多误会。可是那些我都可以解释,阿孟,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不是要当我的妻子?我现在已经出族,不用再受家族制约,什么士庶不婚,良贱不婚,都不必理会,我可以娶你了,以后再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对,对了,你不是很喜欢黄金吗?这些年的俸禄,赏赐,我都给你留着的,还有那些首饰,你要是不喜欢,我去让人换了样式再打了送过来。你、你放心,我虽然不再是江家人,但我的……”

    “你说的这些,同我到底有什么干系?”林寓娘强忍着不耐烦,一字一句重申,“我不是什么阿孟,我早不是孟柔了。”

    江铣像是个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孩子,连连点头:“对,对。寓娘,你……我知道你恨我让你与血亲分离,但你也看到了,他们根本不配。我……我如今也已经出族离家,孑然一身。”他小心翼翼道,“寓娘,你别再恨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江铣,你不觉得你自己很无耻吗?”林寓娘却再也听不下去,奋力将他推开,“别再说这些恶心的话,你要买谁做奴婢,要卖谁,要把谁放良,全都与我无关。你要出族,要离家,要断绝亲缘,也都是你自己的决定,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我,”江铣懵了,“我都是为了你……”

    “你有问过我吗?”林寓娘怒道,“我需要你做这些吗?你做这些,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意思,也从来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

    是,没有错,林寓娘知道,让她落入奴籍的不是江铣,而是何氏与孟壮。经过那场朝堂公审之后,她分明知道,自己沦为奴籍这件事,她该怨怪阿娘,怨怪阿弟,甚至怨怪崔有期,怎么着也不该怨怪江铣。

    他多尽力啊。先是当着她的面揭穿何氏真面目,强逼着她同卖女牟利的生母断绝关系,又提前在官衙将她落为奴籍,免去何氏卖女的后顾之忧,让她不至于成为真正的奴婢,受尽磋磨与折辱。

    江铣甚至还想着要将她放良呢,因为奴婢放良也止听为妾,她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当他的妻子,所以江铣甚至认下了那封婚书——若是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没有撇清干系,她或许,当真会成为江铣的妻子。

    他甚至不必自请出族,也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她为妻。

    可是……

    眼前人有着熟悉的五官,熟悉的样貌,穿着素衣,杵着竹杖时的江铣,同当年在安宁县时的江五简直一模一样。那时候江铣的伤才刚恢复,尚且不能走远路,每次她回家时,江铣总是会撑着竹杖站在门口等她回来,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可是现在看见江铣苍白的脸,看见他撑着的竹杖,林寓娘

    只能想到当日在官道上,楚鹤是如何被绑在马车后头,生生被拖拽得皮肉绽开。

    林寓娘胸膛重重起伏,突然一脚踢开那竹杖。

    “孟、林娘子你怎么能……”松烟被人拦在院门口,一时挤不进来,惶急嚷道,“五郎!”

    江铣已然栽倒在地上。

    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摔倒,用手勉强支撑起身体,双腿却孱弱得使不上任何力气。江铣是惯常出征,惯常受伤的,拘在江家别业这么久,折磨他最深的不是饥饿,不是杖刑,更不是鞭打,反倒是连续几日的罚跪,牵动了他的旧伤。

    是他受过伤,又被孟柔治好了的双腿。

    从前的孟柔,一见他摔倒便急匆匆地扑过来嘘寒问暖,可现在的林寓娘,却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当然不会搀扶他。

    “你说你爱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你在梦中呓语旁人姓名,是你动弹不得,不得不攀着我这块浮木求我救命,求我为你治伤,还是从你在婚书上签下江五开始?”

    江铣浑身一震:“阿孟,那是……”

    那是什么呢?孟柔不知道她是被人利用害他的刀,不知道她是崔有期花二两黄金买来泼在他身上的泥点子,她什么也不知道,只当自己是给军户江五冲喜的妻,一开始想着给他治好伤后就和离,交心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当他的妻子。

    孟柔什么都不知道,他却什么都知道。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动了情,交了心,越界的那个人,分明就是江铣。

    可最后在婚书上签下“江五”的,也是江铣。

    江铣绞尽脑汁地想要解释,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借口和理由,却先看见了林寓娘腮边落下的泪痕。

    “何氏是生我的阿娘,她给了我这条命,对我又有养育之恩,我阿爹又病了,我天生欠他们的,就算被卖了,也算是还债,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可是这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身为孟柔,身为父母的血脉,她天生就欠着父母的债,何氏要卖她,她也只有用一身血肉偿还而已。何氏所为是天经地义,她不敢怨,也不能怨。

    可是,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江铣,她不欠他。

    “你非逼着我同他们撕破脸,非逼着我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从来也不在乎我愿不愿意。你与你的家人决裂,也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从来也同我没有干系。

    “你什么也不说,从来也不解释,不过是因为觉得我不配。因为我是个庶人,是个奴婢,我愚钝,我轻信,你笃定我想不清楚,不能理解,做不了决断,所以从来也不肯让我决断。”林寓娘的眼泪如断线珠串一样落下来,但不管情绪再怎么激动,她的声音仍然清晰平稳,“可是做你的妻子,是我自己决定的。”

    二两黄金卖了身,又或是冲喜,的确是情势所迫。可当日留下照顾江铣,是孟柔自己做出的决定,而后动了心,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也都是她自己决定的。

    孟柔看似软弱轻信,不过是因为她对人充满善意,不过是因为她爱他。后来她决定不要他,于是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江铣猛然反应过来:“阿孟,我知道错了,我,是我不对,我可以改,我都可以改,以后……”

    “没有什么以后。”林寓娘深吸一口气,擦去眼泪,“何氏确实骗了我,害了你,孟壮也确实贪婪无厌,可是他们如今一个成了废人,一个年近半百还要劳累奔波,这难道是他们应当承受的罪过吗?我心生妄想,竟以为自己是你的妻子,或许在你们眼里,这也是贪婪无厌吧。”

    她想起戴怀芹说的,她贪婪无厌,十分令人厌恶,又冲犯贵人名讳,合该改名叫孟厌。

    而今她终于连这个名字也失去了。

    那日在大殿上,皇帝高坐上首,文武百官分列两边,全场唯有他们三个庶人。那些峨冠博带的贵人议论着他们的事,可那些事却根本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一家都这样贪婪,这样令人厌恶。他们确实犯了错,可是罪当如此吗?皇帝分明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可为什么到头来,他们所遭受的却比应当的还要更多?

    不过是因为,他们卷进了崔有期对江铣的一场算计。

    江铣自然是无辜的,那日在朝堂上,林寓娘听得分明,江铣被下狱,被施刑,流落到安宁县,又被迫娶了她一个庶人为妻,全都是崔有期推波助澜,暗中陷害。他应当是无辜的。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以至亲缘断绝,失去一切,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与她而言,这难道又公平吗?

    “不是这样的,阿孟……”

    江铣倒在地上,眼眶已经红了,他甚至落了泪。林寓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江铣。被家族抛弃,身受重伤,不能行走,这样的江铣,同当日在安宁县的江五,似乎没有两样。可即便那时候江五承受着更重的伤,更深刻的疼痛,更残酷的折辱,她也从未见他留过一滴泪。

    更不会这样卑微地,仿佛失去了一切尊荣,只哀切地恳求她:“别走。

    “阿孟,我爱你啊……”

    她知道的。

    虽然她一直否认,一直轻贱他的爱,但她其实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当真爱她,江铣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又怎么可能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们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

    “江铣,”林寓娘轻声道,“我宁可从来不曾认识你。”

    过所已经攥在手里,马车也等在门外,楚鹤交给她的钥匙就收在身上,收拾好的包袱也就不必拿了。林寓娘转身朝门口走去。

    “阿孟,别走……”

    才刚缠好的纱布像是松开了,双腿旧伤复发,已然失去知觉,浑身都在疼,江铣数次想要撑着身体爬起来,拦住孟柔,让她不要走。

    可最后却还是看着她一步步跨过门槛,登上马车。

    “阿孟……”

    江铣死死盯着前方,死死盯着孟柔的背影。

    她一次也没回头。

    第85章 第85章殿中对

    “郎主,您休息的时候,吴丰来过一趟,送了好些东西。小的按您吩咐没敢收,可他放下就跑,小的一时没追上。”松烟把药碗放在桌案上,摸了摸耳垂,“他说,只要郎主还有一日是大将军,他就一日是郎主的副将。”

    江铣似有所动,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却什么也没说。

    吴丰说,只要他一日是大将军,就要做他一日的副将,但若他不是了呢?江铣已经出族,罢官的圣旨最迟不过半月也就该下来,数数日子,也没剩几天了,换作旁人,这时候本该联络一切该联络的关系,最好能够保住官身,官身保不住,也该求个庇护,至少不要丢了这院子里头的山石流水,万贯家财。可江铣却整日躺在床上,不思食水,怠懒治伤,还让松烟发了银子将仆婢全都遣散放良,偌大一个院子,登时变得空空荡荡,满府里只剩下江铣一个主人,也只剩下松烟一个仆从。

    这根本不是长久之相。松烟心里瘆得慌,摸了摸药碗,劝道:“郎主,药快凉了,还是先吃药吧。”

    江铣却道:“松烟,你也走吧。”

    “郎、郎主,千万别赶小的走!”松烟连忙摇头,“小的对郎主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不是要赶你,但我已经出族,自身难保,罢官诏书一下,那些人就会将我生吞活咽,到时候,这院子里的东西全都保不住。”江铣道,“你走吧,这屋子里的金银,院子里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带走,总好过便宜旁人。”

    松烟欲言又止。

    松烟原是江谦院里洒扫的小厮,因为打翻了砚台险些要被赶出去,后来不知怎的,又去五郎院里做了书童,五郎是庶子,庶子的日子不好过,连带着书童的日子也不好过,算起来,挨打受罚的次数竟比做洒扫的时候还要多。直到五郎中举,偏院上下跟着也风光了一阵,但后来,幽王案发,五郎坐罪入狱,家中没人再敢提起他的名字,从前院里服侍的下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大多都不在家里伺候,当年的老人只剩下了松烟一个,但也只在外院马棚里做些喂马、洒扫的活计。直到五郎再回来,松烟面上才有了几分光彩,人前人后称一声“松烟哥哥”,替五郎办成了不少事,也能到这院子里做个体面的管家。

    可如今江铣出族除名,官身即将不保,下头的仆婢也都遣散光了,他这个管家也不得不再做起端茶倒水的活。

    环顾屋里陈设,这是五郎为孟娘子置办的,不惜金银,样样都用最好的,比起江府偏院精心百倍不止,可孟娘子却根本看不上。前几日兵荒马乱的,仆婢们离去时夹带着拿去了一些,剩下的好物件却仍是数量惊人,只消拿上一两件,这辈子吃穿都不愁了。

    何况江铣的意思,分明是要将整座宅院都托付给他。

    松烟犹豫一阵,收回目光。

    “郎主何必如此自弃?五年前流落并州时的光景,可不比现在惨淡百倍?既然当日五郎能够回到长安,回到江府,又何愁不能东

    山再起?”

    江铣抬眼望着房梁,好半晌没回应。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相似的景致有时也会令他恍惚,或许自己原本就只是安宁县的一个小小军户,与长安有关的一切不过都是虚幻梦境,只要醒来,孟柔还会在他身边。可是江铣根本不敢合眼,一闭上眼,孟柔决然离去的背影就又会浮现在眼前。

    松烟说他还能东山再起,可他如今失去爱人,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再起复的必要呢?有时候他也感到惊奇,当日他究竟是怎么从一个躺在床上的废人,一步步走回金銮大殿上去的。

    想着想着,江铣突然想起来。

    最开始他披甲出征上战场,只是想用军功,给孟柔换一支新发簪。

    药放在案上已经凉透了,江铣目光仍是怔怔,松烟知道他是还没想通,又或是根本不愿意想通,又叹一口气,端着药碗出去了。

    没过多久,咣当一声响,松烟沾着一身药汁连滚带爬地跑回来。

    “五郎!内官来了!”松烟两条眉毛拧在一起,不知该喜该忧,“是圣人身边的黄内官,传旨让五郎入宫陛见!”

    ……

    离宫咸亨殿处处精致小巧,远比不上万年殿宽广宏伟,是皇帝日常议政之所。

    江铣被人抬进来,才刚落地,就有好几位医师、医工背着药箱上前,绕成一圈为他检查伤势,处理伤口。皇帝双手背在身后,踏着闲适的步伐走过来,像在看热闹。

    “为了一个庶人,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这就是你想要的?”

    早在两年前,皇帝就知道江铣要迎娶一个庶人为妻。起先是说,那个庶人死了,死得极凄惨,是尸骨无存,只剩下了一坛子骨灰。江铣在吐谷浑一战过后便请求恩旨,说是不求勋爵,不求名声,愿意以所有功绩为她换得一个正妻之位。

    皇帝自然没有答应。圣上赐婚是美事,是锦上添花,可若是违背两家的意愿,那就是施恩反结仇。江铣身为世家子弟,执意要娶一坛子骨灰为妻,显然有违父母之命,皇帝可以下恩旨为一桩婚事添光增色,却不能强逼着兰陵江氏另开墓穴入葬一个庶人,更不能逼着江氏子弟将一个庶人的牌位迎入宗祠,日日顶礼叩拜,香火不断。

    有所为有所不为,皇帝驳回了江铣的请求,将他升任右卫大将军,但没有封他爵等。江铣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希望似的,这两年有战必出,出征必立功,立的还都是遮盖不住的大功绩,终于求得皇帝松了口,许他在晋阳回京之后就下旨赐婚。

    可去了一趟江城,那个庶人却又活了过来,江铣的请求也就改称要娶一个活着的庶人为妻。

    这可就更难办了,牌位挪进宗祠不要紧,毕竟江铣还能再娶,可硬是把一个庶人塞给国公之子,当朝三品武官为正妻,不单是江铣,就连皇帝本人都会受到御史弹劾。这个庶人也的确麻烦,一会儿要医工一会儿要御膳,最后还闹上廷议,牵涉什么谋反大案。

    最后还拍拍屁股,走得干净利落。

    “礼记言:礼尚往来。”皇帝揶揄,“爱卿下次准备聘礼之前,该记得先问问那人愿不愿嫁。”

    医官们处理好伤口就退下去,江铣重新上过一轮药,缠上纱布,面色反倒更加苍白,还泛着一层不详的灰。

    做这样多的事情,只为了迎娶一个庶人为妻。但事以密成,言以泄败,终究还是没能成。

    江铣就着这个姿势朝皇帝一礼:“陛下有召,不知所为何事?”

    还是那个臭脾气,任打任骂都不还口,但要是提到他那个“内人”,立马给你顶回来。

    皇帝轻哼一声,也论归正事。

    “你那个父亲,江国公,昨日上表说明你已经出族,按律该罢免官职。”江铣已经出族,按律不能继续任官,江恒上表是情理之中,中书省效率奇高,一日之内就拟定敕书送上御案,只等皇帝画敕就能下发吏部,“但在免官之前,还有一事需得听听爱卿见解。”

    言下之意,江铣完成奏对之后,该如何处置还是如何处置。

    皇帝要问的事,江铣其实也很清楚,正是朝中商议将近一月的大事——公主和亲。

    事情的由来,还能追溯到将近一年之前。吐蕃新任赞普接连几次遣使入长安求娶公主,皆被大秦拒绝。自汉以来,中原发嫁公主和亲从来都是委曲求全,明面上是两国联姻,永结为好,实则不过是以送嫁之命行贿和之实,大秦兵强马壮,武德充沛,又不是打不起、打不赢,为什么要嫁公主。赞普求亲失败,却十分愤怒,不但因此大举进攻吐谷浑,甚至逼近松州剑指长安,扬言若是不肯和亲,必要诛灭大秦。

    先是请婚,后又进犯挑衅,皇帝震怒,派遣裴方正领军还击,不过十日就将吐蕃大军赶出边境。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可谁知吐蕃竟是诚意求娶,赞普战败,反倒固请公主出降,再次派遣使臣携聘金入京请婚,说就算不是皇帝亲女,宗室女也好,总之一定要当上这个驸马都尉。

    皇帝简直哭笑不得,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应下这门婚事。

    公主和亲,已经定下裴方正为主使,长孙乾达为副使送嫁,但就在这节骨眼,焉耆国王却亲入京城面圣求援。高昌国地处西境商路要道,频频阻塞大秦西境往来商路,劫掠商旅,骚扰周边小国,焉耆正是饱受欺凌的小国之一。

    焉耆是大秦藩属,国王亲至求援,朝廷怎么也该给出回应,长孙乾达当即自请带一万兵马前去声讨高昌王庭,并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提高昌国王人头上殿。

    皇帝却犹豫不决,问江铣怎么看。

    江铣蹙眉,忍着浑身疼痛躬身行礼:“万万不可,要征高昌至少需要二十万兵马,且需裴将军亲自领兵。至于送嫁公主,长孙小郎身份高贵,倒不如以他为正使,再令外择选副使从旁协助。”

    “高昌国民不过三万余人,你竟要用二十万人?二十万兵马,算上辎重,行军少说也要五个月。”皇帝眼中泛起笑意,却故意露出惊疑的神色,“爱卿是为了报复乾达,才这样蓄意漫天要价?!”

    江铣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江恒是当朝一品齐国公,即便是在麟游的别业,也是门庭高大,有重重护卫把守,若不是背后有人指使,麟游县内的百姓怎么敢在门前闹事。况且那些“百姓”,扔鸡蛋的扔鸡蛋,扔菜叶子的扔菜叶子,他们没有过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能喝凉水充饥的日子,又怎么会知道对于真正的百姓而言,一枚鸡蛋究竟意味着什么。

    崔有期虽然是崔氏嫡女,但毕竟已经外嫁,她要戕害庶子,又要在殿前闹事,崔氏这样的百年大族,就算再护短也不会这样放纵她。能够拔掉孟壮的舌头,剪断他的手指,让他不能说话不能写字,又让他无声无息地阑入御在所,再打通层层关节,让此事最终闹上御前的,只能是别的,比她更能说得上话,又更有理由这样做的人。

    是长孙氏,长孙镜,长孙乾达,又或是长孙越本人。

    江铣自回京之后,日日戴着那块羊脂白玉招摇过市,引得京中议论纷纷,可私底下,不但不早早上门提亲,反倒和一个庶人勾勾缠缠,夹杂不清。长孙氏的女儿多金贵,声名清誉多要紧,哪里容得他这样放肆。

    孟壮阑入御在所,刘静当堂状告江铣谋反,声势闹得这样浩大,可有嫌疑的是孟壮,孟柔也终究不是江铣的妻子,只要江铣否认

    一切,撇清与他们三人的所有关系,就能轻轻巧巧的脱身。一个战功赫赫的世家之子,当朝大将军,和三个曾有劣迹,可以被任意买卖的庶人,孰轻孰重,人心的偏向,几乎是一目了然。崔有期恨他入骨,若是她做局,又怎会让他能够这样轻易脱身。

    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幕后之人,不想让江铣死。他们要的是他听话。

    控告他谋反的刘静,因为是门下拾遗,有建言讽喻之责,最终只是因为失察失职而罢免官职,日后还有机会起用;卢瀚海更不必多说,收集人证物证本就是他该做的,大殿上说的那些话也都是他该说的,挑不出一点错处。至于何氏母子,孟柔说的没错,他们虽然贪婪,但罪不至此,但最后一个断舌断手,一个再无指望,而孟柔本人,由始至终不知情,最是无辜,却被迫更名改姓,亲缘断绝。

    他们三个庶人,被迫身涉其中,承担了这场滔天大案的所有后果。孟氏母子三人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追其根本,其实不过是长孙氏对他的一场敲打而已。

    所有一切都是因江铣而起。怪不得阿孟……不要他。

    江铣挑起唇角,讽刺地笑了笑。长孙氏对他小惩大诫,可他不肯回头,如今自请出族,终于也快是个庶人了。

    他朝皇帝拱了拱手:“小小私事,竟致惊扰圣听,是微臣之过。”

    皇帝听出江铣在上眼药,正要嘲讽,可江铣口风一转,却又说起了正事。

    “高昌土地狭小,全国上下只有三万余人,如此小国,胆敢阻塞商道,挑衅大秦,绝非自恃武力强大。陛下明鉴,高昌势弱,背后却是西突厥,征讨高昌,实则是与高昌背后的西突厥为敌。西突厥实力强劲,兵强马壮,堪比当日东突厥。若是没有把握,绝不可轻易起战。”说完长长一番话,江铣急喘几口气,又道,“公主出降是为永保大秦与吐蕃安宁,是为边境安宁而出使。裴方正曾大败吐蕃于松州,若是让他送嫁,只怕也会引起吐蕃猜测……”

    皇帝打断他:“能够震慑吐蕃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过是觉得长孙乾达无法担此重任,朝中众将,你只信任裴方正。”

    江铣没有否认。

    若是从前,江铣大约还会说些场面话圆过去,可他心里确实就是这样想的。一万兵马征高昌,还要立下军令状,亏长孙乾达想得出,愚钝无知,好大喜功,让他带兵除了丢脸还有什么用?他是长孙越的儿子,金尊玉贵,是千金之子,但他这样任意是为,可曾想过手下府兵也是别人的儿子。

    况且江铣已经与长孙氏撕破了脸——他已经出族离家,孟柔也已经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好婉转的。

    “不错。”江铣道,“能够确保一击制敌,且能震慑西突厥,不至于因敌人反扑而失败的,唯有裴将军一人而已。”

    皇帝冷哼:“还有一个人,你没有算进去。”

    江铣一怔。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谁。

    “陛下何必再拿微臣玩笑,”江铣苦笑道,“臣已经自请出族,无姓无氏,无父无母,不孝不敬,不仁不义。微臣这样的人,只怕再不能为陛下驱策了。”

    “是不能还是不愿?不孝不敬是假,朕看你好逸恶劳才是真。”提到江恒,皇帝又是满脸嫌弃,“你的那个父亲还有脸说你不孝不敬?为了区区一个爵位,连亲生父亲都能抛弃,至今只敢在书房中时时祭奠,他还有脸骂你不孝。”

    皇帝竟然连这都知道。

    江铣不由有些心惊,书房山水画背后藏着的秘密,是他不经意间发现的,只怕连崔有期都不清楚。江恒独子出嗣,让亲生父亲一脉绝嗣,他虽然做的到,却不能不心虚,眼见宗祠之中,亲生父亲被远远排在看不见的地方,自己日日跪拜,日日上香祭奠唤作父亲的却是前任齐国公,自己百年之后,后人唯一能记得的也只有老国公江源。

    于是就将生父牌位藏于书房画幅之后,又屡屡让江铣跪在牌位之前。

    也不知是不是代父受过。

    皇帝竟然连这等密事都知道。稍一思量,江铣背后不由自主地生出冷汗,可随后他又反应过来。他已经出族,和江家再没有任何关系,他什么也没有了,也再没有任官的机会,君恩难测又如何,一切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干系。

    也就起了玩笑的心思,朝皇帝拱拱手道:“陛下圣明。”

    皇帝惊讶地看着他,哈哈大笑。

    “你倒是个妙人。”皇帝想了半晌,又道,“不如这样,朕暂且压下敕命,令你尚主,让你做驸马都尉。想来你父亲领会到朕的意思,也就不好执意让你出族了。到时候你仍旧是江氏子,仍旧是朕的大将军,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你也就能带兵出征了。”

    江铣面露古怪:“谢过陛下厚爱。”

    虽是道谢,却是拒绝的意思。

    “朕的公主你都看不上?罢了,你们这些世家子,确实有些奇怪的毛病。这样吧,既然你与柔娘有旧约,不如朕赐婚,让你与长孙镜择日完婚?”

    堂堂大秦皇帝,此时却像个冰人兴致勃勃地给他拉纤保媒,江铣面色越发古怪,想了想,反应过来:“陛下何必取笑于我。”

    皇帝确实是在开玩笑,可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反倒有些不高兴。

    “天子一言九鼎,怎么算是取笑?”

    “若如此,”江铣却道,“臣唯有抗旨而已。”

    皇帝沉默一会儿,突然问:“就为了那个庶人?”

    “是。”江铣很快回答,“就为了那个庶人。”

    皇帝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长孙镜也就罢了,连朕的公主都比不上她?”

    江铣突兀地笑起来,眉宇间一扫经年沉郁,此刻的他,不像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几擒国主的大将军,也不再像朝堂上从来沉默寡言,慎之又慎的高位武将。皇帝的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骤然破开了阻碍在眼前的层层坚冰,打碎了他遮蔽眼目的那片树叶。

    是,谁也比不上,长孙镜比不上,公主比不上,驸马都尉、高官厚禄,全都比不上。

    “微臣谢过陛下垂爱。”皇帝半真半假地要给他赐婚,但江铣却不敢轻忽,认认真真地回绝了,“微臣尚未婚娶,阿孟已然瞧不上我,若当真另娶,或是尚主,只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下臣一眼。”

    说到此处,才刚扬起的眉眼又变得有些沉寂。皇帝的声音略带着嘲讽,说出了他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难道她现在还能瞧得上你?”

    皇帝连江府山水画后的秘密都清楚,自然也知道那日,林寓娘是如何抛下江铣决然而去的。

    “算算时日,她也快到邓州了。”

    从长安到江城的路,江铣曾经走过一回,邓州是南下江城的必经之路,他自然也去过。邓州,距离江城还有一段距离,但离开麟游已经足够远,远到他要靠旁人的推测才能得知她的消息。

    孟柔既然决定离开,自然就不会再回来。江铣想着那日她离开前的话,字字锥心,字字刻骨,字字带着血,但比起那些尖锐的话,更让他痛苦的是,她不要他。

    “就算她看不上我,我也想要瞧得上自己。”江铣只道。

    他对不起孟柔这样多,害了孟柔这样多,若是转身再去迎娶旁人,就连他自己也成了个笑话。

    皇帝惊异中带着点嫌弃:“不过是一个庶人……”

    “回禀陛下,她确实是一个庶人。”

    江铣打断了皇帝,这番举动,堪称大逆不道,就连皇帝身后的内官也露出几分惊讶。但打断皇帝之后,江铣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也不知该如何描述孟柔。说她是他的妻子?孟柔曾经非常想要做他的妻子,可等他亲手捧着这个名头到她跟前时,她却不屑一顾,若是被她知道,只怕会生气。说她是他的心上人?孟柔若是听见了,恐怕也只会嗤笑一声,再用冷漠的眼神鄙夷地看着他。

    那日孟柔离去前说,她宁愿从来不曾见过他。

    江铣苦笑着低下头。

    他以后,只怕再也见不着她了。

    罢免

    的敕令马上就要下发,今日面圣,分明是江铣起复的最后一丝希望,可他却屡次顶撞皇帝,屡次拒绝圣意,还敢打断皇帝的话。

    仿佛当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江铣安安静静地等候发落,没有反悔,没有求情,更没有收回说过的话。

    等了半晌,却听见皇帝开口。

    “制诏:江铣夙彰诚节,久立茂勋,忠绩既宣,宜加宠昵。可赐姓嬴氏,上籍宗正,封上柱国,徐国公,食千户。”

    “陛下……?!”

    江铣惊愕地抬起头,不单是他,就连身旁的内官,垂帘后的史官和翰林待诏也是一惊,但短暂的惊愕过后,史官书记不停,待诏匆匆落笔,墨痕尚未干透,内官便捧着诏书小跑着往都堂赶去,要在下衙之前让吏部处理了。

    “朝廷还指望你领兵,总不好叫你白衣效力,况且孟氏一案,错不在你。”皇帝冷笑,“朕这些年确实太宽和了,放纵得他们在朕眼皮子底下都敢颠倒黑白,陷害忠良。”

    朝堂上政见不合时常事,武将火气重,文臣习六艺,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朝会之上逞凶斗狠,撸起袖子就要打人的也不是没有。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臣子之间再如何倾轧,也不该僭越犯上。孟壮一个四肢不全的废人,能够来到麟游,能够穿过重重阻碍阑入御在所,这件事又能够捅破天听,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江铣能够看明白,皇帝又不是傻子,自然也都心知肚明。

    孟壮的存在,最大用处就是让江铣同谋反扯上干系,让江铣的所有一切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人审视。孟壮没有刺杀的能力,阑入御在所,实则不会对皇帝的安全产生任何威胁,或许对于幕后之人而言,选择这样一枚棋子,或许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可他们将皇帝列入棋局,产生操控圣意的意图,已然逾越了为臣本分。

    这是欺君。

    转瞬之间,赐姓,封爵,江铣从一个出族离家的弃子,摇身一变竟成了一品国公,能与江恒平起平坐。上籍宗正,就算他被江氏除名也不必被罢官,这或许也是皇帝只赐赏他爵等而没有再封官的原因。

    江铣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又听皇帝温声道:“高昌一战迫在眉睫,军情紧急,爱卿可要好好养伤啊。”

    江铣浑身一震。

    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科考时曾听同窗赞叹,说当今皇帝取士不拘嫡庶,论官不分世家与寒门;离京前朝堂上争论不休的广设太学之议,也不知结果如何了;还有今日,皇帝百般试探,试探的究竟是什么?

    是他对孟柔究竟有几分真心,还是,确认他再无重回江府之意?

    孟柔是无辜卷入了崔有期对江铣的算计,而今江铣,又何尝不是被迫卷入洪流旋涡之中。

    江铣神情复杂,末了自嘲一笑。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臣,嬴铣,”他肃容俯身,以额加手,“谢陛下隆恩。”

    第86章 第86章三年后

    “幽州气候本就干燥,近日又越发炎热,难免略有暑气积弊。观脉象,夫人实则并无旁症,只是因天气变化而引发的一些不适罢了,饮食上再留意清淡些,不过分重荤腥,不过分油腻,也就无碍了。”

    林寓娘把过平安脉,又示范着为刺史夫人按揉一遍穴道,待侍女轻手轻脚地接过手,她也就借用铜盆洗净双手擦干。

    刺史夫人坐在高凳上,舒服得长出一口气,挑起半截眼皮瞧见林寓娘要走,连忙扯住她衣角。

    “林娘子,我上次同你说的,那个……”

    “刺史与夫人年岁正茂,伉俪相合,子嗣不过早晚而已,过于在意,长久郁结于心,反倒有害。”林寓娘一怔,随即了然道,“自然,夫人若是愿意,也可以使用方法从旁协助。在行房之事,夫人可以……”

    刺史夫人年过三十,膝下无子,正是着急的时候,听见她前半句先是心绪一缓,可后头越听却越是面红耳赤,反倒是林寓娘一本正经,好像嘴里说的不是房中术,而是什么金科玉律,再正经不过。

    此处是幽州刺史府邸,算算时日,林寓娘到幽州也已经有大半年了。

    三年前,林寓娘回到江城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回沐春堂取出楚鹤留给她的医书。但沐春堂长久空置,无人照管,正屋房顶破了个大洞也没人修缮,林寓娘回来时正值雨季,雨水滴答滴答顺着断裂的房梁直直往下淌,屋里散发着阵阵霉臭,床榻早就被浸得朽烂,同黄土混在一起成了一片泥泞。

    林寓娘心道不好,慌慌张张张用手帕捂住口鼻,捡了支木棍将面上泥泞挑开,果然从小坑中挖出一大个木箱子,只是泡在泥浆中太久了,上头的黄铜锁一碰就掉,楚鹤给她的那把钥匙,竟是毫无用武之地。幸而楚鹤做事还算细心,匣子里里外外都包着厚厚的油纸,油纸中间还塞了吸潮用的茶叶,虽然最外一层被浸烂了,就连茶叶也不可避免地受潮变了形,但最里头的书卷还是好好的。

    整整三十卷急要方,这是楚鹤的心血,如今全都留给她了。

    林寓娘南下江城时,心里头日日夜夜都惦记着这三十卷医书,可等书卷当真到手上,她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楚鹤受困与晋阳公主,沐春堂破败得不成样子,她孤身一人,过所上还落着一行不许她入赤畿的字样——她连安身立命都做不到,又何谈刻版印书。

    她想起那日婚仪的事,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楚鹤买给她的金发簪,也不知是被老鼠叼去还是被谁捡去了,没能留下来。林寓娘坐在满室狼藉中发了一会儿怔,将医书原样包裹收好,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背着箱笼又出了门。

    起先不拘做什么,帮工也好,帮厨也好,只要能给个地方暂住,能有口吃的,什么活她都能干。后来摸索着找到一家医堂,毛遂自荐要当医工,医堂掌柜倒是认得她,只是她未经考试,不曾入籍,实则算不上正经医工,往前在沐春堂时,楚鹤将她当做个正经医工让她开堂坐诊,这在其它人看来,根本就是荒诞不经。

    医堂原就不缺人,掌柜的看在她能识辨草药的份上勉强收留她,也只肯让她做些洒扫、切药的活计,将她当药童一般使唤,工钱也只有旁人的一半,林寓娘一概忍耐下来。但她毕竟是楚鹤的徒弟,身上背着三十卷急要方,又从不藏私,一来二去的,医堂从上到下都对她有几分另眼相待,遇上女病人时,终于肯让她四诊做参考,到后来,也肯放手让她同其余医工一样出诊,只是仍不许她像其余医工一样开堂坐诊。

    能够有一檐以避风雨,又能治病救人,不至于白费多年所学,这对于林寓娘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的结果。在江城的阵阵荷香中糊糊涂涂过了一二年,她原以为这辈子就要这样过完了,但半年前,掌柜的却突然找到她。

    “幽州刺史尊堂受了腿上,经久不愈,刺史府上医工是我同年,知道我擅长外伤医治,所以举荐了我。”能入刺史府邸为府医,原本是再好不过的前途,掌柜的却面带隐忧,“堂中众人,唯有你潜心医术,可堪托付……我想着,要将这医堂暂时托付于你。”

    林寓娘没立刻应下,只问道:“你去了,令堂怎么办?”

    掌柜的眉心紧锁,神情中更添一层懊悔与苦恼。

    掌柜的母亲年前得了一场重病,后来虽然治好了,却已经大伤元气,损及根本,老人家本就年事已高,被这样易损耗,眼看着就在这几个月了,这事医堂上下人人都知道。母亲沉疴深重,儿子却要在这时候不远千里去医治旁人的母亲,这多可笑。

    可是刺史已经下帖,幽州路远,掌柜的同年不知他家中情形,本是好意举荐,若是不应,只怕连这位同年也会吃挂落,到时候刺史一封文书发往江城,另掌柜的再不能行医,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

    如果我没记错,林娘子也是北方人吧。”掌柜的虚虚望着北方,目光怅然,“幽州这样原,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当真有遇不测,还请娘子代为照看一二,大恩大德,某定当……”

    林寓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幽州这个地方她曾经听人说起过,那是比并州还要更北的地界,她也没有去过。

    她沉吟一会儿仍是没答应,反而道:“你若是信得过,我替你去。”

    “什么?”

    “我是独身一人,无亲无故,没有亲眷干系,也没有人需要我照看,在江城或是在幽州,于我而言实则并没有区别。”林寓娘也有些紧张,可是长安她都去过那么多回了,去一趟幽州又有什么稀奇,“我替你去吧。”

    “这、这怎么能呢?”掌柜的直觉不对,可又说不上什么不对,“你的医术我自然信得过,只是……只是他们要的是我,你一个独身女子,又怎么能……”

    “他们要的是能治病的人,把人治好就行,至于施治的是谁,他们才不会在意那么多。”林寓娘却越想越是,“就算我当真治不好,也总能帮你拖延些时间,至少……”

    至少拖延这几个月,不至于让母子间留下遗憾。

    “若能治好刺史的母亲,说不定也能求得恩典,将我老师的医书刻版付印,流传后世。”

    话说到这份上,连楚鹤都搬出来了,但掌柜的心里清楚,林寓娘决定北上幽州,实则还是为了替他解决麻烦。掌柜的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当即写下一封告罪的回信阐明前因后果,赌上自己声誉力荐林寓娘,又忙前忙后地替她打点行装,考虑到她一个寡妇,孤身出行多有不便,打听到有官船即将北上,又想尽办法托关系把她塞了进去。

    有官船庇护,北上的一路倒不算太艰难,只是进了幽州城关,又进了州治范阳县,那位同年一看见林寓娘便晕死过去,醒来之后不住怒骂掌柜的不干人事,林寓娘好说歹说地劝他冷静,可同年带着她到刺史府门前,又遭遇了一场刁难。

    最后还是府中参军出迎,查验了林寓娘的过所,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这才点头放他二人进去。

    “……《素女经》曰:知阴阳之道,悉成五乐。敦睦夫妇之伦,是周公之礼,阴阳相合,亦是顺应乾坤之序……”

    林寓娘行医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区区夫妻敦伦而已,还不至于让她内心生出什么波澜。刺史夫人原本听得耳热,可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那些羞赧竟也渐渐消退下去,将她说的都认真记在心里。

    正说着话,有侍女打帘进来禀报:“李夫人、、洪娘子等众位娘子已经到了,夫人要移步吗?”

    主家有客人,林寓娘不便多留,就要起身告辞,刺史夫人却伸手将她按在原地。

    “急什么,你方才不是要给我开药方么?”刺史夫人若无其事,眼神不住往外瞟,“来的都是自家亲戚,你写完再走,不必避忌了。”

    “是。”

    刺史夫人一抬手,屋里屋外的仆婢们立时都动起来,燃起香炉,端上桌案,摆上坐榻,再有胡商运送来的各色水果、府中厨司制备的各色糕点,整整齐齐一摆好,客人们走入花厅时,一桌宴席就已经整治齐备。

    说着都是自家亲戚,但能够刺史夫人攀上亲戚的,自然也都不会是什么等闲人物。一时间衣香鬓影,香风阵阵,寒暄过后落座,有人奇异道:“怎么这里还有位娇客?”

    幽州城就这么大,常来常往的也就这么些人,骤然多出个生面孔,人人都惊讶。

    刺史夫人道:“这是……”

    林寓娘放下笔,膝行一礼道:“民女林氏,见过诸位夫人娘子。”

    这是她精心学过的礼仪,一举一动挑不出任何错处,再加上那分泰然的气度,竟让人有些不敢轻视。民女,林氏?林寓娘虽然见了礼,却像是什么也没说,席间客人面面相觑,都等着听刺史夫人开口。

    “这是从长安来的林女医。”刺史夫人眉目含笑,“林娘子医术极好,先前老夫人的病,就是她给治好的。现下正帮我调养身体,也很不错。”

    “竟是位女医,还是从长安来的?!”

    席间贵人们发出阵阵惊呼赞叹,林寓娘垂眸静坐,没有反驳。

    刺史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幽州繁华,刺史又身居高位,在府上养几位医工不过是花费银钱的事,但女医则不同。一来女子不能参考,太医署在籍的医工里就没有女子,医术过人的女医本就是千金难寻,更何况林寓娘还是从长安来的——长安,那是天子脚下,钟灵毓秀之地,人才辈出也是应当。

    自然,林寓娘过所上消不去的,禁止她靠近京望各县的那行字,就不必同众人说道了。

    席间主客都是妇人,倒也不是都没见过女医,生产时助产的稳婆也通医术,同所谓女医应当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像林寓娘这样年轻漂亮,又被刺史夫人赞誉推崇的,还是头一回见,围着林寓娘看来看去问个不停,她一一答了,又听人道:

    “你说你是女医,可也同其他医工一般会诊脉?”

    林寓娘点了点头,那人就又伸出手。

    “既如此,你来摸一摸我的脉象,看能不能瞧出什么来。”

    林寓娘面上仍旧噙着笑。

    “医者断症,有望闻问切四法。娘子所言切脉,实则是四法中最末。”林寓娘道,“敢问娘子,近来是否常常浑身沉重,乏力不堪,夜间多梦难眠,而白日却又嗜睡?”

    娘子惊愕地睁大眼,左右人都朝她看过来,她也心怀惴惴地点点头。

    “这、不需切脉也能看出来?”她有些着急,“我是生了什么重病么?”

    “娘子不是生了什么病症,只是阴阳失衡,气血不调,当禁用寒凉之物。”林寓娘笑道,“像昨日那样的冰饮子,不宜再用了。”

    那娘子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吃了饮子?!”

    这话把周围人都吓住了,不经把脉,光看面色就能断出旁人昨夜吃过什么,这简直不是医术而是巫术了。

    “不过是观色听音而已。”林寓娘却笑道,“四诊之法,在籍的医工应当人人都会,只是旁人不如我这般爱炫技,不轻易宣之于口而已。”

    消积化滞的药方也已经写好,林寓娘起身向刺史夫人告辞,可她才刚露了一手,众人哪肯就这么让她走,都嚷着要让她留下诊脉。

    林寓娘只笑道:“雕虫小技而已,若让各位贵人府中医工知道,定要取笑我不知分寸了。”又请各位若是有意,稍候下帖让她过府探脉。

    贵人宴席上,林寓娘可以被人当成个新奇物件一样看来看去,可是楚鹤教给她的一身医术,不能这样被人轻慢对待。医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不是用来让人瞧热闹的。

    让她当堂像个耍把式的表演探脉,这绝对不行。

    刺史夫人炫耀尽兴,点了点头算是准许,林寓娘拱手谢过,将药方交给侍女,收拾笔墨医箱的功夫,席上众人已经转到下一个话题。

    “夫人果真阔气,长安的女医能请得,长安的瓜果也能用得。瞧瞧这葡萄,从前只是听说过,倒是头一回亲眼见。”

    各人桌案上,新鲜瓜果糕点摆满了桌案,偏偏只有这葡萄,用银盏承着,没桌只有五、六粒,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看着就极金贵。

    刺史夫人将湃过水的葡萄塞进嘴里:“别说你们了,我也是今岁才吃上这葡萄,听胡商说,葡萄要在温暖的地方才能扎根,咱们这地界是别想了。”

    客人们面露惊疑,连咀嚼的速度也慢下来:“这葡萄也是从长安送来的?”

    “哪能呢,长安种的葡萄,只怕长安人自己还吃不够呢。”刺史夫人眉目舒展,却故作挑剔道,“这是早前从北都送来的,早听人说葡萄晶莹脆甜

    ,入口甘香如含冷玉,可我吃着却酸涩得很,倒不如石榴吃着甜。”

    可石榴,李子,桃子这样的瓜果,早就都吃腻了,葡萄虽然涩口,却胜在新奇。

    “都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或许长安栽种的葡萄确实比并州的更甜呢?”

    “要说甜,还得是高昌……不对,现在应当叫西州了。我家下人听胡商说起过,长安的葡萄原本也酸涩,还是西州归附之后才有的良种,并州也才能种得上葡萄。”

    “是啊,咱们今天能有这样的口福,还得遥谢徐国公相助。”

    众人都被逗得笑起来。

    “说来也奇怪,从前没听说过宗室还有这等人物,听说是叫……铣?嬴铣,这名字听起来倒是……若论当朝名将,徐国公可当首屈一指,先前力排众议要征高昌时,多少人说他疯了,陛下倒是用人不疑,将三十万大军全权交由他指挥,谁能想到,那高昌弹丸之国,竟能反扑到如此地步,还有胡人意图趁乱入境……”刺史夫人抚着胸口吸气,“邸报传来时可把我们夫妻吓了一跳。”

    “是啊。还有后来齐王叛乱,也是突然得很,可还没等咱们反应过来,就听说徐国公已经平定叛乱了。”

    席间附和之人不少,也有人突然道,“说起朝中的将军,我记得几年前,还有位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名字同徐国公很像,好像是,姓江?没错,是兰陵江氏子,我记得,族中还有谁家的女儿说过要非他不嫁。”

    “你说的是右卫大将军江铣?我也记得他。先前北征东突厥、薛延陀时,好像就是他几度生擒国主,只是好似没有再听说过他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死了。”

    “他呀……”

    林寓娘没有继续再听,躬着身,静悄悄地提起医箱离开花厅,正要往大门走去,却又被长史叫住,说是最近身体不适,请她帮忙看看能不能开服药,林寓娘自然应允。

    左右在刺史府里看诊,诊金总是少不了的。

    又给几人看过诊,开了几张药方,给其中两人简单施过针,嘱咐了日后复诊之后,林寓娘拖着医箱被长史毕恭毕敬地送出门。

    “林娘子?太好了,娘子还没走。”方才在席上伺候的侍女小跑着赶过来,奉上捧盒,“夫人说,今日辛苦娘子了,这是赏赐娘子的葡萄,请娘子带回去尝个鲜。”

    林寓娘知道,这就是方才在席面上,她没有点破刺史夫人的谢礼,因而并没有推辞,伸手接过。

    “时辰不早了,夫人宴客辛苦,我就不去打扰了。”她道,“还请姐姐代为谢过夫人赏赐。”

    又塞了些许碎银两过去,侍女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答应会帮她说些好话。

    一手提着医箱,一手端着捧盒,林寓娘离开刺史府的模样颇有些滑稽。可滑稽的又何止是她这副形容。

    长安来的女医,她哪里是从长安来的,她分明是从江城乘坐官船北上幽州。过所上写的是不准她再靠近长安,连带着连京畿各县也不许她出入,如今却成了她与长安联系的最好佐证。

    当日临行前,江铣一字一句同她阐明厉害,说这句话落在过所上会给她带来诸多危险诸多不便。可是在这幽州城里,长安的一串葡萄也值得受人吹捧,她这个过所上写着长安二字,即便是禁止她靠近的长安,竟然也能为她的来历添光增色。

    回到家时,屋主的一对儿女正坐在门前翻花绳,一见她便高兴地嚷起来:“林娘子回来了!”

    “嗯。”林寓娘强撑了一天的假面,到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她北上幽州原本是为了替人医病,没有想要长留,只在坊内租了一间屋子。屋主姓胡,就住在她隔壁,胡家的两个孩子也常在她屋前打闹。

    “三娘,四郎。”林寓娘放下医箱,将捧盒在两个孩子眼前晃了晃,“看,这是什么?”

    胡三娘已经攥着裙角跳起来:“是好吃的!”

    “对,是好吃的。”

    林寓娘笑着点点头。四、五岁的小孩子,话还说不利索,已经能跑能跳,知道谁会对他们好,便扒着膝盖眼巴巴地瞧着你撒娇卖痴。林寓娘看他们姐弟实在可爱,也被勾起几分玩兴,提着裙摆同他们坐成一排。

    打开捧盒,里头果然是银盏承托着的一小串葡萄,刺史夫人待人大方,赏给她的这一串,竟比席面上客人们用的还要多一些。除开葡萄之外,银盏能换钱,外头的捧盒更是世宦之族才能用上的。

    林寓娘放好捧盒与银盏,小心翼翼地摘下两颗葡萄,分别递给姐弟俩,三娘没见过这东西,攥在手里好奇地左右打量,四郎性子急,抓过就要往嘴里塞。

    “别!”林寓娘连忙叫停,顿了顿,倏忽笑起来。

    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却也很乖顺地等她指示。

    “这是葡萄,果肉脆甜,皮却酸涩,要剥了皮才能吃。”林寓娘笑着笑着,眼神却有些发沉,她拿过四郎手里的葡萄,剥下外皮,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塞进他嘴里,“好不好吃?”

    四郎嚼了嚼,弯起眼睛:“甜!”

    三娘也着急起来,举着手里的葡萄:“林娘子,我也要,我也要!”

    “好。”

    林寓娘点点头,也把她手里的葡萄拿过来,一点点撕去外皮,将甘甜的果肉喂进孩子嘴里,就这么一人一颗,将剩下的果肉都与两个孩子分食干净。

    吃完了葡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又跑远了,只剩林寓娘一人坐在原地,用手帕细细地将指尖擦拭干净。

    并州的葡萄,比起长安的葡萄似乎也不差什么,有区别的是人。

    一瞬间,林寓娘想起了很多事,初上长安不通礼仪闹出的笑话,旁人明里暗里的嘲笑,想起晋阳公主指派她伺候,想起她头一回见到的葡萄。

    长安,这个地方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从麟游到江城,再从江城到幽州,她已经整整三年不曾再靠近京畿,自然也没再遇到过旧日的那些人。可是长安留在她身上的一切却从未消失过,刻入身体本能的规矩礼仪,鼻间幽幽缠绵不去的香气,甚至就连她的这一身医术,也是长安的楚鹤教授给她的。

    三年过去,也不知道老师究竟如何了,还有……

    方才在席间听见的一言半语,此时凭空钻进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位几擒国主的大将军,我记得好像是叫……江铣?后来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战死了。”

    离家出族之人,按律不能任官,就算没有死,只怕也……

    林寓娘盯着指尖发了好一会儿怔,突然如梦初醒,甩甩脑袋,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提着医箱同捧盒进屋里去了。

    ……

    长安,太极殿。

    “新罗、高句丽、百济三国原本同为大秦臣属,本该平齐平坐,可是高句丽自恃国强,百济阴险狡诈,与高句丽狼狈为奸,竟强占我国四十多余座城池,占我国土,辱我生民,甚至抢走了原本要献给大秦陛下的百车岁供。我国虽然深陷战乱之中,可女王从不敢忘记大秦恩德,特地派我前来请罪,拖延岁供并非是我新罗有意为之,实则是高句丽与百济两相夹击,我新罗国民已再无立锥之地啊!”

    新罗使臣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哭得几乎失去了一国使臣的所有风度。但高句丽势强,百济占据地利,夹在中间的新罗国弱民孱,只能受着夹缝气。

    派遣使臣前往大秦求援,已是他们的奋力一搏,若是大秦也不肯出兵相援,只怕剩余的城池也再保不住。

    新罗使臣涕泪俱下,倒是也引起朝中不少人同情,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论是否出兵,都该谋定而后动。

    皇帝安慰几句,让人把哭得脱力的新罗使臣扶下去,捏了捏眉心。

    “玄奖,高句丽怎么说?”

    新罗之患,并不是今日才有的,高句丽同百济对于新罗的欺压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早在先前,出使高句丽的使臣毁坏他们用前朝将士尸骨建筑起的京观之后,高句丽便大兴土木,在北境一线修了道长城用以防范大秦兵马。修好长城之后,高句丽便马不停蹄地对新罗与百济发起进攻。百济倒是乖觉,及早向高句丽投诚,高句丽自己不敢断岁供,只敢去抢新罗的岁供,可百济为着向高句丽表示忠心,竟是三国中第一个停止向大秦纳贡的。

    也是在百济背叛之后,新罗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到了使臣殿前哭求救援的这一天。

    高句丽暂时没有断绝岁供,那就是还没有要与大秦正面交锋的意思,新罗

    毕竟是臣属,大秦不能当真放任新罗被欺压得灭了国,因而派遣使臣玄奖出使高句丽,责令高句丽国主停止进攻新罗。

    “回禀陛下,高句丽国主不过傀儡小儿,国中实际是大对卢盖苏文主事。盖苏文此人生性残暴,刚愎自用,不止是新罗,就连高句丽本国国民也对他穷兵黩武怨声载道。”玄奖面带不忿,“微臣带着圣旨前往,是替天子出使高句丽,盖苏文虽然以礼相待,却实则暗含轻鄙,对我朝要求的停战更是嗤之以鼻。还说前朝入侵时,新罗曾经趁乱夺取了高句丽五百里土地,如今攻下新罗城池,不过是收复失地。等完全收复国土之后,自然会停止战争。”

    玄奖当即反驳:辽东四郡原本是中国土地,大秦天子尚且没有轻易兴兵夺取,高句丽怎么敢违抗旨意。

    盖苏文找不出新的理由反驳,干脆对玄奖置之不理,玄奖只得无功而返。

    燕王是性情中人,听了新罗使臣的哭诉已经心怀不忍,听完玄奖一番话,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上前一步道:“父皇,高句丽自恃地利,屡屡挑衅,先是留存京观炫耀武功,而后修筑长城,分明是心怀不轨,有意防范大秦。今日欺压新罗,待新罗被完全蚕食后,下一个就是趋炎附势的百济。盖苏文野心无可遮掩,当立即压制,以免后患啊!”

    朝中不少人纷纷附和,还有人补充道:“高句丽一边交纳岁供,一边修筑长城,在他们眼里,或许这也是在卧薪尝胆,以图后望。”

    可也有人提醒:“高句丽地处偏远,地形、气候,都很复杂,易守难攻。前朝东征三次,可都是……”

    辽东四郡原是中国故土,前朝皇帝宏图远大,曾倾举国之力三征高句丽,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打到最后,全国人口损失超过百万,逼得百姓相聚为群盗,各地义军蜂起,更糟糕的是,漠北胡人趁乱度关南下劫掠中原,一时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如今新朝的光景,是轮番胜仗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也是几十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得来的。

    或许盖苏文提起前朝东征,也是对中原天子一次无声的嘲笑。

    不提前朝还好,一提起前朝接连失利的旧事,所有武将,几乎所有武将都按捺不住起身要请战。长孙乾达道:“陛下,盖苏文屡屡挑衅,欺压新罗,威逼百济,断绝两国岁供,所图谋的只怕不止两国,剑锋暗指中原。而今四海宾服,万国来朝,无不推崇我中原为天朝上国,新罗、百济是我朝藩属,新罗国主更是忠诚不二,高句丽欺压两国至此,任意施为至此,分明是有意挑衅我大秦。若不出战,各国将如何看待我朝?日后史书刀笔,又该如何评价?”

    有燕王与长孙乾达带头,群臣热情越发高涨,声浪几乎就要掀翻太极殿屋顶。皇帝敲了敲凭几,转眼看向缩着脖子,站在角落的小儿子。

    “晋王,你说呢?”

    晋王支支吾吾:“回禀父皇,儿臣……”

    群情激奋之下,他没有出声附和,就说明心里是另有观点,只是碍于情势不肯轻易出口罢了。皇帝耐着性子催了又催,终于催得晋王开口。

    “皇兄说的有理,表兄说的也有理。”燕王与晋王一母同胞,都是先皇后所出,这声表兄唤的自然是长孙乾达,晋王细声细语地说,“但前朝败亡殷鉴不远,依儿臣看,还是需要更加慎重才是……”

    在众目睽睽之下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含在喉咙里。

    这样胆小又示弱,反倒让人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朝上无人反驳,皇帝也不由得又按了按眉心。

    “嬴铣。”他叫出徐国公,问道,“你怎么看?”

    他是除开晋王之外,另一个从头到尾都没有表达过态度的人。

    “众位前辈说得都不错,晋王殿下说得也不错。盖苏文跋扈至此,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百姓陷身水火,正当吊民伐罪。且三国早已归顺我朝,盖苏文既然阴谋叛逆,私建城池,又欺辱新罗君民,大秦发兵平叛,也是师出有名。”

    打是一定要打的,确定了要打谁,接下来要商议的则是应该怎么打。

    “军士,不过是再多添几座京观而已。不远,若无充足准备,派遣再多军士,不过是再多添几座京观而已。高句丽占据天险,易守难攻,且辽东四郡远离中原腹地,从何地出兵,派遣何人领兵,粮草辎重如何运输,又该分几路运输……依微臣浅见,征讨高句丽,还需从长计议。”嬴铣说到一半,瞥了眼身边满脸通红的长孙乾达,又道,“若都如长孙小郎一般,斗志昂扬,不计后果,只怕结果难料。”

    “你……现在在说高句丽,你扯这些旧账做什么!”

    “夫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长孙小郎若是连这点都堪不破,还是留守后方,做个富贵闲人更有用些。”

    长孙乾达面红耳赤:“你……徐国公,你不要太过分了!”

    嬴铣的声线也冷下去:“过分?青州一战是谁不听军令,以至伤亡惨重?你战场上违抗军令,就是死于敌手也无话可说,可受你统御的府兵,他们又犯了什么错,竟要与你同生共死!”

    一年前齐王谋叛事发,皇帝令嬴铣前去征讨,长孙乾达从旁协助。乾达铮铮一身傲骨,怎堪屈居人下,是以阳奉阴违,嬴铣派他驻守青州围堵叛军,可眼见叛军溃逃,乾达却违命出城追击,险些被反扑的叛军围困,是属下军士拼死护送撕出一道口子送长孙乾达归营,这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至于为他牺牲的那些军士,长孙越不惜金银,也只是大加抚恤而已。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若在场,只怕会和我作出一样的决定……”

    “我不会。”嬴铣冷笑,“我可没有你那么蠢。”

    “够了!”皇帝实在听不下去,“这里是太极殿,是商议国事的地方,你们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嚷嚷,究竟还有没有点为人臣子的自知之明?!”

    长孙乾达梗着脖子还要再说什么,嬴铣却态度一缓,极谦卑地低头行礼:“臣知错,求陛下宽恕。”

    长孙乾达也只得熄了火气,不甘不愿地一起认错。

    最后一同被赶出了廷议。

    长孙乾达参加了这么多次朝会,被皇帝当场斥退还是头一回,自尊受辱,躬身退朝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一出大殿便怒瞪嬴铣,像是随时都要扑咬上去,狠狠咬下一块肉来才肯泄愤。

    除开愤怒之外,心底还有一丝不解。青州之事已经过去一年,该抚恤的已经抚恤,他也被皇帝停了半年的俸饷,也已经认了无数次错。事情过了这么久,就连皇帝都不再敲打他了,为什么嬴铣偏偏就是要旧事重提,抓着

    他不放。

    长孙乾达瞪着嬴铣,眼中丛丛怒火难消,嬴铣反倒云淡风轻。朝会之上,挑火的是他,愤愤不平的是他,此时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也是他。

    朝会之上被当场斥退,于长孙乾达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但嬴铣早就已经习惯了,只当是提前退朝。溜溜达达领回马,又溜溜达达地骑着马往怀远坊走。

    嬴铣要回的不是江府,而是他自己的家。

    皇帝赐姓封爵之后,他已是与江恒平起平坐的当朝一品国公,剿灭高昌,建立西州之后,又加封他开府仪同三司,可自行开府置官署。嬴铣挑挑拣拣,竟还是将新家定在了怀远坊,就在齐国公府正对面。

    每次朝会前,江恒、江谦父子刚一出门,就能同信马由缰的嬴铣打个照面,没过多久就逼得江家父子弃用了开在坊道上的大门。

    回家之后,嬴铣吩咐手下喂好马,又让松烟收拾准备好行装,果然,午时刚过,圣旨就到了,让他出任幽州都督,即日赴任,不得迁延。

    松烟傻了眼:“幽州都督?”

    嬴铣随手把圣旨交给他过目,松烟捧着往下读,这一读更是惊愕。

    “殿前无礼?只因殿前无礼就要将您贬出长安,大将军,您……”

    原以为他要问究竟如何殿前无礼,惹得皇帝生了这样大的气,可松烟犹豫一会儿却道,“大将军,您还没改好吗?”

    嬴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叫我即日赴任,延误不得。”嬴铣拿回圣旨,收好放进包袱中,看着院子里满地的箱笼,即便一回来就开始收拾了,还是来不及。

    既然如此,也就只有先行赴任,随后再让松烟押送箱笼上幽州了。

    圣旨在前,嬴铣不敢迁延,也没有迁延的必要,他孤身一人,想要赴任,带上赴任文书与信物,骑着马就孤身出了城。

    但春明门外,早有人在等候他。

    那是一辆青色篷布的马车,从外观上看并不起眼,却并没有任何人敢轻忽,别说马车周围把守的甲奴个个人高马大,就说这四驾的马车,原就非公卿不可用。

    马车四角挂着木牌,刻有篆书描红的“燕”字,这是燕王府的徽记。有这个徽记在,燕王府的车架,就算没有过所,没有事由,也可以随意通过城关。

    马车就挡在城门边,分明就是来送行的,嬴铣不可能装作没看见,一来这太过失礼,二来也没有必要。

    嬴铣翻身下了马,栓好缰绳,大步走过去,停在窗边躬身行礼。

    “燕王妃。”

    女官打起帘帐,里头女子肤白如雪,高髻如云,琳琅珍珠玉饰罗绮遍布全身,却遮掩不住她本人丝毫光华,眉间一点花钿艳红如血,更衬得她双眸如星,妩媚动人。

    正是当朝燕王继妃,长孙镜。

    “五郎,好久不见。”

    饶是嬴铣已经出族,已经被赐姓,同从前那个江铣分割得一干二净,长孙镜却仍是这样唤他。像是对那声冷冰冰的“燕王妃”的控诉,又像是沉湎旧梦不愿醒来。

    可又还有什么旧梦呢?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嫁入燕王府做续弦,也已经两年有余。

    “当年幽王谋逆,你坐罪下狱,父亲原本要我毁弃旧约,另许他人。可是我不肯。”

    一句不肯,让长孙镜带着那枚羊脂白玉佩在沙州苦修三年,让她逾期不嫁,被全长安的女眷取笑嫁杏无期。回到长安后,长孙镜明知到嬴铣已经与一个庶人有了首尾,却仍是折节相交,甚至不顾声名也要向他要一个结果。

    可结果却是,嬴铣不要她。

    却肯为了一个庶人,把自己弄的背离宗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长孙镜自然不服,但是长孙越对她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江铣已经是弃子,她的婚事也已经再拖不下去,必须尽快择定一位夫婿。

    世上最好的男儿已经没有了,长孙镜想,那就如她的姑母一般,嫁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吧。

    于是她就成了燕王妃。

    长孙镜坐在车架上,隔着薄薄一层窗棂望过去,她看见嬴铣曲折的脊背和扎着玉冠的发顶。

    如今她是君,他是臣,自然只有他拜她的份。

    饶是嬴铣再如何骄矜,君臣名分之前,终究要低头。

    长孙镜积郁多年的不忿终于消减不少,可随后,却又更深的怒意涌上来。

    “我在沙州苦等三年,你为了一个庶人,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闹得鸡犬不宁,我念在她确实曾经照顾过你,也原谅了。可是你呢?你在陛下面前说要娶她为妻,为了她离家出族,为她丢尽所有颜面时,可曾想过我?”

    那日丢尽所有颜面的不止是江铣,还有长孙镜。堂堂长孙氏嫡女,皇后侄女,当朝唯一异姓县主,多少重的身份光耀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庶人的存在。

    但如今她终于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了。

    长孙镜抚着尚不明显的孕肚,长舒一口气:“你自以为得了赐姓,得了封赏,能与令尊同列国公,平起平坐,宠遇优渥,便已是如日中天了。但须知飞鸟尽,良弓藏,没有家族荫护,你不过就是一个孤臣而已。”

    就如今日,在朝堂上,分明是他与长孙乾达相争闹事,本是各大五十大板的事,可到头来,被贬谪出京的只有嬴铣一人而已。

    高句丽征战在即,派遣部队先行探路,或是筹备粮草,都是寻常事,可这样的活计,往往是分配当地官员筹措。幽州地处边境,嬴铣从右卫大将军兼兵部尚书出为幽州都督,是再明显不过的贬谪。皇帝之所以将嬴铣发往幽州,命他亲力亲为,去做这样的工作,一则意在敲打,二则,是因为皇帝可以。

    因为嬴铣只是一个孤臣,只要皇帝一道命令,或生或死,他根本没有商榷的余地。

    “五郎,你可曾后悔?”

    嬴铣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恕微臣愚钝。”

    可长孙镜却笃定他明白她的意思,带着一丝不明不白的执拗,她道:“只要你承认后悔,我现在就可以让燕王请陛下收回成命,你今日根本不必出城赴任。”

    嬴铣沉默一会儿:“微臣以为,王妃是来送行的。”

    长孙镜的眼神瞬间冷淡下去。

    “若你仍不知回头,我也可以是送行。”

    长孙镜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嬴铣没有回答,反倒低低笑起来。

    “阿孟说的没有错,你我这样的人,果然是受了一分苦楚,便要委屈成十分,还要作出十二分的模样来。王妃口口声声说在沙州等我三年。可是王妃潜心修佛的那三年,我却是筋骨尽折,受尽折辱,一步一步爬回长安。”

    长孙镜神情一僵,纤长手指握紧窗棂,嬴铣慢悠悠地直起身,看见她慌乱的眼神,还有她手上艳丽精致的蔻丹。

    这样一双手,孟柔从来没有过。在长孙镜“苦苦等待”他的那三年里,孟柔将手浸在冷冰冰的河水中,一件又一件地浆洗衣物,只为换银钱来给他治伤看病。

    只因为长孙镜出身高贵,而孟柔生来低贱,虚度的光阴就能比三年日夜磨砺来得更金贵。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嬴铣觉得可笑,可转念一想,他从前也是这样想的。

    他从没将孟柔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看待,所以也从没有将两人的付出平等比较。以至于分明是他亏欠了孟柔,却总是想要再从孟柔身上索取更多。

    而今孟柔终于什么也不想给他了,反倒是他,怀有满腔爱意,也不知该如何弥补。

    唯有征战四方,不求名利地位,只求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样他的心上人,或许也能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处,过得更好一点。

    “故人肯来送行,某心内感激。”嬴铣再拜致谢,“但为王妃声誉着想,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五郎,你……”

    长孙镜想要叫住他,可嬴铣已经回身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向幽州方向赶去,长孙镜简直气得五内俱焚。什么委屈,什么公平,她身为世家贵女,肯剖白心志,肯费功夫等待嬴铣,本就殊为不易,嬴铣却还是要将她的种种牺牲去同一个庶人相较。

    浣衣,劳作,这些都是庶人天生该做的事,他凭什么……

    指尖深深掐紧窗框,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很快崩裂出种种粗糙痕迹,女官惊呼道:“王妃,小心手疼!”

    长孙镜倏然松了劲。

    正要开口让车夫调转方向回王府,却有小厮急匆匆从城内赶来,气喘吁吁跑到窗下。

    “启禀娘子,郎主听说娘子正在城外,特地让小的将此物送来给您。呼,可算是赶上了……”

    小厮是赵国公府的,长孙越有东西交给她?

    女官接过锦盒打开:“王妃,这是……”

    长孙镜垂眸一看,瞬间浑身冰凉,僵直着定在原地。

    里头正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佩,同她腰上从不离身的那一枚,本是一对。

    嬴铣早已归还这枚玉佩。

    第87章 第87章姻缘劫

    医书,装好了,油纸,裹好了,抄本也带上了。唔……还有医案,医案的抄本,干粮……

    林寓娘对着列好的单子一一检查,再三确认行李都已经收整好了,满意地拍拍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

    她要回江城了。

    此次北上幽州城,一

    则是替掌柜的前来医治病人,而今老夫人病体已经痊愈,掌柜的不能亲自前来,也是为了尽孝,解释清前因后果,又没耽误了治病,刺史也就没有再怪罪掌柜的与他的同年。

    至于第二个原因,则是楚鹤的医书。

    楚鹤耗费毕生心血写成这部书,为的是广济天下,普度世人,让医者能有所依凭,病人也能粗通医理,或能寻找到途径自救。可版印医书并非那样简单的事,刻制木板就要耗费一大笔银钱,印书的纸张、墨耗也是一大笔钱,再有印出的书籍该发放到谁的手里,又该如何发放,也都是个大难题,若是不弄清医书的去向,就算印出来也是拦在手里,岂不是白费功夫。

    林寓娘原本想着,此事惠民利民,且楚鹤的医书写得很好,虽不敢说能与《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相提并论,但若是能传世,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一件好事。若能有官府公门牵头,或许能够事半功倍。

    但林寓娘不是在籍医工,带着医书上衙门求见主事,根本没人理会她;就算在籍医工也是一样,林寓娘到幽州后,也曾将老师的医书给几位医工过目,医工们亦是赞不绝口,甚至还有一位认出些许痕迹,问她老师是不是姓楚,只可惜对过姓名之后,那位医工所识得的并非楚鹤。

    官面上的路子走不通,林寓娘就想着,能否借一借刺史府的光,可惜也是不成。

    若说银钱,刺史府自然十分不缺的,只是谈到驻颜古方,养生之道时,刺史夫人或许还会被勾起几分兴趣,可一提到要印医书,立时就是摆手推拒。林寓娘旁敲侧击地提过几回,知道没有机会,也就没再提了。

    反倒是刺史夫人,不知去过什么地方问了人,回来之后屏退旁人,将她招到身边鬼鬼祟祟,却又十分严肃地再一次拒绝了她。

    说是怕沾上因果,扰乱了旁人命数,这等大功德,凡人轻易不敢沾身。

    林寓娘简直哭笑不得,也只得说好。

    其实心灵明镜似的,刺史夫人这样犹犹豫豫,说到底还是信不过她,信不过楚鹤的医书。

    至于那天在宴席上,林寓娘有意露脸引起宾客兴趣,看着像是招揽客人,实则也还是为了医书的事。但不知道是刺史夫人提前同她们通过气,还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些宾客们就同刺史夫人一样,把脉,看诊,都可以,写下的药方,经医工查验过若是可行,倒也愿意用。但一提到别的,立时就露出警惕的目光。

    活像林寓娘要骗她们钱似的。

    但仔细一想,林寓娘自己也笑起来。

    可不就是要骗她们的钱来印书么。

    待在幽州城的时日已经足够久,该医治的病人医治好,医书既然没有指望,林寓娘也就该准备离开了。否则等到冬日河水结冰,不论是陆路还是水路,只怕都难走。

    又再检查了一遍箱笼,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林寓娘便背上医箱出了门。

    除开刺史府的几位贵人之外,在幽州城的这几个月,林寓娘倒是没闲着,还接手了几位病人,有些是帮那位同年收治的,也有些是自行找上门来的,其余几位的病症都已经见好,有些还需要长期调养的,也都交托安排好了,等再给最后一位病人复诊,检查过没有什么问题,她也就能离开了。

    孙家就住在北城墙边,绕过一片杂乱的荒草堆,循着袅袅炊烟走去,也就是了。

    房瓦陈旧,院墙塌了个缺口,没有倒塌,那就是还能用。林寓娘也住过这样的屋子,起初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直到进了屋,给躺在床上的病人把过脉,这才皱了眉。

    孙家人口简单,老父亲早逝,家中只剩下一位寡母并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妻,正是躺在床上的这一位。孙家大儿媳先前怀过孕,而后失胎,女子妊娠或是失胎原本是寻常事,在田间乡野更是无人在意,大儿媳落胎之后觉得晦气,只将死胎裹起来埋在树下,而后就如常去田间劳作了。

    但随后两个月,就像是被那死胎缠上似的,大儿媳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稳,面色越发蜡黄,到后来,甚至连站都站不起身。孙家人这才发觉不对,去庙里求了菩萨,烧了符纸,费了好些功夫都不管用,听说城中新来了个女医,这才辗转托到林寓娘跟前。

    林寓娘一到孙家,一见病人全身透黄的肌肤就察觉不对,再一把脉,分明仍在妊娠。此话一出口,孙家婆母同孙大郎更是哭天喊地,叫着骂着说娶了个丧门星,要将她退回娘家去,林寓娘再三解释才同他们说明白,大儿媳不是鬼胎上身,而是当日所怀的是一对双胞胎,后来胎死腹中,其中一个滑坠下来,另一个却仍留在胞宫中折磨着母体。

    这样的病症,林寓娘从前只是听说过,问过城中其它医工,也都不敢接手,楚鹤医书中倒是提过这样的案例,也留了利下的方子让尽快取出死胎。只是大儿媳的身体被拖了整整两个月,已经虚弱不堪,用药若是过于刚猛,只怕母体的性命也会不保。

    林寓娘只得慎之又慎,先固母体元气,再用利下的汤药涤荡病气,滑堕死胎,期间几次排出淤血时,大儿媳险些支应不住,也都是她施针救回来的。

    好不容易才保下这条命,林寓娘见孙家家贫,又拿出一半诊金给大儿媳买剩余的药材

    可病人到底有没有按时吃药,一搭脉就都知道了。

    林寓娘看了眼大儿媳青青白白的脸,看了看她的眼睛和舌苔,又掀开被子捏了捏她的四肢,瞥了眼倒在墙边的扫帚,心下叹息。

    不是人人都能砸锅卖铁只为治病,人命从来如草芥,她只能尽己所能,至于其它,她无能为力。

    林寓娘洗净双手,短暂怔愣过后,神色复归于平静。

    “气血冲和,万病不生,反之亦然。娘子虽然留得性命,但气血大伤,若不及时调养,日后只怕病痛不少。”林寓娘坐回桌案之后,提笔写下药方,“上次开的药若有剩余,还能继续用,吃完之后,再拿这张药方去抓药,每日早晚各一副,需得连续吃上七日。”

    “是、是,都听林娘子的。”

    孙家婆母袖着手,方才林寓娘给她儿媳看病时,她远远地站在墙根边上,皱着鼻子像在避晦气,等到林寓娘开方时又凑上来左看右看,哪怕根本不识字。

    “上回为了十九娘的事,家里乱糟糟的,也没来得及问,听说林娘子是个寡妇,还是阵亡将士的军属。啧啧啧,军属啊,也不知朝廷抚恤能有多少?若是寡妇再嫁,可还能再领?”

    “不晓得,县衙发放多少就是多少。”

    林寓娘随口应了一句,她只管看病,不管其它,写好药方又道:“过几日我就要离开幽州,病人若是

    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到城中的吉春堂找赵医工问诊。”

    “离开?!”孙老婆子尽力掀起层层叠叠的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写满震惊,“林娘子要去哪里?”

    林寓娘对她的惊讶莫名其妙:“自然是回乡。”

    虽然江城原本也不是她家乡。

    林寓娘不欲说太多,她的去向,同孙家人又有什么干系。可老婆子却眼珠一转,抱着她医箱不撒手。

    “回什么乡,寡妇再嫁,寻个依靠才是正经事!正巧,我家二郎还没有婚娶,也不嫌弃你是个寡妇……这样,我做个主,你与我儿子成了婚,唤我一声母亲,这儿可不就也是你家了!”

    第88章 第88章万里客

    “你说什么?”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林寓娘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孙婆子却觉得她在害羞。

    “咱们这样的妇人,若不是家里没有个主事的,哪里肯这样抛头露面,风餐露宿的呢。林娘子别见怪,我是见你这孩子面善,咱们家又多了这些往来,不像那些个盲婚哑嫁的糊涂人家,也就省去了请冰人做媒的麻烦事……”孙婆子亲亲热热地坐下来,“再说你也是嫁过一回的人,也不贪图那些表面功夫。”

    “你这老妇是发癔症了吧!”

    林寓娘一把抢过医箱,狐疑地盯着眼前的孙婆子,老妇人年纪虽长,眼白也变得发黄浑浊,可那黑黢黢的瞳仁里精光乍现,并不像是神志昏聩。

    且她口齿也极伶俐,一听林寓娘这么说,孙婆子立时嚷道:“怎么还骂人呢?!你一个寡妇家,无缘无故三番四次地跑来咱们家,可不就是图我儿子年轻力壮嘛。说什么药回乡,你乡里若是有人,还能放任你这么大老远地,不清不白地上男人家来么!”

    “什么无缘无故,我是来给病人看病的。况且什么男人家女人家,你一家老小都挤在这院子里,这时候倒想起要避嫌了?”

    林寓娘猛地站起身,瞥了眼站在墙边,袖着手佝偻着脖子看热闹的孙家大郎,后脖颈汗毛突然立起。

    左右病人已经看完了,药方也已经开好了,她直觉不能再待下去,提着医箱就要走。

    “做什么这样急赤白脸的,好娘子,你也是嫁过人的,这里又没有外人在,何必作这些扭捏样子,白费功夫不说,也显得咱们生分。你若不是看上了我儿子,何必又是奔前忙后,又是减免诊金的?哼,老婆子也不是没见识的人,我那个侄儿在刺史府里做活,可全都看见了,连长史看诊你也要收五钱银子,每回到了我们家,你却只收十个钱。好孩子,你的心,老婆子自然都知道,我做个主,今日就将事情定下来……还是说,你看中的不是老二,是老大?”

    孙婆子枯瘦的手掌拽住医箱带,毕竟是庄稼人,就算上了年纪,动起手来也很有一番力气,她嘴边噙着暧昧的笑,眼神中却略有些嗔怪,像是在同林寓娘说,让她别再惺惺作态,装什么未嫁新娘子。

    比起那些荒唐的话,更气人的则是孙家母子那如出一辙的理所当然的态度,林寓娘气得眼前直冒金星,猛地一使力,好歹是将医箱给抢了回来。

    “我为什么减免诊金,你们自己还能不知道吗?瞧瞧你们家都穷成什么样了,大儿子已经成家,小儿子也已经成人,却还是不分院子不分家,不清不白地住在一处,就连你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强行打下来的。还不是因为养不起,所以不敢生,好好的双生胎,就这样活生生断送在肚子里!”

    孙婆子扬起眉毛:“你、你这话可不能瞎说,明明是老大家的自己不当心摔了一跤,这才……”

    林寓娘冷嗤一声,埋在树下的那个胎儿她没亲眼看见过,但那日大儿媳娩下死胎时林寓娘就在边上,死胎有些月份,已经有了个人形,身上全是青紫发黑的瘢痕。

    这样的情形,林寓娘从前在江城也曾见过,尤其在瓦舍里头最为常见,甚至就连她自己也亲身经历过,即便当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男女居室,精血相合,就会诞育子息,但并非人人都期望着能有个孩子。瓦舍里头的娼妓,操持贱业,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若是不幸妊娠,诞下孩子,也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在世上受苦罢了。于是或摔或打,或是抱着肚子往水里坠,吃冷水,吃炉底灰,幸运的或许就能就此了结不该有的母子情分,而不幸的,就只能用上更厉害的手段,朱砂,马钱子,甚至乎雄黄,或吃或用,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

    见惯了这些事情,再想想当日在江府里头的遭遇,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得上红花汤,石花菜。戴怀芹虽然心肠狠毒,但论起要人命的功夫,还是外头的人本事更大,胆子更大。

    死胎浑身瘢痕,大儿媳也嘴唇乌青,面色白如金纸,除开死胎不下的缘故,也有是用了朱砂的缘故。

    “你的两个孙子,一个死了埋在树底下,另一个藏在肚子里,折腾得大人也快要死了这才找上门来要我救命,我若是不减免诊金,你们能给她吃药吗?她还有命活吗?!”再看看倒在墙根的扫帚,这么多天了,大儿媳躺在床上,屋里的这三个人竟没有谁去扶上一扶,孙婆子竟还以为当她的儿媳是什么天大的好差事,林寓娘既觉得恶心又觉得晦气,“我帮了你们,你们却要来害我——你要这样害我!”

    “什么害不害的……”

    孙婆子还要说些什么,一直倚着墙的孙大郎突然直起身:“孙子?那是两个男胎?”

    “那是、那是……”孙婆子突然有些结巴,“哎呀,你别打岔,现在在说你弟弟的婚事呢!”

    “阿娘不是说,她肚子圆滚滚的,又越怀越漂亮,生下来一定是个赔钱货,这才让我赶紧……怎么又成了男胎!”孙大郎却急了,妻子两次落胎时,他都不在身侧,掉下来的两个孩子,也因为母亲说晦气所以没靠近,这下听说是个男胎,顿时气炸了,“那可是我儿子!我的两个儿子!阿娘,你……”

    孙婆子也一改方才的泰然:“阿大,阿大,你听我说……”

    母子俩在床边争执,躺在床上的大儿媳眼珠颤动,眼皮掀起窄窄一道缝,可很快又抵挡不住疲累垂下去,只有一行眼泪划过眼角,没入单薄的床褥里。

    林寓娘趁乱抱着医箱往外走,却被等在门外的孙二叫住:“林娘子安好,我嫂子可好了?”

    方才他一直蹲在门边上,此时突然站起身,几乎要比门洞还要高,林寓娘被他吓了一跳,又听里头孙婆子嚷嚷:“林娘子,林娘子留步,诊金还没给呢!”

    “林娘子还没拿诊金,怎么就要着急走……”

    都到了这份上,林寓娘哪里还敢要什么诊金——他们怕不是要给她诊金,而是要图她的诊金吧。想到方才孙婆子说的话,他们连她平时看诊收多少诊金都打听到了,还要问她朝廷给的抚恤有多少,根本就是贪得无厌,图她给他们做劳力不算完,还要图她的钱!

    “林娘子留步!”

    此地不宜久留,林寓娘拔腿就朝外头冲去,快到院门前,她突然福至心灵,身形一矮。

    竟有一块石头擦过她肩膀落在地上。

    林寓娘愕然回头,孙婆子正站在房门前,手中还拿着另一块石头跃跃欲试,被她发现了,竟然还羞赧道:“林娘子怎么这样着急,好好的一桩婚事,何必闹得大家都难看。”

    说着朝孙二使了个眼神,孙二挽起袖子,一步一步朝林寓娘走过去。

    这就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

    分明是心善要帮人,结果又还是变成了这样。孙婆子一家住在城郊,周围除了荒草堆并几亩薄田,平日里连个鬼影子都不见,林寓娘就是想要高声呼救,只怕也没谁能来救她。

    孙家人显然也清楚这一点,荒乡僻壤,附近就只有这一户人家,生米煮成熟饭后,林寓娘就是不愿嫁,也只能嫁了。

    但林寓

    娘敢独自从江城一个人上幽州来,也并不是毫无防备,当即便从医箱里掏出把匕首护在胸前。

    “你别过来!”

    日光下,匕首银光凛凛,锋芒毕露,可握着匕首的小娘子却是如此娇弱,纤细的手腕仿佛一掰就折,孙二郎果然没有再上前,却宽和地笑起来。

    他并不怕她。

    孙二郎的笑容十足淳朴温和,看着林寓娘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孙婆子也不满道:“做什么动刀动枪的,万一伤着人了可怎么好。”

    好像犯了错的那个人,竟然是林寓娘。

    林寓娘又气又急,荒唐,实在是荒唐,可在场的所有人,竟只有她一人觉得这事情不可思议,母子俩理所当然的态度也越发让人毛骨悚然,她握着匕首在胸前乱画,可孙二却仍是步步靠近,逼得她步步后退。

    “你别过来!”

    孙二笑了笑,突然冷下脸,一个扑身上来要夺去她的匕首,吓得林寓娘用力一划,孙二手臂立时见了血。

    “啊——你,林娘子,你……”

    孙二没意料她当真敢伤人,鲜血喷涌出来,两三个呼吸就流淌一地,他捂着伤处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孙婆子匆忙赶过来扶住儿子,问他疼不疼,头回对林寓娘手中利刃露出几分忌惮。

    “看你做的好事!老大,老大快来,老二受伤了,你快抓住那女人,千万别让她给跑了!”

    这一家人的无理取闹令人叹为观止。林寓娘攥紧匕首半蹲下身,摸索着捡起地上石块,朝着两人扔过去,也没顾得上扔没扔中,抱起医箱转身就跑。

    盛夏烈日炎炎,照得草木都泛起一层焦枯,树木枝叶却越发生得苍翠。林寓娘踏着破碎光日光跑得浑身冒汗,直到再也看不见孙家屋院时才敢喘口气。

    这才发觉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

    匕首上还沾着血珠,林寓娘连忙扔开了,左右看看衣袖上没沾到血,按着狂跳着的心跳,仍是后怕,闭着眼睛喘口气,眼前竟又浮现出孙二捂着手臂血流不止的模样,她赶紧睁开双眼,盯着树干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事原是林寓娘有理,逼婚良家,就算说破了天也是孙家的错。可是林寓娘动了刀子,让人见了血,这事可就不一样了。孙二郎的伤口流了那样多的血,应当是伤到了要紧处,孙家地处荒僻,他家里又缺衣少食,显然不会有伤药,若不及时处理伤口,不但保不住手臂,甚至失去性命也不是不可能。

    若真到了那时候,以孙家人的性情,必定会与林寓娘不死不休。

    生出这样的事,幽州城她是再待不下去了。林寓娘心脏狂跳,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衣袖,确认看不出端倪,喘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下心神快步往回走。

    回到屋前,屋主的一对儿女仍旧在追追打打,一见她回来便嚷着道:“林娘子回来了。”还朝她伸手,“糖!”

    往常林寓娘出门回来时,总会带些糖串甜嘴之类的哄孩子,可今日她自顾都不暇,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推门进了屋。

    行李是一早就收拾好的,过所也在,来不及向刺史夫人辞行了,林寓娘匆匆把医箱往里头一塞,转过身,两个孩子竟摇头晃脑地跟了进来。

    这倒是正好,林寓娘拿起留在桌上的一串铜钱塞到姐姐怀里:“三娘,这是剩下的赁金,你帮我同你阿爹说一声,我不住了,这屋里的东西随他处置。”

    话音刚落,却听见震天一声哭喊,胡四郎含着指头,原本正在等糖吃,可林寓娘却理也不理他,只塞了一兜子硬邦邦的铜钱给了姐姐,顿时嚎哭起来。

    “不要金子,要、要糖……”

    三娘也小嘴一扁,跟着抽搭着流下眼泪鼻涕,说的却是:“林娘子别走。”

    林寓娘简直哭笑不得,狠了狠心就要走了,姐弟俩却一边一个抱着腿不肯放人,她心里急得火烧眉毛似的,可又怕不当心弄伤了他们的小胳膊小腿。

    幸而隔壁屋主很快听见了动静,胡娘子挺着肚子匆匆赶过来:“怎么了,怎么了?”瞧见林寓娘一怔,“林娘子这是要走?”

    林寓娘如蒙大赦,顿时松了一口气,顶着胡氏警惕的眼神指了指被三娘丢到一边的铜钱:“娘子见谅,我家中来信出了急事,要马上回乡。原本与您家郎主定的赁期要到下个月,赁金也都在这里了。您看……”

    既然银钱齐了,胡氏的态度也就温和许多,竖着眉毛叫开两个孩子,又道:“这是出了什么事?走得这样急。”

    “家里死人了。”

    还要去渡口搭船,林寓娘实在没功夫同人掰扯,随口搪塞一句就要往外走,却又被人堵在院门口。

    “这里是……胡家巷子,你可是林寓娘?”

    林寓娘抬起头,三个差役身着青衣,手持长棍,将小小巷口堵得密不透风。

    他们竟来得这样快。

    林寓娘握紧包袱,脸色一片霜白,她颤抖着唇瓣正要开口,却又有一道声音自屋内传出来,替她应答道:“对,她是林寓娘。”

    胡家娘子给四郎抹着鼻涕走出来,看看差役,又看看林寓娘,奇道:“各位老爷,寻林娘子有什么事吗?”

    差役没理会她,上下打量一圈林寓娘,收起棍子。

    “你既然已经收拾好行李了,那就随我们走吧。”

    第89章 第89章喜相逢

    差役们将林寓娘带回了县衙公廨,却没让她进大牢,而是将她押入了一处庑房。

    庑房年久失修,房柱漆面早就斑驳,上头还有虫蛀的眼,蜘蛛各处都结了网,光线从直棂窗的破口处透进来,照亮了漂浮着的灰尘,林寓娘用袖子捂着鼻子呛咳几声,抬起头,屋里竟已经站了一屋子的女人,身边也同她一般带着包袱,不像是被抓来待审的罪犯,倒像是聚在一处准备要远行。

    林寓娘突然想起出门前差役说的,她既然已经收拾好行装,就该同他们一道走。

    寻常差役抓捕犯人,也会让提前收拾行装么?

    心中残余的惊骇还未尽消,一路上隐隐生出的疑惑又渐渐升起来。林寓娘环顾四周,屋子里的妇人她大多都不认得,只有其中一位有些脸熟,似乎是哪家药堂的娘子,夫家姓余。

    余娘子较她年长许多,两鬓已经霜白,发间别着支略有些模样的银钗,林寓娘进来时,她正坐在墙边安抚一位低头抹泪的年轻娘子。林寓娘瞧见她的功夫,余娘子远远地也瞧见了她,拍了拍身边的娘子,低声说了几句话,起身朝她走过来。

    “余娘子,这是……”

    “林娘子怎么也来了?”还不待林寓娘询问,余娘子先蹙起眉心打断她,看了看周围,将她拉到远离人群的另一处角落。

    林寓娘顿了顿,没提孙家的事,只道:“我原打算要回乡,行李都收拾好了,可差役突然上门拿人……敢问娘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周围的情状,差役拿人,似乎与她伤人一事无关,可莫名其妙被带到这里来,林寓娘仍是一头雾水。余娘子欲言又止,分明是知道什么,可却又忌惮着没有多说。

    只压低声音提点道:“娘子听我一句劝,等会儿若是有人问你懂不懂医术,识不识字,或是认不认得草药,林娘子只一概否认,装作什么都不会,他们知道找错了人,应当就会放娘子离开了。”

    余娘子声量压得低,语速却很快,林寓娘晓得她是好心,即便糊涂也暂且应答下来,又听余娘子叹了口气。

    “娘子不是本地人,在范阳无亲无故,是独身一人,应当不难脱身。只是咱们拖家带口的,难免会有这一遭。”

    两人才刚说了几句话,紧闭着的木门被推开,又一个妇人被差役推进来,妇人一身簇新衣裳,发间还别着几朵颜色鲜亮的花,显然是才刚新嫁的妇人。

    林寓娘猛然惊觉,屋里的所有女人包括她在内,头上挽着的竟都是妇人发髻。

    新进来的妇人同其他人一样,手上也抱着一个大包袱,只是比起其他人来,年轻的脸庞上比起绝望与麻木,更多的是惶然无助,腮旁还有没来得及擦净的泪水。她环顾一周,看见余娘子时眼神一亮,两人显然也熟识。

    余娘子拍了拍林寓娘的手,道了声“切记”,而后便去同那妇人说话去了。林寓娘远远看着她们抱成一堆,看着其余妇人也上前一同安慰新妇,她没过去,独自在墙边坐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又被打开,这回进来的不是新人,而是差役们送了食水进来,众人没滋没味地就着冷水吃下些粮饼,勉强算是垫垫肚子,填

    饱了肚子,眼泪也都止住了,情绪冷静下来,便也有些好奇的视线朝林寓娘看来。

    在场女子似乎大多都相互熟识,也都认得余娘子,但对她们来说林寓娘却是个生面孔,只有余娘子认识她。旁人不知她细谨,难免要探问几句,林寓娘远远同余娘子对视一眼,看着她同旁人摇摇头,看口型像是在说抓错了,弄错了之类的话。

    屋里门窗都紧闭,也不知外头天色什么时候暗下来,就这么囫囵过了一夜,林寓娘正伏在膝盖上打瞌睡,耳边猛地一声巨响,是门又被推开了。

    外头天色还没全亮,差役们站在门前打着呵欠,没再往里领人,只呼喝着让所有人都起身,像驱赶羊群一样将她们赶到院子里排排站好。林寓娘束着手正无措,不一会儿,又听见隔壁屋子的门也被推开,里头的人一样都被赶出来,却都是束着发髻的男人。

    林寓娘匆匆一瞥,打眼看过去,竟有好几个熟面孔,都是在城中医堂、药堂里头见过的。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夫家姓什么,作何营生,嗯……可会包扎伤口?”

    那头差役们已经开始盘问,林寓娘连忙收回目光,竖起耳朵仔细听。

    正如余娘子所说,差役问过姓名之后,果然开始盘问是否掌握医术的事。两个差役,一人问话,另一人拿笔记录,不像是在查案,倒像是在遴选略通医术的人。林寓娘心脏砰砰跳起来,她牢牢记着余娘子的提点,反反复复在心里头编着话。

    被抓来的妇人都是医家药家的女眷,除开那位新妇以外,大多都粗通医术,也懂得识别药草,而差役们所要的也只是懂得包扎伤口,会辨别治疗外伤用的草药的人。大多数人都被留了下来,只有那位新妇,她是新嫁,对医药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差役们放她走时仍旧像来时那般一派茫然。

    差役们很快就问到了林寓娘跟前。

    “姓名,住所,夫家是做什么的?”

    仍旧是一样的问话,林寓娘一样样按照过所上写的答了,问话的差役却是一顿。

    “你是……军士的遗孀?那你为何在此……”他看了眼同僚,“你可懂得什么医术?”

    林寓娘连忙摇头:“不晓得,只是以前在药堂做过几日杂工。”

    余娘子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差役皱起眉头:“只做过几日杂工,那你可会包扎?识得什么药草?”

    “妾在药堂只做洒扫的活计,病人的事都是掌柜的亲自过手,妾手脚笨拙,也不敢碰。”

    差役们又对视一眼,记录的那个搁下笔,站在她跟前上下打量,问话的那个则扶一扶官帽,一溜烟跑到屋里去了,过不久,屋内传出几声呵斥。

    “简直瞎折腾!原本就不该这样办,随便从大街上拉人进来,害得可是前线……”

    身着官袍的主事风风火火冲出来,方才进去的差役点头哈腰地认错,险些没能跟上步伐。

    说话间就到了她跟前:“就是她?”

    “是,是。”

    主事摊开手,身旁差役递上名册:“林……寓娘,是江城人?”

    林寓娘一愣:“是。回官爷的话,妾正要回江城,不知官爷为何召我前来?”

    “不干你的事,你既要回乡,那就回乡去吧。”主事摆摆手,“该去哪去哪。”

    “多谢老爷。”林寓娘压抑住心中狂喜,行礼道,“我的行李还在屋里……”

    “去拿吧。记得出去之后别乱说话,不干你的事,不要乱打听。”

    “是,是。”

    林寓娘连忙应了,快步回屋取出箱笼就要走。

    院子里,主事敲着差役脑袋又骂了几句,背着手逛到另一头。那边排成队的则是各家医药堂中的学生,也有两个差役正在问话。

    “……除了这些人,你还知道有谁擅长治疗伤病?”

    “当然知道,扁鹊,华佗……”

    “不是问这个。”差役不耐烦,“是问城里你认识的,除了在籍的医工,还有谁也懂得医治外伤?”

    “外伤?咱们这些医生,哪个不会治外伤……哦,对了,城中半年前来了位女医,极擅治外伤。不知老爷有没有听说过刺史尊堂受伤的事?就是去年,老夫人礼佛的时候在山上摔了一跤,腿上受了伤,生出好大一个脓疮,城中好些医工都去看过,家父也去过,因为伤在要紧处,都不敢轻易动手。偏偏这位女医妙手回春……”

    “女医?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叫什么不晓得,只听家父说是姓林,年岁不过二十上下,极年轻,是受人之托,特地从江城来给老夫人治病的。”

    主事听了半晌:“姓林的女医,江城人?”

    “对,没错,就是江城人,某记得……”

    ……

    还没踏出院门,林寓娘就又被差役们半押半扣地给带了回来。

    走进院子时,赵石说得正兴起:“……虽说女医不能参考入籍,不能做医工,但别说咱们这些未经考试的学生,林娘子的医术,就是比起正经医工也不差什么。我父亲说,她虽是医治外伤的能手,但真正擅长的其实是妇人病。药王有言:凡妇人之病,比之男子十倍难治……”转眼看见林寓娘,立时拍手道,“诶!对,对,就是她,她就是林娘子。”

    林寓娘平生难得编几句瞎话,谁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被人当面戳破了,惊惶地看着主事。主事斜眼看着她好一会儿,冷笑一声,竟没说什么,皱着眉头思虑一会儿,让差役将她安排在这堆男人后头,就站在赵石身边。

    赵石看不懂人脸色似的,乐呵呵道:“林娘子安好,还记得小可?我们见过的,某是……”

    “吉春堂赵医工的儿子。”林寓娘抿了抿唇,“你父亲有个病人,曾请我帮忙量度用药。”

    同为杏林中人,林寓娘在幽州停留的这段时日,难免要同当地的医馆、药堂打交道,这位赵医工就是其中之一。当日赵医工接诊了一位病人,是个胡商,因水土不服有些犯痢疾,赵医工顾忌着胡人与汉人体貌不同,再有用药当因地制宜,胡人生在漠北,却身在幽州,比起土生土长的幽州人士,或是土生土长的漠北人,又是一层不同。用药轻省或是重复,赵医工难以决断,便请来林寓娘帮忙把关。

    但林寓娘心里清楚,幽州是繁华地带,常有胡人商队来往,赵医工是范阳县本地人,又是在籍医工,怎么可能不晓得该如何用药。不过是看林寓娘区区一介女医,不能考试,不能入籍,心里实在信不过,又不好明说,只以此聊作考校罢了。

    “对!你们商议药方的时候,某正在旁边掌称,”赵石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娘子还记得!”

    那时候林寓娘心里憋着一股气,满心扑在病人身上,不肯有丝毫差错,一双眼睛只顾盯着称上准星,哪里还能记得是谁掌称。

    但她瞧着满脸雀跃的赵石,还是僵着脸,点点头。

    她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人。

    差役们盘问过后,天色已经大亮,所有人仍旧被分成男女两队——更准确地说,是医生一队,粗通医术的女眷一队。林寓娘虽是女子,但因为赵石的大力引荐,也被归到前头那一队。

    差役们押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出了城,走过一段山路,就有一队披甲军士列队前来接手。比起押解,这些军士们倒像是在护送着他们一行人,不但没像差役们那样凶神恶煞,动辄呼来喝去,反倒十分克制,见有人跟不上队伍,还会停下来帮忙提行李。

    但要问起此行究竟去往何处,却都讳莫如深,闭口不言。

    倒是赵石见林寓娘闷闷不乐,又凑上来说:“林娘子放心,咱们这去是要立功呢!”

    林寓娘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听见这话连忙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你忘了,我阿爹是医工。”赵石笑起来,“半个月前,城里在籍的医工就全都被征调走了,我阿爹也是那时候离的家,听人说是往前线去了。大约是人手不足吧,这才把我们也叫上。”

    林寓娘眉心一跳:“什么前线?”

    “林娘子竟不知道?几个月来街头巷角可都在谈论这件事!”赵石见林寓娘有些不耐,连忙道,“年前新罗使臣在大殿上状告高句丽与百济欺压太过,哭求陛下出兵解救,陛下吊民伐罪,当即决定派兵出征,机会难得,县里年岁相当的青壮几乎都去参选入伍了……娘子竟然不知道么?”

    林寓娘的心彻底沉下去。

    果然是要打仗了。

    仔细想想,她确实许久没见过赵医工了。但东征这样的大事,她竟然半点消息都没留意,这些

    日子她在做什么?她忙着看顾孙家儿媳,忙着查阅典籍复验药方,忙着敷衍刺史夫人,还有那些宾客……

    想到这里,林寓娘愤愤一锤腿。

    版印医书没着落,在孙家还险些将自己搭进去,早知如此,当日治好刺史母亲她便该回江城去,再不管其他。

    “咱们虽然只是未经参考的医生,但能够为国效力,也是难得的机会。说不定立了功,陛下大手一挥,就能免了我们的考试。”赵石细细打算着,见林寓娘似有不愉,又宽慰她道,“林娘子,虽说女子不能入籍做医工,但能够救死扶伤,也算是件好事嘛。”

    “好事?东市西市都在长安,幽州城里哪来的什么好事。”

    林寓娘没好气地白了赵石一眼,就算真有什么好事,也从来轮不到她身上。

    又在林中走了三五日,远远看见岗哨后,林寓娘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重重砸在地上,当年为了寻找江铣的下落,她是到过军府的,并州城的军府,同幽州城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

    没人在意他们愿不愿意,也没人同他们交代前因后果,左右人已经到了军府,何去何从,也只能听任安排。

    军士们一路护送他们进营,又将差役盘问时的记录交给队正过目,军府里显然正缺医工,若不然,也不必这么着急忙慌地将他们这群老弱妇孺给抓来了,队正没有多废话,三言两语就将各人都分派出去,按名录念到林寓娘时,却是一顿。

    “女医?”队正看看册子,又看看林寓娘,撇了撇嘴,“我要女医来做什么用,给营妓看诊吗?”

    这话一出,周围所有军士都心照不宣地露出促狭的笑,林寓娘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没错,女医不顶用,快些让她回家去吧。

    赵石却又嚷嚷起来:“别小瞧人,林娘子可有用!别说咱们这些医生,她可比在籍的医工还厉害,极善治外伤。若不是女医不能考试……”被林寓娘瞪了一眼,这才讪讪止住声。

    队正笑着又要开口,突然想到什么,目光盯住林寓娘,上下打量一圈。

    “你当真会治外伤?”

    林寓娘心里把赵石翻来覆去地骂了个遍,可都问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再否认。

    点点头又摇摇头,只道:“凡学医者,多少都经手过外伤病人。具体如何,得要看到伤者才能知道。”

    队正看看林寓娘,又看了看赵石,忽地将名册一收。

    “你随我来。”队正伸手点了点林寓娘,又对赵石道,“还有你,你说的,她比你有用,那你就过来给她打下手。”

    林寓娘同赵石相互对视一眼,只得提着行李跟上。

    一路走来都是山路,外头的岗哨也并不显眼,越往里走,翻到越能看出军府占地有多宽阔。来来往往都是列队的披甲军士,有的持刀枪,有的持戟持长槊,林寓娘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男人,有老有少,个个血气方刚,甚至还有满头白发的军士高声呼喝着训练军士,瞧着精神极矍铄。

    经过一堆又一堆的草垛和帐篷,远远地能瞧见一大群军士围在一处,不像是在操练,倒像是在看热闹。队正扒拉着分开他们:“让开,都让开些,医工来了!”

    “医工来了?!”

    周围军士们连忙往后退,紧接着却七嘴八舌地冲赵石嚷起来:“医工,您快给他看看,马上就要开拔了,若是现在不能好,他可就只能回乡了。”

    “怎么这样背时,操练箭术也能一脚踏空摔下来,把手都给跌折了。依我看,能回家倒是件好事,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少说些风凉话,还是先看看他能不能好吧!”

    几十个男人同时在耳边说话,有如洪雷一般响,赵石捂着耳朵险些晕过去,连忙指向林寓娘:“我不是医工,她才是,哎呀,她也不是医工……队正!队正!”

    队正早不知被挤到什么地方去了,赵石被人团团围住,竟没一个人听他说话,林寓娘则趁机蹲身钻了进去。

    军士们你推我挤,吵吵嚷嚷,却颇有默契地在草垛周围让开一个空旷的圈,以供伤者休息,草垛上正坐着一个年轻的军士,身上也穿着一身轻甲,看上去不过十六、十七岁,豆芽一样又高又瘦,右手臂上绑着厚厚的纱布,左手则捂在眼睛上,像是要把淌出来的泪水堵回去。

    林寓娘一看那层层叠叠的纱布就皱了眉,伸手解开,军士右臂果然受了伤,前后手臂之间弯折扭曲,看上去像根被折断了的筷子,又像是雷雨天气被劈成两截,险险没能断开的树干。先前给军士包扎的人大约不是医工,只是个心善的庄稼户,眼见树干要被掰折了,就压上两根夹棍,再用厚厚的纱布缠裹起来,期待它能自己长回去。

    可人的手臂不是树干。

    林寓娘拆下夹棍,沿着军士的手臂上下捏按几下,提着他手腕往上试了试,确定了骨头没断,便一手握住他肘间,另一手拽住他手腕,轻巧一错劲,便听见军士身上发出“咔”地一声响。

    军士这才被惊动:“你在做什么?你这女子,你把我的手给掰断了?!”

    “这、这……”其余人也发现了林寓娘,“你是谁,你怎么混进来的……医工,医工?”

    众人又乱哄哄地吵嚷起来,队正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停。

    “你做了什么?!”

    “他的手没断,只是脱臼了。”林寓娘没好气地将夹棍扔到边上,“就算是骨头断了,不把断裂处复位就上夹棍,是想让他手臂一直这样断着吗?”

    她教训人时,很有一番气势,被医治的军士也回过味来,壮着胆子动了动手臂,惊讶道:“好了?我好了!”

    “没有好。”林寓娘按住他,“再动就接不回来了。”

    军士瞬间浑身僵直,扶着右胳膊一动也不敢动,而他的伤处也确实如林寓娘所说,复位之后立刻开始红肿起来。

    众人这才看明白,来的医工不是赵石,而是林寓娘。

    “医工娘子,方才多有冒犯了。”军士小心翼翼问道,“我这伤多久能好,明日能好吗?”不待林寓娘答话,他又自言自语下去,“北征东突厥的时候,某因为年岁太小没能入选;前两年征薛延陀,又因为孝期没能赶上,如今好不容易能够上战场,终于能够建功立业……”

    “我不是医工。”林寓娘皱起眉,“建什么功立什么业,一个月内不可提重物,不能做重活,不要再受伤,或许能够完全恢复。想要明日就能好,你做梦呢?”

    一个月。

    大军明日就要开

    拔,战事在即,没人会在乎一个需要养伤的小小军士。西征高昌是在三年前,东突厥一战更是好几年前的老黄历了,这次若是不能出征立功,下一次又不知要在什么时候了。

    才刚止住的眼泪唰地又落下来,军士嚎啕大哭。

    明日就要出征,却在今日操练时受了伤,他实在倒霉,也实在可怜,众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又去问林寓娘。

    “这位医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他明日就好?”

    “明日就要拔营,他这伤,伤得实在不是时候啊……”

    “我不是医工!”林寓娘打开不知谁伸过来搭上她肩膀的手,皱眉道,“我更不是神仙,说让谁好就能让谁好。”

    军士闻言,哭声又更大了些。

    “好了好了!医工要治伤,你们也都回去训练去吧,留意脚下千万别再受伤了,不然就得……”

    剩下半句话实在晦气,队正含在喉咙里没说出口,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一些人散去了,还有一些人留下来安慰军士,队正也得空将林寓娘同赵石捞出来。练场周遭全是草垛箭靶,连张像样的桌案也没有,林寓娘只得就地打开箱笼,掏出纸笔,垫着医箱写下药方。

    “这位……林,林娘子。”队正犹豫一会儿,“当真没有办法,让他立刻就能好吗?”

    莫名其妙被抓到县衙,又兼连日奔波,林寓娘本就有些头昏脑涨,方才被挤在军士堆里被臭烘烘地一熏,险些就地晕过去。

    这还只是第一天呢。

    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林寓娘开口时就难免带出几分:“我说了,我不是神仙。谁要能让他明日就好,你们就去找谁治。”

    队正才刚见过她施治,知道她确实有几分本事,被顶撞了这几句,竟也没顾得上生气,反倒对林寓娘越发看重几分。

    “娘子莫要见怪,只是他……他是家中长子,父亲三年前去世,家中除了寡母,底下还有一对弟妹没成人,全家人都指着他能赚功转过活。若是明日不能随军出发,他就只能回乡了。”队正搓着手,回头看了一眼,“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也不必全好,就只让他能够拿起弓,一同出征就是了。”

    林寓娘还没答话,赵石先不赞同道:“这叫什么话?这可是伤筋动骨,不好好将养着,若是这条胳膊废了,该算谁的?”

    “这、这……”队正也知道这太过强人所难,只是,“二位说说,明日就要开拔了,他却在今日受了伤……还是失足跌落高台摔伤的,实在可惜,实在可怜啊。”

    “他就是再可怜,咱们又不是神仙,也不能立时就让他的伤好过来呀。”赵石仍嚷嚷。

    林寓娘却没答话。

    她不是神仙,但想要快些“好”,确实是又办法的。活血化瘀,行气止痛,针法辅以汤药,确实能在短时间内缓解疼痛,让伤者忽略知觉,看上去就像没受伤一样。

    但那只是权宜之计,关节脱臼过后,不可能毫无痕迹,不好好将养,反倒用受了伤的手臂去弯弓射箭,极易再次脱臼。林寓娘对军士说的话并不是在恐吓他,若是不好好将养,下次再脱臼,就不知道能不能接回去了。

    只是,明日若还拿不起弓,这个军士就要回家去了。

    队正同赵石仍在争论,林寓娘垂眸看着药方好一会儿,又蹲身提笔,划去其中两样,又添上几笔,将重新写好的药方递给队正。

    “按照这个药方拿药,三碗熬成一碗吃下去,吃完了药再来找我行诊。如此,应当能够撑个三五日。”林寓娘强调,“但此法只是权宜之计,伤处虽然不疼了,伤却还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若是不好好休养,日后不要说拿弓,只怕就连这药方都抓握不起来。”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出征之后又如何能好好将养?军士与队正求的不是出征,而是要用这只手臂去赌一个功成名就。

    是顶着残疾的可能也要出征,还是带着遗憾黯然归乡,在林寓娘眼里,这根本是不必思量就能做出的选择,但她还是写下了这张药方。

    毕竟只有亲身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孰轻孰重。

    队正满脸凝重地接过药方,朝她拱手道:“谢过娘子。”

    若是当真感谢,何不如送她回江城?

    心里这么想着,林寓娘嘴上却道:“分内之事而已。”

    军士的伤拖不得,队正随手抓了个人来送他们去住处,自己则拿着药方匆匆离开了。

    队正走远了,带路的军士远远走在前头,赵石紧了紧包袱,悄声问:“林娘子,你……你不查一查药典么?”

    赵石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在做贼,林寓娘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提起心,但她听见这话却是一愣:“药典?”

    脱臼复位,包扎外伤,不要说是医工、医生,就连军中惯常受伤的军士说不定都略通一二。赵石所惊讶的并非林寓娘医治军士的手段,而是她写下的药方。

    “林娘子,我知道你会针法,可是擅自修改医方……”赵石远远瞧了眼前头军士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外伤脱臼,复位后应当活血化瘀,消肿止痛。我看娘子方才开的有柴胡和红花,像是……活血汤?只是怎么换了马钱子和全蝎。这些药材是同麻沸散一样的用处?娘子不查药典,怎么敢用在药方里头。”

    林寓娘瞅着他一时没说话,又见赵石期期艾艾道:“娘子若是没有带药典,可以找我借用,军士们虽然五大三粗,但医者仁心,有治无类,林娘子下次还是不要……”

    是不要随意用药还是不要草菅人命,赵石嘟嘟囔囔半天也没说出口。

    林寓娘顿了半晌:“令尊开方的时候,也要查药典吗?”

    “我阿爹?”赵石一愣,“自然不用。太医署考试有《本草》一门,常用药材的性状、归经,若是没有熟记于心,根本不能通过考试成为医工。”

    两人又走了几步,赵石没等到林寓娘回答,又道:“林娘子没有查药典,是因为常用那药么?可是君臣佐使,经方应用虽是量体裁衣,但也不能轻易删改,即便是经年的医工,用药时也得慎之又慎,可不敢将药材随意添入方中。若有下次,还是要先查药典为好……不不不,就应该按照经方写的来,怎么能……”

    “令尊开方的时候,也是照本宣科么?”

    “什、什么?不,”赵石结舌,又隐隐生出些恼怒,“这说的是什么话?家父是医工,怎么会是照本宣科……不对,我明明说的是林娘子,这样随意更改经方,可是会……”

    “不是随意更改。”林寓娘打断他,“我把《本草》整本背下来了,因而不必再查药材的用法。”至于增添药方,赵石既然看不明白,她也就怠懒解释了。

    可这已经足够让赵石惊讶了,他瞪大了眼睛:“什么?《本草》!那么厚!那可是……家父是在籍的医工,可就连他也不敢说全都记下来……林娘子,你竟然……”

    林寓娘随口应了一声。

    不单是《本草》,太医署医工考核的《甲乙经》和《脉经》,早在学医的第一年,楚鹤就强逼着她全都背了下来。除此之外,四诊,开方,针石,禁咒,楚鹤也是把能教的全都教给她了。

    即便她愚钝,即便她学得慢,即便她是个女子,永远也不能参加太医署考试,成为真正的医工,可楚鹤也从没有放松过对她的要求。

    “那样大的一本书,里头的药你全都认得吗?除非你是神农氏下凡。”

    赵石仍不信,撸起袖子立时提出几种药材作为考问,林寓娘干脆答了,赵石反倒有些犹疑,抱着箱笼要拿药典出来,查验是否当真正确。

    林寓娘不由叹气:“我老师比我厉害百倍,不但能背药典,自己还能写药方,编撰医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会背药典的只怕不少,你与其一个个考校过去,倒不如自己也试着背一背……”

    正说着话,身侧一队骑兵飞驰而过,带起一阵劲风,赵石箱笼开了一半,里头成摞的书册竟被带着吹了出去,他连忙伸手去捞,却仍是被吹出去好几卷。

    成册的医术就这么被摔在地上,赵石来不及合上箱笼,躬身去捡,可一弯腰,箱笼里头的书卷又跌出来。

    林寓娘见他手忙脚乱的,毕竟心疼那些医书,不得不帮忙一起捡。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林寓娘只以为又是哪个经过的军士,头也没抬,随手拍了拍书上灰尘,正要放回赵石的箱笼,却被人拽着手臂扯起来。

    林寓娘吓了一跳,仓皇之间,看见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赢铣攥着她的手臂,面上是与她如出一辙

    的惊骇:“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90章 第90章假作真

    林寓娘浑身僵直,她整个人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拔腿就想跑,可另一半却牢牢定在原地,让她动弹不得。

    江铣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也想问江铣怎么会出现在此地。她没忘了三年前的最后一面,江铣被发跣足倒在地上,他说他已经离家出族,已经是个庶人了,他终于同她一样什么也没有了,可为什么……

    可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军府大营中。

    “阿孟,回话!”

    赢铣迟迟没听见应答,心里的猜测瞬间朝着最坏的方向滑去,他拽着人翻来覆去的检查,衣裳齐整,发髻也一丝不苟,倒不像是受过什么欺负的模样,可他还是不能安心。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阿孟,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这位,这位将军,您是不是认错人了?”赵石看着林寓娘被死死攥着的胳膊,手指动了动,忍不住上前道,“她姓林,恐怕不是您所要找的那位……”

    话还没说完,赢铣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吓得他一个抽气,险些没噎住。

    这又是什么人?

    赢铣的目光在赵石身上扫了一圈,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越看脸色越黑。他恍然想起来,这几日幽州要送来几批医工及其家眷随军出征,眼前男人身形羸弱,下巴上一圈青茬,看着不过才及冠,背着个比人还高的箱笼,十足的一副书呆子模样。

    军府大营哪来的什么书生?想来这应当就是送来的医工之一了。

    那么林寓娘,自然就是……

    赢铣盯着她梳理得齐齐整整的妇人发髻,掌心力道不自觉又加重几分。

    林寓娘闷哼一声,强自镇定着开口:“江铣,你先放开我,有什么话好好说……”

    “一个楚鹤还不够,又来一个。林寓娘,”赢铣语气古怪,“你当真喜欢医工。”

    林寓娘一愣。

    赵石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他没料到两人原来认识,眼下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支支吾吾道:“您误会了,某与林娘子之间清清白白,某尚未成家尚未婚娶……不,不是,我是说,某与林娘子都是范阳县的医生,不对,林娘子是江城来的,她是长安人……”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听得赢铣直皱眉头,而林寓娘也终于回过味来。

    江铣这是在说她与赵石有私。

    暌违三年,江铣果然从来没有变过,还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将她贬低到尘土里头去。江铣从来瞧不上她,瞧不上楚鹤,瞧不上庶人,赵石也是庶人,自然也入不得江铣的眼。她又同庶人厮混在一处,他自可以尽情嘲笑她。

    但别说她与赵石清清白白,就算她当真再嫁了个庶人,再嫁了个医工又如何。

    同他江铣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不是不恼怒,不是不激愤,正有一堆话要骂出口,目光落到赢铣腰间倏忽一顿,胸膛起伏一阵,终究还是忍耐着道:“你也听见了,我并不是自愿来的。”说到此处,鼻尖一酸。

    她原本是该回江城去的,若不是差役上门拿人,她早已经坐上南下的渡船。

    又怎么会在这里白白受人奚落。

    顺着她的目光,赢铣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挂在腰间的佩刀,正要开口,突然有人从远处大踏步跑来。

    “大将军,禀告大将军,属下……”那人跑到近前,瞧见赢铣身前站着的一男一女,“……林娘子?”

    林寓娘抬起头,来人是个年轻郎君,身着圆领袍,发上束银冠,瞧着有些面熟,她慢了片刻才认出来,这竟然是江铣的小厮松烟。

    三年过去,松烟的变化也不小,腰杆挺得直直的,同当日在麟游县时卑躬屈膝的模样大不相同,略带些尴尬朝她行礼:“多年未见,林娘子安好。”

    林寓娘冷笑一声,别开脸没有理会,赢铣看了她一眼,蹙眉让松烟直说。

    “何事如此慌张?”

    “回禀大将军,是范阳县送来的那批医工,属下查验过名册,竟在里头看见了……”松烟看了林寓娘一眼,低下头,“看见了林娘子的名讳。”

    此次东征既是为一雪前朝三征失利的耻辱,又是为高句丽、新罗及百济吊民伐罪。营州、莱州等地的百姓听说消息,都争着抢着要建功立业,自备战马盔甲的青壮挤得军府门庭若市,再有归降之后亟待立功的胡人士兵,有心参战的军士顿时增员不少。

    按律,军队开拔时每五百人需置医工一名,药童若干,若是置员不满,主事者以故杀论处。幽州军府原本置有医工定数,参战的军士骤然多了这许多,军中原本的医工不够用了,各州县便征召各地的在籍医工随军,今日范阳县该送来的正是最后一批医工。赵石说他是医生,从习医药者为医生,经太医署考试方可入籍为医工。想来是本地医工不够,县衙就又征了一批医生来填数。里头甚至还混了个女医。

    林寓娘的确不是谁人的家眷,她是被当成医工送来的。

    赢铣眉头一松,随即又紧紧皱起。

    在籍医工皆有名录,按照名册一个个查访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该缺人到这种地步。医工不够数,实则不是人员不足,而是被藏在旁人后院做府医去了。州县主事不敢得罪权贵,又怕人数不够犯死罪,只能欺上瞒下,以次充好。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回发生,有胆量这样做的,当然也不会只有范阳一县,各州县的情形只怕大差不差,难以杜绝,更难以追责。往常赢铣根本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事,但他们将林寓娘牵扯了进来。

    “你带着人,去将所有医工再排查一遍,凡未经考试,未曾入籍的,留下供词供状。”赢铣吩咐道,“派人去问问幽州刺史,究竟还要不要他脖子上的那颗脑袋。”

    “是。”

    松烟领命正要离开,赵石却急了:“大将军,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像是才意识到身边还有这么个人,赢铣拨冗看过去,眼神晦涩不明。

    “我们?”

    “大将军,与我们同来的的确都不是在籍医工。”林寓娘学着松烟的称呼,心中升起几分讽刺,终究没有表露出来,只尽量克制着情绪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不如现在就放我们离开回范阳县?”

    顿了顿又改口,“方才我答应了要为一位病人行针,还请大将军容我为他行过针再走。”

    江铣同松烟虽然没有解释,但从他们的话里,林寓娘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军府确实人手不足,但他们所需要的是正经医工而非医生,更不是什么女医。既然如此,何不如就放他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林寓娘一样想离开。

    “林娘子何必妄自菲薄,我们虽然只是医生,但同正经医工也就差了一门考试而已,包扎伤口,治疗外伤,军营里头的军士这样多,总有缺人手的地方。”赵石当即嚷道,“况且林娘子虽然只是女医,不是医生更不是医工,但论起医术,同正经的在籍医工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林寓娘干脆不去理会赵石,只对赢铣几近哀求道:“放我走。”

    赢铣却没有应答。

    大军明日就要开拔,幽州刺史就算是跑断了腿也不可能一

    夜之间将医工搜罗齐送来。赵石说的不错,医生虽然未经考试远远比不上医工,但也总比笨手笨脚的药童更有用些,刺史的过错虽然需要追究,但赵石等人自然也是要留下的。

    可林寓娘……

    赢铣捏着林寓娘瘦伶伶的胳膊,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可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郎君,就连身边的这个赵石也是男子。这里是军营,也是赢铣最不愿意看见林寓娘的地方。他是常在战场上过活的人,很清楚男人们聚成一堆究竟有多荤素不忌。

    对于将帅来说,府兵只要足够勇猛,能够上战场,打胜仗,那就足够了,至于品德修行之类,实在不能苛责。莫说军中本就有营妓供人取乐,有些不讲究的军府,攻克敌军后甚至会准许军士肆意入城劫掠,不论抢夺金银钱财还是美色,根本无人管束。别说前线刀光剑影,朝不保夕,便是此时尚未出征,林寓娘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落在这军府大营里头根本就是羔羊落入了群狼窝。

    林寓娘不愿留在这里,赢铣也不愿她待在这地方,更不愿她跟着去前线。可别说大军明日就要开拔,皇帝亲征,百万兵马齐出,他身为主帅根本不可能轻易离营,就算他当真能抛下一切送林寓娘离开,又能将她送到哪里去,又能将她托付于何人?

    江城?

    沉默良久,赢铣错开她目光,对松烟道:“去给幽州刺史发信,再派人将医生们好好安置。”

    这就是不肯放人走了。

    “谢过大将军!”

    赵石欢天喜地地笑起来,他虽然不是医工,可身为男子,谁心底里没有几分报国尽忠的豪迈?他是志得意满,林寓娘的眼中却连最后一丝光芒也暗淡下去。

    她抿紧唇,没来由地笑了一声,低着头不再看江铣,用力掰动还留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掌。

    “大将军若不打算放我离开,还请松开手,我的行李还没收拾,还有位病人要等着我施针……”

    “施什么针,你跟我走。”

    四周刀枪锋锐,寒光熠熠,那些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却比比刀枪更加危险。赢铣还没想好该怎么安置林寓娘,但眼下情势,还是将人护起来再说。

    林寓娘发觉不对:“你要带我去哪?”

    人多眼杂,赢铣不欲多说,攥着她的胳膊就要带回绛帐,林寓娘却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忽地煞白,越发用力想要从他手掌下挣开,细白的手指用力到泛红,却撼动不了分毫,甚至连人带包袱都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蹭了几步。

    “江铣!”林寓娘又惊又怒,竟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干脆踢了他一脚,“你这个混账,你放开我!”

    小腿骨一阵剧痛袭来,赢铣也不由得动了气:“阿孟,你安分些!”

    听见这个称呼,林寓娘挣扎的动静反倒更大了:“我不是阿孟,谁是你的阿孟,我是江城的女医,是良籍的身份,你们莫名其妙将我抓来军营,现在还要逼良为娼?!”

    她声量极高,吐字也清晰,一时间就连习箭场上的军士们也放下弓箭看过来。杵在边上的赵石走不知该往哪里走,留也不敢留,缩着脖子一副鹌鹑模样,林寓娘则是又踢又咬,尖叫喝骂不止,赢铣又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场面像极了欺男霸女。

    “江铣,我的良籍身份是陛下亲口承认的,你难道还要抗旨不成吗?!”

    赢铣终于还是停住脚步松开手,倒不是怕抗旨,实在是林寓娘骂得太脏。什么叫逼良为娼,他想要带她走,想要护着她,他们本是夫妻,林寓娘竟这样羞辱他。

    赢铣面沉如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林寓娘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有些变形的衣裳,高声道:“我是女医,你强留我在此,我自然是去女医该去的地方,做女医该做的事。还请大将军放尊重些,男女授受不亲,也请大将军清誉为重,不要动手动脚。”

    授受不亲?清誉?她知道清誉两个字该怎么写吗!

    赢铣简直要被气笑了:“你能做什么女医?”他伸手指向赵石,“你要去同他睡一个屋子,同一群男人睡在一处?”

    说到这个,林寓娘也有些发怵,若说男女同室居住,当年她随同楚鹤南下江城时,早把这些忌讳抛得一干二净。只是才刚发生了孙家那样的事,此刻身在军府,又更令人多添几分不安。

    可难道江铣的身边是什么好去处吗?

    “大将军若是不认为我能做女医,瞧不上我的医术,放草民离开就是。”

    林寓娘也不愿待在军府,比起军府,比起江铣,荒郊野岭潜藏着的野兽与虫蛇都算不上什么威胁,别说她打小就能上山砍柴,就是这些年来,她为了采药也没少与这些东西打交道。

    赢铣只觉得她胡搅蛮缠:“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林寓娘紧了紧手中箱笼的系带,“我不是医工,本没有被征召的资格,更不是药童或是医工亲眷。你要么放我离开,要么让我去医舍。”

    林寓娘想得简单,她不是医工也不是医工的家眷,更不是营妓,偌大的军府里头全是男子,丝毫没有她的立锥之地。江铣根本没有理由留下她,既然看不上她的医书,自然就该放她走了。就算当真要留她下来,那也该是女医的留法。可在赢铣眼里,她提出的两条路,他一条也不想选,更别说这番说辞太过天真,根本站不住脚。

    军府大营什么时候是讲礼法的地方。

    “你要做女医是不是?”

    林寓娘一见他这副模样就发慌,强撑着梗直着脖子道:“我原本就是。”

    “好,你说是就是。”

    赢铣怠懒再同她扯皮,躬身将林寓娘连人带箱笼拦腰扛在肩膀上。

    视线陡然转换,林寓娘手忙脚乱地攀住他肩膀,惊叫道:“江铣,你疯了?你要做什么?”

    “林女医,近日天气热,某腿脚旧伤复发,颇有些不适,还请娘子代为看顾一二。”赢铣道。

    她要做女医,那就让她做个尽兴。

    ……

    林寓娘一路挣扎,一路叫骂,而赢铣视若无睹,大摇大摆地将她扛着回了绛帐,帐前两个守卫见他空不开手,还在他将人抱进去后主动放下帘帐,将所有挣扎和叫喊遮挡在厚重毡毯后。

    守卫们难以遮掩的促狭一闪而过,林寓娘愣了一瞬,紧接着又奋力挣扎起来。

    “你这个混账,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我不是你的姬妾,不是你的奴婢,你怎么可以……”话还没说完,视线再次倒转,这回是被扔到了柔软的床榻上,林寓娘忍过晕眩,看清周围环境,不由得惊惧道,“江铣,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赢铣只道,“方才一路走来,你可曾见有人阻拦?”

    林寓娘呼吸骤然一滞。

    赢铣带她回来时并没有避着旁人,可那些身披盔甲的军士全都是他的下属,主将扛着个女人招摇过市,他们也只当没看见。

    想想也是,松烟叫他大将军,大将军,好高的权位,就连幽州刺史也要听凭他问罪。他想要个女人,就算是在幽州,在范阳县大街上,又有谁会多说些什么——难道她还能再一次面见天子,告他的御状?

    况且她一介草民,原是十辈子修福也难以得见圣颜,上回遥遥一见,也是因着江铣的缘故。

    林寓娘坐在锦被间浑身发抖,一半是被气得,另一半却是出于畏惧。

    或许是公务繁忙,又或许是终究还顾忌些脸面礼仪,赢铣虽然将林寓娘扔到榻上,却没当真拉着她白日宣淫,反倒整整衣袖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林寓娘抿着唇满脸隐忍,赢铣察觉出什么。

    “你就算出了行帐,又能去哪里,去同那些医工男男女女地睡在一处?”赢铣俯身,制住想要往后逃开的林寓娘,屈指拂去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浮尘,“你最好打消那些蠢念头,一旦离开绛帐,就连我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林寓娘悚然一惊,等再想起该打开他的手时,赢铣却已经掀开帘帐出去了。

    正是盛夏时节,行帐四处被毡布围得密不透风,充作门扉的帘帐一垂下来,不多时便能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林寓娘听着他步伐像是走远了,手脚并用着就要爬下脚踏往外冲。

    可没走两步就停了下来。

    江铣说的不错,离了这行帐她还能去哪?外头都是江铣的人,只怕不过片刻就又会被扭送回来,在绛帐或是去医工舍间又有什么区别,总之都是在江铣的地界,除非能够逃离军府大营,坐船南下彻底离开此地,否则窜来窜去反倒像是矫情。更令人脊背发寒的还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林寓娘不是深闺后院中娇养着长大的小娘子,自学医以来三教九流什么样的

    人都见识过,更别说她才刚经了孙家的事,几乎是立刻便领会了江铣的言下之意。一个女子无有依傍,孤身行走在军府大营之中,遭遇什么样的事情都不鲜见,更别说军中还有正经八百的营妓,若是被人误认了强掳了去,她可没有后悔的余地。

    如此说来,江铣的营帐竟是她最好的安身之所。

    这实在太过难堪,也实在太过折辱人。

    她原本能够好好做个女医的,若不是被孙家人带累,若不是幽州刺史随意抓人填坑,甚至若不是被江铣认出来、又被他像个匪徒似的扛在肩上强掳进他的营帐……她原本可以安生地做她的女医,治病救人,安身立命。

    可如今江铣闹了这一出,全军营上下还有谁会将她当成正经人?

    当日在江府时是如此,如今她已经更名改姓,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却还是如此。她终于又落到江铣手里了。林寓娘没再鲁莽地往外闯,鼻尖却是一酸,数不尽的委屈层层涌上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总是这样倒霉,没有一点好运气。

    林寓娘垂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好一会儿,忍下泪意,松开握紧裙摆的掌心,这才有功夫打量周围环境,绛帐地方不大,仅以一张屏风隔开内外,内里最显眼的便是一张四足酸枝榻,余下还有些衣架、巾栉之类的常用物件,相较起来,放置在外头的书案、文书则显得没那么私人,桌案上甚至还有一套杯盏,或许除开处理文书之外,此处也能用作会客。

    不愧是大将军,哪怕是行军在外也受不着亏待,所居绛帐比起普通人家简直是云泥之别。林寓娘看着那些书卷,想起被江铣扛回来时,倾倒一地沾满尘土的、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医书,还有两人骤然重逢时,江铣穿着金光灿灿的盔甲,站在日光下有如天人的模样。

    林寓娘越看越气,忽而怒从心头起,一脚踹翻了身边灯架。

    ……

    “大将军……”

    几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全黑,营中各处都点起了火把照明,赢铣与几位将军议完公事走出营帐,吴丰已经等候许久。

    “大将军,末将亲自去检查过草场,饮马的溪流和遮阴的树林都没有问题,溪流上下游也都安排了人手戍卫,左近城镇也都打好招呼探过路……”吴丰跟在赢铣身侧边走边说,“……只是时间太紧,来不及再找其他备选地方供圣驾驻跸,大将军,要不要……”

    “战事要紧。”赢铣抬手止住他话头,“比起接驾不利,延误战机才是大罪。”

    “是。”

    数月前,赢铣被出往幽州任都督,人还没走进幽州军府,要他兼领营州府军的圣旨便追赶着来了。幽州虽临近边关,但尚有商队来往,算得上是富庶之地,但营州却是实打实的边陲不毛之地。赢铣被一贬再贬,看上去像是彻底得罪了皇帝,但明眼人都清楚,皇帝要动高句丽,贬赢铣到营州,实则是要他率领当地军府做前锋。自打几年前京观被毁之后,高句丽人表面上谦卑称臣,实则却在边境修筑长城,防备秦军。从初春到盛夏,赢铣大多数时候都在营州练兵,试探高句丽防线,为真正的大战做足准备。

    就这么等待了好几个月,辎重人马都齐备,寒刃蓄势待发,京中果然降下圣旨出征高句丽,但除此之外,皇帝竟然也决定要亲征。

    打从决定要征高句丽开始,皇帝便隐隐透露出要亲征的念头,只是朝中附议者少,劝谏的声音更多。皇帝不是没有过征战,甚至乎,当今大秦的半壁疆土都是他即位前打下来的。只是数十年过去,皇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年轻力壮的皇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天子?况且前朝三征高句丽失利,损兵折将,直接导致国家覆灭。一次战争失利不要紧,但天子的成败,却可以影响到一朝存亡。

    朝中重臣连番上书劝阻,圣驾到了洛阳行宫,洛阳留守也拄着拐杖恳求他收回成命。赢铣得知消息,却什么也没说,立刻从营州前线折返幽州准备迎接圣驾。

    那些人也果真没能劝住皇帝,亲征的事就这样确定下来。

    明日大军就要拔营,接驾的事,就算稍有不足也是无可奈何。二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赢铣所居的绛帐。

    如今吴丰早已经不再是赢铣手下的小小副将,他在高昌一役中得立战功,已是云麾将军,但跟在赢铣身侧时,仍忘不了旧时习惯,看见篷布垂着便要上前亲自掀开。

    赢铣眉心一跳,突然伸手拦住他。

    “大将军?”

    “属下见过大将军。”正在此时,松烟不知又从哪里窜出来,“吴将军也在。”

    吴丰连忙松开手朝他见礼:“宋参军。”

    吴丰与松烟曾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从前是赢铣的家仆,但如今同在军中任职,自是与以往不同。两人相互行过礼,吴丰见松烟遮遮掩掩,提着个箱笼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与赢铣还有其他事情要谈,识趣地躬身告退。

    转身就要离开时,又被赢铣叫住。

    “我记得,令妹这次也随军了?”

    吴丰一愣。

    交代完事情,吴丰同松烟都离开了,就连门前的守卫也站得远远的,所有人都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赢铣提着松烟拿来的,据说是林寓娘所携带的行装,颇有些哭笑不得。

    掀开帘帐走进去,帐内没有点灯,四处皆昏暗,他一抬腿就踏到了倒在地上的灯架。

    “阿孟?”

    没有人应声,但隐约能听见有谁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杂乱,赢铣没有再做声,只摸索着扶起灯架,拿出火石点亮后,呼吸一滞。

    暖黄色的烛光照亮绛帐四壁,也照亮了一地杂乱。被踢倒的不仅是灯架,桌案坐具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书格散架,文书、笔墨散落一地,好好的屏风只剩下半根木杆还站在原地,鎏金雕漆的大板上添了道裂缝,好险没散开,只歪歪斜斜地靠在木杆上摇摇欲坠。

    乱兵过境也不过如此了。赢铣没去管倒塌的桌案与坐具,先去捡起沾满尘土的文书检查,幸好,林寓娘即便发脾气耍性子也算是有分寸,只将东西弄乱了,没当真毁坏什么重要的文书,又或是她其实并不懂,弄到桌案,毁坏书架、衣架又有什么用,涂黑了这些文书,那才算是给他添麻烦。

    忙了一整日,夜半三更还要应付这些场面,赢铣捏了捏眉心,忍着脾气将重要文书收存放好,扶起倒塌的器具,至于破了的屏风和书架,只能收放到一起,等天亮再说了。

    大将军任劳任怨地收整好一切,顺带把屏风后头被扔在地上的被褥也捡拾起来,偌大床榻上光秃秃的只剩下块床板,林寓娘蜷缩成一团躺在上头,衣袖遮着脸,像是睡熟了。

    但赢铣知道她醒着。

    赢铣在床边坐下,朝她伸出手,顿了顿,却又收了回来。

    再开口时换了个称呼:“林娘子,我今日举止的确有失妥当,对不住。”

    平心而论,白日若非林寓娘一见他便像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先是要逃,后来又出言顶撞,赢铣怎会当众发难?但现在不是追究细枝末节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话得要说清楚。

    “此去路远,战事一旦开始,我未必能够时时守在你身边,事事护你周全。这些时日,你就安分些,待在绛帐内,绛帐远在后方,门前也有护卫日夜值守,相对安全。”林寓娘留在绛帐内,赢铣也能勉强安心。

    相对于漠北和西境,东边的情形要复杂许多。前朝三征失利,虽然大部分是因为决策失当,但与辽东易守难攻的地势脱不开干系,且东境春夏潮湿,秋冬极寒,这样的天气也并不适合跋涉征战。天时地利都不合宜,唯有盖苏文横征暴敛,高句丽百姓翘首待援,勉强算得上是人和。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注定艰难。陛下亲征能够稳定军心,有利于振奋前线,但无疑也加重了事态的复杂程度。大战在即,林寓娘又突然出现

    在眼前。

    “你不该来。”赢铣像是在自言自语。

    简直是最坏的情形。

    自顾自地说了半晌,赢铣从满腹愁绪中回过神,才发觉林寓娘一直没有给出回应。

    当真睡着了?

    “林娘子?……阿孟?”

    赢铣犹豫着伸手探过去,就在快要碰上她肩膀时,林寓娘却突然旋身躲开。

    “别碰我!”

    林寓娘满脸惊惶,身体向后撤,手臂却直直朝他挥来,赢铣一抬手便制住她,看清她手中紧紧握着的,是一支削尖了的铁簪。

    似曾相识的场景,立时勾起了两人共同的回忆。三年前在麟游县,林寓娘便是这样,将赢铣亲手戴在她发间的金簪刺进赢铣的身体里。

    赢铣眉目一沉:“没完了是吧!”

    林寓娘手臂仍在用力,像是没死心,往前挣不过了才往后扯,赢铣自然察觉到了,脸色越发青黑,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她仍旧满脸倔强,根本不肯认错。

    林寓娘自然不会认错,她根本就没错,为何要认。

    “我本不该在此地,你也不愿意看见我,为什么非要强留我在此?”林寓娘想到他刚才说的,他不但要留她在军府,还要带着她去出征,“我绝不会去东境,放我走!”

    林寓娘的确不想再遇上孙家那样的污糟事,可是被他关在绛帐内,走不能走,逃不能逃,同当初在麟游县,同在江府偏院里,又有什么区别?林寓娘光是听着就遍体生寒。

    说到底,东征与她究竟有什么干系?她分明是被意外卷进来的,江铣不但不肯放她走,甚至还连她的去处都决定好了,林寓娘感到不甘,更觉得荒谬。

    她挣扎一会儿,突然松了手劲,将铁簪递给赢铣。

    “当年我不知你母亲与……何氏的算计,你要寻仇,也该去寻他们的仇。”

    她自问从没亏欠过江铣什么,非要说的话,大约只有三年前刺他的那一簪。

    那时她深恨江铣,恨江铣不讲道理地禁锢她,也恨江铣对楚鹤做下的那些事,伤了他,算是她这个做徒弟的给老师寻的公道。但是在江铣看来,这大约是她又欠他了吧。

    林寓娘憋着一口气,干脆道:“在麟游县,我伤过你,你也伤我一回。你我两清。”

    江铣是大将军,林寓娘不过一介草民,形势比人强,自然是想要多少债都只能听凭他处置。她在他身上扎了一个窟窿,那就也让江铣在她身上扎一个窟窿,一个不够就两个,他总不至于杀了她。

    “我是良民,不是你的奴婢姬妾。两清之后,放我走。”

    林寓娘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像是在暗示他该往哪儿捅,赢铣看在眼里,只觉得浑身血气都在往上涌,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寻仇,两清?你当真以为我现在是要报复你……你说这些话,不过就是仗着……”赢铣咬牙,“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伤你!”

    林寓娘的眼眸毫无波澜,赢铣手上握着她的脉搏,自然知道她并非佯装平静。

    她的心绪没有为他起一丝波澜。

    这份冷静远比外物更伤人。

    赢铣死死地盯着林寓娘,他似是有许多话要说,到头来,却只是自嘲一笑,松开手。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就是这样愚蠢又下贱。林寓娘欺他骗他伤他,弃他而去,一回又一回。他明知道她鄙弃他,却还是放不下她。三年了,他不敢探听她消息,生怕自己的出现会引起她更深的厌恶,好不容易再遇见,又生怕她受了欺负,巴巴地将人带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他想要护她周全。

    可是在林寓娘心里,却是他要报复她。

    林寓娘揉了揉手腕,看着躺在掌心的铁簪,收拢手指,仍旧握紧这件防身的利器。

    江铣说他不会伤她,难道只有皮肉伤才算伤吗?

    月明星稀,军营各处灯火明彻,列队整齐的军士来往巡视,沉重的步伐伴随着铁甲摩擦声整肃而过。又半晌,赢铣开口。

    “你执意要走,可是已经想好了去向?若是想要南下江城,只怕不能成。”赢铣道,“你来幽州时坐的应当是官船。”

    林寓娘皱眉正要开口,听了他后半句话只得咽下反驳:“那又如何?”

    “晚了。”赢铣摇头,“你现在想要南下,已经没有官船可坐。”

    凭什么?林寓娘正要反驳,不知为何却倏忽一顿。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当是年初从江城乘船,在莱州渡口改陆路至幽州。但此刻已经没有官船能带你南下。”赢铣道,“此次远征高句丽共分三路大军,你我所在的只是其中一路,江城一带广造官船,实则也是为此战所做的准备。官船自江城出,至莱州,便会按朝廷的指令出发渡海往辽州去。”

    林寓娘却道:“没有官船还有商船。”她来时能坐上官船,本也是依托了幽州刺史的荫蔽,坐不上官船那便搭私渡,要价还能比官船便宜许多,“你放我离开军营,我自能寻车马去渡口。”

    “你寻不到。”赢铣仍是摇头,“陛下决议亲征高句丽,圣驾早前便已离开洛阳行宫往幽州来,又有十数万大军随行,就算你肯出钱,只怕也没有商旅敢在这时候往外走。况且这里已经靠近蓟州边界,附近都是山林,人烟稀少,你怎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否则一旦撞上军府,别说东西留不住,只怕连商队也要吃挂落。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发动一场战争,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百姓,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从来民不与官斗,就算是在大街上遇见官车出行,庶民也得避让。明知朝廷要出征,行商的谁敢上赶着犯忌讳,又有谁会为了林寓娘一个人出车往南走。

    原来那时候她就算成功离开了范阳县,一时半会儿,只怕也出不了幽州城。

    林寓娘虽直觉事情当不至于像江铣所说的那样糟糕,但几番交谈下来,她的脑子也终于冷却下来,理智告诉她,荒郊僻壤的,路上只有行军踏出来的痕迹,一旦走偏了方向,饿死都还算好的,保不齐还会遇上野兽与山匪。

    这不是能够侥幸的事,可她实在不愿意留在江铣身边,更不愿意随他同去什么高句丽。

    赢铣看出她的动摇,又道:“我知道你是被强征来的,并不甘愿留在军中,但不甘愿被强征的又岂止你一人。若不是遇上我,你可还会执意要离营?你我重逢,原本是一场意外,并非是我有心算计,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可是又何必拿自己的安危赌气。”

    林寓娘皱眉:“我没有赌气。”

    今日她说的所有话,只有这句最像在赌气。

    赢铣好说歹说,终于说林寓娘态度软和几分。是,林寓娘也清楚,若今日遇上的不是江铣,她对于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幽州刺史说强征就强征了,军府说强留就强留了,医工,医生,甚至乎她这样的女医,说到底不过是任人施为的庶民而已。

    但若没遇上江铣,她也只是个被强征来的女医而已,只管治病救人,又怎会被人强掳进营帐中。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既然是这样,你就该放我去医舍……”

    “你想都不要想。”

    放她去医舍,同那个姓赵的医工甚至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同室而居吗?那样的场面,赢铣稍一想象便要气得火冒三丈。

    林寓娘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冷笑道:“我这样的庶民,出行在外能有落脚之处已是不易,况且我也不是没有睡过通铺,也不是没同男人……”

    “够了。”赢铣面色铁青,根本不敢再听下去。

    她费尽心思,想方设法离开他,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她宁愿过这样的日子,也要离开他。

    赢铣深吸一口气别开脸,他怕再多看林寓娘一眼,便要忍不住掐死她。

    “你与旁人打通铺,倒不如留在我帐内。医舍内也都是男人,绛帐内只有你我二人,至少清静许多。”

    林寓娘眉心一跳,她不愿留在江铣身边,自然是怕他会……

    “你不必多想。此去东境是为了打仗,战事一旦开始,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你大可以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林寓娘不愿意看见他,赢铣实则也没什么时间来看顾她,赢铣强忍着脾气,“等此间事了,我派人送你回江城,我回长安,你我再不相见。

    “你满意了吗?”

    林寓娘当然不满意,可是情势所逼,好像也只能如此,可脑海中天人交战,就是迟迟不肯应声。

    话都说到这份上,赢铣见她还是犹豫,干脆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这是他在高昌一战中缴获的战利品,刀鞘是用金子做的,刀鞘和刀柄上镶满了各色宝石,又沉又硌手,只是好看而已,并不实用,但赢铣得来之后便一直放在身边,也不知是为谁留着。

    “这刀开过刃,你拿在手上,我若欲行不轨,尽管往我身上捅。”赢铣将匕首递过去,林寓娘没有伸手,他就放在了两人中间,“你总不至于下不了手。”

    毕竟当年在麟游县时,她就已经捅过一回了。

    林寓娘听出他在激将,心里竟没有什么反感,干脆大大方方地拿过匕首检查,精巧装饰之下,确乎是精钢打造的一把开刃利器,寒光闪闪,还开了引血槽。

    有这件利器在手,的确能够防范江铣用强。林寓娘又听他道:“如此,可能够放心了?”

    林寓娘没有回答,只用匕首更换了手中铁簪,犹疑道:“你为什么这样帮我?”

    留她在帐中荫护,又给她匕首自保,战事了结之后还要送她回江城,江铣看上去根本毫无所求,同林寓娘认识的那个胸襟狭窄,睚眦必报的江铣,简直判若两人。

    “只当是……”赢铣喉间艰涩,停顿片刻才道,“就当是你我夫妻一场,我不忍再见你遇险。”

    夫妻?他们是哪门子的夫妻。

    林寓娘不由轻嗤,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她到底算是受了他几分恩惠,终究没将这话说出口。

    一别三年,二人终于又躺在同一张床榻上,中间像隔了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林寓娘心里到底对赢铣有忌惮,紧握着匕首缩成一团,直恨不得贴着床边睡,赢铣也恪守承诺,甚至连衣裳也没换,只直挺挺地躺在外侧,一点冒犯越界的心思也没有。

    帐内熄了火烛,外头的光透过毡布隐隐照进来,昏黄得让人打瞌睡。

    江铣没再说话也没再动作,应当是睡着了吧。

    林寓娘抱着匕首,仍是不大敢入睡,但毕竟多日以来奔波劳累,她终究是没捱过困意,阖上眼皮。

    就在她呼吸变轻的那一刻,身后的男人却在昏暗中睁开眼,稍稍侧过身,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凝目望着枕畔的女人。

    不过咫尺,伸手就能触碰到,是他思之若狂,却从不曾入梦的人。

    静谧中,赢铣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梢。
图片
新书推荐: 柯学游戏的恋爱版块被上交了 氪成酒厂股东了怎么办 当黑方玩家有了富江体质 求你了,看看广告吧[无限] [崩铁]邪恶小浣熊的养成攻略 美人嫁暴君后求生指南 他的第二人格 小舅舅 国王的马甲 美强惨男配又被我叼走了[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