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清风拂过面颊,又仿佛那是一片柔软的轻纱,林寓娘从一场极长、极深的梦境中醒来,浑身像是陷身于云雾之中,闲适又安宁,浑身轻快得好似能飘起来。
她起身,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并非飘在天云上,手掌用力,陷入带着些许湿润的,带着青葱草叶的松软土地。
她在
哪?
这个疑问不知从何而来,也如洇了水的墨痕悄然散去。
林寓娘满心茫茫然,不知为何却十足宁静。
她似乎是在等一个人赴约。
等了十足久,清晰明朗的声音自遥远处传入耳畔。
“你来啦。”
林寓娘循声回头,惊喜地笑开来:“老师!”
楚鹤笑了笑,是她记忆里有的那种笑法:“寓娘,好久不见。”
两人并排在晴朗天穹下往前走,既不知身后从何处来,也不知前路往何处去,只是信步。林寓娘看着师长熟悉的面孔,极亲近,极思念,她好像已经离开楚鹤很久了,却又想不起究竟有多久。
像个孩童一样,细细掰着指头数。
“……老师藏医书的地方不大好,若不是包着油纸,险些受了潮。”
楚鹤好笑:“油纸是谁包的?”
“是……老师。”林寓娘急匆匆又道,“医堂掌柜的人挺好,还记得老师,收留我住了许久。”
“嗯。”楚鹤点点头,“若你学艺不精,也难能留下。”
林寓娘抿着唇笑了笑,又道:“对了,掌柜的遇着件难事,幽州使君来信,说是家中老母身染沉疴……”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
“……孙家母子虽猖狂,但能实见他家儿媳病症,倒也算是不虚此行。她身怀骈胎,本是祥瑞之兆,却因为听信所谓‘尖男圆女’之说,自寻土法落胎,药力不足,只娩出死胎其一,其二留存于母体,竟达两月之久。凡常死胎留存母体恰如尖刀在喉,不过须臾,母子俱亡。但这位儿媳浑身透黄,日夜难安,拖延两个月,竟还以为是亡灵缠身,也算是命大。
“胎死腹中,原该以真珠汤或是大豆汤利下,但拖延两月,母体已经冲任不固,用药刚猛,只会适得其反。既要尽快娩出死胎、化瘀排毒,又要荣卫气血,我便……”每次问诊时都记录了医案,此时说来历历可数,林寓娘带着点兴奋,说到最后却是一叹,“只是他家眼见儿媳身体有损,或许于子嗣不利,后续医药上便不再精心,最后的药方究竟有没有成效,大概没有机会实证了。”
楚鹤静静听着,突然问道:“接下来,你做了些什么?”
“什么?”
“你得知孙家儿媳无力治疗后,你做了些什么?”
“我?”
林寓娘脑海中的记忆随着这点勾画,渐渐变得明晰。
“我什么也没做。”
那日孙家母子突然发难,林寓娘伤了人,仓皇之间落荒而逃,哪里还顾得上躺在床榻的孙家儿媳。
后来离了幽州城,更是再没心思想起那群人。
若不是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或许她会尽己所能,想办法治好孙家儿媳吧?林寓娘不确定地想,毕竟是自己接手的病患,她既想要看见病患被治愈,也想知道自己开出的汤药方剂究竟能不能生效,又能生出些什么效用。
“总算有些长进。”
楚鹤却极满意地点点头。
“孙家母子合谋害你,母子行凶于室内,另有一子望风于室外,绝非突然起意。孙家儿媳日夜与孙家母子三人共处,早有所闻,却不肯提前知会于你,瞒而不报,分明是共谋。他们要杀你,你举刀还击不过求生而已,若是还有余力,就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林寓娘听得一愣一愣:“可他家儿媳沉疴在身,或许并没有参与进来。”
楚鹤却问:“她知不知晓,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无言以对。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一点。以直报怨已是圣人作为,你还没成圣人,却总想着以德报怨。”楚鹤无奈摇头,“我就怕你善心大发,满脑子普济天下人,却不看看瓮中究竟有几碗水,够不够你自己解渴。”
言过其实。林寓娘腹诽,她哪有那样做。
说得她像个满街撒花钱的傻子。
楚鹤却好似能听见她在想什么,斜乜她一眼:“你没有么?”
撒花钱,当然没有。
林寓娘腹诽着没敢反驳,诺诺应着。
鼻子却不由得一酸。
“老师,我是在做梦吗?”
记忆渐渐回笼,关于现实的认知也逐渐由指尖遍布全身,林寓娘虽然还有些恍惚,却大略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并不应当存身与此间天地,她与楚鹤也早已经天南地北。
或许阴阳相隔。
那么此间世,究竟是楚鹤魂魄入她梦境,还是她自己的一番臆想。
“当日在麟游县,江……有医工替我诊治,说我曾经被人用药暗害,导致小产,日后,再难有孕。”林寓娘绞尽脑汁思索许久,终于想出个她想得知,而楚鹤从没告诉过她答案的问题,“老师教习我医术时,数次替我把脉诊治,为何……没有看出来?”
若她早知道真相,或许在麟游县时,便不会那般惊诧,那般痛苦,也……
也不会对结局有任何改变。
这个问题,对于林寓娘来说无伤大雅,对于孟柔来说却很重要。问题说出口时,她究竟是在替谁问话,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毕竟无论如何分割,林寓娘和孟柔,始终是同一个人。
她带着点忐忑等待答案,而楚鹤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否曾经小产,将来是否会妊娠。”楚鹤神情十足古怪,“我又不是你爹,这同我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呆愣一瞬,突地笑出来。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是楚鹤会说出的话。
楚鹤仍有些不自在。
长安世家林立,大家大族里头的阴私事盈千累万,不可胜数,婢女被下药绝子不过是最寻常的那一类。在城门口捡到孟柔时,见她气促不匀,面色霜白,就知道此人气血双亏,必然遭受过大患难。
后来到了船上,确定师徒名分,再一过脉象,九成的猜测变作十成的把握。可是,何必问出口?
关于孟柔的一切全都留在了长安城里头,眼前活生生的人姓林名寓娘,他只认得林寓娘。
又何必再提起旧人旧事,徒惹人伤心呢。
楚鹤左支右绌,再掌不住先前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林寓娘越发确定他就是楚鹤,笑容中也越发带上苦涩。
他确实是楚鹤,并非自己臆想,也就意味着,嬴铣说的确实是真的。
“老师,您是真的已经……”
楚鹤看着她,目光平静温和,一如从前。
林寓娘匆忙别开眼。
“老师给我的三十卷医书,我抄录了两份副本,一份留在了江城,仍旧用油纸包好存放在沐春堂地下,另一份同原件一起带在身上。”她抑制住哽咽,勉强弯起唇角,“印书的事虽然还没有头绪,但我已经在想办法,此次东征据说陛下亲征,又有许多权贵随行,我若立有功绩,或许也能……”
“抄医书?”楚鹤皱眉,“你若只知死记硬背,照本宣科,倒不如烧了那些死物。”
“我没有照本宣科。我只是怕弄丢了……”林寓娘眨眨眼,“平日里遇着病症或与医书所列相似,或有相左,我都有记录在案,如何增减,效用如何,全都写有附注。医书上的药方,我绝不敢偷懒直接采
用,老师随时能检查。”
她原本想说,每一个过手的病人她都有记录医案在册,可突然想起,这几日忙活的大多都是外伤一类,太多人来不及问名字,治疗手法又大同小异,就没来得及记。
于是慌慌张张改了口,梗着脖子,假装自己毫不心虚。
楚鹤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林寓娘被他看得头皮直发麻,正疑心他什么都知道,想着该如何弥补疏漏,可楚鹤对她的医案压根不感兴趣。
他更好奇的是:“你将实际所见到的,与医书所举相关的病例,全都记了下来?”
林寓娘连连点头。实际上,这些记录正是从她日常所记医案中筛选得来。
可她没敢提医案的事,只小心翼翼道:“老师写的医书毕竟高深,我师从老师,虽然知道开方如做衣,要量体而成,但尺度如何,终究要躬行许久才能拿捏分寸。我初开方时,尚且有老师在旁把持考量,可日后医书若是传印于世,没有老师在侧的医生,又或是师从庸碌之人的医生,量体开方时却无尺规可依。”
若是能将她行医时的所见所闻,附录医书其后,一并刻版印书流传于世,想来后世之人研习时,也能更快上手、更精准地用药。
如此,也免于庸碌之人按书用药有所偏左,不但害人害己,还会辱没了楚鹤的声名。
“这只是我自己私心这样想……”
楚鹤打断她:“你写了多少病例?”
林寓娘大略算了算:“约莫有……二、三十例?应当还不到四十例。”
也够成书十卷了。
楚鹤默默看着她,目光十分复杂,有些赞叹,又有些无奈,林寓娘被他看得有些慌乱:“老师若是觉得我记录得不好……”
“我初时编撰医书,也是从病例开始,几十甚至上百个病例反复试验过,才敢成就一方。是以区区三十卷,就已经写了一辈子。你可知书中为何只有医方,而无病例?”
林寓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自古以来,医方就是医方,七情配伍,君臣佐使,样样清晰明了,哪怕不是医工,不懂阴阳辨证,只要认识字,会用戥子,便能照书本配出一样的药方。
从来医方都是这样写成的。但古今情势、病势迥异,人的体质也大有变化,斤、两虽仍随旧名,其实质却迥然不同,是以,为着令今人用药能与古人效力相同,楚鹤才立志要编撰新书,不但搜亡救佚,集百家所长,还由此创立新方,令许多奇症、急症也有方可用,有药可医。
但他即便做了这么多,也从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医案一同流传于世。
因为从没有人这样做。
一个药方能治一种病,一纸医案只能够救一个人,总结出医方已经能成大用,再有医案传世,除了令篇幅冗长之外,似乎没有别的用处。但若是将药方与医案同时传世,后世之人不但能依方辨证论治,在论治时,也有了可以参照的法度。
医生从习医术时,总要有师长从旁指导,或添或减,如修剪小树枝丫。
而林寓娘的设想一旦实现,她记录下的一个个医案,就会成为医生们的师长,成为大树生长的准绳。她会成为他们每个人的老师。
楚鹤心内震动,他垂眸看着林寓娘,她仍旧满脸懵懂,一副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好事的模样,战战兢兢,只等着他抓到她的错处,打几个手板再添些教诲。
“真是个呆货。”楚鹤忍不住念叨。
林寓娘扁扁嘴:“不让附录就不附录嘛,做什么骂人……”
楚鹤瞪她一眼。
“四十卷医书若真能付梓印版,别忘了把你的名字也给写上。”
不是三十卷,怎么又成了四十卷?林寓娘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扬起眉毛:“老师是说……”
可随后又落下去:“可是……”
心里想的东西,一眼就能望到底,还说不是个呆货。
“不是让你沽名钓誉,但垂手可得的东西,为什么要往外推?我可没教你这般清高。”楚鹤屈指敲一敲她脑袋,起先的那点飘飘仙气是荡然无存,“救病治人,总不会超脱阴阳五行之外,再不抓紧著书立说,只怕后来者居上,你手里头攥着宝贝似的东西,不管是三十卷还是六十卷,总归都会变作废纸堆。”
毕竟是楚鹤的嘱托,他从来也只托付给她这一件事,林寓娘一向很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又更多觉几分紧迫。
“是,老师放心,我一定尽快办成。”
见她眉心紧蹙,楚鹤便知道,这是又想歪了。
“也不是非得让你印书……”
他早存死志,当日病榻前托孤,也不知是将此生心血都托付于这唯一的学生,还是将林寓娘托付给那三十卷医书。
楚鹤沉默下来。
东兔西乌,玉走金飞,心念一动,天穹便布满霞光。
林寓娘似有所感,才刚忍住的眼泪瞬间又盈满眼眶,透过模糊视线,她看见楚鹤神情温和,目光中充满包容。
“我的路已经走完了。”
楚鹤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比起老师,更像是一位兄长。
“你的路该怎么走,要自己决定才是。”
“可是老师,我……”
林寓娘只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还有很多话没有问明白,她始终不能相信楚鹤就这么离她远去,却又隐隐察觉到,这似乎就是师生之间的最后一面。
可是她……还有许多话……
泪盈于睫,啜泣不止,忽而听见一声鹤鸣响彻云霄。
睁开眼。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
“林娘子你可算是醒了,我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你怎么就晕倒在医舍门口了?姓赵的说你是劳累过度才晕了过去,躺一躺就没事了,幸好他说的是真的,否则要是让大将军知道了……”吴顺絮絮叨叨,话里话外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是梦见了什么,怎么伤心成这样。”
林寓娘缓缓转动眼珠,人虽然醒了也睁开了眼,可好似魂还沉浸在梦境中,泪水留个不停。
吴顺啧了一声,拽起袖子胡乱给她抹了抹脸,悄声问:“还要睡吗?我给你守着,没人敢来打扰。”
林寓娘盯着她好一阵,缓缓摇了摇头,她坐起身,手掌按在硬如铁板的床榻上,这才醒过神来。
她人还在高句丽,在战场上,外头正在打仗。
至于方才的梦……
林寓娘抹了把脸,泪水淌了许久,终于是止住了。
“……也不知究竟做了什么噩梦,伤心成这样。”吴顺嘀咕。
林寓娘笑起来,又摇摇头。
“不对,是个好梦。”
“不管好坏,能做梦就好。”吴顺见她笑了,总算也松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
整日待在医舍里头,不是缝补伤口就是开药方,吴顺光是看着就觉得累,这样的日子,吴顺一个武人都几次熬不住睡了过去,临睡时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林寓娘在替人把脉,醒来后的第一眼,又是她在替人上伤药。
“你只有一个人,两只手,全军上下几千人,你就算累死了也照料不来。”
铁打的人也没有这样苦熬的。
吴顺随手拧干铁盆里的布帕递给林寓娘,顺势坐在榻边,压低声音道:“医舍里头又不只有你一个医工,也该让旁人多干干活。若不然咱们搬回绛帐去,你也好好修养一两天。”
“旁人难道没有做活计吗?”
林寓娘不由得好笑,她虽然累得晕倒,但仔细想想,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些什么苦工——她受队正照顾倒是不必出医舍,但其余人,要么每到鸣金时就要去往前线搬运伤兵,要么手执扫帚水桶洒扫不停,还要替伤兵们喂水换药。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谁还能有精力给人问诊?
林寓娘仔仔细细将脸擦干净,想了想:“吴顺,我能不能托你办件事?”
“嗯?”吴顺道,“林娘子直说便是。”
“我想托你去找大将军,医舍人手不够,请他拨派一队人马增援。”
“林娘子说笑了,军营里头的都是些大老粗,做不来把脉包扎的精细活计……林娘子?”
“医工不是武夫,不该搬运伤兵。”林寓娘神色认真,“还请你转告大将军,让他拨派些人手来帮忙。”
吴顺嘲弄地看着她。
“是,医工都是读书人,都识字。可我们军士也不都全是不通文墨的白丁。”
若非察举只看门楣,科举又有赖家族底蕴,他们这群寒门何必铤而走险在刀锋上讨生活?武人立了功转尚且能够入流,可是医工,这些只知做糟践活计讨生活的庶人,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他们?
“你误会了。”林寓娘只道,“军中各队,骑兵骑马,步兵步行,弓箭手持弓箭,盾牌手持盾牌,各展所长,各司其职。既然如此,医工就该集中精力医治伤兵,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搬搬抗抗的事上。”
吴顺反驳:“从前在军营里头,这些事都有医舍照管,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不对。”
林寓娘也是头回随军出行,军营里的事她不大清楚,只大概在心里猜测,从前医工、药童都足数,多做些活计倒也并不妨碍什么,只是眼下医工不足数,药童更不足数,于是药童医工全都一概而论,医工该干的活,药童该干的活,也都全由这几个人一并混着做了。
若不是他们实在腾不出手,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等着林寓娘施治?而就算她昼夜不停,累得当街晕倒,也还是不能照顾到每一个人。
于是人人都累得像被抽了筋骨,外头未被诊治的伤兵却还是越来越多。
“若再继续这样下去……别说伤兵,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林寓娘透过门帘往外望,仿佛能透过短短一截帘帐,看见外头深受伤口折磨的每一个人,“伤兵们被送进医舍,却得不到救治,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等死而已。”
吴顺渐渐冷静下来,这些日子,医舍里头的情形她全都看在眼里,她心里也清楚,林寓娘说得不无道理。医舍里头的医工屈指可数,需要医治的伤患则与日俱增,医工们镇日奔波于医舍和前线之间,根本没有精力来医治伤兵。
若当真如林寓娘所说,调拨些人手分担些活计,倒应当能缓解些医工们的压力。但现在,哪里不缺人手?
“全军上下拢共只有四千人,要对阵的敌军却又足足七万。”吴顺语气仍有些僵硬,“等数相悬,这本就是一场硬仗。外头每日都在死人,每日死多少人都算寻常。”
伤者救治不及,也是寻常。
战场上从来如此,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搏一个富贵显赫,运气不好的就马革裹尸,她是这样,她兄长也是这样,何力、大将军,谁人不是如此。
吴顺同样望着那道帘帐,正有些神伤,却听林寓娘道。
“你在盖州时决意回营,是为了送死吗?”
“当然不是,”吴顺耸耸肩,“有谁是会为了送死才……”
她突然发觉不对。
吴顺当然不是为了送死才回营的,她是为了建功立业,征战沙场。
可是还没见刀锋,她的心气是什么时候被磨没的?
林寓娘道:“医舍之内,有多少人认为自己会必死无疑?”
吴顺没有回答,只是脸色变得难看了些。
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若受的只是轻伤,行动尚且能够自如的,根本不会往医舍里头来,会被抬进来的,只有那些在前线受了极重的外伤,听见鸣金之声无法按令集结,只能被医工们扛着拖拽着带上板车,运回来的伤兵。
这样重的伤势,又是在战场上,一旦没能得到救治,外伤暴露在外,多则一两日,少则顷刻之间便会命丧黄泉。
身侧是时不时被抬出军营的同袍,身上是不断溃烂的伤口,医舍里头昼夜不息的哀嚎声连吴顺这个手脚齐全的人都听不下去,那些伤兵日日听着,又该怎么想?
“军中的规矩我不大懂,但我认为,医工应当做的,是诊治伤兵,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回到家乡。”
林寓娘看见王九的尸体时,第一反应便是懊恼自己为什么没能再快一点,可即便她手脚再快,动作再迅速,又能如何?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双腿,全军上下几千人,就算是累死了也不可能一一照管过来,自从与敌军交锋之后,死的人又何止王九一个。
可是,林寓娘想,或许其他的人能够活下来。
医舍队正的声音太小,传不到军中主将的耳朵里头去,但林寓娘说的话,赢铣或许会听。
垂手可得的东西,为什么不取?何况能救人。
普济天下人,她的确做不到,可若是能多救回一个人,为什么不做。
“军士为国征战,而医舍里头的医工则是伤兵们的保命符,搬运伤兵的事医工不是不能做,只是太过浪费时间,也太过浪费伤者生机。”林寓娘道,“想要填充不足的人手,只能从军士中另外划派出一支小队,顶替补阙。”
正想着该怎么继续说服吴顺,可吴顺竟然转了态度,一口答应下来。
“旁处人手短缺,自有军报上呈,医舍内人手短缺,只怕没人会告知大将军。”吴顺点点头,“我去找我阿兄,应该能见到大将军,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但是军情紧急,我不敢保证大将军会不会答应。”
伤兵便是受伤了的军士,是同袍,是手足。吴顺来时心高气傲,野心勃勃,在医舍里头待了不过几日就十分懊丧。伤兵们毕竟行动有限,再失意绝望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若是其他军士也受到了影响呢?
四千对七万,交锋几日,死伤无数,敌我等数悬绝,军心原就不稳,若真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
吴顺稍一细想,便要惊出一身冷汗。
林寓娘不是军中之人,她所见所想只有医舍方寸之地,但吴顺却是自小在军营之中长大,林寓娘只想到伤兵们饱受折磨会失去求生欲望,吴顺想到的却是……
哗变。
吴顺直觉不能再拖,得尽快将后方消息往上通报,转身便掀帘出去了,林寓娘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也起身翻箱倒柜。
林寓娘想行李不多,翻找起来并不难,何况是才刚用过的东西,她很快翻出了一堆白色的桑树皮。
桑皮线绵软滑润,能够缝合伤口,在伤口愈合后便会融入人体,比棉线、丝线更能保护伤口,她原先从幽州带来的那些用过几次早就见底了,幸好军营周围还生着桑树,便托队正剥了些准备晒干了自己取线。
林寓娘从中选了块偏硬的,她不知道楚鹤的生辰,也不知道他究竟死在何处,想了许久,只能在其上写下吾师楚鹤的名讳,再用柔软些的树皮缠裹起来,放在窗户边上,如此就能算作是一座神主了。
一个梦境不能代表什么。或许赢铣是在骗她,或许是她自己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可是……楚鹤若真死了,她作为不肖弟子,总不能让他的魂灵无处可依。
做好了神主牌位,林寓娘又觉得这实在是自作多情。
楚鹤自来潇洒,若能摆脱俗世束缚,自然是要乘鹤去方外之地,岂会甘于依托在这小小树皮之上。
想了又想,还是将神主牌位好好用树皮包裹起来,同箱笼里那三十卷的医书存放在一起。
提起药箱走出门外,正看见吴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林娘子,不负所托。”吴顺脸上不见喜色,反倒是满满的凝重,“大将军听说医舍里头的情形,果然派了五个人来帮忙,但是……”
在她身后的五个军士身形瘦弱,面白无须,年岁看上去比赵石大不了多少。
原本以为赢铣肯点头派兵,就是知道医舍人手短缺,至少会派遣几个精干壮硕的来作为帮手,可是看着这五个小郎君,肩不
能扛手不能提的,倒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林寓娘倒不觉得有什么,赵石都能够做得动的活计,这些军士看着再文弱,想来也都能做得了。
最关键的是,要将医工们空闲出来,其余的事情才好说。
正想着,那头鸣金声起,队正招呼着医工们列队集合,又要出门去,瞧见这头莫名多了五个杵着的新兵,连忙过来探问:“林娘子,这些人是……”
兵荒马乱的,总不至于是赢铣怕林寓娘哪里磕碰着,特地拨来给她使唤的吧。
队正虽然没有猜中事实,但也相去不远了。林寓娘道:“队正容禀,从今日起,医工们不必再去外头抬伤兵,而是由这几位军士代劳。”
“什么?”队正瞪着眼睛来来回回地扫视那五个人,有的红着脸一副羞赧模样,有的则满脸不忿,显然并非自愿,“这是……”
“这是大将军的意思。”吴顺帮忙解释了两句,“事出突然,我就直接将人带过来了。”
“这、这怎么能行呢……”
队正仍是反应不过来,军士们长途跋涉来到高句丽,是为了上阵杀敌立功转,管理医舍已经是最次的活计,怎么还会有人前来帮忙运送伤兵呢?
虽然事出突然,但是林寓娘和吴顺的身份摆在这里,五个军士站在这里,倒不至于是在诓骗他,假传军令,何况真要队正去赢铣跟前质疑抗命,他也没那个胆子。
说到底,这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坏处。
队正暂且按照林寓娘说的,指挥着军士们列队走了,转头看向稀稀拉拉站在原地的医工们,目光划过他们同样充满疑惑的脸,最终定在林寓娘身上。
“林娘子,这些医工留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
医舍中央的空地上满是伤兵,艾草已经燃尽,没有烟雾的遮蔽,蝇虫便无所顾忌地往伤患伤处扑咬,伤口暴露在外,躺在地上的人连挥赶的力气都没了,只将胳膊搭在眼上,对自己的身体置之不理。而站在人群中的的医工们,个个面色发青,眼下发黑,气色比起倒在地上的人好不了多少。
“医工还是太少,受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林寓娘抿了抿唇,却没再像先前那样,只要有伤兵送到跟前立马打开医箱动手救治,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诸位前辈,请先暂且听我一言。”林寓娘伸手击掌,示意众人看过来,“伤兵们人数太多,伤情有轻重缓急,一概而论只会延误病情。请诸位暂且停手。”
医工们方才看着林寓娘与队正一番交谈,都清楚是她求来了几个军士,让他们不必再出门去做苦工。不用去搬搬抗抗自然是好,只是能留在医舍,并不代表就能在榻上降服,几个医工呆站了一会儿,便自觉弯下腰去检视身边伤兵的伤口。
“停手?”其中一人因着林寓娘求援多给她几分薄面,顺嘴反驳道,“你也看见了,伤者这样多,哪里还有空闲能停手。”
“若是现在不停手,让垂危者与轻伤者一同等待,又能等多久?”
军中受伤者论深浅,有人伤及性命,危在旦夕,有人伤在骨肉,尚且能够喘息。伤在骨肉者能等,伤及性命的人,却当真等不起。
平日坐馆时,风寒病人与肠穿肚烂的伤患同时求医,便是一同等候问诊的人都会自觉让步,因为自己的病症尚且能够忍耐,而地上那人性命却只在旦夕之间。如今换了个地方,同样是治病救伤,却怎么就轻重不分了呢?
大概是人数实在太多,又人人都带伤带血,轻重不能一眼分辨分明,所以才只能一概而论,能不能活到被施治,全凭各人命数。
那医工听得一怔,手上动作不由自主停下,伤者气得恨不得破口大骂,抬头一看是林寓娘,登时将满腹脏话咽了回去,只拽着医工生怕他跑了。
不仅是这医工,场中众人包括一些伤者都不由自主看向林寓娘。
赵石突地问道:“林娘子要我等停手,可是已经想到办法?”
“是,分帐而治。”
“分帐?”余娘子一愣,“那不是麻风病人……”幸而声量较小,没被伤兵们听见。
前几年某地发了麻风病时,朝廷派人前去救治时,便是征用了寺院、民房充作“疠人坊”,专门收容得了疠症的病患进行救治。如此分帐而治,既能不让未得病的人感染病症,又方便医工们集中处理病人,是以疠病很快便得到控制。
可是军营里头,重症又不会感染轻症,为何要将人分开?
时间紧急,林寓娘尽量快速地说完构想:“凡伤兵入舍,须有人提前检视伤情,将病人分为垂危、重症与轻症三类:仅受金创、折骨等轻伤者为轻症;受金创、折骨较重,或已生疮痈者为重;呼吸受阻、外伤流血不止、多处受伤或是意识不清者为垂危。”
垂危者直接送于在籍医工诊治,重症则由在籍医工或是医生诊治,轻症则由剩下的人来诊治。
如此排出先后次序,便能有的放矢,医工们不必来回奔波浪费时间,伤兵们也不至于空耗性命。
医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站起身。
“该如何分帐?”赵石为难道,“这片地方看着还算大,可若是再支起几个帐篷,看着就小了。”
“不必支帐篷,轻症者留在院内,危重者、重者都抬入医舍。李医工、胡医工和余医工负责危重者,刘医生负责重者……”林寓娘看着众人,“还有谁也懂得医理,治过伤病吗?”
除了赵石,剩余三人都是女子,分别时三位医工的女眷,她们被征来原就是为了充数,队正便没让三人做治伤、包扎的活计,只让她们洒扫庭院,倒水喂药。
三人起先没应声,好一会儿,余娘子突然上前一步:“我在家中时,曾给折骨的牛犊、羊犊治过伤,正骨包扎过。”
“可会用桑皮线?”
“会。”余娘子答,“牛犊生育时难产,便是先开刀再用桑皮线缝合伤口。”
余医工皱眉似是要开口,可余娘子没看他。
畜生命贱,哪里用得上桑皮线?
林寓娘盯着余娘子好一会儿,点点头:“那么余娘子也同刘医生一起照料重者。你们两位呢?”
李医工的娘子倒真是什么也不会,仍旧负责照料院子里的人,发觉不对再通报,胡医工的娘子不懂药理也不会治骨伤,这几日旁观着看医工们包扎伤口,勉强算是会了,也都留在院里照顾轻伤患。
至于赵石,他脑子活,通医理,偏偏医术又比不得正经医工连带同为医生的刘郎君,检伤的活计和轻伤者便交给他处理。
事情厘定清楚,说干就干。几个人连同吴顺再有附近戍守的军士们一同帮忙,很快将伤兵们重新分门别类,重伤者的人数比预计得更多些,医舍内放不下,最后还是暂且从院子里划出一小块地方供他们休息。
“林娘子,你要负责哪一帐?”赵石抱着肩,笑道,“我是知道你的,医术并不比医工差,可别想躲懒。”
林寓娘本也没想躲懒,危重处已有三位医工坐诊,不必担心,重症处却只有刘医生与余娘子两人,只怕人手不够。
“自然是……”
正要往里走,忽而一阵闹哄哄,军士们拖着板车,背着伤兵已经回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一抬小小担架,周边围着好几个将领。
“林娘子,林娘子在不在?!何将军他伤口崩裂了!”
被担架抬进来,身有重创,危及性命,显然属于危重一类。林寓娘正要让人将担架抬进医舍里头去,一抬头,却发现医工们齐刷刷盯着她,待那目光与林寓娘的交汇,便又立马偏移开来。
林寓娘顿了顿,反应过来。
“将人抬去重症处,我立刻替他处理伤口。”
她怎么忘了,在重伤轻伤之上,还有地位高低。便是手上的病人肠穿肚烂,遇着明府得了风寒,也得优先上门出诊,何况何力身上的确破了个大洞,耽误不得。
林寓娘心里知道,其余医工不敢接手,未必是医术不如她,不过是不敢医治,怕人死在自己手上,要担这个责任。
幸好她并不在乎事后追责,又略通医术,刚好能够救死扶伤。
她也想看看自己这瓮水,到底能盛几碗。
第102章 第102章曰王师
“荒唐,简直是荒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她能放肆的时候吗?”吴丰压低声音朝军士摆手,“快、快,让她回后头去,别来前边添乱。”
吴丰急着赶走递话的亲兵,一转头,赢铣却已经发现了这头的动静。
“出什么事了?”
“没、没有,就是……嗐!”吴丰满脸为难,“估计是顺娘出的主意,说是医舍人手不够,请大将军拨派几个人过去帮忙搬抬伤兵。”
这简直是胡闹,大敌当前,两军对阵的时候,怎么能拿医舍里头的小事来烦扰主将?况且搬抬伤兵的从来都是医工、医童,军士们放着家里好好的田地不耕作,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上阵杀敌,立功赚赏,怎么能让他们去干这种污糟活计。
“大将军放心,我现在就让她回去!”
赢铣按住他:“来的是令妹,还是……”
“就是顺娘,这丫头不着调得很,我现在就让她……”
“她来一趟也不容易,想必真是有重要的事。”赢铣道,“让她来吧,你们兄妹俩也见一面。”
吴丰一愣,点点头:“诶!”
河谷之中,满满当当的塞满了数万高句丽敌军,身披明光铠的秦军与之对比,正如汪洋大海上的一艘小舟。情势如此急峻,但比起医舍里头的哀嚎连天,前线军队的拼杀声却显得如此豪迈雄壮,烈日蒸腾下,连蚊蝇也被军士们的刀锋逼退。
苍翠树影被黄沙漫过,吴顺才刚走到赢铣面前,不过短短两三步路,便被灌了满鼻子满口的铁锈泥沙。
“参见大将军!”
赢铣侧目:“是她让你来的?”
吴顺点点头,这时候也不必再讲究什么礼节了,三言两语将后头的情形说明白,又道:“林娘子托我向大将军要人,还请大将军允准!”
赢铣略一思索便点了头,指挥千夫长挑选五个军士护送吴顺回营,也算是拨派给她的人手。
吴顺看着那五个面白瘦弱的军士,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被吴丰一瞪,将话咽了下去,草草行过礼便走了。
只留下吴丰满脸郁卒。
赢铣瞥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是,大将军。这……”吴丰犹豫再三,还是把心一横开口道,“顺娘与林娘子待在后方,不会有问题,为何要多此一举,派人去保护他们呢?”
“令妹方才说了,医舍缺人手。”赢铣纠正他,“拨派这五个人是为了补医舍阙,而非是什么保护。”
若敌军真打到医舍里头去了,这五个人又能护得住什么。
吴丰不解:“可是,在这时候把人往回派……”
赢铣突然笑了笑。
“‘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她们想得着实深远,也着实清醒。”见吴丰仍是一脸犹疑,赢铣也不欲多言,只道,“待回营之后,你再向她细问吧。”
赢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吴丰也只得点头按下心中疑惑。
又过了一刻,有军士赶来:“禀告大将军,何力将军伤口崩裂,提前回营了。”
赢铣缰绳一紧:“西线战况如何?”
“何力将军不辱所托,敌军果然已被引动,朝东而来。”
听说战况尚在控制之中,赢铣脸色好看了些,传信让底下士兵们切勿恋战,配合着何力的脚步提前收营。
接连两日都是如此,赢铣帐下士兵按时出营,按时归营,途中遭遇敌军时而正面迎击,时而未战而退,若是不计算那些受伤倒下的士兵,竟比平时操练时更加规律。
又过得一日,吴丰收到手下千夫长上报,有军士受伤后自知体力不逮,自请前去医舍帮忙。
阵前脱逃,从前线逃到后方,和从战场逃回家乡的逃兵又有什么区别?何况人人都知道此时战况紧急。吴丰当即怒不可遏,就要让千夫长将人叫来,当众军法处置。
可想到他们要去的是医舍,脑袋里头像是有根弦跳了一下,吴丰按下满腔愤怒,先去同赢铣说了这事。
“……属下当时就说,不该听顺娘的话,把人从前线调回去。这下好了,手底下的兵有样学样,都得往回跑。”催促赢铣快下指令,重罚怯战之人,稳定军心。
吴丰看似抱怨亲妹,实则也有责怪赢铣的意思,赢铣不是没有听出来,但他没有在意。
“愿意留守后方的军士,不要阻拦,尽快将他们调拨回去。”看吴丰一脸欲言又止,他只宽慰道,“你且看明后两日便知。”
又过得两日,秦军仍如游鱼一般诱引敌军,敌军却好似看穿了秦军拖延的战术,不过纠缠几步就不再追逐,而是归守中军。数万敌军黑压压的犹如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山头与河谷。
连续几日纵横诱敌,受伤阵亡的士兵越来越多,吴顺心头仿佛也被一大片乌云笼罩,可随后他却发现,军中缠绕着纱布的伤兵越来越多,许久不见的熟面孔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就连赢铣最开始调派回医舍的五个军士,竟然也想办法调回来了。
“回禀将军,有虽然受伤,但腿脚尚且便利的同袍愿意与我换值。”其中一个军士挠了挠头,憨厚一笑,“他说我身上还有些力气,得往该使的地方使。”
吴丰不由怔愣,回首再看,秦军以少克多,纠缠敌军数日,激战不止,就连药材也渐渐少了,底下军士们想要调拨去医舍,他也按照赢铣的吩咐从不阻拦。
可是,这么久了,在医舍简单包扎后归营的军士们越来越多,打眼一看,十个里头能有八个挂着彩,军心却不但没散,反倒更加稳当下来。
顺娘同林娘子应当是在医舍做了些什么,不然不至于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吴丰突然升起一股好奇心,想亲自到医舍去一探究竟,但很快他就没了这机会。
毕竟敌众我寡,等数悬绝。这几日秦军东冲西突,把高句丽人逗引得到处乱跑,几番回合下来,终究是让敌军大略探清了秦军虚实——不过数千人众,正如案上鱼肉。只要高句丽集中力量,进军剿灭,这一小股秦军就算反扑,能够造成的伤害也极为有限。
林寓娘与吴顺归营的第十日,秦军终于支应不住,被迫与高句丽主力正面冲突。
经历数日对阵,期间又下了两场雨,赢铣与吴丰的盔甲上早已经沾满泥浆。高句丽步兵步步紧逼,骑兵铁蹄绕两侧包夹,赢铣带着几千人马,是拼死了才在敌军合围的前一刻从侧翼撕开一道口子冲了出去。而高句丽骑兵毕竟是精锐,一番拼杀过后,秦军死伤惨重,就连吴顺也中了一记流矢,幸而被胸甲卡住,他才没有受伤坠马。
从军这么多年,吴丰还是头回被人追得这般狼狈,说是丢盔弃甲也不为过。
“大将军,撤吧,要么传信让南边派遣援军。这群扶余人料定了我们寡不敌众,肯定没想到咱们还有后手。”吴丰一把拔出胸甲中的箭矢掼在地上,“裴大总管那头好歹还有几万兵马,咱们不至于当真吃这个败仗,白白替人做嫁衣!”
赢铣没理会他,沉着脸勒马回身,收拢残兵。
“大将军!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高句丽的轻骑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赢铣凝眸盯着山下看了许久,突然笑了。
吴丰被他笑得一愣。
自从领了命令要来清理这高句丽援军,赢铣脸上便再未出现过笑意,即便是看见林寓娘归营,也从没见他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吴丰早就从中觉察出些不对劲,是以妹妹吴顺护送着林娘子一同归营时,他心里也是懊丧大于欢喜。
赢铣看林寓娘看得那样紧,在柳城孤身诱敌的时候尚且要绑在身边不离手,到了辽东城下,反倒要将人送走,战况将要有多凶险几乎是明摆在面上。自然,对于赢铣及其麾下的吴丰来说,以少克多原是寻常事,可是吴丰还是从赢铣的行动中觉察出一丝不一般来。
就连大将军,也对这场仗没有把握。
后来长孙乾达带人逃走,西线又莫名冒出一堆高句丽援军的援军,他们这一小队兵马的境况便更是江河日下。
在这种情况下,林寓娘同吴顺归营,谁还能笑得出来?
才刚一番鏖战,损失不少,身后数万敌军穷追不舍,正是疲于奔命的时候,赢铣却笑了。
失心疯了?
吴丰连连摇头,在这时候,主将若是疯了,他们这群人岂不是更没活路了?吴丰连忙将这个念头按在心底,正要开口再劝赢铣撤退,侧头看见他目光所指之处,突然面露惊异。
“大将军,这是……”
方才只顾着摆脱敌军,却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这一小队残兵竟然登上了山坡的最高处,四周有树丛掩映,敌军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将底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高句丽的骑兵虽然强健,但在狭窄山谷之中却显得左支右绌,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还没等他们想出个去处,后头步兵慢了一步便堵了上来,骑兵勉强制住马匹,手忙脚乱地挥鞭乱赶,但铁蹄无情,还是从好几个步兵的身体上践踏过去。
高句丽的军队阵型已经散乱,底下一片乱糟糟,山坡上的秦军虽然形容看着更为凄惨,却是军纪严明,阵型严谨。
吴丰突然想起当日率军出征时,赢铣分明曾对长孙乾达说过,我军以一当十,未尝不可。
“敌众我寡,则敌方必定轻敌;况且长途奔袭,必定疲顿,击之必败。”
虽然过程经历许多波折,
但他们好像……当真要赢了。
吴丰猛地转过头,赢铣正笑着看他:“还撤退吗?”
“不退!”
“是否可胜?”
“我军必胜!”
“好!”
赢铣伸手高举,手掌翻覆之间,身后数千兵马应答有如回声。
“若不取胜,不如不战;若非奇胜,不如不胜。”赢铣朗声道,“好儿郎们,与我一同制敌。”
“杀!杀!杀!”
言罢,只听见一声呼啸响彻云端,三千残兵冲下山去,左冲右突,冲坚挫锐,将本就阵型散乱的高句丽几万精兵冲成一团散沙。
骑兵步兵彼此践踏,慌乱间竟与同袍刀剑相向,丢盔弃甲,好不可怜。
后来吴丰反复思量这日,问及赢铣当日如何能准确突围,高踞山顶造势。
赢铣又是笑。
“高句丽的货郎冒着性命危险闯进秦军营中做生意,连寓娘都知道该趁机买上几本医书。”他卷起手中书卷,敲了敲吴丰肩膀,“你们这群饭囊酒瓮,却只晓得打牙祭。”
地形,兵之助也。赢铣清楚皇帝的打算,早在被贬营州时便派遣斥候勘探高句丽地形,只是探子探查得再如何精细,又怎么比得上本地城民的了解?而货郎能将生意做到秦军帐里来,也只差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赢铣将货郎引进帐内,看着他在图上画出几个点,便知晓此战必胜。
刀柄沾满鲜血,滑溜得简直握不住,手臂酸疼,砍杀敌军有如收割高粱,酣战至黄昏,突而听见战鼓急响,紧接着是一阵剧烈响动,有如雷鸣,有如地动。
是谁来了?援军,或是敌军?
还是长孙乾达当真带领两千兵马绕后埋伏……竟在此时来抢夺功绩?
吴丰朝声音来源处极目望去,晚霞照耀在玄色铁衣上没能反射出一丝光线,谷风吹动旌旗,上头赫然是极鲜明的一个“嬴”字。
嬴?
军中可用国姓为军旗者,除了被赐姓的徐国公,那就只剩下……
“是陛下!”
“是陛下的龙虎军!”
身披黑甲,左肩龙吞,右肩虎首,故名龙虎军,是皇帝亲兵,精锐中的精锐。
皇帝所率中军,终于到了。
……
“听我阿兄说,那天真是热闹极了。原本就算没有援军,仅凭我们这三四千兵马,倒是也能打败高句丽人,只是难以避免伤亡惨重。可是陛下的龙虎军一到,情势立马就不一样了,那群扶余人兵败如山倒,个个逃之夭夭,还有的直接跪在地上求陛下饶命呢。”
看吴顺说得眉飞色舞,林寓娘不由好笑:“说得像是你亲眼见过似的。”
“嘿!你这没良心的,要不是为了保护你,我也同阿兄一起上前线去了。”吴顺愤愤道,“要是在前线,能够见到陛下真容,也算是面圣了。”
中军携带攻城器械,人数众多又要渡桥,步伐缓慢,负重难行,原本还要再几日才能抵达辽东,但皇帝看见战报,得知辽东一线有所生变,便下令让其余步骑继续运送攻城器械,而皇帝本人则亲率八千重骑先行渡河北上,前往支援。
龙虎重骑一旦参战,高句丽败相更显,溃逃中被俘虏了万余人。
仗还没有打完,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林寓娘听见鸣锣与鼓响,两眼一翻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又回到了赢铣的绛帐。
她是怎么被搬进来的,从吴顺支支吾吾,躲闪的眼神中也能猜测出一二,但大喜在前,林寓娘也怠懒同赢铣计较这些了。
何况自那日战胜之后,她便再没有见过赢铣。
渡河的只是龙虎军,真正重要的攻城器械还在慢慢往东走,皇帝与赢铣汇合之后,带着俘虏又南下同裴方正的几万人马合营,继续围困辽东城,等待攻城时机到来。
又或许,等不到攻城那日,待辽东城内守备发觉不会再有兵马来援,自己就会敞开城门投降。
总而言之,林寓娘一番兜兜转转,回了一趟盖州,在医舍里头待了十来日,如今又回到了辽东城下。
不论是等待攻城还是等待敌人投降,总之在这几天里,她是不必再忧心自己的性命了。
吴顺上蹿下跳好一会儿,见林寓娘整理好医箱就要出门,连忙在她身后跟上。
“你还要去医舍?”
“当然要去,前两日已是我贪睡躲懒,今日既然已经扎营修整好,不能再偷懒了。”林寓娘反倒奇怪地看着她,“难不成到了辽东城,医舍里头就空了?”
那当然不是。
别说先前赢铣打的那场仗何其惨烈,四千军士只剩下了三千,这剩下的三千里头还有一半都负了伤,就说这几日在城下叫阵时,也偶尔有军士受到擦碰。医舍里头从来不缺伤兵,既然决定了要去救治他们,林寓娘自然不能再躲懒。
吴顺撇撇嘴,先前她就看出来了,无关律令,无关责任,林寓娘想要救人的这件事仿佛天命赋予,若是一日没能救成一条命,治上一道伤,她便浑身不舒服。
“好吧,但你……要么我们往这条路走?”
林寓娘正摸不着头脑,但吴顺说这话时已经太迟,两人刚出绛帐就被迎面而来的两个军士给拦住了。
“这是、是林娘子吧?”
“应当是吧,我当日伤了眼睛,倒是没怎么看清楚……”
军中会背着医箱,在军营中随处行走的女医并不多,两个军士嘀嘀咕咕一阵很快确认了她的身份。
林寓娘看他们也不像是来寻麻烦的,干脆认下:“我的确姓林。二位寻我有何贵干?”
两个军士生得人高马大,肩膀也宽,再加上一身甲胄,生生拦住了一整条去路,他们拦路时架势十足,真同林寓娘说上话时却又扭扭捏捏,两颊斜红。
“林、林娘子勿怪。”左边那人不但脸红,连眼眶也有些泛红,似是不大适应盛夏日照,时不时就要猛眨几下眼,“某前几日被烟雾灼伤眼睛,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要瞎了,但是进了伤兵营……不对,是医舍,医舍里头,林娘子亲手帮我治了眼睛,您还记得吗?”
眼睛被烟雾所迷不算什么大事,用清水洗净就好,林寓娘这几日过手的病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哪里还记得替他洗过眼睛。
见林寓娘脸色尴尬,那军士眼眶又是一红,但很快便笑出来。
“林娘子贵人事忙,不记得某也是应当,也是应当。”他从胸甲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某家贫,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这是一点心意,算林娘子救命之恩。”
“军爷谬赞,妾只是恪尽职守而已,况且清洗双眼烟雾也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
林寓娘没接,军士的眼眶便越发红,原地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他身旁同伴看见他这模样,啧了一声,干脆从他手里夺过拿纸包,一把塞进林寓娘手上。
吴顺原正抱着肩膀看好戏,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要死啊!”
可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两个军士跑得飞快,连影子都不见了。
只剩林寓娘抱着个纸包,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谢礼?强买强卖还差不多。
林寓娘有些无措,但心里却还是高兴居多。
她做的事情,并非毫无用处,是不是?
吴顺一双眼睛仍警惕地瞪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回头一看纸包仍躺在林寓娘怀里,连忙夺过来。
“你怎么……”
“林娘子见谅,大将军让我好好看着……让我好好照顾娘子的安全,像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总得要先检查一番才是。”
检查什么?林寓娘更是摸不着头脑,军营里头,难道还会有谁要下毒害她吗?
吴顺却神色认真,小心翼翼地打开那素纸包,里头放着几块饴糖,最劣等的货色,颜色深浅不一,也不知究竟一块、一块地攒了多久。
“还以为是自谦,原来真这么贫啊。”吴顺撇撇嘴。
这种劣等的饴糖就算吴顺也不愿吃,何况是林寓娘?吴顺熟手就要往路边一扔,林寓娘连忙拦下她。
“好歹是旁人一番心意。”
对于她来说,积攒这份饴糖的心意,比什么华贵的金银珠宝都要更珍贵。
林寓娘小心翼翼地将饴糖原样包好,放进箱笼里,虽然她行医问诊并非是求旁人记得她的恩情,但能够收到这样一份礼,心里总归是高兴的。
但吴顺不知怎么的,一路上看着她那装了饴糖的药箱看了又看,神情古怪。
“怎么了?”
吴顺眼神在四周瞟来瞟去:“你这药箱,够大吗?”
林寓娘不解:“什么?”
可随后,又有两三个军士冲到她眼前。
……
从绛帐到医舍,统共不过几步路,林寓娘同吴顺竟然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不过三五步就有一群军士不知从哪冒出来,说着是先前曾经被林寓娘救治过,要感谢她,也不知是不是约好的,两三句话过后就拿着备下的礼仪往她怀里塞,塞完就跑。
林寓娘顾惜他们的心意,没敢让东西落在地上,很快怀里便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的人见没法硬塞给她,干脆把目光盯上了吴顺,可怜吴顺武艺高强,却硬是没能避得开,等两人好不容易走到医舍,怀里都满当当地塞满了杂物。
不像是来开堂坐诊,倒像是要卖东西的货郎。
“林娘子怎么来了。”赵石正拿笔登记名录,见着两人这手忙脚乱的模样连忙帮忙卸下一些,“这是怎么了,带这么多东西来……哟,这璎珞成色不错啊!”
“小心些,别碰坏了。”林寓娘皱着眉,路上人来人往,有几个她连脸都没看清就跑了,“得问清这些都是谁送来的,再原样送回去。”
这堆东西里头,饴糖算是最不出挑的了,光是钗环、珠串就有一大把,制式与中原相似却又略有不同,应当都是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也有人或许是平日里就没搜罗什么女眷饰物,干脆将金线用红绳串成一串绑在了她医箱上头,最奇怪的则是一个拨浪鼓,也不知原主究竟是谁,穷尽豪奢,用金子打成了鼓槌与鼓身,鼓面则是两块雕花碧玉镶嵌而成——这样的物件,若是放在长安,至少也能卖出千金吧?
在路上走了不过半个时辰,积攒起来的家当都够她在江城买下一间医堂了。
林寓娘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倒宁愿他们只送些饴糖、茶水之类,最好只是道声谢,让她知道还有人念着她的好就行。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实在是,赏过于功,弗敢受也。
“旁人白送给你的东西你竟然不要,还要还回去?”赵石惊叹不已,抓着拿镶满宝石的璎珞不撒手,“左右你也不要了,这件就给我吧。”
“这怎么能行?!”
吴顺看了一会儿两人吵嘴。
“林娘子,军士们不是傻子,若不是有你在,他们就算留着这些身外之物,也只能同抚恤一起放在棺材里送还原籍。林娘子还是收下吧。”
当日若非林寓娘请赢铣拨派人手,又及时提出分帐而诊,医舍里的情形只会越来越差,被烟雾灼伤眼睛的军士只怕会失明,手脚骨伤的人则会最终残疾,而一旦变成残疾,这就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出征。
就算侥幸能够存活下来,也是前途尽毁,一辈子只能吃朝廷给的那点抚恤过活。
想要感谢林寓娘的人堵了一整条长道,除了谢她治伤之恩,更重要的是,她的确救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这点身外之物,既然能够送得出手,就说明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吴顺把玩一会儿,将一块羊脂玉扔回林寓娘的药箱,睁眼说瞎话,“你若是一直拒绝,反倒显得看不上他们。”
林寓娘皱眉:“我怎么可能看不起他们。”
“这就对了。”吴顺拍拍她肩膀,“你拿了这些东西,或是开医堂,或是做些什么别的事,下回有人看诊不给钱,你只当这些事他们的诊金就是。况且就算你想还,那些军士也不肯收吧。”
已经给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往回要的,吴顺的话不无道理,更重要的是,没有医案,林寓娘根本不记得凑在眼前的究竟是哪些甲乙丙丁。
也只能先如此了。
林寓娘拍开赵石不舍的手,将堆在案上的东西勉强塞进箱笼里,倒是那包饴糖,不知该往哪里放,干脆打开来众人分着吃了。
战事尚未结束,医舍内暂且还按照先前林寓娘制定的规则分帐而治,虽然伤兵仍旧未断过,但比先前总要少了许多,重症与危重症的医舍也逐渐空了出来,医工们总算能够修整修整,能够有个轮换的机会。
余娘子见她来了,也不多客气,随手一指另一张榻上躺着的伤兵便又垂头继续用桑皮线缝合伤口,林寓娘卸下药箱,用蒸酒洗净双手,仔细检查,发觉此人只是腿骨脱臼而已,并无外伤。
与中军汇合之后,医药上有了补给,麻沸散、艾草之类便没再短缺过。但没有外伤就应该归到轻症里头去,怎么灌了麻沸散躺在这里?
林寓娘正疑惑着,听见那头余娘子开口:“此人筋骨太硬,又怕疼,赵石险些被他踹伤才灌了麻沸散,我与郎主、赵郎君废了好一番功夫都没能给他正骨,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好。”
林寓娘伸手仔仔细细地探查伤者腿上经络,确实只是脱臼而已,并无大碍,便从医箱里掏出艾绒搓成锥型,以灸法活络经脉。
一刻过后,筋骨软了,林寓娘稍稍借力,便将军士腿骨回正。
眼下有了闲暇,便再没有借口偷懒,林寓娘擦净手,提笔写下医案,因为伤兵正晕着,姓氏名讳就暂且都空着。过一会儿,有个被乱石砸伤的军士被送进来,林寓娘看余娘子正忙着,就洗净手,上前替人用药缝合伤口。
纤弱桑皮线穿过针孔,稍稍扯紧,刺破皮肉,合拢伤口,打结。同样的动作,林寓娘这几日做了许多遍,越发得心应手,也越发心无旁骛。
外头突然变得闹哄哄的,忽而又一静,余娘子似乎说了些什么,声量太小,也没听清。林寓娘束着头发,屏息静气,只管愈合眼前的这一处伤口。
虽说伤口略有些复杂,但她动作极快,不到一刻就处理完毕,而后擦净血污,上药,包扎,清理干净之后擦了擦汗,正要提笔书写医案,一抬头却看见了吴顺。
“你来做什么?”
分诊之后,吴顺也给自己找到了活计,她力气大,能扛得动两个赵石,分诊之后若非轻症,则需要将伤病人腾挪到医舍之内,赵石偏偏弱不经风,便只有吴顺代劳。这几日医舍人人忙得脚不着地,吴顺也是出力最多。
吴顺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场院里头,等赵石将伤者分类过后再扛进帐内,平日里怕碍着医工们手脚,她通常只站在帐外,不往里头来。
而眼下她站在林寓娘身侧,离她半丈远,面色一会儿通红一会儿惨白,这可真奇了,敌军过境时也不见她变了脸色,眼下却慌慌张张,似喜似惧。
吴顺没有应答,林寓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落笔不停:“究竟有什么事?”
可吴顺仍旧没有应答,杵在原地站得板板正正,只一双眼珠子晃来晃去,活像是中风。林寓娘这下当真有些担心了,正要上前替她诊脉,却听见身
后几声浑厚笑声。
“如此专心,何事不能成。”
林寓娘根本没留意身后还有人,吓得连忙转过头,这一看更是魂飞魄散,腿一软跪倒在地。
“陛下!”
来者身着一身漆金盔甲,发束玉冠,精神矍铄,一双与晋阳公主十足相似的凤眼凛凛生光,正是当朝皇帝,而在皇帝身侧,又有内官、文官、武官,皆披甲侧身,拱卫皇帝于其中。
林林总总十来个人,全都挤在小小医舍之中,方才她替人缝补伤口时,这一大群人全都屏息静气,在旁观看。
再一回头,原本站在另一张榻边上的余娘子早已经缩到墙角,两股战战,头也不敢抬一下。
上一回面圣还是在麟游县,有人为了戕害赢铣,连带着将何氏、孟壮和她一并都牵连了进去,她走入金銮殿时尚是孟柔,离开时便舍弃了旧日身份,只当自己是林寓娘。
天底下有多少人能有幸面圣?林寓娘不清楚,她只以为那次金銮殿上遥遥一望,便已将她一生的好运气都折损尽了,可没想到,在这与长安千里之隔的辽东城,她竟然又一次见到了皇帝。
“民女林、林氏……”
事出突然,从前学到的面圣规矩早忘得一干二净,林寓娘合拢双手不知,正不知该跪还是该拜,内官躬身上前,虚虚扶了她一把。
“林娘子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以不清楚,陛下金口玉言,已经免了众人的礼。今日只有袍泽,没有君臣,林娘子请起。”
“是。”
林寓娘连忙从地上爬起身,裙襕上沾了些尘土,她下意识要拂去,拍了一下瞬间缩回手,皇帝就在眼前,她怎么敢扬尘?皇帝既然免礼,此时应当谢恩了,方才她行为不端,是不是该谢罪呢?内官说皇帝允准,只有袍泽没有君臣,她此时若是谢罪又或是谢恩,会不会反倒引得皇帝扫兴?
心中无限繁杂心思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林寓娘只觉得手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此时她终于明白吴顺的脸色为何会那样奇异。
谁敢直面天颜。
她举止虽然怪异,但初次面圣的人,总都难免如此,何况先前也并没有人教过她规矩,是以皇帝身边众臣都露出了极为宽宏的微笑。
“朕这一路上,听说了不少你的故事,外头的军士,上至千夫长,下到牵马小卒,对你林娘子是有口皆碑,赞誉不绝。”皇帝看着她,眼角褶皱加深,“见着真章,果然不同凡响。”
“谢、谢陛下恩典……不对,谢过陛下谬赞。”
臣子们又是一番善意的笑声。
“林娘子是何方人氏?”
冷不丁听见这句话,林寓娘的呼吸几乎静止,她算是哪里人?孟柔是并州安宁县人,可林寓娘的过所上写着的却是长安人,落籍又在江城。
若是按照孟柔的答了,就同林寓娘的过所对不上,但若是按照林寓娘的答了,算不算欺君呢?
欺君可是死罪。
林寓娘手脚冰凉,只得小心翼翼道:“民女是从江城来的。”
皇帝是圣明天子,高高在上日理万机,而她林寓娘则是草芥下的蝼蚁,在麟游县时,她不过是一桩冤案里头被连带的证人,皇帝应当不会记得她。
应当不会记得她……吧?
林寓娘垂着头,只隐约听见皇帝笑了笑。
既然是笑了,应当过关了吧?
林寓娘立时松了一口气,却不料皇帝突然冷哼一声。
她屏住呼吸,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真不愧是夫妻。”皇帝将她一切行状看在眼里,忍不住又笑起来,心想,“看着老实本分,实际也敢当面欺君。”
皇帝问得分明是她籍贯,说什么“从江城来”,打了个幌子,回答得却是不尽不实。
学什么不好,学得和赢铣一样奸猾狡诈。
但看着林寓娘战战兢兢的模样,皇帝又从中得到些许奇异的满足感,毕竟这些反应,在赢铣那块朽木脸上是绝对看不见的。
毕竟也算是事出有因,皇帝宽宏地原谅了林寓娘的欺君大罪。
“听说徐国公征战时,就是你主张调配调配人手搬运伤兵,又是你主张分帐诊治,救下了大部分伤兵?”
林寓娘连忙摇头:“不敢不敢,陛下谬赞了,调配人手的决定是大将军所下,治疗伤兵也是全医舍上下所有人的功劳。民女只是尽己所能,并没有什么特殊。”
林寓娘此话并非是为自谦,平心而论,医舍内人人都尽己所能,人人都累得脚不着地,若要看劳力,她花费的力气并不比吴顺多,若要看心思,几位医工毕竟有多年经验在前,不论外伤还是内伤,救治起来都是一把好手。
可若是她不特殊,为何外头的伤兵、军士,提到林寓娘时都是交口称赞,而非将这份感激投射于其他人身上?何况早在驾临这小小医舍之前,众人便已经从军士们口中得知事情全貌。
天底下能有幸面圣的庶民少之又少,能与皇帝说上话的更是凤毛麟角,皇帝话说得已经如此明显,她却仍然不肯居功,也是难得的品行了。
众臣纷纷点头,面露赞许。
“既有灵巧心思,又不自矜功伐,你很不错。”皇帝眼中流露出欣赏,“分帐而治……如果朕没有记错,唯有治疗疫病时才会布设疠帐,隔离病患。能在战时有此奇谋,又能当机立断,调集众人配合,你不简单啊。”
越说林寓娘越羞臊,早在汉时便有疠帐,她也是从书上读来的,挪取前人智慧,算什么奇谋?至于调集众人配合……
他们听的根本不是林寓娘的话,而是赢铣女人的话。
林寓娘有心想要解释,可想一想,又当真不知该如何解释,脖子越缩越短,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皇帝大手一挥。
“……日后要将此法写入秦律,凡出征时,医舍之内,当设有分帐,检定伤兵伤情轻重后,分类医治。”身后就有相应的官员应答记下,“至于你……”
皇帝复又将目光转向眼前这只鹌鹑。
“你献有此等奇谋,又立有如此功绩。说吧,想要些什么,朕允准你开口。”
“我……民女……”
林寓娘立时慌了,她本就有愧于所谓什么奇谋、奇智,想法不是她脑门一拍就想出来的,实际施行靠得也并非是她长袖善舞,得了几句夸奖已经是受之有愧,哪里还敢凭借这个管、管皇帝要赏赐。
实际上,就算到了现在,她仍是不敢相信,她见到了皇帝。
圣明天子并非高高坐在龙椅上,而是就在她眼前。
林寓娘浑身气血上涌,脑袋充血得连眼前视线都有些模糊。
内官看出林寓娘的紧张,笑呵呵道:“天子金口玉言,落地成旨,林娘子可得好好抓紧机会,想要些什么,赶快说出来吧。”
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就在眼前了。
垂手可得。
是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帝还说今日没有君臣,只有袍泽,所谓的让她开口,只是想要施恩而已。
林寓娘受不受得起这个恩典,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想要施恩,只要皇帝认为她当受,她便当受。
所以,林寓娘自己究竟想不想要,她的想法,其实也并不如何重要。
林寓娘被热血冲昏的头脑终于冷却下来。
垂手可得啊。
“陛下明、明鉴。”分明已经想清楚,可真开口时,还是断断续续,支支吾吾,林寓娘还是头回掌心向上向人白要东西,难免有些生疏,但她已经想好了该要什么。
她抬头朝门外一看,赵石站在人群之外,抻着脖子探头探脑,医舍队正站在他身边,原本正肃然站立,看他跳得太高了,连忙一把将人扯下来按住。
林寓娘不由得笑了笑,心里也轻松了些。
“回禀陛下,医舍中有许多医生、医童,因为错过了太医署考试,至今未能入籍,但在此战中,他们救死扶伤,饱经历练,已经有了足以成为医工的资历。”林寓娘行礼,“民女代他们请求陛下开设恩科,能够多给他们一个考试入籍太医署的机会。”
朝廷开设恩科,是与天下大赦一样的重大恩典,但开设的恩科是针对科举取士,太医署考试同样是三年一次,却从未有开设恩科的先例。
“这也不难。”内官笑道,“只是陛下恩典,赏赐总该更厚重些。”
“你啊……”皇帝笑着摇头,这是君臣之间的玩笑,亦是君臣之间的默契,“林氏,朕准你开口索要赏赐,怎得如此小心翼翼,只求开恩科,而不直接求入籍?”
“林娘子品性高洁。”
“是啊……”
众臣又赞叹起来,可林寓娘压根没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怎么说着说着又开始夸她。不过这回林寓娘倒是反应过来了,众人吹捧的只怕不是她,而是借着捧她让皇帝高兴。
“传旨,医舍中随军所有医生、药童,皆可入太医署录籍为医工。”
消息传到外头,突然几声尖叫,听着像是赵石的声音。
而后便是刘医生与赵石远远隔着营帐的磕头声:“学生谢陛下隆恩!”
“让你求恩典,是为你自己求,怎么却求到旁人身上去了?”皇帝嗔怪,“医舍众人立有奇功,原本就该封赏,就算你不说,他们也该入籍。这个不算,你再重新想一个。”
重新想……
林寓娘抿了抿唇,余光看见缩在墙角的余娘子,突然福至心灵。
“回禀陛下,医舍里有两位女眷……不对,是三人,皆从习医术。但太医署从没有女子考试,也从没有女子做医工。”林寓娘说到此处,不由得有些激动,“求陛下赐恩典,令女子也可入太医署考试,经过考试,也可如男子一般为医工。”
余娘子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向林寓娘。
这个愿望,对于皇帝来说也不算什么。
“不错,不错。林娘子可不就是女眷,医术过人,既能献奇策,又能救死扶伤。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为何不能参考做医工?”皇帝点点头,又允了。
甚至还让林寓娘等人同赵石他们一样,不必参考,先一步成为医工。
“谢陛下隆恩!”
余氏满眼是泪,俯身朝皇帝一拜,起身时又朝林寓娘点了点头。
看来夙愿得偿者,并不仅仅只有林寓娘一个。
可皇帝连下两道恩旨,却还是不满意。
“林娘子胸怀宽仁,总是急旁人之所急,想旁人之所想。只是此时此刻,总该多为自己着想。”内官笑道,“林娘子自己想要些什么呢?”
林寓娘自己想要些什么?
女医也能参考做医工了,从前根本不可能的事,皇帝两句话就解决了。她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医工,还想要得到什么呢?
似乎没有了。
若说金银珠宝,外物太过累赘,若说高官厚禄,她一个女子,难道还能自立门户当太守么?
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林寓娘冥思苦想,想得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好好想想,不着急。”皇帝远远瞧着有人翻身下马,连鞭子都来不及扔给旁人,风尘仆仆就要往里闯,好似生怕谁为难了他的心头肉,轻哼一声,“与你有关的事,好好想想。”
内官也发觉了皇帝的眼神,林寓娘同赢铣的那点勾连,内官跟随在皇帝身侧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一番打探过后,又得知了林寓娘去而复返,两人生死不离的故事。
看着便是和好了。
既然如此,内官小声提醒:“便是赐婚也成啊。”
赐婚?和谁赐婚。
林寓娘愣愣地看着内官和善的脸,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孟柔。
不,不仅是孟柔,还有死在冰冷河水里头的洪宝儿,江城倚门悲叹的妓子,怀抱婴孩目光温柔的老鸨,还有……还有许多人。
林寓娘突然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了。
这个愿望太过重要了,她是如此心切,胸膛发热,连四肢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可以吗?她真得能提出这个愿望吗?皇帝真的会实现她的这个愿望吗?可若是连圣明天子也无法实现,这世上又还有谁能够实现她的愿望。
赢铣急匆匆赶到近前,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圈林寓娘,没有受伤,也没有受欺负的模样,稍稍松了一口气,跪地朝皇帝行礼。
“臣赢铣迎驾来迟,请陛下恕……”
“陛下圣明。”林寓娘根本没发觉身边多了个人,也没听见赢铣说了些什么。
她只听见自己轰鸣的心跳声。
“求陛下下旨,令天下父母,都不能再贱卖子女。”林寓娘道。
第103章 第103章厚皇恩
话音落下,满室一片寂静。
赢铣浑身一僵,惊愕地侧头看过去。
他早知道林寓娘恨他,恨他当日在江府,毫不留情地当着她的面,强逼着何氏将孟柔卖与他做奴仆,也恨他不顾恩义,将她登入县廨籍册,让她在官面上也彻底成了奴籍。
可他确有苦衷,林寓娘也是知道的,他以为林寓娘知道,也以为时过境迁,她已经不再在意。
毕竟她已经是林寓娘,是庶人。
她已经是良籍。
才刚露出赞赏神色的文臣武将们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内官下意识瞧了眼皇帝的神色,躬身垂头不语,皇帝则是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林寓娘,”皇帝再开口,称呼的却是她的姓名,“你已不是奴籍,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叔伯兄弟,即便日后嫁人,夫家想要典妻为贱,也是有违律例。除了你自己,无人再可将你出卖,为何还要许此愿望。”
令天下父母,再不能贱卖子女?
皇帝想要施恩于她,天底下最有权势,落地成旨的天子想要施加赏赐,高官厚禄,安富尊荣就在眼前了,她不求金银珠宝,也不求封地食邑,反倒去求一道……让天下父母都不能再买卖儿女的旨意。
此事对于孟柔而言,或许当真是难偿夙愿。但天下何其大,被父母买卖的子女何止孟柔一个。
买卖子女的尊长,又何止何氏一人。
医舍内既没有人为她发声,也没有人痛斥她异想天开。沉默良久,久到林寓娘握了满手的细汗。
“这、这不行吗?”她有些失落,抿着唇忍不住又道,“若是不行,能不能让落入贱籍的人也可有机会自赎从良?陛下……”
皇帝没再说话,身侧内官神情复杂,开口时的语气也十足意味深长:“林娘子好大的志向……”
众臣觉察些不一样的意味,有人忍不住道:“陛下,此女言行无状,口出狂言,状似疯魔,为免伤及陛下,还是先讲她请下去吧!”
“我、民女……”林寓娘想说她足够清醒,她自己就是医工,才刚他们还夸她进退得宜,怎么现下又要说她是个疯婆子?
可还不等林寓娘能够辩驳,便已有人将矛头对准她。
“大胆!放肆!你当这里什么地方,真由得你胡言乱语?你这庶人好大的胆子,奴婢贱人,律同畜产,贱类之流,同你一个庶人又有什么相干!”
“区区一介庶人,一个女子也敢越俎代庖,妄议国政
,当真是贪婪妄求,不知餍足!”
“林氏……林氏……这个林氏,噢!莫不就是数年前,麟游行宫中的那个逃奴……”
“林氏!你出言不逊也就罢了,既然知错,为何不快些改口收回!”
身后群臣吵吵嚷嚷,皇帝却是束着手,饶有兴致地看了林寓娘好几眼。
“兹事体大,朕一人说了只怕不算数,还得从长计议。”
“从、从长计议?陛下……陛下三思啊陛下……”
皇帝兜着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林寓娘站在原地,竟然连行礼也忘记,被吴顺拉了一把险些没摔倒,吴顺只得半扶半拖着带她行了礼。圣驾离了这处医舍也没走远,转而又进了临近处的又一处医舍,林寓娘依稀记得,那里头住着何力同两个伤兵。
心脏仍由脱兔般剧烈跳动,她还沉浸在那股驱使着她直面天颜的巨大勇气之中,右臂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所牵扯。
林寓娘怔然抬头,眼前是嬴铣写满惶急的脸。
他也要说她胆大妄为吗?
“你方才都同陛下说了些什么?”手臂上的大掌如同铁钳一般灼热滚烫,嬴铣说出的话却同卖儿鬻女、贱籍良籍无关,“你没有提什么医书,没有提楚……提你老师吧?”
林寓娘摇了摇头,嬴铣却不足信似的,抬头又去问吴顺。
吴顺连忙回答:“没有,属下一听说陛下要来探问林寓娘,立马飞奔前来,早了圣驾几步。林娘子方才只说了医舍里头的事,并没有说医书和老师的事。”
赢铣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提就好。”
短短几个呼吸,他额前已然遍布细密汗珠,此时正是盛夏,他身着一身重甲,又才刚疾步前来,出些汗倒也并不出奇,只是看他苍白的脸色和失尽血色的嘴唇,倒比林寓娘更有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记住了,关于那个人的事,一个字也不要提。”
看林寓娘仍是一番神游天外的模样,赢铣掌心使力,半带强迫地令她集中了眼神。
“听到了吗?那个人的名字,你与他的过往关系……所有的事情,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一个字也别让旁人知道,记住了吗?!”
林寓娘不由有些吃痛,蹙眉瞪向嬴铣,她从没有见过嬴铣如此紧张又严肃的模样,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说,陛下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林寓娘死死盯住嬴铣,盯得嬴铣才刚展开的眉头又是一皱,他看着她嗫喏一阵,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看了看吴顺同她身后扶着墙根站不住的余娘子等人,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你只记着,关于那个人的事,一个字也别提。”
说罢又不放心地,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才松开手,转身朝皇帝的方向追去。
皇帝走了,大将军也走了,仿佛强压在头顶的一片阴沉乌云飘然散去,所有人的肩膀都是一松。
“林娘子,你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一开口便如此吓人。”吴顺揉了揉手肘与膝盖,看了林寓娘一眼,又看了她一眼,“说什么奴籍良籍的,这般操心,我看你想要的不是入籍太医署做医工,是想到户部去做郎官吧!”
林寓娘仍一副失了魂的模样,嬴铣临去时冲她摇了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他也不清楚圣意,还是……皇帝不会答应?
皇帝说兹事体大,要从长计议。她不明白,太医署从来没有女子入考做医工,皇帝轻飘飘一句话便允准了,也算是开了大秦一朝的先河吧。可轮到不让父母贱卖子女的事上,怎么就“兹事体大”了呢?
她扯着吴顺的衣角:“陛下当真不会答应了?”
吴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皱起眉。
“林娘子,我的好娘子,你不会当真疯魔了吧?‘父母不能贱卖子女’,何为贱卖,何为贵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处置之权自然也当由父母做主。退一步说,若是家中当真贫贱如此,短米缺粮,以至于要卖儿鬻女以图温饱,为人子女者难道还能在乎良贱之别甚于父母之性命吗!若如此不孝不仁,也不当为人了。”
吴顺说着说着竟然激愤起来,这也难怪,中原王朝自古以来便是以仁孝治理天下,见死不救为不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不思反哺,至于不孝,那更是连为人都不配。
就如同当日孟父缠绵于病榻之上,幼弟受困于他人之手,母亲左支右绌,家境艰难如此,孟柔身为长女,不肯自卖便是不孝,能够换来二两金解燃眉之急,即便身死也不足为惜。
何况是卖与他人为奴为婢,何况是沦入贱籍。
至于何氏偏心孟壮,几次三番出卖孟柔,五指尚且有长短,何况人心偏向?父母为尊长,有所处分子女就该听命才是,有所忤逆,便是不孝。
林寓娘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比先前面圣时凄惨更甚。
“良贱制度自古有之,世家田连仟伯,蓄奴何止千万。”别说世家,就连吴丰、吴顺这样的寒门家里,也少不了有十来个健仆,七八个侍婢,“子又生子,孙又生孙,许多贱籍祖辈就是贱籍。平白无故的,就要主家放走奴仆,这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当然没人愿意。”
也是因此,林寓娘才刚一提出父母不可贱卖子女,在场文武官员——也即世家子弟,便个个面色青黑,似有不悦,这也难怪,若是父母不可贱卖子女,子女岂非生下来就是良籍?如此说来,不但不合情理,若是当真施行,只怕也要让他们人人肉痛。
而一旦再提出要让奴婢自赎,便个个怒不可遏,彻底转换一番态度,也是同样的道理。
吴顺没发觉林寓娘的不对,只继续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良贱既殊,自身已经是主家资财,又何来所谓‘自赎’一说?没有私产,所谓自赎,也只是在窃用主家资财谋利而已,与偷盗无异。这资财若非偷盗,而是由主家赏赐得来,那么你所心心念念的‘自赎’,也不过是主家同意放良而已。”
是啊,林寓娘心想,她当日为奴婢时,就连身价也全由江铣这个主家量定。孟壮贪渎,获利千万钱,她的身价便也水涨船高,成了她这辈子也赚不到的钱,而一旦卖身为奴,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手里头了,又哪里能谋出路,想法子挣赎身钱呢。
“何况,良籍就一定要比贱籍更好吗?”
吴顺看林寓娘闷闷不乐,但实际上,她打从心底里不明白林寓娘为何如此在意贱籍。林寓娘是庶人,能够办下过所,长途跋涉到幽州,又能随军出诊,以至于受皇帝青眼,被封为医工。这样还不够吗?她是庶人,又没有落入贱籍的可能,何必如此在意那些贱籍。
不过,即便她能得皇帝青眼,能够入册太医署成为女医工,但她难道还能一辈子行医吗?终归是要嫁人的。她同嬴铣情深义重,但毕竟终归是个庶人,没有宗族庇护,没有根脚,日后最多只能做个良妾。
而妾通买卖。
良妾比起贱籍贱妾来说,多了个白身的良籍,但在国公夫人跟前,只怕也同个会生孩子的奴婢差不离多少。
吴顺自觉已经找到了林寓娘的心结所在,在战场上,林寓娘尚且能不顾礼法,与嬴铣同室出入如同夫妻,但等到了长安国公府,规矩森严,动辄就是言官弹劾,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她还能同嬴铣情谊如一吗?
可若是不嫁赢铣,嫁于随便的一个什么贩夫走卒,她又能够甘心吗?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世家大族的奴仆们锦衣华服,每日吃食上的油水便能抵平头百姓几年花用。”更不要说弹琴奏歌的乐伎、腰肢如柳的舞姬,身有所长,甚至能被诗词传诵,与诸子名臣同列史书,千古流芳,比起街头巷角的耕夫与铁匠籍籍无名,岂不是更有地位?
“权贵视金银如泥沙,白身用米面尽锱铢。做大家奴仆,好歹不必担心温饱,林娘子又何必替他们多虑。”
日子过得好或者不好,哪里是一纸身契,良贱二字能够勘定分明。
吴顺没有做过贱籍,没有被人当成货物一般随意买卖,随时可以弃置路边,当然可以这样轻飘飘地作壁上观,可林寓娘却是实实在在地经受过。
主家一句话就能将你捧上云端,一句话就能将你打入泥泞,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就连生死都不由自主。爹娘不是爹娘,同伴不是同伴,连人都不是人了。
吴顺只看着她:“就算是个良籍,是个白身庶人,难道便能够自主吗?”
如同当头棒喝,林寓娘瞬间惊醒。
范阳县衙强征她入军营时,难道她不是庶人,不是良籍吗。
“可是……这就是我的愿望。”皇帝答应了她。
可林寓娘已经知道
,皇帝根本不可能答应她,她所想要的,也根本不可能得到。
崔有期将孟柔压在堂中肆意凌辱,戴怀芹下药害她性命无所顾忌,难道是因为她们是良籍,而孟柔是贱籍吗?不是的。良贱之上尚且有寒庶之别,寒庶之上又有世宦,林立世家之中,又有五姓七望,赫赫皇权。
没有穷尽,只有彼此倾轧。
哪一天能够自己做主。
成为医工的喜悦不过短短一忽儿就过去了,林寓娘在医舍待了许久,处理了伤兵,又洒扫过场院。
听赵石说,皇帝后来果然是去探望了何力,何力头回进医舍时便是让人抬进来的,是林寓娘亲自替他缝合了伤口,后来医舍里头人多事忙,林寓娘每日连医案都来不及记录,根本不知道何力当日就醒转过来,捂着伤口实在是气不过,吩咐手下多取来几卷棉纱布,同嬴铣一般将伤口紧紧缠裹,而后又杀了出去。
率领八百骑兵与高句丽西线一万援军杀得有来有回,不但歼敌千余,还将敌军诱引入套,这才没让嬴铣的计划有所疏漏。
再回来时,便又是让人给抬进来的。
林寓娘只当是自己失职,没能好好看住人,何力的伤口未及愈合便再次撕裂,显得比先前更加骇人。幸而吴顺寻嬴铣求得了支援,再有分帐而治之后,身上的担子减轻了不少,随后林寓娘每日都要前去探望何力,检查伤口,好歹是将人摁住了没再出去。
于她而言,何力伤势未愈便有提刀上马实在是找死,但对于皇帝而言,将领身先士卒,又如此刚猛能战,实在应该大加厚赏。
于是不但亲自探视伤员,亲自替他换药,还许诺了许多金银财宝,高官厚禄。
那头的情景,可比在林寓娘这头的吃瘪更在意料之中。
既然已经有人给何力换过伤药,林寓娘自然是不必再去了,至于原来的医舍,吴顺既然会将她搬到绛帐里头去,当然也不会给她留有后手,人人都知道她林寓娘是嬴铣的帐中人,她已经有了去处,医舍队正又怎么还会在这里替她留屋子?
无头苍蝇般乱撞一会儿,终于还是回了绛帐。
夜深了,今日没有起兵戈,因着陛下四处巡视探望的缘故,就连日常的操练也免了。外头一片欢声笑语,篝火烧得四处一片燏燏,林寓娘写好医案,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早知道就别说多余的话,只将老师的医书奉上,刊印传世,也算解决了一件重要的事。可嬴铣却又提醒她,切莫提及与老师相关的任何事,不论是医书又或是别的什么,就连名字也不能提。
看嬴铣正经的模样,楚鹤之死,似乎还有别的隐情。只是老师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死前又为何会留下休书,这些都不得而知。
陛下准许的愿望,多难得啊。
可她心底里也知道,皇帝要的是施恩,她该做的,便是配合所有人,铭感五内,感激涕零,于是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可是,她真正的愿望呢?
外头吵吵嚷嚷,人人都高兴,好似只有她一个不正常,林寓娘被吵得心烦。
听着逐渐靠近帘帐的脚步声,她扯过被子蒙住头。
……
原本以为皇帝的礼贤下士仅此一回,但在班师回朝时,林寓娘却在晃动的车帘一角,看见皇帝翻身下马,亲自驱赶御马同士卒一道拖运辎重。
旷日持久的战事终于结束,秦军夺取高句丽十余座城池,于平壤置安东都护府,至于俘虏的六万户,共三十万人,则会分批迁入中原,日后他们在大秦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子嗣,流系传世,便是真正的大秦子民了。
昔日敌手变为同伴同袍,林寓娘在人群中看见熟悉的面孔,那个货郎,战事一起他便带着家人躲进深山中,如今易主之后,却仍像先前那般身系琳琅商货,叫卖一如从前。
这一场仗算是解了新罗燃眉之急,使臣的一番哭诉终于是换来了和平与安定,上表又是叩谢大秦皇帝圣恩又是感谢大秦军民援手,欢天喜地地捧着战果回去了。
但班师的秦军却并没有急着庆祝胜利。
七月中旬,圣驾驻跸幽州,下旨收殓所有此战中阵亡将士的尸骨,将于城东举行祭祀仪典,超度亡魂。
幽州没有兴建离宫,刺史只得将私宅让出来给皇帝起居,所幸刺史家宅占地广阔,屋宇遮天蔽日,台榭参差,高阁长廊,规模几乎同长安城内的公主府、王府相较。皇帝一看地方如此宽广,干脆大手一挥,将随行的文武官员一并安排进来居住。
裴方正、嬴铣等人既是重臣又是此战功臣,自然要安排进来,厢房仍有空余,于是将吴丰、吴顺兄妹这些随扈的随扈也安排着住进来。
安排到最后,不知为何,就俩林寓娘也被内官引着进了间地处偏狭、格局严整的静院里头居住。
林寓娘起先尚不清楚这是皇帝的恩典,直到吴顺跑来串门,看着她这院子竟有一株极漂亮的杏树,语带艳羡,才晓得能够随驾竟然也是难得的好运气。
再次回到幽州,林寓娘只觉得恍若隔世,沿路习惯了摇摇晃晃的绛帐同马车,再次躺在四足立定的床榻上,半夜竟然摔下来了一回。
睡得不安稳,吃食上也是烦躁少食,短短一旬竟然比先前在战场上清减了不少。
又过得几日,有内官上门通报,说是祭祀仪典的日期已经定下,叫她做好准备。
“冒昧问中官,该如何准备?”
原本以为在辽东城时那回面圣便已是最后一回。那日的情景,几乎每一日都要在林寓娘眼前重现一回。
也不仅仅是因为愿望破灭带来的挫败感,一遍又一遍回想过后,林寓娘光是想想犯了多少错便能惊起一身冷汗,那时在医舍,她才刚帮人处理完伤口,身上又是血污又是灰尘,没有沐浴更衣,没有焚香除秽,面圣的礼仪只在麟游县时学过一回、用过一回,而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在军营,处处不便,又有皇帝金口玉旨,特许“不论君臣,只有同袍”。可眼下到了幽州城,情况应当大有不同了吧?
就算是面见晋阳公主前,江府的仆婢们也还抓着她狠狠刷洗过一番。
面圣时应当有什么样的规矩,行礼时该有如何说辞,又该如何不着痕迹地领会上意,别说在麟游县临时抱佛脚学到的那些规矩,就连在江府同嬷嬷学的面见公主时该行的礼数,这些年来用进废退,也早忘了个七七八八。
到了幽州城,应当是又要论君臣了,可林寓娘也不是臣子,只是个刚封了医工的庶人,庶人面圣应当做些什么?
林寓娘往传旨的内官身后看,内官不明所以,也转头往身后看去,却是空无一人,并没有前来教习她礼仪的嬷嬷或是礼官。
内官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态度十足和蔼。
“娘子不必紧张,圣上下旨已将祭仪的时间和仪程四处张贴,告知城内百姓,届时不仅是主祭的陛下与文武官员,寻常百姓也可到场观礼。”
到时候林寓娘按照身份站在平头百姓中间,大概是瞧不着皇帝的。
“此次祭典是为这安抚死去的将士,娘子于国有功,也该到场观礼。”内官叉手行礼,“娘子没有陪祭的职责,自然也不必习练祭仪的规矩。”
林寓娘这才反应过来,内官前来大概不是为了传旨,而是像在街上张贴布告一样四处传达消息,只是因为她住在幽州刺史府里头,瞧不着街上的布告,所以才特地跑了一趟。
皇帝下令举办的仪典,她只要观礼,而不用遵守规矩。
林寓娘正觉出几分新鲜,眼见内官仍旧杵在原地等她的回答,这才反应过来。
“中官见谅。民女,民女会准备好的。”
内官点点头,告诉她提前一个时辰会有马车接引她去城东,让她务必不要拖延时间,以免冲撞皇
帝与官员的车架。
“是。”
随后还有别家要通报,内官行过礼便走了,林寓娘倒是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
住在皇帝随扈应该住的地方,出行有马车接引,连近侍皇帝的内官都对她彬彬有礼。
林寓娘说不好心中这股异样的感觉究竟算不算好,只是打从心底里生出些不安来。
……
转眼便是祭仪这一日。
林寓娘从头天晚上便没能睡着,从箱笼里头找了两件浆洗干净的、半新不旧的衣裙,束好头发,别上发簪,打扮整齐后出门来,在门前等候的却不是接引的马车,而是吴顺。
战事结束,吴顺终于换下了那身沉重的铠甲,流落的胡服加上高高束起的发髻,竟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
“你怎么来了?”
林寓娘不解,前些天两人便通过声气,吴顺有将职,祭典时同他兄长一样要站在军士那一批里头观礼,林寓娘是个平头百姓,大概会站在百姓堆里头观礼,两人并不同路。
眼看着天色快要亮了,林寓娘皱眉:“你若是耽误了仪典,不怕你兄长生气吗?”
吴顺耸了耸肩,仍旧是那套说辞:“大将军没有别的吩咐,只让我随行保护林娘子的安全。”
届时祭典时人员繁杂,她还是就近护着林寓娘更好,免得出些什么疏漏,这也是吴丰同意的。
才刚打完一场仗,祭典周围既有幽、营两州府兵,又有皇帝亲军守卫,到底能出什么事情?但事已至此,林寓娘早知道多说无益,干脆提起裙摆同吴顺一道上了车。
雄鸡唱白,天色熹微,街上已有前往观礼的百姓带着祭品往城东走,马车的木轮在道上行轨快速滚过发出辘辘声响,忽而一阵风起,吹动车帘。
“咦……那不是……”
车帘倏地落下,遮蔽住一切好风光,车架迅速往前,只留下滚滚飞尘。
“阿娘,怎么还不走?再晚些就赶不及了。”孙家大郎见母亲不挪步,面上显露出些不耐烦,“咱们得站得更前些,说不定能看见陛下真容!”
孙家婆子如梦初醒:“对,对。”
那人伤了她儿子,早该潜逃去别的什么地方了,怎么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幽州城。
玉马香车,仿佛什么高门豪族家的娘子。
……
卯时将至,林寓娘与吴顺静静站在人群之中,身边全是布衣素服的百姓,他们中有的只为观礼,有的却是身披粗麻,带着祭品是为家人而来。
人群跟前则是一大片的空地,随着太阳渐渐升起,遮蔽视线的云雾渐渐散去,笼罩着空地的黑暗如同帘布寸寸揭开,显露出底下“空地”的真容来,被清理尽杂草、树枝的硕大区域中正摆放着一具具棺材,按照牺牲者的品阶,金银两色的棺材陈放最前,最靠近极远处的高台,而越往南,则都是些乌木打造的棺材。
黑沉沉的棺木有如一片深沉静海,沉默而令人心惊。身边已经有人忍不住啜泣起来,林寓娘稍一闭上眼,仿佛还能闻见医舍里头挥之不去的血肉腥气,与伤口糜烂的腐朽味道。
卯时三刻,玉辂载着跽坐于上的皇帝穿过大开的城门,来到祭台之下,皇帝身着素服,通天冠上十二道白旒轻轻晃动,随即一阵劲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动了棺木群四周立起的带血的旌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鼓乐响起,身负甲胄的军士们齐齐捶胸顿足,竟比高昂的军鼓更加整齐划一,如盛怒惊雷劈开长夜。归去来兮,归去来兮,身负斩衰的未嫁女哀哭不止,老妇扶着哀杖却是满脸坚毅。
“我儿为国家牺牲性命,天子为我儿收捡尸骨,又有何憾!”
林寓娘垂眸,看清老妇手中捧着的祭品,不是寻常的鸡鸭牛羊之类,反倒只是些寻常的糕点,捧盒正中放着一张纸条,写着她死去儿子的名讳。
王九。
林寓娘不由得浑身一震。
青铜鼎中香烟不绝,皇帝登上高台遥遥念颂亲手写下的悼文。
“大德曰生,大宝曰位……”
林寓娘抬眼望去,越过无数具黑沉沉的棺木,越过身披甲胄的无数将士,再越过身着官府的文武百官,模糊间,她竟然认清了站在皇帝身侧的嬴铣。
嬴铣受封徐国公,上籍宗正,在祭祀的场合便没有同其他人一般穿着官府与甲胄,而是梁冠大袖,显示出另一番出尘俊逸。
今日之后,徐国公怕是要位列三公了吧。
林寓娘舌根有些发苦,仓皇低下头,没让身侧吴顺看出端倪。
“…………兆庶者,国之先也,前朝板荡,至于丧身灭国,罪当其罚也。只叹海内分崩,百万生灵涂炭,无所依归。”
于是敕令建造悯忠寺,立浮屠庙塔。悯者,怜恤也,既为纪念东征时所有牺牲的将士,也是为前朝死难于他国的将士们,一个魂魄依归之处。
文武百官与庶民百姓皆山呼谢恩。
德被四海,不外如是。
……
按照惯例,每当战事结束之后,所有军士记录功等,论功行赏而后发还原府,阵亡的将士们也会连同他们的抚恤一道被发还原籍,送回他们的亲人身边。
圣驾短暂驻跸幽州,完成祭典,算是给这场战争做了个了结,再过几日就要西行归朝。
而林寓娘,也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了。
“打完仗之后,你想去哪里?”
初听见这话时只觉得讽刺,战火纷飞时更是度日如年,等到战事真正结束时,再没有人、没有事囚困住她,林寓娘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当去哪。
高句丽一行也不算全无收获,太医署可让女子入考,她也成了正儿八经的医工,想来日后开堂坐诊也再不是麻烦,可楚鹤所托付的这三十卷医书又该怎么办呢?
要林寓娘自己印书,别说她没有这么多钱财,她这样没有根底的一个人,就算真找到办法刻版印制了,印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堆废纸堆。若说去求陛下,就连林寓娘自己也不敢说能有这样大的脸面。
嬴铣也吩咐过,让她千万不要在皇帝面前提及与楚鹤相关的事情,嬴铣话说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明里暗里像是暗示楚鹤的死另有别情。可到底是有什么别情,也没机会找他说个明白。
上回面圣配合得不好,险些让皇帝闹了个没脸,她没被降罪已经是皇帝格外宽宏,若要再腆着脸求内官递话让陛下满足那个答应了而未替她视线的愿望,日后别说是京畿一带,只怕是连幽州城附近也不肯再让她停留了。
还是说……去求嬴铣?
林寓娘下意识摇摇头,将擦干净的神主牌位塞进箱笼里。
只怕就连楚鹤也不肯吧。
还没想好到底是先南下回一趟江城还是再去什么别的地方,院外又有人在唤她。
“林娘子在吗?”来人是个梳双丫髻的侍女,年岁不过十二、三,朝她叉手行礼,“问林娘子安好,我家夫人思念林娘子已久,特来请林娘子移动玉步往花厅一叙。”
此地是幽州刺史的府邸,能够派人让她前往花厅叙旧的,自当是此地的主家。
林寓娘回屋换了身衣裳,想了想,背上医箱,跟在小侍女的身后往花厅去。
七月流火,刺史府后院池塘里的荷花已经显露败像,府里的帮工正踩在泥泞里头清理残荷,岸边的一排金桂倒是满树繁星,香气扑鼻。
走过蜿蜒的石板路,穿过几道长廊,几座山石屏风,林寓娘终于看见了些熟悉的景物,她从前都是从刺史府侧旁的一道小门出入后院,进来了也只为看诊,受了诊金便依旧从小门离开,如今发了大运住在这府邸里头,才发觉刺史府的后院竟然这样大。
走了快有小一刻,终于到了花厅,林寓娘额前细碎的绒发都有些散乱,趁着小丫头通报的时机迅速拨了拨,再一抬头,刺史夫人纡尊降贵,竟然是亲自迎了出来。
“林娘子,你可算
是来了。”刺史夫人左手握着便面,右手一勾一搭,竟就这么挽上了林寓娘的手臂,“哎呀呀,早就听中官说林娘子也住进来了,只可惜前些时候为着祭祀仪典,忙得脚不着地,如今总算是见着人了。”
林寓娘一头雾水,被刺史夫人把着手臂拉进花厅,上座两个位置正空着,左右两列却也满满当当地坐了七、八个贵女,林寓娘打眼一扫,个个都不认识,却又莫名有些眼熟。
慢了一步反应过来,这些人正是先前刺史夫人设宴,想要拿“从长安来的医娘子”作炫耀的宾客。
刺史夫人邀她入席,牵着拉着就把林寓娘往上座上带,林寓娘肩上还背着医箱,吓得连忙往后躲。
“夫人,您这是、您这是……”
“哎呀,林娘子客气什么,都是认识的,自己人。”刺史夫人便面遮着脸,眼睛从林寓娘手中的医箱上溜了一圈,不着痕迹地弯起眼,“她们都是为你而来的,林娘子是贵客,快请上座!”
林寓娘好说歹说也没推脱掉,也不知刺史夫人为何力气这么大,竟硬是将她按在了身侧。
林寓娘只觉得她没安好心:“夫人太过抬举,妾不过一介庶人,哪里能……”
“这是哪儿的话,咱们分明是旧识,这么好的消息,林娘子还要瞒着我们不成?”刺史夫人便面遮着脸,笑道,“如今幽州城里,不,全天下早都传遍了,大秦的头一位女医工,好了不得!”
林寓娘一愣,抬头看了她一眼,终于是没挣扎,安安定定地坐了下来。
原本以为刺史夫人派人请她过来,是又要让她问问平安脉,没想到,还是请她来这里看热闹的。
知道了对方的目的,林寓娘也就既来之则安之,小丫头提起茶壶为她斟了一碗茶,林寓娘也就端起来,嗅了嗅,小口品饮。
这番坐姿作态,倒真有点长安风范。
刺史夫人看在眼里,眸光却是暗了暗。
林寓娘没搭话,也不妨碍席间宾客们吹捧她,但比起吹捧,在林寓娘听来,倒有些像是当着她的面说她闲话。
“咱们大秦的头一个女医工,正如古书上写着的鲍姑、义灼。咱们这儿也能出名医。”
“这样也好,可叫外头那些臭男人看看,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他们费心费力,可能留名青史?”
“听说林娘子曾经面圣,都听说圣人姿容仪伟,祭奠那日我站得远,瞧不太真切,可真如此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林寓娘只是饮茶,或是摇头推说不知,或是微微面露难色,假装另有内情,干脆避而不答。
“说来,几月前我原想请林娘子过府替我诊脉,调养调养身体,可没想到林娘子走得那样匆忙,竟是不辞而别,连夫人也不知晓娘子的去向,我还当娘子是在幽州的事都了了,要回乡去呢,没想到却是……”
“是呢,都以为娘子是回乡了,”刺史夫人忙道,“没想到竟是从了军,考医工去了。”
林寓娘看了看说话的那娘子,正是当日在刺史夫人宴席上,爱喝冷饮子的那位娘子。那时林寓娘瞧出她有意挑衅,因而着意炫技,先从面诊判断出她日常习惯,再稍加推测,说出来的话,便能如算命先生一般唬人。她因而想要私下问诊,也在意料之中。
倒是刺史夫人的神情,遮遮掩掩,眼神闪躲,耐人寻味。
林寓娘当初哪里是不辞而别,分明是被人抓走强征了去,只是时过境迁,再说这些也是没有意义。林寓娘随口打了两句哈哈糊弄过去。
喝了几盏茶,又上了一壶暖酒,几番推杯换盏,不变的是人人都在吹捧林寓娘,可林寓娘心里又确乎知道,真要拿女医工同她们的夫人、娘子的名头换,只怕也是不肯的。
小半个时辰过去,就连陪席的各位夫人也都面露倦意,刺史夫人却隐隐越发焦灼起来。
“天色不早了,”再新鲜的热闹也该看完了,林寓娘扶了扶额间,“夫人,不如就……”
“我瞧着天色倒是正好……”
刺史夫人急得手中便面都有些变形,时不时往花厅外头看,也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什么,紧绷着的肩膀突地一松。
“对了,这两日我听说件奇事。”肩膀一松,连带着整个人的精神都是一阵,刺史夫人手中便面轻轻摇晃,“是范阳县令夫人告诉我的,县里最近出了件杀人案。”
“杀人?”这又有什么稀奇。
每日都在死人,哪里哪处不死人,前两日皇帝祭祀亡魂,灰色黑色的棺材摆了满街,又能有多稀奇。
只是说这话的人是刺史夫人,是以众人都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和几句。
林寓娘喝了口温酒,勉强振作精神正要细听,却见刺史夫人目光一转,朝她看来。
“这事正与林娘子有关。”刺史夫人笑道,“城郊有户人家姓孙,寡母带着儿子闹上县衙,说是要状告林娘子杀人呢!”
第104章 第104章倒黑白
“瞧见了吗?那可是大秦的头一位女医工。不是医婆,也不是瓦舍里头的女医,而是女医工,就同男人一般能考太医署的医工!”
“什么医工,什么太医署,什么乱七八糟的……”
孙婆子一只脚都已经踏出去了,听见这话又掉头转回来。
“郑家婆子,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女医工?”
郑家婆子听见有人叫她,正要应答,抬头一看竟然是孙婆子,立时就想别过脸去,大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幽州城左邻右舍也都知根知底,孙家婆子命数硬,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儿媳,儿媳死的时候才刚怀过儿子,听说还是一对双生胎。
这等没福气的人家,郑婆子原本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生怕沾染上半分邪祟怀运气,可无奈旁人都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又都对那位女医工没有半分兴趣。
也只能同孙婆子说上一说。
“哎呀,就是方才乘马车过去的那一位呀!我家小子先前不是闹着要参军,说是要同他那死去的爹一样抛头颅、洒热血,说要什么什么……提携什么什么龙,要忠君报国,家里还剩着几担粮食,还有老牛才刚生下来的小牛犊子,全都一并卖了才攒齐半幅盔甲……”
“你这说的都什么跟什么。”孙婆子不耐烦地挥一挥枯瘦的手掌,“我问的是那个女人,坐在车上的那个女人!”
“哦、哦,对对对。那个女子可不得了。我家那小子进了军府,才知道军府里头原来也能看医工,还不要诊金,诊金都由朝廷给了。可是原先那个老医工,做活敷衍得很,若是受了小伤得了小病,统统只开同一副药,能吃好就好,吃不好就算了,若有断了腿、断了胳膊的,哎唷,更是了不得,治死了不少人……”郑婆子看孙婆子张开嘴,又要打断,连忙加快语速继续说下去,“但是那个林娘子,同一般医工根本不一样。那是个真正肯治人的医工。”
“林娘子?”
“对,她姓林。原来按照大秦律法,女人是不能做医工的,就算行医,看得也都是……那些事。”郑婆子顶了顶孙婆子的胳膊,朝她眨眨眼,“还有的干脆就是暗娼子……啧啧啧。我家那小子原本也不信她能治病,可周围好些人都去找她治过,后来有一回,他跟着大将军……就是徐国公!那个顶能打胜仗的徐国公,我家小子跟着徐国公去打仗,敌人狡诈,竟然往他眼睛里吹迷烟,烧得他一双眼睛火辣辣得疼……要是让原先那老东西来看,哼,只怕同旁人一样都回不来了。可幸那两日有林娘子坐镇医舍呢!
“他们说,林娘子是个寡妇,她先夫,大约也是个军士,死在战场上,所以才肯来军营里头救人,对了,还有人说,她是从长安来的!林娘子不但会治病,那双手就跟神了似的,只用那药水洗
了洗,竟然就把我家小子的眼睛给治好了,还有个什么什么将军,肚子上破了个大口,林娘子竟用针线一针一针地给他缝了回去。真如神仙一般。
“就着,都还不算什么。他们说,医舍里头进了邪魔妖怪,军营里每天都有人得病,每天都有好些人死了被抬出去,起先都不让人看——那些尸体,个个面色青紫,活像是被人吸食了精气。后来也不知道林娘子施了什么仙术,将那邪魔都给赶跑了,医舍里头竟就再也没死过人。
“我家那小子眼睛好了之后,不好好待在医舍,又跑去给大将军卖命。结果肩膀上,对,对,就着,被高句丽人给砍了一刀!好悬没伤着性命。这回进医舍,给他治病的却不是林娘子了,是另外一个医工,不过那医工诊治得也很好,没留下什么暗伤,总归是全须全影地回来了。
“那小子回来之后就常说,若不是林娘子保佑,他只怕要死在高句丽……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总之,这林娘子像是天上菩萨坐下女童子托生的人物,专门来俗世济世救人的……你还别不信,连陛下都肯见她,不但夸了她,还亲自点她做医工!那可是大秦头一个女医工,开天辟地头一回!唉,你说要是林娘子早托生几年,我家那口子会不会……”郑婆子挺直了背,“唉,唉,孙婆子,你要去哪?”
孙婆子没再理会她。
林娘子,长安人,会医术,还有一颗善心,总爱给人治伤——是了,是了,一定就是她,林娘子!
那个菩萨面孔,却有罗刹心肠的女医,那个说着要来她家给她大儿媳妇治病,结果人没治好,死了,她原本生得人高马大的二郎也被那女人砍了一刀,至今右手都不利索。
阿大死了一对双胎,又死了一个娘子,一颗心都伤透了,如今是做什么也都提不起劲;阿二自从受伤之后,每日越发虚弱,一开始只是做不得重活,到现在,竟是连起床洗衣做饭都不能了。
家里的几亩薄田,上下洒扫连带着洗衣做饭,全都指着孙婆子的这把老骨头支撑,钱粮越用越少,她的背脊却越压越弯……
这全都怪林娘子!
原本孙婆子只以为,是她给大郎娶媳妇时没看好,娶来了个丧门星。好不容易怀上了胎,分明是一对男胎,偏偏又生成个女相,女孩儿生下来能顶什么用,吃的同男孩儿一样多,做活却只能做一半,即便是出卖,卖价也比不上男孩儿的一半。
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圆,阿大终于下了狠心,给那女人喂了药。他们这样的农户人家,能买到什么好药?左不过是些朱砂、雄黄之类,有什么就吃什么,总之把孩子弄下来之后,一切就都好了。
可谁能想到那是个男胎,又有谁能想到,那女人一胎就怀了两个,打下来一个,却还有一个留在肚子里,生生将人给拖死了。
孙婆子早把自己不但不给媳妇买药,还将林寓娘从诊金中留出来的药钱克扣下来的种种恶行往个精光。他们这样的人家,能省出余钱给媳妇看病就已经实属不易,儿媳妇没能活下来,那是她福薄,命数到了,能怪得了谁?
即便后两次付讫诊金,为得也只是引诱林寓娘再次上门。
原本以为大郎媳妇是个丧门星,人死了,埋了,日子就会重新好起来。可不但两个儿子连同她这个老婆子身体越来越差,等她找到冰人,想再给两个儿子讨门亲事,却总也是不顺利。又听说皇帝于城东设立祭坛沟通天地神灵,就想着带着儿子也去见见神仙,去一去身上的扫把运道,却不成想遇上了林寓娘。
原来林氏才是那个真正害了他们全家,害了她两个孙子,一个好儿媳,又要来戕害他们母子三人的丧门运。
自打林氏来过他们孙家,孙家的运道就越来越差,反而林氏自己,她一个寡妇,又是做医工又是乘马车,前呼后拥,日子越过越顺当,越来越风光,连皇帝也要夸赞她。
这不是林氏吸走了他们孙家的运道,又是什么?说不得受害的还不仅仅是他们这一家。
什么菩萨座下女童子托生,依孙婆子看,这分明是个扫帚星托生!
确定了林寓娘的身份,孙婆子回了家,又是使劲门道四处打探消息,这才知道林寓娘竟然是住进了刺史府邸里头,成了使君的座上宾客。又听说她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只等皇帝回京就要大大封赏她。
这、这得是多大的运道!
孙婆子起先嫉妒得面容扭曲,紧接着,却是越听越开心,在她眼里,林寓娘仿佛已经不再是那个害她全家,害死她一对孙儿的扫帚星,而是一块挂在她房梁上的肥肉。
……
“这事正与林娘子有关。城郊有户人家姓孙,寡母带着儿子闹上县衙,说是要状告林娘子杀人呢!”
林寓娘一瞬间手脚冰凉,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刺史夫人越发确定是真有其事,心底的把握多了些,面上也越发端得住。
“就是前两天的事儿,县令家的娘子来给我送东西时顺口说的。说是前两日有人去县衙门前,又是敲鼓又是磕头,生生磕进了县衙的门槛,那家人户姓孙,住在城郊,一个寡母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大郎的娘子几个月前发急病死了,可怜见的。听旁人说,那母子倒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当不会胡乱说话……”刺史夫人观察着林寓娘的脸色,“那家人户说,家里遇上了个女医,说着是要给她儿媳妇看病,实则却把人给治死了,孙家小子想向那女医讨个说法,反倒被杀了一刀……这可真是……”
席间有人听得攥紧了手帕:“又是治死人,又是杀伤人,世上怎会有这样恶毒可怕的女子!”
被身边人顶了顶胳膊,后知后觉缩回脖子。
刺史夫人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孙家婆子说,杀伤她儿子,害死她儿媳的女医姓林,她在街上曾经见到过,正是……”
刚被皇帝亲口封为女医工的林寓娘。
林寓娘才刚喝了几盏酒,原正有些醺醺然,听了这一番话,浑身一忽儿冷一忽儿热,才刚升起几分的酒意散去大半。
对了,她怎么忘了,还有孙家这档子事。
当日她去为孙家媳妇看诊,一则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二则是病人情况复杂,又兼孙家贫寒鄙薄,拿不出什么诊金,她若是不肯接手,孙家媳妇只能等死。
可结果呢?林寓娘尽职尽责把过脉,开了药,为着病患能够静养,不嫌孙家路远,几次三番上门复诊。孙家母子却合谋想要害她,躺在病榻上的那个则明知丈夫与婆母的计划,却不肯提示她。
幸好林寓娘医箱里头装着刀。
几个月过去,孙家的儿媳终于是被拖得病死了,孙家母子阴谋败露,林寓娘只当他们吃到教训,日后再不敢害人了。
谁知却是阴魂不散,如今又缠上来,竟然还有胆子要诬告她!
林寓娘气得急了,一拍桌案:“他们说谎!”
场中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刺史夫人抚一抚胸口,明知故问道:“怎么……林娘子是当真认识那家人?莫非是……真有什么误会在?若说哪家人构陷,可是他们家的大儿媳,的的确确是死于非命,可怜极了呀。”
第105章 第105章正是非
荒谬,着实是荒谬。
林寓娘气得浑身发抖。
指黑为白,颠倒是非,他们怎么敢这么欺负她!
“孙家人所说的‘林氏’,当真是你?”刺史夫人直摇头,“这可就麻烦了,孙家人又哭又闹,头都磕得流血了,只求要个公道。明府见他们说得煞有介事,又确有物证,不似信口开河,已经将这事立定了是个案子,正在派人详查呢。”
席间有人惊呼:“这么说,林娘子岂不是也得要过堂受审?”
“正是如此。”刺史夫人叹息道,“这事既然已经做成了个案子,明府少不得也得传人过去问话。”
“又是杀人,又是伤人……简直骇人听闻。林娘子的为人我们都是知道的,这里头应当是有什么误会吧?”
“当堂对质说明了解开误会,应当也就无事了。”
“你我知晓林娘子的为人,县令、县尉可不清楚。公堂是什么地方,管你有错无错,一顿杀威棒打下来,再壮实的郎君去了也得脱掉一层皮,何况是娇滴滴的林娘子。”
“这、这该怎么办?”
席间上人人都为林寓娘担忧不已,一时间急得茶也不吃了,酒也不饮了,就连帘帐后的丝竹之声都停了停。
“夫人,”有人朝刺史夫人道,“满幽州城里,唯有您最有脸面,请快替林娘子想想办法吧!”
刺史夫人似要推拒:“这、这能怎么帮?公堂
上的事,我一个妇人家能有什么办法。”
“您同县令夫人交好,若是斡旋一二……”若是斡旋得当,已经写上卷宗的案子也能消失无踪影,何况只是桩没审定的案子。
“林娘子是咱们的熟人,可不能真让她沦落到县衙大狱里头去!”
“这……”
刺史夫人摇着便面,不着痕迹朝身侧看过去,只见林寓娘握紧双拳,满头大汗,十足紧张的模样,倒真像是被吓住了。
这也难怪,毕竟那孙家婆子说了,她家儿媳确实是在林寓娘医治之后就死了,孙二胳膊上的那道伤,也确实是林寓娘所刺。
人证物证俱在,也不算是构陷了她,林寓娘怎么会不着急,不心慌?
刺史夫人看差不多了,也没打算吊着林寓娘太久,毕竟比起这小小的一桩“杀人案”,还是刺史夫人的事更加要紧。
“你们说的是,我与林娘子相识一场,又确实与县令家的娘子相熟,这个忙,的确是不能不帮。这样吧,我托大,过两日设个宴席,将县令家的娘子请上来,让她见一见林娘子,等真见到了人,便会知道林娘子并非是那等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匪徒。”
等县令娘子回了家,吹一吹枕头风,一桩天大祸事就能这么消弭于无形。
像林寓娘这样的庶人,最害怕的就是进公廨衙署,更何况她这回惹上的可是杀人官司,能够请到刺史夫人这样的大人去替她出面周全,于林寓娘来说,也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报了,何况刺史夫人既不要她叩头谢恩,也不要她以命相报。
刺史夫人用便面遮住脸,凑近林寓娘私语道:“……自然,日后若是有人说起我们郎主的不是……”
“孙家儿媳分明是被他们所害,害死一个不够,还要来害我!”林寓娘拍案而起,“我不告他们也就罢了,他们还敢来告我,真当这普天下没有王法了?!”
刺史夫人被吓得往后一倒,被凭几撑着才没摔翻下去:“林娘子,你……”
林寓娘生得玲珑瘦削,又总是温声细语,众人都以为她性情一定温柔娴静,眼下见她突然暴起,再想起孙家婆子种种指控,竟当真从她身上觉出些许匪气。
坐席最末的两三位夫人不自觉往后避了避。
刺史夫人也有些意外,硬着头皮道:“林娘子莫要着急,只要把误会解除了……”
“没什么可误会的,不就是对质么。”林寓娘站起身就要出门,“我现在便去县廨。”
“等、等等……”刺史夫人这下是真慌了,“林娘子,县廨怎么是能随意去得的?听说他们凡是抓着犯人,总要上了木枷锁打一顿杀威棒再问话,说是这样才能从犯人嘴里问出实话来。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受得了那等折磨,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我认识县令娘子,不若就让我先去……”
“多谢夫人好意,只是不必了。”林寓娘朝她行礼,“有陛下御驾在此,天子脚下,我不信还有谁能信口雌黄,凭空造出件冤案来!”
“林娘子、林娘子慢着……你的箱子还没拿!林娘子!”
刺史夫人直着身,眼睁睁看着林寓娘不顾旁人拦阻,竟就这样闯了出去。不过这也难怪,下人们未得吩咐,只以为林寓娘是来这里做客,宾客想要离席,下人们又能怎么拦阻?
方才席间帮腔的几位大略知道些眉目,此刻也是不知所措:“夫人,这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们好不容易抓着个林寓娘的把柄,原是想要吓唬吓唬她,哄着她去向嬴铣说好话,谁知道林寓娘竟是半点不变通,不但不肯接受她的好意,现在还要单枪匹马地去县衙。
刺史夫人懊丧地直拍腿,冲下人道:“还不快去寻郎主,事情做不成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再把人给得罪了!”
……
“……我家儿媳年轻力壮,即便不幸意外小产,但也只是有些虚弱而已,况且时隔数月,若有什么伤病也早好全了。只是我们一家人关心则乱,听信了林氏的谎言,真以为她怀的是什么双胞胎,一个小产了另一个还在肚子里头,这才耗费许多银钱,买了许多汤药,还任由林氏在她身上扎了许多银针……我可怜的儿啊,好好的一条性命,竟就这样白白被拖死了!”
公堂之上,孙婆子跪在地上哭天抹泪,满脸皮肉层层叠叠挤在一起,泪水如同瀑布一般冲过层层叠嶂落在地上,竟然在青石地板上洇出一小团灰迹,她的两个儿子分别跪在她左右两侧,皆是以袖掩面,悲戚不已。
孙大哭着喊他死去的妻子和未能出世的孩儿,孙二则痛哭着悼念他慈和的长嫂。
两边差役神情肃穆,像是也被这哭声所感染,又像是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林寓娘闯出刺史府时满怀激愤,当日孙家母子突然变脸,嘴上说着是要与她说亲成亲,实则是以武力要挟着要对她不利,若非她箱中藏着匕首,又及时拿出匕首伤了孙二,也不知道那天能不能顺利走出孙家。
至于孙家儿媳,经过林寓娘医治之后,被死胎消耗的身体原本已见起色,就算医药上有所延误,也不至于再有碍于性命,在林寓娘离开幽州的这段时间,孙家分明还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孙家儿媳早早死去。
事有前因后果,林寓娘伤了孙二那是事出有因,平白无故的,无怨又无仇,若没有前因,她为何要从内城大老远地跑去城郊伤害一个素无往来的人?至于替孙家儿媳治病的事,所有医方皆有医案在录,她随身携带着这些医案,从幽州到高句丽,又从高句丽带回了幽州,若有纠纷,只取出医案,再请仵作验尸对证就是了。
原本在刺史府上,林寓娘听着席间刺史夫人转述的孙家母子句句污蔑,除开愤怒之余只觉荒谬,冲出刺史府时,也一心认为只要到了堂上说清事实,便能自证清白。
她毕竟在幽州待了大半年,如何从花厅离开刺史府,又如何从刺史府到范阳县廨,林寓娘是熟门熟路,不到两刻功夫就到了。
可等真见着那玄色重门与兽雕影壁,由后知后觉地生出些退却之意。
从来民不与官斗,平头百姓只有恨不得绕着官廨走的,哪里还有像林寓娘这般送上门来的?或许是在军营里待得太久,又总与吴顺等人来往,见过将军见过天子,连胆子都被养大了,一听说孙家母子要诬告,急匆匆就跑了过来。
出门时想着的是,她与刺史夫人席面上的娘子们都不同,县廨公堂重地,她早在安宁县时,为着江五的下落便已经闯了许多次,甚至堵在县廨门前,生生堵得县令下轿,与她另指了一条明路。什么杀威棒木枷锁,她行得端做得正,也不信天子脚下还能有冤狱。
可等真到了这范阳县廨门前,眼前浮现的却是上一回,被差役强压着走进去的场景。
范阳县要上交医工,在籍医工不够数,再征医工还不够数,便征到了林寓娘头上。那时林寓娘也是个良籍百姓,清白门户,行得端做得正,既没有谋财也没有害命。
可进了这玄门公廨之后,还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再一想刺史夫人说的那些话,县衙里的差役,为着要出实话来,总得先将犯人打一顿再问话。
林寓娘更是发怵。
正在门前踟蹰,当值的差役却将她认了出来。
“这位娘子是……林医工?”差役朝她行礼,“某家里弟兄在军中任职,前些日子城东祭祀时,同某说过林娘子在军中的事,还说林娘子得圣上青眼,是大秦的头一位女医工,悬壶济世,德才兼备,竟比许多尸位素餐的医工更名符其实。”
林寓娘正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又听他问道:“林娘子来县廨是有何贵干?要见谁?某这就为您通传。”
“我是……”
林寓娘更是不知该不该说。
林寓娘张口结舌,差役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中透出些洞察。
“娘子是为着孙家案子来的吧?正巧,他们正在里头过堂,娘子随我来吧。”说着便引林寓娘入内。
听刺史夫人说,孙家母子是诉人,要告她林寓娘伤人害人,既是如此,林寓娘便是被告了。诉人过堂,怎么还能让被告前去旁观?她既然成了被告,怎么没有木锁木枷,差役反倒温言细语请她入内?
林寓娘满脑袋浆糊想不明白,既疑心差役引她入内是个圈套,又疑心差役若要捉拿她归案,直接动手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设个圈套。
既来之,则安之。左右是已经到了这里,走也不是,逃也不是,林寓娘干脆定一定心神,随同差役走进县廨。
才刚绕过影壁,便听见孙婆子跪在堂上空口白牙便将事实黑白掉了个个儿,她说得声泪俱下,若非林寓娘正是当事之人,分明记得当日事孙家儿媳受困于死胎,身染沉疴,延医用药烧符水都不管用,辗转求到林寓娘跟前才诊出病因,只怕也要信了孙婆子的说辞。
“……将军,您可要为我们家做主啊!”
林寓娘毕竟在军中待得太久,竟没发觉这称呼不对,正要上前辩驳,却听见一个声音道:“你只将事实说清楚,自然会有人替你做主。”
其声深沉铿锵,如击玉敲金,落在林寓娘耳中,着实是熟悉得过分。
林寓娘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只见身着县令官袍的范阳县明府束手坐在旁侧高凳上,时不时掏出丝帕擦一擦额前汗珠,高坐在公案之后却是嬴铣。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在做主审……她的案子。
林寓娘难免惊愕,堂上嬴铣看了她来却并不惊讶,只抬一抬手让差役也给她搬了个凳子。
“按你所说,林氏是用药将你儿媳害死,这物证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寓娘张了张嘴,看看嬴铣,又看了看齐齐整整跪在堂下的孙家三口,终究还是安安静静坐下来。
孙婆子尚不知晓被告已经到了,也不知晓被告正坐在他们三人身后,只管一个劲地哭诉冤情。
“将军请看,”孙婆子拉起孙二的袖子,指着他手臂上寸余长的伤疤道,“将军请看,我儿子手臂上的伤,就是林氏用这把尖刀所伤。”
孙婆子不知道嬴铣是何人,只是最近因着城东祭祀的事,幽州城街巷中多了许多军将,因而认出了嬴铣身上的武将衣袍,又见县令都让出位置缩手缩脚坐在边上,笃定这必定是个跟随皇帝左右的大官。
“我家二郎原本力大如牛,一日能收割三亩地,赶车、挖井更是不在话下,可自从被林氏所伤,气血……气血虚亏,一日便只能收割半亩田地了。自打我家大娘子死了,我家大郎每日食不下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再有二郎……”
林寓娘真恨不得啐她一口,什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孙大人高马大,壮得活像是一座小山,哪里能见着什么骨头,再看孙二,这段时日修养得的确好,隔着衣裳也能看出腰间足足缠了两圈肉。
嬴铣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听了多久,神色中已经显现出些许不耐烦。
他打断孙婆子的诉苦,敲了敲桌案,指着堂上的物证——一枚匕首,问道:“林氏就是用这把刀刺伤你儿子,此刀是从何而来?”
孙婆子连忙回道:“回禀将军,这是老妇人在家附近的树丛中捡到的,上头还带着血,那血就是我家二郎的。我苦命的二郎哟……”
“匕首上血迹乌黑,尚不能分清来源是人或是牲畜。”嬴铣捏着匕首翻看,“况且你自述是在林中捡拾而来,又如何证明此刀为林氏所有?或是城郊其他人户狩猎野兔、雉鸡所用,意外遗失,也不无可能。”
“这、这……”
林寓娘闭了闭眼,孙家婆子说了那么多,也就只有关于这件匕首的事情是实话,偏偏嬴铣提出质疑的,竟只有这件匕首。
孙婆子拍了拍头,很快想起先前打听到的,胸有成竹道:“回禀将军,这把刀是在幽州城内铁匠铺所打成,刀上有铁匠的印记,我誊印下来去铺上问过,铁匠说,这样大小的刀,他只替一个人做过,正是林氏。”
林寓娘也想了起来,刺史尊堂受了腿伤,经久不愈,已经生出脓疮,为着给伤患清创,林寓娘在到达幽州之后,曾经托铁匠铺另造了一批锐器,既有轻薄如柳叶的新月刀,也有防身所用的利刃。
为着能够放入医箱,刀身比寻常刀刃做得要略短些,正是她伤人之后遗落城郊,如今又被呈上公案的那一把。
想来这就是刺史夫人所说的,孙婆子用以说服明府的那枚“物证”了。果然,只见县令擦一擦汗,朝着嬴铣拱手行礼。
“大将军,仵作比对过孙二伤口,确实与此匕首相吻合。底下差役也去铁匠铺上差问过,果然如孙婆子所说,经手打造过的铁器都留有印鉴,铁匠也记得这枚匕首的主人,正是……”
说到最后,声如蚊蝇,又擦了擦脸上渗出来的汗。
“是啊,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明鉴。姓林的医术不精,害了我家大娘子一条性命,又心狠手辣,眼看争执不过,就用刀杀伤我家二郎,而后逃跑。”孙婆子连连磕头,“如今她得了机遇,要去做什么太医署的医工了,可怜我一家人的冤情怎么能算!求大将军为草民做主啊!”
孙大和孙二有如牵线木偶,也随之连连磕头:“求大将军为草民做主!”
林寓娘看他们三人惺惺作态,一个哭得比一个更可怜,拳头一握就要站起来,远远的,嬴铣似是察觉到她的愤怒,稍一抬眼朝她看来,示意她稍安勿躁。
林寓娘只得按捺下脾气,勉强坐在原处继续听。
“孙氏,你消息灵通,既然知道林氏能够去往太医署做医工,也该知晓林氏是被谁封为医工。”嬴铣道,“听你的意思,是连陛下也被林氏诓骗了?”
“这……”
孙婆子一下被问住了。
林寓娘是皇帝亲自封的大秦头一个女医工,自她以后,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男子一般参加太医署考试,合格者便能为女医工。如今幽州城里,街头巷角都在传说这件事,除了女子能够参考以外,还有种种林寓娘心善救人、救死扶伤的故事。
林寓娘是皇帝亲口封下的女医工,她的医术,皇帝也是夸赞过得。若说她医术不精,岂非是说皇帝眼光不好,轻易便被林氏骗了过去?再说林氏诓骗皇帝,也就是犯了欺君之罪,抄家问斩都不在话下,若是罪责当真敲定,人当真死了,孙家闹了这一场,又能得到什么?
孙家想要的,可是林寓娘这个人。
何况连皇帝都看不出的骗局,孙婆子却看出来了……她有几条命能这样洞若观火?
“是、是……不,不是,不是!大、大将军,”孙婆子气焰瞬间落下来,“林氏她、她是……她是逃走了,对,她发觉治不好我家大娘子,临时逃走,这才害了我家大娘子的性命!”
“逃走,害命?怎么,你家大娘子是只靠那两口汤药过活,就算没了开汤药的人,难道连煎汤药的人也没了?缺了那两口药,竟然比米面都还更要紧,立时就死了?”
孙婆子被说得额
前直冒汗,她原是想说,林寓娘救治大儿媳不利,意外将人医治死了,又在孙家母子找她讨要说法时杀伤了孙二一刀,逃走了。
可林寓娘经过一番出征,得了天大的机缘,成了皇帝亲口封的医工,如今除非皇帝亲自改口,谁敢说她医术不好?林寓娘既然医术精湛,足以封为医工,那么孙家大儿媳便不能是被她给治死的,既然没有前头这个死仇,林寓娘又为何要在孙二手臂上开道口子?
孙婆子年迈苍老的脸上泪痕未干,整个人却又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转瞬间便出了一身又一身大汗,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混黄眼珠转个不停。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什么应对的说辞,堂上赢铣却是语气一缓道:“你状告林氏伤你孙二手臂,既有人证又有物证,尚且算是有所凭证。而你家大儿媳小产之后身体虚弱,仓卒病死,则是天寿有终,说是林氏之过,未免太过牵强。”
“是、是……”
杀人重罪,远比用刀划伤孙二罪责更重,可先是皇帝亲口夸赞过林寓娘的医术,而后又是物证不足,嬴铣三言两语,就将大儿媳的一条人命从林寓娘身上摘了出去,孙家婆子自然不甘心。
可她又哪里能有辩驳的余地。
只庆幸着自己还捡到了一件匕首做物证,好歹不能让林寓娘逃脱了去。
却听嬴铣道:“至于她伤人一事,孙二手脚尚齐全,可见当时伤口不深,如今又已经愈合,便商定个数额,赔些银钱……”
赔钱?赔什么钱。当日分明是孙家母子先起了恶毒之心,孙二若是不以武力威逼,恃强凌弱要来抓她,她又怎么会伤人。林寓娘伤人不过是为自保,怎么反倒还要给恶人赔银钱?
林寓娘听到此处,又是不由自主坐直了身,想要开口反驳,可还没等她出口,孙家婆子却高声道:“回禀大将军,我们不要银钱,只想要个公道!”
“你想要什么公道?”嬴铣状似无意,“你是想要也往林氏手上划上一道伤,还是要她入狱流放?”
“不、不,都不要。”
看嬴铣如此耐心好说话,孙婆子更觉心中打算落定了十成,不住搓着手,一双浑浊眼珠精光乍现。
“回禀大将军,林氏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受得了牢狱之苦,流放之难?我等虽然家境贫寒,但也不是那等贪图钱财、只想要人偿命的恶毒人家。大将军有所不知,当日林氏肯来我家替大娘子看诊,实则是看上了我家儿子,想要与我家结亲,尽心救治大娘子,其实是在救治自己的妯娌。只是后来……”孙婆子看了眼嬴铣,嗫喏道,“我家大娘子天寿有终,死、死了。”
赢铣敲定了孙家儿媳的死法,孙家婆子不敢再有异议,只是眼珠一转,又想出了个新的说法来。
“我家大娘子死了,林氏不知为何,临时悔婚,我家自然不肯,争执之间林氏竟然拔出刀来,这才划伤了我家二郎……”孙家婆子道,“我家大娘子已经死了,林氏就算去坐牢,也还不来我家儿媳一条命,倒不如仍旧按原先的意思结上亲,过去的事,我们也就不追究啦。”
一番说辞下来,孙家婆子自觉巧舌如簧,临危颇有一番急智,没发觉除了赢铣以外,堂上所有人都面色古怪,县令听得更是脸都绿了。
“孙家婆子,你先前在县衙门前叩头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县令忍不住道,“是你说,那林氏杀人伤人,用毒用刀,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物,你与她有深仇大怨,见不得她瞒天过海成了女医工,这才告上堂前,要将她罪责公之于众。怎么现在又……又要她去你家做儿媳?!”
“这、这……”孙家婆子看了眼嬴铣,见他没有异议,面对县令时腰杆子竟然也硬了几分,“冤家宜解不宜结,林氏原本就同我家有结亲的意思,日后成了一家人,大家自然是以和为贵。”
这才总算是图穷匕见。
林寓娘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先前听刺史夫人说得绘声绘色,她真当孙婆子是编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说辞,又是人证又是物证,这才成功骗过了县令立下案情,结果才到堂前说了几句话,她甚至还没上前与之对质,孙婆子便是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后语。
若是这样便能作诉人,天底下只怕是冤声遍野了。
“林氏若是不愿嫁与你家,又当如何?”
“她若不愿意以和为贵,那自然是……该怎么法办就怎么法办了。”孙婆子说完这话,却又着急道,“但何必做得这样绝?林娘子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她一个寡妇孤苦无依的,将军只管派人将她抓来,上了公堂,她自然也就愿意了,就算不愿嫁给二郎,左右大郎媳妇已经死了,她若是要做宗妇,嫁给大郎也成啊。”
跪在她左右两侧的孙大孙二原本默默不语,神飞天外,只将一切荣华富贵都交由母亲去争取,眼下骤然听见这话,却是一喜一恼,神色各异。
恼的自然是孙二,他扯着孙婆子的衣袖急道:“这怎么能成?阿大已经娶过妻了,怎么能又娶妻?便是轮也该轮着我了,况且当日林氏还伤了我一刀,刀疤至今还在!”
“我是阿兄,是嫡长子,我还没有儿子,自然当是我先娶妻!”孙大也急了,扯着孙婆子的另一张衣袖,“阿娘,我的娘子是林氏害死的,该她补给我一个娘子才是!”
“你已经娶过妻,这回该我娶妻了!”
“人都死了,怎么能算数?我是兄长,就该我先娶!”
“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是你先占,你也听阿娘说了,林氏分明是看中了我……”
“你……”
“够了!”林寓娘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太大,甚至带倒了座下高凳。
案子尚未审清,孙家二郎却已经为着林寓娘的去向争执起来,左拉右扯,扯得孙家婆子东倒西歪,这一家三口话里话外仿佛林寓娘已是他们囊中之物,好似笃定不论他们的说辞究竟有多蹩脚,总归县廨会给他们一个他们想要的道理。
如此无耻、无理纠缠,竟然也有人买他们的账。
她看了看座上嬴铣,又看了看坐在公案边上不住抹汗的县令,想骂的人太多,竟然不知该从何骂起。
况且骂人一事,她着实并不擅长。
孙家三人仓皇回过头,这才发现林寓娘竟然早就到了,且一直坐在后头旁听。
“你、你怎么,这怎么……”孙家婆子看看林寓娘,转头又看看座上穿着武将衣袍,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县廨公案后头的这位“将军”,后知后觉想起来,林寓娘的一身富贵,实则都是在战场上挣来的。
“好啊,我就说你当日为何突然翻脸,一跑就没影了,原来是早就找好了姘……姘……”
堂上嬴铣眉目沉肃,不怒自威,就连县令也只能在他边上听训,孙婆子心上一颤,逐渐短了声气,也不敢再将后头辱骂犯上的话给说全乎。
林寓娘将她种种情状看在眼里,前倨而后恭,并不是畏惧林寓娘,也并非是因为认识到自身错处,只是因为畏惧堂上的这位将军而已。
她既不为此恼怒,也不为此欣喜,只是觉得很累。
“什么意图与你结亲,什么杀人害人,你张口便来,颠倒是非黑白,是真当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林寓娘实在想不明白,孙婆子究竟有何倚仗,竟能这样空口白牙地就要诬告陷害她,“明府容禀,当日孙家媳妇病重在身,妾身为女医,为病人四诊开方,皆有记录在案,如何开方,也都有依据。当日病人情状如何,幽州城内曾为她诊过脉、施治过的医工、女医、医婆,皆可作证,妾用药是否对症,也可请他们验方。”
林寓娘朝上首行礼,却并未看嬴铣。
“至于孙二手上伤痕,则是因为当日,孙家母子趁我前去为病人诊治时,意欲将我困于暗室对我不利,妾出于自保才不得已出手伤人。”
伤人之后,林寓娘原本的确想逃,却又因战事被征入军营,而后兜兜
转转回到幽州城,竟又撞上了这一家人。
“你说什么……什么不利!我们一家老实本分,怎会做那等事,分明是你意欲伤人,要对我们不利。”孙婆子又扯起孙二的衣袖,将孙二手臂上的伤痕晒在外头,“明府可看看,林氏承认了,这确实是她用利器所伤!”
“我对你不利?我一个女人家,单枪匹马,手持利刃对阵你家孙大孙二两个壮汉,我图什么?图你家家徒四壁,图你家那几亩薄田,还是图你家会剥削虐待儿媳,致使儿媳难产后医药不足被拖死?”
荒谬,荒谬。孙家婆子胆敢算计她已是荒谬至极,这等烂糟事也能闹上公堂,甚至能传入刺史夫人的耳朵里,更是荒谬,坐在公案上头的嬴铣,站在下头与孙家人争执的自己,又都何其荒谬。
林寓娘说了一通,恶气半点没出,反倒险些把自己给气倒。
孙家婆子满脸涨得通红:“你胡说什么,我家、我家那是清白人家,什么家徒四壁,什么薄田……”
林寓娘懒得再理会她,只朝县令道:“望明府明鉴,妾眼下暂居幽州刺史府,是要拿医案作证供还是要捉拿我归案,随时恭候。”
说罢顿了顿,没见有人拿枷锁上来,林寓娘衣袂如风,大踏步离开了县廨。
“她、她就这么走了?!”孙家母子三人指着林寓娘消失在影壁后的背影,不敢置信道,“她就这么走了,你们这么多人,也不拦着?!”
“她怎么能走!”
孙家二郎仍旧跪在原地没挪窝,孙婆子提了提衣角,爬起身来就要往外追,原先站在两旁如同木偶灯架的差役却突然动了,手中水火棍一提一带,便将人拦了回来。
孙婆子“哎唷”一声倒在地上,身旁两个儿子毕竟不是死人,终于也有了动作将母亲扶起来。
“明府救命,咱们可是诉人,怎么还有被告走了,把诉人留下的?”
孙二究竟比兄长多了几分机灵,瞅一眼座上八风不动的赢铣,改口道:“咱们不告了,不告了还不行吗!”
“按秦律,诬告反坐。诉人被告都过了堂,岂是你说不告就不告?”林寓娘走了,嬴铣掸一掸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也起身,“我奉命都督两州军府,州县里的事,原本不该过问,只是林医工的名号在陛下面前点过卯,又于我有救命之恩,犯着逾矩我也不得不过问一二。”
嬴铣眼睛看着堂下母子三人,话却是对县令说的。
“是,是。都督……哦,国公爷说的是。”
不管是大将军还是两州都督,都是只管军中事,插手州县事务算是越权,但徐国公受封国姓,上籍宗正,赐开府仪同三司,想要监察主审案情,却是在情理之中。
县令躬身朝嬴铣作揖行礼,自以为是向他卖了个好,得来的却是一声冷嗤。
“孙家母子蓄意构陷,前言不搭后语,没有实证也没有依凭,开口就要诬告旁人杀人。”县令眼睁睁看着嬴铣将公案上唯一的物证——那把匕首用绢布缠裹起来,收入袖中,垂头只当自己瞎了,一个字也不敢说。
“……身为一地父母官,竟然连这等案由也能上呈公堂,如今陛下盘桓幽州城,你就准备用这等污糟事污染圣听?我看你这个明府是太清闲了。”
“是。”
县令父母官做得不怎么样,谄上欺下的功夫倒是一流,听嬴铣的意思是不但要销毁罪证,保下林寓娘,还要连案由也一笔勾销,最好是半点污水也沾不上林医工的裙面。
“某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县令又朝嬴铣行礼,见他收好匕首就要离开,连忙问道,“国公爷,那这三人应该怎么办?”
嬴铣垂眸看向堂中孙家母子,母子三人直到此时才觉出不对劲,孙大卯着劲想要往外跑,立时被打了一记水火棍,这还不算完,差役生怕他们跑了,干脆两人一组交叉立起水火棍,分别将三人按在原地。
“冤枉啊、冤枉啊!你们包庇林氏,竟要抓良民入狱!我要上告州衙,我要见天子!”
孙二一直闭口不言,听见这话伸腿踹了一脚兄长,求饶道:“明府饶命,将军、国公爷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孙大和孙婆子这才反应过来,面色青青白白,也都争着抢着磕头求饶。
蠢人不是没见过,可是蠢到这份上还想着要作恶的,倒也是真稀奇,也难怪被人当枪使还得意洋洋,自以为有所依仗,却丝毫不知已经死到临头。
“我方才不是说了,依秦律,诬告反坐。”嬴铣步伐匆匆,视线没在那三人身上多停留一瞬,“他们诬告林氏杀人,便以杀人罪论处。”
第106章 第106章折柳处
傍晚时分,不论是高鼻深目的络腮胡商还是肩上扛着稚童的酒肆茶博士,都收拾了铺子准备归家,路上人群疏疏散散,唯有一人旁若无人,逆向而行。
幽州城临近漠北,初秋天气许久没下雨,黄土路上便不断有浮尘随着她步伐翻出来,扑上她翻着卷的裙摆,林寓娘既没理会周围是不是探看过来的人群,也没理会裙摆上灰扑扑的浮尘,她只闷头往前走。
她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
这也难免,不论是谁,遇上孙家母子这样的恶人,就算碍不着什么事,也总难免一场恶心,何况孙家母子确实闹上了县廨,甚至连刺史夫人都听闻了这件事,特地转告于她,还想着要为她周全斡旋。
恶心之余,又总觉得有些伤心。
金乌西坠,天边晚霞乍然显现,深红血色层层浸染天穹,如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有泊泊鲜血不断涌出来。
再往前就要出城了。
林寓娘离开县廨时走得果断干脆,可等真出了县廨,她实则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她只管闷头往前走,等站上了木桥才发觉此地与刺史府根本是两个方向。
桥下河水干涸已久,桥上雕饰腐朽开裂,唯有桥边柳树枝条有新绿。
有旁人在时,心中的那份伤心,林寓娘总能尽力回避不去触及,可等到独处之时,那种如鲠在喉,吐不出又咽不下的难过便如潮水般渐渐漫上来。
为什么,她总是要在最狼狈的时候遇上嬴铣?在军营时被当成医工强征时是如此,被孙家母子缠上时也是如此,嬴铣金质玉相,大马金刀地坐在公案之后,她却只能同孙家母子那样的人一道立在堂下受审。
林寓娘早知道人生来便有高低贵贱,士庶有分别,正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她已经不是孟柔,再不会被人随意买卖驱使,只当成是个泼人脏水的媒介,她成了林寓娘,也再不想去攀附士族,自取其辱。
可她好似总也逃不开。
自顾自伤心了好一会儿,忽而又觉得这行为颇为可笑。怎么,难道她是什么五、六岁才扶床的稚儿,受了点委屈便想着逃得远远的。
何况她到底有什么好委屈,若不是有嬴铣在,看孙家母子胡搅蛮缠的本领,只怕还有得闹呢。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难免伤心。
林寓娘扶着心口,努力想要将那一种哽咽吞下去。
……她也想极体面,极光鲜地站在嬴铣跟前,告诉他。
她比谁都要过得好。
静静看了一会儿晚霞,好歹把那种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该如何排解的委屈消解下去,林寓娘抚着胸口吐出一口郁气,回过头,却看见嬴铣远远站在柳树曲折的枝干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你怎么在这里?你跟着我做什么?!”
林寓娘立时皱起眉,除了愤怒之外,还有股不知从何冒出来的,被人看穿了的慌乱与张皇,她心中不快,出言时也没有半分遮掩,是十成十的不识礼数。
而嬴铣竟然也没有太讶异,只是平静道:“眼下战事才结束,虽然有陛下坐镇幽州,但毕竟幽州边陲之地,形势复杂,难免会有恶人暗中作祟。你一个女子孤身黄昏于街巷中独行,我不放心……”
“
我独不独行,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林寓娘反倒更是一股怒气直冲胸口,几乎是不管不顾道,“你是觉得我不能自保?我的安危,什么时候要你徐国公来多操这个闲心。”
赢铣跟随她而来,分明是处于一片好意,路上也并没有打扰,可林寓娘一句接着一句,已经不再像是要撇清关系,而是恨不得要用话刺伤他。
被接连顶了两句,赢铣脸色难免有些泛青,林寓娘与他相识已久,早知道他脾气一向大,自打从军立下军功之后,更是多了说一不二的毛病,丝毫容不得旁人忤逆。
可赢铣胸膛一阵起伏,却硬是压下了满腹火气,只是侧着脸,并没有与她争吵。
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自打重逢以来,林寓娘每每见着嬴铣总是忍不住大动肝火,嬴铣分明也存着脾气,却总是要做出一番大度容忍的模样,他越是这样,便越是让林寓娘怒气上涌,反倒显得林寓娘无理取闹起来。
就好像莫名出现在县廨公堂的不是他嬴铣,就好像公堂之上随意审议她与孙家母子纠葛的不是他嬴铣,就好像一言不发,尾随她到此处的不是他嬴铣。
林寓娘生气时总有因由,可对着一个无动于衷的稻草人,她就算再怎么辱骂发泄也只是自说自话,自演自唱,何况林寓娘实则知道,赢铣并非无动于衷,他只是隐忍着,不与她计较罢了。
像是幼猫冲着豺狼奋力挥爪,再怎么努力,在豺狼眼里,也显得可笑。
气过了头,林寓娘倏地冷静下来。
“罢了,我与他计较什么呢?”林寓娘不再理会嬴铣,错开他便往前走,“以后天南地北,各桥各路,他做他的国公爷,我只管做我自己的事。”
天色渐晚,林寓娘正打算着回刺史府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离开,却听见嬴铣在身后道:“我并没有那样想。”
林寓娘原本不该应的,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他,他再说什么,又与她何干。只是心里想着事情一时走神了,才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下意识顿步。
“你说什么?”
“我说,我并非是觉得你不能自保。”嬴铣声线艰涩,好似口中说出的话不是解释,而是又一次认输,“我跟着你,是因为我担心你的安危,而非是因为你不能自保。”
他早知道林寓娘自己会有办法。
“孙家母子闹上公堂,要状告你戕害他们性命,一死一伤,在县廨门前又是敲鼓又是磕头,范阳县内早已是人尽皆知。在你来前,曾有人拿着保书奉上公案,幽州城内一十三家医堂与药房所有掌柜,都肯签字替你作保,证明你不会害人。”
林寓娘一愣。
自打回到幽州城,除了城东祭祀的时候出了一趟门,其余时候她都呆在屋里规整医案,两耳不闻窗外事,孙家要告她杀人的事,还是今日听了刺史夫人所说才知晓,至于有人因此愿意为她作保,林寓娘更是从未听闻。
从来民不与官斗,平民百姓向来只有绕着衙署公廨走的,哪有人会自己送上门。林寓娘身陷杀人重案,却有人没有血缘关系、只凭半年来相识相交的缘分便肯替她人品作保,要知道,若是案情查清,林寓娘当真犯下恶事,这些肯签字为她作保的人,全都得一道下狱论处。
而除了平日走动频繁的医堂药房的掌柜,保书上还有许多其他人的花押,幽州城内,上至富绅下至走卒,愿意为林寓娘作保的人竟然签了满满一大张纸。
看到那封保书,不仅是县令,就连赢铣也十分惊愕。可以说,就算没有嬴铣当堂坐镇,只凭这封保书,就连县令也不能轻易让林寓娘下狱受审。
除此以外,当日孙家母子合谋要害林寓娘时,她也是手持匕首,单枪匹马就闯了出来,可见她即便独自一人,也足以应对种种危险。自从麟游县一别,这么些年,林寓娘孤身一人在外,身边可从没有个嬴铣时时护卫身边。
而她种种自保的方法,也并不全是这些年磨炼出来的,想当初在安宁县时,孟柔不也是独自一人,硬是将江五这个瘫子,将整个家给撑起来了么。
嬴铣脸色越发难看,却是因为自惭。
“我之所以放心不下你,认定你周身处处是危机。”不论是在幽州城还是在高句丽,他都是如此,名为护卫,实则禁锢,也不过是因为。
“……不过是因为,我离不开你。”
林寓娘浑身一震,仓皇别开头去。
她没料到赢铣竟然会说出这些话,她总以为,赢铣该会像是在军营,在绛帐时那样对她疾言厉色,句句教训,像是在训斥一个不谙世事,不通道理的稚儿。
可眼下,嬴铣却是在向她……认错?
嬴铣不再装锯嘴葫芦,也不再居高临下,林寓娘反倒十分不适应,她直直瞪着那片薄唇,好似不认识他了一般。
顶着这样的视线,嬴铣反倒自如了许多。
“我今日所以会出现在公堂之上,也并非是为了要……羞辱你。只是我今日去寻你……”嬴铣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祭典过后,圣驾很快就要回銮,内官原本是要去传话,看你有些什么行李,好替你准备车驾。只是朝会之后,内官事忙,我正巧顺路,便替他走了一趟。”
说什么顺路,其实不过是因为幽州刺史府邸地方宽阔,园林格局复杂,两人自从回到幽州之后就再没有碰过面,所以才特地截了差使,要来见她。
“你在长安暂且没有落脚之处,太医署落籍还有一些文书要走,再有其后秋夕大宴,总得停留一段时日,我猜你在长安没有落脚的地方,徐国公府尚且还有空余的厢房,或许……”
对了,太医署的落籍。
林寓娘一拍脑门,是了是了,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皇帝虽然封了她做女医工,但这只是皇帝的敕命,虽然名头上给了她一个恩赏,但实则还需得她亲自去长安,在太医署落了籍册列了名,领了印信,如此才能算是个真正的医工。
总想着夙愿已经得偿,却还没反应过来,还有文书需得走一走。
还有楚鹤的医书……
要做的事还有这么多,怎么收拾行李的时候一件也没想起来?
她其实根本走不了。
“……等我到了院前,却见已经有两队差役等候在那里,带着枷锁提着棍,似是要捉拿人犯,可敲了敲门,见院子里头没有人,便就走了。”
刺史府第,宾客院前,能有差役通过重重关卡寻到地方,冒着得罪刺史的风险捉拿人犯,这样不顾尊卑大胆犯上,想来要捉拿的人犯应当很是要紧了,可差役看了没人,既不原地蹲守,也不询问院内人的去处,而是干干脆脆地转头就走。
如此种种,殊为古怪,嬴铣便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是孙家母子告上县廨,林寓娘惹上了官司。
“我那时,是刺史夫人派人来通报,说是要与我叙旧。我那时正在花厅。”
对了,林寓娘又是一拍脑门,她是被孙家母子气得狠了,她听见侍女通报时,还以为刺史夫人是有什么隐病,不好明说,嘴上说着要叙旧,实则是要请她过去诊脉,是以林寓娘去花厅时便带上了医箱。
只是席上饮了酒,又被孙家母子的无耻给气得狠了,临走时竟然连医箱也忘了拿。
赢铣看她走神,眸色深了些,苦笑一声道:“……你是不是当真恨我,厌恶我,恨不得我死在高句丽,好得个清静?”
“什么?”
林寓娘正懊恼着自己便是再着急也不该如此丢三落四,连吃饭的家伙什都给落下了,一抬头,却只看见嬴铣绷紧的下颌。
就连眼眶也通红,似是被谁欺负狠了。
嬴铣此人生得着实好,直鼻薄唇,一双凤目凛凛生光,方才在县廨时,高踞于公堂之上,不必做什么恐吓,便自由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眼下咬紧牙关,红着眼眶,侧着脸
,不肯与她对视时,却又能让人无端生出怜惜。
……即便明知他能号令千军万马,才刚力破三军。
也难怪嬴铣会委屈,他去公堂并非是故意,只是偶然撞见,多嘴问了一句,便是换作林寓娘,只怕也难免有此一问吧?他一举一动全然出自好心,林寓娘却句句不领情,将原该发泄在孙家母子,甚至是范阳县令身上的怒气全然发泄在赢铣身上,如此疾言厉色,倒的确不像是对待恩人,而是对待仇人。
而嬴铣竟然没有恼怒,反倒还向她解释了,道了歉。
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她好。
他只是委屈而已。
赢铣软了声息,林寓娘也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歉疚来,就连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都不自觉散去几分。
“你怎么会这样想?”林寓娘反反复复想着赢铣说的那句话,抿了抿唇,摇摇头,“我从没有想过让你死。”
反倒是赢铣,在高句丽时一口一个若是他死了,也得要林寓娘跟着陪葬,究竟是谁恨谁,谁想要谁死,怎么还有如此颠倒黑白的?
还有那封婚书……
想到当日在柳城时,嬴铣替她挡了一箭,其实原本该多谢他救命之恩,可后来又是强逼着她签下婚书,又是要她与他偿命,一样事情一样事情叠加起来,便是救命之恩也成了害命大仇。
再有那两封婚书。
“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死。”林寓娘摇摇头,神色渐渐清明,“我也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与过去再有什么瓜葛。”
分明是在解释,是在否定赢铣自伤的话,可赢铣听了,却像是被谁用剑刺伤了一般,脸色一片青白,竟比当日中箭受伤时还要难看几分。
“我、我知道。”赢铣呼吸急促,略带着些仓皇侧过头,“我只是想问你,回到长安之后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徐国公府地方大,许多厢房尚且没有人住过,临近皇城,行走也方便。我只是想问你,若是没有落脚的地方,要不要……”
“就算我在长安没有屋产,难道不能去住客店,难道不能另找冰人租赁?为何一定要去你徐国公府上。”林寓娘皱眉,“你分明已经听见我在说什么,也分明了解我的意思,为什么总是要顾左右而言他?”
不管是将她困在绛帐,还是那两封婚事,又或是辽东城下,嬴铣即将涉险前留给她的那个吻。自重逢之后的林林总总,全都指向了同一件事。
重温鸳梦,破镜重圆。
可是破镜哪能重圆。
“我已经不是孟柔,过往的事情,我只想要一笔勾销。你说我恨你,但其实……或许在长安时会有,甚至在到江城时,我也难免恨你,我那时并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决绝,为何一定要当着我的面,强逼何氏将我卖身为奴。”
可后来在麟游县时,金銮殿上群臣奏对,林寓娘才知道,她堕入奴籍,该怪的不是江铣,而是何氏。
而是她托身在了何氏的肚子里,成了孟柔。
身为庶人,在高门贵胄的眼里,命途便如草芥一般轻贱,不管是良籍还是奴籍,安宁县里的孟柔,不过是被人用来算计江铣的一盆脏水。孟柔是平白遭受了无妄之灾,可对于流落到安宁县里头的江铣来说,他也只是莫名被人破了一盆脏水而已。
何况金銮殿上,江铣买下孟柔的身契,将她落入奴籍的官面文书,竟成了翻盘破局的一枚棋子。江铣为着娶她,竟然不顾自身落罪,也要与她士庶成婚。从那时起,孟柔便再没有理由恨他。
可是孟柔的爱恨,都已经随着这个名字离她远去了。孟柔与江铣之间的纠葛,再如何错综复杂,也与林寓娘没有干系。
或者说,林寓娘是不想再与旧事惹上任何关系。
她如今已经是敕封的女医工,身负一身老师传授的本事,又有三十卷医书在肩。她有许多事可做,有许多人要救,那些鸡毛蒜皮,能让人伤心彻骨的旧事,何氏、孟壮、安宁县、长安。
还有江铣。
林寓娘都不想再理会。
这一番话,林寓娘不是头一回说给嬴铣听,可每每说到此处,他便总是含糊其辞,另起话头避而不谈,仿佛只要这样一直拖下去,便能拖住林寓娘。
“我若是不顾左右而言他,你是不是就要将所有事情都分割清楚,将所有人都抛在脑后?”就像现在这样。
“你也明知道,我想要的只有这一样。”
赢铣语气平静,只是眼眶越发红。
“你要将林寓娘和孟柔分割清楚。”嬴铣道,“可是我只有你了,阿孟。”
在麟游县时,褪去一身骨血,更名换姓,叛离父母宗族,舍弃旧日姓名,脱胎换骨的并不只有孟柔一人。
还有江铣。
林寓娘突地一怔,摸向腰间。
那里有一枚银花钱。
楚鹤死后,林寓娘在这世上便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而赢铣也是一样。
他舍弃兄弟姊妹,背弃父母宗族,更名换姓,纵然得位高权重,能号令三军,为天子肱骨。可到头来,他也只是一个人。
就连将要以生死作赌注时,所要托付的,也就只有这一枚银花钱而已。
逃不开也躲不过,终于到了不得不谈,不得不开诚布公的时候。
“现下你知道了,我根本不愿放你走。要我如你一般抛下旧事,根本不可能。”赢铣所想所要的,从来只有一人而已,不管是孟柔还是林寓娘,总归都是同一个人。
他所想要的既然只有这一样,又如何能让他放手?
“你是不是又要走了?就像从前那样,为着离我远远的,长安是不必去的,太医署的籍册不想要了,就连医工也不想做,只管一个人离开。”赢铣带着点嘲讽,又带着点自暴自弃,“走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牵挂。”
才刚因为赢铣软了态度,显露出十分委屈,她那一腔怒火才好不容易消停片刻,听见这番话,自然而然又生出逆反的尖刺。
“所以你又要怎样?”林寓娘皱眉,“就像在麟游县时那样,锁着我,捆着我,将我困在屋子里,日日做你的禁脔?”
“我……”
赢铣面色青青白白,他所做过的所有事都是罪证,无可辩驳,他伤害过孟柔许多次,江铣的存在,原本就是林寓娘对过去避之唯恐不及的原因之一。
林寓娘道:“你也分明说过,等战事结束之后,你我到了黄泉也不必再相见。”
“我没有说过。”赢铣死死瞪着她,眼眶通红,面色煞白,半晌移开脸,小声又说了一遍:“我没有说过。”
林寓娘一愣。
她想起来,赢铣的确没有说过这话,他所说的是:“等战事结束,林娘子自然是要尽快与我撇清干系,别说长安,京畿附近也短短不肯落脚。不,只怕是下了黄泉,也断不肯与我再相见。”
这分明是赢铣的自伤,说的是,林寓娘不肯再与他赢铣相见。
……今日种种,倒也确实如他所言。
说到这事,林寓娘又突然想起另外一桩事来:“我身上的过所还是当年晋阳长公主所赠,上有公主留下的印鉴。”
还有一句话。
“林女殿前无礼,触怒贵人,责令速返原籍,不得再入京畿各县。”
林寓娘这些年未曾踏足京畿,一则是没有必要,二则是不想再与任何故人故事有所牵扯,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因为这句话。
若是当日身患重病的不是幽州刺史的尊堂,而是京畿某县的县令尊堂,林寓娘也只能替掌柜的打点好行装,替他留在江城里头好好看店。
林寓娘原就不能靠近京畿各县,并非是因为赢铣或是其他什么人而不愿去。
“我的过所上还有长公主留下的印鉴,不能踏入京畿半步,太医署在长安县,我只怕也是……”
皇帝虽然敕命封她为女医工,可却没有敕命让她回长安。过所上留着这行字,她又怎么能去做医工,怎么能
去太医署领籍册?
赢铣道:“这倒不难,只要幽州刺史肯出面,替你更换一张新的过所就好。”
林寓娘皱眉:“我过所上留着的是晋阳公主的印鉴,刺史怎么敢?”
“若是三年前,便是给幽州刺史八个胆子也是不敢,但现在不同。”赢铣似是有所避讳,没有深说究竟为何不同,只道,“眼下你是皇帝所封的女医工,你要到长安去领皇帝赐下的医籍,谁敢阻拦?何况幽州刺史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个小忙,他是一定会帮的。”
“人情?”林寓娘不解。
“你当今日孙家母子为何能够闹上县廨,刺史夫人又为何会将此事告知于你?”
林寓娘一愣,摇了摇头。
见她仍是不解,赢铣提醒道:“你还记得当日你为何会被征入军营?”
“当然记得,是……”
是范阳县本该上交的医工不足数,林寓娘这才被强征了去做医工。
按大秦律例,军队出征时,每五百人需置一名医工随行,再有若干药童随侍辅助,若是置员不满,主事者以故杀论处。而此次东征,范阳县交上去的医工并不足数,又为了充数,不得已以次充好,送了好些医生去填数,到后来,医生也不够数,就征发医工的亲眷和女医,林寓娘也在其列。
在籍医工皆有名录,医工不足数,实则不是人员不足,而是被藏在旁人后院做府医去了,州县里头的权贵开罪不起,县令便只能得罪军府。这样的情形,既不是范阳一县的特例,也不是此次东征时才生出的新花样。
过往军队出征时也是如此,只是都没出什么大事,军队又是个以生死挣功绩的地方,医舍情形究竟有多差,那是只有阵前伤亡将士才晓得的事,得胜归来的军士大多全须全尾,对医舍的情形不清楚,更是不会多说,是以就这样瞒天过海许多年。
直到此次东征,赢铣临危受命,以极少兵力对阵敌方数万大军,期间状况百出,伤亡的军士一多,这里头的隐患便骤然显现出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从前军士们大多对医舍里头的伤兵毫不在意,直到自己也变成里头的伤兵,幸而林寓娘看出了其中问题,及时求援,又尽量想了个周全的办法分散了医舍压力,这才没有出大事。
此次嬴铣能够顺利拖住敌方数万大军,甚至反败为胜,离不开林寓娘在医舍里头的努力。
也是因此,皇帝才会在合营之后特地拨冗去见林寓娘,不但大加赞赏,还破例许了她许多愿望,甚至从此准许女子也可入太医署参考做医工。
不单是因为林寓娘所提出的分帐之法极为有用,也是因为军营征发医工制度积弊已久,而林寓娘没让它倒塌在最关键的那一刻。
林寓娘还是不明白:“就算这样,和刺史又有什么干系?幽州刺史办事不力,自然会有陛下论罪,我怎么会……”
想到先前赢铣的提示,林寓娘突然反应过来。
刺史夫人今日设宴邀她,为的就是这件事,甚至乎……她看向嬴铣,看见对方点了点头。
甚至乎,就连孙家母子三人闹上县廨,为的也是这件事。
医舍里头出了这样的事,林寓娘虽然借此立下功绩,可她之所以能够立下功绩,便是有人犯下疏漏在前。赢铣的军队里头缺医少药,所危害的不仅仅是阵前作战的将士,更有可能威胁到赢铣本人。若是顺势时也就罢了,歌舞太平,其乐融融,没人会在乎一两个死伤的士兵。
可若是死伤的是一两千人,甚至连主将都因此而负伤了呢?
那就不仅仅是欺上瞒下,以次充好,而是筹备辎重不利,险些延误军情。
皇帝驻跸幽州,又是夸赞幽州使君府邸占地宽大,花园恢弘,有类长安公主府邸;又是在城东设下祭台,将所有阵亡将士陈尸于城郊,亲自主持祭祀,悼念亡魂。
若幽州刺史的确尽心尽力,有功于此战还就罢了,能够迎接圣驾便是三生有幸,又能承办祭祀,更是要赞颂皇帝抚临亿兆,德被四海。可若是幽州刺史于此战中有过,那便是实打实的敲打了。
皇帝圣驾盘桓不走,才刚打完仗的府兵军士虎视眈眈,幽州刺史窝在府邸里,只怕是日夜难寐,其下各县县令只怕也是如此。
而正在这时,瞌睡给了个枕头,孙家母子竟然手持证物告上门来,告的还不是旁人,而是那个不动声色便力挽狂澜的林医工。
“范阳县令大喜之下,只怕还没听清孙家母子的证言,便已经敲定了要将这桩案子利用起来,只是他一人也不敢托大,于是便将此案递上幽州刺史案头,问他的意思。如此,刺史与县令便合谋,要将此事做成你的把柄,既能够向你卖个好,又能在日后用作要挟。”
毕竟林寓娘除了是医工之外,因着嬴铣临阵前的那个吻,军中人人都知道了,她还与嬴铣另有一层干系。
县令想要将这做成个案子,就势必要传唤被告过堂,林寓娘毕竟身份贵重,又才刚得了皇帝青眼,别说是一桩空口白牙生造出来的杀人案,便是犯上谋逆,在这节骨眼,也没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所以便有了刺史夫人宴请林寓娘的那一出。
刺史夫人将人请走了,县衙差役再找上门来,做一做样子,可不就两全其美了?
而后重点便落在了刺史夫人这一头。
孙家婆子手持利刃证物,其子孙二手臂上又确凿是有伤口,详查之下,匕首确乎是林寓娘所遗失,再有孙家邻人能够作证,孙家儿媳死前,林寓娘的确曾去给她看过诊。人证物证都俱全,不论说辞如何疏漏百出,林寓娘的嫌疑毕竟是实打实敲定了的。
而一旦有嫌疑,便能够收监入狱,入狱期间几套枷锁,几套板子,都只是县衙里头驯服犯人让犯人说实话的手段,就算最后查出来真犯另有其人,一顿牢狱之灾吃下来,好好的人也给打废了,还无处去伸冤。
毕竟以民告民,尚且要讲求个人证物证,看说辞是否合理。可以民告官,自古以来有哪一桩能成案?
就算林寓娘是普天下头一个女医工,就算她能面见皇帝,能为大将军帐下人,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庶人,一个独身,一个寡妇,在内没有亲眷可以帮衬,在外没有宗族足以倚仗,一旦投入监牢大狱,自然是只能任人宰割。
平头百姓哪有不怕公廨衙署,刺史夫人吃定了能用监牢大狱吓住林寓娘,只等她请求就要卖个好,愿做中间冰人,替她向县令娘子递话吹枕头风,而后再挟恩图报,让林寓娘也代幽州刺史向嬴铣求情,请求嬴铣切莫追究刺史筹备不利的罪过,更不要因此而上奏参本,令刺史见罪于陛前。
若林寓娘当真只是个没见识的庶人,只怕当场便要被吓住,被刺史夫人算计一场,反倒还要感谢她肯斡旋其中,替自己免除一场祸患。
等夜间回到院落,得知差役的确曾经上门来拿人,就更是要对刺史夫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身相报了。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不论你是否当真害有孙家儿媳的性命,是否当真损伤了孙家二郎的身体,此事过后,幽州刺史、刺史夫人,范阳县令、县令夫人,期间陪席起哄、过手传递消息的所有人,包括孙家母子,都会成为你的把柄。幽州刺史只需将孙家母子幽闭起来,再以曾经帮你平息事情的经过为要挟,要你替他们做事,你为着上一桩事不暴露,便只能替她坐下下一桩事。”
如此一件接连着一件,林寓娘便会彻底沦为刺史手中的一颗棋子,就算失去了孙家母子三人这个把柄,林寓娘也只能唯令是从。
只可惜,林寓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早在一穷二白的时候,便敢为着一个人的去向堵上所有门路,县廨她闯过,金銮殿她也闯过,就凭着这股子莽劲,一力降十会,
竟没让他们的计谋得逞。
林寓娘面色一阵发白,若非嬴铣将事情拆开了揉碎了说给她听,她只怕还只当刺史夫人只是闲言冷语,随口提及了孙家母子状告她的事,也当真还曾有一瞬感谢过刺史夫人愿意替她想法子,愿意替她联络县令夫人帮忙斡旋。
只是她不信天子脚下还能出冤狱,更憎恶孙家母子三人颠倒黑白,乱泼脏水,只一心想着能够自证清白。
却不料里头层层都是陷阱。
“他们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要让我替他们……替刺史向你说情?他们就不怕失败吗!”
“失败又如何。”
左右林寓娘不过是一个庶人,孙家母子三人,也不过是庶人而已。
官宦人家拿捏庶人,从来是想怎么搓圆揉扁就怎么搓圆揉扁,既不需要额外的成本,也不耗费什么代价。
“你说刺史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就是说,你已经要被我说服,要给他这个人情了?”林寓娘又气又急,“可我不愿替他说情。”
幽州刺史心怀恶毒之心,想要利用她,林寓娘若是不知还倒罢了,眼下明明已经知道了,怎么还能让他得逞。
赢铣看着林寓娘横眉竖眼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可怜又可爱,她尚不知晓,她这副非得要赢铣与她同仇敌忾的模样,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可惜唯有旁人在时,林寓娘才会认为他是可以信任的人。
想到此处,赢铣眸光一暗,拢一拢眉心,重新强打起精神。
“即便你不说情,我也不会奏告皇帝,参幽州刺史的罪过。”
“为什么?你也说了,辽东城下我们之所以如此苦战不利,虽然也有很多原因,可是缺医少药,确实是与幽州刺史办事不力有关。”
赢铣摇摇头:“他虽然战备不力,但最终并没有造成重大的后果,仅凭这一点,扳不倒他。”
即便赢铣的确有足够的理由能够上奏折,痛陈幽州刺史种种罪过,可若最后结果也不过是让皇帝申饬几句,不痛不痒罚个薪俸,赢铣又何必多此一举,在朝野多树一个敌人。
“可是那些因人手不足而救治不及,死在医舍里头的将士……他们原本是能够活下来的啊!”
林寓娘想到医舍里头如同鬼哭的哀嚎声,想到疲累得浑身瘫软坐在地上的赵石和余娘子,想到王九,想到许许多多人。
有许多人原本不必死,却因为千里之外一个尸位素餐的太守,死在了阵前。
他们原本能够回来。
赢铣却是一怔。
他原本以为,林寓娘是因刺史算计而想要泄私愤,却没想到,在这时候,她想到的却是其他人。
是那些她来不及救下的人。
可是。
人命生来便有贵贱。
第107章 第107章旧重游
“幽州刺史的脑袋还有些用处,暂且先留在他脖子上,等日后再抓他个错处,数罪并发,便能让他自食恶果。”
早在出征之前,赢铣便已经去信警告过幽州刺史,但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想到那些没有死在敌人手上,却因后勤过失而流尽鲜血的军士,赢铣也有些不悦。
“但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过所,眼下你人在幽州,他又正是心虚的时候,经他的手来办既能说得过去又不会留下什么隐患,现下换了过所,也免得后日到经过城关时引起旁人注意。”
比起身在后方的林寓娘,赢铣离刀锋更近,这事与他的干系也更大,既然嬴铣心有成算,林寓娘只得勉强点点头。
又问道:“先前你不让我在陛下面前提及老师,也不让我提替老师刊印医书的事,可是与晋阳公主有关?”
嬴铣却没立刻回答她。
“此事涉及宫闱秘密,具体的详情我也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被……”嬴铣看了林寓娘一眼,顿了顿,“关于那个人的事,不仅仅是在陛下面前,回京以后,他的名字和与他相关的事情,都不要对任何人说,更别让旁人知道你与他有关。”
林寓娘虽然仍然好奇,可今日麻烦嬴铣的事情已经足够多,见他慎之又慎的模样,也只好点头应下。
“知道了。”
说完杂事,赢铣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了,外头毕竟不大太平,我……我送你回去可好?”
嬴铣神色谨慎,几乎能算得上是小心翼翼,林寓娘看在眼里不由觉得好笑,天穹已然变得一片青黑,唯有与城墙相接处还有一线残存光亮,马上就要入夜了,她不回刺史府还能去哪?
待并肩同行几步后才反应过来,嬴铣才刚之所以会那般小心,为得不是请她回去,而是在问,自己能否护送她。
于是好笑之余,又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
一路上,林寓娘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也在仔细回想属于孟柔的一切过往。她年少时为替父亲治病筹钱匆匆嫁给一个瘫子,本以为换来二两金子是聘礼,原来却是卖身钱。何氏将她卖身为奴却有诓骗她嫁人,好不容易换来这么多钱,赎回了孟壮也买回了药,可父亲死了,孟壮也落下残疾。
孟柔本就一片残垣的世界彻底崩塌,办好丧事回到家,却看见江五也想着一死了之。
那时江五伤重难行,动弹不得,就连吃喝也得指着旁人,如同陷入沼泽,孟柔就是他唯一能够依凭的浮木。可那时孟柔救下江五,之后几乎是拼了命地也要治好他,要让他重新站起来,不也正是因为,江五也是她的浮木?那时两人什么也没有,冬日里买不起柴火,只能相互依偎着取暖,后来江五治好了伤,家里也有了余财,可还没来得及过上好日子,江五便就去了长安。
在长安,孟柔头回见识到世家富贵,也见识了何为士庶不婚,她几度徘徊于生死之间,终究是逃出了长安,可却又被生生抓回了麟游县。
在金銮殿上,一切真相都被揭开,属于孟柔的一切也都宣告结束。
即便林寓娘再怎么想要与过去分割,但属于孟柔的二十二年仍是她不可抹灭的过去。
如今她又要回到长安了。
赢铣一路将林寓娘送回别院门前:“今日在县衙闹了一场,刺史夫妇谋算没能成功,想来明日还会上门来寻你。你只当什么也不知道,适时提一提过所的事情,他们自然会将一切关节都替你打点好。”
又细细教了林寓娘具体的说辞,林寓娘一一记下。
“那好,”该说的能说的全都说完了,嬴铣望着她,似是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生生忍住了,只道,“你今日受了些惊吓,早些睡吧。”
虽说是道别,可脚下生了钉子似的不肯动,刺史府里有皇帝镇守,又有龙虎军日夜巡视,再胆大包天的匪徒也不敢在这时候作祟,何况从院门到内房,就这么短短几步路,能生出什么事?
这一天过得实在精彩,又是饮酒又是上公堂,林寓娘的确累了,也怠懒再去想嬴铣到底在想些什么,转身就要回房。
才刚走了
两步,回过头,嬴铣果然仍旧站在原地,一双眼睛沉静悠远地看着她。
见林寓娘回头,嬴铣扬眉:“还有什么事?”
这里是她住的院子,林寓娘想,这话应当是她来问才对。
可或许是夜色太深,又或许是折腾这一天当真累了,林寓娘神志清明,却隐隐觉得酒意上头。
“今日的事,多谢你。”
要多谢嬴铣的事情太多,不论是在公堂上帮她解决孙家母子的事,还是为她点破其中阴谋、替她想办法利用幽州刺史,又或是送她一路回来。
可听见道谢,嬴铣反倒慌乱起来:“不过是小事而已,哪里值得你道谢?我……”
“就像你说的,我在长安的确没有住处。”林寓娘打断他,视线却看向旁侧正随着夜风不断晃动枝叶的杏树,低声道,“……府上既还有空房,回到长安之后,恐怕还要再多麻烦你几日了。”
“什、什么?你是要……”嬴铣每个字都听得真切,却还是疑心自己听岔了,不敢置信地想要再问,却又怕她收回,只得高兴地点点头,“好,好。你放心,不麻烦,你只要肯来……”
虽然不知道林寓娘为什么突然肯松口,但她毕竟是松了口,赢铣心里自然十分高兴,可天色昏暗,隔着一道院门,他看着不远处那道影影绰绰的玲珑身影,后知后觉,其实并不该将这份高兴表露得太过明显。
于是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好歹是找回几分大将军的沉稳持重,点点头道:“你肯来,我求之不得。”
这话说得让人无端脸热,林寓娘没搭理,只道:“大将军公务繁忙,想必明日还要早起,我就不送了。”
“好、好。”
幽州潜藏危险,长安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林寓娘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友,嬴铣思来想去,徐国公府好歹是自家地界,还是让她住在家里最安全。可方才只是提了提,见她不肯,便也不敢再说。
只想着等回了长安,再想些什么办法,买几间民宅,多安插些人手里里外外护卫者,勉强也能安心了,可林寓娘却松了口。
就连眼下林寓娘要送客,赢铣也是无有不可,转身离去时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不过是借住,值得这样欢喜么?
林寓娘看他当真走远了,这才回过身往屋里走,推开房门,正要跨过门槛时怔了怔,抚上唇角,明显的弧度,正是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松快心境。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吧。
这回,林玉娘没再强迫自己忽视心中的那份轻盈。
当日辽东城下,嬴铣问她为何要回头,林寓娘只说是放心不下军中众人,放心不下他的伤,也不肯大战在即却当了逃兵。
可只有她心里清楚。
林寓娘握着那枚银花钱,银色纹饰与皓月清辉相映。
……回到长安后,又会如何呢?
终究是一声叹息。
……
果然如嬴铣所说,次日一早,刺史夫人便带着林寓娘落下的医箱上门,一同带来的还有好些捧盒箱笼,她似乎一夜没睡好,隔着厚厚的铅粉也能看见眼下的两团青黑,明面上打着的旗号是来给林寓娘送东西,但坐下没多久,便就旁敲侧击地问起昨日县廨里头的事。
“说来也巧,妾去到公廨的时候明府正在拷问人,正说起孙家死去的大儿媳。夫人是知道的,妾过手的所有病人,四诊医方皆有医案在录,明府查问之后没有问题,便就放妾走了。”林寓娘作出一副感激模样,“幸得上天庇佑,明府果真公正公道,并没有因几个宵小的胡言乱语就将妾打入大牢。”
“那、那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呀,多谢夫人特地告知,要不是您,妾只怕还看不清这孙家母子的嘴脸。”林寓娘按照嬴铣教的糊弄过去,长叹一口气,“也幸好范阳县令明镜高悬,若是换作旁人,只怕查问了妾的过所就……唉。”
“嗯?”刺史夫人连忙道,“你的过所怎么了?”
“夫人您也知道……”
林寓娘提了提晋阳公主在过所上给她留的字,想到日后还要入京畿,满脸愧怍懊丧模样,刺史夫人果然长舒一口气,立马应承下来。
又过了一日,便亲自将崭新的过所送过来,把着林寓娘的手臂里里外外走了好几圈,嫌弃林寓娘住所的院子太素净,还更改了许多装饰。
但她终究是白费一番好心,林寓娘还没住多久,皇帝起驾西行,林寓娘也一起收拾收拾包袱,往长安去了。
八月仲秋,蒹葭苍苍,白露降,长安城南明德门大开,宝盖玉辇顺着朱雀大街缓缓行进,圣驾回京,全城坊门皆禁,烈日下,龙虎军的深沉铁甲透不出一点光线,耳畔所能听见的唯有雅乐与滚过砖石的车轮声。
林寓娘连同她的小小箱笼坠在嬴铣的行驾后头,转个弯便进了怀远坊,进京之后,嬴铣还要入宫述职,林寓娘竟比主人还先一步到了徐国公府。
幸而府邸门前早有人等候,松烟招呼着人将车马都送回后院马厩,引着林寓娘走下马车:“林娘子一路上辛苦了……还是说,该唤您一声林医工?”
经过这么些日子的修养,松烟在战场上所受的腿伤已经完全好利索了,他虽不知林寓娘和赢铣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她肯回长安,又肯住进徐国公府,想必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没有他离开时那般紧绷,是以也笑意盈盈,敢说几句吉祥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寓娘辛苦他站在门前迎接的辛劳,倒也没有疾言厉色,只是同他行礼道:“谢过宋参军。”
“不敢不敢。”松烟连忙侧身避开这一礼,摸一摸鼻子道,“早前接到国公爷的信,别院已经收拾好了,林娘子随我进去吧。”
嬴铣受封开府仪同三司,按品阶,他所置官府应当在皇城周围一带,但敕令下发之时,左近各坊竟然拨派不出一块空屋舍,嬴铣倒也不讲究,干脆就将官邸设在私宅前,如此前院办公后院居住,倒也极方便。
“……前院这头人来人往,又都是些武夫军将,怕惊扰娘子安宁,特地给娘子挑了个在西边的院子,那头靠着坊墙开了个侧门,娘子日后是要出门散心还是去西市逛逛,都极为便宜。”
正说着话,就有一身短打的军士急匆匆从里头冲出来,解开门前拴马柱上的缰绳,一记快鞭扬尘而去。
“……这也是徐国公特许过的,若有急事,不必拘礼。”不论是设立官邸还是制定这条规矩时,赢铣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府里会迎来女眷,松烟略有些尴尬,“不过工部那头已经来人说了,最迟年后就能建设好,到时将官邸搬过去,这府里头也就清净了。”
年后,那得有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徐国公的官邸要多豪丽,竟需得这些时日。
林寓娘尚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留到那时候,但看了眼松烟,究竟没把这话说出口。
徐国公位高权重,日理万机,底下人也是一刻都不得闲,从正门走入二门的短短一段路程,便能看见好几个文书军士跑来跑去,松烟身为参军,中途也被迫拦截了好几次。
松烟被绊住不得闲,林寓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月洞门后有声响,抬眼望过去,那里竟然是一处擂台,嬴铣以军功立身,他的府邸里头会有些弓马兵刀之类的事物并不奇怪,只是擂台往后就是池塘,再往后竟然是一处水榭,水榭周边种满了一片金桂,隔着一池绿水,桂香吹拂到这头来,台上却是十来个身穿软甲的郎君。
郎君们个个十八、十九岁,年轻气盛,蓬勃的朝气几乎比烈日还盛三分。在他们正中,两个肤色黝黑的郎君正在相互角力,叫好的军士与亭台楼阁交相辉映,形成了极大的视觉冲击。
林寓娘突然想起在晋阳公主府上看见过的,用无数绸缎围起来、洒满重油的马球场。
“嘿!你们,干什么呢?没看见这里有、有女眷在场?”松烟清理完账目,终于能抬头看,这一看差点没将魂给看飞了,呼呼喝喝地指向擂台,“还不快将衣裳穿上!青天白日的像什么样子!”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见松烟还没有什么,待看见他身侧的林寓娘,顿时也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最中间的那两个打赤膊的,脸都绿了,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披上身。
“宋参军莫怪,崔郎同李三郎昨日商定比武,未曾比出个什么高低,今日是第二场,原本打算等大将军回来再定个胜负,并不知晓……”
众人看着林寓娘,想问又不敢问,松烟也并不想回答,只让他们赶紧散了,急匆匆领着林寓娘进后院。
“林娘子莫怪,他们是亲府的卫官,小郎君们平日里不拘惯了,难免有失礼数。”松烟看林寓娘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将她送到别院门前,又道,“……才刚比武的那两个,崔彦家大郎已经满周岁,李荣明年也要成亲了,还有……”
林寓娘静静看着他,直看得松烟说不下去:“余下那几个没说亲的,是要等我去拉
纤保媒吗?”
“这倒不是,他们哪里配劳烦娘子……”松烟讪讪一笑,召来院中侍婢,“国公爷才刚立府,又是常年不着家,家里头下人大多都是赏赐下来的犯官之后,这院里头的都是外头买回来的,身世上更干净些。这两个待得最久,是良家子,家里头遭难了才卖出来,娘子有些什么需要,只管使唤他们,若有什么不经心的,再买就是。”
两个侍女看着瘦瘦小小,年岁不过十五、十六,却已经是这院里头的大侍女。她们垂着头,听见松烟说起自己身世也无悲无喜,只上前同林寓娘行礼:“见过林娘子。”
她们不知道林寓娘是谁,只知道自己被派来伺候,也就安安心心听她的吩咐了。
松烟招呼着两人干净烧好热水伺候林寓娘洗漱更衣,过不久却又有人通报说要找宋参军,圣驾才刚回京,赢铣尚且有家不能回,想必事务的确繁杂,也难怪松烟忙得脚打后脑勺。
“行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总不能再走丢了。”林寓娘只道,“你既知道我被封为医工,也该知道我来长安是为领医籍,你只告诉我太医署怎么去就成。”
“这哪里能成,国公爷若知道了,还不得打我军棍?”松烟连连摆手,连那些唤他做事的人也全都喝退,又劝道,“如今朝里都忙着接驾迎驾的事,便是太医署只怕也忙着给各位贵人问平安脉。娘子才刚回来,只安心接风洗尘,过两日某再亲自送您去太医署可好?”
林寓娘只得点点头。
松烟是生怕她一个招呼不打人就走了,确定了林寓娘会乖乖待在院子里不出门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两个侍婢又迎上来:“娘子请洗漱吧。”
林寓娘看着她们俩,瘦高些的唤作小金,矮小些的唤作十七娘,名字这样不整齐,大概是买来之后便没改过。林寓娘看着她们,便想起了当日在江府时,头回看见珊瑚与砗磲。
江府阀阅门第,家生奴婢生养的只比寻常富户家的娘子还要金贵,双手虽然要做活计,腕上却总坠着成对的金镯银镯,籍契虽然握在旁人手里,身上却总穿着锦绣罗裙。林寓娘早知道嬴铣这个人在吃住用度上素来精心,不论是营州的都督府还是在麟游县时的别院,论豪丽只有比江府更甚,但在长安的徐国公府里头,却是大开大合,虽然疏阔,却少了一步一景的精致。
或许是想着日后将官署移出去后还要再翻修,所以才这样不经心吧。
林寓娘没有多想,也没当真使唤小金和十七娘,进了内屋将箱笼规整好,洗漱一番便睡了。
就这么在院里待了两天,嬴铣中途回来看过她一回,确认她安顿好后急匆匆又走了,到第三日,松烟上门来寻她。
“再过几日就是秋夕大宴,国公爷实在脱不开身,怕娘子着急,吩咐某先送娘子去太医署拿医籍。”松烟道,“马车已经备好了,娘子什么时候能动身?”
林寓娘连忙道:“现在就行。”
……
不过是去太医署领医籍,林寓娘也不知道嬴铣同松烟为何如此大阵仗,堂堂一品国公,堂堂国公府中参军,又是马车又是亲自送,好似国公府外,就连朝廷公廨也是什么阎罗鬼狱,而她一不留神便要被吞吃殆尽。
可等马车到了太医署公廨前,她的心脏却不由自主怦怦乱跳。
她的老师,楚鹤,曾经是养病坊的孤童,被太医署选中从习医药,而后经历考试,成为医工,都是在太医署。
这里是楚鹤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是他习得一身医术的地方。
而今她来到这里,终于也要成为医工了。
第108章 第108章楼心月
在江城时,林寓娘曾问过楚鹤太医署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可那时楚鹤总是伏在案上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回答她时也极为敷衍。
“治病开药的地方,有医师,有医工,有医生,有药童,有满地的草药和满墙的医书。”
林寓娘便以为,士庶有别,给庶人治病开药的地方叫医馆药堂,给世家高门、皇亲贵胄治病开药的地方大概就叫太医署了,便以为太医署里头也同沐春堂一样,满墙的医书与满柜子的药材,再有洒扫煎药的药童和忙得团团转的医工,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
可真正的太医署公廨,却是如同县衙、州衙一般,没有躺在榻上哀嚎的病人,没有吵嚷着要找医工算账的病属,也没有老妪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哭着家贫不肯结药钱,只是很安静。
只是既与医药有关,与旁的公廨自然也有所不同,才刚踏过门槛,便能闻见阵阵药香袭来,侧眼望过去,垂花门后是一片片药田,都被划成四四方方的格子,戴着幞头的药童们一边检查药草,一边随手在札记中记录草药的长势。再往里,则是一条长廊,长廊两侧是被院墙围起来的天井,又用屏风分割成小间,北边摆有一张长案,医师们坐在案后教习,正对着的便是三个、五个医生;而每间教习的内容都有所不同,针法、按摩、禁咒、草药、辨方……无所不有。
而其中分科之法,同楚鹤教习她时所用一模一样。
才刚踏入太医署时,林寓娘满心都是要面对未知的悸动,心跳加速,面飞霞红,等见着内里的别有洞天时,更是不明所以地紧张。
可等听见里头不似医药堂而更似学堂的郎朗读书声时,却又鼻尖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松烟早就上下打好关系,熟门熟路地将她领到最内里的官署,从太常寺丞手里领到了一个用金线束着的红木盒子,太常寺丞原本还要亲自送他们出来,林寓娘百般推辞,好歹是拒绝了。
轻飘飘的一个木盒,一封医籍,从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甚至连做梦也不敢想能得到的东西。林寓娘是大秦头一个女医工,但在她之前,从习医术,立志悬壶济世的绝不仅有她一人。而自此以后,天底下的女医工也会越来越多。
医籍已经拿到,就该打道回府了,林寓娘手里捧着那个小木盒,就如同当初在江城,她头回收到旁人专赠与她的金簪子,也是捧在手上,不知该往哪里放。
跨过门槛,听见后头有人唤她:“林娘子,是林娘子吗?”
林寓娘转过头,登时惊讶道:“余娘子,许久不见。”
来者正是当日在辽东城下短暂共事的余娘子,当日皇帝巡营,亲口封赏的医工和女医并不只有林寓娘一个,余娘子今日前来太医署,也是为着领医籍。
“……也是托了你的功劳,我家郎主擢升医师,能到长安教习一年,若是再遇上机缘,说不定就能搬到长安来了,正巧我也被封了医工,就干脆将家里老宅卖了,将家搬到长安来。”
处理家中事务拖延了些时日,晚了几天才进京,刚一落脚就直奔太医署,余医工是到任,余娘子则是领医籍,以后余家就能再有一位医工开堂坐诊了。
“我那时在军营里,听了许多流言,以为你……”
余娘子有些赧然,他们是同一批被范阳县征发的,才刚到军营,林寓娘就被人给扛走了,一同被分派的赵石支支吾吾什么话也说不清,再问旁人,都知道午后大将军扛了个女人进帐,又不是营妓,只能是女医了。
林寓娘待在绛帐里头自然是太平无虞,只可怜她们同时被带入军营的女医,总免不了几句言语戏弄。
是以在辽东城下,见着林寓娘和吴顺到来,对着他们不假辞色的队正冲着林寓娘却是百般殷勤,余娘子难免生出些怯意。
林寓娘起先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余娘子道歉才想起来,余娘子说的是她刚回军营,刚到医舍那日,她去找余娘子,而余娘子没有理会她的事。
“若这也要记在心上,我只怕要累死了。”林寓娘简直哭笑不得,又道,“说起来,我还没有谢过娘子与余医工替我作保。”
孙家母子在县衙上构陷她的那天,赢铣曾经同她说过,幽州城内许多人都在保书上签名,替她担保人品,作证她不会杀人。
虽说这封保书还没有来得起作用,嬴铣就来了,可这其中的恩义,林寓娘却一直记在心上。
只可惜后来跟随皇帝来到长安,也来不及一一谢过。
余氏夫妻正是最早在保书上签名的人之一,林寓娘正要朝她行礼,余娘子连连摆手将她扶起来。
“不过是签了两个名字而已,算不上什么大忙,你的为人我们都信得过,所谓杀人,当然是无稽之谈,且你的医术如何,在医舍之中,也是有目共睹。”余娘子道,“虽说早就知道那家人是胡乱攀扯,妨害不到什么,也见着他们自食恶果,但如今亲眼见你果真好好的,我心里的这块石头,也总算是落下了。”
林寓娘道:“什么自食恶果?”
“你不知道?”余娘子一愣,点点头,“是了,圣驾离开幽州之后,才有的开棺验尸呢。”
“开棺验尸?”
余娘子点点头,仲秋时节天气正刚转凉,一阵劲风吹来,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我们这些做医药活计的,最忌惮的就是扯上人命官司,那日听说有人告你杀人害命,不明就里,也不知该怎么帮忙,只得急匆匆写了保书上交县衙,不过事后看来,倒是多此一举。孙家母子三人告上县衙,说她家儿媳是因你而死,可是算算时日,她是你离开幽州之后两个月才死的,那时你正在高句丽,千里之外,哪里能害得了一条人命?只是毕竟牵扯一条人命,县令与县尉不得不将这当成人命官司来查,既然人已经死了,头一件便是将人挖出来,开棺验一验死因。”
大概是为免犯忌讳,县令拖了又拖,生生拖到圣驾移步之后才带着一众杂役去寻尸体,孙家人住在城郊,仅有几亩田地也都荒杂得不成样子,杂役们几乎将整片地方都翻了过来,才终于在地里挖到了一具女尸。
“活着的时候好歹还是他家的儿媳,死了不葬入祖坟,竟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无棺无椁,如何能够往生极乐?有人说,是他们太过苛待,逝者幽冥也不得安宁,才指引着差役们找到了她的尸身。”
差役们寻踪的行动声势浩大,城里早有人听说风声前去看热闹,到了寻到尸体的那一日,更是几乎半个县里的人都到齐了。
“尸体埋下才不过多少时间,竟然已经朽烂得不成样子,更为触目惊心的,却是尸身咽喉处的黑紫,几乎透过骨髓,分明是砒霜中毒的迹象。”余娘子搓了搓手臂,仍有余悸道,“县令当即派人前去城中各家医药铺子详查,果然找出月前孙家婆子曾经购买过砒霜杀鼠的记录。”
如此案情勘定,孙家大儿媳既不是因林寓娘诊治不利而死,也不是因小产后虚弱而死,而是被孙家婆子给活活毒死的。
“孙家母子罪犯故杀,主犯孙婆子犯死,她的两个儿子因为从旁帮凶,也都判了流刑。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不错,”林寓娘点点头,却有些怅然,“他们的确是自食恶果了。”
若孙家儿媳的确是被砒霜毒死,那么孙家婆子当真是罪大恶极,罚当其罪了。
可若当真如此,有这样大的纰漏,孙家婆子又怎敢堂而皇之地将这一条人命栽在她身上?
孙家儿媳若是因产后虚弱而死,曾经医治过她的林寓娘势必会登名上案卷,即便最后查清她的医治并没有任何问题。但若孙家儿媳是被婆母毒死,案卷上除了买药行凶的种种经过,其余一个字,一个不相干的人,都不必记录。
活人若是吃下砒霜而死,毒素不应只在咽喉,而应该是在肚腹五脏之中,只在咽喉,只因是死后从尸身口部处灌下。又是翻泥地,又是翻尸身,这样大费周章,坐实这样一桩杀人大案,只不过是为了将林寓娘干干净净择出来而已。
孙家母子想要诬告她杀人,如此谋财害命,诬告反坐,罚当其罪,死不足惜,从结果上来说,这的确算得上是公平。
可是孙家儿媳的一条命,虽然葬送在孙家人手上,却并非是他们母子亲自动手……
若她的死当真与孙家母子有关,县衙的人也不必费心思给尸身灌下砒霜了。
恶人自食其果,她原就无辜,在此事中也没有受到牵连,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这都是因为嬴铣安排妥当的缘故,林寓娘原本应该很满意了。
可心中却总忍不住有些失落。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失落些什么。
乘车回到徐国公府,为着方便马车牵回马厩,仍旧是从前院进,可同前两日不同,门前的拴马柱上既没有系着缰绳,跨过门槛,也没再见急匆匆跑来跑去的公府众人。
“大概是快到暮鼓响,都提前下值了吧。”
林寓娘一边想着,一边揣着得来不易的医籍往里走。
她的医籍已经到手,可楚鹤的医书何时能够刊印呢?长安城里连地砖缝里都恨不得能抠出金子来。
可她想要做的事,为何总是没有门路能走。
“咻——咚!”
松烟去马厩去了,周围别说跑腿的军士,就连侍女、侍从,一个鬼影子也没有,天尚未黑,可场院宽大,穿堂风吹动树枝树叶,沙沙声惊起林寓娘一身鸡皮疙瘩。
偏生这时候月洞门后,极静谧时又传来几声怪异声响。
从前院去后院,这里是必经之路——松烟带她去后院时走的就是这一条路,那里应当有一处水榭,一处水塘,一处演武场。
别是什么时候落水的水鬼在寻人吧?
林寓娘暗骂嬴铣为何要将宅子建得这样大,又骂他这样大的宅子里头为何不知道多安排几个人,怀里紧紧抱着小木盒,缩手缩脚越过月洞门,只想着尽快回后院里头去。
却又听见一声:“咻——咚!”
天快要黑了,偌大的府里也没个人来点灯,林寓娘只得闷头往前走,却不妨又听见一声一样的声响,紧接着却是一句:“寓娘?”
这是哪里的水鬼,竟然还知道她的名字!林寓娘惊得险些没嚷出声,回头一看,唤她的却是嬴铣。
“寓娘,你回来了。”嬴铣将才刚取出的箭矢插进箭囊,走到她跟前,疑道,“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惨白?”
林寓娘一口气险些没倒过来,好半晌才回过神。
“你在练习射箭?”林寓娘看看赢铣手中的弓,又看看远处被扎成刺猬的箭靶,长出一口气,“这么晚了,练射箭?”
说完了突然想起来,他方才是不是唤她……
“是啊。”赢铣晃了晃白生生的胳膊,揉了揉肩膀,将长弓挂回架子上,“受伤之后许久不练骑射,回京之后又诸多事务繁杂,眼下才有片刻闲暇。”
在高句丽时餐风露宿,连林寓娘也被盛夏烈日晒得黑了些,更别说是阵前拼杀的赢铣了,可自从打完仗后,赢铣虽然仍然总在外头奔波,露在外头的皮肤却一日比一日白,等回到长安,便同平时无异了。
可眼下打着赤膊,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时,脖颈与胸腹之间还是形成了鲜明对比,脖颈以上是棕色,手臂及腰腹却是近乎透明的白,眼下天色将暗未暗,更是白得显眼。
等等……赤膊?
林寓娘后知后觉,匆忙别过头。
“寓娘?你怎么了?”赢铣挑挑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又不知动到了哪里,闷哼一声收回手。
听见动静,林寓娘不得不抬头看了一眼,赢铣五指张开,正握在胸前虬结的肌肉上,才刚射过箭,本就扎实的肌肉更加贲张,简直让人无法忽视。
可林寓娘还是看见了指缝中露出的,两道伤疤。
一道较为陈旧,是用利器刺伤,另一道则是崭新的箭伤,用利器剜除箭矢后缝合过,经过细心照料,已经生出鲜红的血肉。
嬴铣捂着伤处,一双眼睛却仍关切地望着林寓娘,似是在问她究竟为何不高兴,为何心绪难宁。
林寓娘同他对视一会儿,别开眼。
“你的伤口崩裂了,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
赢铣肩上的箭伤深可见骨,又伤在要紧处,受了这样重的伤原本应该好好将养,可那时情势紧急,他又是折断箭杆与敌人拼杀,又是在缝合过后压紧伤口,没事人一般在山间树林中与人鏖战。
也亏得他底子好,受了这样重的伤这样折腾,一没发高热,二没生脓疮,全须全影地活到了战事结束。回到幽州之后,林寓娘虽然与他同住在刺史府里,可一个住在墙根角,另一个随侍天子身侧,寻常碰不着面,也就无从替他检查伤口。不过想想徐国公身为天子近臣,上赶着要替他问平安脉的名医只多不少,又何必等她来操这个闲心。
果然,才刚一打眼,林寓娘便看见当日伤处已经愈合,血肉已经新生,只要好好将
养,日后应当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可赢铣却赤身裸体站在庭中吹着冷风习练什么骑射,这不就牵动伤口了吗。
林寓娘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些着恼,可身体是他自己的,她的这份恼,既没有来由,也没有发泄的余地。
左近就是水榭,林寓娘原想着让下人取来灯烛伤药,给嬴铣简单看过就走,可不但左右都无人,嬴铣还两手一摊,说自己不常回来,并不知晓哪里备有伤药,林寓娘只得将人往自己暂住的院子里走。
转过弯,别院里头的仆婢像是知道主人就要回来,已经提前点上灯,可左右喊了好几声,不管是小金还是十七娘,都没人应答,林寓娘只得将人领进屋子安顿好,又将箱笼里的医箱翻出来。
林寓娘走得急,天色又昏暗,是以并没瞧见,赢铣手虽敷在伤处上,却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只在她回过身时,又丧眉搭着眼,捂着肩膀小声嘶气。
吃了在营州时的教训,这回好不容易将人带进了长安城,赢铣没再敢把人往他的住处领,徐国公府面积宽广,园林格局复杂,除非林寓娘绕着院子走完一圈又一圈,或是登上高处,否则不会发现她现下所居的“客院”,实际就在整座府邸的最中心,甚至论格局,还比赢铣现在所住的“主院”更大了一圈。
此处地气最好,装潢也最精心,嬴铣没选在这里作主院,原本只是因为这里离前院太远,不方便他做事而已,却不想终有一日,这里还能迎来它的主人。
分明是自家的地界,自家的屋院,赢铣被林寓娘领着踏进门槛时却十足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静悄悄地坐在高凳上,楠木的坐榻,绣锦填软缎的坐垫,象牙镶嵌的凭几,雕漆的屏风,原本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只是因为多了了一个人的气息,这些失去生命的死物仿佛也都添上了几分暖意。
透过薄薄一层纱帘,能瞧见内室影影绰绰的人影,赢铣倏地收回视线,低眉顺眼地坐在原地,下一瞬,便见林寓娘提着医箱走出来。
“如今既然战事平定,你也不需再上战场,就该好好养伤才是。”林寓娘借着烛火,仔仔细细检查了赢铣的箭伤,当日缝合时她用的是桑皮制成的线,这种线柔韧纤细,穿针缝线时与寻常棉线几乎无异,但会随着伤口愈合一并长在肉里,直至消失,便省去了伤愈后拆线的再次受伤。
但大概是后来为他处理伤口的医工并不清楚详情,只以为她用的是寻常棉线,既然伤口已经愈合,便想着要将缝合的棉线拆卸下来,如此在伤口上又添了些撕裂的伤痕。
方才崩裂的并非是箭伤,而是这些在伤疤上再添的新伤。林寓娘无意再想旁人做了些什么,只当是寻常伤口,上过伤药,简单包扎便好。
但不论如何,皮肉伤也是伤,长期牵拉撕扯不但会留疤,日后行动也会受限。
“你只暂且忍耐这几日,待伤口完全好全,再习练骑射也是一样。你的功夫不会在这一两日便荒废了,但若是落下经年的伤口,以后只会……”
话还没说完,温热的气息靠近,干燥又柔软的触觉蹭上脸颊,轻轻一触便又分离。
林寓娘睫毛轻颤,好一会儿才发觉发生了什么,抬起眼,赢铣手肘撑在案上,笑得羞赧又得意,活像是一只才刚偷到腥的猫。
是,他吻了她,又一次。
可是她能把他怎么样呢?
像是过热的烙铁骤然没入冰水中,轻轻一声响,林寓娘只觉得自己从没有这般冷静过,她垂眸,继续将手上的伤处处理好,收拾好伤药。
为着给嬴铣处理伤口,林寓娘没有坐凳,只是蹲在他身前,她身形较小,又靠得这么近,嬴铣稍一伸手就能将人揽入怀中。可就是靠得这样近,她闭口不言,脸上没有一丝羞怯,也没有一丝恼恨,既没有羞臊得双颊绯红,也没有因他的亲近而火冒三丈,就像先前一样,愤怒地指责他的种种不是。
赢铣却在这种沉默中越发慌乱,笑意支撑不住,脸色也变得难看:“寓娘,我……”
“你如此作为,不过是有恃无恐,认定我已经住在你家,别无去处,又求告无门而已。”林寓娘神色极平静,又极冷淡,“何况不过是一个吻,你我曾经成婚三年,什么都已经做过了,难道还差这一个吻?你是堂堂徐国公,大将军,而我不过一个医工,不过是一个吻,难道还能告到公廨面前吗。”
“不,不是这样,我并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只是……”
“你没有这个意思,你只是这样做了。”
就像从前每一次一样。
林寓娘收拾好医箱,直起身:“我只是个庶人,所以你对我做任何事都没有代价,所以可以对我放肆做任何事,若是换作旁人……”
“我没有!”赢铣也顾不上装病了,倏地站起身,“我只是想……”
他想去触碰林寓娘,可才要将手搭上林寓娘的肩,却又蜷起指尖,收回了手。
“我只是想,与你亲近而已。”
夜深露重,夜风太凉,心冷了,就连身上也跟着一阵又一阵的泛起冷劲。
“从来没有其他人,我只是想要亲近你而已。”
赢铣环顾周围,才刚进屋时,只觉得黄澄澄的烛光照得心里发暖,如今再看,却只觉得这光一片片的油腻招人厌烦,这里的陈设,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纹丝未动。
纹丝未动。
林寓娘领他进屋之后,自行去箱笼中翻找医箱,住进来这么些天了,林寓娘却还是没有收拾行李,仍是一副随时能走的模样。
她并不想要常住。
也并不想要他。
“我想要亲近的只有你,除了你以外,我根本不想亲近其他人。这么多年了……”他低声说,“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还说什么士庶,这与士庶又有何干?”
赢铣捞起衣袍往外走,林寓娘一怔:“你的肩上才上了药,你……”
“你只在乎
我的伤,是吗?因为我是你的伤患,是你的病人,所以才会多看我几眼。”嬴铣苦笑,“这也好,至少我身上还有你在乎的东西。”
林寓娘皱了皱眉,嬴铣却不再理她,只遮住伤口,走进冷风中。
“对了,八月十五中秋有节宴,是为了……高句丽一战的封赏。”赢铣道,“最迟明日便会有内官来传旨,有功之人皆要入宫赴宴,与我无关,也与‘士庶’无关,你总能去了?”
林寓娘眉心紧蹙:“你……”
赢铣却没再理她,转身离开了。
林寓娘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弹,直至又一阵风过,她才好似惊醒。
“娘子可要梳洗?”
才刚怎么叫也叫不出来的小金同十七娘俏生生立在跟前,捧着巾栉铜盆呈上来给她净手净面,林寓娘握了握掌心,才发觉一片粘腻,是给赢铣上过药后还没有擦净的药粉。
于是净过手,梳洗过后,便吹熄了灯烛准备就寝了。
夜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浮现的仍是嬴铣离去时,看她的那一眼。
含冤带诉,如泣如诉,好似她是个什么负心汉。
难不成占人便宜的是她么?
林寓娘只觉得一肚子闷气不知该往哪里发,干脆扯过锦被蒙过头,不再管了。
……
次日一早,果然如赢铣所说,有内官上门传口谕,给她递了块名刺牌,让她八月十五日申时入皇城赴宴。
皇帝设宴,又在皇城之内,这与幽州城郊祭祀那回不同,她这次当真是天子宾客,要入陛前面圣,但内官却同上回一样,并没有教习她什么礼仪。
见她十分紧张,满脸惴惴,内官还安慰她道:“陛下是圣明之君,便是殿前失仪,想来也不会怪罪的。”
林寓娘却越发慌乱了。
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林寓娘就再没看见过嬴铣的人影,思来想去好一会儿,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西市铺子上买了身成衣,回到府里才发现,松烟找了她一上午也没找着人,正急得团团转。
再一看林寓娘手中提溜着的成衣,长叹一口气。
“林娘子,咱们也相识这么多年了,我托大说一句,您这脾气真得改改,这是闹性子的时候吗?”
“我闹什么性子了?”林寓娘皱眉。
“陛下设宴,皇城赴宴,能是随意买身衣裳就对付过去的吗?府里现成的裁衣娘子不使唤,反倒去市上白耗钱。得了,这会儿便是想制衣裳也没法换了。”松烟一挥手,“娘子便是不念着咱们徐国公府,也总得为自己的脸面想想!”
林寓娘左顾右盼,看见他身后好几个等得直打瞌睡的仆妇,再一看那堆层层叠叠的花样衣料,哪一样都比手上的更好。
她不自在地把手中成衣往身后藏了藏,松烟看在眼里,又是长叹一口气,只听他一声令下,仆妇侍婢们便将林寓娘簇拥进了里屋去,量尺寸的量尺寸,描眉毛的描眉毛,忙得团团转。
“我想想,还缺些什么……是了,我记着大将军在高昌时缴获了一套琥珀头面,极罕见的成色。”松烟一拍脑门,他虽然已经是参军,但进了后院,仍旧像管家一般上下操心,“我这就去库房给娘子寻来!”
时间紧急,量好尺寸选定衣料之后,裁缝娘子们便都回去赶工了,松烟去了一趟库房,除了心心念念的一整套的琥珀发簪、璎珞、耳铛、臂钏、戒指之外,还另攒了几套宝石、翠玉的头面一道送过来。
“后天就是正日子,娘子这两日仔细拣选着,好好挑一套。”松烟挠了挠头,“明日是中秋大宴,宾客多得很,娘子乘马车早些去,免得在路上耽搁太久。”
人都走了,只留下一大堆的奇珍饰物,林寓娘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在熟悉的脸上看见了熟悉的不知所措。
又过得两日,裁缝娘子们群策群力,好歹是选定了最豪丽的一身衣裳,整齐的琥珀头面配上细碎米珠般大小的杂色宝石点缀周边,一整套搬到身上来,再加上林寓娘本就生得妩媚动人,华贵得有如神女天降。
她双眉秀美,不描而黑,就只在额间点上一点花钿作装饰。
“好,很好。”其中一个仆妇点头道,“娘子这样赴宴,必定能够艳冠群芳。”
“是吗?”
林寓娘怔怔看着铜镜。
可是她要艳冠群芳做什么。
前两日折腾得累了,到夜里一着床就睡,但到了中秋前夜,反倒睡不着了,林寓娘翻来覆去许久,天蒙蒙亮时才睡着,还没睡醒,便被仆妇们拖下床梳洗。
“宋参军说了,申时开宴,未时就要到。娘子可快清醒些吧!”
迷迷糊糊地,林寓娘被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衣裳,头皮被扯了好几回,终于清醒过来。
她看着镜子里头一层又一层的装饰:“什么时辰了?”
“回娘子的话,已经午时了。”
林寓娘东倒西晃好一会儿,突然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我有急事……”
“能有什么事比这还急?”
“是急事!总之是急事……”她面色通红地站起身,推推搡搡将所有仆妇都推出去,“替我谢过宋参军的好意!”
“娘子、娘子!时辰不等人啊……”
林寓娘阖上房门,将一切声音全都挡在外头。
她又一次看着镜子里的人。
铅粉铺了几层厚,花钿艳红如血,发髻高高耸起,明艳不可方物。
这当真是她么?这当真是林寓娘吗?
赢铣分明已经说过,此宴无关士庶,她是因为功绩而被皇帝请去赴宴,而不是因为嬴铣。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在乎什么“徐国公府”的脸面?
可这毕竟是皇帝设宴。
林寓娘想了想,从箱笼底下翻出先前在西市上买来的,那件还来不及上身便被扔进箱笼里的簇新襦裙,靛青绸纱底,缠枝莲云纹,样式是几年前的样式,料子也远比不上国公府里积存的旧货,可也花了她三百钱。
三百钱,六百个馒头,多少人年节都穿不上的新衣。
林寓娘看了那襦裙好一会儿,又看了看身上才被套上的,以无数细碎宝石珠玉绣制花样的石榴裙,突然伸手将头上的所有珠饰都拆下来,又将身上的裙子换下来,犹豫了一会儿,没选那身新买的衣裙,而是拿起才刚浆洗过得、洗得已经有些脱色的那身旧衣裳。
她林寓娘是个庶人,便要以庶人的身份堂堂正正走进那金銮殿。
何必伪饰不相干的人?
……
正如松烟所说,中秋大宴,有些头脸的王公贵族都要赴宴,朱雀大街上满满当当都是摇铃挂灯的马车和金当卢的骏马,漫长的队伍几乎从朱雀大门排到明德门去。而等到申时正,皇城门大开时,却无论你来时是乘车还是乘马,都得踩在地上,向监门卫递上名刺。
林寓娘没坐松烟准备的马车——想也知道,铆足劲要给徐国公府“争脸面”的宋参军会给她准备怎样的马车——她换了一身衣裳,赶在松烟发现她前悄悄从侧门出,绕道西市另外赁了一架牛车,将她送来朱雀大街,好险是赶上了开门。
排了许久的队,被阵阵香风裹着一并进了皇城。
比起外城的春明门又或是明德门,朱雀大门别有一番恢弘,而门后的皇城,则更是雕栏玉砌,丹墀彩阶,无有不精,无有不美。
林寓娘正看着宫殿檐角的金铃入迷,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林娘子,我远远看着就是你,你也来了!”
林寓娘回过身,见是一高髻襦裙的小娘子,眉眼处虽有些眼熟,却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是……”
“是我呀!”吴顺叉着腰,“怎么换身衣裳你就不认得了!”
林寓娘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见多了她穿着胡服盔甲的模样,乍然这么一打扮,倒真像是哪家的高门闺阁女子,也难怪她认不出来。
“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好看?我看是好怪异才对……”
二人在这皇城里头都是生面孔,彼此之间勉强也能做个伴,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礼仪官见她们聊得热火朝天,干脆便将两人安排着坐在了一起。
女眷们赴宴,大多都是随同丈夫、父兄而来,哪里有见着一对女子相伴着坐在一起的,何况满场珠光宝气之中,唯有林寓娘一人身着布衣,发髻上只光秃秃的一根木簪子。
便是案前斟酒的宫女,头上也还坠着两串金铃呢。
林寓娘同吴顺聊得热火朝天,丝毫没察觉自己有多么显眼,裴二随同丈夫坐得靠前些,朝那一处远远望了望,不由皱眉道:“这又是哪里来的军户,这般不懂规矩……咦,那不是?”
她不由得望向上首燕王妃,长孙镜也远远看着那一头。
阔别多年,就凭这么几眼,她也不能十分确认,坐席最末坐着的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庶人,可当她望向
席面对座的嬴铣时,心里的那三分猜测,便已变作十成的笃定。
洁身自好的徐国公久不成婚,自然没有携带女眷,只是他的那双眼睛。
却只遥遥望着那位,新晋的女医工。
第109章 第109章捧玉钟
层层织金紫红绡从藻井垂坠而下,拂过不带一丝尘土的彩砖地面,如云雾将宾客坐席之后的伶人牢牢遮蔽起来,丝竹之声潺潺如涓涓溪流,钟磬之声泠泠如晶莹石子,漫布其中。
只可惜在场众人心思各异,没谁去欣赏大乐署费尽心力编排出的南吕乐。
凡征战大胜之后,设宴庆祝是常例,至于宾客名录,也大多是在原有的样子上增增减减,不过是删去几个表现不佳被黜落左迁的,再增添几个新立军功在陛下跟前露脸的。今次中秋大宴,宾客名单早在皇帝驻跸幽州时就已经拟定,等到圣驾终于回銮,各家娘子夫人们的新衣也都裁好了。
来来回回都是那些熟面孔,左看右看,十个人里能有五、六个出身五姓七望,无一不是出身士族,最次也是如吴丰、吴顺兄妹一般的寒门子弟。
在这其中,庶人林氏的名字,便就显得格外扎眼。
世家门阀枝叶繁茂,早在林寓娘进京之前,她的底细便已经被各家打听得清清楚楚——兜兜转转,原来让徐国公心动不能自抑,甚至将人带上战场的林氏,就是当初一场“良贱婚”闹上圣听的那个侍婢。
闹得母亲幼弟犯下阑入死罪,闹得江家五郎为她忤逆尊长甚至出族,却用一句“天下大赦”就哄得皇帝心花怒放,一个庶人,就这样全须全尾地走出了金銮殿。
还能赦免以往所有罪责,连逃奴的奴籍也一笔勾销。
裴二突然想到什么,不禁抬眼看向坐在她前头的,昔日的手帕交,如今却是她礼法上祖母的忠国公夫人。
江婉。
从前不是没听家里大人说起过,江家五郎为着一个婢女要死要活,乃至忤逆尊长的事,只是那时候她不是在筹备嫁人便是忙着与妯娌周旋,哪里有时间去理会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郎君有些什么风流轶事,是以直到今日看见林寓娘的真容了,裴二才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在江婉的宴会上见过这个人,也忍不住怨怪起江婉,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做事一点不着调。
不对,仔细想想,她与徐国公倒也算不上毫无关系,若是当日江铣不曾出族,如今裴二见着他,只怕还得称呼一声舅祖父。
人人都知道林氏与嬴铣在军中难舍难分,出入如同一人……若与徐国公有了这层牵系,日后见着林氏,她岂非也要称呼一声舅祖母?
那个不通文墨、不识礼仪规矩,只知道盯着旁人饰物伸手索要的庶人……
想到此处,裴二简直要惊出一身冷汗,很是后怕地抚了抚胸口。
幸好赢铣出了族,否则他们裴家上下当真要被江氏一族连累坏了。
庆幸之余,视线又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在嬴铣与长孙镜中间打量个来回。
如今这二人,一个位居一品国公,一个则是成了燕王妃,一个声名狼藉,一个却是身怀有孕,去看过的医工透出消息,说是有男相。
虽然在长孙镜之前,燕王曾经娶过一位王妃,但那位王妃去世得早,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其后燕王一直没有再娶,侍妾也没有什么好消息,若是长孙镜这一胎生下儿子,便是燕王的嫡长子,日后不论是承袭爵位还是……都是前途广大。
事过境迁,如今两人都身居高位,中间又有个燕王插在里头,更没谁敢提当初先皇后在世时曾经玉成好事。
只是不提,并不意味着不记得了。
嬴铣与一个庶人纠缠不清的事,已是人所皆知,长孙镜婚前与嬴铣的过往也并非无人知晓,席间悄悄打量二人的并不在少数。
何况此时长孙镜丝毫不顾燕王就坐在身侧,一双眼睛竟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嬴铣。
长孙镜自己也清楚,她的确是失态了,但她就是忍不住。
长孙镜是什么人?她出身世家大族,姑母是先皇后,三个嫡出皇子皆是龙章凤姿,父亲则是当朝国舅,位居丞相,为皇帝肱骨,就连长孙镜也被封为当朝唯一的异姓县主,宠遇优渥。
长孙氏得宠如此,长孙镜更是长孙越的掌上明珠,别说亲王、郡王之女,就连一些不受宠的公主也尊贵不过她去,再加上她容貌与先皇后十分肖似,又兼有才学,被称为长安第一美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她从小被人护着捧着长大,却也并没有因此生出骄矜之心,反倒修养出许多美好品格,孝顺亲长,亲睦手足,唯有的几次忤逆,却都用在了嬴铣身上。
当年齐国公府过继嗣子时生出了些龃龉,虽说是上一辈的事,但落到江铣身上,多少也是个家风不正的瑕疵,就算他有文才,是被皇帝点中的探花郎,可科举三年一试,满长安的状元、榜眼都排着队等长孙镜挑选,江铣的那点才华又算得上什么?、
偏偏长孙镜就是看中了他,认定了他就是那个“世上最好的郎君”,非卿不嫁。正巧那时出了几桩贪渎案,朝中许多人老调重弹,又闹着要废除科举,长孙皇后为着打消那些声音,对这桩婚事也算乐见其成,长孙越虽然不太满意,但看见皇后赐下的那对玉佩,终究是拧着眉点了头。
可后来又出了东宫谋反大案,江铣被牵连,连带着她也被送往沙洲避祸。
昔日才冠长安的探花郎已经成了废人,不成文的婚约自然也不再作数,长孙越不是没有催她另嫁,可是江铣是她长孙镜自己选的,她千挑万选就只选中了这一个,哪里还能再看得上其他人?
就这么执拗着违抗父命,将婚事一拖再拖,终于等到江铣回来。原本以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当她回到长安,等来的却并非是十里红妆,诚意求娶,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江铣不娶她便罢,可也没娶其他贵女,反倒与一个庶人纠缠不清,若只是因为落魄时的一番照顾,纳为通房侍婢、纳为良妾也就罢了,却非要与她做夫妻。
江铣只能娶一个人做妻子,选了孟柔便不能选她,她堂堂昌平县主长孙镜,竟就这样被一个庶人比了下去。
早知如此,她当日便不该匆匆回京,更不该沉不住气,竟然在江府与他私下约见。但追根溯源,最不该的便是当年出格隔着屏风远远望了他一眼,从此动了心。
从父兄口中得知麟游县里的情形之后,长孙镜彻底断绝念想,转而与燕王过礼定亲。燕王虽然年岁略长,又曾经娶妻,但毕竟在沙洲曾对她多有照拂,虽然没有明说,但多年来独身不娶,也算是对她痴心一片,可不管成婚后再怎么前呼后拥,再怎么堆金叠玉,她仍是心怀芥蒂,总想着年少时的约定。是以当日得知嬴铣被贬,冒着被燕王厌弃也要前去相送。
却换来一枚碎玉佩,换来如今中秋宴上,与一个庶人同席赴宴,换来嬴铣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羞辱她。
长孙镜早知道嬴铣在军中同一个林姓女医掺杂不清,只以为食色性也,他终究只是个寻常男人而已,于是兴致缺缺,刻意不再打听与他相关的事情。
可今日照了面才知道,那个林氏女,原来就是孟柔。
她竟然还是输给了那个庶人,彻彻底底。
长孙镜的愤怒几乎难以遏制,但这愤怒并非是冲着孟柔,一个庶人,尚且不至于令她如此大动肝火。
只是嬴铣,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羞辱她!
长孙镜死死盯着嬴铣,而嬴铣却竟然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只隔着百十来号人的座次远远望向那个庶人。见她高兴便弯起唇角,见她低落便蹙起眉心,仿佛所有心绪都只为她一人而牵动。
见他如此作态,长孙镜越发愤怒。
也越发不
甘起来。
“阿镜?”
长孙镜如梦初醒,转过身,正正对上一双温润双眸,她的丈夫,燕王嬴敦正关切地看着她。
与投身行伍的嬴铣不同,嬴敦雅好文墨,尤其工于草隶,自身也被笔墨浸润得如同一枚暖玉,但却并不像腐儒夫子一般只知在院内读书抄书,他为了编一本地志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天下,也正因如此,两人才会在沙州再遇。
燕王出身已经是顶格的尊贵,却从来礼贤下士,温和待人,身上没有丝毫世家惯有的矜贵气息,性情如此敦厚,若非那双与皇帝十足相似的凤眼,根本瞧不出他是皇族中人。
“阿镜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嬴敦顺着她方才的目光,看了嬴铣一眼,却并没有在意,而是低声对长孙镜道,“父皇快到了。”
戌正一到,丝竹声止,柷敔又起,大宴还没开始,在席宾客难免寒暄几句,可是一听见音律改变,那些细碎的谈话声便悄然停止。
林寓娘正同吴顺说着桌案上的摆设:“这是石雕么?颜料像是渗进去了,瞧,我案上的这尊同你的不一样。”
吴顺没像她这般小心翼翼,干脆上手摸了摸,捻了捻手心的粉末:“是面人。”
“面人?”
林寓娘震惊地看向案上这尊伎人像,戴着幞头,穿着圆领袍,大略是个男子,两手朝内握着一根长管,嘴唇靠近一端正在吹奏乐器,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乐器,但看他双眸微微阖起,就连身体也随之歪斜舞动的姿态,应当很享受于乐律之中。
人像头上的幞头束带,手中乐器用以透气的孔洞,腰间的蹀躞带,漏出袍脚一角的鞋靴上的花纹,一切一切如此精美,又涂上了绚丽的色彩,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的乐伎人。
她这样的庶人前来做客,案上竟也能摆上这样精美的玉石摆件,林寓娘还在感叹着皇家富贵,却听吴顺说,这是面人。
林寓娘不敢置信,伸出指尖想亲自碰一碰,却又怕真是面人给碰坏了。
吴顺也是头回入皇城赴宴,正有些胆虚,瞧见林寓娘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噗地一声忍不住乐起来。
“这叫素蒸音声人。我阿兄前年也被赐入宫赴宴,回来了同我说,宫里有能工巧匠,能将面团捏和成人,看着是人,实则与胡饼一样能嚼能吃,后头有多少人奏乐,案上就摆齐多少面人奏乐。”吴顺指着自己桌案上的,“你瞧,我的这个在打鼓,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鼓声?”
林寓娘凝眸细细听,果然听见有轻巧鼓声,其中还有一阵悠扬旋律,或许就是她桌上这个面人吹奏的吧。
确知了是面人,林寓娘咽了咽口水,悄声问吴顺:“做成这样,该是个什么味道?”
“说什么呢,这个素蒸面只是让你看的,没让你真吃。”吴顺连忙按住她的手,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摆出分享重大机密的架势道,“我阿兄上回偷偷尝了一口,说是面里头发酸,同嚼纸差不多,还不如烤胡饼来得香。”
林寓娘只得长叹一声,又朝前头望了望,却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议论声都已经停止了。
随着黄吕大钟之音,监礼官长喝道:“礼拜。”
以长孙越、裴方正为首的官员官眷纷纷起身长揖,吴顺同林寓娘瞧不清前头情形,连忙起身学着众人行礼。弯腰躬身好一会儿,又听监礼官拖着长音念道:“坐。”这才慌忙坐下来。
皇帝远远坐在玉阶之上,林寓娘极目远眺,只能看见金灿灿的一团,不但模样辨识不清,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模糊得如同蜂鸣,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嘱咐了些什么,好半晌,又听见前头的人高呼谢恩,于是林寓娘同吴顺也都跟着俯身谢恩。
谢恩过后,宴席总算是开始了,伶人乐律稍稍改动,殿内气氛便从庄严肃穆变得灵动轻快起来,危髻金冠的菩萨蛮女踏着节拍,如同生着彩翼的蝴蝶一般翩跹跃入殿内,忽而有杂乱铃声混入乐声,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舞女裙摆上的珍珠与玉珠碰擦生出杂响罢了。
祝酒的辞令说了一道又一道,玉杯里的酒水就像生了泉眼一样饮不尽。
晋王嬴昭捧着琉璃觞道:“高句丽所以敢阻断岁供,与百济勾结欺压新罗,大抵还是因为前朝软弱,屡战屡败的缘故。而今我朝一战痛雪前耻,想来日后周边蛮夷小国,都不敢再行造次,父皇卓识远见,功在千秋,当浮一大白!”
“哈哈,昭儿此言差矣。”皇帝虽然摇头,脸上却挂着笑,“此一战,居功至伟者,是朕的将士们。裴方正、张谦……”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夸赞了几句,又将嬴铣单独拎出来,“尤其是徐国公,以奇致胜,赢得漂亮。”
“陛下谬赞,臣等愧不敢受,”裴方正等人连忙叉手行礼,“全仰赖陛下运筹帷幄,谋略得当,才能制敌于先。”
长孙越也出列贺道:“陛下德被四海,所以能使万国宾服。今日征高句丽虽在武事得利,但民众自发投军,再有辎重搜集运输,此间种种,亦是文治昌明所致。”
“诶,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瞧瞧,今夜君臣合乐,再多饮几杯吧!”一番话说下来,简直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他摆一摆手让众人落座,眸光一转,看见长孙越身后空荡荡的座位,笑容一顿,“乾达的身体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多谢陛下垂问,”长孙越连忙起身行礼,“前日太医令亲自带人来看过,说是仍旧不好,需得再卧床月余。说来惭愧,犬子为人臣子,应当替君分忧才是,却在战场上生得如此重症,实在是……”
皇帝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话,乾达身体要紧,还是得让医工多看看,若是需要宫里头的药材,只管派人来取。”
“是。”长孙越感激道,“谢过陛下垂爱,犬子愧不敢受。”
皇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长孙越也整一整衣袖,坐回原位,面上略带忧虑,看起来的确是个担忧儿子健康,却又不肯扫皇帝兴致的忠臣。长孙镜看在眼里,饶是这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也得说一句端得住。
长孙越老成持重,尚且能维持衣服端肃神情,可长孙镜一旦闭上眼,便有数不尽的细碎声音传入耳朵。
“看老家伙装得像,谁不知道他家将军是躲起来了。”
“躲起来才好,若不躲起来,只怕削官削爵,连命都保不住。”
“左卫将军惯会逃跑躲难,前头齐王谋逆时,左卫将军便是只顾自己逃难而不管属下死活;而今征战高句丽,也是只管自己逃难而不管徐国公死活。幸而徐国公天命庇佑,是将星临世,不但能够绝地逃生,还能反败为胜,为征下辽东城……不对,是辽州城立下汗马功劳。”
“若是他不逃,只要跟在徐国公身后,说不定这功劳里头就有他的一份了。只可惜……呵呵,听说他的副将死了?”
“是,军法处置。两千兵马临阵脱逃不知去向,总得有人付出代价,左卫将军不过是又逃了一回而已。”
这些没影的声音,传不进右仆射赵国公的耳朵里,却让长孙镜备受折磨。
高句丽战场上,裴方正让嬴铣同长孙乾达共领兵马拖住敌方脚步,等待中军来援,为着不显露行迹,提前暴露辽东城这个目标,所以只派遣了几千兵马去拖住敌方万余人。长孙乾达虽然领命,却在对阵时畏惧敌方声势,临阵脱逃,不但自己做了逃将,还连累手下两千多人一道成了逃兵,不但失去立下功转的机会,日后回到军府,也难保不被排挤。
此战中因为兵力悬殊而做出错误判断的将领并不只有长孙乾达一个,皇帝杀伐果断,其余人全都当场军法处置,到了长孙乾达跟前,却容忍他身体不适,放他提前回大秦,只是杀了他身边那个建言献策的副将以正军法。
长孙乾达灰溜溜地回来了,回到长安时,同去的军士尚且没能回归军府。长孙乾达事情做得不端,脸皮却病没有那么厚,回到府邸之后不敢宴饮更不敢出门会友,递上来的请帖一概回绝,一副打死要在家中隐居的模样,就连长孙镜两回上门探看也不见客。
嬴铣同她阿兄一并领兵出征,一个立下战功,一个却成了逃将,嬴铣能以少胜多,以奇制胜,兄长以为嬴铣必死,早早做出抉择却如此丢人。长孙乾达能称病躲起来不见客,燕王妃却不能不交友,右仆射也不能不当值,他一个人躲了,任由父亲妹妹在外承受流言蜚语,也连累长孙越欺君为他圆谎,实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长孙乾达根本没有病。
就连皇帝的垂问,也像是嘲讽。
兄长怯懦如此,长孙镜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咬着牙尽力忍耐,将这一切苦痛生生忍耐过去。身侧燕王好似觉察到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右仆射说的是,此战能胜,并非一时之功,前朝兵力倍于我朝,三次出征
不利,是因利器虽有锋锐,却脆弱如蝉翼,是以避其锋芒一击则溃。我朝之所以一战能胜,则是因为上下一心,父皇文德惠民在前,百姓反哺在后,所以坚不可摧。”燕王道,“等到从盖牟……不,是等盖州和辽州的百姓在江、淮之南定居,想必日后也是一番安居乐业的景象。”
皇帝连连点头:“你和你舅舅说的是。用武是为止戈,大战胜利固然值得庆贺,但安民生息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说得很好。”
“儿子不过是顺着父皇与舅舅的话头多添几句,拾人牙慧而已。”燕王连忙拱手道,“总归是父皇文治武功,又有名臣良将辅佐,奠定了这大秦盛世,我等才有可以论述之处。”
“好啊,好啊。几月不见,你说话如此有见地,当真是长大了。”皇帝抚掌而笑,“不错,我大秦能有如此盛世,多得有众位卿家辅佐左右!”
众臣连忙谢恩,又是一番彼此吹捧,君臣合乐的好景象。
酒过三巡,皇帝又问起燕王编写的《地象志》,这些年来,燕王周游四方,遍览大秦河山,搜罗经传地志,要以亲眼见闻,亲身丈量,书写一部囊括大秦州县地形地貌、故旧传说的志记,写了许多年,如今终于要有所成了。
“安民保民,黄老之道。你的这部《地象志》能够编撰完成,日后若能指导百姓四时劳作,也是千秋之功了。”
皇帝两颊晕红,话音忽高忽低,到最后几不可闻,他似乎已经被美酒灌醉了,又或是因为巨大的胜利,也让天下之主能够轻易醉倒。醉酒的人说的是醉话,可是天子一言重逾九鼎。
没有人敢把皇帝的话仅仅当场是醉话。
自从先太子谋反被废以后,朝中至今无人敢再提及议立储君的事,皇帝尚在盛年,不论事实是否如此,至少从他执意亲自东征的行为来看,皇帝自己认为自己还在盛年。上一位在皇帝盛年立为太子的嫡出长子,因为怨愤君上而密谋造反,致使东宫幽禁,父子分离,眼下再让立储君,是想又逼迫一个皇子成为废太子吗?
可是,治国是帝王职责。
先皇后留下的三个孩子,废太子、燕王、晋王,都已经成年。废太子不必多说,燕王丧妻再娶,膝下两个女儿,新任的燕王妃也已经身怀有孕;年幼些的晋王倒是枝繁叶茂,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庶出长子,另有几个女儿。儿女早就已经成人成家,可东宫还是空置了十年之久。
但同样的,这两个成年的儿子已经成家,原本应该像其他郡王、嗣王一样就藩封国,却也留在了长安。
而今再涉立储之议,却是由皇帝亲自起的头。众人不约而同地思索起前因后果,皇帝才刚同燕王说了几句话,便流露出要立他为储君的意向,是因为燕王答话答得好吗?一句吹捧的话便能一步登天,皇帝就算醉酒,也不至于昏庸到这个地步吧。还是说,与高句丽之战有关?
头狼只有在被下一匹头狼打败时,才会意识到自己的衰老。高句丽一战如此顺利,奇胜频出,嬴铣能够拖住敌军已经是奇迹,而皇帝率领龙虎军能够神兵天降,更是奇迹中的奇迹。而后拿下辽东城,逼降高句丽,更是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这样看来,这一句“千秋之功”,比起许诺,倒更像是一个陷阱。
没人敢答话,也没人敢去探问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所有人屏息静气,只看燕王的反应。
燕王却好似没觉察这底下的波涛汹涌,略微怔了怔,便拱手道:“儿臣一贯放纵恣意,寄情于山水之间,又总爱搜罗些故旧逸事,聊作赏玩而已。若是这一点不足道的爱好能够为君分忧,儿臣便是鞠躬尽瘁,也不足惜。”
“好!”皇帝抚掌而笑,“不愧是我儿。”又下令让内官记录,等中秋大节过后,便让燕王入兰台编书。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
兰台掌管编校保管书籍,库内藏有天下图书,燕王想要编写《地象志》,能有兰台助力自然是大有裨益,他想要编写地志,皇帝也给予便利,兰台这样一个只管故纸堆的小地方,准许燕王出入也似乎并不是什么大恩典,似乎那句千秋功业也不过是醉酒时随口一说。
可众人猜测圣意久了,难免要有所附会,兰台虽然职能不大,却也是太常寺官署之一,地处南衙六部之中。论理未得理政许可,为着避嫌,便是太子也不能轻易出入南衙,否则一顶勾结朝臣的帽子压下来,便是众口铄金。
何况这几年为着修史,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中有许多都受命兼任兰台修撰,长孙越更是身负兼修国史的重责。这样一来,燕王借着编书的由头,竟是能与兰台的诸位修撰光明正大地往来。更别提那些经过察举、科举选拔出来,入兰台为校书郎,前途无量的各位郎君了,初入朝堂便能为燕王做事,就算眼下还不是燕王的人,日后也都是了。
燕王、晋王与废太子同为先皇后所出,如今诸王之中,属此二者最为尊贵,而燕王又比晋王年长,让他当太子,似乎也并无不妥。
只是皇帝的态度若有似无,而晋王……
场中风向转变,不少人都悄悄觑着这二人动向,兄弟俩感情素来和睦,可当东宫之位摆在眼前,再和睦的兄弟也会起争执之心。
燕王固然年长有贤名,可是晋王,当真就甘心屈居人下吗?
燕王谢过兰台恩典,众目睽睽之下,晋王面上一如既往充满盈盈笑意:“阿兄编书辛苦,我等闲人久居长安,不比阿兄周游百川,天下百姓是如何生活,阿兄是最清楚的,便也只得能者多劳了。”
燕王立志编书并非是这两日才有的,早在废太子还位居东宫时他便常常出京游览天下,晋王这话看似诚恳,实则夹枪带棒,说得像是燕王蓄谋已久,早有染指天下问鼎之心。
两兄弟间的氛围一下变得剑拔弩张,燕王拧眉,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席间却有一人吃醉了酒,大笑着打断凝滞的气氛。
“晋王此言差矣,燕王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然是游览山水,出行时前后有随扈,左右有仆从,就算能见百姓如何生活,也不过是旁观而已,哪里能有真正的布衣庶民清楚明白?”
说话人面颊一片酡红,满身酒气伏在桌案上,行为失度,显然是喝多了。裴方正坐在他左近,慌张将人一把扯起来。
“李乂!狗东西还不快清醒清醒,你当你是在和谁说话?陛下面前岂能容得你如此失礼!”
两人唱念做打,嬴铣看在眼里,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看了看两位亲王和玉阶上面目不清的皇帝,想了想,终究是没拦阻。
反倒是江婉,一听李乂提及“布衣庶民”,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席末那片白晃晃的布衣投去担忧一瞥。
裴方正的年纪虽然长她两倍有余,但终究她还是他的母亲,裴老国公没有赴宴,子弟行为失度,就该由她这位国公夫人代为教训,于是高声喝住李乂,又向裴方正道:“还不快将他拉下去!”
只可惜一片混乱中,没有谁有功夫遵照忠国公夫人的命令。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若要说了解百姓生活,席间正有一位庶民在侧,二位殿下有什么想问的,想了解的,将她召来问话岂不是更加便宜。”
“李乂!”裴方正急匆匆将他拉下来,也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朝着对面嬴铣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而向皇帝道,“陛下赎罪,这小子才刚打了胜仗,又难得见宴席上这样多的美酒佳酿,一时忘情喝多了,还请陛下赎罪!”
实则才刚打了胜仗,在中秋大宴之上皇帝又才刚表彰了所有将士,李乂正是此战功臣,在这节骨眼,皇帝哪可能因为小小殿前失仪就将他入罪。
皇帝只笑了笑:“说得有理,既然正有庶人在席,何不召她来问问,看看我大秦百姓
究竟是如何生活。”
监礼官上前时,刚才还蹦跶得跟条活鱼似的李乂安安静静,垂目酣眠,倒真像是大醉之后。
他和裴方正一唱一和,好歹是将指向燕王的矛头转了向,即便提前退席,走得也算是心满意足,只可怜林寓娘,箸上一片炙羊肉才刚塞进嘴里,便被监礼官给叫起身。
正在更换曲调的间歇,大殿中一时间针落可闻,众人屏息静气,只见一名布衣女子跟随在监礼官身后款款而来。
素衣,木簪,简单的发髻,光秃秃的脖颈与手腕,分明是在皇城太极殿赴宴,就算是恪守规矩礼仪的世家女子也忍不住想要稍稍逾越,穿些更鲜亮时兴的衣裳,戴上更精巧新鲜的首饰,她一个庶人,却就这样原原本本地一脚踏进成堆锦绣中。
如何能够不显眼。
江婉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好几眼,多年过去,林寓娘似乎并没有起什么变化,削肩细腰,乌发红唇,肤色胜雪,一双杏仁眼水光潋滟,盈盈动人。可她又确乎是与当年有所不同了。
江婉端坐在旁侧,看着她随着监礼官的指示下拜回话,模样依稀仍旧是当日在江府庭中听训的模样,甚至比当日还要更糟。江婉生在高门府第钟,嫡母与兄嫂出身五姓七望,身在这样的家族里头,种种礼仪规训早就刻印在骨血里,林寓娘下摆的姿势动作,殿前陛见的话语说辞,她能挑出百十来个错处来。
可是……
江婉看见林寓娘跪在阶前行过礼,却能顶着众臣瞩目挺直腰板再次站起来,她看见那双盈盈透着水光的眼睛里,的确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
从前的孟柔总是战战兢兢,如同惊弓之鸟,即便安坐在桌案之后,一双眼睛仍是忍不住打量旁人,可是林寓娘却不同,她的眼神极稳。
一身素衣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竟比金石更加不容动摇。
江婉身为忠国公夫人,身上披着的锦绣绫罗只比燕王妃更加华贵,金玉之物加身既是荣耀也是依傍,嫁给忠国公这么多年,江婉一直是依靠着金如意,玉罗扇走过来的。
这些俗物从前荫蔽着她,保护着她抵御过了许多艰难时刻,却在此时令她溃不成军。
林寓娘垂着头,没发觉咫尺距离间江婉复杂的思绪,她光是要撑着自己不要发抖,便已经用了浑身气力。
她与吴顺坐在最末,眼前是菩萨蛮镶满各色宝石的绣鞋,耳畔是层出叠见的绕梁之音,远远地,瞧不清也听不清前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大略推测似乎是有个人吃醉了酒,被抬出了席面。
皇帝设下的宴席,自然不惜美酒佳酿,但若是当真被灌醉,便是臣下的不知好歹,林寓娘越发警醒自身,再不敢多饮一杯酒。
可她不去找事,事情偏偏要找上门来。
“林氏女,不对,你领了医籍,如今该称林医工了。”皇帝以手支颐,招手让她近前些来,“李乂说的对,长安人身居高位久矣,天天嚷着百姓安乐,为民请命,实则却对外头百姓的生活究竟如何一无所知,朕深以为然。”
林寓娘听了皇帝几句寒暄,还没来得及谢恩谢赏,皇帝却又继续说了下去,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百姓生活得好不好,大秦究竟算不算得上气淑年和,群生咸遂,朝臣们说了不算,亲王、郡王们说了不算,朕,说的也不算。”皇帝道,“只有百姓说的才算。”
四周众人皆是心头一紧,皇帝身侧的内官更是头皮都发炸,他还记得先前在军营时,眼前的这位林医工究竟是如何语出惊人,以至于让圣明天子也跟着扫兴。
那时在军营里,随行人数不多,还都是知道分寸的人,不会随意乱传消息,又兼林寓娘身份卑微,如同街边草芥,既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那些重臣们也就不必为难她。
可如今在大殿之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林寓娘若是出言不逊,再次惹恼了皇帝,结局可就大不一样了。
旁人如此紧张,就连林寓娘也不由得绷紧了肩背,皇帝的态度却十分平易近人,甚至称得上和蔼。
“说说吧,我知道你曾经从长安南下江城,又曾从江城北上幽州,如此艰难跋涉,路途上的见闻,想必也十足难忘吧。”皇帝道,“我大秦百姓生活得算不算好,实则还是该由百姓说了才算数。”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再仅仅事关两王相争,皇帝所在乎的,所想要从林寓娘那里得到的答案显然并不是一个庶人简单的是与否的答案,而是是天下人对于君主的评价。
事情闹到这一步,晋王、燕王,在场的谁也没有预料到,李乂早早离席,更是不会有所预见,但即便有所预见,大概也不会在意。
皇帝给了林寓娘说话的机会,林寓娘若是趁机告状,固然可恶,但也不失为一个掀起波澜,打击政敌的机会。而林寓娘若是一味歌功颂德,能够取信于皇帝是她的本事,日后便是富贵无极,但若不能够取信于皇帝,那就是弄巧成拙,蒙蔽圣听。
是对是错,是好是坏都是林寓娘自己的事,于他们任何人都没有损伤。
包袱已经被李乂甩到了林寓娘身上,只看她会如何解。
林寓娘起先听见这话头,只是觉得失落。
她在战场上立下功劳,被皇帝封为医工,她是功臣,赏赐下的医籍是她用功劳换来的,不论是嬴铣还是皇帝都这么说。
嬴铣也说了,她能够随同皇帝圣驾进京,能够入宴席为天子宾客,也都是因为在战场上立下的功绩。
她是个庶人,从生到死都是庶人,没有家族庇佑作为根基,依制只能穿布衣,着素色,即便能入皇城赴宴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庶人的身份。
可她原本以为,她来到金銮殿上是做客享受席面的,却不料正如同在幽州刺史府第那样,上头的人,连同圣明天子在内,将她姓名排列在宾客名录里,也不过是将她当成个新鲜热闹。
既然知道自己是被寻来看热闹的,也知道各位士族中人究竟想看些什么热闹,林寓娘只庆幸自己没真听松烟的穿什么新衣戴什么金钏,而是真正打扮成了个“庶人”该有的模样,也做好准备,表现出一个庶人该有的模样。
如此宾主尽欢,她也就该功成身退了。
可谁知皇帝却没只将她当成热闹看待,而是认认真真想从她嘴里听到些实话来。
凭心而论,在百姓的眼中,皇帝的确算得上是一位圣明天子,这些年北平突厥西征高昌,南和吐蕃东扶新罗,只单这四方边境的边民,便都该争着要为皇帝歌功颂德。
再有每逢战事胜利天下大赦,林寓娘自己便是圣恩施慧的受益者,在江城独自生活的这几年,眼前所见虽不至于夜不闭户,却也是秩序俨然,法度昌明。
虽然林寓娘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但就连她一个独身女子,能够活得下去,能够吃饱饭,能够自力更生而不必自卖求存,日子越过
越好,而不是如同无底洞一般拉扯着将人向下坠,对于包括她在内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极好极好的年份了。
可这些话都过于宽泛,若是照实说了不但连篇累牍,让人抓不住重点,只怕让席间这些金尊玉贵,坐不垂堂,手不染风霜的贵族们听了她的见闻,更会令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诉苦还是在赞颂。
林寓娘拿不定主意,借着行礼的功夫,下意识便将目光投向了嬴铣,原本指望着他能出面帮忙说些什么,毕竟他也在安宁县,顶着军户的名头做了三年百姓。
可嬴铣却纹丝不动。
他分明瞧见了她求援的目光,却只用镇静的眼神安抚她,甚至轻微地朝她点点头。
嬴铣似是在说,你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寓娘便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底气。
是了,紧张什么呢?皇帝要问庶人,她便是庶人,行医这么多年,庶人该有的见闻林寓娘一样不少,而庶人该有的笨嘴拙舌,她更是天生就有。
只是就算敢开口,这话仍旧不好答。
林寓娘仔细想了想,没直接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说起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来。
“草民见识短浅,并不如在场各位能知天下大事。只是曾经从京畿南下过江城学医,也从江城北上到幽州医治病患。”
这些都是实话,皇帝也知道,她不过是隐去了南下的缘由和楚鹤的存在。
“当时草民南下时,身上足足带了一个月的干粮,到江城时刚好用完;这回北上,草民依照先前的经验,一样也带了一个月的干粮,可抵达幽州时,这些干粮却剩下了泰半,幸而往北一路气候都干燥,这才没有腐坏。”
众人安安静静地看着林寓娘,都以为这简短的两句话只是个开头,都还等着她一拜再拜,跪在地上朝着皇帝感激涕零,是以林寓娘说完之后许久,场上只有经久不息的丝竹之音。
可林寓娘却只当已经填完了答卷,静静站在原地,等候皇帝的批复。
嬴铣看着她应对自如,垂眸一笑,自顾自饮酒去了。
好一会儿,席中终于有人憋不住问道:“这就说完了?”
裴方正也道:“我等行伍中人每逢行军也要携带辎重,可携带半月还是一月的干粮,全与行军速度,目标远近有关,辎重太多会拖慢行军速度,太少又不足以支撑到目标地点。不过是行路而已,路走的多就吃得多,路走得少就吃得少,这又有什么稀奇。”
都等着听她说百姓家家有田,户户有牛羊,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这样才是一幅生民安乐的好景象,等来的却是林寓娘
行囊里的硬干粮。
却不知对于百姓来说,今宵不必操心明朝米粮,今岁不必担忧来年是否会饿死,究竟有多么奢侈。
林寓娘顿了顿,正要开口回答,长孙越却抚须笑道:“裴大将军此言差矣。
“太史公曰:“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汉书》有言:食、货,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粮食并非小事,林氏之言,固然只是她自身的经历,但尝鼎一脔,大秦治下百姓境况如何,便已经历历在目。
“道路通行四方,所以百姓能够走南闯北,而不必开辟荒野;沿途流民皆入籍,没有匪患作乱,是以跋山涉水也可保全自身;农户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违农时,是以仓廪充实,又因为左近缺少匪徒作乱,所以也肯与行路之人交易;州县繁荣,所以也有客店空房供旅人借住。
“即便林娘子没有符节,不能夜宿驿馆,不能在驿馆中补充食粮,却能一路平平安安南下江城。其后从江城北上幽州,沿途都能吃上热饭,行囊中的干粮更是没了用武之地。凭此便能管中一窥全豹,黎民百姓生计如何,岂不已经尽在眼前?”
经他点拨,席间宾客渐渐都反应过来,林寓娘所言固然简短,说的也的确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叶知秋以小见大,简短两句话,便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鸡犬相闻的景象展现在了皇帝面前。
这场宴会,原就是为着庆祝高句丽一战之功,皇帝忧国忧民臣下歌功颂德,也都是寻常仪轨,但这回不同的是,席面上当真出现了一个百姓。
过往所有纸面上的功绩都成了活生生的人,修筑堤桥,治疗洪旱,编修户册,训练防卫,一切一切政绩全都落到了实地上让人清楚看见,这下不但是皇帝本人,就连起草政令,执行政令的群臣们也难免喜出望外。
“陛下承天景命,以百姓为心,殷忧道著,夙夜不忘,所以黎民百姓不饥不寒。能生于此等盛世,有明君如此,是我大秦百姓万世之福。”
“持戈能定祸乱,文德能怀远人,四海宾服,葳蕤繁祉,虽借天时庇佑,但此盛世,实为陛下披肝沥胆之功。”
“陛下知人善用,所以政治昌明,拓土边疆,免我百姓忧患,正是抚临亿兆,恩泽四方。”
正是锦上添花的好时候,群臣一个赛一个的激动,争着抢着翻着花样吹捧皇帝献媚,政令得到实施,也确实得到成果,他们嘴上夸着皇帝,实际上夸赞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到这时候,没人还能想的起来话题的起因究竟是什么,也没人想得起来林寓娘是因为什么从席次最末提溜到前头来。
却有人想出了新的献媚的法子,躬身让出座次。
“百姓为国之根本,臣下忝列高位,唯有羞愧而已。当请林娘子居上座。”
嘴上说着羞愧,脸上却满满都是自得,一句话既能彰显风度,突出自身与旁人的不同来,又能顺道拍一拍林寓娘的马屁,吹捧吹捧皇帝,他怎能不得意。
林寓娘静静站在边上,方才众人齐声道贺时,都有意无意地将她排除在外,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功成身退,却不料还有人要拿她当筏子。
没有因为得罪皇帝落罪已是万分庆幸,林寓娘哪里敢真去上座,况且座得更前些能有什么好处,皇帝再多垂问几句,她可不能保证还能像这回一样平平安安答完话,何况她早不再是当年那个连座位主次都不分的无知庶人了。
宴席之上主位居中,最尊贵的则是身侧主宾,次宾,而后是亲近的陪客、副陪客,坐席最末的则是一众滑稽客,供以主人、客人们娱乐。从前因为主次不分,林寓娘在江府闹出许多笑话,后来到了江城也因不通礼数,险些坐错次位见罪于上官,楚鹤教了她许多,林寓娘又从旁观摩许久,这才终于明白了一二。
皇帝设宴,端坐玉阶之上的皇帝自然最为尊贵,席面上也没有什么主宾次宾,所有人都要讨好皇帝,自然是谁坐得离皇帝最近,谁就最尊贵。
林寓娘是全场唯一的布衣庶人,侍奉酒菜的宫人都比她官位高,能食朝廷俸禄,她坐在席位最远也是份数应当,实际上,她这样的人去哪赴宴也都是最末清客的席位,只是可怜吴顺因为同她说话一时出了神,竟也被放在了最后头。
她在后头待得好好的,只等着皇帝问完话后就仍回原处去,骤然有人要将位置让出来,她哪里敢就这样往上坐,连忙推拒道:“郎官言重了,妾不过一个百姓庶人,哪里能坐这个位置。”
郎官仍是道:“林娘子请居上座。”
林寓娘仍旧是摇头。
郎官才知林寓娘是当真要拒绝,不由得僵住了脸色。
却是皇帝替他解了围。
“林氏何必妄自菲薄?百姓为国之本,若是没有田间劳作的百姓缴纳粮税,若是没有投入军营的百姓作为兵卒,若是没有考入太医署的百姓作为医工,国将不国,谈何战争胜利?况且你于战时贡献极大,若以功转评论,你当居上功。”
林寓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监礼官笑着托一托手:“林娘子,快谢恩吧。”
“谢陛下。”林寓娘呆愣愣地,几乎是闻鼓而进,闻金而退。
谢恩过后,内官掸一掸手指,宫人便上前将桌
案、坐垫、凭几尽数撤走,也没将原本放在最后的一套坐具搬上来,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从不知什么地方弄来一套新的,原样配回去。
林寓娘只呆站了一会儿,可根本没人给她拒绝的机会,监礼官催促着她往新座次腾挪,纱帐后的丝竹也迅速响起来,还没理清楚前因后果,人就被按在了坐垫上。
眼见林寓娘当真被引入上座,一个庶人,就在皇帝的许诺下坐在了士族中间,虽然那郎君原先的座次便不算太高,因而林寓娘即便更换座次之后,仍然离玉阶有好一段距离,中间与燕王、晋王、长孙越、嬴铣这些皇族与众臣之间也尚且隔了好些距离,却仍是令好些人掌不住心神,流露出惊疑态度。
那些旧日的熟面孔,更是目光聚集在同一焦点,心思各异。
至于原先固请林寓娘上座的那位郎君,皇帝也没忘了他,抬一抬手掌:“既然你有这份见识,朕也不好不让你如愿。”
监礼官便在郎君苍白的面孔下,将人请到了林寓娘原本的位置上。
甚至没有撤换桌案上用到一半的餐食。
席面上一阵推杯换盏,君臣谈论的话头又换了新一轮,再与庶人林寓娘无关。
林寓娘呆呆坐在坐垫上,看着宫人将新酒注入新杯,可还没等她看出个什么门道,边上就有人举杯朝她道:“早听闻林娘子胆识过人,身为女子却在军中悬壶济世,敌人刀剑逼近都不改颜色,今日一见,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名不虚传。请受妾崔一拜!”
朝她举杯的似乎是谁家的夫人,头上高耸的发髻比吴顺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簪着的细碎花叶栩栩如生,主人行动时甚至会随着动作而颤动,反映出的粼粼碎光几乎让林寓娘晃了眼。
“这位娘子……这位夫人谬赞,妾不过是……”
话还没说完,崔氏女便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翻转手腕,示意自己已经尽饮,动作间竟有股不输豪杰的匪气。
林寓娘只得匆匆举起酒杯,随着她的模样一饮而尽。
才刚放下喘口气,却又有人道:“林娘子既然喝了她的酒,总不好厚此薄彼,不饮妾这杯吧?”
转过眼,又是一名云鬓宝簪的贵女子,也如崔氏女一般先夸了她一番,尔后便敬酒。
林寓娘无法,只得随同着将周围饮了一大圈。
好不容易歇口气,酒劲漫上来,俏脸酡红,连思绪也如酒酿一般软软黏黏,一团浆糊。
敬酒的人每人自己只饮一杯,她为着应付她们,却要饮许多杯。哄骗她饮下这样多的酒,是为着看她出丑看她闹笑话么?可从没有这样多人这样诚心诚意地夸奖过她,赞同她。
何况她们敬酒过后便再没为难她,那些夸奖与赞同,应当也不全是作伪吧?
林寓娘混沌地想。
音声人丝弦一挑,曲中婉转之情直摧人心肝,舞女挥舞着彩色的绸带步入殿中,柔极也韧极的手臂白塞霜雪,面貌虽与中原人相似,衣着却不同于中原习俗。
“她们是新罗婢。”崔氏娘子瞧林寓娘盯着场中发怔,还以为她是看的入神了,于是悄声解释道,“新罗受高句丽、百济欺压已久,前任新罗王死后,其女继位称女王,因着女子柔弱,身为国主,便也显得国家越发孱弱,是以高句丽竟然胆敢阻断岁供,举兵入侵,当真打着要将新罗并入国土的念头。如今陛下亲征,大挫高句丽锋锐,新罗围困已解,女王立时恢复了岁供,这些婢女也是岁供。”
“我从前只知道岁供中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原来人也能成岁供?”
“这有什么稀奇?”崔氏只当她从前是庶人,没什么见识,宽厚笑道,“奴婢贱人如同牛羊畜产,有些穷困些的小国,连茅草编织的绳索也能当成岁供呢。”
林寓娘一愣。
新罗婢舞姿翩跹婉转,每一步都重若坠石,而落地轻如绒羽,欢歌乐舞中,她们白皙的脸上每一个都带着盈盈笑意。
可是她们离开家,这么远,或许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膝下坐垫并不算柔软,上头细密的绣花甚至有些硌人,桌案边角鎏着金,桌上碟盏也从金器变作玉器,原先盛酒用的双耳玉觞也被换成了犀角——这是味极珍贵的药材,她从书上读过,纵纹如密竹,截面如鱼籽,用作酒器能增清凉。
林寓娘盯着犀牛杯里的葡萄酒,鲜红的酒液里映着她模糊的影,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嬴铣胸前流出的血。
还有队正死前闭不上的眼睛,军营里数不尽的尸身,还有许多许多。
她想起幽州城内刺史夫人涂满胭脂的红唇,想起孙老婆子凄厉的叫喊,想起江城瓦舍妓子手上的红蔻丹,想到初生婴孩断裂的脐带。
还有洪宝儿身上湿透了的纱衣。
酒液渐渐停止摇晃,林寓娘身影渐渐清晰,如同映在鲜血中。
鼻尖满是铁锈味,这味道她在高句丽战场上嗅到过,在幽州城郊嗅到过,也在江城,在长安,在安宁县。
盛世么?的确如此。
她举杯一饮而尽。
第110章 第110章喜得道
宴席结束的时候暮色深深,各坊早已经关闭坊门进入宵禁,皇城门外,各家官员贵胄的车马煊煊赫赫离去时,车前悬挂引路的彩灯照得一片金灿灿,几乎亮若白日,但当离开朱雀大街,分走入十二各街时,那亮色便模糊成小小一团,如流萤般散落在长安各处。
十二街上静悄悄,巡城武侯步伐整齐,就连身上的盔甲也摩擦出一致的声响,不等队正发问,林寓娘先一步递上名刺——这是方才出皇城门时,监门卫递给她的,时值夜禁,各家车前悬挂的彩灯都有各府徽记,唯有林寓娘需要此物才能通行。
武侯检查过名刺无误,双手递还,叉手行礼过后照旧巡夜去了。
转过一片灰暗寂静的西市,再往前,眼睛还没看见坊墙,便能先听见墙那头传来的丝竹之声。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皓月当空,圆如玉盘,正是玩月的好时候,家里大人们在皇城里头设宴,各家子弟们也没闲着,虽不能出坊门,却能在自家园子里设宴赏舞乐,以歌会友,赶在大人们回来前将这一秋的歌舞都看尽,按律十五、十六、十七三日皆休沐,只要他们不出坊门不上街,夜里即便闹腾些,也都无人管束。
或许高门豪宅之后的胡旋舞,也并不于太极殿上逊色。
正打算往怀远坊门处拐,远远地,却有一人隔着门槛朝她招手。
林寓娘握紧缰绳,双腿夹起马腹往前走,徐国公府开在坊墙上的大门上头点着灯,松烟正一脸惊诧地看着她。
“林娘子辛苦了,国公爷怎么没有一起回来?您这马是哪儿买的……赁来的?府里好端端的马车不坐,为何要上西市租一匹马?……娘子竟然会骑马,可是在高句丽学的?对了,您这衣裳……”
“不是。”
林寓娘累了一整日,又是换衣裳又是租马匹,宴席上还颇受了一番惊吓,又饮了许多酒,只觉得头昏脑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把缰绳往门前石柱上一捆就要往里走。
“哟,这是喝了多少!”
嬴铣受封徐国公,按品秩可以在坊道上开府门,但入了夜禁,按律这道门也该同坊门一道封闭,只是今日赢铣要入皇城参与宴会,所以才特许打开这么一小会儿,方便徐国公回家。
没想到先回来的却是林寓娘。
松烟没敢把她租来的这匹瘦伶伶的老马放在坊道上,招呼着人赶紧将马牵到马厩里头去,又使唤着小金与十七娘上前搀扶。
“娘子这次去皇城……可还好?”
好?
林寓娘仔细想了想,皇城里头的宴席,自然是好的,美景,美食,美酒,美人,觥筹交错,珠玉满琳琅,若还能有什么可以比拟,便是壁画上的天宫也要稍显逊色。
囫囵说了席上的好些见闻,舞女柔软的腰肢,案上薄如蝉翼的鱼脍。
松烟旧时是江府家仆,
流水一样不惜金银的席面他见得多了,可皇城里头的宴席,如今他虽然已经被嬴铣放良,甚至做了参军,却也是不够资格的。
林寓娘也是头回入皇城,头回见识这样丰富的好物什,说得绘声绘色,松烟忍不住便听了进去,入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嗐,我不是问这个,娘子,你这回入皇城,陛下可曾……”
松烟嗫喏着不知该怎么说,林寓娘却已经反应过来。
上回她面圣时出了岔子,当着众人的面不知分寸地说些什么卖身不卖身,奴籍不奴籍的话,落了皇帝好大一个面子,说好随意提的一个愿望,一个赏赐,最后也没了下文。
松烟这是怕她再次面圣,又闹出了什么岔子。
想到太极殿里发生的事,林寓娘扬了扬眉毛,心里分明有些得意,面上却佯装作为难的模样。
“宴席上说到了庶人的事,我是席上唯一的庶人,陛下他……召了我上去问话。”
松烟果然一急:“然后呢?娘子说了些什么?陛下可还满意?”
林寓娘想了想,点了点头。
皇帝笑了,众臣也都笑了,同上回在军营里头的情形大不一样,赢铣也没有一脸惶急地要按下她,她回的话,皇帝应当很满意吧。
政通人和,百姓安乐,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么。
“那就好、那就好……”
松烟看着林寓娘弯起的眉眼,长叹一口气。
“娘子当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事到如今,松烟哪里还看不出来林寓娘在逗他玩,当年的孟柔温婉柔顺,轻声细语,如今的林寓娘坚韧倔强,心事重重,或许是因为饮了酒,认识了这么多年,林寓娘还是头一回同松烟开玩笑。
擦一擦才刚冒出来的冷汗,松烟又叉手笑道:“按照惯例,大宴之后必定会有赏赐,属下先恭喜林娘子了。”
林寓娘避开这一礼,问道:“赏赐?”
松烟点点头:“大概是些金银、布缯之类,虽说这些府里都不缺,但傍身之物,还是多多益善嘛。”
林寓娘并不在乎这些,耸一耸肩便要往院里走,才刚走了两步,突然发觉不对。
松烟方才说的,像是已经将她的用度同徐国公府里头的用度混算在了一起,是以给她的赏赐,同给府里的赏赐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她在这徐国公府只是借住而已。
林寓娘喝了酒,思绪原本就混沌,夜里回来吹了风,更是一团浆糊。
她拧一拧眉,超松烟说:“府里头的东西,与我无关,我只是这家的客人而已……”
松烟一惊,笑容又再谄媚几分:“是、是、是,您住在客院,是国公府的上宾。对了林娘子,那新罗婢的舞姿当真如柳树一般……”
松烟正要将人送回院子,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应当是嬴铣回来了。林寓娘骑马,赢铣反倒乘着大车去皇城,两人像是倒了个,也是稀奇。
林寓娘也听见这声音,料想当是嬴铣回来了,虽说酒意正上涌,但自己在人家家里头做客,主人回来了,客人总不好避着不见面,于是也同松烟一道往外走。
可还没到府门,先闻着好浓一阵龙脑香,清心明目,瞬间驱散她浑身酒气。
嬴铣不爱用香,即便熏香也是用沉香、檀香之类遮蔽身上艾草药气,龙脑香珍贵,林寓娘也只在大秦皇城里头闻到过。
匆匆往外走,果然是金车御马,浩荡仪仗。
“中秋之夜月色正好,你家国公爷同裴大将军等几位亲近臣属都被留宿内宫,陪同陛下赏月,暂且回不来,我等先一步来递个消息,免得你们苦等。”
内官常来徐国公府宣旨,同松烟倒也熟识。
“多谢。”松烟连忙行礼,又看向他身后捧着引路熏炉、锦盒木盒的一干人等,“这是……”
内官微微一笑,松烟立刻会意,招呼着在场所有人摆设香案,跪地行礼。
林寓娘尚且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内官拖长了声音道:“林氏接旨。”
林寓娘连忙跪下行礼,听内官宣读圣旨。
她本就于文墨上马马虎虎,又兼喝了酒,整颗脑袋跟蒙了层罩子似的,外间有声音,她听见的总有回响。
模模糊糊地,只听见什么“兰心蕙质,玉润金清,淑真柔嘉,环佩有节”,脑袋里还在一字一字地分辩意思,又听见两句“仁心惠于宇内,忠烈不让须眉”,像是什么写在画上神女边上的青词。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些话究竟是在说谁的,又听内官顿了顿。
“……可封平陆县主,食邑三百户。主者施行。”
而后又是一长串的官员名录,林寓娘听得云里雾里,好半晌,听见松烟小声唤,才扶着膝盖直起身。
“娘子,快谢恩啊!”
松烟简直抑制不住兴奋,连连催促,林寓娘几乎是亦步亦趋,匆匆向内官行礼,内官淡笑着往后侧身半步,避开这一礼,朝向东北让一让手。
“县主娘子多礼了,下臣只是个传信的,县主娘子该朝着陛下谢恩才是。”
县主?娘子?
林寓娘还糊涂着,但好在她性情乖顺,内官让朝什么方向行礼,她便朝着什么方向行礼谢恩。
内官见状点点头:“正巧今日中书、门下官员都在,制好诏书就干脆连夜给贵府送来了,别怪我深夜惊扰贵府,实在是中秋日子好,正巧喜上添喜,否则明后两日都是休沐,又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去。”
嘴上说着别怪罪,其实是在给林寓娘送恩惠,嗅了这么一会儿龙脑香,林寓娘好歹是清醒了些,赶在松烟前头谢过内官。
“圣旨虽然发下来了,但毕竟尚书省还在休沐,金印同玉册得再晚两日才能送到府上。”内官又朝林寓娘等人一礼,“监门卫催得紧,只肯放下臣出来这么一会儿,就不多留了。”
林寓娘又送了几步,而后的路,又由松烟亲自送着一众内官走了出去,好一会儿,偌大的国公府里,竟然只有风穿树林的簌簌声。
等松烟再回来,已是抑制不住的满面红光。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今日之后林娘子便是县主娘子了……”林寓娘受封,松烟倒是高兴得如同他自己受封了一般不住感叹,“娘子才刚说自己是席间唯一的一个庶人,这可好,从此以后便是县主娘子了!”
眼见林寓娘手上还捧着圣旨,一动不敢动的模样,连忙招呼了人上去接,想了想,又叫停了人,亲自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往后院走去,想着同嬴铣受封时的圣旨放置在一处,等天亮了再让人去找工匠刻印成石板悬挂于正堂上。
林寓娘已经完全失了主张,见他往后院去,便也跟在他身后走过去。
“县主是什么?”
松烟一怔,惊诧地回过头。
“您说什么?”
松烟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可林寓娘双颊通红,一副羞惭模样,却并非是在开玩笑。
“……我只知道州有刺史,县有县令,
可是县主……是什么?”
林寓娘有些赧然,县主这个词她倒是听过,从前听着旁人唤长孙镜便是县主。那时她只知道“县主”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却不清楚“县主”这个词究竟指代的事什么意思。
至于后来她远离长安,去了江城又去了幽州,夫人、娘子认识了一位又一位,却再也没有见过一位县主。
“……天爷呀!”
松烟这才反应过来,林寓娘方才不动如山,哪里是她端庄持重,她分明是得了赏赐,却压根不知道究竟得了怎样一个天大的赏赐。
“县主是一县之主,可以有自己的封地和食邑。陛下封你为平陆县主,食邑三百户。这三百户人每年所得出息一部分自用,一部分上缴州县作税收,州县的这部分税收里头,又要刨出一部分上缴给朝廷,这三百户既然是娘子的食邑,那么上缴朝廷的这一部分税收,便要交于县主娘子作供养。”
松烟满脸喜气洋洋,实则连他自己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场宴席,林寓娘怎就会从个庶人变作县主了呢?
从前因为士庶不婚、良贱不婚,使得嬴铣与林寓娘之间生出许多龃龉来,那时在麟游县,嬴铣脱尽一层皮也要离开江府,松烟便以为,他是要将自己也变成庶人,才好同林寓娘一道。
可即便他已经出了族,即将成为一个庶人,林寓娘也还是走了,松烟就又以为两人不会再相聚,可他们却又重逢了,在战场上。
而现如今,林寓娘也再不是庶人了。
果然如松烟所言,凡大宴过后,禁中都要分赐封赏,只是赏给她的不是什么金银摆件,而是一道圣旨。
县主。
她没有家族,没有倚靠,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高贵的姓氏,可就是她自己,从此以后她有封地,有食邑,还有了一个县主的名头,她不再是庶人,也不必再将穿锦绣视为逾越,她便是士族,甚至比一般的士族品阶还要高上几分。
二品的县主。
日后平陆县里三百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头劳作得来的所有出息,除了要供养自身,要供养州县,要供养朝廷,要供养的,还多了一个林寓娘。
果然是皇帝赏赐。
多多益善。
……
说着是休沐三日,但这嬴铣一直没得空,竟直到十七那天,太常寺的人吹吹打打将金印玉册送上徐国公府,他也才抽空回来看了一眼。
松烟惯会见风使舵,一瞧见嬴铣便招一招手,带着众下人逃也似的溜了,不论是清静还是尴尬,全都留给这两个人。
林寓娘原本想要叫停,后来想了想又没有必要。
这是嬴铣的府邸,嬴铣天长日久地不回来,她不但不挪窝,反倒站在这里吆五喝六地像什么样子。
“我……我兴道坊的公廨已经整装好了,最近要将日常要用的文书之类搬迁过去,日后前院不必再办公,你……住着也能宽敞些。”赢铣略有些局促地点点头,“既然这里没有什么事情,那我就先走了。”
这叫什么话?这里是他的府邸,她不过是暂且落脚借住,怎么说得像是她才是这家的主人,而他不过是帮闲的脚夫?
脚夫做劳力,还做得无怨无悔。
“等等,你……”
按照林寓娘原本的打算,是到长安太医署先领了医工凭信,而后再看看有没有能将楚鹤的医书流传下去的门路,若是没有,她就再想想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左右手里拿着太医署发的正经医工医籍,到哪里也饿不死她。
她当初在长安不过是想要短暂落脚,徐国公府又或是客店,于她而言都只是个落脚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若非要说,大概是徐国公府有嬴铣的人情在,不必她再另外筹资。
……自然,也有那枚银花钱的缘故。
如今乍然受封县主,一切计划全都被打乱,县主意味着什么,封地又意味着什么,三百户人口的供养压在前头,林寓娘想要拒绝,却又不知向谁拒绝,天子吗?
平陆这个地方,她倒是也听说过,似乎也在并州,离安宁县并不远,她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却成了那里的“县主”。领了这金印玉册,她还能够离开长安吗?
林寓娘心中惶惑,有许多疑虑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向谁问,她与真正的世家到底不一样,一个庶人,一个更名改姓,借着天下大赦与过往一刀两断的庶人,在这长安城里头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恰如一根摇摇晃晃的独木难以支撑。
即便一封圣旨,已经将她请上黄金台。
想问赢铣的话分明有许多,嗫喏半晌,出口的却是最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一句。
“……你的伤怎么样了?”
嬴铣一愣,长睫垂下,遮掩住不知是喜是悲的一双眼。
“好些了,宫中有医工为我照料,你不必忧心。”
说到最后,似乎带上了些轻嘲,他并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忧心。
“上次……”
“这些天……”
两人同时开口,猝不及防,终于视线交汇,赢铣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又是先一步错开视线。
林寓娘没开口,嬴铣便道:“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那日我喝了酒又吹了风,头脑不清醒,太过唐突。”
话题转换得太快,林寓娘顿了顿才想起来,赢铣所说的“上次”究竟是哪一次。
是上回她替他治伤,他却趁机……
林寓娘下意识皱了皱眉,事情过去得太久,细枝末节她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赢铣胸前的伤口和那一抹温热的触觉,至于赢铣身上有没有酒气,她已经不大记得了。
但既然赢铣这么说了,林寓娘也就点点头,正要顺着他的话将一切推给误会,却又听嬴铣一声轻笑。
“其实不该托罪于酒水,我只是……”嬴铣没有抬头看她,林寓娘却看见了他衣衫下绷紧的身躯,他这回停顿许久,却没再给出解释,只是苍白道,“请你原谅。”
他在向她道歉。
嬴铣此人生性狡诈,诡计多端,林寓娘从前便受过他许多欺负,自打重逢以来,赢铣做下的出格事更是一件接着一件,层出不穷。
不过是一个吻。
若这也要道歉,当日在军营中,他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扛入绛帐日日看守,又是强按着她签下婚书,又是让人杀了她,分明说了要放她走,却又在大战来临的前夕,在她额前落下……一个吻。
赢铣的罪行罄竹难书,该要道歉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可是却在这时候向她低头。
林寓娘震惊得迟迟没能说出话,而嬴铣竟也没找什么借口,什么理由,酒后忘情分明是最好的借口,可也被他亲自否决了。
他只是站在那里,向她道歉,然后等待她的原谅。
歉意已经在眼前了,林寓娘十分新鲜,却也不知道除了原谅还只能作何反应,不是刀杀也不是斧砍,不能原样报复回去。
也就只能点一点头,结结巴巴道:“下次别再这样,就成了。”
嬴铣兀自垂着头,十分丧气的模样,似乎还没有习惯上门致歉的弱者身份,反倒是林寓娘有些张皇。
“对了,这些……这些请帖,”好半晌,林寓娘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恢复镇定,“这些天我收到了许多帖子,有请帖,有拜帖,我问松烟该怎么办,松烟说让我自己拿主意,可是……”
林寓娘虽然是县主,但她毕竟前几日还是个庶人,庶人中也有擅长迎来送往,上下逢迎的那一类人,偏偏林寓娘却是庶人中最不擅长人情往来的那一部分,她不知道这些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会送帖子来,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处理这些帖子。
从前旁人给她递请帖,为的都是请她上门诊治,不讲究的派人来捎个口信就是了,哪里还有这样多花样。松烟毕竟是奴籍出身,虽然在江府耳濡目染已久,多少知道些门道,但毕竟府邸里头拿主意的只有主家,旁人也只能从旁协助,这里头的详情,还是得要问嬴铣。
林寓娘案上的帖子虽然都是送到徐国公府的,但冲着的不是徐国公而是平陆县主,嬴铣垂眸扫了一眼,并没有碰。
只是道:“你原先是庶人,没有根基,却因军功能够陛见,先是开先河允许女子考试入太医署,又是封为异姓县主,如此种种,他们不清楚你的底细和为人,自然是要想办法打探一番。用请帖的,多是位高者居高临下,再次也是平辈相交;递送拜帖的也未必是当真要拜见,而是放低姿态。这一类帖子,大多都只是给你一个气口,不论去或是不去,总得要回帖,一来一往,便能有所交际联系,不仅在于主家,也在于下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撬开了一个口子,再要打探消息、或是搭上关系,就容易多了。
“那我该怎么办?”林寓娘连忙问,“我该怎么回,我该去吗?”
许多请帖写的佶屈聱牙,光是读完都要费半天
,林寓娘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没看懂那些华丽的辞藻,只看明白主家身份高贵,热意相邀。
至于那些拜帖,更是一个比一个情比金坚,还有说仰慕她医术要向她学医的。
林寓娘虽然自己学医,也尊敬老师楚鹤与所有遇见过的医工,但实则她自己也很清楚,在世家大族的眼里,医者如同歌舞乐伎一般,是贱类,治病救人的医术,也不过是血污里头倒腾翻寻的活计而已。
“你该自己做决定。”
林寓娘一愣:“我?”
“长安城里从来闻香逐臭,你没有根基,如今却成了新贵,旁人免不了要请你去应酬,但好的也是你没有根基。没有根基就没有软肋,也不会被掣肘,不愿意去的就不理睬,若是想要打发时间,挑选几个去就是了。”
林寓娘想了想:“我哪个也不愿见,哪个也不愿去。”
“那么在他们眼里,你便是性情孤僻,不愿与人相交。”
“这样不好么?”
嬴铣笑起来:“这得你自己说了才算数。”
既然赢铣都这么说了,林寓娘也就定了定心神,她不认识这些人,也不愿意贸然赴不怀好意的宴席,至于那些说要向她学医的,太医署里尚有许多医师,也轮不着她来传道授业解惑。
孤僻就孤僻吧,她原就只是个庶人,一纸圣旨也没法将她一夜之间就变得左右逢源。
“其实,你……”
林寓娘抬头,征询地看向赢铣,赢铣却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赢铣当日固然去姓出族,但其后蒙赐皇恩,被赐国姓,官身不但没有被夺,反倒连升几级,将先前没封的一并补全,他生来是士族,如今也还是士族,从前认识他的人,见了他还会再唤一声“晦明”。可林寓娘却不一样,当日在金銮殿上,她用一句“天下大赦”救了所有人,却也让她彻彻底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除了楚鹤以外,林寓娘在这世上已经毫无牵系,她可以无所牵绊地一个人南下江城,也可以一个人孤身北往幽州。
区区请帖,并不至于让她如此犹豫,如此踌躇。
非得要等到嬴铣回来才能决断的原因是,她有了牵挂。
她为了他,再一次犹豫了。
赢铣不敢点破。
毕竟公廨那头还有事务,赢铣没有停留太久,又将整座国公府都让给了林寓娘。
林寓娘看着桌上的帖子,正要让十七娘将它们都扔出去,看见最后一封时却顿了顿。
犹豫许久,抽出那一封。
是一封请帖,请她五日后上玄都观赴宴。
林寓娘看向落款,是燕王府。
长孙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