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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91章急行军

    “林娘子,营帐已经安放好,您可以下来了。”

    军士话音刚落,林寓娘一掀帘帐冲出来,扶着树干不住干呕。

    距离那日在军中意外相遇,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江铣没有诓骗林寓娘,那夜过后他就再没有回过绛帐,两人不必相见,也省去林寓娘的一切不安。

    但林寓娘想得也不算错,即便看不见江铣,他的军帐也并非是什么洞天福地。

    原以为行军同她出远门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带着从一处腾转到另一处,人数更多些,脚程更慢些,规矩更大些,也就是了。林寓娘囫囵着睡了一觉,准备着次日一早大军开拔,她也该背着包袱继续赶路,却在一阵地动山摇中醒来。

    熹微光线透过毡布影影绰绰照进来,身边早已经没了人影,断裂的屏风和灯架都被清理出去,余下床榻在晃动,桌案在晃动,矮格架上的书卷挤挤挨挨地,碰擦出如珠串跌落的声响。

    林寓娘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榻,从被地钉固定住的门帘缝隙往外看,碧空如洗,戎旃飘扬,银盔成片连成镜,照得周围一片刺目,猎猎劲风拂面而来,吹动她本就散乱的发髻,号角声,鼓声,辘辘车轮滚过地上新茬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颠簸,耳朵被巨大而杂乱的声音堵满了,心脏震颤,不由自主地随着另一种节奏跳动。

    是脚步声。

    数千人,数万人,令行禁止,如同一人。

    营帐被搬上板车,被四、五匹高头大马拖着往前飞奔,行军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叫停,有时候一日甚至能走数十里,有时候白日扎营,深夜反倒执火把夤夜赶路。林寓娘一人待在绛帐里头,比起旁人省去不少腿脚上的功夫,但镇日同床榻桌案挤在一处,日夜颠簸,早被晃了个七荤八素。

    林寓娘捂着胸口吐了个天昏地暗,但她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脸都憋红了也只吐出几口酸水,她人站在地上,扶着树,地是平的,人却仍是晕的,摇晃好一阵,又一股恶心冲涌上来逼着她弯腰。

    “林娘子,您没事吧?”

    两个军士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赢铣去前有交代,让他们好好照顾林寓娘,可行军在外从来都是这样,就算是大将军自己也不过能住得好些而已。

    眼看林寓娘难受得脸都发白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去搀扶。

    林寓娘撑着树又干哕一会儿,喘匀气,回过神。

    “敢问军爷,何处能打水?”

    军士们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娘子是要热水?您歇着就是,我等立刻去打来。”

    还没等林寓娘应声,一人忙不迭地跑了,另一人站得稍远了些,手上仍把着刀柄,是个护卫防范的模样。没过多久,取水那人小跑着带着热水回来,赢铣不在,两人便不敢随意进帐,只将水放在门口,让林寓娘自己端进去梳洗。

    洗过脸,换了身衣裳,林寓娘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从前她从长安南下江城,又从江城北上幽州,期间搭过牛车,坐过船,在山间林地中走过,却是头回被折腾得这样惨。

    果然是不该来。

    可是来与不来,留与不留,也从不由她自己决定。

    林寓娘又坐着歇了会儿,强撑着打起精神,端起水盆走出帐外时,却看见门口守着的两个军士正在同谁争执。

    “将军,莫再往前了……”

    “你们是瞎了眼,认不得爷爷我是谁了,大将军的绛帐我来过多少回,怎么这回就不成?”与他们争执的那人虎背熊腰,身量极高,站在两个军士面前如同一座小山,说话时也气如洪钟,“赶快让开,我还有要事禀报。”

    “回禀将军,大将军并不在帐内,将军还是往别处寻吧,大将军有令……”

    “去去去,大将军若是不在,你们两个还在这里守什么?我又不是那等需防范的间人肖小……咦?”说话间那人看见了林寓娘,“这怎么还有个女人!”

    林寓娘刚一抬头,便看见一张带着浓密胡茬的脸凑过来,与其说是脸上长了胡子,倒不如说他是胡子里头埋了一张脸,眉毛浓得几乎能连成一条线,鼻梁高耸,眉骨底下压着的一双眼睛如狼如鹰隼,盯着人的时候像在盯着一块肉。

    这副长相,十成十的一个胡人。

    林寓娘吓了一大跳,立时丢了水盆往回跑,胡人浓眉紧锁,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

    “将军,将军,您还要找大将军议事……”

    军士们想要解释,但林寓娘究竟算是什么人,他们也不大清楚。可赢铣去前有吩咐,眼见胡人抬脚冲林寓娘而去,二人连忙挡在他身前,可胡人力气极大,随手就拨开了军士的阻拦,伸手便要抓住林寓娘。

    就在手将将要碰到衣领的时候,从旁突然蹿出另一只手拦住他。

    “何力,”赢铣额前流着汗,身后马都没栓,显然是才刚赶过来,他瞥了眼惊魂未定的林寓娘,皱眉看向胡人,“你在我帐前闹什么事!”

    胡人,也即何力突然展眉一笑:“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徐国公竟在帐里藏了个美娇娘!”

    何力松了劲,赢铣也顺势松开手,但仍冷着脸。

    “放尊重点,把嘴洗干净了再说话。”

    “好你个赢铣,平日里装得清心寡欲,只差去观里当神仙了,竟也玩起金帐藏娇这一套。我说呢,你接连几日宿在外头不进帐,却把绛帐看得这么紧,排了几个守卫轮番看守,不知道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何力没看懂赢铣的脸色,仍旧乐呵呵道,“原来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小娘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是会跳舞还是会弹琴,给哥哥也

    来一段儿……”

    “住口!”赢铣眉心一跳,“何力,你越界了。”

    赢铣神情冷肃,语气严厉,何力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

    被护在赢铣帐子里的女眷,不是歌伎舞姬,又要他放尊重些,那自然就是赢铣的妻妾了。

    可赢铣不是独身吗,从没听谁说过他有娶妻或是纳妾。

    “原来是嫂夫人。”何力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整一整胸甲,端正朝林寓娘行了一个汉礼:“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嫂夫人,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道了歉,对面却没人应声。

    好半晌才听那小娘子开口:“将军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嫂夫人。”

    何力惊愕:“诶,这是……”

    小娘子面若冰霜,谁的脸色也没给,说完话就掀帘进帐去了。何力惊讶地转过头,赢铣正看着摇晃的门帘,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大将军……”

    何力又叫了两次才让赢铣回过神。

    “何力,你究竟有什么事。”赢铣面色稍霁,语气仍不大客气。

    何力道:“也没什么,就是来问问大将军,咱们究竟要扎营几天,若是拖延至汛期,辽水暴涨,咱们可就渡不了河了。”

    “三日。”

    这虽是公事,却也不必堵在营帐门前问,果然,赢铣才刚回答,何力就贼兮兮地指了指营帐。

    “大将军,”何力压低声音,“里头那个究竟是谁?”

    脾气这样大,说甩脸子就甩脸子,不像营妓也不像妻妾,倒像个活祖宗。

    “不该你问的别多问。”赢铣踹了他一脚,“没事干了?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哟,徐国公,好大的官威呀!”何力赶在下一脚落下前躲开,“是,是,谨遵大将军军令。”

    “什么毛病。”

    赢铣轻嗤一声,究竟是寻着空子又踹了他一脚,催他快滚,而后才掀开帘帐走进去。

    门帘掀起又落下,带起了一阵风,何力揉着腿往回走,看见两个执戟的军士站得远远的,正是方才拦他的那两个,连忙拉过来问话。

    “说说,那女人究竟是谁,是他什么人?”

    军士满脸为难:“将军,属下也不清楚,您还是去问大将军吧。”

    “嘿,你小子——”

    何力用力拍下两个小兵的头盔,好歹是出了赢铣那两脚的气,挠着胡子琢磨一阵,突然没来由地“嘿”了一声,如来时一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

    “何力是胡将,性情疏阔,不拘小节。”赢铣看着何力确实走远了,掩好门帘边缝,语气中还带着些许轻松,“胡人风俗与汉人不同,行为难免跳脱些,你别生气。”

    林寓娘背对赢铣站在床榻边:“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赢铣一愣。

    “何力他……他误以为你是……”

    先是营妓,再是妻妾,赢铣也说不清楚,究竟会是哪一种误认会让林寓娘更加不快。满是男人的军营中,大将军的行帐里突然出现一个年轻女人,何力的误认似乎不无道理,而真要让赢铣开口说明林寓娘究竟是什么人,他也不知该如何说。

    妻子?

    赢铣垂眸,唇角不自觉地溢出一丝苦笑。

    大概最让她生气的,莫过于被误认为他的妻子。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什么可生气的。”林寓娘语气一派平静,赢铣看不见她的神色,但她似乎当真并不在意何力所说的那些话,她道,“不论何将军如何误认,我都与大将军没有关系。等一切事情完结,回到江城,我不会再北上。”

    幽州,营州,又或是此行的终点高句丽,她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何力是北境的将军,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不过是过客而已。

    一个过客,一面之缘,何力误会与否,实则与她没有太大关系。至于京畿一带,林寓娘的过所上被公主留了话,盖了印,她更是不会靠近。

    江铣,亦或是赢铣……

    林寓娘回想着何力所说的话,嬴姓是国姓,原来江铣被赐姓了。

    原来刺史夫人所说的徐国公,就是江铣。

    不管是江铣还是赢铣,等此间事了,于她而言都只是过客而已。

    他们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赢铣沉默好一会儿。

    “好,我知道了。”他声音很轻。

    身后传来一阵盔甲碰擦的声音,帘帐掀起又落下,林寓娘听着赢铣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他果然出去了。

    这才松了一口气。

    比起他来前,桌案上多了一包东西,应当是赢铣留给她的。

    林寓娘抱着手臂走过去,拨开纸包,里头放着的是……几块糕点。

    淡黄色的米粉被模具压制成花瓣的形状,中间几点红痕,是用花汁染出了蕊心的颜色。这样的米糕,比起长安高门桌案上的不知粗劣多少。

    但是在行军途中,应当是很难得的吧。

    林寓娘看着这包糕点,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才松开一直紧握在怀间的匕首。

    第92章 第92章金玉屋

    晚间赢铣再回来时,绛帐内烛灯早灭了,两个军士守在帐外挑了挑火堆里的灰烬。

    “大将军。”

    赢铣按下手掌,示意他们别发出太大的动静,掀开门帘钻进绛帐内。

    行军在外,总难免会有飞尘泥浆,赢铣的绛帐少有人来来回回的出入,倒是比旁人的营帐还好些,至少没有那股子泥腥和汗臭混在一起的味儿,且因为里头有了个女人,显得也比别处更洁净些。

    扎营不过半日的功夫,被衾、衣物全都浆洗一新,烘干了挂在衣架上去潮气,地毯上原就微不可见的浮尘也被清扫一空。

    帐外柴火噼啪作响,帐内梦中人呼吸绵长,赢铣轻手轻脚地卸下最外层的重甲,肩膀一轻,连带着心上也有什么深重已久的东西也轻飘飘飞走了。

    随手将头盔搁在桌案上,手背却碰到一个小小纸包。

    是早前他留下的糕点。

    纸包半开的姿态,同他早前放置下时几乎没有区别,里头的枣泥花糕形状完好,落下来的些许粉末,也是他放在胸口带回来时不小心碰碎的边角。

    赢铣垂眸看着那花糕。

    放置了一天的糕点早已不再新鲜,拨开纸包,随手夹出一块放进嘴里,米浆生冷,枣泥的馅也早没了刚出锅时的酸香可口,在嘴里甜得发腻。

    不能得人青眼,也是应当。

    小小半块糕点,入口即化,赢铣却不知为何,喉咙生涩得很,一碗俨茶灌下去也没有半分好转。

    明早还有公务在身,能容许他休息的时间其实并不太多,赢铣喝过茶,再解下贴身的轻甲,站在床边默默看了一会儿熟睡的人,静悄悄地躺在她身边。

    ……

    熹微光线透过门缝刚照进来一点,赢铣便已经醒了,就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束好一身铠甲,系上盔帽,悄无声息地走出去,没忘了带走那堆彻底冷硬了的糕点。

    接连三日都是如此,赢铣每每夜深才回来,在床榻一角囫囵睡上一二个时辰,天不亮又披甲起身离开,也不知是公务使然还是刻意为之,来回几次都在林寓娘熟睡的时候,两人同居同榻,竟没真正照过面。

    但林寓娘还是发现了他曾经回来过,又或许赢铣其实并没有想要遮掩的意思。绛帐毕竟只有那么大的地方,带着潮气的巾帕,翻到一半的文书,床畔微微凹陷的痕迹,无不彰显着另一人存在过的气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更别提还有每日清晨时放在桌案上的酸甜果子与糕点。

    三日后,大军结束扎营,再次启程,这些为了缓解旅途劳顿的果子与糕点也没再断过。门口的军士只有卫护职责,又要考虑男女大防,每日就算送食水也只站在帐外,并不敢轻易僭越。

    能将东西悄无声息带进来的,只有赢铣。

    林寓娘起先并不怎么在意,碰不上面,林寓娘就只当不知那人是谁,说不上话,她就只

    当不知道东西是送给谁的。好端端的果子从青变黄,糕点由热变冷,总之她不去碰,就当从没有这回事。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寓娘却不由自主地越发焦躁。

    匕首握在手中,林寓娘自忖没什么可怕的,这原本就是赢铣的绛帐,他留宿或是不留宿,林寓娘根本不必在乎。但堂堂大将军,回自己的绛帐却像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未免太过古怪。

    他看上去是不想打扰林寓娘,可若当真不愿打扰,还是同先前几日一般在外头留宿就是了,何必巴巴地费劲跑回来。

    像是疲累了一整日,非得看看她才安心,非得看着她才知道一切努力都值得。

    林寓娘嗤笑着挥去这些不着调的想法,心里却不能不在意。

    想得正出神,绛帐颠簸一阵猛地往前倾倒,倏尔停下了,林寓娘扶稳膝边将倒未倒的箱笼,正要问外头出了什么事,就听见外头军士们道:“请林娘子带好东西,咱们到营州城了。”

    ……

    林寓娘才刚钻出绛帐,又被塞进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里头,军士们似是头回操纵马车,将小小一驾马车驾驭得风驰电掣,坐在里头竟比绛帐还颠簸的厉害,林寓娘用膝盖和手掌撑在车壁上,好险没被甩出去。

    就这么撑了小半个时辰,军士们将她送到地方就又调转方向离开了,只剩下林寓娘一个人抱着箱笼发愣。

    白石阶,月洞门,眼前不是黄沙漫天的军府大营,反倒像是谁家的宅院。门前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能容两架马车并行,道路两旁则是台榭高阁,连绵长廊,登上台阶,一道窄窄院门之后则是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道路尽头是溪流,溪上有弯桥,桥边又有石灯花丛。

    林寓娘直到望见那溪流,才发觉耳边不断轻响着的,是潺潺流水声。

    月洞门下早有仆婢等候,十来个容貌亮丽的婢女,全都衣着锦绣,那架势比起当日在长安所见没差什么。再看她们行礼的姿态,一举一动,也都是大家风范。

    “林娘子回来了,”侍女们一气迎上来,“娘子一路辛苦了。”

    行过礼,就要上前接过林寓娘的箱笼,林寓娘却往后退了一步。

    “这里是什么地方?”

    侍女们面面相觑。

    “娘子别怕。”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看着颇有几分威严的侍女上前回话,“咱们郎主是两州都督,右卫大将军徐国公。”

    虽然没有直说名讳,但林寓娘已经知道是谁。

    实则也不必多问这一句,这还能是哪里。

    自然是赢铣的私宅。

    不是要去高句丽么,赢铣把她带到他私宅里头做什么?虽然有些无可奈何,但确认了这是赢铣的安排,林寓娘刚冒头的几分慌乱竟立刻消退下去。

    她不松手,侍女们也没强求,往前几步在前替她引路,越往里走,越能发觉沿途屋宇高阔,华苑轩敞,赢铣在边地的私宅,除开因地域不同而有所区别的几处景致以外,大处豪丽,小处精致,移步换景,比起长安的国公府也不差什么。

    只可惜林寓娘没什么欣赏美景的心情,越看脸色越发沉。

    绕过砖墙影壁,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侍女们带着林寓娘走过门槛,上房里头竟是一方巨大的温汤池。

    玉片为璧,雕梁画栋,蒸腾热气没有尽头似的熏蒸着四壁,木架边上,澡豆、香胰子,熏香的药丸,摆放整齐的各色花瓣、鲜果,供以更换的衣裳,无所不有,一应俱全。

    林寓娘看得又是一怔。

    “娘子一路前来辛苦了。”仍旧是那个侍女,觑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开口,“郎主特地嘱咐过,要奴婢们尽心侍奉,不得有丝毫怠慢。娘子,让奴婢们服侍您更衣洗浴,消解消解身上的乏累吧。”

    “这也是你们郎主的吩咐?”

    “是。”侍女们答。

    在门外接行李时被拒过一回,侍婢们吃得教训,没再贸然上前,束手静等着听吩咐,等了好一会儿,却看见林娘子旋身大步朝外走去。

    “娘子!”

    ……

    赢铣回来时已是深夜,往常林寓娘在这时辰早该睡了,但等他提着小灯回到卧房时,里头却是灯火通明。

    亮光透过半开着的支摘窗打在地面上,照得一片亮堂堂,手里的灯笼反倒成了累赘,赢铣吹熄灯笼放在廊下,推门而入。

    林寓娘果然没睡,他没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灯下读书等他,孟柔不识字,林寓娘却看书看得入神,好一会儿才收回思绪抬眸。

    也有小半个月没真正照过面,骤然对上目光,两人俱是一怔。

    “你回来了。”

    或许是烛光太温柔,又或许是林寓娘的语调太过平静,赢铣好半晌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但在他恍惚的时候,林寓娘却已经收好手中医书起身。

    “大将军,令府贵仆们大概是弄错了。”林寓娘的神情同她的语气一样平静,“这是将军的卧房,我是客人,原本不该进来,可令府下仆们不但错将我带到这里,还拦在外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我走。”

    时至今日,林寓娘早不是当日被岑嬷嬷一辆马车带着上京,进了江府偏院,连厢房同正房都分不清的无知村妇,自打下了马车,人人都对她和颜悦色,笑脸相迎,但不论是净室里头的热汤池,过分豪丽的卧房,还是下仆们的满脸热忱,都不是高门豪族的待客之道,而是服侍主家时才有的谄媚。

    林寓娘刚进门时,侍女们同她说:“林娘子回来了。”

    这话听来十分好笑,她是头次到营州城,这两个字究竟从何说起。

    除非他们要迎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远道而来的林娘子,而是赢铣,和他的……

    林寓娘原本是要走的,她也的确往外走了。可刚一挪步,方才还满脸生花的侍女们便个个惊慌失色,里里外外地跪了一地,要么讨饶着“请娘子恕罪”;要么求她“等郎主回来再发落”,又是磕头又是哭求,总之就是不肯让她走。

    十来个十几岁上下的小娘子呜呜喳喳,越吵林寓娘越窝火,可看她们磕头磕得脑门发红肿起,她又哪里还能走得动。

    也就只能留在主屋里头,苦等着金乌西坠,主人回家。

    “烦请大将军同贵府门房吩咐一声,我并非是囚犯,也没有卖身于你。”林寓娘心里头憋着气,说话时也就不大客气,一边背起箱笼一边道,“他们不必殚尽竭虑地将我困在这里头。”

    三两句话之间,所有的旖旎气息都被搅散,赢铣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他侧身拦住往外走的林寓娘。

    “你又在闹什么?”

    “闹?”

    林寓娘气急了他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出尔反尔的分明是赢铣,他反倒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好似她才是那个恶人。

    “当日已经说好的不再见面,是谁忘了?是谁几次三番爬到我床上,又是谁一声不响把我带到你私宅里头来?究竟是谁在胡闹!”

    赢铣忍耐着压低声音:“我只是想让你好过些!”

    再不相见?赢铣不记得什么时候答应过这话,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答应下来。

    “军令如山,连我也不能轻易通融,你头回随军出行,日夜兼程不说,沐浴更衣都要有所顾忌,实在太过辛苦。”赢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劝哄,“全营州城里,唯有此地能引热泉,我想着医工曾说过你受寒太过……”

    赢铣停驻此地本是因为东征,虽说尚不知前程如何,但他受任幽州都督,节度两州军事,自有开立府邸的需要,原只打算随意征用一处官邸,或是荒废寺庙稍作修,但最后还是选了这地方,精心修饰,单是界画就耗费了一个月。

    只是因为引路的参军说,地中热泉能活络经脉,能驱散寒气。

    松烟与吴丰知晓他腿上有旧伤,都以为他买下此地是为疗养旧伤,可他吃住大多都在军中,府邸里的下人们泰半没有见过他真容。

    直到林寓娘回来,这处宅院才真正派上它该有的用场。

    可林寓娘却说:“我当不起。”

    “你怎么当不起,是谁多说了什么吗?”赢铣捏了捏眉心,语调带着些急躁,“这里的所有东西,所有物件,世上唯有你最能随意取用,你——”

    “谁也没有多说什么,是我自觉配不上。”林寓娘只是道,“林某不过是一介庶人,配不得这样珍贵的热泉,也本不该踏足贵地,自然也当不得将军如此照拂。”

    “你怎么会只是一介庶人!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娶你,三年前我就已经脱离江家,没人能再对我的婚事置喙。只要你肯点头,哪怕是现在……”

    “我不需要!”

    赢铣面色瞬间变得紧绷。

    从幽州出发时尚是盛夏,如今却已近秋,清凉夜风拂过烛火带起一阵摇影,房中二人亦是心绪难平。

    林寓娘不知道话题是怎么扯到这上头的,但既然都已经说到了,索性就将一切都摊开了来说。

    “江铣,当日在幽州城我便已经说过,我如今不再是孟柔,长安的一切,麟游的一切,于我而言都不过是一场噩梦。若不是因为意外……”

    若非在幽州意外被抓了壮丁,她早该回江城去了。

    如今再见到赢铣,留在他身边,不过是当年那场噩梦的延续而已。

    “我是个庶人,也只想做个庶人。从前的事我都不会再去想了。”,林寓娘神情平淡得近乎冷漠,“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战事结束之后,我会离开这里,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想要离开的不仅仅是北地。

    自打重逢以来,一直悬在两人中间那层摸不透的轻纱终于还是被戳破了,当年的事情于林寓娘而言是避之不及的噩梦,对赢铣来说,却是旧梦难忘。

    他们一个想要醒来,另一个却沉沦其中不愿醒。

    林寓娘字字句句都在自贬说当不起,实则却是字字句句都在说他不配。

    赢铣沉默良久:“你以前,明明想要做我的妻子。”

    他们原本是夫妻。

    林寓娘别开头,没有应声。

    赢铣就知道,正如绛帐桌案上白白放置的果子与糕点,正如这所宅院源源不断、千金难得一换的热汤泉,林寓娘也不再需要做他的妻子了。

    被人三番两次当面拒绝,赢铣难免有些难堪,眼看着林寓娘绕过他又想往外走,他连忙伸手拉住人。

    “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

    “我方才说了,这地方太过豪华,我住不起。”林寓娘只道,“还请将军让下人们通报一声,让门房放行。”

    她今夜的住处还没有着落,没工夫同赢铣在这些陈年往事上纠缠。

    林寓娘是头回到营州,自然没有什么可投奔的地方,但她所有身家都在箱笼里头,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片屋檐,四面能挡风的墙而已。

    “你当自己还在长安城?边民彪悍,就算有军队停驻城郊,也难保会不会有匪徒之流。就算你能平平安安走到客店,这么晚他们敢收你住店吗?”赢铣瞧出她的打算,脸色越发难看,“林寓娘,林娘子,我的地方就这么吓人,连住也住不得吗?!”

    林寓娘的确想要避开赢铣,但也没到用自己安危赌气的地步,立刻从善如流道:“府上可还有空厢房?或者庑房也成。”

    “深更夜半,谁去给你收拾房间!”

    林寓娘闹着要走时赢铣气得不行,现下她同意不走了,赢铣的怒气却是不减反增。林寓娘不是傻子,放着有好屋子不住,有好衣裳不穿,说到底,她不过是想要避开他而已。

    赢铣冷嗤一声,掀帘往内间去,好一会儿扔出一床被褥来。

    “府上只有这一间屋子能住人,还请林娘子见谅,要么睡地上,要么睡床上,你自己选吧。”

    赢铣家大业大,光林寓娘进门一路所见的空房就有十来间,怎么会只有这一间屋子能住人,林寓娘心知肚明,他根本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他说的也并不全然不在理,天色昏黑,再让仆从们收拾屋子太过折腾人,躲去庑房也是在占用他们的屋子,况且以赢铣的性情,折腾她撒不了气就又要去折腾其他人,又是何苦。

    大将军的卧房,就算是地砖也比旁处更平整,林寓娘干干脆脆地道过谢,也不去管赢铣铁青的脸色,竟真就地铺好被褥,就这么席地而睡。

    赢铣反倒有些骑虎难下。

    林寓娘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必再提心吊胆,想着又有什么人会夜半三更睡在她身边,只觉得七窍通畅,说不出的心境豁达。

    好些日子没能睡过安稳觉了,平实的地砖比起绛帐多了几分舒适安稳,白日里又经历了一番奔波与惊吓,林寓娘一合眼便有些昏昏欲睡。

    将睡未睡时,忽而一阵坠空感,林寓娘还以为是地砖裂了,吓得立时惊醒,睁眼却惊叫道:“江五!”

    房内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全熄了,只有朦胧月色能照光,赢铣沉着脸,拦腰抱起林寓娘进了内室,好不客气地将人扔到了床榻上。林寓娘吓得连心脏都要跳出来,手忙脚乱地去摸腰间匕首,可还没等利刃出鞘,一张薄被迎头扔过来。

    再等她提着匕首挣扎出来,赢铣却已经放下床帐往窗边走去。

    “你……”

    支摘窗落下,屋内仅剩的一点月光也消失了,林寓娘努力睁大眼睛,隔着床帐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赢铣躺在了地上,钻进了她先前睡着的那床被褥里头。

    林寓娘坐起身:“江铣,你这是……”

    “你睡床,我睡地上,你总能够安心了?”

    林寓娘的确不想与赢铣同睡一榻,可也没想过要把人家正经主人逼到地上去。赢铣家宅中又哪里缺这一张床榻了。

    “我是客人,你是主人,我还是……”

    “我明早还要出城。”赢铣道,“还请林娘子客随主便,早些安置吧。”

    赢铣语气冷淡里充斥着不耐,像是只差求林寓娘能够消停些,林寓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呆怔着坐了好久,没人再说话,只有赢铣逐渐变得平稳的呼吸声,林寓娘犹豫着侧身躺下来。

    金丝编织的软枕,锦绣丝织的薄被,果然比地上那两层薄被褥舒服多了。

    难道赢铣家里,当真只有这一间屋子能够住人?

    林寓娘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陷入沉梦。

    第93章 第93章箭簇尽

    再出发已是半月之后,赢铣的手下做了不少功夫,绛帐换了顶新的,里头损坏的屏风、断裂的灯架,以及过于轻薄的被衾等等自然全都跟着一并换了。

    林寓娘自然也被原样搬到了绛帐里头。

    这些日子,她住在赢铣的私宅里头,不是没为自己的去留同他争执。营州虽是边地,但毕竟是在大秦境内,林寓娘自己就是并州人,并州同为大秦门户,她照样平平安安生活了这么多年,况且比起高句丽的战场,营州应当安全多了。

    林寓娘跟在赢铣身边原就是权宜之计,不过是因为暂且没有门路南下而已。现下既已到了营州城,她也就不必再劳烦赢铣,也不必住在他私宅里头,随意另寻个住所避一避,等到情况安定些,再随商队南下就是。

    赢铣自然不许,不但不许她离开营州,甚至也不许她离开他私宅。

    “林娘子好大的面子,”赢铣只是冷笑,“我的地方,你倒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寓娘气急,再要同他掰扯,赢铣却每每因为公事躲着她。

    等回了绛帐,赢铣果然如她所料故态复萌,只当那日两人不曾争吵过,仍旧早出晚归,逮着机会就要往她床上躺。左右绛帐里头铺设了地毯,林寓娘就干脆裹着被褥打地铺,也往往在熟睡时被连人带被搬到床榻上去。

    尘土草屑都被带到了床榻

    上,林寓娘怀带着惊怒质问赢铣究竟要做什么,他却又多了个借口。

    “林娘子搅扰我安宁,让我不得安睡,是想要让我吃败仗吗?你也是庶人,自然知道战乱之下,生民罹难。你身为庶人,难道不在乎其他庶人的性命吗?”

    家国大事压在身前,竟堵得林寓娘无话可说。

    幼稚,烦人,脸皮比城墙还厚。林寓娘不明白,从前她怎么没看出赢铣竟是这样一个人,可他除了非得同她睡在同一张床榻上之外,又没有别的更冒犯的举动。

    而林寓娘竟也拿他毫无办法。

    坐在床上里头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掸去赢铣昨夜留宿过的痕迹,林寓娘憋着气洗漱完,端着铜盆出门倒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离开营州城后,行军的速度似乎比先前慢了些,绛帐停驻的次数也更多了些。

    倒过水,与门前的护卫打过招呼,林寓娘才刚掀开帘帐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林娘子!”

    她在军营里头熟识的人实在不多,林寓娘回过头,来人竟是入营那日核对名录的队正。

    “林娘子,是我,您还记得我吗?”

    队正满脸惊喜,小跑着赶过来,没到近前就被持长矛的护卫横杆拦住。

    “绛帐重地,不得擅闯!”

    “这……”

    队正擦了擦头上晶莹的汗珠,无措地望着林寓娘。

    林寓娘回屋将铜盆放好了才出来,隔着护卫问道:“你找我?”

    队正看了眼护卫,见两人没有放下兵器的打算,只得道,“林娘子还记得您医治过的那个士兵吗?”

    是在进营那天,林寓娘给一个脱臼的士兵看了诊,替他复位之后开了方,但还没来得及施针,林寓娘就让赢铣给扛走了。

    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道那士兵如何了,林寓娘问道:“他怎么了?”

    “那日您原本说好要施针,但后来……”队正又抹了把汗,“和您同行的医工知道穴位,说可以帮忙施针,也算是救了那孩子一回。可是前天他胳膊又掉了,赵医工说他接不回去,还得要您来才行。”

    边上护卫插嘴道:“赵医工不行,就换一个医工再看呗。好了好了,这里是大将军的绛帐,你还是……”

    “也让胡医工看过了,说是也不好治。”队正有些着急,“林娘子,您看这……”

    林寓娘正要开口,突然发觉不对:“军中只有两位医工吗?”

    “是……”

    护卫瞪了队正一眼,队正讪讪低下头。

    不论如何,当时诊治小兵的是林寓娘。她自习从医道以来,还从没有过看诊看到一半就将病人给丢下的,明明是她自己收治的病人,却因为她的缘故只能另寻他人医治,这算是哪门子的医工。

    林寓娘不由得赧然。

    “他现在在哪?带我过去。”

    队正连忙道:“就在医舍,所有伤员都一样的,都在医舍等着。”

    林寓娘回屋提上医箱就要跟着队正去医舍,却被护卫伸手阻拦。

    “林娘子留步。”

    另一人道:“林娘子,大将军交代过我们要保卫娘子的安全,不得有任何闪失。娘子不如还是……”

    赢铣赢铣,又是赢铣。

    林寓娘紧了紧医箱:“你们大将军说的是保护我,不是看管我,是不是?”

    “……是,是。”

    “他也没吩咐过让我不能踏出绛帐一步吧?”

    护卫挠了挠头:“……是。”

    林寓娘便不再理他,只同队正说:“带路。”

    队正看看林寓娘又看看护卫,连连点头:“娘子请随我来。”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快步跟上,另一人则掉头就跑,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

    林寓娘一直待在绛帐里头,还是头回在军营中这般行走,目光所及之处,不论是营帐还是旗杆,皆是整整齐齐,颇有格局。

    列队整齐的军士一排又一排经过,除了他们的踏步声之外,周围安静得连一声鸟叫也听不见。

    队正似乎察觉出什么:“今日怎么……”

    三人不自觉都加快了脚步,忽而一阵金锣声由远及近次第传开,一瞬间,持弓的,持枪的,持盾牌的士兵全都将武器护持在身前,队正和护卫也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又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呼哨,林寓娘听见有人高声叫喊:“敌袭!”

    正如一声号令,漫天箭雨倾泻而下,持盾手慌忙架起盾牌连成壁障,士兵们或是躲在盾下,或是躲在足以遮蔽的车马背后,还有的不幸被流矢刺中,哀嚎着捂着伤处倒地。

    队正下意识就要归营,却被护卫拉住:“快,快送林娘子回绛帐。”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林寓娘犹在怔愣,队正却已经反应过来,同护卫一人拽住一边胳膊拖着林寓娘就往回跑,不过两三个呼吸,又一阵箭雨落下,冲杀声、惨叫声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际,还有一下又一下不知来历的巨响。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情况,可在这节骨眼,生死只在瞬息间便能被确定,三人只得认准一个方向往前跑。

    回去的路却远没有来时那样顺利,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处处都是刀光剑影,烟尘四起,刀锋转瞬就逼近眼前,队正拔出环首刀,费力击退两个披灰甲的敌军,回头正要拉着林寓娘快走,眼神倏尔盈满惊愕——

    “林娘子!”

    林寓娘被拖拽得险些跌倒,好不容易站稳,听见这一声唤,循声回头,竟有一支箭直直冲她而来。

    时间的流逝仿佛也被拉长了,林寓娘眼睁睁的看着锋利箭光飞射而来,直觉让她想逃,脚下却像生出钉子,动也不动,眼看箭头就要刺进身体,兵荒马乱中,却又有一片银光出现在身前,替她挡下这一击。

    “阿孟,你疯了吗?!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从极远处缓缓送到耳边,理智回笼,林寓娘怔怔抬起头,赢铣焦急的脸出现在眼前,他皱着眉头说了好些话,林寓娘好半晌才从杂乱声音中辨别出具体意思。

    “……我不是让你在后边好好待着,四处乱跑些什么!”

    林寓娘张了张嘴,她看着赢铣的胸口。

    “你……你流血了。”

    方才那支足以要她性命的利箭,正卡在赢铣胸甲的缝隙中。

    眼前血光一闪而过,很快被扬起的披风挡住了。士兵急匆匆牵着马跑来,唤他:“大将军!”

    战机在即,拖延不得,赢铣反手削去裸露在外的箭杆,翻身上马。

    “护好她。”

    交代完亲兵,他只来得及再看林寓娘一眼,便一扬马鞭,朝敌人的方向飞驰而去。

    大秦的军队训练有素,很快便从短暂的慌乱中反应过来,开始迎击。趁着敌人暂停进攻的间隙,护卫催促道:“林娘子,咱们快回绛帐去吧,那里更安全。”

    刀剑声仍在耳边,如瀑雨的箭攻却停止了,林寓娘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一把刀,刀锋道道缺口,柄上有血迹,刀的主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不,”她很快从余悸中冷静下来,“我们去医舍。”

    她既然被当成医工带到这里来,总得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

    医舍则是另一番兵荒马乱。

    所谓医舍,不过是几根粗木支起的一个四面透风,比绛帐稍大一些的帐篷。快到正午,太阳倒不怎么毒辣,只是日光亮得晃眼睛,帐篷底下遮阴处站着、坐着数十个带血的伤兵,帐篷外头来不及抬进去的,则用盔帽遮着眼睛挡光。伤者这样多,血腥气这样浓,背着药箱手持纱布的却只有两个人。

    年纪较长的老者两鬓斑白,坐在一张矮凳上,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只一双手不断地替伤兵清创止血。另一个跑来跑去的则是个熟人,赵石年纪轻,那些直不起身,动弹不得的伤兵全都由他照管,手上纱布用完一卷又一卷,背在身侧的医箱几乎就没合上过,抬眼瞧见林寓娘,当即面露喜色。

    “林娘子,你可算来了!”

    林寓娘还在发愣,那头赵石急匆匆跑过来,将手上的一卷纱布塞进她手里,便又去堵伤兵身上冒着血的窟

    窿了。

    什么也不必多说,林寓娘握着纱布定了定神,便也提着医箱去帮忙。

    此次敌袭毕竟突然,造成的伤亡也并不小,林寓娘起初还没发觉,直到看见流着血的伤员越来越多,她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医舍,距离军士们正在搏杀的前线究竟有多近。

    帐里帐外的伤员有增无减,但就算加上林寓娘,忙活着的医工还是只有三个。拔出断箭,清理创口,上药止血,再用纱布包扎。这一处伤口处理完,还有下一处伤口,这一个伤兵草草止血,下一个伤者又被抬到眼前。

    来不及直起腰锤一锤肩膀,外头的光线却渐渐暗下来,帐内有谁点起了灯烛,林寓娘抹去鼻尖汗珠,赶忙又去扎紧另一人冒着血的胳膊。

    锣声再响起时,她正在给一个伤兵清理大腿伤口里的草屑,才刚清理到一半,安安静静躺着的士兵猛地坐起来,险些没吓她一跳。

    “做什么?安静躺着!”

    林寓娘正要按倒他,那士兵侧耳静听一阵,忽地大声笑起来:“好啊!”

    林寓娘还没反应过来,帐中所有士兵竟都闹起来,有叫好的,有鼓掌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医工娘子,这是收兵的锣声。”伤兵轻咳两声往后一倒,“咱们又赢了!”

    鸣金收兵,那便不会再有伤兵了吧?

    林寓娘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些笑模样来。

    前线战事虽然告一段落,但送来的伤兵仍有许多,林寓娘弓着腰,手中纱布换了一卷又一卷,连医箱里头的伤药都补了好几回。等最后一个伤兵走到她跟前,两人一对眼神,都有些苦笑。

    “医工娘子。”他与其他伤兵都不同,身上铠甲干干净净,衣裳都没刮破,侧过身,一条手臂软塌塌地吊在胸前,肿得快比萝卜粗。

    正是队正辛苦寻她前来要医治的小军士。

    军士支支吾吾:“娘子,我是……”

    小军士在幽州便受了伤,是因为林寓娘的药才勉强跟上队伍,到了营州,又到了柳城,旧伤却又复发了。赵石没法处理,胡医工也没法处理,他便只能抱着脱臼的手臂在医舍等林寓娘,却阴差阳错躲过了这一仗。

    他坐在小小医舍里,眼看着同袍们个个“披红挂彩”,只他一人身上干干净净,连条血道子都没有。小军士心里难免愧疚,因此即便早就看见了林寓娘,却一直忍耐着,等她为其他人包扎好才敢磨磨蹭蹭上前来。

    林寓娘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强打起精神检查他的伤处。

    当初因为队正请求,林寓娘即便知道不应当,还是给他开了消肿镇痛的药方,辅以针法,便能在几日之内勉强遮盖住受伤的痕迹,如今胳膊又掉了,军士的手臂高高肿起,关节泛着青紫,比当初看着还要吓人。

    这便是没听她嘱咐,又勉强自己负重用力了。林寓娘很快替他重新接骨,掏出最后一节纱布给他包扎好,吊上胳膊,又重新开了个药方。

    “好好养伤,不必想太多。”想了想,又将方上划去几味,“别再脱臼了。”

    军士连连点头,林寓娘也不管他到底能听进去多少,自顾自收起针包。

    灯台底的锡盘里,烛泪已然堆成一圈小山,最后一点烛火也燃尽时,天边却有一丝熹光亮起。林寓娘早累得没了困意,望着远处那抹金光出神。

    若是在长安,这时候应当已经敲起鼓了吧?

    赵石洗净手回来,正巧见她被微弱阳光照亮的侧脸,他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过去:“林娘子……”

    “快、快!医工在哪?!”才开口就被打断,二人循声回头,只见一大群人抬着担架冲进来,“大……有人受伤了,快!”

    战事已经结束,却又有伤兵送过来。胡医工累得几乎脱力,听见有人叫唤着要医工,撑着膝盖几回都站不起身,只能摇摇晃晃地将手抬起来,领头的看见了,立时调转方向将担架往他跟前送,乌泱泱一大群人,个个身材魁梧,铠甲厚重,转瞬就在胡医工跟前围成一堵人墙。

    这一日所见的伤兵也足够多,负责搬运的军士将人送到医舍就会离开,哪里会像这些人一样守着,看他们的装束,个个头盔上带红缨,军中职级只怕也不低,有好事者探头探脑地想要偷看,被呵斥两句,也立马歇了声息。

    也不知是谁受了伤,竟有这样大的阵仗。赵石同林寓娘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同样的疑惑。

    又过了一会儿,密密实实的“人墙”突然挤出一道缝来,松烟满脸惶急地钻出来,一撩衣袍正要往外跑,瞥见林寓娘,脚步突然一顿。

    “松……宋参军?”林寓娘想起早前那支迎面而来的箭矢,眉心一跳,“他、他……”

    “林娘子也在这里。”松烟满头大汗,见了林寓娘也没工夫再像从前一样谦恭地行礼,带着一丝焦躁道,“正好,大将军要见你。”

    果然是赢铣。

    林寓娘心口直直往下坠。

    ……

    “……只差分毫就要伤及心脉,是将军命带福星,有天人庇佑……”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快治伤啊!”

    胡医工跪坐在满是草屑的泥地上,鬓边白发已然被汗水湿透:“将军息怒,不是老夫有意拖延,只是这伤……拖延这么久,箭头已经有些移位,剩余的箭杆这么短,也是无处着力。这伤距离心脉实在太近,老夫实在是……”

    “你——你这个庸医,不会治伤就滚开!来人呐,把他给我砍了!”

    “砍什么砍,眼下军中只有一位医工……胡医工,您行行好……”

    “大将军一向身手过人,从来也没这样受罪,偏偏还在这节骨眼上……”

    “呸呸呸!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若是能有太医署的医工在……”

    十来个魁梧壮汉围在一起吵吵嚷嚷,闹得差点没将医舍棚顶都掀翻,躺在担架上的赢铣却面色平淡,好似他们在谈论的是旁人的事,直到松烟将人带来。

    “大将军,林娘子来了,还有……”

    松烟带着林寓娘挤出重围,身后还跟着个附带的赵石。赢铣强撑着直起身,苍白的脸上也浮现些许血色:“动手。”

    动手,动什么手?赵石神情仍懵懂,身体却在认清赢铣的第一时间就往后退,站在身后的两个军将大步上前,却是冲林寓娘而去。

    林寓娘只觉得手臂一紧,下一瞬人就被压制着曲身动弹不得,慌乱中,她抬眼惊惶地看向赢铣:“你要做什么?”

    赢铣没有答话,他流了许多血,光是用手臂撑起身体就耗费了许多力气,另一只手在腰间摸索一阵,掏出两份文书,松烟赶在他脱力之前接过来,将文书摊开放在地上,扯过林寓娘的手就往上按,林寓娘蜷着手指不断挣扎,但松烟毕竟是从高门宅院里头出来的,做起这些事情得心应手,情况紧急,来不及用朱印,干脆就地取材强按着她的食指沾上赢铣的血,印在了文书上头。

    黄檗纸里压了碎金片,写满了规整的蝇头小楷,林寓娘匆匆一瞥,什么也没看清,那文书就又被松烟收走了。

    文书,画押,相似的情景,瞬间让林寓娘回到何氏一纸身契卖了她的噩梦。松烟吹干指印,将文书递呈在赢铣跟前,检查无误后就折起收在了黄木小盒中,林寓娘眼看着松烟

    锁上木盒,惊怒交加。

    “江铣,你在发什么疯?你是要强抢良民为奴吗?!”

    赢铣抬眸看向她。

    “这不是身契。”

    “不是身契还能是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

    “是婚书。”赢铣道。

    婚书?

    肩上的钳制不知何时松开了,林寓娘跌坐在地,怔怔看着赢铣敞开的衣襟,里衣靠近心脏的位置上破了个大洞,短短一截箭杆刺在中央,那位置太险,稍一挪动就有深红色的鲜血不断渗出来,铁锈气息浓烈得甚至盖过了医舍里经久难消的汗臭与泥腥。

    生死关头,赢铣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强迫她签婚书?

    林寓娘这些年南下北往,娼馆妓子,深宅贵胄,胡人行商,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见识过,却还是因这两个字而惊愕。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有病吧!”

    事情办好了,赢铣显然放松下来,撑着手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在说,他受了伤,的确是个病人。

    林寓娘还从中领会到另外一重意思:“我又没有求你救我!”

    “没有求就不算数吗?”赢铣原本没想挟恩图报,听她这么说,反倒面色一黑,“若不是我挡下这支箭,你早就……你还能在这同我撇清关系?我是为救你而受伤,你难道不该负责?”

    “我有什么可负责的……”

    赢铣是军中主帅,也是统领幽、营二州的幽州都督,平日里令行禁止,不假辞色,军中上下就没有不服他的,这样的人物,却在与一个女子如稚童般争吵。

    是了,大将军一向身手过人,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甚至当年成名的那一仗,他就是单枪匹马深入敌营,生擒了东突厥可汗。但今日在战场上,分明只是高句丽的一次小小偷袭,他们也确实在大将军的指挥下顺利将敌军击退了,鸣金收兵后,大将军却摇晃一阵,跌落马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何况还是在这个时候。下属的军将们难免惊骇。

    原来是为了救人,救的还是……

    自然,赵石对林寓娘也是刮目相看,想她施治病人时多么沉静稳重,写方开药时,更是如他父亲一般老成干练。但她与大将军私下相处时,竟是这般模样。

    林寓娘没工夫理会旁人是怎么想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分明是赢铣强压着她在什么劳什子婚书上画押,可眼下理亏的反倒成了她?她不明白,为什么赢铣总能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我说了,我没有求你。”林寓娘急道,“你让我摁了两个手印,一张是婚书,另一张是什么?”

    大秦婚书是一书两文,按礼,男方发请婚书约婚,女方送答婚书订婚,约婚之后,答婚书要递交官府,上头要写清双方姓名,生辰,还要写上约定的聘财与嫁妆以作凭证,赢铣强行让她画押的,应当就是这张答婚书。

    另一张文书又是什么?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脱力,赢铣松了劲,看过来的目光里竟有些挑衅。

    “都是婚书。”他道,“一张是江铣与孟柔的婚书,另一张,是赢铣与林寓娘的婚书。”

    “你——”

    胡医工小声道:“二、二位,其余的事不妨先放一放,大将军这伤……”

    随着赢铣的动作,伤处流出的血越来越多,里衣边缘处耷拉着不断有血滴砸在地上,胡医工看着就是一阵心惊肉跳。林寓娘也知晓,赢铣是大将军,统帅全军,在场所有人都以他马首是瞻,不论是从医者的角度是从顾全大局的角度看,现在最要紧的是给赢铣治伤。

    她抿着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刺道:“这是你强行让我签的,根本就不作数。我……”她很快反应过来,“有我和老师的婚书在前,你费尽心思拿到的不过是两张废纸而已!”

    “你已经被他休了。”

    “什、什么?”林寓娘只觉得他在胡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亲眼看着他写下放妻书,文书就在我长安的府邸。”

    放妻书……

    林寓娘与楚鹤之间没有夫妻之实,只有师徒之谊,当日两人之所以会成婚,一来是为了行走方便,二来也算是圆林寓娘的一个念想。放妻书,无缘无故的,楚鹤怎么会写这种东西?他是世上最知道她志向,也最肯相信她的人,连医书都托付给她照管。三年前楚鹤托公主送来过所,便是知道她不愿留在长安,更不愿被旧事所桎梏,他怎么可能会同意休妻,又怎么会将放妻书交给赢铣?

    “你对他做了什么?”若不是赢铣威逼,楚鹤绝不可能写下这种东西,“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什么也没做。”赢铣嗤笑,“至于他为什么会松口,我也很想知道。”

    是楚鹤……松了口?

    林寓娘怔住。

    “大将军,林娘子……两位祖宗!什么时候了,尘年往事能不能先放一放,大将军的伤口还在流血呐!”,旁人都不敢说话,唯有松烟急得直跺脚,他也没指望能劝得了两人,转为问胡医工道,“老先生,您究竟有多少把握能治好,能不能说句准话!”

    “老朽,老朽……”胡医工又抹了把汗,“三成……不,约莫两成。”

    “你!你这老匹夫,昏聩无能,分明是在滥竽充数,人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就只剩两、两……”

    国字脸的将领脾气暴躁,说话间就要拿胡医工出气,旁人好说歹说才拦下来,胡医工整了整领口,解释道:“早些时候来医舍,箭未伤及心脉,拔除止血后静养一段时间,或许也就好了,可拖了这么久才来……”

    箭杆断了一半,原就难以拔出,赢铣中箭之后非但没有及时医治,反倒顶着箭伤与敌军鏖战一日一夜,眼下箭簇移位,伤口扩大,血越流越多,就算没伤心脉也伤了血管,他能撑到现在还有意识,一半是底子好,另一半则当真是有天命庇佑。

    “拖到现在,已是不能轻易拔箭。”见周围人疑惑,胡医工换了个容易理解的说法,“大将军的身体,就像个被石头碰坏的陶罐,陶罐上裂了一道缝,石头正巧卡在了裂缝中间,因为有裂缝,陶罐里的水不断渗出来,不及时弥补迟早要漏完。但若是挪开这块石头,陶罐立时就会碎掉。”

    要想治这伤,便得在陶罐碎裂、鲜血流尽之前,取下石子,补齐陶罐。这谈何容易。

    国字脸蔫了声息,松烟突然想到什么,回身将人群中的赵石扯出来:“小郎君,我记得你也是个医工,你有几成把握?”

    十来个人齐刷刷看过来,赵石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两眼一翻就要厥过去,幸亏胡医工眼疾手快,掐住他人中不放手,这才让人清醒过来。

    可醒过来了,面对赢铣前胸上黑洞洞一个大口,赵石也是毫无办法,哭丧着道:“某不是医工,某只是个医生,是、是被范阳县衙强征来的医生!”

    正经医工都无计可施,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医生能有什么办法!

    一老一少,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哭天抹泪,众人一时沉默。

    胡医工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不是他不愿意救治,实在是情况危重,二成可能不伤心脉,顺顺当当拔出箭簇,八成可能,则是在拔箭过程中,赢铣便因伤死亡。若再拖一拖,就连这仅剩的二成也会消失。

    但若是现在拔箭……责任谁来担?

    赢铣是一

    品国公,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他要是出了事,所有人都难逃干系,况且他还是东征高句丽的两州府军主帅,他若是倒了,这仗还能打得成吗?届时陛下盛怒,又该由谁来承担天子之怒?

    所有人都看着赢铣,他受伤最重,却也是全场唯一能拿主意的人。

    两成生机……

    赢铣默默反刍着胡医工的话,这就是他任意妄为的代价了。

    他突然很想看一看林寓娘究竟是什么神情,他若是死了,她会不会……

    “就算是老师休了我,为什么放妻书会在你手里?”林寓娘满脸警惕,“你把话说清楚,我老师到底为什么会答应你……”

    赢铣努力睁了睁眼,距离不过寸尺,林寓娘的脸逐渐变得模糊,光线渐渐暗下去,赢铣眉眼也渐渐变得冷厉。

    “松烟。”

    “是,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看好她,”外头天光大亮,赢铣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失去焦点的瞳孔却仍盯着林寓娘的方向,“我若是死了,你便杀了她。”

    林寓娘瞪大了眼睛。

    “你究竟是什么毛病?你一个人死还不够,还非得要拉上我一道?你就这么见不得我活着?”

    “你既然不肯领情,那就干脆别领了,我本来也没指望什么。但我受伤,毕竟是为你挡了一劫,既然你不愿意,那我收回。”

    “……收回?”

    “我替你受了一箭,你既不肯领情,我就该将这一箭还给你。”赢铣道,“若是我死了,你不该将命还给我吗?我原本可以好好活着,而你的命原本就该绝在这一箭,我与你同死,说来还是我亏了。”

    这又是什么歪理,林寓娘气结:“你不如干脆现在杀了我!”

    “若是我侥幸能活下来,说明这一箭并不致命。我活下来,你却死了,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一箭?”赢铣轻笑,“我想要回的是这一箭,要你的命来做什么。”

    这样说来,林寓娘活不该活,死也不能轻易死,不论生死,都得按照赢铣拔箭的结果看。

    倒真是同生共死了。

    “至于你想要的答案……”赢铣声音渐渐低下去,“等到了地下,你再亲自问问他吧。”

    “地下?你说什么,老师他……江铣!”

    赢铣没再回答她,只交代了句“拔箭”,便陷入失血过多的昏迷中,任由林寓娘怎么呼喊也不醒。

    楚鹤死了。赢铣的话指向明显,林寓娘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肯相信而已。婚书,放妻书,死讯,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脑袋里像有一口大钟不住轰鸣,震得她头晕目眩,神志疲散。

    老师为什么会死?实则这个问题,林寓娘心里也早有答案。三年前师徒俩的最后一面,楚鹤字字句句都带着不详,他已是世上顶尖的医者,却对掺了铁粉的药剂来者不拒,他那时分明已存死志。可林寓娘总想着,再晚些,再晚一些,等她完成老师留给她的嘱托,等老师看到自己的医书被刊印传世,或许……或许就能不同呢?

    胡医工用剪子沿着原先的缺口往外又剪了一圈,扩大了伤处暴露的范围,伸手在胸口周围按了按,正如他先前所说,折腾了这一番,留在身体里的箭簇已经有些移位,无法确定角度,贸然拔箭,只怕会造成更大的损伤,箭杆剩余的部分也不长,不但无法确定伤口深度,不用工具,也难以将箭簇拔除。

    赢铣已经失血昏迷,再拖延不得了。胡医工用棉绳绑缚住裸露在外的箭杆,缠绕几圈固定好。

    只能赌了。

    胡医工两手绷紧棉绳,深吸一口气,正要使力,临到头了,却又松了劲道。

    松烟急道:“医工,怎么不拔了?”

    “若是、若是箭头在身体里的角度不同,大将军他,可就……”

    分明已经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临到头了,却仍是忍不住心慌手抖。

    胡医工颤声道:“老妻还等着某回家啊……”

    话音刚落,人已经是泣不成声。

    也不知是因为心绪难平,还是因为已经忙乱了一整个昼夜,胡医工哭得抽噎,手也颤个不停。

    这不是胡闹吗!松烟急得直挠脑袋,一把将赵石提溜到身前:“你来!”

    “某、某……”赵石不知所措。

    时间一点点流逝,容不得再多犹豫,胡医工眼看着是不行了,在场的人除了他,还有谁能……

    赵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就要上前接过手,却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林娘子!林娘子也是医……是女医!”赵石似是找到救命稻草,立时由悲转喜,“我父亲说过你极擅治外伤,由林娘子动手,应当比某更多几分把握吧!”

    “林娘子?”

    松烟也响了起来,林寓娘当初之所以会被征入军营,正是因为她有医术,是个女医。

    从前在江府的时候,松烟不是没见过女医,府里的女人们怀胎、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总有些病症不方便让医工瞧,也有舍不得钱的,就会另外使钱请医婆上门,医婆们要价便宜,比旁人多会几个偏方,当真治过几个人的,便会自称作女医,索要的也不是做活的价,而是诊金,能比寻常医婆多几倍。

    但太医署不录女医生,大秦也从没有录女子做医工的先例,所谓女医,不过是自吹自擂时用的名号,并不是什么正经医工。

    林寓娘就算比旁人都强些,能会些包扎伤口,跌打正骨的医术,再会背点药方,能认穴针刺,但这样重的外伤……她,她能行吗?

    “当然不行!她一个女人,怎么能成!”国字脸将领眉毛倒竖,“何况她、她……”

    方才林寓娘同赢铣的争执众人都看在眼里,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林寓娘对赢铣不但没有丝毫情分,只怕还有满腔的恨意。赢铣本就在生死关头,万一林寓娘生出什么不轨之心……

    “不行,这绝对不行。”

    赵石跳起来:“什么行不行,你懂医术还是我懂医术?”

    “你懂,你来。”国字脸冷嗤,“堂堂大男人,也好意思躲在女人身后。”

    赵石瞬间面红耳赤:“说什么呢,林娘子的医术,幽州上下都有目共睹,当日刺史尊堂的腿伤难倒了多少人,最后可是由林娘子治好的。她医术本就不错,又擅治外伤,能者多劳有何不可?更何况……”

    更何况林寓娘是个女医,身后无挂碍,又与赢铣牵系甚深。赢铣性命垂危,危在旦夕,他胸前的箭伤分明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接不是接?

    由她来接手,总比让他们这些拖家带口的来顶上,要更合适些吧。

    第94章 第94章月刃刀

    病人敞着伤口昏迷不醒,赵石与国字脸的将领争得面红耳赤,吵着吵着,其余人也掺和进来,赵石身体文弱,哪里争得过一群武夫,就算梗着脖子声势仍是弱下去。

    可将领们就算口头占了上风,又如何?赵石是袖着手干脆不肯出力了,再看胡医工,老先生泪流满面,浑身发颤,一双枯树般的手抖得枝叶落尽,也不是能轻易托付性命的模样。

    松烟:“林娘子,您到底有几成把握?”

    林寓娘迟缓地动了动眼珠。

    多可笑,一大群人围着担架吵吵嚷嚷,通医术的畏首畏尾不敢动手,想要推她去顶缸,不通医术的对她种种忌惮,却没问过她到底愿不愿意。

    但若说可笑,这其中最可笑的不就是赢铣么。

    莫名其妙将她牵扯到这里头来,又是婚书又是偿债,自说自话,可曾问过她的意思?自然,他本也不需问,即便她不愿意又如何,她到底是被压在这里,生死全凭天命了。

    林寓娘的目光,渐渐显露出一种并不属于孟柔的锋利尖锐来,而那尖锐目光所指向的,正是昏迷不醒的赢铣,松烟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

    松烟跟随赢铣多年,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但即便是当年江铣因谋逆案牵连被废,又或是被江氏出族之时,他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谋逆大案毕竟牵扯不到江府,江铣就算沦为白身终究还有银钱在,可是眼下,敌寇环伺,大战在即,偌大个军营,上千万兵马,唯一的主心骨却昏迷不醒地倒在担架上,将一整个烂摊子甩手不管了。

    赢铣的生死,又何止是他一人的生死。

    胡医工眼看着是不行了,赵石只怕也是个半桶水,唯一剩下可用的林寓娘又是个女子。松烟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待看见林寓娘打开医箱,取出一柄手掌大小的利刃时,这种惊吓便达到了顶峰。

    “林、林氏!你要做什么!”

    林寓娘看了看他。

    “高句丽所用是双翼箭,箭尾有倒钩,一旦刺入身体便会挂住皮肉,箭簇尾部中空与箭杆相连,若是直接拔箭,极有可能箭簇与箭杆脱离,留在体内,且会因受力而往更深处钻,越发无法确定所在。”

    这一日为伤员处理伤口,箭伤、刀伤见得多了,林寓娘对敌方所用兵器也算有个大致了解,周围的人也都安静下来。

    其中一个面白无须的开口:“不错,正因如此,我常告诫手下军士受伤后不要轻忽,更不要自行拔箭,以免中了敌人奸计。”

    林寓娘顿了顿,再开口却是冲着胡医工去。

    “箭头靠近心脉,一旦划破心脏便是天人难救。你要拔箭,不过是在赌命而已。”

    高句丽所用箭簇有异,胡医工身为府军常置的随行医工,自然比林寓娘更清楚这一点。箭头有倒刺,刺入身体时发生旋转,比起打破陶罐的石子更多

    了变化的危险,胡医工所说的二成生机,并非是在说他医术精湛,医道高妙,只是这两个角度与心脉所在相反,即便发生扭转也不至于划破心脏。

    他的确想赌,赌的是箭簇移位之后,仍然没有勾连血管,挂住皮肉,赌的是箭簇能够原路返还,不会让上天垂幸的这一点点生机断送在自己手中。

    胡医工没有否认,赵石却是眼前一亮:“林娘子有什么办法?”

    若是没有其他办法,林寓娘也不会开口。但她只是看着赵石问:“你今日医治伤者,如何取箭?”

    箭簇有倒钩,轻易拔箭便会带起一大块皮肉,别说伤在躯干,就是伤在四肢也不能这么干,赵石下意识答话:“当然是……”

    说到一半住了口,他看见林寓娘摊开的掌心,上头躺着一片薄刃,刀身刀柄浑然一体,刀柄纤长如粗针,刀刃弯如新月,吹毛可断。

    想要救人,唯有剜肉取箭。

    “这……”

    赵石欲言又止,胡医工抬起年迈的双眼看向她:“老夫行医数十年,岂不知刮骨祛病的方法。可是伤处与心脉不过寸尺,且箭杆折断,无法确知深浅,不知深浅,如何下刀?箭簇未及心脏,伤者却因施术而亡,岂非本末倒置。”

    林寓娘看着胡医工不说话,好一会儿,竟是胡医工闪烁着眼神避开了。

    贸然下刀与拔箭一样危险,但更重要的是,拔箭失败,伤者是因伤而死,但心脉若是因刀伤损,伤者,便是因医而死了。

    大将军身份贵重,战事在即,这分量便更是要添上几斤,他一死,皇帝必要过问,别说太医署一定复核,说不得就连大理寺也要详查,胡医工身为军营中人,怎敢轻忽。

    什么二成把握,箭簇已经扭转,箭钩必定粘连,可是他……只能这么选。

    赌一把天命庇佑,能容赢铣活到现在,便不会让他轻易死在阵前。

    可临到头来,竟是手颤心颤,不敢当真下手。他毕竟行医多年,清楚这一拔……毕竟这一条人命,牵系了多少人的命!

    “你年纪轻轻,见识短浅,未曾治过几次伤,可知道行医有种种艰难取舍之处,之所以信口开河随意胡吣,不过是仗着女子身份,依托旁人承担后果罢了。”胡医工不自觉扬起语调,“用刀?哼,你又能有什么把握不出岔子!”

    “我有。”

    胡医工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众将领也听明白了,这是分明有其他医治的方法,胡医工却怕难畏险,隐瞒了下来。高句丽的箭簇生成个什么模样,他们身在前线拼杀怎能不知,平日里也不是没见过医工替人疗伤,只是拔箭危险,剜箭也危险,归根结底是赢铣伤势要紧,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胡医工选择的,于他而言最轻。

    国字脸一拍大腿:“好你个老货,爷爷眼皮子底下也敢玩花招,说!到底怎么治,大将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呸,老子杀了你全家偿命!”

    “老夫、老夫……”胡医工吓得越发抖起来,“将军明鉴,老夫并非是在玩花招,只是用刀之法损伤肌骨,需得慎之又慎,老夫实在不敢托大……”

    他眼珠一转,颤着手指向林寓娘。

    “老夫年迈,娘子既有把握,老夫便该让贤才是。”

    “让什么贤,一个女人能治什么伤,他是医生也就罢了,你这老货也要躲在女人身后吗?是你说的要拔箭,大将军也允了,拉拉扯扯延误时间究竟意欲何为。”国字脸攥紧他衣领强行拖到赢铣跟前,“动手!若是有什么不好,我先杀了你,再自刎去向大将军赔罪!”

    “将军、将军……”

    胡医工吓得又抽噎起来,国字脸啧了一声,又去拖赵石的衣领:“今日若是不能将大将军治好,我拿你们两个试问!”

    胡医工已是抬不起手,赵石缩着肩膀,几次鼓起勇气,可那股子男子气概在看见赢铣如金纸般苍白的唇瓣时,又迅速消散下去。

    松烟咬了咬牙关。

    “林娘子,不如就由您来动手吧。”

    国字脸拧眉道:“这怎么能成?外伤不是妇孺小症,大将军的性命何其要紧,怎能任由这个、这个……”

    “可你瞧瞧,”松烟踢了踢浑身发软的赵石,“让这两人拔箭,只怕箭头真会断在里头。”

    国字脸搓了把脸。

    “实在不行,就由我来……”

    松烟打断他:“这才真是在胡闹。你通医术?还是懂得心脉、穴位所在?方才你也听见了,伤处位置险要,非得要精湛熟手不可。”

    “那怎么办?”

    国字脸摊开手,胡医工同赵石像两摊烂泥一般软倒在地上,别说他们了,方才纠缠大半日,有念头有胆子亲自动手替赢铣拔箭的也只有国字脸一人而已。

    他犹豫半晌:“林氏,当真、当真能有把握救回大将军?”

    “妇人病症,比男子十倍难医,并非是什么‘小症’。”林寓娘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国字脸浓眉倒竖正要发怒,却又听她冷声道,“让开。”

    这就是能治了?

    比起那两个软骨头,眼前女子神情平静,态度冷然,倒多出几分沉稳意味来,国字脸虽然仍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眼下她恐怕是大将军乃至所有人的救命稻草。

    可是……

    他看着林寓娘手中薄如蝉翼的利刃,仍是犹疑。

    “你当真有把握救回大将军?”

    “没有。”

    “你——”

    “我只是女医,不是神仙,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他中箭过久,箭簇移位,伤势已经危及性命,就算取箭时不出意外,也有可能因止血不及而死。”林寓娘只道,“你再同我纠缠一刻,再拖延一刻,这箭取与不取也就无关紧要了。”

    人都死了,自然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将领脸色瞬间煞白,随即又涨成了猪肝色,林寓娘没骗他,伤处已经拖延太久,必须立刻施治,绕开他便蹲身在赢铣身旁。

    胸口前的布料已经剪开,林寓娘用蒸酒洗净双手,也冲了冲伤口周围,血污淡了些,狰狞破碎的伤口就越发可怖。

    松烟下意识别开眼:“林娘子,大将军的伤,可、可还能治吗?”

    “能治。”

    胡医工讥讽地嗤笑,赵石白他一眼:“林娘子,需要某帮你做些什么?”

    林寓娘没推辞:“火引。”

    帐内烛火早熄了,赵石连忙从腰间掏出火折子吹燃了递过去,林寓娘仍旧拿出那柄月刃刀,手帕在刀柄上缠绕几圈,将刀刃靠近火苗来回炙烤,再用蒸酒淬一遍,就要下刀。

    “宋参军,”国字脸忍不住开口,“若她借此机会徇私报复,你我可是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

    “你我别无选择,大将军亦是。”

    松烟知道,若是赢铣还醒着,只怕也宁愿让林寓娘来动手。

    “你们大将军说了,若是他死了,我也得下去给他偿命。”林寓娘突然道,“放心吧,我死之前,比比会让他轻易死了。”

    两封婚书,两个名字,上头都有她的指印。若是让赢铣这样随随便便死了,岂不是说不清了?

    况且还有楚鹤得死。

    林寓娘眉目沉静,握着刀柄的手没有一丝犹豫。

    等赢铣醒来,她还有许多事要问个清楚。

    第95章 第95章急回转

    嘀嗒、嘀嗒……

    尖啸着的风停了,残存的雨水汇聚成珠挂在屋檐支出的茅草尖上,摇晃一阵,如悬针一般落入水洼不见了。

    连绵多日的雨终于停歇了,除开这总不消止的水滴声,厨间也发出些响动,或许是蛇鼠借粮,又或是雨水冲翻了碗盏,应当是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孟柔听得清楚,却仍旧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身上的衣裳还没干透,额角缠不进发髻的绒毛沾上水黏在脸上有些发痒,她伸手抹了抹,理不清楚,干脆不理了,阖上眼,将沉重的脑袋又往膝盖里塞了塞。

    不想管了。

    漏水的屋顶,颓坏的篱笆墙,翻倒的烛台和地上积水……应当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可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左右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不做又如何。

    没谁会知道,也没谁会在意。

    孟柔垂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竟就这样囫囵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听见有人在喊她。可谁会喊她?江五养好了伤,已经应召去了军府归营,下次回家大概是在两三个月之后吧,停留没几日又要走。阿娘同阿弟倒是来得勤,可来来回回说的都是那些话,倒还不如不来。

    孟柔没睁眼,渐渐地,那声音便不叫她了,就连外头细碎的响动也消失了。她睡得不安稳,就连梦境也乱七八糟,一会儿梦见阿娘扯着她往出走,一会儿梦见阿弟把断指的手掌举到眼前,伤口裂开,鲜红的血肉涌出来,眼前血色越发浓,那伤口越裂越大,最后竟然将她吞了进去——

    “阿孟,阿孟?”

    孟柔猛地睁开眼,粗喘两口气侧过头,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本该在军营的江五。

    “你——”孟柔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你说呢?”

    江五的目光有些严厉,拾起滚落的被褥,好好地将孟柔包裹起来。

    孟柔这才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被褥换过了,窗外坏了的院墙已经被修整好,雨停了,天也放晴了。

    再看江五,他身上的铠甲还没卸下,头盔就搁在木桌上,系带垂坠下来,上头沾着灰。

    江五就这么看着她左顾右盼,又高兴又不敢高兴的模样,叹一口气。

    “徐老丈远房侄儿的朋友与我同队,说安宁县暴雨,把家里院墙都给冲倒了,徐老丈叫你到他家里去一起住你不愿意,让你回娘家去,你也不愿意,怕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这才辗转托人叫我回来。”江五摸了摸她的额发,湿着衣裳吹着风,过了这一夜,幸而没发烧,“傻姑娘,旁人都知道托人去寻我,你倒只知一个人硬撑。”

    “我只是……”不敢。

    不敢去找,怕自己不懂事,怕自己是个包袱。或许在江五披甲归营的时候她便知道,或许在扶着江五头一回站起来,或许在他第一次用粗劣的纸墨就能换来一堆又一堆铜板的时候她就知道。

    或许早在当日“嫁”给江五的时候她便知道,江五,并不属于安宁县。他拼尽全力站起来,本就是要走出去的。

    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孟柔却要困守在原地。

    孟柔张了张嘴,先落地的却是眼眶中的泪水,朦胧中,她好似看见江五愕然又惊惶的神情,她扑过去抱住他。

    可是怎么办呢?人总是要走的。朝廷下令要北击东突厥,征令一发,所有军户都得奉命归营。就算江五不想走,他也是要走的。

    何况孟柔分明知道的,江五伤愈后在她面前穿上盔甲时,那双漂亮的眼睛熠熠生辉。

    她看见过那里头的光。

    征发在即,江五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能请假回家探亲,停留不过两日就要走。这两日他也没闲着,重立起院墙,修补好屋顶,新换了碗盏和被褥,填满了面缸,还给孟柔扯了块布做新衣裳,又趁她不注意,把预支的军饷也给塞进她枕头里。

    直到不得不分别的时候,江五一手牵着马,另一手紧紧握着孟柔的手,仍是不舍得松开。

    深秋又逢雨,寅时刚过,风冷得几乎能刺入骨头缝里去,送到此处已是不能再送,江五拢紧孟柔衣襟,隔着被柳絮塞得满满当当的衣裳,抱了抱他的妻子。

    “太冷了,回吧。”

    孟柔又有些想哭了,憋得鼻尖都通红,埋身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我看着你走。”

    自然也是舍不得。

    江五也舍不得,朝廷的打算他多少心里有数,大秦为了解决困扰几身上百年的这位北方强敌,早在立朝初期便用了许多办法,内部分化,远交近攻,终于等来最后这一场仗。此去北境尚不知结果如何,只怕总要拖延一些时间。

    “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知道吗?”

    “嗯。”

    江五揉了揉孟柔的脸,粗粝指节抚过她眉眼,一遍又一遍,终于还是狠下心,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孟柔只身站在原地,身上热度还没散,人已经远了,她冷得打了个寒颤。

    旋即听见一阵马蹄急响,周围满地的枯枝烂叶,长久的雨水天气使得到处都泛着股带着霉的泥腥味儿,穿着盔甲的江五像团带着柔雾的光,折身朝她而来。

    “阿孟,你等着我!”青年爽朗的声音压过了一切冷风凄雨,“用军功给你换支最漂亮的簪子。”

    “嗯!”

    孟柔尽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脸,不敢眨眼似的,要把他的模样深深刻印在脑海中,非得如此,才能在以后一日复一日的孤独与无助里支撑过去。

    “你也要小心啊。”

    这时候才敢泄露哭腔,擦去模糊眼前的泪珠。

    飞扬的身影再度走远,光亮与温暖也一瞬间都消失殆尽了,天仍没亮,只有月光能照亮她回去的路。

    她一步一回头。

    ……

    脆响声打断了林寓娘的思绪,水开了,咕嘟冒气的水泡顶开了药盖,她连忙扯了扯灶下干柴,将火焰压下去。

    遇见旧人,总是难免想起旧事,取箭那日胡医工给灌下许多麻沸散,再加上大量失血,赢铣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三天。

    他闭着眼睛躺在榻上的时候,总会让她想起当年事。

    当年……赢铣离开她后,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林寓娘顶了顶眉心,火小了,她就扇旺些,火太大了,她就又扯一扯灶里的柴,她煎过千百回的药,早知道该如何控制这火候,她就这样在刀光剑影、震天喊杀声中煎一碗药。

    战事并没有因为赢铣的重伤而结束,甚至没有暂停——林寓娘这两日从亲兵和将领们的谈话中才得知,他们驻扎此地不过两个时辰,军队就遭遇了第一次敌袭。

    高句丽虽然送回秦使,但一直心怀不安,得知皇帝发布讨伐檄文,集结兵马,连忙派来使者求和,可大秦皇帝不但没有接受求和的贿赂,还扣下高句丽国使,交由大理寺问罪。

    而与此同时,赢铣率领的军队东出营州,大摇大摆地来到辽水之畔安营扎寨,明摆着是要渡河,辽水上游狭窄湍急,不易行军,他们就停驻在平缓宽阔的下游扎营设桥,只是对岸便是高句丽的怀远城,秦军的一举一动,根本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怀远镇守军自然有所响应。

    战事早就开始,从未结束。但林寓娘坐在赢铣的绛帐里头被护在后方,竟连一丝血腥气都没闻见。

    药煎好了,还需等放凉了再用竹管给赢铣灌下去,林寓娘滤出热腾腾的药汁,收拾好药罐,检查了一下赢铣左肩伤处,愈合得虽然缓慢些,但好在没化脓也没有发热的迹象。

    林寓娘想了想,又探身去摸他膝盖处,果然是一片冰凉,如今他全身气血都用在愈合躯干上的伤,难免有些不足,但这时候也没法用针药引导,林寓娘只得用被褥仔细将他双腿裹好,以免旧伤复发。

    “林……林娘子!您快来看看,宋参军他……”

    国字脸的将领说话间就绕开屏风闯进来,林寓娘连忙拉下床帘:“吴丰!”

    吴丰连忙退了出去:“娘子恕罪,属下

    不知……”

    那日见过林寓娘像缝衣裳一样治好了赢铣的伤口,营中将领全都一改态度对她恭敬起来,尤其是吴丰,起初还铁青着脸不吭声,这两天见赢铣的状况平稳下来,对着她的语气也和缓许多。

    “娘子恕罪,实在是宋参军……他今日点算粮草的时候不慎被流矢射中,同、同……一样,流了好些血,还请您快去……”

    帐中如今能顶用的医工统共只有两个——胡医工算一个,赵石同林寓娘加起来勉强也能算一个。战事仍然在继续,每日都有新的伤兵不断送来,是以即便那两人在赢铣受伤时曾有意推诿,将领们还是只能松开他们的绳索,让胡医工同赵石继续医治伤兵,以功代过。林寓娘虽然还要照顾赢铣,但外头人手实在不够,况且吴丰私心里还是更信她,所以才找上门来。

    林寓娘掩好床帐,提着医箱绕开屏风走出来,如今赢铣在医舍养伤,其余伤员便被挪到医舍外不远处另起的几顶帐篷里,松烟受伤后也被送来这里安置。林寓娘用蒸酒净过手,检查了一下伤口,倒不怎么严重,不过是蹭破点油皮,看上去吓人罢了。

    听了林寓娘回报,除了吴丰同松烟之外,周围的几个校尉也同时松了一口气。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大将军昏迷不醒,如今军中只有吴将军与宋参军主事,若是再有个什么好歹,也如大将军一般,那可真……”

    “呸呸呸,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宋参军也有天神庇佑,哪里会出什么事!”

    “是是是,属下失言了……”

    正说着话,外头鸣金声又起,帐中原先躺着、坐着的士兵们身上还缠着纱布,听了这声音全都抓起长戈起身,吴丰等人也是面容一肃。

    “林娘子,烦请您照顾好宋参军。”

    吴丰匆匆交代一句,便领着众人出外去了,林寓娘怔愣一会儿,发觉松烟挣扎着要起来,使了些劲按住他:“还没包扎好,做什么?”

    松烟受的伤在腿上,说是不重,那也是与军中其他伤兵相较而已,挣扎一番实在站不起来,也只能苦笑着坐回原地。

    “林娘子,大将军他……他究竟什么时候能醒?”

    “……我不清楚。”

    受了那样重的伤,流了那样多的血,按理说,赢铣这时候最该做的便是躺在榻上好好睡觉,好好养精蓄锐,这样才能有利于伤口的恢复。便是在田间乡野,也总该有个歇息养伤的时候吧?可看着吴丰松烟等人难以遮掩的焦灼,看着帐中日益增多的伤兵,这话林寓娘实在是说不出口。

    医者只能医病,可是这些人需要的并不是治伤的医工。

    林寓娘摇了摇头:“……等麻沸散的劲头过了,兴许就能醒了。”

    松烟眼前一亮:“今日能醒吗?”

    林寓娘又再摇了摇头,她的确不清楚。

    又过了两天,战事越发焦灼起来,敌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兵器交锋的声音几乎迫近耳边,鼻尖血腥气浓得几乎让人失去嗅觉,林寓娘有时候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外头的味道还是她鼻腔里头渗了血。她隐隐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而她一日复一日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赢铣,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急躁起来。

    在替伤员包扎好伤口之后,回到医舍准备替赢铣换药时,听见里头的响动,林寓娘绕过屏风跑进去,药碗跌落在地上,赢铣撑着床边正要去捡。

    “你……你醒了?别动,你……”

    林寓娘连忙过去将人扶起来躺好,检查了一下胸口处的伤,万幸没有崩裂,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才刚醒,不要乱动。”林寓娘捡起药碗,“我去叫其他人来。”

    赢铣却拉住了她:“阿孟。”

    林寓娘僵着身体没动,而赢铣,他似乎有些分不清现下是什么状况,猛地甩了甩头。

    “我睡了几天?”

    “四天,今天是第五天了。”

    林寓娘简略地说了他伤口的情况,便要起身往外走,赢铣昏迷的时候尚不觉得,可他一醒来,林寓娘浑身上下像是长了刺根本坐不住,可赢铣就是不肯松手。

    “阿孟,多谢你,谢谢你这样照顾我。”赢铣神情恍惚,语气也柔软得几乎要陷下去,同样的人,同样的境况,让他恍惚得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

    “大将军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阿孟。”

    林寓娘生硬的语气如同水迎头浇下,赢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起身,看着她一根根把他牵在衣袖上的手指掰开扯下去。

    “外头还有许多人等着要见大将军,大将军既然醒了,我去叫他们过来。”

    “慢着,阿孟你别走!”赢铣仓皇地撑着手起身,动作间牵动伤口也不在乎,“你肯医我,你肯这样照顾我,难道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我说了,大将军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阿孟。”林寓娘皱眉,“我医治你,是因为医者职责所在,我是医者,你是伤患,救死扶伤原就是医者本分。老师教我医术的时候告诉过我有救无类,勾栏瓦舍的妓子都能够是我的病人,我谁都能救,你又有什么救不得?大将军还请清醒些,你的属下还在外头出生入死,你在这里同我纠缠究竟有什么意思!”

    “医者本分……”

    或许是伤口使然,赢铣只觉得方才涌上心头的血全都冷了下去,眸中情愫渐渐消退,另一种情绪却又漫上来。

    “你日日守在我床边须臾不离,擦身换药从不假手于人,也是因为医者本分?”赢铣气笑了,“你对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林寓娘愣了一下,神色越发冷下去。

    “不错,换做任何人,我都是如此。”

    “那这样呢?”赢铣突然欺身拉住她,“这样也是医者本分?”

    赢铣突然发难,林寓娘没站稳,手臂险些压上他双腿,摇晃一瞬才在木榻边缘撑稳身形,但太近了,呼吸相错,眉眼相对,稍一低头就要碰上彼此的唇。

    可谁也没再有举动,仿若在这静谧中隐隐对峙,好一会儿,赢铣眉宇间显露些许怔忪。

    “阿孟,我不是要欺负你,我只是……”

    他低语着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外间鸣金声起,又是敌袭,赢铣侧过脸,下颌绷紧。

    “林娘子,烦请替某缠好伤处。”

    林寓娘一愣:“你要做什么?”

    赢铣衣衫大敞,裹覆伤处的纱布严严整整,林寓娘这几日将他照顾得很好,伤口没有崩裂,自然也没有重新包扎的需要,但是赢铣说:“他们是冲我来的。”

    赢铣受伤的消息瞒得不算紧,外间士兵们多少能猜到一二,敌方的攻击越发猛烈,自然也是猜到赢铣受了伤。敌方势如破竹,我方却是群龙失首,只是苦苦支撑不敢轻易称败而已。

    “替我将伤处缠紧,不要露出行迹来。”赢铣道,“就像以前你见过的那样。”

    就像当日在麟游县,明明才刚受了伤,却要不露形迹地上金銮殿,在众人面前演一场大戏。

    “可是,你……”

    赢铣摇头:“不要紧。”

    ……

    多日不曾露面的大将军骤然横刀立马出现在阵前,军士们自然是士气大振,痛快还击。

    林寓娘仍坐在医舍里头,她听着外头的欢呼,听着外头的兵戈渐渐远去,日渐西斜,光亮转为昏暗,她仍是没动弹。

    或许她应该走了,赢铣已经醒了,后续的事情,完全可以交托旁人接手,她该回去……回绛帐去。

    积攒了些力气正要起身,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瘸一拐,林寓娘才刚起身,松烟便从屏风外头转进来。

    “林娘子!”松烟杵着拐棍,目光往床榻上一瞟,失色道,“大将军呢?!”

    “他……他醒了,听见外头又有敌袭,就……”

    “大将军的伤才好,怎能如此任性,娘子你这做医工的也不知道劝一劝!”松烟急得直拍大腿,痛得嘶了一声,旋而又面露喜色,“不必打了,不必打了!来,快来人,将战报送去给大将军,不必再打啦!”

    外间立时有亲兵进来接过书信,快马往前线追去。林寓娘不解道:“不打了?”

    “是!”松烟目光锃亮,一改前些日子的焦灼与急躁,朗声道,“何力带队北上通定与裴将军合兵,从甬道渡过辽水,属下接到战报,玄菟昨日已经破城,我们自是不必再此地牵制敌军了!”

    牵制……敌军?

    对了,何力。

    林寓娘突然想起当日扎营时误闯的胡将,看赢铣的模样,他二人分明熟识,何力应当是赢铣很信重的将领,可无论是赢铣受伤,还是这些日子吴丰松烟忙得焦头烂额,她始终没看见何力露面。

    原本以为他是忙着在前线抗击敌军,原来,何力压根不在。

    不单

    是何力,还有那些一同从范阳县被抓来的医工……赢铣的军队里头,怎么会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医治伤兵?

    大部队根本早就北上前往通定,另寻路线通过辽水,赢铣等人留在此地,不过是虚张声势,牵制敌军而已。

    赢铣之所以受伤昏迷,众人之所以拼死苦战多日,不过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96章 第96章舞红袖

    “哪里来的小娘子,生得这般细皮嫩肉,当心被沙尘划破了脸皮。”

    “腰肢这样细,别给盔甲压断了,不如解下来让弟兄们帮你扛?”

    “扛什么扛,把你衣襟拉起来,小娘子面皮薄,受不得气,一会儿万一跑到扶余人的窝里头,可不得被生吞活剥!”

    十来个士兵或坐或立,听见这话都齐齐哄笑起来,被他们调笑的女子气得红了脸,盔帽下露出一双不驯的眼。

    “素来听闻长孙将军治军‘严明’,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她啐了一口,指着其中头领模样,方才也是带头起哄的那个,“出来,背地里说闲话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就和我打一场。”

    头领一愣,挑起眼角极狎昵地从上到下打量她一圈,又从下到上打量看回去,盯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咧开嘴角露出两排黄牙。

    “怎么,看上小爷了?可惜家中已有黄脸婆,你来了只能做妾。”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你!”女子气极,干脆拔出佩刀指着他,“少废话,敢不敢打!”

    士兵们年岁正当时,又刚操练完,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见着个矮小清秀的身影经过,腰肢纤细,一看就是个女人,便以为她是哪家帐下的营妓,嘴上不免多调侃两句,男女本就有别,又是在军营重地,见她拔了刀,士兵们也都不以为意。

    “穿着男人衣裳还真当自己是个男人了,”头领慢慢悠悠站起身,“也罢,先说好,要是打输了,可得跟我回家去伺候舅……”

    “姑”字尚未出口,刀锋竟已逼近眼睫,头领眉目一凝,就地打滚躲开这一劈,只听“咔”地一声闷响,头领方才所倚的旗杆竟被劈入寸余。

    一击未中,女子很快拔了刀,长喝一声又朝头领劈砍而来,头领连忙抽刀来挡,但也不知女子究竟哪来的蛮力,三两下劈砍过后,头领手中才刚磨利的横刀就被劈出缺口。

    “你个娼妇,疯婆子,不过玩笑而已,军营里头你跟我拼什么命!”

    “呸!娼妇肚子里爬出来的烂货,有爹生没爹养的玩意儿。”女子手上使劲,嘴上也不肯服输,“有胆子坏我名节没种与我搏命,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可是长孙将军麾下的……”

    “长孙将军又如何,我不怕告诉你,姑奶奶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顺是也。”女子腰身如水蛇轻轻一旋,手中长刀劈开空气携着浓浓杀意而下,“将军若是要问罪,只管来寻我。”

    几番回合下来,头领虎口竟被震得开裂流血,正要再骂,却又被女子下一刀打断,周围士兵们发觉不对,也都提刀上前想要劝架,但两人缠斗得太紧,一时间竟找不到制止的空隙,只得眼睁睁看着女子用蛮力逼得头领失劲摔在地上。

    “小、小姑奶奶,”眼见刀锋再次逼近眼前,头领不得不软了口气,“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求姑奶奶饶命……”

    “你当这是玩笑?放你的狗屁!”

    吴顺盯着他脖颈挥刀就砍,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她兄长,吴顺没理会,握紧刀柄就要动手杀人,但终究是迟了一步,被人扣住了肩膀。

    “吴顺,住手!”

    吴顺咬紧牙关,一转头,来者果然是她兄长吴丰。

    吴丰面色青黑,三两下便卸了她的刀:“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逞凶斗恶,要打要杀,像个什么样子。”

    “阿兄,分明是这狗贼出言不逊在先,他胆敢羞辱我,我自然要杀了他泄愤!”

    “杀什么杀。”吴丰缴了她的刀,又朝边上士兵道,“还站着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半句,我立即禀明了长孙将军治你们的罪。”

    众士兵见他气宇非凡,身上明光铠锃锃发亮,知道这是有衔的将领,连忙点头哈腰,扶起头领如鸟兽散去。

    见人走远了,吴丰这才转头低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将军不是让你照顾林娘子吗,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

    说起林氏,吴顺更是不忿。

    吴家亲长都没了,家里只剩下兄妹两个,吴丰担心吴顺一个人在老家要受欺负,从来是走到哪就把妹妹带到哪,吴顺因此习得一身武艺,长到十六岁,正巧碰上东征高句丽,软磨硬泡着让兄长给她置办了一身盔甲,就等着在战场上同兄长一样建功立业,为家族添光。

    可惜的是,在征玄菟时,北路秦军在营州分兵,裴方正率领大队兵马绕道北上前往通定,由甬道渡过辽水,而赢铣则亲率一千士卒大张旗鼓由柳城往东,在辽水之畔大兴工事,佯装意取怀远镇,制造假象替裴方正等人打掩护。

    吴顺同吴丰一样留在了怀远镇诱敌,等赢铣下令弃置所有工事,绕路北上渡河与大军合营时,裴方正已经率领着北线大军,十一日便连下玄菟、盖牟两城,缴获粮食十万余石,俘虏两万余人。

    该杀的敌都被杀了,该立的功也都被人立了,他们这一支兵马又是佯攻又是长途奔袭,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

    不论如何,好歹是已经渡了辽水,玄菟、盖牟不过佐味小菜,真正的功绩还在辽东城里头。吴顺重整旗鼓,正要再立功绩时,却被赢铣一道指令派去“照顾”一个女人。

    林寓娘,既非皇亲又非国戚,区区一个庶民,做些医婆的下贱活计,只因为被大将军看上了,便能睡在绛帐里头,出入有人随行。

    吴顺只想上战场杀敌,不愿意给这样的人当使唤丫头。

    毕竟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妹妹,看一眼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吴丰不由叹息:“战场上刀光血影,你一个女孩儿家家有什么好闯的,万一破相以后该如何说亲。林娘子是大将军的人,你护卫她身侧不会遇上危险,这样不好吗?”

    “可是……”

    “这是大将军的命令。”吴丰看着妹妹不服气的模样,放软语气道,“顺娘,听话,别让阿兄担心。”

    吴顺憋闷地别过头去。

    ……

    秦军一旬连下玄菟、盖牟两城,势如破竹,行至辽东城下,城中守卫惧怕秦军声势,只得闭门不出。

    接连取胜在前,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又如此怯懦,全军上下一片斗志昂扬,只等待中军携带攻城器械到来,便要乘胜追击拿下辽东城。

    但位处军营中心的大帐之中,气氛却是一派凝滞。

    斥候通报过军情,膝盖一点地转身又匆匆跑出去,裴方正沉吟许久。

    “诸位有什么看法,都说说吧。”

    自决定要东征之后,朝廷上下做了不少部署,北线有赢铣在幽州、营州筹备兵马,探查消息,南线则另有相应军将、官员广造

    船只,试探航线,要从水路进攻。按照皇帝的部署,除开裴方正与赢铣所率领的北线之外,还有另外两路兵马分别进攻安市城、卑沙城,如此三路并进,同时发动攻击,就能让敌人弄不清秦军主力在哪,疲于支援。

    而这三路兵马,哪一队都不是真正的主力——真正的主力是携带有攻城器械的七万中军,由皇帝亲自统帅。

    中军建制庞大,又兼负有运输攻城器械的要务,想要渡过辽水,无法像北路或是南路那般前进,而是只能在辽泽一带架桥通过,是以这三路兵马,除了消耗敌人力量之外,也有替中军做掩护的功用,而中军渡河之后的前进方向,正是北线军队所驻扎之处。

    辽东城。

    辽东城原是汉东四郡郡治,地处险要,城防坚固,易守难攻。前朝东征时曾耗费十几万兵马都没能打下这座城池。东征高句丽,既为解民倒悬,也是为着一雪前朝耻辱,辽东城正是此战之中,最要紧的目标之一,秦军分兵三路,就是为了扰乱敌人视线,让人分不清他们真正的目标到底是谁。

    可辽东城如此紧要,终究还是没能骗过高句丽人的眼睛。

    “我们前脚才驻扎,高句丽新城的援军后脚就朝辽东狂奔而来,六万步骑……”裴方正摇摇头,“只怕要有一场硬仗要打。”

    毕竟裴方正手下轻骑与步兵加起来只有四万,而要对阵的除了正在赶往辽东的四万敌军,还有城内的守军。

    按照斥候的预计,六万步骑,不过四日就会到达。

    裴方正身为行军大总管,召集众将,打算集思广益,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可开了个头之后,却好久没听见回答,席上左右两位大将军,长孙乾达眼观鼻鼻观心,嬴铣也只是呷了几口茶,一言不发。

    半晌,坐在席位最末的一名裨将出言道:“既然已经提前得知消息,不若我们即刻拔营,掉头击之于半途?若是让他们到了城下,与城内守军里外应和,情形只怕会于我们更加不利。”

    “哼,若是前脚刚走,后脚城内守军便出门呢?不还是一样的结果。”另一人冷哼道,“我们在城下驻扎多日,还没有与城内守军正面交过手,围了几日就走,傻子也知道咱们是遇着麻烦了。何况新城能够这么快来援,或许与辽东城内也有别的沟通途径。”

    “可咱们守了这么多日,把各处城门围得如铁桶一样紧……”

    “没有城门还有狗洞,围得再紧,消息不还是传递出去了?”

    “干脆打!”何力一拍桌案,“怕他作甚?扶余小儿龟缩不出,咱们就干脆打进去,占了辽东城,据城以守,管他八万六万援军,未必没有胜算。”

    何力在盖牟一役中立了大功,正在兴头上,裴方正驻扎城下却按兵不动,何力原就有所不满,众人看出他好战,都不与他计较。

    只有长孙乾达掩鼻道:“你当辽东城如盖牟、玄菟一般可以轻易夺取?且不说他们早有防备,就说攻城——辽东城占地广阔,内外两重城垣,就算用上器械强行攻取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更何况——中军尚未到达,你拿什么强攻!”

    “你……那你说该怎么办!”

    “大总管,陛下的指示是城下驻扎,等待中军。”长孙乾达不与何力纠缠,只转头朝裴方正道,“敌方六万步骑来势汹汹,既然敌众我寡,就应当避其锋芒,广挖深沟,垫起高垒,尽力拖延时间。”

    席间立时有人响应:“是啊大将军,正该如此,区区六万敌军虽然不足为惧,但陛下的指示,可是要守住辽东城关。”

    裴方正拇指撑着太阳穴,手掌不住摸索额头,似有所动。

    “敌军脚程这样快,留给咱们的时间并不多,还请大总管下令,让军士们赶快动手挖掘深沟。”

    何力皱眉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嬴铣按住,只得不甘地冷哼一声,幸而方才最先开口的那位裨将替他开了口。

    “敌军已到阵前,咱们却只知避战,一昧等待陛下支援。”裨将道,“岂不是将麻烦都留给陛下解决吗?”

    “李乂,慎言。”裴方正皱眉叫出裨将姓名,这是他的妻弟,称呼名讳而非将职,另有一番敲打意味。

    “难道不是吗?身为臣子,原本应当为陛下清理敌军开路,可眼下却畏缩不前,简直有损我军威德。”李乂却抻着脖子直嚷嚷,“况且六万步骑,按脚程不过四日就要到达,四日,就算挖沟垫土又能阻拦他们多久?”

    帐中顿时一片沉默。

    长孙乾达好不容易才想出解决的办法,却被小小裨将一口否决,难免感到不快,况且李乂说得也并不算错。

    四天时间,就算挖沟垫土,又能挖多深,垫多高?挖出来的沟壑,又能阻拦敌军多久?

    “李将军高见。”长孙乾达皮笑肉不笑,朝他拱了拱手,颇具讽刺意味道,“那依李将军的想法,是该攻城还是打击援军?”

    李乂扯虎皮拉大旗时一口一个陛下,说得好似当真面过圣,真要他想办法时却又不吭声了,还是他身侧的另一个裨将道:“不若分兵。”

    “分兵?怎么分。”

    “长孙将军说的不错,我们未必要与敌军正面交锋,只要拖延些时日,等到中军到来,敌军军心一失,自会溃退。”裨将朝长孙乾达拱了拱手,没换来一个眼神,只得将方向转向上座的裴方正,“只是挖沟垫土,时间太紧,再则对方人数众多,脚程又快,显然没有携带重车,就算真挖出了沟壑,只怕也拖延不到中军到来。倒不如分出一小股兵力前去阻击,与之缠斗,或许更有成效。”

    裨将回答得头头是道,不像是急中生智,倒像是早就心有成算。

    可是斥候才刚通报完,怎么会有人提前知道军情,并想好应对方案?

    连何力也发觉不对,没再跃跃欲试着往前跳,侧头看了眼嬴铣。

    同样看向嬴铣的还有上头的裴方正:“晦明,在座众人中,你对敌经验最多,以你所见,此法可行?”

    被点到名字,嬴铣只得放下茶碗,朝上首道:“众人所言,都不无道理。”

    分明是说了句废话,可到了裴方正耳朵里,却像是一句承诺。

    “好!既然如此,那就由你领兵,记住了,此战只为拖延时间,尽量避免与敌军正面冲突,切切不可心急恋战。”裴方正视线一转,又补充道,“以你为主将,乾达辅佐,六千轻骑,可够了?”

    “什么?我……”长孙乾达脸色突变,死死盯住嬴铣,期望他能够拒绝。

    可嬴铣只是顿了顿,便起身出列,叉手行礼。

    “铣,定不辱命。”

    ……

    会议结束,将领们怀着隐忧走出军帐,到人前时没露丝毫端倪。

    赢铣正要离开,却被裴方正叫住:“晦明!”

    赢铣回身行礼,裴方正虚抬起他手臂。

    “这几日忙得很,还没来得及问,你肩上如何了?”

    “多谢垂问。”赢铣垂眸,“小伤而已,并不怎么碍事,不会耽误军情。”

    “小伤?可是我听说……”裴方正顿了顿,转而笑道,“嗐,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对了,方才在帐里,你寡言少语,我还当你是不愿去,没想到你还是答应了。”

    赢铣摇摇头,“正如李将军所说,为人臣子,应当替天子清扫道路,恪尽职守而已,说不上什么愿不愿意。”

    话里有话,裴方正面色有些不自然,若是打先锋是臣子本分,那他们这群留守辽东城下的,岂非都是渎职?

    “对了,早前听说你在帐中放了个女子,还以为你是转了性,”那抹异样一闪而过,裴方正很快恢复寻常,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你答应得如此爽快,可见并未被温柔乡消磨了心志,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赢铣倏地抬眸,冷冽的眼神吓了裴方正一跳,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嬴铣便垂下眼睫。

    应当是看错了吧?

    裴方正连忙收回手:“哎呀,瞧我这记性,我忘了你肩上……”

    “只是幽州送上来的一个女医,留在帐中替我包扎伤口换药而已。”

    裴方正连连点头:“是了是了,你肩上的伤口得好好护着,若是留下什么病根,可是朝廷的损失。”

    赢铣没再同他打机锋:“时间紧急,今日就要拔营,在下先去做准备了。”

    拱了拱手就要走,却又被裴方正叫住。

    “大总管还有什么吩咐?”

    “你亲自领兵,我自然放心,哪里还要吩咐些什么。就是……”裴方正伸手又想拍一拍他肩膀,突然反应过来,略带着点局促地缩回手,“若有什么需要,别硬撑,记着你身后还有我呢。”

    “是,记得了。”

    赢铣终于露出些笑模样,向他行礼告退。

    ……

    “打完仗之后,你想去哪里?”

    绛帐内,林寓娘正在给赢铣包扎伤口,冷不丁听见他开口,手下力道没控制住,按得赢铣面露痛色。

    “嘶——林娘子,”赢铣笑起来,“我若是死在这里,你的麻烦可不小。”

    林寓娘拧着眉看他一眼,手上动作放轻了些。

    从柳城到盖牟,又到辽东,这些日子,林寓娘一直在帐中照料赢铣的伤口——她从没见过有人是这样养伤的,上药之后不管疼不疼,都尽力缚紧伤口,分明伤口靠近心脉,气虚血虚,却还要生逼着自己穿上十来斤的盔甲如常行走,好似从未受过伤。

    他要这样作死,林寓娘原本不想再理会,正好合营之后,军中有的是能替他处理外伤的医工,正经医工。可赢铣却留她在绛帐内,只肯让她看伤口。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林寓娘看他语气还算好,又当真是在为大秦效力,只能捏着鼻子按他说的办。

    解开纱布,昨日才刚上好的伤药果然移了位,半个月过去,当日的箭伤已经不再流血,却也没有结成血痂,深紫色的伤口附近被汗水洇出一片惨白。

    “……再这么拖下去,只怕会发热病。”她喃喃道。

    换下旧棉布,擦拭干净伤口,重新上了药,又将伤口好好包扎回去,林寓娘顺手掩好赢铣衣襟,照常替他把过左右手的脉象,检查了手肘和双膝。

    然后取出银针,针刺大椎、命门与曲池,再拿出打火石,点燃艾绒放进暖炉里,垫在他双侧委中之下,又在他身侧点燃一炷香。

    写好药方与医案过后,林寓娘便坐回原处,借着日光继续看方才看到一半的医书。

    手上医书并非是原先从大秦带来的那一堆,而是新近从货郎那头买来的。说来也是奇了,驻扎在此的第三日,林寓娘眼见有人奇装异服,浑身挂着零碎东西在军营里大摇大摆地走街串巷,召来一问竟然是扶余人,还是个货郎。

    货郎原就住在辽东城郊,听说有人来围城,也不管是大秦兵马还是什么人,竟然背着一大串东西就来做生意,除了林寓娘以外的所有人好似对这场景司空见惯,就连吴顺——赢铣派来看管她的人,也从这货郎手里买走了几斤酒肉。

    林寓娘在货郎手里头买了不少稀奇药材与典籍,看了才晓得,高句丽原来用的也是中原文字,其中有一篇记载,说是发中空虚,截断后可用银针牵连成串,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

    她看得入神,香燃尽,该取针了,赢铣一动不动地坐在高凳上,正要出声提醒,林寓娘却像多生出双眼睛似的,在香灰掉落的那一刻收起书,起身走过来,替他去掉银针,熄灭还在燃烧的艾绒。

    整理好医箱抬起头,赢铣正怔怔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你其实是个很好的医工。”

    林寓娘立时皱起眉:“我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干系。”

    赢铣垂眼看着她。

    林寓娘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赢铣似乎是在……说她的好话?

    这算是好话吗?

    林寓娘抿着唇,正想着该作何应对,却又听他道:“林娘子若想要录籍太医署,做个名正言顺的医工,似乎不该冲我这般疾言厉色。”

    “什么?”

    “后打完仗,你若是想留在长安,做个女医工,我不是不能让太医署给你录籍。”赢铣好整以暇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那果然不是什么好话。

    林寓娘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握紧拳:“徐国公好大的派头,可这不过是个名头,我……”

    “但我清楚,等战事结束,林娘子自然是要尽快与我撇清干系,别说长安,京畿附近也短短不肯落脚。”赢铣打断他,起身整好甲胄,自我纠正道,“不,只怕是下了黄泉,也断不肯与我再相见。”

    林寓娘一愣:“……这场仗原本就与我无关,若非你不肯放了我,我早就……”

    “酉时要拔营,你收拾好东西,我让吴顺送你。”

    “……哦,好。”

    赢铣这回没再用黏糊的视线看着她,也没再说些奇怪的话,整理好衣袍便掀帘出去了,走得干干脆脆,林寓娘站在原地,反倒有些怔然。

    酉时就要拔营,还得快些将行装收拾好。

    林寓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想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吴顺在外头唤她。

    “就来。”

    吴顺是赢铣苏醒过后指派到林寓娘身边“照顾”她的,说是照顾,但吴顺整日鼻子朝天黑着脸,好似谁都欠她八百两,摆出的架势更像个看管人犯的牢头,林寓娘不想去惹她晦气,这阵子就一直待在帐内研究新买来的医书和草药,竟没出过几回营帐。

    背好箱笼走出去,吴顺身边停着架二乘的篷车,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林寓娘朝她点点头,一甩肩膀将箱笼扔上车,而后手掌一撑车辕,翻身跳了上去。

    吴顺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也翻身坐上车,一甩缰绳往北走去。

    第97章 第97章各筹谋

    “区区六千轻骑,想要阻截六万兵马,又能阻拦多久?”

    时值盛夏,若是在长安,此时必定已经热得如火炉一般,但在辽水以东却是凉风阵阵,气候宜人,只是蚊虫实在太多,军士们不得不身穿厚衣裹住皮肤避免叮咬。

    长孙乾达不愧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人物,座下玉花骢披挂鎏金马铠,恍若佛光般耀目,身后的彩绸旌旗更是鲜亮如同贵女子衣裙,盔甲已经如此沉重,也不必再添厚衣遮挡肌肤,只用胡椒、龙脑等物香料燃起一大圈浓密烟雾,以此驱赶蚊虫。

    赢铣一身灰扑扑的明光铠与他并骑,倒被这金质玉相衬托得像个伙夫。

    既是要并肩作战,赢铣也摒弃前仇旧怨,好声好气道:“敌众我寡,敌方自恃人马众多,必定轻敌;况且长途奔袭,日行数十里,必定疲顿,击之必败。百姓不知道要守卫城邦,所以连敌国军队的生意也会做;士兵不知道自己要为何而战,所以恐惧大于勇气,只会一哄而散。

    “我方虽只有六千之中,但以一当十,未尝不可。”

    “陈词滥调,冠冕堂皇,呵。旁人或许会信,但我可不会被你的伎俩所蒙骗。

    如你这般的武将,不与敌交锋便没有功转,你之所以答应领兵,不过是好大喜功罢了。”长孙乾达冷哼一整,“但你可别忘了,为着大局着想,只能尽力拖延,不能正面对敌。若是因你个人私欲有碍正事,我必亲自面圣,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知道了。”

    他分明应下,长孙乾达神情却越发阴鸷。

    行军路上即便省去暑热,也难免劳顿之苦,一个健仆小跑赶到阵前,双手托起玉盘奉至长孙乾达跟前。

    “将军请用。”

    长孙乾达未曾下马,晃晃悠悠地取了茶水饮下半口,茶水虽温热,却未免太过腻人,便又拈起颗剥了皮的葡萄塞进嘴里。

    才一入口便吐了出来,长孙乾达皱起眉,一抽鞭子便打了过去。

    “放肆,狗东西,才从冰鉴拿出来就往我这里送,哪里还有半点规矩!”

    “是、是,小的知错,求将军恕罪。”

    主人教训家仆是寻常事,大军步伐严整,并不会为了这小小健仆而停下,长孙乾达手里的珍珠鞭混了钢丝,等嬴铣发觉不对侧目看过去时,人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玉花骢铁蹄尚未停,可怜那健仆身上受了伤却不敢原地倒下,而是跟着骏马的步伐往前翻滚,只为让长孙乾达打得更顺手。

    赢铣暗暗皱眉。

    先皇后当年是长安有名的美人,都说其兄长孙越的一双儿女颇有姑母遗风,生得也是仪表堂堂,落落大方。当年长孙乾达任东宫卫率时,扬鞭策马,侧帽风流,竟引得众人纷纷效仿,成为一时风尚,可是这样的人物,如今却在阵前为了一个小仆大动肝火,甚至亲自动手。

    如此失仪。

    健仆一边追逐马蹄一边翻滚着磕头,牙齿都磕掉了一颗,手里却捧着玉盘牢牢不放,只因这一件玉盘能抵他全家的身家。

    他浑身是血,一张口,竟也吐出一口黑色的血:“将军消消气吧,求将军消气。”

    长孙乾达又抽了两鞭子,看着健仆的丑态哈哈大笑。

    “行了,玉盘赏你了,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健仆脸色瞬间煞白,对于奴仆来说,主家说不愿再看见他,并非是要放他出府为良,而是要罚他去做最低等、最见不得人的苦役。

    只是想到前半句,健仆又抱紧了怀中护得好好的玉盘,面露喜色,不住磕头道:“谢将军恩赏!”

    吴丰斜着眼往那头瞥了好几眼,一夹马腹追上赢铣:“如此小事,也值得动手打人,长孙将军实在是……”赢铣没有应声,吴丰抿了抿唇,又道,“区区六千兵马,大总管派您一人节制也就是了,何必派这金贵郎君来同咱们一同受苦。大将军,要不要让人盯着些他们的动向?”

    “不必。”赢铣摇摇头,“别做多余的事,弄巧成拙,反倒容易生出嫌隙。”

    赢铣又看了那方一眼,长孙乾达才刚教训了健仆,只觉得胸腹一阵畅快,可他眼下青黑,额前满是细汗,才刚因为暴怒而扭曲的五官尚且没有收拢起来,整个人看上去焦躁又狂放。

    裴方正派长孙乾达同行的原因,赢铣大概能猜到一些,无非是见他有伤在身,怕他硬撑不肯求援,才找了个怕死的来盯着他。

    只是……

    长孙乾达的模样,确实有些奇怪。

    “吴丰。”

    “在。”

    “派遣斥候,时刻注意西侧动向,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是!”

    ……

    “打完仗之后,你想去哪里?”

    吴顺赶车是一把好手,路上十分平稳,林寓娘在车篷内同一堆行李挤在一起,就连看书也不觉得眼晕。

    一旦闲下来,脑海中就总想起赢铣问她的这句话。

    北上幽州,一则是为报掌柜的收留之恩,二来,也是想寻摸个能将楚鹤的医书印版传世的机会。可幽州使君只肯支使她干活,其余的事情根本不肯帮忙,而若是靠她自己,别说无人能帮忙刊印,就算印出来了只怕也是废纸一堆。

    赢铣说的倒不算错,在庶民看起来天大的事,譬如女子考医工,譬如印医书,于他们这样的权贵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可难道要去求赢铣?

    别说他会不会答应,就是林寓娘自己……也不肯。

    况且赢铣一旦知道这书是楚鹤所著,大概也不会答应。

    总会有别的办法。

    可这办法又在什么地方?

    想到此处,林寓娘又是一叹,就算没出孙家那档子事,她也到了应该离开幽州的时候,原本的打算是回江城,可仔细一想,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掌柜的虽然肯收留她,但那里终究只是个落脚的地方,别说箱笼里这三十卷医书找不到刊印的办法,她顶着寡妇的名头,长留在别人家里终究也不是个办法,也会招惹人闲话。

    不是谁都能像楚鹤一般,不在意流言蜚语,做事全凭愿不愿意。

    ……

    “啊——!”

    马蹄染血,满地碎刀箭,将旗已断,残阳也被烈血染得一片烧红。

    长孙乾达手握缰绳,玉花骢的铁蹄践踏过一片残肢断骸,人骨碎裂的声音与细瓷、木片、石板差不离多少,偶尔踩到一两个没死净的,便能听见嘶哑如老鸦的哀嚎。

    “疼啊——将军,长孙将军……”鬼哭声似悲似怒,血腥气渐渐从地底弥漫上来,“将军……为何抛弃我等……为何……”

    “青州、青州!马革裹尸,不得好死……”

    “将军!救我!”

    长孙乾达猛地睁开眼,看见熟悉的丝帛营帐,一手抓起佩刀一手掀开虎皮毯,连鞋都来不及穿,大步就要往外冲。

    “我不能留在这里……”他嘴里喃喃念着,“我要回长安,我要回家里去……”

    “将军!”

    熟悉的一声唤,惊得乾达瞬间拔刀直指前方,副将吓得当即跪倒在地。

    “将军,您是又梦魇了?”

    长孙乾达呆怔半晌,环顾四周,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这里不是青州,这里是……辽东。

    长孙乾达粗喘两口气,收了刀,脱力跌倒在榻上。

    一年多前,齐王谋反,长孙乾达与赢铣受命前去征讨,期间乾达负责驻守青州围堵叛军,但叛军狡诈,竟从层层围困中钻出一条口子,不过一日一夜便跑了百多里,乾达无法,只得出城追击。

    可青州地形复杂,追至夹道中,竟被回头反扑的叛军埋伏了一手,原先的阵营被冲散,命令传达不至,后军往前挤,前军往后撤,竟至彼此踩踏,伤亡惨重。

    两万精兵,最后逃出来的不过千余人而已。

    一年多过去,叛军已经被降服,齐王也已经伏诛,死去的士兵都收敛了尸骨,除开朝廷抚恤之外,长孙乾达还从自己的私库中取出丰厚金银,大大厚赏了牺牲士兵们的家人。

    早就过去了。

    长孙乾达倚在榻上不住喘息,好一会儿,惨白的面色重新变得红润。

    副将缓缓爬起身,仍是个躬身行礼的架势,悄悄抬眼看了看长孙乾达,复又将眸光藏在揖礼之下。

    军中有些新兵头回上战场,头回杀人,刀沾血后便会生出离魂症,白日疯疯癫癫,夜晚噩梦不断。副将看长孙乾达的模样,倒与那些士兵有些相似。

    但长孙将军身份贵重,长安城里有数不清的医工、真人、高僧关照他,又怎么会因为一年多前的一场小小战役生出离魂症?

    副将甩甩头,抛开那些不着调的想法,说起正事。

    “启禀将军,探子来报,西边烟尘滚滚,似有另一支军队往东赶来。”

    长孙乾达直起身来:“是……辽东?裴方正与辽东交战了”

    副将摇头:“不是辽东城,是怀远镇。”

    怀远镇。

    这名字听着倒耳熟,副将将长孙乾达扶到地图前,怀远镇在辽水之畔,北靠后黄,南临辽东城,正是高句丽西线防守的城池之一。

    怀远镇……

    先前赢铣在辽水之畔行疑兵之计,佯攻怀远镇,在那个时候,辽东城内的守军,是不是就已经出城支援?

    长孙乾达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有多少人马?”

    “西线山林茂密,斥候看不清楚,只估算约有一万人。”

    往北是六万步骑,往西又是从怀远镇来的一万兵马,眼下这区区六千秦军,尚未交战,便已是敌军囊中之物!

    “我都说了,敌众我寡,深沟高垒以待援军才是最好的办法,江铣这个蠢货,蠢货!”

    长孙乾达连忙穿上衣裳:“主营那边可已收到消息?”

    “没呢。”副将道,“派出的斥候都是自己人,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先报到您这儿来。不过,弟兄们说路上遇见了几个熟面孔,像是主营那边的人,估计徐国公也快知道了。”

    “……你是说,赢铣尚不清楚此事?”

    副将点了点头。

    长孙乾达穿靴的动作一顿,副将膝行上前,替他穿好另一只靴。

    长孙乾达目光一转,突然扯起副将衣领:“这样重大的消息,你不立即派人通报主将,却只告诉我,是何用意?”

    “将军息怒,小的也是为将军着想!”

    “为我着想?”

    “是。”副将压低了声音,“裴大总管命徐国公为正,令您为副,此战若胜,便是他徐国公的功绩;此战若败,却是将军与徐国公责任。明知此战前景渺茫,将军何不另做打算?”

    长孙乾达眯起凤目:“再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将你交给赢铣,那是个不孝不悌的狠货,若是落到他手上……”

    “将军饶命!属下并非有所不敬,只是原本就有更好的办法,徐国公却不肯采纳,非要逆势而为,根本不肯顾惜咱们得性命。只有六千兵马,敌军是六万或是七万又有什么分别,大总管尚且怯战,咱们何必同徐国公一道做马前卒,白白替人送命?”副将膝行至前,“此战必败,大将军,咱们可得为自己多多打算才是啊!”

    长孙乾达眯起凤目。

    裴方正想要以战止战,赢铣便领了兵马,区区六千对阵十倍之众,分明是螳臂当车,他一死不足惜,可恨为何要拉他做垫背!

    事已至此,正如副将所言,裴方正和赢铣不肯顾惜他长孙乾达的性命,他也只能多为自己打算了,否则等六万,不,是七万敌军一到——上回能从青州逃离,是他祖上有神佛庇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知必败,他何必再与这群人纠缠。

    长孙乾达暗暗思忖。

    “你既有此心……”

    ……

    林寓娘在一阵摇晃中猛然惊醒,还没等她魂魄归位,外头吴顺敲一敲车壁。

    “到了,请林娘子下车。”

    后半句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林寓娘抚一抚胸口,掀开车帘跳下来,青山葱葱,灰石矮墙,装具齐整的士兵们来来往往,显得他们这一乘小小篷车如此突兀。

    吴顺招呼着让沿途护送的军士们去休息,领着林寓娘往前走,不多时,一人拄着拐杖出来相迎。

    “林娘子远途辛苦了,屋舍已经准备好,床褥都是才新换过的,林娘子请随我来。”

    “松烟?你不是……”林寓娘惊讶地看着松烟,突然发觉不对,“我这是在哪?”

    松烟原为赢铣军中参军,因为先前受了腿伤,并未随同赢铣南下辽东,而是与其他伤兵一道留在了……

    “这里是盖牟城,不对,已经改名叫盖州了。大将军没有同你说过吗?”吴顺奇怪地看着她,“过不久下一批伤亡的士兵要回营州去,大将军让我一道将你安全送回去。”

    第98章 第98章苦奔波

    “时间太紧,来不及筹备太多,委屈二位娘子先暂且将就两日,属下会尽快安排两位娘子离开盖州。”

    松烟将两人引至一处砖墙瓦顶的民居,门上没有匾额,看着灰扑扑不起眼,进了院子却是别有洞天,碎石铺就的小道弯弯曲曲,尽头巨大的银杏用树冠撑起一片绿荫,犹如一把巨伞将来往仆从笼罩其中。

    吴顺朝松烟拱拱手,道了声“多谢费心”,客套一阵便回了屋院安置,林寓娘却背着包袱站在院中没动弹。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回‘营州’?”

    仗还没有打完,才刚渡过辽水,怎么就要回营州了?

    林寓娘转身便要往外走:“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娘子,娘子稍安。”松烟连忙拦住她,“娘子明鉴,大将军现下并不在盖州。”

    林寓娘一愣:“他现在在哪?”

    松烟也说不好:“大概,是在辽东城吧。”

    辽东城,林寓娘同吴顺就是打那儿来的,是她犯傻了,若是赢铣与她同路,又何必让吴顺来送她?

    松烟看林寓娘反应过来,使唤两个仆婢接过她手中箱笼,拄着拐亲自送她到正房,桌案上放着两个大包袱,边上还有一封盖了印的文书。

    “这里有一些盘缠,既有金饼,也有一些剪碎了的银锭和铜钱,方便娘子取用,另外还有些衣裳、干粮,也都是按照大将军的吩咐,选了好的置办给娘子路上用。还有这个……”松烟拿起那封文书,展开给林寓娘看,“这是一封公验。”

    按大秦律例,百姓渡关津要有州县签办的过所,官员上任则用公验作为身份凭信,官员家眷投奔时,也是用公验。

    “拿着这个到官府,沿途州县多少会行些方便。”松烟道,“大将军嘱咐过,娘子若是不需要了,自行烧毁便是。”

    百姓所用过所的底纸是黄檗纸,公验所用的则是轻薄柔韧的绢,上头印有一方朱砂印,看字样是徐国公府的印鉴。

    行装,公验,一切准备得这样周到,好似赢铣当真要好好将她送回大秦。

    但林寓娘看着那印,没伸手。

    “这又是什么把戏,你们又要做什么?”林寓娘攥紧袖口,“前几日还在要打要杀,说什么他若死了,也要我殉葬,现在却又肯放我走?”

    在营州时不放,在柳城时不放,将她关在绛帐里头将她运到辽水以东,奔波这许多日,现在却要放她走了?

    是了,赢铣此人诡计多端,狡诈多变,必然是还有什么后招等着她。

    林寓娘皱着眉,满心满脸的狐疑,可不知为何,一颗心却像踩在浮木上,摇摇晃晃,仿佛时刻要下坠。

    脑子里突然冒出分别那日,赢铣问她打完仗后想要去哪里。

    可仗还没有打完。

    松烟摇头苦笑。

    他跟随赢铣多年,看着他在朝堂与战场上运筹帷幄,一步步登上高位,可是在林寓娘的事上,却总是一时一个模样,昏招频出,朝令夕改。一会儿要杀,一会儿要放,赢铣如此反复,也难怪林寓娘杯弓蛇影。

    赢铣的心思,松烟也说不清楚,只当没听见林寓娘的质问,转而道:“吴顺身手过人,是军中的一把好手,许多军士都比不上她。吴顺在世的亲人只剩下兄长吴丰——您也见过的——在大将军麾下,亲近如同左膀右臂,有他在,吴顺便是拼死了也会护娘子周全。盖牟虽然已经更名盖州,纳入大秦疆域,但毕竟战争还没有结束,并不算安全,吴顺会护送娘子度过辽水,等到了营州,娘子就安全了。”

    吴顺就算是个看守,也只能看守到营州,公验和过所都在林寓娘自己手上,一旦到了营州,甩脱吴顺,便是天高海阔随林寓娘去哪都行,谁都找不见她。

    既要让她平平安安地回大秦,又要让她回去之后,能够不受限制,畅通无阻。就算赢铣真有什么图谋,似乎也不必替她考虑到这份上,况且林寓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赢铣到底有什么图谋。

    种种安排布置细心周到,倒像是赢铣生怕自己能够,再找见她。

    等林寓娘回到大秦,等战事结束,赢铣回朝,只要林寓娘不想见他,两人便是山长水远,再不相见。

    那日他说,下了黄泉也不再相见。

    仿佛是在与她道别。

    他是真的要……放她走?

    自打重遇之后,林寓娘被迫留在赢铣身边,只觉得自己活像个任人摆弄放置的物件,或是宠物,或是禁脔,每日一睁开眼睛便恨不得离他三丈远,早早地回大秦去。

    可等这逃离的机会当真放在眼前时,却是不敢置信,连手心都捏出一层细汗。

    松烟又交代了许多细节,末了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

    “对了,差点把最重要的给忘了。”他从衣襟中掏出个雕花木盒,双手奉上,“大将军特地交代了,一定要将此物交给林娘子,物归原主。”

    林寓娘打开盒盖,里头静静躺着一枚银花钱。

    “这是什么东西?”

    松烟反倒一怔:“这是……”

    不等松烟想好怎么解释,林寓娘已经想了起来,这枚银花钱。

    这是她原本的嫁妆,嵌在赢铣打碎了的玉佩上,熔下来后剩不下什么,打个物件都不成,只得换成一枚银花钱。

    后来这银花钱夹带在衣裳中被洪宝儿带走,洪宝儿死时,手中尚握着这枚银花钱。

    又因

    此生出许多事。

    这原是属于孟柔的东西。

    林寓娘越发怔住,她在马车上颠簸了三五日,不曾歇一歇脚,乍然被人安排许多事,如今又见到这一件旧物,脑海中一团浆糊,喉咙里也像是掉了块铅坠,不住往下坠,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赢铣他,果真是要与她再不相见,却也果真是留有后手。

    “他将这个留给我做什么?”

    林寓娘攥着木盒,蓦地冷笑出声。

    她早已不是孟柔,这世上早再没有孟柔这个人,赢铣留着这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在这时候交给她,又算是什么?

    “他只让你把这个给我,”林寓娘满腹邪火直直往上冒,“婚书呢?那日他要打要杀,强按着我签下的两封婚书,为什么不还给我?”

    这算什么?

    还给她一枚银花钱,手中却扣着两封婚书,说着是下了黄泉也不再相见,却偏偏要藕断丝连。

    “这……”松烟面露难色,赢铣收走婚书之后便再没有什么交代,若非林寓娘提及,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子事。

    但看着林寓娘如此激愤,松烟反倒替赢铣生出些不忿。

    “大将军有什么打算,属下不敢妄言,只是林娘子扪心自问,自打重逢以来,大将军可曾做过任何对林娘子不利之事?”

    相反,不论是当初将她困在绛帐里,还是现下多番安排送她离开,没有哪一样不是为她着想。

    左右过两日就要将人送回营州,松烟索性冒着得罪她将话说明白。

    “当日不肯送您离开,是因为外头不太平,如今要送您离开,只怕也是因为他身侧比之盖州、营州,更加危险。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娘子打算,娘子又何必如此忌惮,将他视为洪水猛兽。至于婚书……”松烟叹了一口气,“人都走了,留下两封婚书又能怎样,官府难道还能为着这婚书发布海捕文书,捉拿娘子归案吗?

    “他想尽办法,要平平安安地将您送回去,只留下两封不作数的婚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娘子心里当真不清楚吗?”

    ……

    外头兵荒马乱,民居之内却像个世外桃源,树叶参差交错铺下一片绿荫,微风携熏香穿堂而过,仆婢们秩序俨然,打起卷帘,洒扫干净,请二人过花厅用饭。这时节,连赢铣的案上也摆不齐一桌席面,松烟却硬生生地给她们搜罗来了炙羊肉、蒸饼、鱼鲊、马酒,还有几盘解暑热的凉菜。

    吴顺有军令在身,即便是夜间休息时也穿着轻甲,此时自然也不例外,她样貌秀丽,大马金刀,看着十分古怪,用席时的礼仪却很庄重,林寓娘起先没发觉,入席后听见鳞甲轻响,才发觉吴顺迟了她一步才落座。

    席上摆满饭菜,吴顺没动筷子,挥退侍宴仆从,只拎着壶马奶酒自斟自饮。

    好一会儿,冷不丁开口:“怎么,没见过女人喝酒?”

    林寓娘偷看被发现,倒也不慌张,只道:“喝酒的女人见得不少,穿盔甲的却是头回见。”

    吴顺挑眉瞅她一眼,晒然轻笑,什么也没说,只继续喝酒。

    或许是暑热渐重,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林寓娘戳了戳碗里烂成一团的羊肉与鱼鲊,也没了胃口,干脆将筷子一推。

    “吴娘子是因为什么参军?”

    从前在并州时,林寓娘也算是个军户,可从未听说过有女子从军,在军营里住了这么多日,除了吴顺以外,也没见过别的着盔甲的女子。

    原本只是随意起个话头,吴顺的神色却显得冷淡。

    “若坐在这里的是我兄长,林娘子可还会有此问?”

    “何出此言?”

    “若我是个男子,置办马匹盔甲从军,人人都会说我有志向,忠君报国。但换成是女子,似乎就非得有什么石破天惊的理由才会做个军士。”吴顺又笑起来,只是这回笑容中多了些嘲弄,“我兄长从军多年,从没有人会问他为何要从军。”

    林寓娘反应过来,也不由自嘲地摇摇头。

    当初她跟随楚鹤学医时,不也是如此么?楚鹤行医时,病人只会关心自己的病况如何,能否医治,该如何医治,然后便是诊金如何,药钱怎么算,吃几日的药才能好。

    换做是她上手,病人便会凭空生出许多疑心,看她用针要多问两句,看她开方也要量度许久,再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非得让楚鹤担保不可。

    等到病愈时,面上虽感谢,言辞中却仍有疑惑。

    问她为何不再嫁,问她为何要从医。

    “是我失言。”林寓娘道,“还请吴娘子莫怪。”

    她道了歉,吴顺反倒有些惊讶,连神情都收敛许多。

    “我家是寒门,家里大人去得早,叔伯如同豺狼虎豹,逼得我们兄妹俩只能相依为命。我阿兄从军,既是为着搏一条生路,也是为了我。”

    家中已经失怙失恃,长兄若是不能再立起来,吴顺还能有什么好前程。

    “但是兄长在阵前拼杀,我怎么能安居长安,做一个万事不知的金贵娘子,只等着摽梅之年嫁作他人妇?我也想……”

    也想为兄长做些事。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披坚执锐,论功行赏,旁人只知道吴丰屡立战功,年纪轻轻就已是徐国公麾下大将,吴顺却总为他身上的伤疤日夜难寐。

    兄长出生入死拼来的官位、财禄,她怎么能安心坐享其成?

    她也想不惜性命,替兄长搏得一个好前程。

    吴顺晃一晃盏中蒸酒,盯着倒影中的自己:“……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成了逃兵。”

    “逃兵?”林寓娘问。

    吴顺没再回答,只仰头一饮而尽。军令如山,她只能遵守,赢铣让她护送林寓娘回营州,就算再不满,也必须听令行事,不然算什么军士?

    可是大战在即,临阵脱逃,不就是逃兵么。

    吴顺一盏接着一盏喝闷酒,林寓娘摸索着藏在腰间的银花钱,一时无话。

    直到那一缸酒都要饮尽了,林寓娘突然开口。

    “若是不去营州,如何?”

    吴顺动作一顿,醉眼朦胧地朝她投来个疑惑的眼神。

    “不去营州,林娘子想要去哪?”

    林寓娘捏紧了手中的那枚银花钱,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吉钱上的花样印在指腹上,浑身血液都在快速涌动。

    她又要犯傻了,林寓娘脑海中的一部分自己清醒地评判。盖州,辽东,此间事原本与她毫无干系,她莫名被牵扯进来,莫名被人拉到辽水以东,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旁观甚至参与了一场她不明白的战争,如今好不容易能够离开,她一直想离开。

    离开的理由有许多,兵戈扰攘,命若悬丝,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

    她想起赢铣胸口上的利箭,想起银针穿过皮肉时的声音,想起军中医舍里头的那些血腥气,想起那些亟待帮助的伤兵。

    除了怜惜、同情、责任以外,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催促着她,引诱着她。

    还有赢铣扣下的那两封婚书,若是不拿回来,若是他……她岂不是要记着他一辈子?

    或许这就是赢铣的打算。

    “若是不去营州,转道回辽东,”林寓娘攥紧了掌心,“还算不算逃兵?”

    吴顺眼中醉意渐渐散去,她坐正了身体,仔仔细细地看着林寓娘。

    ……

    既然决定了要返程,那么事不宜迟,次日一早,吴顺便出门筹备去了,林寓娘在屋里待了一时半刻,也是坐不住,找松烟要了好些艾草、纱布、伤药。

    “娘子要这些做什么?”

    林寓娘镇定自若:“只是好奇高句丽的药材同中原有什么不同。”

    松烟不大明白,但伤员马上就要返回营州,他身为参军忙得脚不着地,干脆指派了个吏员供她使唤,吏员做事倒没有松烟刨根究底,林寓娘要什么便给什么,最后塞了满满一大包袱的草药,也不过是在记录上添了一笔。

    午时过后,两人给松烟留了信,偷偷摸摸绕开仆从溜到侧门,从树后牵出一匹灰棕相间、毛色油亮的老马。

    林寓娘抱着包袱不由一愣:“只有一匹马?”

    “马车目标太大,容易被人发现。”吴顺将她的包袱系在鞍后,翻上马背,朝她伸手,“我带你骑马,脚程也能快些。”

    林寓娘看了眼天色,闭上嘴,点点头,拉住吴顺手臂,借力骑上马背。

    来时车马辘辘,去时无车也无从。吴顺计划得清楚,赢铣的军队是自南往北行军,她们二人是由北往南折返,路程比来时短许多,两人共乘又比马车更快,日行百里,不过三日就能与大军汇合。

    但她没料到林寓娘如此孱弱,走了才不过一个日夜就要吐。

    吴顺牵着马,不耐烦地甩了甩鞭子:“你好了没有。”

    “我……”林寓娘扶着树干一阵呕哕。

    行军路上的车马折腾人,但吴顺折腾人的本事却是天下少有!世上哪有人这样赶路?马鞭挥个不停,好似多打几下便能生出翅膀来,疾行好几个时辰不停歇,吃干粮或是饮水全在马背上,好不容易停下来,也只是为着饮马,短暂歇一歇脚,不到一刻便又要上路。

    日不停,夜不停,吴顺不用睡觉歇息,吴顺的马也不用睡觉歇息,林寓娘不敢拖后腿,于是也只好不用睡觉歇息。

    就这么苦撑了一昼夜,林寓娘半条命都快被折腾没了。

    那头吴顺还在念叨:“……要不边走边吐?拖延太久,我怕找不着他们扎营的痕迹。”

    “我……你……”林寓娘满腔怨言想倾吐,嗫喏半晌,吐出一地酸水。

    “好了好了。”吴顺伸手给林寓娘拍了拍背,两掌下去反倒拍得她脸色更加苍白,不由得讪讪收回手,“等回营之后,就……”

    她耳尖一动,倏地按住林寓娘,“噤声!”

    林寓娘险些跌在脏处,一张脸惨白如金纸,瞪着眼睛正要骂人,却看见吴顺食指抵着唇。

    “嘘……有人来了。”

    林寓娘头晕眼花,人没见着一个,魂都要散去西天了。但没过多久,她便感到地面一阵颤动。

    飞鸟惊起,烟尘滚滚,嘈杂的声音裹挟着泥腥味扑面而来,林寓娘勉强撑起身体,她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杂乱无章,她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杂草往远处看去,首先引入眼帘的,是高高扬起的白底旌旗。

    是高句丽的旗帜。

    旌旗越升越高,紧随其后的是一片银色的刺目的海——林寓娘努力睁开双眼,终于在刺目光线中看清楚,那片光芒实则是军士所带兜鍪的反光。胸口震动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直至发疼,耳边声音也越来越响,林寓娘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敌军的脚步声还是自己巨震的心跳,又或是两种振动已经合二为一。

    二人一马静静地伏在草丛中。敌军脚步越来越近,林寓娘睁大了眼睛,紧张得几乎快要忘记呼吸。

    原以为会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士们列成方阵,组成一道又一道坚固的城墙缓慢推进,但银光闪烁过后,她看到的却是一群奇怪的……兵。

    说是士兵,似乎又太过勉强。林寓娘这些日子待在军营里,每日两眼一睁,目光所及之处便都是大秦的军士,每日鸡鸣时分,他们或是分成小队,或是集合成大阵进行操练,往往是令行禁止,行动如同一人。

    而这群人……

    有的只穿了胸甲,有的只戴着头盔,有的拿着长槊,有的握着刀,更多的却是布衣草履,两手空空,别说严整列队,就连挺直胸脯走路都做不到,一大群人跌跌撞撞,东倒西歪,甚至要互相搀扶才能走得动,比起要去打仗立功的士兵,看着到更像是结伴去逃难。

    唯有脸上的麻木出奇一致。

    布衣草履的士兵们成群走过,在他们身后的,却是银甲粼粼,列队严整的骑兵。坐骑膘肥体壮,当卢华贵,骑兵们也是个个精干强悍,方才令人炫目的一片银光,正是这群军士所带来的。

    人腿哪里比得上马腿,武具简陋的步卒们走在前头,不是会阻碍了后头骑兵们的步伐么?若是后头的走得快些,岂不是会踩伤前头的?

    林寓娘没打过仗,不懂行军,只是心里觉得怪异。可随后她就看见了更为怪异的一幕。

    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银甲,恍若天兵天将的军士抽出长鞭,挥鞭一打,抽向的却是阻碍了他铁蹄的步卒。

    裂空声如同惊雷,军士呵斥道:“滚开!”

    步卒们跌跌撞撞地四散逃开,却又因此阻碍了旁人的路,不断有军士挥动长鞭,一时间哀嚎尖叫声不绝。

    紧接着,林寓娘听见了笑声。

    是那群挥鞭的军士,看着他们的同袍丑态百出,在为此感到欢悦。

    “他们不都是高句丽的士兵吗?为什么会被鞭打?”

    林寓娘面色发白,她看见一个士卒因为躲避不及被一鞭当头打中,晕倒在马蹄跟前,而欺凌他、折辱他的那个军士却并没有拉紧缰绳,而是任由马蹄踏过他身躯。

    难道说……

    林寓娘盯着布衣士卒们的衣领,同她一样,是右衽,看长相,也同中原人十分相似。

    “他们……他们是大秦的百姓?还是降民?”

    “当然不是,他们都是高句丽人。”吴顺早见惯这样的场面,不明白林寓娘为什么这样激动,耐着性子低声解释,“骑马的那些是募兵,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前头的那些,是征兵。”

    “征兵?”林寓娘好似在哪听过这个词,只是太过久远,已经记不清了。

    吴顺又看了她一眼。

    “并非所有兵马都是披甲军。”

    一套盔甲,一匹马,一样兵器,全部置办下来,能够五口之家过上一年甚至两年的花用,若是人人都披甲,人人都骑马,供养一支军队的开销,就能拖垮整个国家。

    “募兵都是精锐,虽然精干,但人数毕竟太少,作战时人数不够,就会征发壮丁。”吴顺耸耸肩,“募兵能够武具齐备已是大开销,哪里能有多余的装具给征兵,被征发的士兵,又大多都是贫苦百姓,少有能够买得起盔甲、武器的,更不要说马匹了。”

    何况被征入伍的往往是最穷、最苦、最没有门道的,他们连贿赂征吏的钱财都没有,又怎么拿得出置办武具的钱财。

    没有马匹,就只能成为步卒,没有盔甲,就只能用肉身抵御敌人刀剑。这些人的结局,往往在入伍时就已经注定,甚至有许多人在征发时就熬不过去死了。他们在军中要做最苦最累的活,冲锋陷阵时,他们便是前锋,便是精锐们的盾牌,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个数字。

    仅此而已。

    “你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竟然连征兵也不知道,也没听家里长辈说起过?这样的事情,在哪里都不鲜见,往前几十年,大秦还不叫大秦的时候,也常有。不过大秦四海承平,如今东征高句丽,大家都争着抢着要参军,只怕不能建功立业,倒的确没听说哪里要征壮丁。”

    林寓娘十五岁就嫁了人,嫁的还是个被家族放弃的瘫子,哪里有什么能说故事的长辈。

    不远处的惨剧仍在继续。壮丁们长途跋涉,饥困交加,眼睁睁看着鞭子劈下来,竟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就在林寓娘同吴顺说话的当口,已有不少人被打得倒在地上,生死不知。骑在马上的军士们毫不在意,用鞭子抽了两下不见动弹,就指派还能动的士卒们抬起他们扔到一边,而后继续驱赶士卒们往前行进。

    “他们……都只是百姓。”林寓娘心神俱颤。

    挂着个征兵的名头,没有盔甲,没有武器,脚步虚浮,一旦倒下,就会被弃置路边,他们连自保的力气都没有。

    这哪里算得上军士。

    和她一样,都只是百姓而已。

    “不,”吴顺摇摇头,“他们是敌军。

    “高句丽原是汉四郡,风俗与中原相类,与汉民一般服右衽,血脉相通,容貌相似,娘子看见他们受苦,会有所同情也是难免。但他们不是大秦百姓,而是敌军。

    “高句丽阻断新罗、百济朝贡,明面上是联合百济进攻新罗,实际已怀吞并三国之心。既平陇,复望蜀,前朝三征失利,高句丽对中原已存轻视之心,明知新罗已经向大秦求援却仍是不肯休战,先立京观,再建城墙,待其降服新罗,吞并百济之后,必有举兵西进的一日。或许暂时波及不到中原、长安,但营州一带,只怕难免寇边。既然敌我必有一战,自然是要在我方粮草充足,而敌方势气未成时主动出战。”

    营州一带的生民,才是大秦百姓。

    有敌人在身侧,吴顺将声音压得很低,可语气中的坚定却不减分毫。

    林寓娘抿了抿唇:“我不明白。”

    吴顺却笑了:“娘子怎么会不明白。你我身在此处,若是被他们发现,难道扶余人会将你我奉为上宾吗?”

    当然不会。

    正如吴顺所说,他们是敌军。

    “但他们都是平民。”林寓娘仍不解,“错的是高句丽的君主,为何刀剑所指的却是百姓?”

    吴顺仍是摇头。

    “上了战场,就没有对错,只有敌我,只有生死。”

    两人一马安安静静地伏在草丛里,直到看不见高句丽军队旌旗的影子之后才敢起身。

    “敌军来得这么快,只怕不过今明两日就要交战。”吴顺面色沉凝,伸手将林寓娘拉上马背,“还请林娘子再多忍耐些,我们得尽快归营。”

    “什么?我……”

    才刚开口,便被灌入的劲风呛个正着。吴顺根本没给她商量的余地,只是谕告而已,狠抽几鞭子策马朝南一路狂奔。

    ……

    就在林寓娘将死而未死的最后一刻,吴顺终于拖着她摸到了秦军驻扎的营地,正要往里走,吴顺突然伸手拦了林寓娘一把。

    下一瞬,几支箭簇便钉在二人身前,距离不过寸余。

    眼看哨塔就要射出下一轮飞箭,吴顺连忙掏出公验:“我们是自己人,从盖州来的。”

    哨上的军士收了弓箭,过了一会儿,营门内走出两个军士。

    “女子?盖州过来的?”军士们半信半疑,一个把着刀,另一个上前拿过吴顺的公验,翻了翻,又去看林寓娘,“你呢,你是什么人?”

    “我是医女。”林寓娘没料到进营前还要被查问,连忙掏出携带的包袱,“我从盖州带了药材来……”

    两个军士对视一眼,将公验递还给吴顺。

    “你虽有公验,但我们并没有收到盖州派人来的消息,这里也不缺药材。”军士眼珠子在吴顺同林寓娘身上打了个来回,“看在你们确有公验的份上,走吧,不要再在周围逗留。”

    吴顺傻了眼:“我有公验,为什么不让进?”

    林寓娘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当初在幽州时,她随随便便就被抓紧了军营,想跑都没处跑,现下想进去,竟是不能了?

    “军营重地,岂是说进就能进,就算有公验,没有事由,谁知道你是不是奸细。若不是看在两位娘子手持公验的份上,早就当头射杀了。”军士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快走吧,若再在周围逗留,别怪我等不客气。”

    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来,吴顺哪肯就这么走了,犹豫一会儿,跺了跺脚咬牙道:“我是吴丰将军的妹妹,我要找我兄长。”

    “哟,是吴将军的妹妹啊。”军士抄着手,好像信了,又好像没信,抻着下巴指一指林寓娘,“她又是什么人?”

    吴顺看着林寓娘,话音一滞:“她……”

    林寓娘也有些尴尬,她可没有什么当将军的兄长。

    军士挑着眼皮,瞅瞅吴顺,又瞅瞅林寓娘:“支支吾吾,含混不清,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吴顺也看着林寓娘:“她、她是……”

    林寓娘抿住唇。

    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是她犯蠢了,她总是在犯蠢。好不容易能回大秦了,什么打仗,什么高句丽,同她有什么干系,多管闲事,她有这个资格多管闲事吗?量力而行,量力而行,多少回了,总是不长记性。

    她不该来的。

    吴顺手忙脚乱地解释:“我真是吴丰的妹妹,她也是同我一起的,都是自己人,还带了药材来……”林寓娘这个当事人反倒一派沉默,好似没什么可辩驳。

    “你说你是吴将军的妹妹,”军士突然高喊,“正好,吴将军来了,让他亲自来认认你是不是。”

    忽而一阵马蹄急响,军士拉开拒马,吴顺连忙拉着林寓娘往后避让开,银蹄踏烟而来,为首那人风尘仆仆,铁甲蒙沙,只一双眼睛寒光点点,如珠辉玉映。

    而那双眼睛此刻正盯着林寓娘,一瞬不移。

    吴丰跟在赢铣身侧,打眼瞧见吴顺直挺挺地站在大营门前,吓得头发差点没立起来。

    “你你你……”吴丰翻身飞下马,“顺娘,大将军不是让你送林、林娘子……”

    转眼瞧见林寓娘也在,愁得一张国字脸又方了几分。

    “哎呀,顺娘,你啊,唉!”

    吴丰叹了好几口气,周围都是人,倒也不好在这时候教训妹妹,想要去同赢铣请罪,似乎也并不是时候。

    转来转去,只能捡一个好说话的开口。

    “林娘子一路辛苦,顺娘没给娘子添麻烦吧?这、这,不是说回营州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才没有添麻烦。”吴顺不满地嚷嚷,“我们路上还遇见了高句丽的军队,多亏我机警,咱们才没有被发现。”

    “怎么,还遇上了敌军?”

    吴丰倒吸一口凉气,眼角忍不住去瞥赢铣的反应。

    落在林寓娘身上的视线如有实质,轻飘如绒羽,又沉重如铁锁,林寓娘稳稳站在原地,权当看不见。

    “吴娘子说得不错,幸亏娘子机警,否则只怕不能安全脱身。说起麻烦,倒是我麻烦吴娘子更多。”

    原也不是为了他才回来,林寓娘深吸一口气,尽力忽视身后投来的那道视线。

    “是、是吗?”吴丰讪笑,“娘子谬赞了,家妹实在是……”

    “怎么叫谬赞!阿兄你不知道,这两天我……”

    搭扣一声轻响,随即是伴随着重甲摩擦的利落脚步声,有谁翻身下了马,朝她走来。

    林寓娘没有回头:“这几日多谢吴娘子照顾……”

    “你为什么回来。”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近得像是有热腾腾的气息抚过耳廓,林寓娘浑身一僵,迅速回过头,动作快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那人站得并不近,相隔一臂的距离,不算太疏远,也不算太亲近。

    “你为什么回来。”

    赢铣又问了一句,神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满意。

    第99章 第99章桑皮线

    问了一句不够,还要再问一句,赢铣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赢铣此人,朝令夕改,独断专行。要留林寓娘时,怎么说也不肯放手,要送她离开,也是一声不吭,将一切打点得滴水不漏。无论做任何决定,都不知会她半句。

    哪怕那些决定,其实是在处置林寓娘的去向。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赢铣将她当成个物件随意摆弄。怎么,如今这物件自己生了腿,不肯顺着他意思走了,这就不高兴了?

    该他不高兴的地方还多得很。

    林寓娘心里存着气,原本不想搭理赢铣,可一听见他声音,就总无端有股邪火往上冒。

    “大将军以为是为什么?”

    林寓娘看着他,目光带着点挑衅。

    可赢铣没有回答,一双眼睛沉静地看着她,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林寓娘的那点子火气,也就在他的平静态度中渐渐消沉,化成一点火星子,熄灭了。

    她在做什么?生气,有什么好生气。一拍两散,再无瓜葛,从此相见只当不相识,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

    赢铣终于同意分割清楚,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总不能因为赢铣对待她的态度,像是扔开一件不需要的东西,便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好结果,心生怨怼。

    况且林寓娘回来的确不是为着赢铣,而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好歹是大秦子民,既然作为医工被带到这里,略通医术,也该尽绵薄之力。战事尚未结束,吴娘子不愿临阵脱逃,我也一样,不愿做逃兵。”

    林寓娘说得随意,没发觉周围众人听见“逃兵”二字之后,神色都有些怪异。

    “说得好!”赢铣还没说什么,身后随行的一名将领朗笑着拍起掌,赞道,“不愧是我大秦女子,气概不输男儿,若人人都如娘子一般,区区高句丽,有何可畏!”

    将领提着横槊跳下马,大踏步走到跟前,朝林寓娘一礼。

    “尚不知这位娘子……咦?你不是……”

    来人高鼻深目,满脸髭须,明显的胡人长相,倒也是位熟人,胡将何力。

    何力早前在绛帐见过林寓娘,知道她与赢铣关系匪浅,瞥一眼二人,笑起来:“原来是这位娘子,不愧是……”

    不愧是什么?他又不肯说了,只不住用促狭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荡。

    好好的一个大男人,脑子里却只想着男盗女娼

    的那些事,无端生出许多浮浪之气。

    林寓娘皱眉,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又听赢铣问她。

    “你想好了,当真要留下?”

    赢铣问得认真,林寓娘不自觉地,竟也抛下了那些繁杂的想法,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不错。我虽不敢自夸医术,但军中常见的外伤、骨伤,我都能够处理,旁人能够做的,我都能做。战事尚未结束,我既然来了这里,便不想什么事也没做成,白来一趟。”

    此次东征高句丽,机会难得,军士们前赴后继地想要上战场,立战功,除非重伤,否则不肯轻易离开前线。虽然一开始随军东征全属意外,非她所愿,但既然来都来了,与其没头没尾地仓促离开,她为何不能趁此机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军中缺医少药,恰好,她也略通医术。

    林寓娘想了想,又道:“还有你的箭伤,当初是我处理的。在战事结束之前,我也会负责到底。”

    赢铣垂眸看着她:“你已经决定好了?”

    他问得似乎很慎重,林寓娘便也慎重地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赢铣便没再多问。

    林寓娘反倒有些惊讶。

    原来他们两人之间,也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赢铣愿意放手,不再纠缠旧事,林寓娘也不再与他针锋相对,心平气和,就事论事,两人之间的谈话,反倒比与旁人更能疏朗开阔。

    只要放下旧事……

    林寓娘脑海中,突然闪过些什么,那两封赢铣逼她签下的,根本不作数的婚书。

    ……算了,日后再说吧。

    难得能够和和气气地交谈,林寓娘也不是非得要在这当口纠缠这些小事,或许……等战事结束之后,再同赢铣好好分说清楚,毁去那两张废字纸,也不算太难。

    又或许到那个时候,赢铣自己也早就忘了还有什么劳什子婚书。

    林寓娘自觉已经与赢铣和解,只等战事结束,便能相忘于江湖。

    却不防赢铣突然伸手扣住她脖颈,一个柔软的吻,轻轻落在她额头上。

    铁锈味的气息瞬间充盈鼻间,还没等林寓娘反应过来,赢铣却已经退回原先的位置上。

    像是发乎情,却又止乎礼,十足十的尊重模样。

    可当众亲吻,算得上是哪门子尊重?

    林寓娘短暂的惊愕过后,气得说不出话:“你……”

    何力早就知道两人关系,不但不惊异,反倒还抄着手吹了声口哨,其余众人则是神色各异。

    吴丰早前在柳城时便见识过赢铣与林寓娘吵架,旁人家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俩倒好,吵起架来动辄便要黄泉地狱地真刀真枪,非死不肯罢休。

    但真看见两人当众亲近,还是不免惊异。

    赢铣一向不近女色,也想来端正持重,怎么总在面对林娘子时,屡屡失态。

    看林娘子的模样,分明也是不情愿,赢铣那样聪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这样做会更惹林寓娘生气?

    罢了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吴丰。”

    “是,属下在。”吴丰如梦初醒。

    赢铣什么也没解释,只翻身上马,叫上还在发怔的属下,按原定计划出营去了。

    只剩下林寓娘任由众人打量。

    有这么一出,守营的卫士不敢再轻忽,立时改换了一番态度。

    “这位、这位夫人……”被同侪顶了一胳膊肘,改口道,“这位娘子,大将军巡营还要一段时间,不如属下先送您回绛帐安置?”

    很显然,在他们眼里,林寓娘已经是,也只能是赢铣的房里人了。

    就连吴顺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了些许变化。

    赢铣当真有本事,每每当她想要放下一切时,他总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勾起她对他的所有恨意。

    林寓娘深呼吸好一阵,勉强压下火气,迁怒旁人,没有意义。

    “我不去绛帐。”

    “娘子是想……”

    “我是女医。我要去医舍。”

    军士挠了挠头:“那污糟地方有什么可去的……”

    林寓娘看着他没说话,身旁吴顺看了眼她的脸色,正色道:“林娘子是医工,自然该到医舍去。”

    “是、是。”军士连忙应下,点头哈腰地带着两人往里走。

    军士前倨后恭,林寓娘却感觉不到任何爽快,这些人之所以对她态度变化,不过是因为赢铣的态度。

    而赢铣的态度,总是会给她带来不想要的后果。

    林寓娘捏紧掌心,越发后悔决定回来,只能尽力劝慰自己,不要去管赢铣在想些什么。

    她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是。

    ……

    两个军士左右开道,吴顺随行护卫,去往医舍的一路上众人侧目,不像是医工去救人,倒像是大将军在巡营。

    林寓娘无所适从,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到了医舍,军士自动去找管事的队正来回话,林寓娘同吴顺站在原地等候,竟又看见个熟人。

    “林娘子!我远远看着就知道是你!”

    经历一番行伍磨砺,赵石竟还是像初见时没有什么变化。林寓娘也挺佩服他,经历过赢铣受伤那一夜,赵石竟然还能这样厚着脸皮同她套近乎,好似他不曾为了推诿责任,拉她下水。

    赵石满脸朝气,乍然见着林寓娘,好似当真打心底里高兴:“这么久没见,林娘子是去哪里了?”

    他这么一问,林寓娘又疑心他是当真什么都忘了。

    “我去了一趟盖牟。”

    “盖牟?哦,已经更名为盖州了吧。怎么去盖州了?”赵石挠挠头,“哦,对了,你同大将军……”

    他嘿嘿一笑,林寓娘就知道,他竟然是真全忘了。

    林寓娘倒真羡慕他这什么事都不过脑子的风度,但随即就见他眉毛耷拉下来。

    “唉,你既然去了盖州,怎么又回来了?还在这个时候回来……”

    吴顺一直杵在边上,听见这话奇道:“这时候是什么时候,我们回来的不是时候?”

    赵石这才发现林寓娘身边还有个人,见她是个女子却穿着盔甲,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这位是……”

    “我是吴顺。”

    “哦、哦,见过吴娘子。”赵石就也同她通了姓名。

    吴顺看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真章上,只得又问道:“最近军中出了什么事?”

    “哎呀,这,这不好说。”赵石摇摇头,发生的事太多,他实则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二位别站在太阳底下了,同我进去喝盏茶吧”

    赵石将两人带进医舍,斟了茶水。

    “长孙氏,你们听说过吗?先皇后的母家。国舅爷长孙越是当朝宰辅,一品国公,深受陛下宠幸,国公爷有一子一女,女儿呢,前两年嫁了燕王府做续弦,儿子长孙乾达是左卫将军,这回跟着大总管裴方正一道东征高句丽。”

    在场另外两人,一个是赢铣亲信的妹妹,另一个则同长孙镜相识,赵石多方打探来的这些消息,实则两人早就清楚。

    吴顺有些不耐烦:“然后呢,你说的,最近发生的事,同长孙氏有什么干系。”

    “唉,还不就是这个左卫将军长孙乾达。他父亲是国舅爷,姐妹又是王妃,接着这次东征的风头,随意立些功绩,回去就能提一提,说不定能同咱们徐国公一样,也当上个大将军。这回咱们拔营,是大总管特地分派了,让徐国公同长孙将军一同领兵,徐国公为正,长孙将军为副。普天下谁不知道咱们徐国公能打仗,早前高昌、薛延陀,不都是咱们国公爷打下来的。按理说,让长孙将军同国公爷一道领兵,算是便宜他了,可长孙将军哪肯屈居人下。

    “就前两天,你们不在的时候,咱们遇上了从北边来的高句丽援军,长孙乾达说是要领两千兵马绕后偷袭,与徐国公形成包夹之势分化敌军,结果离开之后就再没消息。他前脚刚走,后脚敌方的援军就来了,还偏偏就是从他们防卫的西线来的,反倒是咱们险些被人包了个团圆。”

    林寓娘不由看向吴顺,吴顺点了点头。

    “我们从西线南下,路上遇见的,或许就是西线援军的其中一支。”

    赵石长叹一声:“唉,现在咱们的处境,实在麻烦得很。往东是山路,往北是六万高句丽敌军,往西又有一万步骑截堵,若是往南去辽东城与大总管合兵,反倒会连累大部队一同被包夹。眼下只能边走边看,尽力拖住这七万敌军,直到中军来援。”

    林寓娘听得糊里糊涂,只听出眼下情势似乎十分危险。

    “那中军何时到来?”

    赵石伸出食指,往上头指了指。

    天知道。

    “我听他们说,中军之所以脚程缓慢,是为了要运送攻城器械,北边甬道过于狭窄无法通行,只能搭桥从辽泽走,又要搭桥,又要渡河,算下来至少也得十来天。这十来天,咱们得拖延住七万敌军。”

    十来天,够他们这几千人死好几个来回的了。

    林寓娘听得面色苍白:“可我们方才入营时,四处都很平静。”

    吴顺道:“若是能在大营见着敌军,我们只怕都已经被俘虏了。”

    “要按我说,四千对七万,反正是打不过的,不如干脆往南投奔算了,反正咱们原本也是从那里出来的。咱们打不过,加上大营的人马,若是能打得过最好,若是打不过,”赵石嘿嘿一笑,“罪责降下来平摊到每个人头上,那也就不算什么了。总好过让徐国公一个人死扛着。”

    何况还有个临阵脱逃的长孙乾达顶在前边,兵败之后不管再怎么论罪,也不至于让徐国公来担这个大头。

    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在敲锣,赵石打了个激灵跳起来。

    林寓娘跟着起身:“这是怎么了?”

    “唉。”赵石又叹了一声,“早前我还当随军做医工是个多好的差使,能如军士一般为国征战立功,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得圣上嘉奖,有面圣的机会。如今到了这高句丽,才知晓旁人为何都避之不及。”

    林寓娘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走出医舍,吴顺熄灭了炉火,也跟着走出来。

    营内一共两排医舍,不知为何,左右之间隔得特别远,正中一大片平摊空地,空旷得像是晒谷子的场院。听见锣声,几个医工慢吞吞地从医舍走出来,站在正中央,看着极为寒酸。

    按律军队出征时,每五百人需要配一名在籍医工,再有若干药童,眼下营中有四千兵马,至少也得需要有八名在籍医工,可就算是加上了林寓娘和吴顺,也不过将将凑齐十个人。

    其中一半还都是女眷,其中一个竟也是林寓娘的熟人,是同她一起从范阳县征入军中的余娘子。

    拢共只有八个人,敲锣的队正还煞有介事地将人分作男女两拨——六个男人一队,四个女人另成一队,男人们跟着一个穿盔甲的军士出去了,女人们则被驱赶着去拿扫把和抹布清理场院。

    林寓娘还没弄清到底要做什么,手中先被塞了把扫帚,紧接着又有人抢走了她手里的扫帚。

    “弄错了,弄错了。”队正满脸堆着笑,“林娘子,属下姓陈,通报的人说话不清不楚,只说军中来了新的医生,险些让您受累。”

    说着将那扫帚扔到边上。

    吴顺环抱着手,忍不住轻嗤一声。

    林寓娘反应过来,她自称女医,通报的人便以为她是上头下发来的新医工,队正便想着将她如其他人一样使唤。扫把塞到手里了,却又发现她与赢铣另有关系,于是急匆匆来更正错误。

    林寓娘不免有些憋闷。

    “我没什么特殊的,其他人需要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就是了。”

    “这怎么能成,要是让大将军知道了……呵呵。”

    陈队正满脸堆着笑,硬是将林寓娘连同吴顺一道拉进一处空置的医舍里头。

    “二位长途跋涉,今日归营,总该好好休息休息,归置归置,其他的事情暂且先不着急。”陈队正搓着手,“林娘子,这一处方位好,光线也好,不知可还满意?若有什么别的需要添置的东西,只管吩咐属下,不必多客气。”

    林寓娘分明说了不用,陈队正却仍是留在医舍里头,絮絮问了好几遍,确定她是真的什么也不要,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变脸变得这样快,还以为揣着什么金砖银瓦,也不过就是多添两床被褥的本事。”吴顺嗤笑。

    林寓娘却道:“他只是不想得罪我而已。”

    从门口营卫到医舍队正,再到吴顺,这些人对她好,对她谄媚有加,哪里是因为她林寓娘,分明是因为赢铣。陈队正统管医舍这一处,能够做到的优待也不过就是好些的朝向,结实些的床榻罢了,军营里头的医舍,再洁净整洁又能好到哪里去?陈队正绞尽脑汁搜刮出来的这些优待,不过是怕她不渝,再闹到赢铣跟前去。

    而这些所谓的“优渥”,林寓娘根本不需要。

    可她越是不肯接受,旁人只怕越会觉得她拿乔,装清高,只会认为是自己给得不够多,不够让她满意,没到她心坎上,而非她其实根本就不需要。

    林寓娘规整好箱笼,拿出医箱背在身上,回头一看,吴顺竟然还没走。

    不但没走,还将行李就地一扔,坐在上头,满脸好奇地看着她走来走去。

    “你也要住在这里?”

    “大将军没吩咐我往别处去。”吴顺耸耸肩,一开始她跟在林寓娘身侧就是奉了赢铣的军令,军令没有更改,她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住在哪儿都是住在营帐,不过是从这一处营帐换到另一处。我就先跟着你吧。”

    说是奉从军令,但她护卫林寓娘,没将人平平安安送回大秦,反倒两人一起不声不响地跑回军营,别说赢铣了,就这么回去,恐怕兄长吴丰也饶不了她。

    倒不如在林寓娘这里躲个清闲。

    不过是多个同住的人,林寓娘也不为难她,点点头道:“你先休息,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吴顺安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道:“林娘子,你这人还真是闲不住。”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林寓娘皱眉看着她。

    吴顺摇摇头,神情有些复杂,却并无恶意。

    “人之处于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往上走,旁人往上走了,你便会掉下来。我兄长死中求生得富贵,论功转可入帐议事,已经算是走得很高了,但为着不掉下来,也只能尽力走得更高。”

    又如赢铣,位居一品国公,开府仪同三司,战功赫赫,天下闻名,可为着不掉下来,还是得要远行千里之外,领着三五千兵马,冒着身亡命殒的风险征战沙场。

    这世上人人都有欲望,人人都爱拜高踩低,身处低位就要努力挣扎向上,一旦爬上去,却又要防着旁人爬上来,一双眼睛还要盯着头顶,想着如何能再爬得更高。

    “人人都想着不要掉下来,”吴顺困惑地看着林寓娘,“你已经身处高位,可却好似生怕自己往上走。”

    如今连医舍里头的一个队正都知道林寓娘与赢铣有私,她不但不自矜,反倒生怕有什么好事

    沾在身上,铆足了劲要同外头那些医工医婆搅合在一起。

    林寓娘没听懂吴顺稀里糊涂地在说什么,不再管她,转身出门去了。

    可出了医舍,方才被集合在场院上的医婆们都散去了,黄土地上洒了水,浮尘飞不起来,落叶、碎石都已经被清扫干净。

    林寓娘环顾四周,瞧见余娘子提着扫把和水桶,正与旁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自己的医舍里头走。

    “余娘子!”

    余氏闻声抬起头,林寓娘同她招一招手,正要过去,却看见余娘子目光躲闪,仓促地低下头,回避了她的目光。

    林寓娘愣在原地。

    身后一阵响动,吴顺也走了出来,一看空茫茫的场院,禁不住笑出来。

    “我就说队正怎么那么殷勤,堵在门口车轱辘话来回说,原来是为着拖延时间。”

    等林寓娘再出来,外头都已经收拾完了,她可不是碰不着扫帚只能干看着了么。

    “林娘子,跑了这么两天,连我都累了,你不如就暂且歇一歇,要帮忙什么时候不能帮忙?明日再说吧。”

    吴顺一回头,却看见林寓娘垂头丧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让她干活,反倒不高兴似的。

    古怪,当真古怪。

    林寓娘仍想着余氏瑟缩的神情,也没顾得上吴顺说了些什么,胡乱点点头,回身进了医舍。

    可苦熬了这许久,就算躺在床上也是睡不着,林寓娘强迫自己阖上双目,眼皮却一抽一抽地闭不紧,就连额角也跟着生疼。

    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听见外头有响动,林寓娘几乎是下一瞬就爬了起来。

    吴顺睡眼惺忪:“是赵石他们回来了?”

    林寓娘也不清楚,擦了把脸整一整衣裳走出医舍,才刚出帐外,便有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这味道极熟悉,血腥气、泥土的腥气,汗臭味,还有铁器与火气的烟尘味混杂在一起,这味道前不久她才闻见过,是战场上特有的味道。

    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各样的声音,风穿入林引起的簌簌声,火堆中干柴崩裂,群马奔走恍若喧阗的金鼓,还有……人的怒骂与哀嚎。

    林寓娘顿了一瞬抬起眼,这下总算知晓医舍中间为何会围着晒谷场那么大的空地——这是用来置放伤员的,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原先空荡荡的场院已经挤满了人,显现出完全不同的喧闹模样,担架、床榻,实在是不够用,就连铺在地上用来隔开尘土的布垫也不够用了,数十个,数百个伤兵就这么一排排躺在地上,有的如蛆虫一般艰难地扭动,有的则僵直地躺在那儿,日上中天,强烈的日光照在眼皮上也不曾躲闪。

    有这样多的人受了伤,在流血,苍蝇逐臭而来,或是在人头上盘旋飞舞,或是俯身在伤口上吮吸,而那喧闹声……除了场院中此起彼伏的痛呼与嚎哭,几个军士盔甲齐备,手上握着鞭子,神态同先前在路上见到的高句丽军士一般严厉,口中呼和不休,在他们跟前的则是早前被驱赶着列队离开的医工们,医工们有的年迈,有的尚在壮年,此刻都一齐弯着腰,里里外外地将板车上拖回来的伤兵抬进场院。

    也有的军士在场院中巡视,时不时用屈起的长鞭翻动地上伤兵的脸颊和身体,一旦发现停止呼吸,便又招一招手,让医工们将死人抬出去。

    林寓娘不是没见过战场,不是没见过伤兵,也不是没见过死人——类似的场面,她早在十几天前便已经见识过一回,本以为那时候所见识的已经足够可怖,却不想,还有一日能见着人间炼狱。当日在赢铣帐下,虽然只有三个医工,但伤兵就是病人,除开人数多些,她只当与平日在医堂里坐馆一样救治。

    但现在,伤者却全都被摆在烈日下,毫无尊严,生死只在瞬息之间。

    如同牲畜一般。

    第100章 第100章且偷生

    “真是他们回来了。”吴顺打着呵欠走出来,见着满地的伤兵皱了眉,“我估计得没错,前头果然已经打起来了。”

    林寓娘一时没应声,吴顺还以为她是不高兴,本来么,医工不能打仗,在军营里头原本就同能随意使唤的杂役差不离多少,鸣金收兵时,都是由医工们将人拖回来再行诊治。

    能活的就包扎包扎伤口,活不了的便记下身份姓名,待战事结束和抚恤一起送还原籍去。

    林寓娘一个娇滴滴的俏娘子,又与嬴铣有私,不住绛帐非得往医舍来,原本以为她是有什么特殊缘故,现下看来,倒是真不知道医工平日里都是要做什么的。

    这也不要紧,看嬴铣对她的态度,顶多求一求,就能再让她住回绛帐去,眼不见心不烦。

    “林娘子……”

    吴顺正要开口相劝,却发觉林寓娘眼眶发红,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不像是惧怕,倒像是……伤心?

    “林娘子!林娘子!快,快将人抬到林娘子那里去!她才能……”

    场院另一头也有人在唤林寓娘,只是周围实在太嘈杂,声音好一会儿才传到这里来,吴顺抬头看过去,赵石被一群人军士围着,不知在做什么,抻着颗脑袋往这头看。

    吴顺皱起眉:“这个姓赵的,怎么如此烦人。”

    林寓娘是赢铣的人,这个赵石却一脸不知避嫌的模样,大庭广众之下就对林寓娘呼来喝去,丝毫不知男女大防。

    “林娘子,我们还是回去暂且回避吧?”

    林寓娘仍怔怔看着眼前,似是没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吴顺正要再劝,那头赵石一群人奋力挣扎,跨过地上一个个哀叫着打滚的伤兵已经赶到近前来。

    “都说了,这伤口有得治,我知道谁能治!”赵石粗喘了一口气,“林娘子,这位将军腰腹破了个大洞,我知道你懂得缝合之法,你快救救他!”

    军士们将担架抬到跟前,吴顺低头一看,脱口而出:“何力!”

    担架上躺着正是胡将何力,身上仍穿着早前那身盔甲,但腰腹之间铁甲系绳崩裂,内里正不断渗出血液,身上的披风也已经被血液染成深黑色,因为不断失血,那张被深埋在髭须里头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双颊透出些不自然的红。

    赵石在他伤口上敷了止血的草药,可鲜血仍是不断透过棉布往外涌,不一会儿就将棉布染成鲜红色,可伤者本人却毫不在意,单手捂着伤口,高耸的眉骨下一双褐目亮得惊人:“扶余小儿,暗中偷袭算什么本事,他娘的个忘八端。有种的别跑,我们真刀真枪的干一场!”

    听声音中气十足,倒一点也不像个重伤之人。

    伤口这样深,这样重,伤者却越发精神,这根本不是什么好迹象。

    赵石面上焦灼之色更深:“将军且先省些气力,伤好后再战也不迟。林娘子,林娘子!你看这伤……”

    周围军士又急又怒:“你这小郎怎么胡诌欺负人,找个医婆来给将军接生吗?将军这伤口可拖延不得,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几条命够填?”

    “什么医婆,林娘子是给大将军治好箭伤的人!”赵石大吼一声,终于将那些军士镇住。

    抬头见林寓娘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赵石忍不住伸手去拉她,吴顺出手如电,立时擒住他胳膊一扭。

    “说话就说话,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人都要死了,还干愣着做什么!”赵石疼得脸都变形了,急道,“你快醒醒!

    “林寓娘!”

    这一声唤近在耳边,却又仿佛是从什么极远的地方传来,如当头棒喝,林寓娘如梦初醒,她看着赵石摆在她跟前的伤者,眼睛里慢慢重新有了神采。

    “……林娘子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喊的?你这小子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

    吴顺还在拉着赵石理论,林寓娘已经蹲身下去,检查何力的伤处。

    时值盛夏,螟蝇无孔不入,才就这么点功夫,何力脸上已经落了四、五只蝇虫,他伸手想要挥开,却只抹了自己一脸血,而那些蚊蝇飞旋一阵就又落在血迹上,何力粗喘两口气,没再动弹,好似已经察觉不到那些蚊蝇。

    林寓娘伸手打开蚊蝇,从医箱里拿出从盖牟带来的艾草分发给众人:“蝇虫叮咬会导致伤口起脓,将这个放在各处点燃,烟气能够驱赶蝇虫。”

    “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这个,”其中一个军士面露不耐,“他说你能治这伤,还不快……”

    “住口,她可是……”

    身侧另一人拉住他,忙不迭接过药草,而后一边在那人耳边说些什么,一边将人拉走了。

    林寓娘皱了皱眉心,看那两人拿着药草,确实在场院四周点燃了才安下心。

    她低头用布帕拂去何力伤口周围的血迹,侧腰划破了个大创口,

    隐隐约约甚至能看见里头的脏器,但万幸脏器没有破裂。

    赵石担忧地看着她:“能行吗?”

    林寓娘点点头:“我需要一盏烛台,还有蒸酒和热水,越多越好。”

    林寓娘要的这些东西,听着不像是要给人治疗外伤,反倒真像是给人接生。

    吴顺正狐疑着,却见赵石松了一口气,满脸喜色地迅速爬起身跑了。

    林寓娘则在箱笼中翻找一阵,竟真拿出几枚银针,一卷灰白色,缠绕在一起的线。

    “高句丽夷人,给爷爷我等着……”何力仍在怒骂,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却显然已经失去焦距,好一会儿才看清身边蹲着林寓娘,连忙捂住伤口,“嫂夫人怎么在这?我、我……男女有别,嫂夫人怎么能……来人啊,快将夫人送回……”

    林寓娘眼皮一跳,干脆抽针在他颈后迅速一扎,捻动一圈又抽出来。

    何力张着口,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觉得舌根发硬,浑身僵直,连推拒的手都抬不起来了。

    军士们虽然不懂医术,但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瞧出不对。

    吴顺不由结舌:“林娘子,你这是……”

    “我要给伤者缝合伤口,他总是腾挪,我不好动作。”

    林寓娘嘴上义正言辞,实则心下也有些尴尬,何力吵得实在烦人,她下意识便这么做了,倒是没有细想。

    很快赵石就将她要的东西都取来了,林寓娘定了定神,趁着何力动弹不能,干脆掰开他的嘴,将麻沸散灌下去。

    而后拈起桑皮线,穿过银针尾端细孔,像要缝衣裳似的,用力刺向何力腰腹处的皮肉。

    原本听林寓娘说要做医工,或是听赵石说林娘子会医术时,吴顺都不以为然。军营里头哪有真能做事的医工?若真有些本事,早考进太医署里头去了,又或是成为王公贵族深宅里头的客卿,哪里还会同他们一样风餐露宿地朝不保夕。她也听人说过嬴铣受过箭伤,是林寓娘给治好的。

    可看嬴铣行走如常,端坐阵前威风凛凛的模样,哪里像受过伤?她便觉得那些传言不过是被蓄意夸大了,军中传言本就只能信三分,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嬴铣为着林寓娘才特地编撰的消息。女子怎么能行医?

    她不是没见过满口胡言乱语的医婆,也不是没见过嘴上说着行医,实际却什么下三滥活计都揽的女医,原本以为眼前这位娇客也是其中一个,却看她挽起袖子,那双纤长如玉的双手就这么穿针引线,一点点将可怖的破洞缝合起来。

    就像缝合一件破碎的衣裳,修复一个缺损的布偶,看似儿戏,却当真让何力的伤口止住血。尔后上药包扎,行事熟稔,动作间极有章法。

    倒还真像是个医工。

    ……

    医舍中间的场院无遮无挡,四面都开阔,林寓娘给何力缝合伤口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林寓娘能够替人缝合身体。

    好医工本就难得,何况是在军营里头,躺在周围的几个伤兵意识尚算清醒,望着这头跃跃欲试,却立时有头戴缨帽的将领挡在身前。

    “还请林、林娘子替我等诊治伤处。”

    林寓娘忙着给何力清理伤口没察觉,等将何力料理好了,一抬头,面前黑压压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军士都等着她医治,再一看伤口,运气都挺好,只是些擦伤、淤青之类。

    再看地上捂着骨折、断臂的伤处哀哀哭叫的军士,已有其他医工去料理,也只就定一定心神,提他们擦涂药酒,活络伤处。

    只这群人个个都羞赧得很,一被她的手碰到皮肉便全身绷紧,战战兢兢,恨不得拔腿就跑,离去时也不知是为表尊敬还是为了避嫌,全都小心翼翼地拱手作揖,谢她一声“嫂夫人”。

    林寓娘不由郁卒,但还是按本分给他们都开了药方,照旧记录医案在册。

    处理好伤员伤处,将人都送进帐子里安置,场院总算空出来。第一日便这么囫囵过去。到第二天,林寓娘还躺在榻上时,一阵剧烈锣声炸响在耳边,忙不迭穿好外裳出门去,场院里头挤挤攘攘,复又摆满了伤兵。

    林寓娘脸都来不及洗,挽起袖子背着医箱便前去替人包扎伤口,前日围堵的将领们无暇再来,摆在她跟前的全是些重伤者,不是肚子上破了口便是断了腿,还有的竟是手捧着断臂来求她接骨。

    而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林寓娘不懂战事,也不清楚外头究竟打成了什么样,可从场院中日日增多的伤兵也能看出来,情况大概并不怎么好。医工们每日都要出去运送伤兵,回来又要替人诊治包扎伤口,忙得脚不着地,到后来,就连负责洒扫的女眷们也都被赶出去一同负责运送,林寓娘原也要去,却被陈队正死死拦住,死活不肯让她离开医舍。

    林寓娘只得留下,却也没闲着,场院上的伤兵每日都在减少,却也每日都在增多,林寓娘背着药箱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尽力替每一个人上药包扎,直至腰膝酸软,再也走不动路。

    她走不动,要医治的伤员却更多了,战事旷日持久,别说男女大防,就连贫富贵贱也不再要紧,只有傻子才会有伤不治。伤患们能动弹的不能动弹的,都争着想爬到林寓娘跟前要她救命。

    伤兵实在太多了,就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带着疼痛的声音仍然在往脑子里钻。林寓娘起先还能记着要写医案,写着写着,病患的姓名来不及问,只能画个圈充数,再后来,只来得及在睡前画个正字,记一记缝了几个人的胳膊,几个人的腿,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号脉,在写方,在开药。

    偶尔从恍惚中醒转,检视那些写下的药方,不由得十分庆幸楚鹤曾经对她严格要求,要求她熟背药典,熟记医方,若是那时候没有下苦工,如今还不知道要犯多少错,害多少人命。

    又过几个昼夜,军中存着的艾草烧尽了,她从盖牟城带来的那些杯水车薪,不过多点了小半个时辰也全都化成飞灰。药雾散去,蝇虫随着漫起的腥臭气卷土重来。三天、五天,十天?墙角正字没再有人添刻,林寓娘每日浸泡在血水药海中,早已忘记了光阴流转。

    麻沸散也用尽了,林寓娘只得用针刺穴道麻痹伤患,可针刺效用远远比不

    上麻沸散,伤患虽然不能动弹,却能清醒感知疼痛,他们看着林寓娘用银针刺破皮肉挑出一道道血线,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旁人操纵下犹如一堆碎烂的破布,眼中的惊惧几乎要刺痛林寓娘的神经。

    她是在救人,不是在杀人。

    林寓娘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恐惧的眼神,不去听那些刺耳的嚎叫,只专心于眼前的每一道伤口。

    “有几天了?”缝补伤口的间隙,这个念头时而在林寓娘脑海中闪现,“中军怎么还不来?”

    赵石口中所说的,赢铣所期待的,他们所有人正在等待的中军,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支援他们的中军……还会来吗?

    渐渐地,就连这个念头也在无尽的血色中隐没了,林寓娘一睁开眼便是一堆要缝补的碎皮肉,全军营的伤患好似都涌到了她跟前,她越来越像个裁缝,几乎感觉不到手下的是活人皮肉。

    “林娘子,林娘子……”

    声音传来时,林寓娘正在缝补一个伤兵背上的伤口,这人与何力有些相似,同样是被长矛所刺中的贯穿伤,但他运气不好,送来时肠子都流了一地,但幸而人还有气,这才能送到她跟前。

    林寓娘用烈酒冲洗去他脏器上沾着的砂石与草屑,塞回原位,迅速将伤口缝合,再用棉布和纱布压实缠绕。

    至于接下来如何,就只能看他命数了。

    “林娘子……”

    林寓娘正在给纱布打结,也不知为何,她缝补伤口时下针挑针极利落,这个结却怎么也打不好。

    “林娘子!”

    纱布留余得太短,磨蹭几下竟然有些开线。林寓娘满头都是汗,她好似听见有声音在唤她,只是那声音过于缥缈,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又像是自她脑海深处生出的一个虚幻幽影。

    她没有理会,只是专心地想要打好眼前的这一个结。

    可是那声音却挥之不去,纠缠着她,反复搅扰着她,让她手心发汗,呼吸急促,越来越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拇指与食指用力扯住纱布,搭上绳结就要缚紧。

    “林娘子!”

    一只带着粗茧的手拦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心的绳结再次散开。

    “滚开!这里是没别人了吗?”林寓娘猛地抬头怒喝,“没看见我正忙着?他死了,你来抵命?!”

    目眩过后,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怯生生的,年轻的脸。

    是她先前医治过的,那个手臂脱了臼却硬撑着要上战场的小兵。

    小兵嘴唇发抖,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惊惧,一副自觉犯了大错的表情,可他握了握拳,仍是忍着内心惶恐道:“林娘子,队正受了伤,只有您能救,求您救、救救他!”

    林寓娘瞪着他,心里还想着没打完的结,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正要将人骂走,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极迅速,极轻快,一闪而过。

    她悚然一惊,濡湿的指尖,汗湿的衣襟,倚着桌案打瞌睡的吴顺,什么时辰了?什么时候了?

    “应该是巳时。”她听见小兵说。

    林寓娘才发觉自己无意间问了出口。

    巳时了,她昨日是什么时候睡的,她睡过了么?

    记不清了。林寓娘看着手上松散的纱布,又看了看伤兵惨白的脖颈,猛然醒转过来,另抽了一卷纱布迅速展开裹覆住伤者身体,打好结,用剪刀剪下剩余的。

    “林娘子……”

    小兵才刚被她吼了一声,不敢再求,却又不能不求,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林寓娘将纱布塞进医箱:“带我过去。”

    起初医舍内虽算不上井然有序,但总归有个仪程在,伤兵用板车拖运回来之后先暂且放置在清理干净的空地上,医工诊治过后,不幸离世的抬出营外,还活着的就送进医舍帐内起居,能够自如行走之后便归回原处,但这仪程只存在了一天便被打破。

    从第二天开始,每日抬至医舍的伤兵数量激增,医工们人数原就不够,又要搬抬又要包扎,根本忙不过来,前一天的伤兵没抬走,后一天的就又送了进来,中间空地存放不下,就先搬抬到帐中去,帐中也存放不下,就随便找空置的医舍抬进去,后来空医舍用完了,便将医工们都赶到一处,空出原本的营帐来存放伤兵。

    对于医工来说,这倒也不算什么大麻烦,因为包括林寓娘在内,早就没了回屋休息的时候,整日辗转在空地与各间营帐的伤员中连轴转,吃喝睡都顾不上,闭一闭眼便算是囫囵睡上一觉了。

    陈队正不知哪里去了,医舍里头连个管事的都没有,四处乱糟糟,臭烘烘的,也亏得小兵记性好,带着林寓娘在外观一模一样,内里也一样塞满伤兵的医舍中来回穿梭,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林娘子您快看看,他被高句丽人的横槊刺中……”小兵语气仍惶急,但将林寓娘带到后,眉宇舒展,已经有了几分安心,“他胸上破了个大洞。他们都说林娘子能缝补人身体,能起死回生,求您快救救他!”

    榻上的人林寓娘也认得,正是被带到幽州府军那日接应他们的队正,当日小兵意外手肘脱臼,是队正带着林寓娘前去替他接骨,后来小兵手肘受伤,也是队正排除万难,领着林寓娘去医舍。

    如今躺在榻上的成了队正,又换了小兵领着林寓娘,一路走到他跟前。

    “林娘子,您快替队正缝上伤口吧!”

    小兵脸上满是期待,他被林寓娘亲手救治过,也亲眼见过林寓娘救治其他人,他对林寓娘的本事深信不疑,也一心认为只要林寓娘到了,打开她随身不离手的医箱,取出针线,队正便能活过来。

    林寓娘也的确打开了医箱放在身侧,灵巧双手解开队正身上破损的盔甲,按压着检查他左肩上的伤口,而那伤口上的血已经开始凝固了。

    小兵握着拳头,只等林寓娘取出针线。

    林寓娘却站在原地,没再动作。

    “林娘子,快啊!”小兵不由催促。

    可林寓娘已经看清了榻上人脸上灰败的颜色。

    肩上的伤口并不致命,真正让队正陨命的,是掩藏在盔帽下后脑上的伤,鲜血洇湿了得来不易的床榻,可是这床榻被许许多多个伤兵躺过,鲜血一层叠着一层,彼此交错,早就分不清你我。

    “为什么不替他缝合伤口?”小兵渐渐从林寓娘的沉默中觉察出些什么,带着点慌乱伸手探向队正鼻息,快要碰到时,却又极迅捷地缩回手,他惶然无助地看着林寓娘,嘴巴里也只剩下一句,“林娘子,求您救救队正,替他缝上伤口,他就能醒过来了。”

    这不是林寓娘经手的第一具尸体,只怕也不会是最后一具,她虽然认识队正,见过他活着的模样,可战争就是如此,人人都会死,每个人的性命都在旦夕之间,或许下一刻她也会死。

    人已经死了,不能再占着床榻。林寓娘本该关上药箱,通知外头的医工,或是军士,或是别的什么人将尸体拖走。

    可她看着小兵灰败的双眼,张了张唇。

    她轻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兵一愣:“队正姓王,家中行九。”

    王九。

    到这一刻,她才知道队正的姓名。

    死者长已矣,生者的烦恼却源源不断。确知队正已死,小兵仿佛一瞬间长了几岁,一把将眼眶中要掉不掉的水色擦去,弯腰背起队正离开床榻。死难者的尸身不能留在军营内,会引起疫病,只能等到战事结束,再与生还者一同归乡。

    他会带他回家。

    床榻没有空置太久,一个断了腿的伤兵很快取代了王九的位置,这人运气要好些,他是在对敌时从马上摔下来的,除了小腿骨折以外没有别的外伤,夹板早就用完了,林寓娘医箱里也没剩下,所幸军营中处处是可取用之材。

    林寓娘给他处理完伤处,转身往外走。离开营帐后,周围烛火反倒越来越亮,逐渐变得刺目,照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照在她眼前的不是烛光,而是正炽烈的日光。

    日上中天,烈阳正盛,而她晨昏颠倒已久,竟错将天光当成烛火。

    她盯着那光,终于想起先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话。

    “你济世救人的一颗善心,胜过千万聪明人。”

    身后似乎有谁在唤她,林寓娘眼前一暗,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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