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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111章玄都观

    玄都观地处崇业坊,原本只是一座小小宫观,前朝末年险些毁于战火,幸而得三清庇佑香火旺盛,本朝立朝以后地界越划越大,如今从十字街往东北直到坊墙处,尽都成了洞天福地。

    燕王妃要上山打醮,早在中秋往前几日开始,山门附近便清空处一大片洁净地供各位夫人停放车架,山道两旁用厚厚的毡布围了一圈又一圈,生怕不着眼的野兔惊扰了身怀有孕的燕王妃,顺着道路往上走,再转过几个弯,瞧见鎏金檐角下不住摇晃的金铃时,便知是到了玄都观中地气最好,景观最佳的云波台。

    中秋一过,观中枫叶尽都变红了,在墨绿青山的映衬下,连成一片如火的红霞,正适宜在修行途中做下一场宴席,观赏一回胜景。

    跪侍帐后的侍女们用挑子拨动香料,帐前宾客们正闲话家常。

    “……今年仗打个没完,东边道路不通畅,送进长安的纨缟实在太少,堪堪够用做些扇子、巾帕之类。”裴二娘子摸着衣袖上的繁复花纹轻声抱怨,“天气变得这样快,只能先将就着用蜀锦裁了身衣裳,颜色鲜亮是鲜亮,就是太磨人了。”

    “亏得咱们小李郎君会疼人,一点苦也不叫人吃,养得一身薄面皮,一件蜀锦也能磨得叫疼。”

    裴二娘子新嫁没几年,嫁得是同她姨表亲的李家表兄,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成亲之后也是蜜里调油,闹出许多笑话来,又因为至今未有子嗣,旁人总觉得她还是新嫁,宴席之上也总免不了几声打趣。

    席间各家夫人都年长几分,听了这话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裴二一张俏脸腾地通红,还没等她开口告饶,又听那位夫人低笑着开口。

    “如今鲁纨也穿不得了,白生生的一身惨,谁能分得清纨缟还是桑麻?倒不如穿些锦绣,好歹颜色鲜亮些。”

    珠壁交映中,梳高髻的妇人们以扇覆面,轻巧的笑声悄悄钻进风里,没留下一丝痕迹。

    裴二也跟着笑了笑,可她抬眼看见坐在她上首不远处的江婉时,那笑容却是一顿,江婉青着一张脸,面上毫无笑意,似是被这模样所感染,坐在江婉左右两侧的两位夫人也半点没敢笑。

    纨缟柔细洁白而桑麻粗劣泛黄,两者之间原本是天差地别,却在中秋夜宴上险些令人晃了眼。妇人嘴里说的哪里是鲁纨与锦绣,分明是骤然被封为县主、今日又要为燕王妃席上贵客的林寓娘。

    旁人能笑林寓娘,可林寓娘与徐国公府,与齐国公江府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江、裴两家又是姻亲,哪里能有笑话旁人的余地呢。

    裴二扯了扯僵硬的面皮,嘴角的弧度究竟是落了下去。

    说曹操曹操到,没一会儿道童便接引着个女子走进来,柳条一样纤细的腰,挺直的肩背,一双杏眸清亮得就像刚湃过水葡萄。

    “妾身拜见燕王妃,问王妃与众位夫人安好。”

    女子盈盈一拜,更是楚楚动人,清艳不可方物。

    才刚人没到时尚且还能指桑骂槐地嘲讽几句,可等人真到了地方,席面上的宾客却都有些笑不出来。

    天子一言九鼎,竟令一个庶人登堂入室,成了当朝唯二……如今是唯一的一位异姓县主,踞于三省高位的各家重臣却无一劝谏,顺从地在圣旨上签下姓名,一夜之间,便是一步登天。

    她分明已经不再是庶人了,可眼前这位新刚出炉正热腾腾的平陆县主,身上却没有一点金银玉饰,而是如同上回在中秋夜宴时看到的那样,布衣木簪,素面朝天。

    行过礼落了座,林寓娘看看周围的琳琅满目,也是有些尴尬。

    早前在帖子上看见“玄都观”三个字,便以为是清修之地,没有特意做修饰,只换了身干净衣裳就出门了,可眼前的这一场宴席,虽然远远比不上太极殿内的恢弘气度,却也是颇有格局,另有一番世家底蕴在。

    一身布衣坐在珠翠缤纷的妇人中间,实在是有些过于简朴了。

    人都到齐了,侍女们躬身上前奉上菊花酒,裴二转着杯子笑道:“玄都观中的好景色可是长安一绝,县主娘子难得有闲暇,可得多看看这美景才是。”

    语气热络,内里内容却是夹枪带棒好不客气,林寓娘被封为县主,各家闻风而动,

    变着花样地把帖子送上徐国公府,裴二也往那头递过几回,倒并非只是冲着林寓娘,也有借机与徐国公攀扯的意思。

    与她一般想法的并不在少数,可她们发出去的帖子却是一样的石沉大海,没有半点下文,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不应帖,也总该有个回绝的章程才是,怎么就能忙得连回帖也顾不上?

    这般态度实在是有些轻慢。

    再看她今日布衣赴宴,也不知究竟是在唱什么戏,难说是不是在给长孙镜脸色看。

    林寓娘一抬头,见是位略有些面熟的妇人,想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大概是那日在太极殿上同她敬酒的其中之一吧。

    云波台檐内没有立柱,四面窗格都大开,坐在席上能将周围一切美景都纳入眼底,林寓娘看了看,红枫胜火,秋意盎然,果然是一片好景色,便朝她点点头。

    “夫人说的是,这般漂亮的枫叶,我在其他地方从没有见过。”

    林寓娘既没有认出裴二,也对她的言外之意毫无察觉,神色自然也是坦坦荡荡,裴二神色一僵,强笑着正要开口:“娘子……”

    “听说中秋之后,入朝接受封赏的将士们便要回返原籍,县主娘子曾在军中行医,想来这些人里也有不少是娘子故旧吧?”

    林寓娘转眼见是位绮服广袖的贵妇人,下意识答道:“是……”

    才刚说了一个字,突然发觉不对。

    席面主家是燕王妃,就算席间宾客她一个也不认识,但想也知道是非富即贵,而她林寓娘算是个什么,就算一步登天成了县主,但归根结底不过也还只是一个庶人罢了,她有什么资格在这些人面前自称“忙碌”?

    想也知道,是先前有些人递了帖子,她没管,这才引起了旁人不满。

    是她离开长安城太久,回来之后,又总在徐国公府里待着,平日里来往的又只有松烟、吴顺这样的熟面孔,说话时也总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是以一时间竟没想起来,在这长安城里,普普通通一句话底下能藏着多少不同的意思。

    将方才说的两句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林寓娘终究是多了几分心眼。

    “有几位友人受过封赏便要离京,最近忙于送别,的确是无暇旁顾。”既然有人帮忙递台阶,林寓娘也就干脆顺着走下来,“若非是王妃相邀,只怕当真要错过这一秋好景色了。”

    先前听嬴铣说不必理会这些帖子,林寓娘便也当真没有多理会,虽说一到席面上便遇着有人笑意盈盈要给她没脸,但林寓娘心底,仍旧是没有太在意。

    就像赢铣说的,她没有背景,没有牵挂,也因此没有顾忌,她本就是个不通礼仪的庶人,失礼些又有何妨?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有人帮忙递台阶,她也不是不能领这个情。

    林寓娘能够得封县主,并不仅仅是皇帝的一时起意,心血来潮抬举了一个庶人,她毕竟有切切实实的军中功绩作为支撑,也是因此,三省官员才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同林寓娘一样,大战告捷,能入长安接受封赏的也都是功臣之流,林寓娘要为军中旧友送别,一时无暇旁顾也是应当,更巧合的是,送别军中旧友这事对于林寓娘来说并非完全的托词,而是确有其事,日后若是再有什么人要拿这事来为难她,她也有可以应对的依凭。

    余氏夫妻入太医署任职,吴顺也受封云麾将军,且她原本就是长安人士,他们都能够留在长安,但赵石领过医籍之后,却要回返幽州去了。

    为着给他送别,阔别多年,她再次来到了长安城东的春明门。

    高大轩阔的城墙坚不可摧,几乎能够将天穹也分割开,城墙前的水渠仍旧流水淙淙,一切正同当年林寓娘离开时一样。

    “长安城里好富贵,就连这城墙砖石,敲击起来也有金石之声,怪不得旁人都说这里寸土寸金。”赵石用纸伞的竹柄敲一敲青砖,回头朝他们一笑,“再往前就要出城了,日后有缘再见。”

    长安城地价太贵,客店住不了太久,是以盘桓不过数日,中秋一过就要离京了。

    得知林寓娘被封为县主,赵石眼睛亮了亮,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嗫喏一阵却又没说,终究是招一招手,随着东行的车队离开了。

    进了一趟军营,去了一回高句丽,生死线上走过几遭,反倒是到了这长安城,赵石才算是头回见识到了天地之广阔,就连人也变得沉稳了不少。

    他走得潇洒,干干脆脆利利落落,反倒是林寓娘有些怅然。

    若不是赵石阻挠,当日在范阳县,她或许就已经顺利南下江城离开了吧?若不是因为他的强烈“引荐”,那日嬴铣受伤,她或许也不会贸然出手。

    若是没有经历这些事,那日她被嬴铣指派吴顺送回大秦时,又是否会有勇气违抗他的命令,重返军营?

    甚至立下功绩,回到长安,被封为平陆县主。

    人生于世,会有什么样的经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实在是难说的很,当日赵石一举一动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多多少少都给她制造了麻烦,而当时的林寓娘,也不是没有怨怪过他。

    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下一人留在长安,一人回幽州去,作别之后不知此生能否再见,一切恩怨终究是一笑了之。

    只是作别而已。

    林寓娘的确是有正事,再加上她骤然被封县主,俗务诸事繁多,一时顾不上回帖也是正常,席间曾经给她递过帖子,帖子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的贵妇人们,看在她的确立有功绩的份上,倒也不好再拿这事为难她。

    裴二僵着脸饮了杯菊花酒,勉强将满腹邪火压下去,林寓娘笑了笑,又朝方才出言替她解围那人看过去。

    她在长安停留的时日并不多,认识的高门贵女更是屈指可数,正好奇究竟是谁会替她说话,一看之下却是怔愣。

    竟是江婉。

    她与裴二只有一面之缘,会认不出来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她没能认出江婉,则是因为对方的变化实在太大。

    还记得当年她离开长安时,江婉才刚行过及笄礼,十来岁的小姑娘,活泼又明媚,热烈的笑容下藏着数不尽的讥诮与天真恶意。

    流觞亭里的一场诗会,她不懂作诗也不通礼仪,被误会成盗贼窃匪也无从辩驳,只能涨红着脸落荒而逃。那时的孟柔,面对着郑瑛、江婉这些自小在锦绣堆中长成的贵族女子,就连嫉妒也没有道理,唯有自惭形秽而已,就连那场诗会背后潜藏着的恶意,也是多年之后不断反刍,才能够幡然醒悟。

    她们从没将她当成过家人,请她赴宴也只是以她取乐而已。

    如今再见到江婉,明媚张扬的小娘子已经挽起发髻,穿着重工深衣,成了一位宝相庄严的贵妇人,衣料颜色着重暗,衣样也是老气横秋,满是福寿纹路,头上金玉琉璃发簪几重重,却根本掩盖不住她眉目之中的疲累颜色。

    林寓娘早前曾听嬴铣提过一嘴,她离开长安城时,江府中所举办的正是江婉的婚仪。

    江婉面色和煦,有意示好,见林寓娘接了自己的话头更是面露喜色,她热切地看向林寓娘,似乎又找回了当日在江府时的几分风姿,看着林寓娘的神情,分明也是认出了她,可随即林寓娘却只是朝她点了点头,便挪开了视线。

    江婉一怔,忽而想起来,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孟柔了。

    已经不再是当日初到江府,旁人给她两份好脸色,便高兴地忘乎所以的那个庶人了。

    提到军营里头的事,也有人生出些许好奇:“从前只以为军营里头都是些打仗的壮汉,若不是县主娘子,妾都不知道原来军中也有医工,还有女医工。”

    “原来女子也可同父兄一般建功立业。”

    也有人缠着林寓娘问她在军中的见闻:“听说高句丽人风俗与汉人一般无二,他们可也是同中原人一般写汉字,说汉话?他们的军队,可也同秦军一般骁勇?”

    打仗都是男人的

    事,女人们只管在家相夫教子,躺在父兄、丈夫的功绩上好好度日也就是了,何况席间有许多妇人,她们的父兄与丈夫都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也并不会如同嬴铣、长孙乾达一般征战沙场。

    于是东征高句丽一战打了这样久,对于安居于长安城里头的高门贵女们来说,也只是一场遥远的战争,可以说道的也只有战报上的三言两语,和因为战争受到影响的新旧衣料,至于战争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战争里头的人究竟经历过什么,却是一无所知。

    就算心里当真好奇,拿着这个由头去问家中男人,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句,打仗都是男人的事。

    仿佛多问几句都是僭越。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去过战场的女子坐在宴席上,妇人们就算面上不显,心里也十分好奇,忍不住就开口问了出来,排山倒海一连串的问话险些淹没了林寓娘。

    林寓娘有些支应不住,下意识看向上首的长孙镜。

    众人这才想起,长孙乾达因为战事不利而称病在家的事。

    可既然请了林寓娘赴宴,高句丽一战便是怎么也绕不开的话题,长孙镜神色讳莫如深,见林寓娘看过来,反倒显露出几分温和豁达神情。

    “因为军功获封的女子,我们都是头一回见,在场之中,也只有平陆县主曾到过战场,还请林娘子不吝赐教,也让我等孤陋寡闻之人开一开眼界。”

    “是啊,往常问起这些,都无人肯同咱们说一说,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寓娘嗅着清幽檀香,听着时不时从山林间传出的清脆鸟鸣,端坐在这云波台上,就连萧瑟的秋风也多了几分暖。

    世家大族的女子,就连上山打醮参拜三清,也是足不沾尘,志趣高雅,她们想要知道的,当真是真实的战争吗?

    就如同皇帝赐下县主名号,给予她高官厚禄,无尽荣华富贵,却根本不愿知道,她真正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林寓娘眨一眨眼,握在手中的并非是太极殿里清冽如血的葡萄酒,汤色清澈,入口清凉,是合乎时宜的菊花酒。

    赏枫叶,饮菊花酒,就算是为了眼前这场好风景,也不该将那些带着血的伤疤剖开给人看。

    “王妃谬赞了,妾得逢机缘,能够入军营为国效力,实是妾的福分,军中女医并不只我一人,而军中为国效力的女子,也不仅有医工而已。妾忝受皇恩,被封平陆县主,实是能不称官,冒受了。”

    席间似有人悄声道:“是了,我听说军中还有那等下作女子,专供下等军士发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军中鱼龙混杂又有营妓,在那里,既能够建功立业一步登天,也能够身染尘埃得一身狼藉。

    林寓娘身为女子,又是以军功立身的,此时提及营妓,倒像是在损毁她的名誉。

    是以那妇人说到一半便住了嘴,林寓娘也只是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

    她若是在乎名节,早在还是孟柔的时候便死了千百回了,哪里还会有今天。

    林寓娘挑挑拣拣,没说嬴铣受伤时的千难万险,也没说医舍里经久不息的哀嚎与队正圆睁着的双眼,只说起那时雨吴顺一路南行,回归军营的见闻。

    “……高句丽地势崎岖,崇山峻岭遍布,地貌与中原大不相同,那时我与吴娘子两人共骑,不留意竟撞上了敌方援军……”

    林寓娘由庶人被封县主,人人目光都只在她身上,竟没什么人留意到同样在军营里头立有功绩的余娘子、吴顺等人,听了吴顺如何单枪匹马带着林寓娘绕过重重险境,都不由惊异。

    “女子也可从军?军中竟然也有女将军?是了,早前听说陛下册封了一位寒门出身的云麾将军,应当就是她吧?县主说她也曾在宫宴上,怎么竟然没有见到……”

    “好厉害的小娘子,我娘家阿兄的长刀那么重,碰一碰就要流血,也不知那位将军娘子究竟生成个什么模样……”

    “能够被册封,又能够入太极殿赴宴,想必这位将军娘子武艺高强,很勇猛吧。然后呢?她同县主回到军营,与徐国公汇合之后,可是同旁人一般上阵杀敌,必然大杀四方,立下了赫赫战功吧!”

    “她其实……”

    林寓娘一愣,当初在盖州时,吴顺与她决心归营,她一来是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伤员的伤,二来也是不想做逃兵,至于吴顺,她好不容易置办起一身盔甲,又好不容易说动了吴丰能够让她从军,自然不肯一次仗也没打过,只作为一个护卫,就这么白白地护送林寓娘回大秦。

    可是即便吴顺强壮又机警,能够带着她绕开敌军找回军营,但她们归营之后,林寓娘待在了医舍里头,吴顺也待在了医舍里头,仍旧护卫她,也在医舍里人手不够的时候作为帮手。

    后来也替她传递消息,告诉嬴铣后方的情形,却没有如吴顺自己想要的,提刀杀敌,立下战功。

    战争结束后,吴顺虽然被封为云麾将军,可因为医舍里头的功劳被封功转,和因为阵前杀敌的功劳被封功转,是不一样的。

    吴顺她,是不是被……

    “失礼了失礼了,劳烦诸位久候,老身年纪大了,腿脚不如何灵便,还请诸位原谅则个……”

    林寓娘正想得有些出神,突然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道童打起帘帐,一个身着靛青衫子,下着素锦罗裙的妇人走进来,发髻上步摇晃动,若非道童打帘打得快,险些就要钩缠上。

    若说江婉的一身打扮过分的老成持重,这妇人的穿着在这时看来,却又过分轻薄跳脱了些,胸前一大串璎珞镶满各色宝石,入席时周身珠饰都发出泠泠声响。

    若非衣料轻省些,这么一身珠玉也显得太过累赘了。

    林寓娘正对面正有一个空位置,上头摆着喝了一半的残茶并定例的几碟子果子糕点,想来是妇人早早入席,中途却又因故离席,侍女们才仍旧按定例摆设好食酒等客人回来再用。

    妇人坐回原位,超左右娘子都道了歉,又笑着朝上头的主家长孙镜连连致歉,林寓娘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一张脸,却是不住有寒气从胸腹往上冒。

    长孙镜瞥了眼林寓娘,朝妇人笑了笑:“戴娘子多礼了,我等并没有等待太久,平陆县主也来了,人总算是到齐了。”

    妇人一听见林寓娘也来了,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来,对上林寓娘充满恨意的双眸,下意识垂下脸。

    这张脸,林寓娘便是进了棺材只怕也忘却不了。

    貌若菩萨,却心如蛇蝎,曾自惭于地位不匹配,甚至有辱她门楣,也感激她救她于水火,哪里能忘却得了呢?

    嬴铣的生母,江府的妾室,戴怀芹。

    几年过去,孟柔成了林寓娘,林寓娘又成了平陆县主,戴怀芹也得了一番大造化,终于不必再躲在齐国公江府里忍气吞声,连做亲生儿女的母亲都不能。

    三年前麟游县里,江铣被人告发别宅另娶、良贱通婚,一番辩驳之后被打了个岔,借着天下大赦的由头,好歹是把自己给摘了出来,可随后却又为了孟柔离家出族,终究是落得一身伤。

    但也因为朝堂上的一番辩驳,崔有期做下的恶事,终究也被翻到了明面上。

    虽然因为皇帝的态度,没人再追究江府治家不严的罪过,可闹了那一场,长安城所有人都知道了崔有期戕害庶子的作为,江铣已经出族,江恒厚着脸皮,为着崔有期身后的崔氏,好歹是没有休妻,但崔有期却不肯了,她似乎知道自己已经丢尽了所有脸面,为着不被奚落,竟是从此之后都称病,只躲在主院里头再不出门见客。

    别说江恒了,就连江谦有时候想要见一见母亲,也吃了闭门羹。

    崔有期可以躲懒称病不见人,将所有事务都丢出去,只做个甩手掌柜,但齐国公府总不能从此断了与外界的交际,江恒江谦照常上朝,内府后院的一切事物,尽都落到了嗣妇郑瑛的头上。

    起先郑瑛倒是还能支应一阵,但没过多久,郑瑛与江谦又和离了,家中中馈和一干交际事务,竟是无人再接手。

    江谦再娶还要些时候,崔氏尚且还在世,江恒又没有休妻的打算,府中事务不能无人接手,正巧嬴铣又在战场上立下新功,置办了徐国公府,成为一时新贵。

    江恒便咬一咬牙,扶了赢铣的生母戴怀芹为如夫人,不但掌握中馈治家,这两年也渐渐出来宴饮,代替崔有期做交际的事务。

    停妻再娶,以妾为妻,江恒的打算明显有违律法,台谏两院的言官却都装聋作哑只当看不见。江府毕竟是世家传系,既有一品国公的爵位,身后又有兰陵江氏做支撑,再则赢铣即便出族改性,可姓氏能改,血脉又怎能断绝?何况嬴铣改姓,改的又是国姓。

    戴怀芹既然是徐国公生母,江家族老没有训示,崔家那头又没有意见,众人也怠懒去触齐国公和徐国公的霉头,只默认了这妾室代替正妻四处赴宴的行径。

    真要

    论说起来,比起林寓娘一介庶人骤然得道做了平陆县主的事,戴怀芹一个寒门出身的妾室,如今却能成为燕王妃的座上宾客,这一路走来也堪称传奇了。

    巧的是,这两人一个是徐国公的生母,另一个又是徐国公的入幕之宾,与徐国公同进同出,如同夫妻。

    这一场宴席,于她们二人来说,倒像是新婚妻子见舅姑。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戴怀芹毕竟年长些,又兼这些时日代替崔有期出席宴会,也算见了些世面,尚能掌得住,短暂愣怔之后便如常开口:“妾身江府戴氏,见过平陆县主。”

    可平陆县主却只盯着她,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戴怀芹也没太在意林寓娘的失礼,她身后有江府作为支撑,人人又都知道徐国公是她亲子,徐国公孤冷清高少有交际,也有许多人结交不到徐国公,便退而求其次上赶着巴结她的,就算是在燕王妃的宴席上,戴怀芹也有相熟的二三好友,并不愁场面会掉下来。

    林寓娘兀自愣怔,那头宾客们短暂交谈几句,话头不知怎的,又落到燕王的子嗣身上。

    “燕王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晋王爷的世子都要成年了,可燕王爷膝下却还没有个世子……王妃身怀有孕,依我瞧着,倒像是个小世子的模样。”

    “燕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等日后世子出生,还不知道王爷要宠成什么样呢。”

    “论文有相爷外祖教导,论武又有舅舅乾达将军教导,小世子的前途必定是不可限量。”

    “说的是……”戴怀芹也应和,“王爷与王妃生得都好看,等小世子长成了,说不定要让多少女郎伤心了。”

    “戴娘子还说呢,您家的那位,不也是人中龙凤?都说成家立业,贵家郎君已是投医等的功绩,倒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听闻喜事呢?”

    戴怀芹笑着笑着突地一僵:“喜、喜事?”

    “是啊,咱们可都听说了,徐国公与县主……”那妇人手帕捂着脸,倒当真是个瞎好心的模样,“听说当日在军营里头,陛下原本也有意要赐婚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好事成双。”

    戴怀芹瞥了眼对面的林寓娘,眼中厌恶一闪而过,匆匆忙忙遮掩住了。

    想当年头回见着孟柔时,戴怀芹原本是万分的不满意的。江铣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宝,国公府的郎君,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论文才能被皇帝点为探花郎,论武功能于万千敌军中摘得敌人首级,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品,若不是龙游浅滩,又怎么会让孟柔得了便宜。

    那日见着孟柔,分明是个乡野出身的庶人农妇,却打扮得花枝招展,学着旁人梳起高髻,身披一身绫罗锦绣,可低贱的穷酸味,是扑上了再多香粉也遮盖不住的。一想到这样下贱的女人,这样的一个庶人竟然能够走进她府院的大门,坐在她待客的椅子上,戴怀芹恶心得直要呕出血来。

    何况这个女人还如此不知足,不但不肯安分做侍妾,还要污损江铣的名声,害得他与县主……与长孙镜离心。

    而后又闹出许多事端来。

    但偏偏五郎爱这个女人爱得疯了魔,那时以为她死了,五郎几乎半条命也要跟着去了,天天抱着个骨灰坛子不撒手,生人与死人活在一处,简直像是中了压胜之术。后来得知她没死,又是闹上御前,又是闹着要出族。

    而戴怀芹的猜测也果然没错,这个女人的出现,她在安宁县里与五郎之间的一切,追其根本,都是旁人的一场算计。

    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赢铣如今位居国公之位,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为朝廷肱骨,她虽然是他的母亲,却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了,而那个孟氏……林寓娘,竟也成了县主,不再是庶人。

    再次坐在同一场席面上,戴怀芹看着那张阴魂不散的脸孔,仍旧是有些坐立难安。

    但连皇帝都如此看重她,戴怀芹又有什么立场说不呢?何况嬴铣早就长大成人,再不肯听她的了。

    罢了罢了,终究是做父母的要操心更多,退让更多,既然林寓娘已经不再是庶人,有了封地和食邑,又已经和那些泥腿子的家人断了来往,赢铣又的的确确是对她一往情深放不开手,那也就……

    大概是时过境迁,长孙镜分明也曾与赢铣议亲,甚至留下定亲信物,先皇后赐下的一堆玉佩不知引起多少人效仿,如今却是浑不在意的模样。

    抚着隆起的小腹笑道:“若是早些听闻好事,或许日后徐国公与县主的孩子,还能同我肚子里的这个做伴读呢。”

    “如今良人就在眼前,抓紧机会求个恩典,得了赐婚,也是一桩为人称道的好事啊。”

    “徐国公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后嗣的事了。”

    子嗣……

    戴怀芹才刚放松几分的神情又是一僵,她有些回避地盯着桌前杯盏上的刻纹,但在席间宾客的你一言、我一语中,紧绷着的肩背悄然放松下来。

    “让诸位见笑了,我家那孩子……”

    戴怀芹慈爱的笑容里没有一丝芥蒂,仿佛嬴铣不曾出族不曾改姓,也不曾跪在祖宗牌位下与她离心。

    “……他只一心想着要报国,自己的事情上,就是这样不经心。”戴怀芹噙着微笑也看向林寓娘,温和得像是个容忍子女,慈悲宽怀的婆母,“他要是有什么喜欢的女子,我也等着她带到我跟前来,也好早些享一享子孙绕膝的福气……”

    众人看她能够首肯,也是松了一口气。本来嘛,徐国公出族改姓之后死性不改,仍是要在外自决婚事与人有私情,若是寻常庶人或是寒门女子也就罢了,可偏偏眼前这位还是皇帝敕封的县主,也不能轻易纳妾,唯有迎娶。

    既然戴怀芹肯点头,场面上也就能够说得过去,也就热切地看着平陆县主,仿佛一场未来婆媳的和睦戏码就要上演,却见林寓娘拍案而起。

    “住口!”

    侍女正给林寓娘的杯中添酒,却被林寓娘突然起身的动作险些撞翻酒樽,匆匆忙忙跪下告罪。

    “县主娘子,你这是……”

    席间妇人们见她突然站起来,纷纷露出惊愕神色,戴怀芹更是眼皮猛地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眼下是燕王妃的宴席,她也肯低头认下这个儿媳妇了,林寓娘还要怎样?

    林寓娘愤恨地盯着戴怀芹,她实在想不到,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子嗣?她能不能再有子嗣,难道戴怀芹她自己并不清楚吗?

    林寓娘眼神如刀如剑,戴怀芹都几乎以为,她就要将桌案上的杯盏扔过来了,可林寓娘看了她一会儿,却是朝上首的长孙镜行礼。

    “燕王妃容禀。妾来此赴宴,一是为多谢当年落水之事蒙王妃赐衣遮蔽之恩,二来,则是感激您在我受困之时指点迷津。”

    那时她为救人而落水,珊瑚、砗磲都说她是自讨苦吃,崔有期更是趁机发作,将她按在堂下罚跪掌掴不止,郑瑛也因妹妹去世而迁怒于她。

    唯有长孙镜在那时递给她一件披风,告诉她,她救人有功。

    而后她被何氏卖给嬴铣,又被嬴铣落下贱籍,虽说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早在几年前她便已经被何氏买过一回,赢铣将她落入贱籍实在是为了救她,可当她四处求援时,长孙镜虽然没有帮她,却也肯为她指一条明路。

    因为嬴铣与长孙镜的旧日婚约,林寓娘对长孙镜一直心怀愧疚,再加上长孙镜生就无双容貌,出身高贵,面对她时,总有种类似于仰慕的自惭在。

    而长孙镜,偏偏对她温柔以待,也是她在长安城里,唯一一个几次善待过她的人。

    “只是不知您是否知道。”林寓娘看了眼面露惊惧的戴怀芹,愤怒一点一点散去,无尽的索然涌上心头,“那时有人心怀恶毒,想要借刀杀人,白费了娘子一番好意。”

    戴怀芹递给她伪造的过所,送她出江府,想要让她死在长安城关。她只以为长孙镜和她一样,都是被戴怀芹给骗了。

    可如今,长孙镜却邀请她同戴怀芹一同赴宴。

    林寓娘不由苦笑。

    当日长孙镜令她去求戴怀芹,只怕也是一场借刀杀人。

    原来当日在长安城里,孟柔其实从未得到过一点善意。

    衣袖被酒水打湿,戴怀芹看着林寓娘面露惊惧,周围所有贵妇人看着她,神情也是充满意外与不解。

    这样的场面让她窒息,林寓娘再也待不下去,只能强撑着拱一拱手:“妾堂上失仪,还请诸位勿怪,告辞了。”

    便起身跨过案几,拂袖而去。

    人走远了,檐下帘帐拍打几下便止了声息,席间众人沉默一阵,竟就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如常宴饮交际起来。

    唯有戴怀芹坐立难安,张皇地左右看看,可这回却再没有人理会她。

    戴怀芹毕竟不是江府正经夫人,膝下唯一的儿子徐国公又早已出族,方才林寓娘态度明显,与戴怀芹分明是有旧怨而无新恩。

    林寓娘这个县主是确确

    实实住在徐国公府,回来的军士们也说过,赢铣在战场上将人护得如同眼珠子一般,而戴怀芹虽是生母,却在徐国公那头没有几分颜面。

    风向倒转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些与她假作相熟的人原本就只为了赢铣而来,自然也会为了不得罪赢铣而回避,没了徐国公生母的这层倚仗,戴怀芹在席面上便成了一个异类。

    这家与这家是妯娌,那家与那家是表亲,就连江婉,她所认的“母亲”也是崔氏女。

    戴怀芹仓皇去看主家,长孙镜也早已成了燕王妃。

    她一个寒门女子,弃家族名誉于不顾,宁肯做妾也要挤进长安高门世家府邸。

    可终究也是配不上。

    ……

    林寓娘才刚走出云波台便后悔了。

    她怎么就走了呢?戴怀芹害她小产,又利用她的信任,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害她的性命,如今时过境迁,竟然还能厚颜无耻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作出一番热络态度。

    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子不正是如此吗,如同江婉、长孙镜也是一样,时而热意相待,时而杀人不见血,归根结底,只是看她的生死哪样对他们更加有用。

    如今她已经不是庶人了,却还是免不了要被利用性命。

    可是……

    她分明已经不是孟柔,如今也是县主了,可孟柔的怯懦与无助却仍然留在她身体里。戴怀芹作恶多端,杀了她的孩子,想要害她的性命,却还腆着脸好似无事发生,厚颜无耻地犯到她跟前来,同孙家母子又有什么区别?方才她为何要离席,正该将手边杯盏全都砸到她脸上去,长孙镜设下这样的宴席,也是心怀恶毒,左右林寓娘也根本不想做这个劳什子的县主,为何要容忍?正该掀翻了这场席面,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可是……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怯懦地没能动手。

    林寓娘又恨又悔,正犹豫着要不要转回头,回到云波台上行未竟之事,却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回过头,见是个梳双丫髻的小侍女追了出来。

    “见过县主娘子。”小侍女年岁不大,路也走得跌跌撞撞,“县主娘子污染了衣衫,我家主人让我来为娘子引路,换一身衣裳。”

    侍女行过礼后就要为林寓娘引路,林寓娘却站在原地没动。

    换衣裳,换完了再回到席面上,听戴怀芹空口白牙地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吗?她能够为燕王妃的座上宾客,她说的那些话,也是经过燕王妃的授意吧。

    林寓娘想起当时看见那封长孙镜送来的帖子时,她的头一个反应,竟然还是歉疚。

    不论后来发生了多少事,不论事情缘由究竟是如何,当年江铣与长孙镜毕竟有一场婚约,而那枚玉佩,也的确是她打碎的。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对不住长孙镜,又受长孙镜照拂良多,除了歉疚与感恩之外,心里又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催促着她接下请帖,前来赴宴。

    果然是多余。

    林寓娘只觉得在这个地方再多待哪怕一刻也是呼吸困难,转头就要走,侍女连忙拦住她。

    “县主娘子,更衣的净室在这头,你走错了。”

    “我不更衣。”林寓娘皱眉挥开她,“车马还在山下等着,我要走了。”

    “这、这……”

    侍女却着起慌来,匆匆加快脚步追上林寓娘,拦在她跟前。

    “求县主娘子息怒,我家主人让我来带您去更衣……”

    “我不是说了?我不去。”

    林寓娘找准方向就要往山门的方向走,那侍女却是不依不饶,左拦右挡地绊她的脚步。

    “求县主娘子跟我去吧,”说着说着,侍女小脸一红,竟是要哭,“县主娘子若是没去,我家主人会怪罪我的,嬷嬷头回派我做活计,若是做不成,我就得被打板子了。求娘子同我去吧。”

    林寓娘越发古怪起来。

    若是换作从前,有人带她去换衣裳,她大概也就懵懂跟着去了,可经过这么多事,若再这样轻易被骗,她就当真是个傻子了。

    眼前这个侍女又哭又闹,分明她已经说了要走,却还是非要带她去换衣裳,对了,她说的是,她家主人要她带她去换衣裳。

    “你家主人是谁?”林寓娘冷不丁问道。

    侍女果然嘴里打起磕绊:“我家主人、当然,当然是……”

    林寓娘越发皱起眉,她上下打量眼前的侍女,虽然发式相同,衣着相似,但方才云波台上的侍女头上一样带着一式的两个金铃,而眼前的侍女,头发上却只用红绳缠了几个圈。

    再一细看,破绽就更多了。

    燕王妃出门修行宴客,身边随行的必然都是亲近侍女,就连奉茶奉酒的侍女手腕上也挂着金玉对镯,留着长长的蔻丹指甲,眼前的这个,不但身上没有半点珠饰,就连双手指甲的缝里也带着泥,显然是做惯了粗使活计。

    分明就在去山门的主道上,但左右除了她和这个侍女,竟然一个道童、道士也没有,林寓娘的心跳骤然加快,猛地甩开侍女的手,匆匆往下走。

    那侍女原本已经泫然欲泪,见她跑了,连忙又匆匆追上去。

    “县主娘子!”

    “你……你放开我!”

    林寓娘有心快步离开,可那侍女却是缠人得紧,也不知年岁这么小,哪里来得这样大的力气,膝盖一碰石板地,竟是跪伏着生生拖住了她的腿。

    “县主娘子行行好,求您随我去吧,否则嬷嬷、嬷嬷……”

    林寓娘见她哭得可怜,正有些犹豫,突然见山道那头又有人匆匆赶来。

    “住手!”

    来人一前一后,俱是做坤道打扮,站得稍后些的女子一件林寓娘受困,提着袍脚快走几步,一脚便踢开了纠缠不休的侍女。

    “放肆!县主娘子玉体尊贵,岂容得你如此冒犯。”

    林

    寓娘匆匆抬起头,又是一怔。

    站在后头的坤道步伐缓慢,仪态落落大方,一张芙蓉面明丽动人,正是曾经在江府见过的郑瑛,而踢开那侍女,好不客气啐人的,正是郑瑛身边的侍女,也是当日带领浩荡队伍,强行将璎珞塞进她手里的石榴。

    郑瑛看着林寓娘:“好久不见。”

    ……

    那侍女似是认得郑瑛身份,又或是见有旁人来了,忖度着没法真把林寓娘强行带走,跺一跺脚跑没影了。

    郑瑛看着林寓娘好一会儿,只说附近有一座凉亭,请她到亭中说话。

    “……山下局势复杂,如今燕王与晋王分庭抗礼,势同水火正是在拉拢朝臣的重要关节,就连勋贵重臣都忙着避讳,你倒好,燕王妃一设宴,你就应着帖子来了,根本不管这里头是否另有文章。”

    林寓娘不由得皱眉,既是因为郑瑛这毫不客气的语气,也是因为她话里的意思。

    “我虽然被封县主,但人人都知道,我只是个庶人,只是受陛下照拂空有名头罢了。我赴宴或是不赴宴,又与朝局有什么干系?”

    “区区一个县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若是一品国公,当朝大将军呢?”郑瑛冷笑,“你与赢铣同出同入,只如夫妻一般,赢铣如今势大,战事结束之后,陛下没有收回任命,他仍旧遥领幽、营两州府兵。如今不论是谁宴请他,他都只当没看见,有人在下朝路上当面拦截也一概推脱不去。你倒好。戴怀芹区区一个妾室也能被王妃引为座上宾客,江府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显,如今你再去赴宴,只怕到了明天,徐国公不是燕王府的人,也是了。”

    林寓娘垂眸。

    “那你呢?你又是哪边的人。”

    郑瑛却没答这话,远远望着山色好一阵出神。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其实很嫉妒你。”林寓娘抬眸,郑瑛却仍是没看她,眼中只有远处的枫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着利益二字,手足相残,夫妻离心,父子反目,都是寻常,在这长安城里,从来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便是血脉亲人,也少不了要有几分算计。”

    正如当初她嫁入江府,正如当初她小妹的死。

    “可是你……”郑瑛说着说着,声音低落下去,“你总是这样……天真。”

    若是林寓娘能够有几分心眼,便早该知道郑瑛已经与江谦和离,也早该知道她为着脱离江府,不得不屈身于这玄都观内修行。

    江婉出嫁那日,崔有期有心陷害江铣,却意外令江谦与傲霜的丑事被揭发,郑瑛当场被刺激得晕倒,醒来之后,却得知了自己怀有身孕。

    婚姻原是两姓只好,郑瑛不是头一天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混账,身怀有孕之后,更是绝了所有念头,只想着生下孩子之后好好教养着长大,让他切莫同他生父长成一个模样。

    毕竟家族声誉远比天更大,连郑瑛的小妹玉娘也要为此而死,她身为郑家女儿,又怎么能让家族门楣因自己而蒙羞。

    郑家不会允准一个被休弃的女儿存货在世上。

    崔氏毕竟还有些决断,没让傲霜在她前头生下庶长子,江谦照旧声色犬马,但也省去了郑瑛应付他的精力。生下舒儿之后,有了孩子做依傍,日子一度好过了许多。

    毕竟是两姓婚姻,毕竟是嗣子宗妇,只要想到日后齐国公府的爵位能够落到自己孩子的头上,郑瑛便觉得什么都能够忍耐了。

    可在江谦醉酒回家,向她认错,想要再同她做夫妻的那一夜,郑瑛还是崩溃了。

    家族教导她要舍弃一切情绪,可是若真将什么都舍弃了,她还是郑瑛吗?

    后来麟游县里,崔有期戕害庶子的罪行被揭发,江铣出族,江谦袭爵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没了江铣,更是连最后的一丝威胁都没有了,已经稳操胜券,郑瑛却越发觉得痛苦难忍。

    门楣,脸面,世家如此看重的声名,不惜要她幼妹一条性命的东西,世家的所有尊荣与尊严,都被撕碎,出身五姓七望的崔有期虽然做下恶事,却也因此不敢再见人,但这恶事难道是崔有期一个人做下的吗?

    江恒宠妾无度,指使家风不正,江谦更是蝇营狗苟,猥琐不堪,江府的一切风波分明都是由这两人而起,可是事情发生之后,他二人却能够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照常上朝当值,腆着脸做官。

    既然如此,玉娘又是因何而死?

    她又是为什么……还要捏着鼻子同这样的长辈、这样的丈夫,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直到江府以妾为妻,令戴怀芹出面替崔有期行事,而世家大族都熟视无睹时,郑瑛终究再也忍不下去,提着包袱回了娘家,提出要和离。

    却又被郑家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而后的事情,郑瑛简直不想再去多想,她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兄弟姐妹不过是同姓之人,血脉亲情终究抵不过利益纠葛。

    到最后,竟然是嬴铣闯破江府大门,带着兵马护送着她离开江府,到了这玄都观来,又是嬴铣,按着江谦在和离书上画了押。

    郑瑛曾问过嬴铣为何要帮她。

    本以为他是为着羞辱江谦,或是为了让江府丢尽颜面,毕竟嬴铣对江府的恨意,比她只多不少。

    但嬴铣却说,若是林寓娘还在,也会让他这么做。

    郑瑛简直啼笑皆非。

    当年在江府,她与孟柔不但毫无交情,甚至在流觞亭内,郑瑛赏赐给她的一串璎珞,实是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了她。后来得知玉娘落水真相,再看孟柔仍旧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懵懂模样,也是她毫不留情地揭开了所有真相。

    只是出于嫉妒。

    对,嫉妒。

    郑瑛想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庶人,怎么能在长安城里,在这权势旋涡里却还保有天真,能够放任自己一无所知地爱着一个人,一无所知的全心信任一个人。

    甚至到如今,她已经变成了林寓娘,还是如此。

    自然,若她当真能够多有几分心眼,又怎么会毫无防备地走上玄都观,赴燕王妃的鸿门宴。

    而若不是这份天真,当日她又怎么会跳下水去,冒着性命危险,只为着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郑瑛想起小妹,又是一番苦笑。

    当年郑玉娘落水,不是死在江婉手里,而是死在郑家人,她的血脉亲人手里,算来算去,想要让郑玉娘活下来的,竟然只有孟柔一人而已。

    而当日她在亭中,骤然揭开孟柔自欺欺人的一切假象,又何尝不是嫉妒她已经身在权势旋涡中,却竟然还保留着那点近乎愚蠢的天真。

    郑瑛只顾自说自话,林寓娘有些不耐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郑瑛摇了摇头。

    “我原本以为,若能再次见到你,会有许多话想要说,但其实你我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论是流觞亭内的迁怒或是剖白,孟柔始终都是无辜的那一个。

    “我与江家决裂,与江谦和离的时候,徐国公曾经帮过我的忙,如今我能带着幼子暂居玄都观修行,也是承了徐国公府的照拂,既然知道你遇险,便不能袖手旁观。请你来观中的,其实并非是燕王妃,而是……”

    正说着话,山道上一阵脚步声传来,是方才离开的小侍女去而复返,又带回了一个年长些的嬷嬷。

    奇的是,侍女虽然做侍女装扮,可她嘴里催促她做事,做不成就要打她板子的“嬷嬷”,竟然如郑瑛、石榴一般也是一副坤道打扮。

    “贫道见过县主娘子,见过郑真人。”嬷嬷倒是面生,林寓娘没有见过,却隐约能察觉,身侧郑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似是认出了嬷嬷的身份,“县主娘子容禀,这丫头说话做事没轻没重,词不达意,或许令县主娘子有所误会了。我家主人是娘子旧相识,正想请娘子到精舍中叙旧。”

    林寓娘正要问她家主人是谁,郑瑛却回头道:“这里我尚且能够应付,你先走,”

    可那头嬷嬷却对她的拦阻视而不见。

    “县主娘子,我家主人封号晋阳,俗世中人称一声公主。县主与我家主人是旧相识,多年不见,难道不该叙一叙旧吗?”

    第112章 第112章白木皮

    晋阳公主?

    “念在我家主人与真人一同在观中修行的情分,”嬷嬷朝郑瑛一礼,“还请真人莫要阻拦。”

    郑瑛面色越发难看。

    晋阳公主先是借长孙镜的手将林寓娘引至玄都观,而后又派遣仆从假装侍女想要带她走,显然居心不良。郑瑛原想着,既然晋阳想要有所伪装,便干脆借此拖延时间,放林寓娘离开。

    可嬷嬷眼看诓骗不成,竟然道破自己身份,如此一来,郑瑛若是再插手,便是与公主作对。

    郑瑛咬了咬牙,使个眼神让石榴挡在前头,低声同林寓娘道:“眼下观中人多口杂,她们暂且不敢声张将事情闹大,我在此拖住她们,你趁机会赶紧下山。”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就算被家族厌弃,留在观中修行,但毕竟还姓郑,就算看在……看在驸马的份上,公主也不会太过难为我。”

    嬷嬷与石榴争辩几句,面色不善地提高声音:“郑娘子!”

    “快呀!”郑瑛低声催促。

    林寓娘却没动身。

    “郑娘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嬷嬷话里话外都是警告的意思,想也知道,今日她若是就这么走了,郑瑛境况必定艰难,林寓娘道,“我好歹也是陛下封赏的县主,又是被燕王妃下帖请来的,人人都知道我在此,公主便是想要为难,多少也得掂量着来。”

    郑瑛皱眉:“你……”

    林寓娘拍一拍她肩膀,按下郑瑛护在她身前的手臂,朝嬷嬷道:“既然公主相邀,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只是方才女婢传话不清,只说是要带我去更衣,这才生出许多误会来。”

    那嬷嬷只是笑,并不在意谎言被人戳破。

    “既然如此,奴愿为县主引路。”

    “你可想好了?”

    “是,公主想要见我,我也有许多话,想要问问公主。”

    郑瑛肯护着林寓娘已是看在嬴铣的份上,既然林寓娘另有决断,郑瑛也不好阻拦,只得点点头道:“好吧,我会派人去知会徐国公。”

    说这话时,她没再压低声音,嬷嬷听见了也只是扯一扯嘴角。

    “县主娘子,请吧。”

    ……

    玄都观占地不小,观内既有天然的奇山异水,又有无数假山叠石分出不同区块,嬷嬷领着林寓娘左拐右绕,分明仍是沿着林寓娘离开的小道往回走,但一路分花拂柳过后,却到了另一处禅院之内。

    禅院四四方方,颇为宽阔,前有影壁障目,后有高耸楼台,景致颇为豪丽,只是进了院内,除了几处枯木枯石之外别无半点装饰,毕竟是晋阳公主停驻修行之所,女官、仆从一个不缺,只是同嬷嬷一般都作道童打扮,比起当日在公主府里的前呼后拥,金雕玉砌,眼下这一处小院在萧瑟秋风中显得格外凄清。

    “九娘,人带到了。”嬷嬷站在门前,语气柔软得同先前判若两人。

    深秋天气凉,才刚站在门前便有蒸腾热气扑面而来,正是晋阳公主的风格。林寓娘晒然一笑,嬷嬷听了内里吩咐,回头一见她脸上的笑,便横眉瞪了她一眼,让她进去。

    林寓娘依言踏入殿内,两只脚才刚落地,身后殿门便又紧紧阖上,大概是为着保存炭火的暖意,殿内没有开窗,大白天的,也没点灯,日光都被隔离在窗外,只有碳炉带来的无尽闷热。

    晋阳公主倚坐在榻上,仍旧是林寓娘熟悉的那副没有正形的模样,赤着足,轻薄纱衣勾勒出妩媚的弧度,只是脸上多了一层面纱。

    “林县主,别来无恙。”公主手里抚弄着一把玉如意,盯着林寓娘的双眼里恶毒几乎要满溢出来,“县主娘子人贵事忙,若不是阿镜出面宴请,还真请不到娘子大驾光临。”

    郑瑛说的没错,请她来的果然是公主,想来方才在云波台上,就算她没有被戴怀芹刺激到,长孙镜也会想别的方法逼她退席。

    案几上摆着宴客的茶水果子,公主显然等候她已久,既来之,则安之,林寓娘也就提一提裙摆,安然坐在准备好的客席上。

    “公主费这么大的功夫请我过来,不仅仅是为了见我一面吧。”林寓娘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究竟所为何事,公主不妨直说。”

    晋阳公主却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一点没变。”

    愚蠢,自大,毫无防备之心,却胆大包天,胆敢冒犯天颜。

    晋阳公主攥紧了手中的玉如意,眼神也越发怨毒:“你就这么孤身到此,难道不怕我杀了你吗?”

    “杀了我?今日是燕王妃设宴,我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燕王妃难逃干系,若是因为我一条性命让公主与燕王妃离心,可值得?”林寓娘十分不解,“公主既然知道我被封为县主,便该知道,如今不能再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意处置。

    “何况我与公主之间,究竟有何仇怨,遥领公主非杀我不可?”

    “有何仇怨?有何仇怨……哈哈哈……有何仇怨……”

    晋阳公主像是入了痴惘,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念着念着竟然冷笑起来,状类疯魔。

    这副模样显然不正常,林寓娘不禁蹙起眉,看着她仰头大笑着呛咳。

    “公主……”

    晋阳公主患有气疾,这种疾病,最忌情绪波动,尤其是这样容易引发呼吸紊乱的大笑,林寓娘正要开口劝阻,晋阳公主却是面色一变,死死地盯着她。

    “好一个无辜的林县主,好一个无辜的林寓娘。他为了你……你倒是一无所知,逍遥快活得很呐!”

    “他?公主是说……”林寓娘之所以会来见晋阳公主,最重要的便是想要从她口中问出,楚鹤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她不禁直起身,“公主,我的老师他究竟……”

    “呵,公主,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公主。我如今的一切下场,全都拜你们师徒所赐!”

    林寓娘越发糊涂:“我老师……楚鹤他究竟……”

    晋阳死死盯着林寓娘。

    “你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怨,哈!我说你怎么敢来,原来你当真是一无所知,是了,是了。他护你护得这样紧,什么也肯为你做,什么也肯为你细细打算,骗着我将你远远送走之后,便不肯再装了。你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怨,那这个呢,够不够我杀了你?!”

    晋阳撑起身体,一把将面纱扯下来,一双内勾外翘,极致雍容的凤眼此时遍布血丝,睚眦欲裂,而那张生在金玉堆里,精致如同上佳瓷器的面容,丰腴的双颊生生凹陷下去,无端生出了一道裂纹。

    自左眼下,横跨鼻梁,直至右侧腮骨,寸长的疤痕横亘其上,扭曲如同攀援的蚯蚓,触目惊心。

    林寓娘不由得怔住。

    “老师、老师他……”

    “不错,这道疤痕,正是拜你的好老师,”晋阳公主涂满蔻丹的指尖抚上面上疤痕,眼中恨意越发刻骨,“拜楚鹤所赐。”

    三年前在麟游县,林寓娘平安南下江城之后,按照交换的条件,楚鹤也不再抗拒端到眼前的一碗碗汤药。

    林寓娘走了,有了过所上的那行字,她再也不能靠近京畿,阻碍在公主与楚鹤之间最深的一根刺被彻底拔出,公主的气消了,对楚鹤的深情复又占了上风,经历了一番分离,又经历一番险些失去,公主对于楚鹤的服软也越发珍惜。

    长安太医署里汇集了天下名医,晋阳公主府里更是堆满了千金难换的珍贵药材,公主有心要治好楚鹤,命令分发下去,自然有人前赴后继地只为满足她的愿望。掺杂着铁粉的伤药被悄悄撤下来,换上掺有白獭髓、琥珀屑的珍贵合药。

    就这么不惜金银的精心调养,原本处在生死边缘的一条性命,竟然也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林寓娘消失了,楚鹤重新回到了公主府,他的双腿虽然不能再恢复到没有受过伤的模样,却也能如常人一般行走了,或许是看在晋阳公主倾尽心血,衣不解带照料他的份上,渐渐地,楚鹤竟也重新对晋阳公主露出了笑颜。

    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晋阳公主重新拥有了她最喜爱的情人,她最珍贵的玩偶,可是在唇齿相依,耳鬓厮磨之外,晋阳公主心里却越发空茫。

    眼前的人分明柔顺一如从前,床笫之间也无有违背,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她心爱的情人嘴里喁喁说着情话,眼神却有如一潭死水,卷长的眼睫下不复炽热情感,只是冷漠。

    楚鹤的所有负面情绪仿佛都消失了,留存在她身边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这躯壳会哭会笑,但对她只有依从。

    是因为林寓娘走了吗?可是林寓娘分明说过,他们之间只有师徒情谊,并没有半分逾越。

    楚鹤已经足够听话,

    即便不用绳索绑住他的双腿,他也再没有生出过离开的念头,可晋阳公主却越发不满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楚鹤逃离,她不高兴,可如今楚鹤不逃了,她却越发觉得抓不住他。

    直到她看见嬴铣步步高升,却始终空置枕榻,不娶妻,不纳妾。直到燕王府迎娶继妃,长孙氏嫁女,漫天的红绸铺满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连徐国公府都送上贺礼。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鹤郎,”晋阳公主说,“我要与你举办一场婚仪。”

    晋阳公主只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症结所在,当日楚鹤之所以会离开长安,离开她,不就是因为她出降了驸马,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江城时,楚鹤才会娶那个庶人为妻,同她举办了一场婚仪。

    既然楚鹤这般在意,那就办一场婚仪,又有何妨?

    听见这话,楚鹤面上虚伪空洞的假笑终于层层碎裂。

    “我只是个庶人,出身养病坊,身份不堪下贱,能够侍奉公主左右已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怎么敢与公主成婚?”破天荒地,楚鹤冷下了脸,纤长眉目冷厉俊俏,“何况公主已有驸马,怎可与我再行婚嫁?”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为什么不能?”看他冷下脸,晋阳反倒高兴起来,兴致越发高昂,“你我的婚仪只是我们之间的事,外人不必知晓,就算驸马知道了也没关系,我再送他两个姬妾就是。”

    楚鹤一愣,一张俊脸青青白白。

    “姬妾?”

    “是啊,那是个色中饿鬼,只要给他些甜头,就什么都不在意了。”晋阳公主满不在乎道。

    楚鹤怔愣许久,突然低声笑起来,那时晋阳尚不知晓他为何发笑,只觉得那笑声中透着一股浓浓的讽刺意味,而他看过来的眼神也太过冰冷,冷得让公主皱了眉。

    所幸很快,楚鹤便收起了那笑容,重新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千依百顺的鹤郎。

    “好啊。”楚鹤点点头,“公主既然想要举办一场婚仪,下臣配合就是。”

    婚仪筹备流程繁琐,原本就是为了哄楚鹤才举办,楚鹤说的话却像是置身事外,晋阳公主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就连高涨的兴致也冷却了许多。但随后楚鹤却该换了态度,同她一起挑选喜帐、喜被,也肯为她修改婚仪上的装饰,丝毫看不出任何不满。

    于是半个月后,就如同儿戏一般,楚鹤穿上越盛的官袍,公主也戴上花树钗冠,软轿从西院出,绕行坊间一周回到公主府抬进东院,青庐红帐,拜天地,拜宾客,拜高堂,在头戴礼冠的赞者祝词中,新郎新妇走入洞房。

    红烛映照金花片,原本只是为了哄一哄楚鹤,满足情郎的愿望,但行礼到最后,晋阳公主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热起来。

    她不是没有行过婚仪,当年晋阳公主出降郑家子,皇帝特许用皇后仪仗,聘财嫁妆豪贵百倍不止,满街洒满了金花钱。可那场婚姻是公主出降,是两姓之好,是皇帝拉拢朝臣的手段。

    如今的这一场婚仪,没有铺张,没有宾客,却是她嫁给心爱的人。

    朦胧间,晋阳公主仿佛窥见了一线楚鹤的真心,她好似懂得了为何楚鹤想要一场婚仪。

    楚鹤虽是庶人,文采不算上佳,但也有知事的仆从早早写好却扇诗奉上,晋阳公主捂着胸口,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挥退众人,当真如寻常新妇一般却下扇面,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尊贵容颜。

    “鹤郎……”

    六礼既成,接下来便是夫妻相合,晋阳公主一整夜都沉浸在心动中,没发觉堂上成双成对的物件中少了一支鎏金烛台。

    直到那锐器划破她妆成的面靥。

    尖锐的疼痛猛然袭来,晋阳公主从生下来便没有受过这样的伤,见到鲜红的血液时甚至愣了片刻,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却没有因此心软,而是举起烛台,再次朝她袭来,幸而侍奉在外间的女官发觉不对,闯进来,生生制住了楚鹤。

    “公主!公主受伤了,快!快传医工!”

    女官们匆匆拉开楚鹤,解下他的武器,将这位才刚礼拜过的新郎按在堂下动弹不得,而后跪了满地求晋阳谢罪。

    晋阳公主却看着满手的鲜血发怔。

    “为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楚鹤,才刚同她结拜过的郎君,“为什么!”

    楚鹤被按在堂下,混乱中外袍解落,露出内里的一袭苍白布衣。

    他却是在笑。

    “为什么?公主辱我至此,竟然还不明白为什么?”楚鹤嘴里在笑,眼神却极冰冷,“公主想要三妻四妾,可我已经娶妻,如何能够停妻再娶。”

    晋阳公主被他眼中的仇恨吓住了。

    好好的一场婚仪闹成这样,晋阳公主就算再想遮掩也终究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了金銮殿上,皇帝震怒,当即派遣亲兵封锁公主府,将楚鹤押入密牢,禁足公主,又重重封赏了驸马和郑氏。

    但驸马郑珺得知此事后,却没像往常那样跪地谢恩,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继续花天酒地,而是被发跣足跪于陛前,只求与公主和离。

    “珺虽不才,不敢有辱家族门庭。”驸马被酒色浸染得脸上竟然满是悲愤,几次撞柱,只求能让公主休夫。

    郑氏族长乞骸骨,郑氏子弟轮番上述,又有郑珺在殿前长跪不起,为了区区一门婚事,皇帝总不能生生逼死郑氏嫡子,况且本就是晋阳公主有错在前,拉扯几日之后,皇帝终于还是解除了这一门婚事。

    于是,晋阳公主成了大秦开朝以来,头一个与驸马和离的公主。

    桎梏在身上数年之久,想要摆脱却不能的婚事终于解除,让她百般厌恶,百般瞧不起的驸马郑珺终于与她和离,晋阳公主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太医令告诉她,凶犯残忍,划在她脸上的伤痕深可见骨,就算用上天下最金贵的药材也无法弥合伤口,消去疤痕。

    她的脸,毁了。

    同样毁去的还有皇帝对她的宠爱。晋阳公主不修妇德,有违纲常伦理,起先是禁足,解除婚姻之后又被夺去郡公主封号,晋阳公主不复存在,偌大的公主府也被查封收回,至于嬴兕子本人,则被出于玄都观修行,为明通真人。

    仁义在身而色不伐,思虑明通而辞不争。皇帝为她拟定的道号,比起安抚更像是责备,而明通也在玄都观日复一日的清苦修行中,变得越来越怨愤厌憎。

    “都怪你,一切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鹤郎怎会性情大变,怎会举刀伤人?!那样温柔小意,那样善良柔软的一个人……”明通捂着伤痕,目光死死钉在林寓娘身上,恨不得那眼光变成刀,变成剑,如此便能杀伤她一千次一万次,“就是你这个妖女,勾带着鹤郎离开我,又勾带着鹤郎来害我!”

    即便过去了这么久,伤口早已经在医工们的精心料理下愈合,可这道永远无法消去的疤,却日复一日地,如同蚂蚁噬咬一般令她刻骨疼痛。她曾经那样爱美,那样爱俏,她原本就是皇城里最璀璨的一颗明珠,是皇帝最珍爱的掌上明珠。

    可一切都被林寓娘给毁了。

    明通骗林寓娘上玄都观,又派人将她带到这里来,自然不是为了叙旧这样简单。杀了她?太便宜了,楚鹤为了这个女人恨她,为了这个女人毁了她的脸,她自然也要毁掉这个女人的脸。

    这个低贱的、下贱的庶人……

    明通面容扭曲,浑身颤抖着,将手里的玉如意直直朝林寓娘的脸掷去,就是这张脸,勾走了鹤郎的心,夺走了她公主的尊位,夺走了她的一切。

    但明通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原就养出一身软嫩皮肉,进了这玄都观更是不肯见光,不肯出门,只害怕被人瞧见她不复美丽的脸,再加上她不喜观里粗陋的食物,早已经瘦得连双颊也深深凹陷下去,手臂光是抬起都费力,又哪里扔得动着沉重的玉如意。

    林寓娘稍稍一侧身,那如意便擦着她肩膀而过,摔在砖地上发出金石之声,碎片

    四溅。明通一击不中,竟然再不顾体统与仪态,就像个市井婆子一样越过桌案朝林寓娘扑来。

    林寓娘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制住了她手腕。

    “大胆,放肆!你这个贱婢,你……”明通面色涨红不住喘着气,哑着嗓子想要唤留守在外头的嬷嬷与仆婢,却是一阵呼吸急促,发不出声来。

    是她的气疾又犯了。

    林寓娘咬着牙制住她不住乱动的手臂,伸手捂住她口鼻,明通浑身颤抖,她也一样浑身发抖。

    “然后呢?老师……楚鹤他……”林寓娘咬着嘴唇,眼眶已经红了,“你们把我老师怎么了?!”

    明通粗喘着气,胸膛像个破了洞的风箱一般不住起伏,她明明犯了气疾,又受制于人,可看着林寓娘涨红的脸,看着她悲伤又愤怒的神情,呼吸竟然渐渐平稳下来。

    “你要知道,我是公主。”明通笑容扭曲,声音也跟着变了调,“我是皇帝的女儿,他一个庶人,蓄意刺杀我,毁了我的脸。这是谋逆犯上。”

    楚鹤与公主有私,却于私室谋刺公主,损毁公主玉容。皇帝震怒,未经大理寺断狱,直接下旨判了他凌迟之刑。

    三千刀,活剜了他。

    饶是林寓娘早已经做好准备,饶是她早猜到楚鹤已死,甚至为他立下神主牌位,可听见凌迟二字时,却仍是如同一瞬间置身于冰窟。

    凌迟。

    林寓娘浑身脱力倒在地上,她浑身颤抖着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躯。

    他得多疼啊。

    “哈哈,哈哈……”

    明通倒在地上,看着林寓娘血色尽失的一张脸,从心底深处迸发出一阵扭曲的快意,她仍在笑,可那笑声尖锐又刺耳,竟显得有些惨烈。

    “……停妻再娶?哼,不知好歹的庶人,我如此给他脸面,如此曲意求全,他却毫不珍惜,说什么已经娶妻……下贱的庶人,如此逆反,他活该,他活该!哼,他活该……”

    明通望着殿内穹顶藻井繁复的花纹,四四方方的彩画,一层套着一层,令人目眩神迷。

    “……他活该。”

    明通颠来倒去地嘟囔着,一时竟也忘了要复仇的打算,或许她比起复仇,更想要的是一个能够解惑的人。

    “我已经给了他所有的一切,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高床软枕,甚至一场婚仪……”泪珠划过上翘的眼角,摔在地上破碎飞溅,“他却如此恨我,毁了我的脸,毁了我的一切。”

    累世交好的婚姻,万人之上的尊位,人人称羡的面容,是楚鹤毁了她。

    “他活该。”明通语气认真。

    不知是在说服林寓娘,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明通闭上了眼,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她想要睡上一觉,楚鹤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答她,为什么。为什么她已经给了他所有的一切,所有人人羡慕嫉妒,求也求不来的东西。她给了他身为一个公主的垂青,为什么,楚鹤不但不感激她,不爱她,还要恨她。

    “毁了他的人是你!你怎么敢……”林寓娘攥住明通的衣襟,迫使她睁开眼,面对现实的一切,“你怎么敢这样羞辱他!”

    “我怎么羞辱他了?我爱他重他,他受伤生病我亲手给他喂药,他不高兴了,我低声下气地哄他,他嫉妒了,我就为他筹备婚仪,我这样宠爱他,就算是一条狗也该向我摇尾乞怜。可是他!”

    “他是一个人啊!”

    林寓娘死死咬着唇,只觉得呼吸之间都是血腥气。

    “你将他当成一个布偶,当成一个玩物,肆意摆弄,肆意羞辱……你害死了他!我的老师,天纵英才,以他的医术若是能够留在太医署必然前途无量,就算去了江城,也是太守明府的席上宾客,悬壶济世,名声显赫。可是你……你看中了他。

    “因为你的喜爱,他不能再为旁人医治,他成了你的佞幸,成了你的男宠。他明明已经逃走了,我们明明已经逃得那么远了,你却还是要将他抓回来。甚至凌迟处死!他已经死了,可是你在乎的仍然是你的脸面,你的尊荣。”林寓娘恨不得掐住她的喉咙,“公主的性命是性命,公主的脸面是脸面,可是难道庶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难道庶人的尊严不是尊严吗?!”

    明通怔愣一瞬,不知是为着林寓娘突然的愤怒,还是为着她所说的那句“他已经死了”。

    怔愣过后,被冒犯的愤怒便涌上来。

    “你放肆,我是公主,他是庶人!区区一个庶人,有什么尊严荣辱?!他伤了我的脸……”

    明通仍然在愤怒,可是就像林寓娘所说,楚鹤已经死了,她有再多的愤怒,终究是无从发泄,不管她再怎么怒吼,再怎么斥责,一个死人,终究是听不见的。

    林寓娘看了她一会儿,松开了手。

    “当年戴怀芹将我送出江府,给了我一张伪作的过所,想要让我死在长安城关,但在我度关之前,那张过所便毁在了水里。”

    明通蹙起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什么过所,你们这些庶人总是……”

    “那时临近暮鼓,城门将要下钥,我过所已毁,出不了城,只能往回走。老师可怜我没有过所,便将多余的一张给了我。”林寓娘打断她,“那时他说……”

    “我等的人不会来了。”

    明通张嘴又要再骂,突然意识到什么,被疤痕刺穿的脸陡然变得惨白。

    那时、那时……

    明通还记得,那时楚鹤得知她出降,是因为无法抗拒皇帝赐婚,与驸马郑珺毫无感情。面容俊秀稍显稚嫩的医工伏在她身前,殷切望着她。

    他哀求她:“公主,我们走吧,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只有你我的地方。你不要嫁给他。”

    可是晋阳公主已经有了驸马,婚姻既成,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

    “我既然不是林寓娘,体貌特征自然与过所应对不上,是以南下之时每逢要度关津,老师总是拣选在光线昏暗时度关,以此逃避检查。但停驻江城之后,总免不了差役查问,恰逢天下大赦,我便冒险烧毁原先的那一张假过所,重新补办一张,真正成为了林寓娘。”

    明通静静听着。

    “我从未问过老师,他要等的人是谁,真正的林寓娘又是谁。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记得那张旧过所上写着关于林寓娘的描述。”

    细眉凤眼,体态丰腴。

    “符合这描述的女子,我此生只见过一位而已。”

    ……

    侍奉门外的仆婢们听见动静不对,匆匆闯进门中,看见晋阳公主圆睁着眼睛躺在地上,顿时纷纷魂飞魄散。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可曾受伤!”

    “明通娘子……”

    “你这贼人!”

    嬷嬷眸光一利,踏过满地玉器碎片就要来抓林寓娘,却见林寓娘拔出藏在袖间的匕首朝她一挥。

    嬷嬷险险避开这一记,面上怒色更深:“你这贼人,潜藏匕首意图谋刺公主,该当何罪?!还

    不快快放下凶器伏诛!”

    林寓娘没理会她,只是握着匕首护持着自己往外走。

    这支匕首还是当时在辽东时,嬴铣交给她防身用的,握柄上镶满各色宝石,刃身有刻痕,却是坚不可摧,吹可断发。

    那时她拿着匕首是为了防止嬴铣对她不利,今日带上玄都观,也是为了防止旁人对她不利。

    “方外洞天福地,你我都只是过客而已。”林寓娘握着匕首看了眼躺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明通,又看向嬷嬷,“若是嬷嬷想要让今日之事人尽皆知,大可以继续宣扬声势。”

    明通虽然是皇帝亲女,但因为犯错,公主尊号连带着府邸都被收回,而林寓娘却是立有军功,新被册封的县主。明通正被皇帝厌弃,名义上是在玄都观中修行,但实际上是被皇帝勒令在此反省罪过,若是被人知道她在玄都观生事,想要谋害林寓娘,只怕又会召来皇帝的更大不满。

    嬷嬷是明通的奶娘,看顾她从小长大,自然知道孰轻孰重,面色一阵变换之后,还是只能挥一挥手,放了林寓娘离开。

    林寓娘全须全影地走出了玄都观山门,浑浑噩噩地上了马车,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主院里。

    四下无人,她确是神思不属,仍旧回转不过神来。

    凌迟极刑。

    楚鹤当真已经死了。

    从前她只知道有十恶大罪,便是天下大赦也不容宽恕。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能够犯下这十条任意一条罪行的,想来都是极恶之人,便是十恶不赦也无从辩驳。

    可是楚鹤。

    他算什么恶人?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从小在养病坊长大,无父无母,无有依傍,好不容易学成医术成为医工,一朝被贵人看重,便只能舍去一身才华做一个禁脔,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又被抓了回去,拖在马车车辕后磨穿了膝盖,受尽一身折辱,苟延残喘。

    便是在那时候,也记得要教导她,好好活下去。

    也记得要替她求一张过所,放她自由。

    那样一个人,被逼成了什么样子?立身之本没有了,天下再无他的立锥之地,高高在上的公主还要将他最后一丝尊严也剥去,他分明……他分明心爱着那个生着凤眼的“林寓娘”,却又被她如此折辱。

    公主以为那一场婚仪是给他的厚赏,殊不知,轻易能够得到的一场虚伪婚仪,彻底摧毁了楚鹤活下去的念头。

    到头来,十恶不赦的,反倒成了楚鹤。

    楚鹤没有父母兄弟,没有亲朋好友,在这世上与他相关的,也就只剩下林寓娘这个学生而已了。

    林寓娘坐在榻上恍惚好一会儿,忽然起身从柜中拿出箱笼,从里头翻出一块白木皮。

    吾师楚鹤之位。

    楚鹤已经死了,大逆之人受了凌迟极刑,尸骨也不知该去哪里寻,肉身已经无处可循,魂灵只怕也要无处可依,这世上能够给他立下牌位,为他供奉香烛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林寓娘拿着白木皮,在厢房里左转右转,支摘窗上镶着白铜皮,案上摆着金香炉,没有一处不尽善尽美的,可这是人家的地方,没有一处是她的,也没有一处能供老师安置。

    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圈,抱着木皮闷头往外走,险些与步伐匆忙的嬴铣撞个正着。

    “寓娘,你没伤着吧?”嬴铣连忙扶住她,“你生气了?对不住,我不知道她会去宴席上,是我不好。我保证,再也不会让她犯到你跟前了,我……”

    林寓娘恍若未闻,紧紧将木皮抱在怀里,仍要往前走,扯了扯手臂却没扯动。

    “松开。”

    赢铣却没松手,反倒攥得更紧了。

    “寓娘你听我说,今日之事我确实不知情,我当真不知晓……我以后已经多注意,我已经去信江府警告过他们了,当然,这里头也有我的不是,从前我忙于征战,不常待在京里头,虽然知道她借着我的名头四处招摇却没来得及管束,你别生气,我、我一定……”

    乱七八糟的,林寓娘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此时也根本不耐烦听他扯这些闲篇,只是皱眉挣开手臂:“你松开我。”

    “对不起,寓娘我真的……”

    嬴铣才刚走出皇城门,便听人回报得知林寓娘接了长孙镜的帖,前往玄都观赴宴。长孙镜的宴席哪里是那样好去的,果不其然,那回报的军士随后便说,江府的戴夫人也接了这个帖。

    嬴铣早就知道江府的那些小动作,无非是见他出族之后不但没有变成白身庶人烂在泥地里,反倒得了赐姓,屡屡加封,风头正盛,而江府不但丢了大脸,江谦那个废物还闹了和离,连带着仕途也受损。

    便想着如何能修复好关系,让他再回江府。

    毕竟是实打实的骨肉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他出族改姓,嬴铣终究还是江铣。

    就算最后不能修复好关系,也能借着他徐国公的名头,攫取一些利益。

    这等无关大局的小事,嬴铣一向是懒得理会,或者说,看着他们前倨后恭拼了命地同他扯上关系的丑态,也是他无聊日子中的一些调节。

    可让戴怀芹犯到林寓娘跟前,惹得她生气,却是嬴铣万万没有想到的。

    才刚得知消息,他便快马加鞭地往玄都观赶,到了却扑了个空,于是又急匆匆往家里赶。

    而林寓娘也果真生气了,闹着就要走,赢铣哪里敢在这时候松手,心底里将长孙镜、戴怀芹连带着江家的一干人等骂了个遍,面上却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来。

    “我真的知错了,寓娘,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发出来好不好?我以后真的……”

    林寓娘抬眼:“放手。”

    嬴铣被那目光一刺,竟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林寓娘没了桎梏抬腿便往外走,嬴铣怔愣一瞬,连忙追上去重新拉住人。

    “寓娘,你听我解释,我……”

    垂下眼,却看见被林寓娘好好护在怀里的神主牌位。

    上头刻着楚鹤的姓名。

    第113章 第113章无漏寺

    嬴铣早知道这块树皮的存在,楚鹤死了,这个消息是他亲口告诉林寓娘的,林寓娘起先不信,后来却又信了,还裁出一块桑树皮做成了楚鹤的神主位,时时放在箱笼中,须臾不离。

    林寓娘没有避着旁人,所以嬴铣轻而易举地便知道了这块神主位的存在,他告诉自己,人已经死了,就算留着一块神位又如何?一块树皮而已,一把火便能烧掉,算不得什么。

    楚鹤也是一样,他活着尚且是个无用庶人,死了也只剩下一块树皮而已。

    算不得什么。

    可一提到这个名字,脑海中却挥之不去地想起,当日在江城时看见的那封婚书。

    在江城时他曾亲眼见过的,林寓娘为另一个男人穿上的红嫁衣。

    看见那牌位,嬴铣面色一僵,连带着手掌也不由自主地渐渐松开,但很快他便又攥紧了。

    “寓娘,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神情,装出一副自然态度,“你忘了我说的了?在长安,关于这个人的事,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东西,最好都不要……”

    “我见过晋阳公主了。”

    林寓娘声音很冷。

    经由赢铣的提醒,她的确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在高句丽,皇帝赏脸见她,下一瞬嬴铣便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耳提面命地让她把楚鹤的名字咽在肚子里。

    再要问为什么,却又讳莫如深。

    “凌迟,谋逆,是吗?”林寓娘冷笑,“那又如何,我不怕。”

    楚鹤谋刺公主,毁坏一桩皇家婚事,触怒皇帝,最终落得极刑加身的下场。这样的一个罪逆要犯,换作旁人自然是要避之不及。

    可是她怎么能避开?

    楚鹤是她的老师。林寓娘的这个名字,林寓娘的性命,她这一身医术,医工的身份,所谓的军功,还有什么劳什子的县主尊位,全都是楚鹤给的。若不是楚鹤,她只怕早在那个冬天便死在了城门口冰冷的池渠里。

    她又怎么能像旁人一样,避之不及呢?

    嬴铣咬着腮,额间青筋一阵跳动,忍了又忍,尽力平缓着气息开口:“……他已经写下放妻书,就放在我书房里。你要去看吗?他写了放妻书,你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你与他已经毫无关系。”

    林寓娘充耳不闻,嬴铣的语气便也不由自主地尖刻了起来。

    “你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你的婚书。孟柔,林寓娘。不管你是谁,你已经与我有婚书。我才是与你有干系的那个人。那个姓楚的医工,那个庶人,他根本……”

    “你放开我!”

    林寓娘奋力挣扎起来,她手掌握成拳,奋力推拒着嬴铣如铁钳一般的手臂,她本就力弱,对阵强敌便该使出全力,可偏偏她有一半的力道却是在尽力护着怀里的神主位。

    赢铣咬紧牙关:“不过是一个死人

    ,就值得你这般护着,他犯下大逆罪名,论罪原当株连,他犯下这等罪行时可曾想到过你?你就难道宁愿被他株连,同他一道去死吗?!”

    “对!就算他是个死人又如何,就算他犯下大逆又如何?!”气到头上,林寓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气什么,“这世上只有他一人对我好,便是受他株连又如何?通婚书,答婚书。你们这些金贵人的花招层出不穷,何曾问过我们的意见?你手上的那些婚书分明是逼迫我签下,我若不认,便是到了阎王殿前也是不作数。他写过放妻书又如何,左右不过是你们逼他写的,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是这样,只将我们庶人看作草芥,庶人的性命,庶人的尊严,庶人的……”

    爱。

    忍耐一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林寓娘气到极致,奋力推开赢铣。

    “你们这些混账!为什么死的是他,不是你们!”

    同样的桎梏,同样的力道,从前林寓娘挣扎过无数回,推拒过无数回,从来没有成功过,可不知为何,这一回却轻巧地将嬴铣推开了。

    嬴铣惨白着一张脸,嗫喏许久。

    “……你宁愿死的是我,是不是。”

    “对。”

    只是这一声应和,便足以让嬴铣伤心彻骨。

    林寓娘气愤难消,她恨得浑身都在发抖,愤怒到了顶点,她根本不想示弱,偏偏在玄都观里能够忍住的泪水此刻却如珠串一般掉下来,她用力喘着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

    凭什么呢?高高在上的权贵便能对庶人呼来喝去,随意玩弄,需要的时候就索要,不需要的时候就能随意丢弃。人分三六九等,可权贵们是人,庶人也是人。

    庶人们,也有温度,有心跳,会伤会痛会流血。

    庶人不是不知痛苦只有麻木的物件。

    却听嬴铣轻声道:“你已经不是庶人了。”

    “那又如何?”

    林寓娘的目光里盈满愤怒,她仇视着他,却又像是看着其他什么人,嬴铣承受不住这目光,匆匆别开眼。

    沉默好一会儿,嬴铣道:“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

    公廨才刚迁出去,嬴铣事务繁忙,通常下值之后便直接留在了公廨那头,只偶尔才能抽空回公府,今日难得回来得早,林寓娘也在,松烟便打发厨司做些精美的席面,打算多摆几道菜。

    可两位主家先后脚回了公府,停留没多久,旋即又套了马车出门去了。

    才刚过午后,一路上阳光正炽烈,嬴铣拉着林寓娘坐在马车上,力道虽不大,但钳制的意味却十分浓厚。林寓娘正生着气,原本不想跟来,但赢铣说与楚鹤有关,她也只得跟着来了。

    分明是嬴铣提出来的,但看见林寓娘点头答应,他的脸色反倒更加难看几分。

    马车停在一处佛寺山门前,只见黄墙红瓦,绿荫森森,林寓娘跳下车辕,怀里仍旧紧紧抱着那座神主位,而她才刚下车,另一只手便又被嬴铣紧紧握住。

    林寓娘皱眉挣了挣:“你放开我。”

    在车上便紧紧抓着她,好似生怕她跳车跑了,就这么拽了一路,便是林寓娘也觉得手脚僵硬,何况佛寺方外之地,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赢铣却充耳不闻,拉着她往山寺里头走。

    佛寺山门上有牌匾,此地名为无漏寺,再往里便有知客僧出来相迎。

    “阿弥陀佛,施主一路远来辛苦。”

    僧人朝二人行礼,林寓娘想要双手合十,一手抱着神主位,另一只手又被拉着,挣一挣挣脱不开,只得忍耐着脾气欠身回礼,赢铣倒是十分泰然,只点个头就算了事。

    僧人行过礼,看着赢铣同林寓娘拉拉扯扯的模样,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两人穿过连廊,绕过大雄宝殿,往更深处走,连廊遮蔽了午后的日光,沿途所见,有僧人持帚洒扫,也有僧人持卷在树下打坐修行,见他二人经过只是合十行礼,随即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比起早前去过的玄都观,这一处寺庙占地虽然也十分宽广,但僧众少了许多,景致也无甚特别,不过是几座殿宇,几尊香炉而已,虽然时时有僧人洒扫,但台阶上仍然留有青苔痕迹。

    嬴铣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说着是与楚鹤有关,可林寓娘从来也没听楚鹤提过什么无漏寺。

    此间寺庙少有香客,但看嬴铣的模样却像是熟门熟路,也没见他吩咐什么,知客僧便将他二人引至一间略显简朴的禅房前。

    明明已经到了房门前,但僧人却没有进去,只是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朝他二人一礼过后便离开了。

    林寓娘见人走远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这里同……同他又有什么干系?”

    她毕竟还是记着嬴铣的吩咐,方才在车上时,便将神主位上写着字的一面朝向怀里,紧紧抱着,没让旁人看见上头楚鹤的名讳。但在赢铣看来,她抱得越紧,便显得越是珍视。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赢铣推开门,牵着林寓娘跨过门槛走进去,禅房门上落着锁,内里却点着一圈又一圈的灯烛,佛寺内的禅房自然供有佛像,林寓娘自从学习医术之后,便对怪力乱神一类敬而远之,但既然进了佛寺,仍旧保持着尊重的心态朝佛像行了礼。

    佛像左右摆了两张供台,上头放着好几层牌位,都刻有主人姓名,绕到佛像背后也有一张供桌,上头一样摆着十来个牌位,但正中的两个牌位上,一个只写了生卒年月,另一个则是完全空白,光秃秃的什么也没写,而空白牌位的另一边,则是……

    洪氏女之位。

    是洪宝儿的牌位。

    牌位后头放着一尊陶坛,林寓娘想起松烟同她说过的,应当就是洪宝儿的骨灰了。

    禅房日日有人照管添灯烛,日夜不缺香火供奉,林寓娘看了看洪宝儿的牌位,复又将目光转向那两座没写名字的牌位。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这是……”

    “你老师犯下滔天大罪,则当凌迟,如此罪人,死后不可收敛,不能立碑,尸骨弃于荒野。”嬴铣眉目平静,他对楚鹤没有一点好感,能够替他立下牌位已经是大发善心,此刻更不可能抬手替他上香。

    他紧紧握着林寓娘的手臂,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块只写了生卒年月,就连超度祭祀都算违逆犯上的神位面前,神气十足,似是耀武扬威。

    一个死人,便是从棺材堆里爬出来也成不了气候,何况他根本无从收殓。

    可嬴铣的神情中,却隐隐存着不甘与愤怒。

    受凌迟极刑的罪犯,便是死了也要扬尸弃骨不得死后安宁,为这样一个罪人立下神主牌位,自然不能留下姓名,就连写下生卒年月,被人发现了,也是一条谋逆大罪。

    林寓娘万万没有想到,嬴铣分明知道轻重,也数次提醒她不允许她提及楚鹤,私底下却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安置了楚鹤无处可依的亡魂。

    与乌檀木底,大漆描金的牌位相比,手中这块神主牌位,只能算得上是简陋。

    嬴铣没有看她,对她手里的神主白木皮更是连一个眼神也欠奉,只是僵着脸道:“你手上的东西刻有罪人姓名,若被发现,便是株连。他已经在这里有了牌位,你……也可安心了。”

    林寓娘知道轻重,点点头,借着旁边的火盆点燃了手中的白木皮,楚鹤的姓名便在神佛眼皮子底下化作烟尘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一个刻有生卒年月的牌位。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多谢你。”林寓娘低声道,“还有,对不起。”

    是她误会了他,方才在徐国公府,她还为着楚鹤同他争吵。

    嬴铣却深吸一口气:“不必你道谢。你同他是什么干系,需要你来道谢?那封放妻书是他亲笔写下,完全处于自愿,并非是我逼迫。你若还有疑惑,回去之后自可比对真伪。”

    想到林寓娘的确

    能够辨识楚鹤的字迹,甚至乎,她的一笔一划都是楚鹤亲手教的,赢铣的脸色又僵硬了几分。

    既然事情有了结果,林寓娘也没再坚持着同嬴铣怄气。

    “他是我的老师,我同他只有师徒之谊,没有其他。当日之所以会写下婚书,只是为了行走便宜。”林寓娘解释,“老师心中另有其人,对我没有男女之情。”

    同样的说辞嬴铣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再听一回也只是随意点点头。

    虽然他仍然不认为,楚鹤决定与林寓娘成婚没有半分旁的心思,但既然林寓娘这样认为,他也不必为楚鹤多做解释。

    左右人已经死了。

    林寓娘点燃盘中香烛,朝楚鹤没有姓名的牌位摆了摆,供奉一番,复又开口。

    “先前在辽东时我便问过你,老师究竟为何会写下放妻书。”虽然到现在为止,林寓娘仍是没有看到那封文书,但嬴铣总不至于在这事上骗她,“那封放妻书,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晋阳公主那里她已经知道,至少直到刺伤晋阳的时候,楚鹤仍旧没有写下放妻书,楚鹤与林寓娘的婚事,既是林寓娘的挡箭牌,也是楚鹤保存自尊的最后一层依傍。

    那这封放妻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从前提到这事时,嬴铣总是以此为据,力图撇清她与楚鹤之间的关系,好似有了这封放妻书,她便没有再在江城嫁过人,好似再写下新的婚书,江五同孟柔便从来没有分离过,至于这放妻书的来源,也只说是楚鹤自愿写下。

    从前林寓娘只将这文书看作嬴铣纠缠她的依傍,也由赢铣强迫她在婚书上画押的举措,推断他手中的放妻书必定也是强逼而来。

    嬴铣盯着楚鹤的牌位怔怔出神,好似没听见,待林寓娘又问了一句才开口。

    “是为了救你。”

    林寓娘走后,嬴铣被赐姓复位高昌应对西突厥,大战之后回到长安,便听说晋阳公主府出了事。

    因为事涉皇室秘闻,又牵涉谋逆大罪,皇帝震怒之下勒令封口,事发之时赢铣并不在长安,事情过后又没有关系可以打探,还是松烟收买了以往江府的一些门路才打通关卡,好歹是让嬴铣赶在行刑之前见了楚鹤一面。

    嬴铣仍旧记得,走入满地脏污的天牢时,见到楚鹤的那一幕。

    长安的诡谲争端从来没有一刻停歇,皇室有夺嫡之争,朝堂则有派系之争,落到个体,又有私仇旧怨,排除异己。乍然有楚鹤这样一个身价干净,无牵无挂,却又犯下谋刺大案触怒圣颜的人落入密牢,便有数不清的手伸进来,想要借势而为,推波助澜。

    短短几日,楚鹤便吃了好几轮刑罚,就算没有凌迟大刑也早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可就是如此,见到嬴铣时,楚鹤眉宇间却是一派轻松。

    “你早知道我要来?”

    楚鹤笑了笑,摇摇头。

    “不,我很惊讶你会来。”楚鹤动了动手腕,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你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人在我耳边提到你的名字,想要让我供述,谋刺公主是受你指使。”

    嬴铣拧眉看他,楚鹤只是道:“你放心,不论是谁来,我都是一样说辞。”

    争风吃醋而已。

    他所爱所恨都有缘由,不会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拖旁人下水。

    但楚鹤仍是有些好奇:“我已经是死到临头,旁人避之尚且不及,你却亲自前来,生怕我忘了该要构陷你?是了,那日便是你下令将我绑在马车后头拖行,吃了好一顿皮肉苦。”

    楚鹤提起当日的事,落在嬴铣耳朵里,却让他想起跳下马车,抱着楚鹤哭泣的林寓娘。

    “废话那么多,想要如何构陷都尽管自便。”嬴铣皱眉看他,“但你犯下此等大过,可曾想过你的妻子?”

    楚鹤一愣:“妻子?”

    赢铣看他懵懵懂懂的模样更是怒从心头起。

    “对,妻子。”他压低了声音,既是忍怒,也是不敢让旁人听见,“你在江城娶了一门妻,写下婚书上交官府留档,江城县衙州府还留有你二人合籍的文书。你犯下凌迟大案,按律该当株连,但你出身养病坊,无父无母,无有亲族,唯一会被你株连的,便只有阿孟!”

    楚鹤眉头轻轻一皱,很快便舒展。

    “这就是你来此地的原因。”

    嬴铣眉宇紧锁,难掩焦躁。按律,各地州府按照当地户籍造册,每三年便要上交一次户册到长安,楚鹤同林寓娘成婚时,上一轮造册刚好完成,户部这才没有两人成婚的记录。

    也是因此,楚鹤虽然犯下谋逆大过,但暂时没有牵连到林寓娘。

    但江城的合婚记录就在那里,三年之期一到便要发往长安,户部登记之事便会发现楚鹤曾经与人成婚,而在那之前,若是江城州府得知楚鹤罪犯谋逆,也会提前将与楚鹤有关的所有文书发往长安,到那时,林寓娘一样跑不脱。

    所以必须赶在江城的户册封存之前,也赶在楚鹤被判谋逆的消息传到江城之前,提前解除两人的合婚关系。

    私下探望死囚已是大罪,左右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嬴铣冒着大不韪,干脆把纸笔也夹带了进来。

    “你写一封放妻书,证明你二人在你犯案之前便已经和离,我派人快马去江城将你二人的合婚记录勾去,如此便能将她摘出来。”嬴铣躬身将纸笔从铁牢间缝中塞进去,“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会尽力办到。”

    “条件?”

    楚鹤受过夹刑,指骨上血迹斑斑,光是尽力托起笔杆便疼得冷汗直冒。

    但听见嬴铣的这句话,他却笑了起来。

    “若你二人没有成婚,她本不必受你牵连。”嬴铣口气生硬,分明是强压着脾气,但生怕他死了还要拉林寓娘垫背,也只能委曲求全道,“你还有什么故旧,或是有什么愿望还未完成,我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会尽力替你办到。”

    楚鹤又笑了起来,但这次的笑容里,又多了些慨叹的意味。

    “如你所说,她原本就是受我牵连,何其无辜,既然能够救她一名,免于株连,我为何不做?何况她还是我……”

    唯一的学生,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可楚鹤看着嬴铣青黑的面孔,却在这时起了戏弄的心思,没再解释两人之间清清白白,他对林寓娘并无情意,林寓娘心中也是另有他人。

    只用暧昧的神色看向嬴铣,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果然看见嬴铣咬紧牙关,只是受制于人,被迫隐而不发的隐忍神情。

    楚鹤受了伤,一封放妻书写写停停,出了一身冷汗,好险没让得来不易的黄檗纸染上血迹。他吹干墨痕,将纸笔仍旧从监牢夹缝中递送出去。

    “大将军,作为交换的条件,”楚鹤同他说,“若是你能再见到孟柔,替我向她带一句话吧。”

    嬴铣说那话只是为了哄他写下放妻书,孟柔原就是受他牵连,楚鹤怎么还有脸在此时提要求?兵不厌诈,他原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根本不打算替楚鹤了解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原本打算了不管楚鹤提出什么条件都不理会,但终究是落定了脚尖,咬牙道:“你说。”

    “寓娘,”楚鹤温和地看着他,神情平静,像是透过空间与时间,看见了望向他的林寓娘,“你同我,是不一样的。”

    嬴铣说完所有经过,看林寓娘神色怔忪,心中的后悔越发弥漫上来。

    人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楚鹤死前是如何作为,根本全凭嬴铣一人说了算。他之所以会原原本本全盘拖出,也是为了让林寓娘知道她所信重的楚鹤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分明林寓娘险些要受他牵连,可就连写下这放妻书,也要以条件交换。

    说出口了才发觉不对,楚鹤拖他带话,带的哪里是什么条件,分明是他的遗言。

    想到这句遗言,嬴铣内心又是冷嗤一声。

    他们自然不一样,楚鹤是阴诡小人,极善趁人之危,趁着林

    寓娘远离亲朋,独木无支的时候趁虚而入,强行在文书上占了个丈夫的名头,分明已经同林寓娘成婚,却又低头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纠缠不休。

    就连谋逆犯上的作为也做得不干不净,瞧他的反应,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会牵连到林寓娘,分明已经举起了刀,却又捅不到实处,落下隐患来。

    明明是个医工,却连一击致命的道理也不懂。

    当真优柔寡断。

    “这就是你的好老师。”禅房地方狭小,只有大门与后窗能够通风,在满室烛火中,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内心憋闷。

    赢铣站在楚鹤的牌位前,只觉得满心憋闷不吐不快。

    “你心心念念都是他,殊不知他生前死后,从没有将你排在第一位。”

    林寓娘犹在想楚鹤留下的那句遗言。

    赢铣似乎误解了,以为那句话是楚鹤用以贬损他的,但林寓娘却知道,楚鹤说的,是他同自己。

    是么?

    她同老师,是不一样的。

    “好了,该看的都看过了,该拜的也都拜过了,总该满意了?”嬴铣自进了禅房之后,便没再正眼看过林寓娘,焦躁得几乎不像他自己,“这里每日都有僧众早晚祝祷超度,又有香火供奉,你老师早该往生极乐了。”

    说完,就像是再也受不住这禅房的狭窄,抬步就要往外走。

    “等等。”林寓娘拉住他衣袖,深吸一口气,“这一块牌位,是谁的?”

    “你不是知道了?他的生辰在养病坊中有记录,不会有误,你大可……”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座。”

    嬴铣突然安静下来。

    林寓娘从看见那块牌位开始,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见他这样反应,那猜测便已经落了地。

    才刚为楚鹤哭过一场,眼窝子浅得很,隐隐又有泪水要冒出来,林寓娘侧过脸,飞快抹去残存的泪意。

    但开口时却忍不住颤抖着哽咽。

    “是……‘他’,是不是?”

    嬴铣仍旧没有看她。

    他瞥了眼那块空白的牌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仿佛承认或是否认,都需要太多的力气,而他眼下还没有准备好。

    但林寓娘已经确信了。

    是那个孩子。

    是那个未曾临世,便悄无声息消逝了的,那个孩子。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她总是这样忍不住泪,幸而此时也并不需要她忍耐。丧子之痛,骨血剥离,她没有需要忍耐的理由。

    何况站在她身侧的,便是孩子的父亲。

    “那时你离开我去了江城,我虽然得蒙陛下赐姓复位,也算是权柄在握,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人,也并不知道,究竟为何存身于世。”嬴铣看着眼前的空白牌位,低声说,“偶然纵马路过此间寺庙,见山门处刻着‘无漏’二字,或有所感,便入寺请教。

    “‘无漏’,意为无有漏泄,无有烦恼,我已经没有牵挂,但是烦恼却仍有许多。我想过要去江城寻你,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偏偏楚鹤事发,为着掩人耳目,我更不能与江城扯上一丝一毫的干系。”

    就连那封放妻书,也是托付吴丰以探亲为名,亲自跑了一趟,抹去籍录痕迹。

    “世上存活着的人,虽然有与我血脉相系者,但终究是满腹算计,倒不如没有血缘来得好。算来算去,唯有冥界还有一点血脉,是与你我都相关。”赢铣垂眸,“今日我得知戴怀芹犯到你跟前,提及什么子嗣之事,我便知道,她早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做下的恶事。我恨她如此恶毒,却又没有坦荡恨她的身份和立场。”

    只因戴怀芹种种伤害林寓娘,伤害他们的孩子,追其根本,原因是在江铣身上。

    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抱歉他生在江府,生在戴怀芹膝下,抱歉他与孟柔有了孩子,却没能护住他们。

    “我问过方丈,方丈说,像这样未曾睁过眼睛,未曾看过光的孩子,父母若是太过思念,反倒会成为牵绊,既不利于死后冥福,也不利于转世轮回。”何况他也说不清楚,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又会是什么时候消逝无影,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替他取一个名字。

    就连立碑,立牌位,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嬴铣取下托盘上的香,同林寓娘方才拜祭楚鹤一般,借着烛火点燃檀香,晃一晃灭去明火,放入香炉,但并未礼拜。

    世人参拜神佛,总是心中有所愿望,拜祭家人,心中也可诉说思念。唯有他,祭无可祭,拜无可拜。

    就算点燃香烛,也只是邯郸学步而已。

    林寓娘看着那块牌位,却没有再点燃香烛,只是扯住了嬴铣衣袖,想要从他站直的身躯中汲取一点力量。

    “我不知道今天会见到戴怀芹。她两次害我性命,却能成为王妃座上宾。我心里很恨她,可是在王妃宴席上,我却不能将她怎么样,也不知该将她怎么样。”

    另一层的想法,则是她察觉到却说不出口。

    戴怀芹毕竟是嬴铣生母。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是非对错似乎总很容易辨明清楚,但投鼠忌器,对错一旦牵扯上关系,便如水中观镜,总是难以分辨清楚。

    “戴怀芹席上说到子嗣,因我住在徐国公府,席间许多人为着奉承你,或是奉承我,追问你我何时成婚,何时会绵延子嗣。”

    嬴铣绷紧下颌角,眼中慢慢都是戾气:“我已经派人知会江府,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便别怪我不留情面。他若管不好他手下的人,我也不介意撕破脸。”

    但林寓娘要说的,却并不仅仅是告状。

    “我……”她看着那块牌位,声音中带上一丝颤抖,“我不会再有孩子了。”

    林寓娘自己便是医工,自己的身体境况如何,她最是清楚。戴怀芹当日给她下药时没有轻重,又或是说,分明一道道都是奔着要她命去的。胞宫损之又损,即便尽力恢复,也只是日常生活不会受到影响。

    但要再强求子嗣,只怕是不能了。

    早在麟游县延请医工为林寓娘看诊时,嬴铣便已经预料到这一点,此时听林寓娘说来,也只是确定了事实而已。

    他轻出一口气:“既如此,我也不会再有子嗣了。”

    林寓娘一怔,抬头看向他。

    嬴铣没有转过头,却察觉了她的视线,只是苦笑。

    “为何这样惊讶?我害你不能生育,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戴怀芹虽然是操刀手,但终归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我害你如此,难道还能再去同旁人绵延子嗣吗?”

    林寓娘沉默许久。

    “其实,你根本不必……”

    “别说了。”嬴铣反手握住她手臂,打断她,“别说了。”

    语气中甚至有这些许哀求。

    “若你对我还有一丝……还有一丝怜悯,就别再说了。”

    ……

    又在佛寺中静静待了许久,离开无漏寺时,天边已经显出晚霞。

    在山门处,林寓娘突然心有所感,回头看向石碑上的题字。

    无漏寺。

    断绝一切烦恼根源。

    楚鹤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同他并不一样。

    林寓娘静静站了一会儿,回过头,嬴铣仍旧停留在原地等她。

    她快步追上去,牵起赢铣的手掌,从腰间取出一枚银花钱,交给他。

    嬴铣蹙眉看着手中的花钱:“你……”

    孟柔嫁给他时,身上只有一件嫁妆,是一支银发簪,后来她打碎了江铣的玉佩,为着赔偿,便将那银簪熔作银钉附在玉佩上。后来得知那玉佩的来由,孟柔请人重新修补好玉佩,可剩下的银子却再打不成什么东西,只勉强够换一枚银花钱。

    那枚银花钱颠簸流离,引发许多误会,又在不同的人手上辗转,在辽东时,嬴铣打算送她先一步回到大秦,又托付松烟将这枚银花钱交还给林寓娘。

    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她手上。

    而此刻,林寓娘又将这枚银花钱,放在嬴铣掌心。

    嬴铣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一阵变换,时而青,时而白,望着林寓娘的眼神竟然生出一丝惧怕。

    “寓娘,你是想……”

    林寓娘握紧了他的手,将他手掌合拢在掌心。

    “我已经不是孟柔,也曾决定要将与孟柔有关的事全都抛在脑后,再也不去想。但是事实证明,这并不可能。”林寓娘垂眸看着赢铣的手,这是执笔写字的手,也是挽弓握缰的手,上头满是旧伤痕迹与老茧,其实并不好看。

    她阖起手掌,握住他的手。

    “这是我作为孟柔的所有过往,我将她交给你。”林寓娘看着他,“不要再弄丢了。”

    嬴铣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慎重地点头应下。

    他握紧那枚银花钱,就像是握紧了一颗沉重的,伤痕累累的心。

    而它此刻重新跳动起来。

    ……

    秋枫残叶尚未落尽,转眼便是冬至了,嬴铣仍旧忙得脚不着地,只赶在夜禁前回来吃了碗饺子便又出门去,临去前说,最近京中不太平,让林寓娘出行时多加小心。

    隔天吴顺便上门来,说要

    暂住。

    府里有松烟照看,立时便打扫出一间厢房供吴娘子暂住,而吴娘子也果然如同嬴铣的吩咐,跟随林寓娘左右寸步不离。

    “你别嫌大将军婆妈,也别嫌我啰嗦,外头的确不太平。”吴顺看看左右无人,“你知不知道,如今就连街头巷尾的茶博士,可都在议论说立储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大宴那日玩得太过尽兴,中秋之后,皇帝便感染了风寒,风寒虽然是小病,却是断断续续总不见好,一时精神一时又复发,总不能完全除根,也是因此,嬴铣等近臣最近行事越发小心谨慎。

    “按说陛下龙体贵重,是否得病,得的什么病,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坏,那可都是重大机要。可如今却传得连你我都知道了。你说怪不怪?”吴顺手里抓着几颗烤豆子,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活像街上耍戏法的一半,“还有,最近又有了一则流言,我听了只言片语的,吓得赶紧就来同你说。”

    林寓娘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就如同一碗水,浇在这片地上,便难免要旱了那一片。她每日光是研习医书,辩识药方便已经耗费了许多精力,实在没有太过空闲探听周围的小道消息,她自觉愚钝,入门又晚,于是于医道上格外用功,已经成了习惯。

    也是因此,在幽州时,她竟连东征高句丽的大事也不清楚。

    可是吴顺的精力却格外多,若是林寓娘只有一碗水,吴顺手里我这的便是慢慢一大桶,她武艺过人,诗书也通,机缘巧合下,林寓娘还见识了她吹叶子的功夫——据吴顺所说,这本事在紧急时可以用来传递暗号。

    按说她习练武艺,读书写字便已经要耗去许多力气,又要保护林寓娘,已是十分忙碌,但说到最近街头巷角的闲杂谈话,竟也是无所不知。

    “你知道吗,京中最近有传言,”吴顺看看左右确实无人,提着心,吊着胆悄声说,“说当日东征时,是岁星在晋,天象庇佑,利于征伐,而岁星在晋,也主紫微更替。”

    天象之说,林寓娘着实是不太懂,露出了个疑惑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吴顺声音压得更低了。

    “传言说,晋王或许有天命,要入主东宫呢。”

    第114章 第114章紫宸殿

    “这不服老不行啊,换作二十年前,这点小病小伤,马场上跑几圈发身汗就好了,哪里要这般兴师动众。”

    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正如坊间所流传的,皇帝在中秋大宴之后的确生了一场病,但并非是因为偶感风寒。东征时条件不便,食水不净,致使皇帝年轻时患上的痈疽复发,路上舟车劳顿,回到长安也不得闲,一番折腾之下竟然引起高热,缠绵病榻甚至不能上朝。

    一场大病下来,原定的圜丘祭祀没能成行,还是燕王代替祭祀,而晋王则留守宫城照料左右。

    皇帝大病初愈,面色仍然有些虚浮,轻咳几声开口:“归京之后,朝中屡屡有建议立储的声音,废太子去国快十年,也是时候了。”

    紫宸殿中,嬴铣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堂下,祭祀之事已了,他原本是来回报的,但事情报告完毕,他却一个人被留下,谈论的还是立储的大事。

    一听这话,嬴铣没有半点停顿,立时躬身下拜:“臣惶恐,陛下春秋鼎盛,何必考虑未来之事。”

    “你我之间,不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几年,朕也的确渐感力不从心,尤其是东征归来之后,看见燕王、晋王这两个孩子都已经成家,也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朕也该放手让他们承担些事务,以备将来。”皇帝摆一摆手,“燕王才高,晋王孝顺,又早早立了世子,依卿看来,是谁更能承担大任?”

    嬴铣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屈膝再拜:“臣惶恐。”

    “快起身,今日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何必行此大礼?你不必有所顾忌,有话直说。”

    “此为陛下家事,恕臣不敢妄言。”

    又过了许久,皇帝笑起来。

    “朕老了,如今满朝忠臣,人人都畅所欲言,纷纷上书推荐储君,唯有你避之不及。不过是要听听你的意见,又不是真让你择选东宫,不愿说便不说了,这么害怕做什么,快起来吧。”

    嬴铣仍是告罪,被皇帝又劝了几句才起身。

    “你啊你,你这个人,就是太过冷情,太过无趣了,倒不如你家里头的那个。聘礼已经准备好了,嫁妆也已经备下了,准备什么时候迎回家里头?”

    嬴铣才刚站直的膝盖又是一弯。

    “回禀陛下,平陆县主不懂政事,只是从前受过燕王妃恩惠才会……”

    “行了行了,不过是闲聊而已,街头巷尾都在说的话,怎么到了宫里头来反倒说不得了?倒把你吓得这样紧张。”皇帝又笑起来,“战战兢兢的,可知道坊间已有传言,说岁星在晋,晋地是晋王的封地,拐着弯地说他有天命呢。”

    嬴铣眼皮一跳:“臣……”

    “行啦,流言都传到宫里头来,就连洒扫的宦官都能说上一两句,朕的大将军反倒不知?若真如此,朕该要怀疑你是不是闭目塞聪了。”

    嬴铣只得沉默以对。

    “晋王是个孝顺孩子,这些年燕王周游天下,都是他侍奉左右,这回也都是他在床榻侍疾。但要坐稳这个位置,光凭孝顺可不够,燕王倒是有些才干,眼界也宽,只是子嗣不封,的确是个问题。储君的人选,朕还要再细细思量,既然天象有异,倒也不可不纳入考量。

    “只是钦天监都没曾上报过的星象,怎么先在民间传扬开了?”

    毕竟才刚病愈,皇帝说过长长一番话后便有些气促不匀,捂着帕子轻咳许久,指派嬴铣道:“你门路多,又与那些不良人相熟,便派你去,在民间细细搜寻,看究竟是谁私窥天象,扰乱视听。”

    兜兜绕绕大半天,这才说到正事来。

    满朝文武百官,牵系千丝万缕,幽王虽然占长,但太早入住东宫,反倒令他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如今也已经被废就藩。余下的两个嫡出亲王,燕王占长,又有才干,是毫无争议的大热人选,但晋王虽然年幼却性格仁厚,又已经有封为世子的嫡子,也有不少人上书推举他做储君。

    中秋大宴之后之后,案上堆起来的奏折里十封倒有八封与议储有关,燕王和晋王都是出自先皇后膝下,长孙越身为国舅,不管是谁当太子他都是太子的舅父,原本没有必要出言,但既然女儿做了燕王妃,也不得不跟着夸了几句燕王;裴方正一向对打仗之外的事不大上心,与燕王、晋王都没有姻亲关系,但还是似是而非地上书夸了几句“燕王年长,有才能”,“晋王子嗣丰茂,有孝心”之类的废话,是谁也不想得罪。

    唯有嬴铣是打定了主意不出声,也当真一个字也不能从他嘴里套出来。

    也是因此,皇帝才打算将此事交由他来查探。

    可嬴铣听了这话,却是掀袍下拜,跪地磕头道:“陛下宽宏,恕臣不敢领命。”

    “你要抗命?放肆,你——”

    当着皇帝的面反抗命令,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皇帝拧眉拍桌正要斥责,情绪一上头,反倒被一阵猛烈的呛咳所打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血色,很快又消失了。

    皇帝勉强顺了顺气,怒道:“徐国公好大的架子,拒不领命,你这是要造反吗?!”

    “请陛下息怒。”嬴铣仍是说,“此为陛下家事,恕臣不敢多言。”

    皇帝是天下之主,两位储君人选也都是他的儿子,议定储君,虽然是攸关天下的大事,但往小了说,也只是皇帝的家事而已。

    如今燕王与晋王争夺东宫储君,也不过是两个儿子争夺家产罢了。

    皇帝胸膛缓缓起伏,好一会儿,又往后一靠坐回龙椅上。

    “玄像器物,天文谶书,不可藏于禁室私有,这是为了防范有人妄说吉凶,妖言惑众。民间既然传言有人

    私窥天象,朕命你暗暗查访,自是为了捉拿罪犯。但依徐国公所言,这其中倒像是另有别情?”

    嬴铣一怔,连忙道:“臣不敢!臣殿前失言,望陛下恕罪!”

    “你的确不敢,却未必是失言。”皇帝盯着嬴铣,沉暮苍老的双眼中精光乍现,“区区百姓怎敢以天象做文章,这传言又是如何流传至今,徐国公说得不错,这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陛下,臣……”

    这话根本就不是他说的,嬴铣俯身于地上想要辩驳,却又听皇帝开口。

    “既如此,便该细细查探一番,朕的这两个儿子,究竟是燕王以退为进,还是晋王居心叵测。徐国公——”

    “臣在。”

    “朕便命你前去查探此事,务必查出实情来。”

    嘀嗒、嘀嗒。

    殿中滴漏声响过几息。

    “陛下恕罪,流言纷扰,无影无形,无根无由,根本是无迹可寻,且涉及两位亲王,事关重大,臣只怕有失托付,不敢领命。”

    “我看你是反了!别怪朕不提醒你,徐国公,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最好……”

    “陛下若执意下旨,臣只能接旨。但敢问陛下,究竟希望臣查出什么样的结果?”

    “你——”皇帝震怒,“你放肆!”

    嬴铣仍旧俯身于堂下,却是抬起头,自进殿之后第一次直视皇帝。

    “敢问陛下,希望是由谁传出的流言?”

    皇帝紧紧盯着赢铣,神色晦暗不明。

    ……

    “幽王被废之后储君之位一直空悬,陛下好不容易才松了口,外头正闹腾得很呢。”吴顺蹭一蹭洁净无尘的窗棂,拽一拽垂挂窗边的穗子,闲不下来似的,“毕竟是在天子脚下,眼看着是风平浪静,但这里头的危险同前线军营的又不一样,杀人不见血的事多着呢。大将军位高权重,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徐国公府的一举一动,县主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多为大将军想想。”

    何况就算没有立储这回事,长安城也是危机四伏。林寓娘是庶人时尚且有戴怀芹之流想要她的性命,即便当上了县主,也有晋阳公主设下陷阱想要戕害她。

    “好,我会留心,以后再有人邀请,我都不会去了。”

    想想也是,嬴铣那头防得密不透风,谢绝了一切大小宴会,她一个住客院的反倒大摇大摆一路从徐国公府往长孙镜的宴席上去,怎能不让人多想。

    也难免会给嬴铣添麻烦。

    吴顺原还以为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林寓娘,听她答得这样痛快,反倒有些不适应,她看着林寓娘收拾好医书和针包,拉好窗户,整一整衣袖往外走,连忙跟在身侧。

    “林娘子,您不是说不出门了么,这又是要往哪儿去?”

    “我想去县廨,”林寓娘奇怪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说了不出门?燕王妃的宴会去不得,若只是去县廨,光天化日的,应当无事吧。”

    吴顺忙道:“那等污糟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娘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代娘子跑一趟就是。”

    “你?我若沾惹上官司,也是你替我去?”林寓娘有些好笑。

    长安城里头的父母官,哪里是那样好使唤的,别说光凭吴顺的名头做不到,就算加上一个平陆县主也未必能行。

    吴顺嘴唇动了动,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嗫喏一会儿才开口:“娘子去县廨是要做什么?”

    “寻人。”

    林寓娘笑意微敛。

    她要找到洪宝儿的家人。

    自那日在无漏寺中看见洪宝儿的灵位和骨灰时,林寓娘便有了这个想法,楚鹤犯下大罪,按律不能修坟立碑,就连灵位也只能放在佛寺里吃香火,但洪宝儿不同,洪宝儿是有父母亲眷在世的。

    虽然相识时间短暂,但林寓娘知道,洪家父母视洪宝儿为掌上明珠,洪宝儿也心系养父养母。他们好好的一家人,确因为洪宝儿生母薛氏与买家做局,在万年县令的一句“养恩不如生恩”下被迫分离,乃至阴阳相隔,阴差阳错地,洪宝儿死后又被误认成了她。

    事情过去这么久,久到林寓娘都再次回到了长安城,洪宝儿却烧成了一坛骨灰,放在无漏寺里头至今没能归家,这么多年了,洪家父母没能寻到女儿的下落,也不知该会有多伤心,又留下多少眼泪。

    若是洪宝儿地下有知,应当也很想回家吧。

    到了长安县廨,递上拜帖,不一会儿竟是穿着官府的县令亲自迎出来。

    “恕底下人眼拙,竟不知是县主大驾光临,劳烦县主久候,还求县主看在他们都是些粗野莽汉,不懂规矩的份上,宽恕则个。”县令连连欠身,亲自将人引进暖阁,又招手让人将炭火烧得更旺些,而后才道,“不知究竟是什么大事,竟劳动县主亲自踏足贱地?”

    长安县廨若也能算是贱地,天底下尊贵的地方怕只剩下北边禁宫了。

    林寓娘也不是没去过县廨,但不论是并州的安宁县、江城的竹下县还是幽州的范阳县,上至县令县丞下至杂吏仆役,无一不是鼻孔朝天,乍然被这么奉承一番,只觉得浑身不对经。

    身侧吴顺倒是没有多惊讶,天子脚下的父母官,最是心高气傲,也最是能见风使舵,平陆县主和云麾将军虽然没有根基不足挂齿,徐国公府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当今新贵。

    一番客套之后,林寓娘说归正题。

    “劳明府亲自过问,妾这次来是想寻两个人,确切地说,是想寻一户人家。”于是将当日春明门前的见闻全盘托出,只隐去了她与楚鹤救人的那一段,“……洪氏女既然已经身亡,还请县令帮忙,替她寻到家人,让他们一家团圆,也算是让此事有个了结。”

    听了这话,才刚还十分殷勤的县令面上显露出些犹豫。

    “县主有所不知,长安城内共有人口三百多万,长安一县内百姓便有五十多万户,其中姓洪者不计其数。恕下官多嘴,这户人家除了姓洪以外,可还有什么别的特征?”

    条件太过宽泛,想要找到洪家父母,几乎是大海捞针。

    县令又道:“县主可知那家人户具体住在哪一坊?”

    林寓娘摇了摇头,当日情形仓促,她与洪宝儿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话,只互通了姓名便告别了,哪里又能知道她的住址,若是知道她的住址,倒也不必今日跑来县衙寻人了。

    林寓娘想了想:“我虽不知晓她的住址,但当日薛氏一女两卖,事发之后曾经对簿公堂,或许公廨内仍有案卷。可否请县令为我查询一番?”

    既然曾经上过公堂,案卷中应当有记录,循着记录再去查访多少也算一条线索。

    县令点头应下,立刻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主簿便来回报,却不是个好消息。

    “县主娘子明鉴,下臣查遍了武功四年的所有案卷,因买卖人口而起纠纷的共有百余宗,其中却没有一桩案主姓洪或是姓薛,另外,下臣也查看了武功四年上报的人口失踪的案子,里头也没有姓洪的。”主簿躬身回话,“县主与洪氏娘子既是在春明门相遇,或许洪家便是万年县人士。不若下官遣人去万年县替娘子查问一番?”

    林寓娘连忙婉拒:“劳烦县令了,公廨内诸事繁忙,不多打扰了。”

    长安城被朱雀大街分为东西两县,长安县里查问不到,便该往万年县去寻,左右她闲着也没事做,也免得长安县令麻烦,自己跑一趟就是,也免得消息传递来传递去,浪费时间。

    出了公廨之后,天色却太晚,若是再跑一趟万年县,只怕正撞上人家落钥下班,也赶不及在夜禁之前回怀远坊,只得明日再做打算。

    回到徐国公府,下了马车往后院走,吴顺却也跟着走了进来。

    林寓娘不由奇道:“你不回家么?”

    吴顺摸了摸鼻子。

    “听大将军说,上回娘子去玄都观赴宴时遇着些事,拔出匕首见了锋刃才脱险,大将军不放心娘子的安危,又信不过旁人,便一事不烦二主,仍旧命我跟随娘子左右,护卫娘子安全。”

    “他让你护卫我?”林寓娘皱眉,“倒不是

    说我不愿意,只是你立下功转,如今已是云麾将军,他不让你在军中掌兵,让你跟着我空耗什么?”

    吴顺面色有些难看。

    快要入冬,白日越发短,晚上两人在屋内暖了一壶酒对饮,饮过几杯,吴顺便也打开了话匣子。

    “从前也不是没有掌兵的女将,但要不是世家大族的夫人娘子,要么就是皇族的公主,身后有家族,有亲眷,往那一站便有底气。可我……我不过是个寒门,就连这功转也并非是一刀一剑拼杀下来的。”

    如何能够服众。

    “所以,你不想再做女将军了?”

    吴顺身形一顿,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军中总有刺头要挑事,没回回家都满身是伤,阿兄看我待得不开心,同我说大将军这里还缺人手,我便来了。”

    上回在军营中嬴铣命她护卫林寓娘时,吴顺原本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只是军令在前,不得不不答应。但这回却是吴丰一提她就答应了下来。

    吴顺自顾自地不断斟酒,举杯尽饮,林寓娘有心要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我初学医时,也是十分辛苦。”吴顺出身寒门,有兄长照拂,林寓娘也是庶人贱籍出身,拿着一张不属于她的过所,幸好也有楚鹤为她领路。

    “初拜入老师门下时,我大字不识,手脚也粗笨,每日习字都要挨手板,旧伤还没好,新伤又开裂,手心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如此三五个月,好不容易才将素闻与内经完整抄写下来。抄下来不算完,还得要熟记熟背,背完经典再背药典,一日没有背完,连饭也不敢吃。”

    “饭也不让你吃?”吴顺不免惊诧,“这算是什么师长!”

    林寓娘笑着摇摇头。

    “哪里是,是我没脸吃饭。老师给我吃穿,借我屋檐寄身,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每日就连洒扫也不必多做,老师只要我学医。每日都这样清闲度日,却连几本书都背不下来,我哪有脸吃饭。”

    当日在军营初见时,吴顺以为她与嬴铣关系密切,虽然知道她是个医工,却也对她的医工身份不以为然,经过医舍里头的一番共处才确定林寓娘当真有些本事,这些事情,她从没听过,林寓娘也从没有对旁人说过。

    “那后来呢?”吴顺轻声问。

    “后来我勉强算是学成,老师便让我作为女医同他一道坐堂问诊。”

    女医、医婆之类,大多都是手里握着些偏方,走街串巷做些替人捉牙虫、安胎堕胎之类的活计,虽然名号上带着个“医”字,实际上没人会将她们做的事与医堂、药堂,同太医署里入了籍册的医工看作一类人,甚至也有些女子打着女医、医婆的名号做些暗娼的活计。

    让一个女子如同真正的医工一般开堂坐诊,简直荒谬至极,女子本就不能参加太医署考试,也根本没有所谓的“女医工”。

    “病患们上门求医药,真金白银地给出去,为的就是医药能起效用,能治病,能救命。他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医工,所信重的也只有真正的医工,世情如此,也难怪他们根本不肯让我过脉。”林寓娘道,“为此老师想了许多办法,起先是降低我的诊金,让我只用半价看诊,其后又规定,经我看诊的病人汤药钱也只用一半,即便如此也是门可罗雀,老师便每月都开几次义诊,让我免费替病人诊治,只求让我能有切实经手的病例能够记录在医案上。”

    这样一来难免耗费许多钱,到后来,楚鹤每日出门给人看诊所得的诊金,倒大多都是用来填补林寓娘所造成的亏空。

    日复一日的,林寓娘越发惶恐也越发心虚,她原就不识字,先天不足又不成材,费这么大劲学了字,背了医方与药典,好不容易学成了针石技法,却成了个没有病人的医生,能有什么用?楚鹤在她身上根本是白费力气。若当日楚鹤选的是其他什么人,哪怕同她一样不识字,只要是个男人,哪怕同她一样未经考试只是医生,境况大概也比现在好许多。

    可越是如此,她越不敢说放弃之类的话,只是私下里加倍用功,《素问》、《内经》背过一遍又一遍,药典也是滚瓜烂熟,所有经手的医案都能随口说出来,如此半年之后,终于是有人循着她的名声找上门来问诊。

    如今她终于能够独当一面,也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医籍,楚鹤却已经不在了。

    吴顺默默地看着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林寓娘也将一杯酒饮尽,看着吴顺道:“女子体弱,论习武比起学医,只怕困难百倍有余,期间所遭遇横眉冷眼比我更是只多不少。吴娘子好不容易学成,如今也做成了女将军,我尚且没有放弃,娘子又为什么因为这些末余小事便要退却?”

    好半晌。

    “是。”吴顺想了想,起身朝林寓娘行礼道,“多谢县主娘子指教。”

    这回林寓娘只是看着她,没有避开,坦然受了这一礼。

    “吴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去同大将军好好说说,仍旧回军中领职去?”

    先前在军营里头,嬴铣让吴顺护送林寓娘时下的是军令,这回却是托吴丰转告,既然不是军令,就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只是仍需要她自己去同嬴铣交涉。

    吴顺想了想:“过几天吧,最近长安的确不太平,国公府里又缺人手,等大将军找到能够接替的人我再走。”

    林寓娘便也点点头:“府里空余的厢房还有许多,吴将军尽管住下就是。”

    话都说开了,再喝酒,便只为赏月听风。

    次日一早,两人照计划套了车往万年县去,大概长安县令最后还是派了人前去通报,徐国公府的马车才刚进坊门,便有差役在前护送开道。

    到了公廨停下车,仍旧是由县令、县尉等一干人等亲自迎接二人进门,万年县既然提前得知了林寓娘会来,自然也不会让她坐着干等,很快便奉上文书。

    “县主所要的,洪家夫妇的地址就在这里。”县令给了地址,又问道,“容下官多问一句,娘子要寻洪家人,是为了什么?”

    “洪氏女的骨灰至今仍存放在佛寺,多少是一场顾复情分,将洪宝儿送回家里去,也免得她孤苦无依。”

    县令若有所思。

    林寓娘垂眼草草看了一眼,洪家在南边的升平坊,距离有些远,若是要去探望,还得要抓紧些时间,既然地址已经拿到了,也没必要再停留,日后再送礼上门道谢就是,于是同吴顺说了一声,两人便作别县令往外走。

    县令仍旧是亲自送二人出了公廨,临去时又开口。

    “县主娘子容禀,恕下官多嘴,六年前某虽然并非县令,但也对当年事有所耳闻。当年国公爷上门寻人时,万年县内五十四坊,所报人口走失者,唯有一位孟氏女,并没有其他人。”

    林寓娘一愣,点点头离开了。

    车马一路往南走,按照地址到了升平坊,天色已经不早了,急匆匆地寻到街道,走进巷

    子里纸条上写着的那一处蓬门小院,正要上前敲门时,门却先一步开了。

    “珍郎慢些走,阿爹阿娘年迈了,追不上你。”

    身着布衣,头扎两个小髻的小郎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正要往外冲,听见这话连忙刹步子,回头走了两步,一手牵住白发苍苍的阿父,另一手牵住已见佝偻的阿母,活泼中带着些沉稳。

    “阿爹阿娘慢慢走,珍郎牵着就不会跌跤了。”

    “嗳,好!”老妇人眼角折起皱纹,笑得欣慰,“阿郎懂事了,牵着阿娘,咱们慢慢走。”

    一家三口人缘极好,一路走来都有邻舍与他们交谈,左一个说“洪家小郎又长高了”,右一个问“洪郎君最近身体可好”,“洪家娘子的手艺真不错”,夸她给小郎做的衣裳好。

    吴顺正要上前,回头一看却发现林寓娘站在原地没动弹,不由道:“县主,这不是您要找的人吗?”

    既然姓洪,地址又在这里,应当没有寻错,这对夫妇就是洪宝儿的父母了。

    但看着那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林寓娘手里握着地址,却不知该不该再上前。

    她突然明白了县令提点的那句话。

    六年前城内上报失踪的只有江府走失了的孟氏女,而没有洪宝儿。

    而六年之后,洪家父母也已经有了新的家人了。

    她何必再去打扰。

    第115章 第115章陋柴扉

    “县主,我们还要不要……”

    吴顺陪着林寓娘走过这一路,明白她此时为何停步不前,薛宝儿已死,但早在她死前,她的去向便已经无人追问,时过境迁,再重新提起故人,只怕也是一场尴尬。

    薛家一家三口经过马车时,奇怪地撇了一眼站在马车边气度不俗的两个女子,皇城脚下贵人多,他们也没敢多做打量,很快便走过去了。

    林寓娘垂下双眸:“我们走吧。”

    吴顺点点头,正要将她扶上马车,薛家对面紧闭着的木门打开一道缝,一个素衣女子抱着木盆探身出来倒水,抬头的瞬间看见了林寓娘的脸,目光骤然凝固,两眼瞪得滚圆,像是见了鬼。

    “孟娘子!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女子侧着身想从门缝中挤出来,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才刚点到地上却又好似想起什么缩了回去,神情也由惊讶变为了恐惧,她忌惮地左右瞧瞧,没瞧见什么奇怪的人,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也没有再往出走,只一脸热切地望着林寓娘。

    孟娘子,林寓娘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了,她定定看着那女人好一会儿,不确定道:“你是……砗磲?”

    故人再相逢,砗磲见对方真是孟柔,立时满脸的狂喜与哀求,连连请她进屋里去,进了内室,除了形容瘦削、目光躲闪的珊瑚之外,林寓娘竟还看见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内室地方狭窄,家具物什也不多,除去一宽一窄两张床榻,便只剩下一方矮矮木桌。

    傲霜将本就油亮的木桌又擦拭一遍才请林寓娘落座,提起陶壶给她倒了一碗水,看吴顺没有坐下的意思,这才搓了搓满是冻疮和老茧的双手在林寓娘对面坐下来。

    “五郎将我们拘在这里,不让我们见家人,也不让我们离开。才刚被关进来时,我们也想过要逃跑,但对门薛家老两口通风报信,咱们没跑到大街上便被不良人给抓了回来。”

    想到当日凶神恶煞将她们捉回来的武侯,三人不由得面色戚戚,她们自打被送到这里来,除了对门那老两口,再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不良人之外,竟是再没见过生人,是以都不大敢抬眼看向一身劲装的吴顺,但目光转向林寓娘时,又都带上了一股近乎狂热的期盼。

    “这么多年了,珊瑚写字的手废了,砗磲的腿脚旧伤一直没好,我的孩子也……”傲霜顿了顿,“五郎就是有天大的气也该消了罢?便是真违反律法,也总得过堂受审,给个辩驳的机会吧?珊瑚同砗磲家里大人都年迈,身边总得有个人照顾,既然孟娘子也回来了,是不是能同五郎说一声,就放我们走吧。”

    三人殷切地看着林寓娘,目光齐刷刷盯着她的嘴唇,就等着她松一松口,便能从这毫无尽头的牢狱生活中逃离出去。

    但林寓娘却看着眼前的碗。

    碗里浮着油花,这是水里原本就带着的,长安各坊地价不同,坊间井水也有细微差异,身处于这小小茅屋,连张干净整洁的床榻都稀有,再想喝到怀远坊江府里的清冽井水,只能在梦中。

    这便足够了吗?林寓娘想,这样关着她们,嬴铣的气就能消了?

    “你们要同我说的只有这些?”三人不明所以,又听林寓娘道,“你们只问他有没有消气,怎么不问问我的气消了没有。”

    三人齐齐一怔。

    她们被关在这里这几年,从早到晚面对的只有彼此和光秃秃的黄土墙,嬴铣倒不至于饿死她们,却也不让她们容易地活,每隔几日便有人送脏衣物上门让她们浆洗缝补,洗得满手粗茧冻疮,才能换来足够果腹的豆面。

    这样的生活,比起当日在江府里为人奴婢简直是天差地别,真同在牢狱里没什么区别。

    今夕一对比,怎么能不让人反复回忆过去,从过往雕梁画栋、金漆玉盏的记忆里汲取一点希望。至于悔罪,自然是有的,她们越是想望过去,越是生出对主家的歉疚与懊悔。

    只是这懊悔是对江家五郎的,而并非是对孟柔的。

    事情过去太久,砗磲同珊瑚经她提醒,这才从回忆过无数次的,麟游县被松烟压在地上,听赢铣发落的画面中找到林寓娘的身影。是了,嬴铣发落她们,原本就是因为……

    砗磲同珊瑚顿时面色惨白,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

    “娘子饶命,娘子饶命,我等知错了。”砗磲磕了两个头,额头肿得渗出血丝,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娘子不是也知道么,当年的事情,我们不过受人驱使,我们最开始也不知道那药有问题!”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该知道了。”林寓娘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你们知道我的孩子没了,却不告诉我,还将一碗碗凉药灌进我肚子里,害得我再也不能生育。”

    砗磲和珊瑚忙着辩解求饶,傲霜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突地也跪了下来。

    “孟娘子,我同她们不一样,我没有害过娘子,还帮过娘子呢。就算看在当年的情分上……”

    珊瑚惊愕地拉住她:“傲霜,你怎么……”

    “我同你们原就没什么交情,不过是关在一起罢了。”傲霜甩开珊瑚,扑到林寓娘跟前道,“孟娘子还记得吗,那时在江府,我教娘子学写字,同娘子一起做花笺……对了,七娘的宴席上我还帮过娘子呢,娘子都还记得吗?……娘子就当可怜可怜我,让五郎放我出去吧!”

    林寓娘奇道:“你记得这么多,却只忘了你诓我给他下药的事么?他既然将你关在这里,难道听我两句劝就会放你走?”

    “这、可是,可是你……”

    可是孟柔没有被关起来。

    不但没有像她们一样被囚禁起来,孟柔看上去过得竟然还不错,她身上的衣裳虽然简朴,但走在她身侧,作出护卫模样的人穿着的却是带暗绣纹的锦袍,无论是做工还是料子都是非凡之物。能够让这样的人护卫在侧,即便孟柔头上只戴着光秃秃的发簪,又有谁敢轻看她。

    论跟脚,孟柔不过是个乡间农妇,家人不成器,若不是依傍着江铣,如何能令这种人对她俯首帖耳?

    但这样的话,傲霜便是再蠢也知道不能说出口。

    只得放软了声音道:“只要娘子肯帮忙说一两句好话、不,也不必多说些什么,只求娘子在五郎跟前提一提妾。娘子,看在当年的情分上——”

    “情分,你同我有什么情分。是,你是帮过我,甚至我曾经以为,你是整个江府里唯一对我好的人。可事实上呢?你骗了我。你对我好,也是为了利用我,为着骗我给江五下药。如今为了从这里出去,又要拿从前那些事来利用我。”

    “不!不是这样的……”傲霜张口喃喃道。

    当年崔有期发现她有孕,不但不肯将她放良给江谦做妾,还当即就想成一出毒计:让她去江铣的院子里,将这个孩子做成江铣的种。

    江铣哪有这么好骗,傲霜听多了他杀人如麻的传说,哪里肯去,可若是不去,等着她的只有崔有期的红花汤。傲霜从小在江府长大,自然知道那是会要人命的东西,不肯也只能肯了。事情若是能成,江谦强迫母婢、私通义妹的丑事便会全都栽到江铣头上,届时他名声尽毁,长孙县主便是再不要脸面也不会嫁过来。

    可事情最后还是没成。药下得不够分量,江铣醒得太早,反应得太及时,崔有期栽赃不成反倒丢了个大脸,只恨不得亲手杀了傲霜。原想着江谦至少会留她一条性命,但郑瑛也被诊出有孕。江谦满脑子都是将为人父的喜悦,忙着对妻子献殷勤,哪里还能记起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婢,又哪里想得起她腹中的孩子。

    傲霜就这样被江铣给拿在了手里,但出乎意料的是,江铣竟然没有杀她。

    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待在这转身都碰肩膀的小院里,日日替人浆洗衣裳,傲霜也不知道,过着这样没有盼头的日子和死究竟谁更难受。

    乍然看见孟柔活生生地站在跟前,看上去还过得那样好……傲霜只觉得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只等着她去向牢头美言几句便能获得开释。

    却没想竟然听见这话。

    “你为了给江铣下药,谎称自己被江谦逼迫,借我的手住进偏院,却发现江铣因为曾经中药的经历,从不肯在江府用饭,就算喝水也只喝无色无味的白水。”林寓娘见她茫然,提醒道,“于是你骗我他将要与人成婚,让我给他下药。你只告诉我你要做他的妾室,却没说你已有身孕,是要害他身败名裂。”

    “孟娘子怎么这样说,当年、当年分明是……”

    若不是林寓娘提起来,傲霜几乎要忘了自己还曾骗过她的这些事。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反刍着当年就是,江谦的垂涎,崔有期的逼迫,江婉的嫉恨,江铣令人窒息的盛怒,都反复复现在眼前。但孟柔?她不过是个下药的筏子罢了。

    况且归根结底,当日将药掺入醒酒汤中的,是孟柔自己,当日她之所以下药,其实也是为了报复江铣……

    “不错,药是我下的,我也的确是怀着恶毒之心作恶。至于上当受骗,不过是我自己蠢,又怎么能怨得了旁人。”

    林寓娘像能够看透人心似的,竟将傲霜心里的想法一字一句都说了出来,傲霜心头不由得一颤。

    还没等她将那些不忿好好掩藏起来,又听林寓娘开口。

    “如今你们被关在这里,哪里也去不得,也只是因为你们做了蠢事罢了,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这就是不肯帮她们了。

    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乍然看见出去的一线希望,这希望又在眼前生生被人夺去,三人难免惊惶和愤怒,眼见着林寓娘起身就要离开,傲霜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孟娘子,你不能走,你不能走!我同她们不一样,放我出去——”

    一直抱肩站在林寓娘身侧的吴顺突然动了,伸手一扭一带就将傲霜推倒在地。

    “大胆,县主面前岂敢如此猖狂无礼。”

    “……县、县主?”

    傲霜傻了,珊瑚同砗磲也怔愣在原地,三人看看吴顺又看看林寓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地齐刷刷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县主饶命,奴婢知错了,求县主饶命……”

    林寓娘看也没再看她们一眼,转身便出了院门,吴顺慢一步追上来。

    “娘子实在太过心软,怎么就毫无防备地进屋里去了?万一她们藏了什么凶器要害你呢?”

    林寓娘心里想着事,被吴顺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以后不会了。”

    什么不会,先是替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死者找家人,而后被熟人叫住,就这么干干脆脆地顺着邀请往屋里去了,吴顺原本还以为是什么正经熟人,听了半晌才发现,那分明是仇人。

    世上竟有这样好说话的人。吴顺不由得腹诽,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生怕林寓娘当真顺着那三人的请求,答应了要放她们走。

    “大将军并没有要她们的命,只是将她们拘在这里,看她们生得珠圆玉润的模样,大概也没受什么苛待。娘子虽然是……”吴顺看了眼林寓娘,“娘子虽然与大将军关系好,但将她们关在这里是大将军的决定,娘子还是不要过多干涉的好。”

    林寓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清吴顺说的话,只点头道:“要不要关着她们,那是大将军的事,我不会过问。”

    吴顺反而奇道:“娘子当真不打算放了她们?”

    林寓娘疑惑地看向吴顺,一抬头,却看见站在马车边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大将军,”吴顺连忙行礼,“您怎么来了。”

    嬴铣还穿着上朝时的圆领袍,眸光沉沉,正往两人看来。

    嬴铣既然来了,吴顺知情识趣,当即拉着嬴铣的那匹坐骑说要牵回国公府,嬴铣的那匹马是匹神驹,寻常人驾驭不得,也不知她究竟要怎么将马牵回去。嬴铣也没理会,只理直气壮地占了她的座位,同林寓娘一道乘车回去。

    上回两人共乘一车,还是去无漏寺给故人上供奉,林寓娘没说话,嬴铣便也仿佛没有话可说,好似她没有发现他的秘密,他也只是来接她回家。

    马车驶出坊门,行经朱雀街时才笑了颠簸,外间嘈杂风声人声渐渐远去,车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就不可避免地显眼起来。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什么?”

    林寓娘抬头看向嬴铣,嬴铣没有看她,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车帘,放在膝上的双拳紧握着。

    “我将她们三人关在这里,就放在薛家夫妻的对面。”让薛家夫妇充作眼线,看管着这三人动向,每个月都给一笔钱,也算是种接济,“听了她们的哭诉,你不应该要让我大发善心,放过她们吗?”

    林寓娘这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没有,我……”林寓娘摇了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一直很心软,当年在江府,你说傲霜对你好,所以你要收留她。”

    不但收留了她,还为了她给他下药,要将傲霜的孩子栽在他身上。

    “还有那两个女婢,我说要杀了她们,也是你拦着,你说……”

    那时在麟游县,孟柔被人下药流产,甚至再也不能生育,经手下药的人正是在他院里伺候的两个女婢,但孟柔说,她们不过是为人驱使,要江铣放过她们的性命。

    他们都知

    道真凶是谁,江铣心里有愧,听从了孟柔。

    “她们身为奴婢,冒犯僭越,谋害主家,放在旁人家里,早就连同父母兄弟都被打死算数,就算带上公堂也是非死即流。我不但没有杀了她们,还供她们吃住,只是再没有公府里头的好日子,这样也不行?”嬴铣说得平淡,话里却透着一股委屈,“你对所有人都心软,唯独只对我……”

    “我没有。”林寓娘越听越糊涂。

    嬴铣道:“是吗。”

    语气并不十分确信。

    “当日我请求你收留傲霜,是当真以为她对我好,后来才知道她对我好,不过是为了欺骗利用。至于珊瑚和砗磲,她们只是听从命令而已,犯不上以命抵命。傲霜说她们被关在这里,见不到父母亲人的时候,我的确也觉得她们很可怜,认为你太过严苛。”

    嬴铣嗤笑一声,就像在说“果然如此”。

    林寓娘停顿了很久才再开口。

    “方才她们说了很多话,却没有一句是向我道歉。”

    楚鹤曾经对她说过,他收她为徒,是因为她的善心足够抵充她的不聪明。可楚鹤也说过,柔自取束,强自取柱,过于柔弱的善良,只会累及自身。

    如今再看傲霜三人,不正印证了这话么。

    傲霜欺骗孟柔,孟柔没有计较,因而再次被人欺骗;珊瑚与砗磲给孟柔下药,孟柔没有计较,甚至替她们求情,因而到了今日,两人依旧让孟柔替她们求情。

    她们每个人都很委屈,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现如今被嬴铣关在这里,又都有着满腹的委屈和不如意要倾吐。于是林寓娘坐在那里听了半晌苦水,看了许多眼泪,却没等来一句道歉。

    大概是她们沉浸在自己的苦楚里太久太久,已然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伤害过孟柔。

    “我曾经以为,我不怪罪她们,是体谅了她们的难处,是在宽恕她们。但过于软弱的善良,不仅会束缚自身,同样也束缚他人。她们没有承受过我的怒火,没有遭遇过我的报复,便会以为对我造成的伤害是轻微的,是无关紧要的。”

    嬴铣将傲霜几人囚在此处严格管束,她们因此而对嬴铣生出惧怕,也因此悔改过去对嬴铣犯下的过错。林寓娘轻易地放纵了她们,对于她们来说,林寓娘便是个可以利用的,善心的好人罢了。

    但因为砗磲和珊瑚的隐瞒,因为傲霜的欺骗,孟柔流产失去生育的能力,被江铣蓄意折辱,她们在孟柔身上做的恶,比之对于江铣,岂非更加严重,更加应该忏悔?

    她们没有因此受到惩罚,没有因此疼过,就没有放在心上。

    “临出门前,吴顺叫破我身份,她们得知我是县主,倒是一个赛一个地磕头认错,她们不是向我认错,而是向‘县主’认错。这多可笑?她们骗我,害我,她们的道歉和悔罪,原本就是我该得到的的东西,但我是孟柔时没有得到,我是林寓娘时得不到,我是县主时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寓娘……”

    “善心没有门槛,没有原则,便会被人视作理所当然,于是一再索要,毫无愧疚。或许你的做法才是对的,至少会让她们真心知错。”林寓娘挑了挑嘴角,“若说我要求你做什么,倒真有一件,如果你想要放了她们,至少拖延几日再,省得让她们以为,是我去向你说了什么好话,才让她们得了自由。”

    回去的一路上,嬴铣好几次想要开口,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傲霜受了指使欺骗孟柔给江铣下药,但逼着孟柔鱼死网破也要逃出江府的,分明是江铣自己。珊瑚、砗磲给孟柔下药,害得她再也不能生育,则是受了戴怀芹的指示,戴怀芹是江铣的生母,暗害孟柔也都是为了江铣。

    分明所有人里,他才是最对不起孟柔的那一个。

    就这么一直沉默着到了国公府,又一直沉默着到了主院,林寓娘原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正要往里走,站在院门之外的嬴铣却叫住她。

    “寓娘,对不起。”他道,“当年隐瞒玉佩的事,还有奴籍,还有……”

    林寓娘笑起来。

    “你看,我这才算是心软呢。”

    ……

    霜降一过,天气越发冷下来,有几日天阴得厉害,几乎像是要下雪了,但吴顺却说,这时候越是刮冷风,越是不会下雪。

    随着天气的变动,外间局势也越发不稳当起来,起先是不良人上两市拿人,抓了好几个茶博士酒博士,对外的罪名是私窥天象妖言惑众,没过一天却又把人给放了,但放回来的人却没了踪影。神出鬼没,倒真像是妖异之类。

    为着这事,坊间闹得沸沸扬扬,再加上气候也不好,这几日还没到夜禁,十二街上就已经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像是防备着将要来的风雨。

    天气一冷,人也跟着怠惰起来,外头既然不太平,林寓娘便干脆窝在屋子里整理在高句丽时的医案,如今她已是有封地的县主娘子,过冬的棉衣貂裘、炭火之类都有定数,也不必再去瞧他人的脸色,整日待在炉子边上熏蒸,倒把一张俏脸熏得通红。

    这可就苦了吴顺,林寓娘不出门,她也不好出门,起先几日她还能待在林寓娘身边打打下手,递一递笔墨,没过多久就耐不住出去找新来的几个军士比试拳脚了。

    说到这事,林寓娘也奇怪:“原先我们不是说好,等大将军找到能够接替的人手,你就仍回军中任职去?”

    “我……”

    吴顺满脸纠结,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金步伐匆匆地跨过院门,直直跑到窗下。

    “县主娘子,门房上通报有人来找您,说是您的好友,姓余。”

    林寓娘在长安的熟人不多,余娘子夫妇算是两个,没有提前送过拜帖就上门,想来应当是有急事找她,林寓娘连忙让小金将人请到前院说话。

    一见面,余娘子扯着林寓娘的衣袖就要跪下来。

    “林娘子,算我求求你,看在咱们同在军中共事的情分上,求您救救我家郎君吧!”

    果然是出事了。

    林寓娘连忙将人扶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行此大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医工他怎么了?”

    “他、他……”

    才刚说了两个字,余娘子的眼泪便忍不住落了下来,但她毕竟是经历过大事的人,强忍着悲伤,尽量言简意赅地将事情阐述明白,原来是余医工在太医署里做医师,前两日有医工出诊,他看人手不够前去帮忙,却意外见罪于贵人,被打了好一顿板子,逐出了太医署。

    “太医署的人不肯医治,也不肯给药,现在人躺在床上,伤口都化脓了,今早又吐了一回血。”说着说着,余娘子又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林寓娘听着也焦急起来,余医工年纪大了,受了一顿板子本就不容易,如今太医署的人怕得罪贵人,不肯帮忙治伤也不肯给药,分明是让他在家等死。

    她用力握了握余娘子的手:“你放心,府里伤药是不缺的,我这就让他们装车给余医工送过去……”

    “也不止是药,他受了外伤,又吐了血,只怕是脏腑也有损。”余娘子哀切地看着林寓娘,“林娘子,太医署的医工都不肯帮忙,我只能来求您了。”

    “好,好,我同你一道去。你放心,余医工身体一向硬朗,咱们在战场上都能撑过来,不会有事的。”

    余娘子这才安心了几分,感激得连连点头。

    嬴铣是行伍中人,府里最不缺的就是止血伤药,药材都是现成的,林寓娘拣选了好几样,想了想,又让小金同十七娘收拾出好些棉纱布之类一并装在药箱里,马车已经套好等在大门前,成箱的药材装上车,林寓娘握着余娘子的手,两人一道登上马车。

    “他们是……”

    余娘子看着站在马车边上的四个武侯,他们个个人高马大,都是嬴铣精心拣选出来,专供护卫林寓娘出行所用,林寓娘看她惊疑不定的神情,猜想大概是因为遭逢突变,这才有些惶惑。

    “最近外间不大太平,带着他们,若是遇上了什么事,也能够搭把手。”

    余娘子迟疑片刻,勉强点点头,吴顺慢一步跳了上来,马车便往崇业坊驶去。

    “对了,方才还没来得及问,”吴顺道,“不知余医工得罪的是哪家贵人?”

    才刚松懈下来的余娘子突然绷紧肩膀,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惊惧和愤恨都不似作伪:“是……”

    第116章 第116章托龙门

    或许是不想拖累林寓娘,又或许是有所顾忌,余娘子嗫喏许久,终究是没将那贵人的身份说出来。

    林寓娘又问道:“不知余医工伤在何处,已经用了什么药?”

    “余娘子?”

    余娘子正看着林寓娘斗篷上的风毛发怔,被吴顺推了把才如梦初醒道:“我给他用了金疮药,三七片……”

    都是外伤常用的药,大冷的天,余娘子却是面色苍白,汗出如浆,林寓娘知道她这是关心则乱,没再继续问下去,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汗。

    吴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轻轻皱起了眉头。

    马车上有徐国公府的记号,一路疾行没多久就过了崇业坊坊门,拐过一个弯,前头的道路变得狭窄弯曲,难以行进。

    大概是担心独自一人在家的余医工,余娘子拉着林寓娘道:“让他们在这等着,我们先进去吧?”

    林寓娘正要答应,护卫却道:“回禀县主,大将军让我们护卫娘子左右,不得擅离职守。”

    “不若留一人看顾马车,其余人同娘子一道进去?”

    林寓娘点头:“好,另找个地方停放马车,别堵在巷子里,我们走吧。”

    “是。”

    护卫们将药材都卸下来,一群人大包小包地往里走,长安地价贵,余家夫妇左右邻舍院墙也都不高,越往巷子深处走便越显得逼仄安静。

    “到了,就在前面。”

    回到家门口,一路紧绷着神经的余娘子松了一口气,一手拉着林寓娘一手推开院门,几人正要往里走,吴顺眼皮突然一跳。

    家里只有一个伤患,余氏出门时就是再着急,竟然连院门也没锁?再有,这巷子里挤挤

    挨挨住着这么多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安静,连一声人声也听不见?

    吴顺目光一转,瞧见门边树后的衣角,所有迹象顿时都有了答案:“不好,有敌袭!”

    三个护卫听见示警,当即将手上东西一抛,拔出藏在腰间、腿侧的软剑与短刀,吴顺一把搡开余娘子,拉着林寓娘就要往外跑,可就在这时,潜藏在树后墙边的两个布衣壮汉立时跳出来,不但关上了院门,还将门闩也给落了下来。

    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十来个着壮汉从屋子里冲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护卫们立时围成个半圈将林寓娘护在中间。

    林寓娘惊疑不定地看着余娘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办法,他们抓了我家老头子,砍了他的手臂,我……”余娘子捂着胸口倒退两步,摇着头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原谅我吧……”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什么得罪贵人,什么缺医少药,都是假的,这是一个陷阱,而陷阱的目的——

    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上前一步,朝林寓娘躬身一礼:“县主娘子容禀,燕王妃有请,请随我们移步过府一叙。”

    世上哪有把刀架在人脖子上请客的道理,林寓娘心脏狂跳:“既然是燕王妃有请,把门打开,我自行前去就是。”

    几人握着武器向院门逼近,可那群布衣壮汉却半步也不退,而是同样从怀中抽出利刃。

    疤脸朗声道:“就不劳烦县主了,车架已经备好,还请这几位弟兄都把刀放下吧,否则要是见了血,让县主受惊了可怎么好。”

    他们虽然亮了兵刃,却仍是一副好声好气的态度,倒真有几分请人做客的模样,但吴顺等人怎会轻易就范。

    吴顺同护卫们对视一眼,护着林寓娘,猛地提刀往院门冲去,一瞬间,冰冷的刀锋相互碰撞,爆发出剧烈的铁锈腥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动手!”

    疤脸招呼着左右一齐冲上去,本以为仗着人多势众能够很快将他们拿下,但嬴铣挑选给林寓娘的都是军中好手,几番交战下来,竟是疤脸一方吃了不少亏。吴顺也发觉了不对,这群人手持精铁利刃,动作间颇有章法,分明是行伍中人。

    不论背后是不是燕王府,既然已经出动军士,今日长安城内必定有大乱。

    吴顺不由得心急起来,连同三个护卫护着林寓娘不断往院门冲,对方也知晓他们想冲破院门,一层套着一层将院门堵得密不透风,偏偏忙中生乱,一个护卫不慎被刀砍伤手臂,就有贼人乘隙抢身扑向林寓娘,吴顺连忙抬手去挡,背后却露出了更大的破绽。

    “啊——!”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吴顺怔怔抬头,布衣凶徒应声倒地,林寓娘浑身发颤,手中医箱散开,里头针包砭石药瓶全都撒了个干净,箱角沾着血。

    方才吴顺只顾护着林寓娘,那人趁她不备意图偷袭,却反倒被林寓娘给砸倒了。

    刀光血影中,吴顺看着满脸惊惧的林寓娘,一咬牙:“走!”

    她拽着林寓娘调转方向,竟直直朝院子深处跑去,余下护卫迅速跟上,竟当真趁敌人不备撕出条口子来。

    “不好,”疤脸迅速反应过来,“他们想从后院走!”

    院门被守得如铁桶一般,想要突围殊为不易,但后院院墙低矮,翻墙出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吴顺拽着林寓娘一路飞奔,短短几十步跑得满嘴血腥气,追兵紧紧迫近,一人高的院墙就在眼前。

    “咱们搭成人梯,先将县主送出去!”

    “不行,那你们怎么办?吴顺你……”

    话还没说完,先听见一阵隆隆巨响,伴随着身后的喊杀声,面前院墙竟然轰然倒塌。

    “县主!”

    吴顺匆忙将林寓娘带开,烟尘散尽之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一排排手持弓箭的披甲轻骑,鱼鳞一般的软甲在日光下闪得耀目,比这更刺眼的是他们架在弦上的箭。

    为首者勒紧缰绳,翻动手掌,还不等众人反应,众矢齐发,持刀威逼的凶徒连同三个护卫便都倒在了地上。

    “你们这群疯子,我和你们拼了!”

    吴顺目眦欲裂,长喝一声挥刀朝那为首者冲去,林寓娘分明想要阻止,可整个人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吴顺冲到马前,却被披甲的军士按住肩膀压在地上。

    这一群军士虽然与设下陷阱的贼人并不属于同一阵营,但目的大致是相同的,根本没有放过两人的意思,头领利落地翻身下马,洁净的衣袍为沾染丝毫血迹,拔出挂在腰间的佩刀,漫步朝吴顺走去。

    “不……不!”林寓娘舌根发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话吐出来,“放过她,我和你们走。”

    头领果然止步,但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十分嘲弄。

    “县主娘子,”他果然知道林寓娘的身份,也的确是冲她而来的,“娘子已经是俎上鱼肉,竟还有心思替他人求情。”

    林寓娘只觉得思绪从没有这样清晰:“我无权无势,也没有钱财,你们要抓我,无非是要用来要挟徐国公。”她和嬴铣的关系人尽皆知,身上可利用的也只有这点了,“你们抓了人质,总得要有人去向徐国公报信,她是徐国公的人,让她去找嬴铣,总比你们随便派个人要可信得多。”

    头领微微颔首,似是听进去了几分,被压在地上的吴顺挣扎着高喊:“娘子别向他求情,他是——”

    未说尽的话通通化为一声惨叫,因激愤而发红的脸迅速惨白如金纸。

    头领将佩刀从吴顺腰腹间拔出来,甩去血珠,收回鞘中。

    “县主娘子说得不错,既然要报信,还是带着伤更好。”头领欣赏着吴顺的惨状,“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今日我不杀你,滚吧。”

    手下将吴顺拖出去,头领转过身,看向僵直如木偶的林寓娘。

    “县主娘子,请。”

    ……

    林寓娘被半拖半拽地压上了一辆篷车,这车说不好是先前那群自称燕王妃手下预先准备的,还是这群骑马军士带来的,令她稍感安慰的是,这车并非是徐国公府的车,至少那名安放马车的护卫逃过了一劫。

    天光透过篷布透进来,照得车板明明暗暗一片靛蓝,像是走了快有半个时辰,又像是只过了一盏茶,林寓娘精神紧绷,也记不清路上有没有颠簸或是转向,斜里伸出一只大手将她扯下了车架。

    乍然再见到日光,仿佛恍若隔世,坚硬锐利的石阶,漫山的红枫,四面透风的高台,林寓娘想起她曾来过这里,玄都观的云波台。

    待客用的坐具案几都被撤去,越发显得室内宽敞明净,描绘市井街巷的屏风环绕着坐榻,云鬓高耸,锦衣华丽的贵妇人正倚靠在榻上。

    也是林寓娘的熟面孔。

    听见通报,长孙镜略掀一掀眼皮,瞅了眼林寓娘,漫不经心道

    :“来得倒快。”

    七、八个月的孕妇最是辛苦,长孙镜靠着凭几,硕大的肚腹几乎要突破厚实的锦袍,桌圆领袍的女官或跪或立,环绕在王妃周围尽心服侍,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但长孙镜面上的烦躁却不减分毫。

    那头领,也即当日在中秋宴上丑态百出的李乂将军则躬身道:“回禀王妃,控制各处坊门之后,原该按计划往徐国公府去,不想县主的马车却先一步进了坊门。”

    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这样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你们动了手?”长孙镜不由蹙眉,“对方是什么人?”

    “十来个人,都是布衣,应当是匪徒之类……”

    “天子脚下,哪里来的匪徒胆敢光天化日之下作乱,挟持徐国公府的马车?”长孙镜的眉头越皱越紧,“能够设下陷阱,引林氏入套,又能驱使十数壮汉,你告诉我这只是普通匪徒?”

    “这……”李乂瞥了眼她身边的女官,脸色有些不好看,“启禀王妃,他们都是布衣……”

    “罢了。”长孙镜挥一挥手,似是觉得这事无关紧要,又或是她没功夫追究李乂的疏漏,而这等轻慢态度,使得李乂的面色更加难看几分。

    林寓娘看得糊涂,余娘子将她骗到家里,而后便冲出一群人舞枪弄棒地说燕王妃请她做客,尔后又再冲出一批人,同先前的分明是两拨人,可兜兜转转,竟还是将她带到了长孙镜面前。

    “你们抓我要做什么?”

    长孙镜沉着脸正思索着什么,李乂倒是低眉看了她一眼。

    “我们要做什么,县主不是很清楚吗?”

    当然是用来要挟嬴铣。

    可嬴铣有什么能被他们要挟的?这群人白日纵马行凶,身上还穿着软甲,一副要打仗的模样,眼下太平无事,却在天子脚下动兵戈,简直像是要……

    林寓娘不由惊愕:“你们要造反!”

    长孙镜终于看向她,那眼神里充斥着不耐、厌烦与鄙夷,既与林寓娘记忆中,在碧玉湖畔赠她披风御寒的高门娘子迥然不同,也与先前设宴时,生疏冷漠,对她与戴怀芹的争执做壁上观的燕王妃判若两人。

    “何为正,何为反?胜者自然为正,败者方为俘累。燕王本占嫡长,又有才学,本就该是他的位置,不争取,难道任由他人夺去吗?”长孙镜冷笑,“徐国公要逆天而行,是他自寻死路。”

    “天意就是同你们一道造反?简直荒谬!”

    “有你在此,今日他无论如何都会离开皇城。”长孙镜看着她的眼神,又像是在看一件唾手可得的珍宝了,“荒谬也好,天意也罢,总归他再也阻碍不了我的路。”

    林寓娘只觉得浑身发冷,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长孙镜和在场的这些人,还有燕王,确确实实是要谋反,而他们绑架她的缘由,正是嬴铣挡了他们造反的路。

    她忽而想起郑瑛同她说的话。

    区区一个县主算不得什么,但牵扯上一品国公,当朝大将军,果然就值得这些人大动干戈也要“请”她来做客。

    “所以上回你请我来玄都观,的确是为了利用我,招揽嬴铣投靠燕王?”

    林寓娘不由得后悔,后悔那时看见戴怀芹便负气离开,没能留下来多听几句,没能多同长孙镜说上几句话,她对宴饮本就没什么兴趣,之所以赴宴,其实是念着当年长孙镜赠衣之恩。

    另一层则是因为,即便她嘴上不肯承认,但孟柔和林寓娘的确是同一个人。

    当年的孟柔,如今的林寓娘,不论是做江五的奴婢,又或是借住在嬴铣的舍下,总归忘不了与江铣真正姻缘先定的长孙镜。她想见她,不仅是为恩义,也是为私心。

    不论是从赴宴的初心,还是事后再看,她原本该好好同长孙镜说上几句话再走,若是早早得知长孙镜要招揽嬴铣的内情,或许她也能够早早提醒嬴铣要防范燕王府,或许今日,她也不会轻易出门,涉身险境。

    林寓娘只怕她不但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嬴铣。

    有军士走入堂中,附耳向李乂说了几句话,随后李乂便向长孙镜告退,长孙镜自然应允,李乂行过礼,却没有立刻离开,停留了一会儿似是欲言又止,但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躬身退出去了。

    林寓娘跪坐在地上,恰好将李乂面上的犹疑尽收眼底。

    长孙镜却没有在意,只是望着她笑。

    “他是这么同你说的?人人都以为我要招揽他,连他也是这样想的?我倒不知道,徐国公这样自作多情。”长孙镜已然认定了这就是嬴铣的想法,“实话告诉你,我同他早已经不死不休,调他前来,既是为了皇城的布置能够速胜,也是为了让他再也出不了这玄都观。”

    这原就是针对嬴铣埋伏的杀局,只是恰巧就在今日,就在此刻。

    看着林寓娘因为惊恐而陡然苍白的脸,长孙镜不由得又笑了笑,可随即那笑意却变得阴沉起来。

    “你竟不知道?当日在长安,我阿兄早就要杀了你,五郎早便察觉到此事,闹了好大的脾性。”起初他们尚不知晓究竟哪里得罪了嬴铣,直到江铣为了孟柔闹了许多场,长孙乾达才恍然惊觉,是当年在城门口的布置露了端倪。

    可就算让江铣知道了又如何?长孙镜何其骄傲的一个人,长孙氏门楣何其高贵,容忍江铣名声败坏已是宽宏大量,总不能再放任他自毁前途。

    “可你竟然没有死,还成了什么林……”

    麟游县里,金銮殿上一场闹剧,江铣分明与长孙镜有旧约,却为了孟柔又是认罪又是出族,而那庶人也果真对得起江家五郎的青眼,陛前不改颜色,一句天下大赦成全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却也让长孙镜颜面尽失。

    全长安都知道她被一个庶人给比了下去,先皇后的侄女,宰相的掌上明珠,当朝唯一的异姓县主,竟都成了林氏女的垫脚石。

    等到她成为燕王妃,终于没人再敢嚼她的舌根,林氏女却又回来了,还成了什么县主。

    不过是一介庶人。

    不要紧,皇帝老糊涂了,那便换个人做天子,今日之后,一切都能拨乱反正,明尊卑,扶纲常,让一切回到该有的模样……

    “他不会来的。”

    长孙镜抬眸看向眼前这个庶人,这个低贱的,阴魂不散的,一度落入奴籍的女人,她看清了她镇定表面下无可掩饰的慌乱与脆弱。

    “你最好期待他会来,否则你——”

    长孙镜眼皮一抽,痉挛着双手捂住肚子,满含怨毒的双眼盯着林寓娘好一会儿,抬手让女官将她拖下去。

    “是。”

    女官依令行事,架起林寓娘的胳膊拖到边上,随手指派了个小兵看着她,而后便回到屏风之后。

    回旋的冷风不住吹打面颊,林寓娘浑身冷得都快结冰了,长孙镜的未尽之言她大概能猜到,无非是说嬴铣不来,她也活不了之类的话。

    可就算他来了,她就能活吗?

    她已经落在了长孙镜手里,嬴铣若是不来,她自然要被灭口;嬴铣若是来了,倘若他当真如长孙镜所说的那般紧要,一旦他离开皇城,燕王得胜成为皇帝,头一个要清算的不就是曾与自己作对的嬴铣么?

    不过平白多添一条性命。

    林寓娘咬着嘴唇,额头顶在檐柱上,仿佛唯有倚靠这等力量才能撑起一身脊梁,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因为内心忧惧,一张俏脸惨白如金纸。

    从前恨他心狠,恨他为了名利富贵欺骗她,背弃她,可到这一刻,她宁可他还是那个没心肝的江五。

    便不会轻易踏入这等劣等计策。

    林寓娘额头磕着檐柱,一下比一下更重,再一下,却撞上了柔软的手掌。

    “林娘子小心,别伤着自己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林寓娘抬起头,眼前军士年纪看着还没及冠,面容稚嫩,眉目有些眼熟。

    “娘子人贵事忙,不记得某了?”小兵挠挠头,竟有些羞赧,“娘子救过我呢。”

    小兵指了指自己的手肘,林寓娘

    猛地想了起来,这人是她在幽州初入军营那天所救治的,手臂脱臼的军士。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高句丽时立了些功转,又托了点关系到长安番上,被将军看中留在了左卫。”小兵似是不欲多言,几句话便带过去,又劝林寓娘道,“娘子稍安勿躁,外头正乱得很,等皇城平定了,将军会派人送娘子回去的。”

    “平定皇城?”

    林寓娘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太过荒唐。

    “是突厥人打进了长安,还是吐蕃撕毁了和书?竟连皇城都要失守,需要你们去平乱,只是我闭目塞听,竟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小兵瞪大了眼睛,听见最后半句才反应过来,林寓娘这是在讽刺他。

    小兵好声好气地说:“娘子有所不知,京中有妖人作乱,混淆视听,迷惑君父,意图谋害燕王,王爷是出了名的孝子,最是忠义,为了清君侧,不得已才……”

    “不得已才犯上作乱。”

    小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拉直了嘴角。

    “总之,等外头平乱之后,将军会送娘子安全回去的。”

    “回去?”林寓娘嗤笑一声,“你当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捉我来?”

    小兵别过头去不说话了,瞧那模样,像是认定林寓娘也受了妖言蛊惑。

    林寓娘环顾四周,云波台边环绕着几排军士,都披甲,训练有素,列队严整,这样的情景,就像当初在高句丽一般,只是云波台上的军士穿得都是轻便的软甲,甲上不沾尘,锃锃银光明亮耀目。

    只是为了抓捕一个县主,长孙镜便出动了一小支骑兵队,为了夺取皇帝之位,皇城之中,燕王出动的军队只怕更多吧。

    “你还记得王九吗?”

    小兵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目无焦距,大概是打定主意不肯再搭话,但林寓娘知道他听见了,也知道他必定还记得王九。

    那个队正。

    当日在幽州,小兵因为手肘脱臼险些赶不上出征,是王九拉着林寓娘去给他诊治,这才让他能够上战场立功;后来在柳城,王九闯入绛帐带林寓娘去医舍,初衷也是为了治疗小兵的伤臂。

    但在高句丽,王九战死,只有小兵活着回到了幽州。

    “我见过王九的母亲,就在幽州,陛下祭祀安抚牺牲亡魂的那一天。”

    那天在幽州城外,黑沉沉的棺木仿佛望不到边,哭声震天,竟然盖住了太常寺十二声部祭乐,王九的母亲却没有流泪。

    “我听见她说,王九为国家牺牲性命,天子为他收捡尸骨,无所遗憾了。”

    小兵站姿如松,只是神情渐渐变得僵硬。

    而林寓娘却低头看着披风上的污渍。

    这件披风,是临出门前,吴顺一边抱怨她太怕冷,一边给她穿上的,艳红色的血迹也不知是谁的,擦也擦不干净。

    连带着她呼吸之间,也满是消散不去的血腥气。

    “你的将军捉我来时杀了我三个护卫,重伤了我的朋友。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军户。”林寓娘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质问谁,“她也去过高句丽,也救过人。明明才刚打完仗,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同袍之间却要相互残杀。”

    大概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同她说话,小兵身形一动不动,林寓娘也没再说些什么。

    她其实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不过是迁怒而已。

    如果她没有轻信余娘子,没有那样轻易地走出府门踏入陷阱……如果她是孤身一人同余娘子一道出门,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可惜没有如果。

    云波台地势高,能将漫山遍野如火的红枫尽收眼底,原本是玄都观中最好的观景之地,林寓娘惦记着受伤的吴顺,再难得的景致在她眼里都像是流淌着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杂乱的声音传入耳畔,女人的尖叫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甲胄碰擦发出的声音,林寓娘迟滞地转过头,李乂去而复返,步伐匆匆,不一会儿,又有巨大的辇轿从山底抬上来,只是停放在云波台外。

    长孙镜要走了吗?林寓娘想,她怀着孕,本就不应当在这山上吹冷风,应该回她的燕王府,高床软枕,暖衾玉炉。

    辇轿等了许久,长孙镜却没上去,倒是台上的几架屏风合围起来。

    林寓娘皱起眉,长孙镜巨大的肚子和额前的汗珠浮现在眼前。

    这样冷的天气,山上还有风,就算炉子烧得再热,也不至于流汗吧?

    李乂在屏风前扶着额头站了好一会儿,张望一阵,大步冲过来,林寓娘还没来得及坐直,就被他一把抓住领口提起来。

    “我记得你是女医,”李乂满脸焦灼和不耐,“你是不是会接生?”

    ……

    对于长孙镜来说,这几日并不好过。

    先是民间传出星象之说,岁星在晋的荒唐言论竟然传得像模像样,直将晋王说成紫微星降世。燕王与晋王同是先皇后嫡出,燕王年长又有才名,原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至于晋王,无论是中秋宴上出言相争,还是事后明里暗里的争储举动,在长孙镜看来,不过是顺应身份象征性地争一争罢了。

    可自从传出“岁星在晋”的留言之后,皇帝竟频频召晋王入宫考试学问,还挑拣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活计让他去做,作出一副要培养后继之人的态度。至于燕王,赐居兰台编书的恩典,竟也成了困住他的一道绳索。

    直到昨日夜禁之后,宫中传来消息,皇帝深感天命有召,决定顺应星象立晋王为太子,如无意外,圣旨今天就会下发尚书省。

    胜者为王败者寇,不想为人鱼肉,便只能赶在圣旨正式下发之前拼死一搏。

    想要攻下皇城,拿到诏书,掌管右卫府兵的嬴铣是最大的障碍,时间仓促,来不及更好地筹谋,也就只能以林寓娘为质相要挟。

    偏偏没等他们先去徐国公府,林寓娘竟自己乘着马车上了门,比起虚无缥缈的“岁星”,长孙镜更愿意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天命。

    自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长孙镜就再没合过眼,如此大事迫在眉睫,她既没有时间休息,也是不敢休息,直到真正抓到林寓娘,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精神松懈下来,身体的疼痛就无所遁形了,起先不过是寻常的胎动、孕吐,见过林寓娘之后,竟演变成剧烈的阵痛,长孙镜本想强忍过去,至少别在这节骨眼上碍事,可那疼痛却越发剧烈,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也正如同天命一般。

    “王妃,王妃?”

    长孙镜死死闭着眼,脸色青白,有一瞬间连呼吸也停止了,女官察觉不对上前查看,却见她裙下一滩濡湿。

    “这是……羊水破了!”

    “分明还没有足月,医工也说胎象一向稳固的,怎么会这样突然。”

    “快!快传人去叫医工……”

    “得将王妃送到山下去,传辇轿来!快!”

    玄都观毕竟是仙家宫观,女子生产既犯忌讳也冲血光,且军士行走内外,又多一层礼教上的不妥,燕王妃身份何其尊贵,总不能在这四面透风的云波台临产。

    能够侍奉在燕王妃身侧的女官都是层层遴选出来的佼佼者,此时却全都慌了神,好不容易等来了医工与辇轿,正要将长孙镜扶起身,却听医工说,羊水已破,如果生在半道上反而妨害性命。

    “这可怎么办!”

    王府里统共两个主人,一个在皇城那头赌富贵,另一个躺在榻上即将临产,没人拿主意,众人又是无头苍蝇一般原地乱转。

    长孙镜咬破了唇,好歹从那剥皮削肉般的疼痛中寻回一丝清明。

    “来不及了,将屏风围起来,就在这儿生!”

    “是。”

    王妃既然拿定主意,众人自然是依循命令行事,屏风很快合围,却也将医工们挡在了外头。

    “王妃提前发动,只恐怕气力不足,还需要有医婆从旁协助!”

    就算没有提早发动的意外,王妃生产时本也该有熟手的医婆在旁侍奉,男女大防在前,医工们就算通晓妇科,在王妃生产的

    时候也得避忌,把脉、观相、推拿、剪脐带,这些原本就该是医婆做的事。

    燕王府原也早早看好了一个医婆,收留在府中养着,可前些日子被人发现偷盗,抓了现行,急匆匆赶了出去,太医署新选好的医婆原该今日带到长孙镜跟前拣选,可偏偏又出了这档子事。

    李乂站在屏风前听了一耳朵,转头就将林寓娘给提了过来。

    “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帮王妃顺利生产,日后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都少不了你的。”

    形势如此险急,但林寓娘听着李乂说的这番话,竟没忍住笑出了声。

    “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难道我没有吗。我已经是县主,”林寓娘摊开双手,看向李乂的眼神里充满了熊熊怒火,“可不还是被你们呼来喝去,玩弄于股掌之间。可见富贵如浮云,着实无甚用处。”

    “不在乎富贵,你总该在乎你自己的性命!”李乂咬牙,“王妃若能顺利产子,我会向王爷求情,保你和嬴铣不死。”

    林寓娘笑得更厉害了。

    被人攥着衣领威逼救人,性命悬于一线,这样的情景,多像当日在高句丽被人要挟着替嬴铣治伤,她是庶人时便如此,如今成了县主还是如此。

    不,还是有不同的,那时她身上担的只有她一人的性命,如今却有许多人为她而死。

    林寓娘看着李乂因暴怒而涨红的面孔,眼前不断浮现的,是他带着一丝戏谑将长刃刺入吴顺腹间的画面。

    血腥气充斥于鼻间,林寓娘笑道:“我的医箱方才被砸烂了,还请将军另请高明。”

    “娘子要用什么器物?某这里或许有……”侍立在旁的医工正愁没人管这烂摊子,只想着林寓娘要什么都给她,李乂却听出了她的挑衅之意。

    “放肆,你——”李乂攥着衣领将她提起来,林寓娘却不躲不避,直直瞪视回去。

    李乂正要拔刀,屏风后,长孙镜压抑着痛苦的声音传来:“外头在闹什么?”

    回答她的是女官的轻声细语:“医工说要有医婆才能接生,接替齐嬷嬷的人还没来,李将军正在想办法。”

    一边说,一边用柔软的锦帕替她擦拭额前冷汗。

    “他是在给我想办法,还是在给他自己想办法?”长孙镜不耐烦地打开那锦帕,急急喘气,生死关头,再如何深入骨髓的教养与体统也都支撑不住了,这两口气喘得又粗又急,直如街头市间的脚夫村妇,“以为找个替死鬼,便能独善其身么!”

    长孙镜身下疼得几乎失去知觉,根本使不上力气,疼得过了头,思绪反而清晰起来。

    别说林寓娘与他们立场敌对,是他们抓来的人质,就算没有绑人这桩事,长孙镜也不敢轻易将自己与孩子的性命交给一个素无往来,没有把柄的人身上。妇人产子犹如过鬼门关,李乂不是蠢货,不会不知道轻重,但他今日先是绑人时出了意外,费这么大周章布下调虎离山之计,没等来嬴铣,却等来长孙镜的早产,若再出什么差错,只怕就算最后胜了,也得受燕王的迁怒。

    之所以作出这样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模样来,不过是为了甩脱责任罢了。

    长孙镜眸光一转,突然抓住榻边低头诺诺不敢言语的女官。

    “让将军不必白费功夫了,你来替我接生。”

    “我、我……妾……”女官惊诧得浑身一颤,显露出几分真实的恐惧,“娘子容禀,妾从未替人接生……”

    “医工在外指导,你来动手。”长孙镜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你若是做得好,我也能许你一个县主。若是做不好……”

    女官手掌细嫩,十指如青葱,只怕比许多大家闺秀都要养尊处优,别说是替妇人接生,就连粗活、笨活都没做过,比起治疗伤病无数,在太医署入籍的医工林寓娘,眼前的人对于医道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她好就好在,比林寓娘更怕死,也比林寓娘更要指望着长孙镜活命。

    交代完这一句,长孙镜脱力仰倒在榻上,胸膛就像失水的鱼鳃一般起起伏伏,女官咬了咬牙,果然如长孙镜所预料的跪直了身,按照医工的指示洗净双手,掀开长孙镜的袍角。

    一切痛苦的嘶鸣都被屏风所挡下,云波台外的军士们仍旧站岗巡逻,李乂为着避嫌,没留多久也避到台下,只使唤小兵看紧林寓娘,别让她到处乱跑。

    “治病救人不该是医工职责么?林娘子是最善心的人,您就不能……”听着屏风后越来越微弱的声音,小兵低声劝道,“便是为了以后着想,您也不该将立功的机会让给旁人。”

    林寓娘冷笑:“看管我便是你挣来的立功机会么?”

    与李乂的威逼不同,大概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小兵字字句句都是为林寓娘打算,绝无半点偏私,可林寓娘偏偏不领他这个情,小兵几番好意都被顶回来,也干脆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屏风后的呻吟时起时停,足见女人的痛苦,林寓娘虽然将李乂顶了回去,可听着这声音也没感到多少快意,长孙镜虽然谋反,可她所受妊娠之苦却与谋反叛乱无关,林寓娘分明知道女人在这时候多需要帮助,可她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但要让她真入屏风内帮忙,只怕对不住吴顺和死去的三个护卫。

    长孙镜的哀嚎声渐渐低落下去,小兵听着那头动静不对,有心要问林寓娘,可看见她的脸色又不敢开口,一炷香,两炷香,隔着屋檐也瞧不清日头有没有偏移。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外头突然一阵喧哗。

    林寓娘同小兵一齐抬头看去,是李乂去而复返,不同于离去时的满脸凝重,此时的李乂满面红光,满是势在必得的自信,就连步伐也轻快不少。

    “启禀王妃,”距离屏风还有几步的距离,李乂躬身行礼,高声道,“斥候来报,嬴铣已经离开皇城,正率兵朝玄都观赶来,不久就要进崇业坊。我们的计策成功了!”

    “什么?”

    林寓娘睁大了眼睛,小兵抬起手,还没来得及按住她的肩膀,屏风那头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生了,生了!是位小郎君呢!”

    第117章 第117章服驭盛

    “后悔吗?”

    女官们点燃香炉,青色的烟雾缓缓飘散弥漫,云波台内外浊气驱散得干干净净,长孙镜换过一身衣衫,重新绾起发髻,装饰上琳琅珠翠,又好似从未沾染过半点世间尘泥,就连唇上都点着胭脂。

    才刚生产,可她没去照管刚出生的孩子,也没急着追问外头的局势,只笑吟吟地看着林寓娘,问她后不后悔。

    林寓娘不知道自己该后悔什么,浑身上下的血液像是结了冰,脑子里只不断回想着李乂说的。

    成了。

    他们的计策成功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林寓娘没有回答,长孙镜也并不在意,只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僵硬苍白的脸,欣赏着她的挫败和绝望。

    一切本该如此。

    一介庶人,即便得到皇帝青眼被封为县主又如何?不过是沐猴而冠。她是这样,嬴铣也是这样,不过是寒门贱妾的庶生子……

    “他也不过如此。”长孙镜低喃道。

    虽然过程中有种种意外,但不论如何,长孙镜终究是顺利生下了孩子,眼下大业将成,一个接着一个的好消息令她容光焕发你,刚经历生产的身体仍旧沉重,腹间高高隆起,但所有的痛苦,在这即将移天易日的时刻都显得无关紧要。

    她即将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就如同她的姑母一样。

    云波台上景观最好,能见满山如火红枫,层叠寒云,军士盔甲耀眼如明镜,长孙镜端坐在锦屏环抱的绣榻上静静等待,等待败军之将攻上山门,踏入李乂布下的重重陷阱。

    “快了,快了……”

    渐渐地,仿佛能听见兵马调动的声响,不过数息便停下来,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大概是李乂他们已经擒获贼首,上齐了枷锁带来向她复命。

    长孙镜不自觉直起身,隔着屏风,紧紧盯着那道模糊身影,连唇边胭脂化开了也没发觉,却见那高大身影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高台,没停下也没行礼,而是毫不顾忌地转了进来。

    “阿镜!”

    长孙镜怔愣一瞬,失声道:“怎么是你!”

    林寓娘陡然惊醒,迟滞地抬起僵硬的脖子,顺着沾染尘土的袍脚往上看,却瞧见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女官们匆匆行礼,拜称“五郎”,燕王没理会她们,也没留意跪伏在地上的林寓娘,直冲冲挤到长孙镜跟前,他风尘仆仆,神色慌张,扶着妻子上上下下打量一圈,没见着什么伤口和血迹,稍稍松了一口气,又急问道:“阿镜,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燕王器宇不凡,容貌俊秀,一身灰扑扑的盔甲也没让他沾染分毫杀伐之气,长孙镜看着他汗涔涔的脸,却是心神俱颤。

    “你怎么会在这里?”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不该是为了林寓娘,关心则乱的嬴铣么?

    长孙镜只觉得额角突突地疼,身体比思绪先一步动作,双手胡乱在燕王怀里摸寻:“敕书呢,你拿到敕

    书了是吗?敕书在哪!”

    可她什么也没找到,只摸了满手灰。

    “我听说你难产血崩,立刻就赶了回来……”

    “血崩?”长孙镜浑身冰冷,“谁报的信?”

    “是个军士,急马赶来告诉我,你要见我最后一——”

    话没说完,燕王也意识到了不对,长孙镜虽然气息虚弱,但看起来并不像那人所形容的命在旦夕,还没来得及深想,视线被边上女官怀里的襁褓所吸引。

    燕王浑身一震:“阿镜,这、这是……”

    奇异的感觉令燕王头皮发麻,身为人父,他本能地想靠过去,抱一抱刚落地的生命,检查他的手脚是否齐全,看他的眉眼究竟更像谁。

    却被长孙镜猛地一推:“你中计了,你这蠢货!”

    别说她并没让李乂传递消息,就算李乂自作主张派人前去告知,从崇义坊到皇城,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够一个来回,难产的消息分明是假的,传递消息的人,是在调虎离山骗燕王撤兵,正如长孙镜绑来林寓娘以控制嬴铣,可嬴铣没有上当,上当的却是燕王。

    别说消息是假的,就算她当真难产又如何,在这关键时候,燕王怎能因私废公,弃皇城人马于不顾赶来玄都观!

    “不、不……你快回去,只要拿到敕书,一切就还来得及。”长孙镜额前满是冷汗,颤着手臂将燕王往外推,“你快去呀!”

    她自觉已经用尽了气力,却没能撼动燕王分毫。

    “阿镜,要不算了吧。”

    “算了,什么叫算了?”

    燕王为难地看着她。

    “……先前得到的消息出了些差错,我们撞上了巡城武侯,被拖延了些时间,赶到城门时已经天亮,监门卫与我们人手相当,虽说有裴将军相助,但还是被他们活活拖到了右卫赶来增援……城门不知何时才能攻破,有人来报你难产,我一着急就……”

    “你就撤回来了。”

    燕王闪躲着避开了她的目光。

    “陛下从来说一不二,即便以刀斧相要挟,只怕也不肯轻易交出敕令,何况右卫已经赶到,就算拿到敕令,只怕也走不出宫城。计划本就过于仓促,又失了先机,途中生出这样多意外,或许是天意如此,与其白白送死,倒不如留待以后从长计议……”

    “哪有什么以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谁不知道你是要逼宫,临到阵前你这时候反悔,难道造反造到一半就不算造反吗!”

    “我本就不愿意动手,若不是你——”

    “是我什么?”长孙镜瞪大了眼睛,“你觉得是我在逼你?”

    燕王沉默下来,却没有否认。

    昨夜听闻消息之后,燕王府众幕僚商议对策,有人认为应当按兵不动以待来日;也有人认为,晋王气势已成,敕书下发后更是名正言顺,此时若是不争,日后也再难有一争之力。燕王正在犹豫时,是长孙镜挺着肚子一力坚持,这才说服燕王率兵清君侧。

    “阿镜,天下毕竟是父皇的天下,要让谁做太子,要将天下交给何人,原本,就该是君父做决定。父皇偏爱阿弟,认为我配不上储君,为人臣,为人子,为忠,为孝,我着实都不该……”燕王的语气中带着些失落,更多的则是懊悔和羞惭,他摇了摇头,“不入东宫,做个富贵闲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当年兄长意图于巡幸时谋刺父皇,证据确凿,父皇也只是将他贬去封地就藩,而我未进宫城,父皇心软,想来也不会怪罪我们的。阿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陛下愿意放过你,可日后呢?”长孙镜冷冷道,“等你的好阿弟,晋王登位成为储君,成为天下之主,他会放过你,放过我们的孩子吗?”

    燕王身形一僵:“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晋王他……”

    “难道当年的幽王不是陛下的血脉,你同晋王的兄弟吗?他那时尚且能够奋力一搏,可你呢?若你打从开始便只想做个富贵闲人,难道我还能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起兵吗?走到这一步才放弃,不过是你发觉胜算不大,心里胆怯罢了!”

    什么担心妻儿,一听说消息便赶回来,燕王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同长孙乾达一样临阵怯战。若兄长没有临阵脱逃,没有避世自弃,她一个女人家,又何苦挺着肚子涉身险境甚至早产?

    可笑的是,燕王弃战而逃的借口,却也是她的难产。

    燕王与燕王妃正在争执,众人噤若寒蝉,没谁留意到伏在地上的林寓娘,她听了半晌也明白过来,嬴铣没有中计,反倒是燕王被人骗了过来,造反的罪首跑了,败局已定,嬴铣……不,是皇帝和晋王赢了。

    那她呢?燕王谋反失败,她会怎么样?

    林寓娘额前冷汗未消,正想着,不留神正对上长孙镜的阴毒目光。

    “杀了她!”

    林寓娘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她很快反应过来,这话是冲着她身侧的小兵说的。

    小兵握上刀柄又松开,犹豫地看了眼林寓娘,又看了眼长孙镜。

    燕王皱眉道:“阿镜……”

    燕王没动,女官没动,就连小兵也支使不动,深重的无力感压在长孙镜身上,她咬牙用力锤了锤坐榻:“江铣挡了你的路,你还留着她做什么?江铣不来,她就该死。”又冲着小兵喊道,“杀了她!”

    林寓娘心跳又快又重,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惊恐地看向身侧的小兵,看向他挂在腰侧的佩刀,手脚并用着往后躲,可屋里就这么大片地方,她手软腿也软,外头全都是军士,又能逃到哪里去?但小兵只是犹犹豫豫瞧着她,仍是没动手。

    “回禀王妃,她只是个医工,她……”

    若在寻常,小兵胆敢忤逆军令,长孙镜早将他同林寓娘一并处置了,但此时她懒得同他计较,高声唤来守在外头的军士:“你们谁去杀了她,割下她的头,”她解下腰间玉佩,“我便将这玉佩赏给他。”

    燕王满脸的不赞同,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转开了目光不愿看这血腥的一幕。被唤进来的军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极迅速地拔刀,抢先上前一步朝林寓娘砍去。

    “铛”地一声,兵刃相互撞击,林寓娘浑身一颤,眼前刀光炫目,竟是小兵拔刀替她挡了下来。

    小兵出手保护了林寓娘,却比倒在地上的林寓娘更加惶惑,哀求地看向燕王与王妃:“王爷,她、她只是……”

    长孙镜冷笑一声:“谁能杀了这两个人,不但赏给这玉佩,还加赐百金。”

    落在后头的军士精神一震,拔刀出鞘,同先头那人一齐向两人逼近,片刻之前还是同袍,转眼便刀锋相对,小兵浑身都在发抖,抖得双手几乎握不住刀,却还是挡在林寓娘身前。

    “她只是个医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两个军士交换了个眼神,一人格开小兵,另一人举刀扑向了林寓娘。

    “林娘子——”

    破空声传来,几道光影极迅捷地飞入屋内,将三个军士带倒在地,事发突然,女官、医工们惊叫的惊叫,跌倒的跌倒,长孙镜看向箭矢来处,目眦欲裂。

    “江铣,是你!”

    长孙镜立刻将一切都联系了起来,是嬴铣派人欺骗燕王说她难产,逗引得燕王提前撤兵,嬴铣随后才知林寓娘被抓,于是才立刻追过来。燕王不但被骗撤军,还替嬴铣做了引路的开道人。

    嬴铣朝林寓娘那头看了一眼,将弓扔给身旁的吴丰,朝燕王二人的方向躬身行礼。

    “启禀燕王,贼首已经伏诛,微臣救驾来迟,望燕王、王妃恕罪。”

    救驾?

    长孙镜仓皇地四处张望,李乂不见踪影,原先把守在外的军士都被收缴了武器跪在地上,玄都观已被嬴铣手下的右卫完全控制。

    悄无声息地,他们竟然已经被包围了。

    众人动也不敢动,燕王紧握着佩刀看向嬴铣,嬴铣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罪人裴方正挟兵谋反,意图攻入皇城,业已兵败自尽。陛下知其妻弟李乂挟持燕王、王妃至崇业坊,命我即刻率军前来解救。李乂伏诛,余下叛众投降,道路已清,请燕王卸甲,随下臣入宫复命。”

    裴方正同李乂都死了?长孙镜面露惊惧,燕王紧握着剑柄没松手,仍旧警惕地盯着赢铣。

    “贼首虽然伏诛,但其附逆临死一搏,险些戕害平陆县主性命,幸亏徐国公及时赶到。”

    嬴铣扶着虎口的双手骤然握紧,将表情藏在阴影中:“是下臣来迟,令县主受惊。”

    燕王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身躯稍稍放松,手掌也松开剑柄,转而扶住妻子的肩膀。

    “阿镜别怕,没事了,我们回家……”

    “这就是你想要的?”长孙镜猛地推开燕王,不敢置信道,“你早料到陛下会放过你,所以才临阵退缩,就是为了这条退路?”

    嬴铣短短两三句话,颠倒黑白,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死了的裴方正和李乂头上,裴方正当真是自尽的么?李乂又当真是负隅顽抗而死么?两人一个死在皇城,一个死在玄都观,可不正巧是死无对证,有了这两个罪魁祸首,燕王与长孙镜便能够清清白白,成了受人胁迫,亟待拯救的被害。

    怪不得,怪不得燕王分明已经赶到宫城,却不肯再下赌注,怪不得方才长孙镜要杀林寓娘时,他显得那样举棋不定。摆在面前的这套说辞,便是皇帝的宽容,皇帝的心软,也是燕王所倚仗的退路。

    “阿镜,大势已去,”又或许,他从未掌握过局势,燕王语气中虽有不甘,却也有着一丝解脱,“父皇没有怪罪我们,并不会要了我们的性命。”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怪罪……我们所有人将身家性命压在你身上,你却早早就打算好了退路!”长孙镜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连眼泪都涌了出来,“幽王谋反案发至今十年,陛下迟迟不肯立储,待听见民间流言,却立刻认定晋王是天定的太子,你可想过是为什么?为什么论次序,论名望,你明明都占优,陛下却偏偏不选你?”

    燕王被她抢白一顿,面色难免不好看,他原就不愿谋反,被逼着做下这许多事,还能苟且留住性命已是万幸,皇帝给了台阶,就连嬴铣也给了面子,戕害县主的是李乂手下,人没死也没受伤,他也肯答应将此事一笔勾销。

    敌众我寡,原就没什么胜算的事,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尽善尽美,他实在不明白长孙镜为什么这么恼怒。

    “好了,阿镜,我知道你今日又被挟持又逢生产,只是累了,我们……”

    却听铮然一声,是长孙镜抽出了他腰上的佩剑。

    燕王皱眉:“你要做什么!”

    嬴铣沉声道:“燕王妃,兵刃锋利,还请不要轻举妄动。”

    长孙镜轻蔑地瞥了一眼嬴铣,毫不顾忌地将剑尖抵住燕王颈项,霎时间盔甲齐齐嗡鸣,是嬴铣身后的右卫亲军举起弓箭对准了她。

    燕王是皇帝的儿子,即便谋反也要全须全影带回宫中复命,至于长孙镜,若她仍是燕王妃还好,若她挥刀相向,便只能够是裴、李二人的同党。

    但长孙镜并不在乎,她只看着眼前的燕王,她的丈夫。

    “宫中内官犯夜为你传递消息,裴、李为你冲锋陷阵,你却只想着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有退路,于是才一遇阻碍便撤兵。你父亲是天下之主,你母亲是我姑母,是我长孙家的女儿,你有这样的门第,这样的血统,却如此蝇营狗苟,倒不如死了干净!”

    一边说,一边将剑锋抵得更深。

    燕王毕竟出身高贵,倒不至于为了一柄脖子上的剑而大惊失色,他只是无奈地看着长孙镜。

    “何必意气用事?你我都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再闹下去不过平白让人看笑话。好,就算我不愿苟且,这就同你一同拼杀出去,不死不休。你我死得干净,可孩子呢?你就忍心让他才刚出生就失去父母吗?”

    孩子生在最不该出生的时候,长孙镜无暇顾及,燕王更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他一眼,二人便已经刀剑相向。

    “你不忍心让他失去父母,却忍心让他屈居人下,为人鱼肉。今日裴、李两家倾尽全力帮你,我不顾性命也要登上玄都观,难道仅仅是为了宫城里头的那个位置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旦身陷权力斗争,便是不死不休。”

    燕王好似察觉到什么,连忙道:“阿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与陛下是亲父子,晋王是我亲弟弟,不至于此……”

    “陛下肯放过你,晋王肯放过你,你要卑躬屈膝,向他们称臣乞求活路,你甘愿做人阶下囚。可我不愿。”

    长孙镜似哭似笑,抱着孩子的女官使了些手段,婴孩哭声凄厉得能够震颤灵魂,但长孙镜没有回头。

    她只是不甘地朝外看了一眼,隔着层层人影,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嬴铣。

    终究是输了。

    当年在闺阁中许下宏愿,要嫁天下最好的郎君,她出身高贵,容貌过人,才华冠绝长安,更有绝不低眉的傲气,可是左顾右盼,挑挑拣拣,穷尽一生所选出的两个男人,一个自甘下贱,一个卑微懦弱,皆无用。

    若她不是长孙镜,若她不必嫁人,是否能有别的愿可许?

    可惜没有如果。

    长孙镜抽手收回剑锋,闭目自刎,鲜血飞溅,染上燕王惊愕的脸。

    “阿镜——!来人,快来人……”

    兵荒马乱中,林寓娘双手抓着从衣角扯下的棉布,死死捂住小兵的伤口,方才那几道箭矢,不但阻止了意图杀她的两个军士,还连带着将护在她身前的小兵也带倒在地,利箭穿透了胸甲

    ,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背甲之上。

    “撑住,撑住啊……”

    林寓娘将全身力气都压在双臂上,没拔箭头,再怎么压迫伤口也是于事无补,但正如她所说,她的医箱早被砸烂了,没有柳叶刀,没有金疮药,滚烫的鲜血不断烟出来,指缝间都是血。

    仿佛察觉到自己的性命正在逐渐流失,小兵抬起手,轻轻握住林寓娘的手腕,摇了摇头。

    “林娘子,求你……别救我,我……”

    血漫过气管,淹没了口鼻,小兵满嘴鲜红呛咳着说不出话,只能哀求地看着林寓娘。

    她突然明白了小兵的意思。

    燕王是皇帝的儿子,所以即便燕王谋反,皇帝也会放过燕王。李乂则是皇帝的臣属,谋反是死罪,小兵追随李乂谋反,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但若是他此时死了,他就是为护卫林寓娘而死,尚有抚恤留给家人。

    林寓娘有心要说些什么,嘴唇开开合合,到最后,却是力气一松,颤抖着放开手。小兵似乎笑了笑,双眼空茫地望着屋顶,没多久就停止了呼吸。

    他死了。

    林寓娘低头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忽而被一双手臂紧紧环抱住。

    “寓娘,我来迟了,你可有受伤?”

    林寓娘摇了摇头,她靠在嬴铣身上,借着嬴铣搀扶的力道站起身,不远处,医工、女官在榻边围了一圈又一圈,药材都是现成的,但长孙镜划的那一剑又快又狠,已经是回天乏术,燕王神色呆怔,任由军士们上前卸下他的盔甲与剑鞘。

    孩子又高声哭起来,女官连忙将他抱在怀里轻哄。

    “结束了吗?”

    嬴铣将她抱在怀里,剧烈的心跳到此时才平缓下来,他长出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

    ……

    这场闹剧,最终定性为左卫大将军裴方正不满朝廷,私与妻弟李乂挟持燕王及王妃密谋造反。罪首裴方正、李乂已死,家产籍没,余下党羽,如提供兵器的幽州刺史等人经审问或死或流,长孙越自称年迈乞骸骨,皇帝怜恤他丧女之痛准许了,燕王自请离京就藩,皇帝起先不许,经燕王固请后准许,嬴铣则因为救驾有功填补了尚书仆射的空缺。

    朝廷因这小小动荡惊起一番波澜,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没过多久,嬴铣上书请求赐婚圣旨,要与平陆县主成婚,皇帝降旨允准,加赐无数恩遇不提。

    等圣旨送到林寓娘手上,她才知道自己竟又要嫁人了。

    与圣旨同时送到的,还有一张地契和宫中外派的一行内官,地契是晋昌坊里的一处宅院,由松烟亲自修整督办,屋宇轩敞,花草丰茂。林寓娘更名改姓,与孟家人断了往来,没有亲族,这一处宅院便充作她的娘家,成婚时从此处出嫁,日后也能常来小住。内官们则是来帮她处理婚仪事宜的,皇帝对嬴铣宠遇优渥,连带着爱屋及乌,特准林寓娘的婚事摄盛二等,以公主仪仗出嫁。

    成婚那一日,天还没亮,便有几十名黄门提着镶银水桶清扫街道,撒设水路,内官手执华盖在前导引,宫女们头戴朱钗,身着绫罗,提着的鎏金香炉烟气袅袅,熏得满坊香气,军士们扛着檐子,将一样样覆着彩绸的嫁妆送入国公府,最前头的仪仗进了门,最后头的一队才刚跨出县主府邸的门槛。

    林寓娘坐在镶金裹铜的载舆上,被一层又一层的行幕、步障牢牢围住,举着彩扇悄眼往外望,只能看见宫女们乌鸦鸦的黑发与闪烁的珠饰。

    忽而听见几声沉重钟鸣,随行女官答道:“队伍刚经过了无漏寺。”

    林寓娘便领会了嬴铣的心意。

    就像是楚鹤在送她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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