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第118章 第118章黍未熟(完)……

    及至行礼,林寓娘没有父母兄弟,嬴铣也已经出族,只在高堂上树了两尊皇天后土,忽而听见外头一阵喧嚷,竟是皇帝亲自驾临观礼,既如此,便撤下神位,拜请皇帝上座。礼毕入青帐,傧相齐齐恭贺,又有吴丰、吴顺等人起哄要嬴铣作却扇诗,锦绣般的诗句一句又一句吐出来,众人这才恍惚想起,徐国公曾经也是个探花郎。

    而后便是鸳鸯玉枕,被翻红浪。

    既然已经在长安成婚成家,林寓娘便没再想着回江城,只在西市买下间铺子,开了个小小医堂。她已是县主,拥有封地食邑,钱财上便十分宽容,有病患来投,不但不吝惜上等珍贵的药材,遇到穷困人家还会免除诊费药费。她医术精湛,人又心善,医堂很快打出了名声。

    某次嬴铣突生意外,被扣押在宫中,他深受皇帝信重,权势越来越盛,位极人臣,也难免有人攻讦非议。虽然事情很快查清,人也很快放了回来,但这却让林寓娘发觉,从前嬴铣不愿将俗务带回家烦扰她,却让她对朝中诸事一窍不通,她不愿同人宴饮,也让她在嬴铣被困时消息不通,无处求援。

    夫妇一体,荣辱与共,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嬴铣荫蔽下生活。左右医堂声名太盛,已经让人发现了林寓娘的身份,林寓娘干脆借此机会停了医堂,换上罗裙,梳起高髻,往来于宴席之间,谈笑于杯盏之中,以求与人建立联系。起先因为地位和出身的缘故,旁人常常表面热络,实则疏离,但人哪里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高门女眷们讳疾忌医,往往不肯声张,只借着宴席私下请林寓娘过脉。如此一来,一条条人脉悄然搭建,一点点消息相互传递,林寓娘学着交换资源,学着牟取利益,学着世家大族们如何行事,终于不必再将医箱夹带进诗会之中,她帮着嬴铣躲过一次又一次明枪暗箭,也轻飘飘一句命令,便让楚鹤的医书刻版印刷,流传于世。

    再然后,嬴铣从战场上捡回两个孩子,姐弟俩大的才不过五、六岁,把才刚学会走路的小弟抱在怀里,大概是在父母逃难时被落下的,说不清楚家住何处,只睁大了惶惑的双眼一个劲地哭。林寓娘怜悯他们孤苦无依,干脆都收养下来,大的起名嬴芙,小的取名嬴彦,只当亲生儿女教养,阿芙聪明好学,颇善诗书,在阁时便有才名远扬,待到长成,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引得无数郎君上门求娶;阿彦则得养父亲传无数兵法,初上战场时便立下赫赫战功。林寓娘殚尽竭虑,千挑万选,终于为女儿挑选了一门好婚事,就在姐姐成婚那日,弟弟也被一位郡主一见钟情。

    孩子们成了家,又生下许多孩子,儿孙绕膝,四世同堂,林寓娘拥有了许多家人,也成了一位两鬓花白,慈爱祥和的老夫人,她与嬴铣相守一生,相伴一生,再没有分开过。

    她再也没有行医。

    ……

    “……娘子,娘子?”

    林寓娘猛然从梦中惊醒,小金伏在榻边,正好奇地瞅着她。

    “娘子,该起了,您今日还要去吴家拜访。”

    林寓娘动了动手脚,好一会儿才神魂归位。

    是了,今日要去探望吴顺。

    燕王谋反那日林寓娘被骗到崇业坊,为了保护她,随行的三个护卫死了,吴顺也被李乂捅了一刀,也算她运道好,那一刀虽然贯穿肚腹但竟没有伤到脏器,反倒是之后经历的一番颠簸险些让她血尽而亡,太医署的医工们费尽全力,用尽了上好的药材,这才将她从阎王手里头抢了回来。

    吴顺身强体健,如今过去才两个多月,竟然就能下地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裹着纱布就蹦着想往外跳,但吴丰经此一遭算是被她吓破了胆,勒令她待在家里好好养伤,甚至亲自持刀把守在自家门前,像狱卒一样看管着妹妹,哪儿也不准她去。

    吴顺只得乖乖遵照医工嘱咐,委委屈屈地待在床上养伤,托林寓娘探望时带些顽具给她,也好消磨时光。

    林寓娘扶着胸口平息剧烈的心跳:“什么时辰了?”

    小金答了,顺手绑好帘帐又道:“娘子睡得好沉,方才叫了几回也不见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是吗?”

    林寓娘没太在意,洗漱更衣之后乘上马车,带着在西市搜罗的一大箱子顽

    具往吴家去,门房上早就收过她的拜帖,帮着把东西都卸下马车,又恭恭敬敬地送她入内院。

    才刚转过影壁,就听见吴顺中气十足的声音:“医工都说我能走了,你怎么比医工还厉害?”

    另一道声音显得老成些:“回禀娘子,娘子身份尊贵,况且又受了伤,正是该精心修养的时候,要取什么东西只管吩咐我等就是。郎主出门前特地交代过,让我等尽心服侍,千万不要累到娘子。”

    “你可别拿阿兄来压我,当年他受伤之后不也是——”吴顺抬眼看见林寓娘,满脸的不耐烦霎时变成惊喜,“林……县主!您可算来了!”

    站在吴顺身前的妇人连忙转过身来,朝林寓娘行礼。林寓娘正摸不着头脑,吴顺已经按捺不住从榻上蹦下来:“这是县主娘子,快……你、徐嬷嬷,快去让人煮碗茶汤,做些点心来。”

    徐嬷嬷没动,只道了声是,而后招一招手,林寓娘这才发觉,屋内竟悄不作声地站着三个侍女,其中一个稍一行礼便要往外走,又被吴顺伸手拦住。

    “徐嬷嬷,这是县主娘子,她来做客,肯定要用上好的茶汤,那些人手脚粗笨,我只信得过你。还请嬷嬷亲自去吧。”

    徐嬷嬷皱了皱眉,但有外人在侧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点一点头出去了。

    吴顺这才拉着林寓娘坐下来:“你可终于来了,我这两天都快要憋坏了,对了,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林寓娘用下巴指了指箱笼,隔着窗棂,能听见徐嬷嬷正在训斥外头洒扫的婢女,大概是在责怪她们没有事先通报,林寓娘不是头回来吴家,却是头回看见这么个人。

    “这是……”

    “嗐,我阿兄弄回来的,说是在宫里头待过的老嬷嬷,规矩大得很,仗着自己年纪大,到处训斥人。”吴顺低头在箱子里翻翻捡捡,掏出个鲁班木放在手心转着玩,“左一个‘郎主吩咐’,右一个‘郎主吩咐’,直把鸡毛当令箭,坐不让坐,站不让站,闲得我骨头都要生锈了。”

    “就该这么治一治你。”林寓娘笑起来,不知想到什么,那笑未达眼底就消失了,叹气道,“你真该好好养一养身体,不然以后只怕要落下病根。”

    鲁班木是小童的顽具,稍一琢磨就拆开了,完整的一个木方散落成十数形状各异的小块,吴顺也不急着琢磨怎么装起来,只用手指将它们拨来拨去。

    林寓娘劝她,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一会儿道:“娘子,我可能要嫁人了。”

    这消息虽然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吴顺过了年就要十七,换作旁人家的女子,在这年纪说不定都已经当母亲了,就是林寓娘,也早两年就嫁了嬴铣。

    但不知为何,这消息放在吴顺头上,林寓娘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想好了吗?可有人选?”她犹豫着问。

    “我阿兄正替我相看呢,管家还不肯告诉我,但家里就这么大,能瞒得住谁?”吴顺懊恼地摇摇头,“我这些天看着你同大将军,两心相许,情投意合,若是能像你们那样倒也不错。但阿兄找回来的那些男人,别说我阿兄了,就连我也能一只手拎起来,文文弱弱风吹就倒,真遇上事还不知该怎么办。”

    吴顺将手握成鸡爪状,提溜着空气晃了晃,这动作逗得两人都笑起来。

    可笑过之后又有些失落:“……若是真嫁了人,我还能领兵吗?”

    林寓娘一愣。

    先前吴顺到徐国公府给她做护卫时,她便觉得是屈才了,那时她们分明说好,等嬴铣找到护卫之后,吴顺便找个机会要求调回军营。

    如今事情已了,叛军贼首伏诛,一切都结束了,可吴顺却因为受了重伤,一直待在家里养病。

    “先前在高句丽时,我同阿兄说要上战场立功,可等真上了战场,却不是因为杀敌而获官。回到长安之后,我受大将军命令要保护你,可却……”

    死了三个人,吴顺也受了重伤,林寓娘却还是被人抓走了。

    吴顺挠了挠头,笑得有些难看:“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厉害,或许我原本就不适合……”

    “你救了我,你还记得吗?”林寓娘打断她,“那日在余家之所以会败,是因为敌众我寡,而不是因为你没用,就算换了旁人也是一样,不,若是换成旁人,敌人何必要动用数倍于我们的人马?况且若不是你通报消息及时,我大概早死在……死在叛军手里了。在高句丽的时候,也是你带着我穿过敌军投奔军营,若只有我一人,只怕早就死了。你能做到这么多旁人做不到的事,若是你不适合,便再没有适合的人了。”

    吴顺怔怔看着她,低头摆弄一阵小木块,长呼一口气,再抬头时,已不见先前的懊丧。

    “你说得对。若是我都不能行,阿兄见的那些文弱男子就更不行了。”吴顺皱了皱鼻子,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林娘子,不如……”

    “嗯?”

    吴顺却没接着往下说,而是先对几个侍女道:“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待到侍女们都退下,她才压低声音道,“林娘子,你去同我阿兄说说,让他别操心我的婚事了——他自己也还没成家呢。”

    “我?”林寓娘连连摆手,“这是你们兄妹俩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出口。”

    “经过这么多事,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怎么能算是外人?”吴顺不满,“你知道的,我阿兄最敬重的就是大将军,其次就是你。你就帮我说一说好话,叫阿兄知道我不情愿,行么?”

    “这……”

    林寓娘满心犹疑,她同吴丰没打过什么交道,若说吴丰最敬重的人是嬴铣,林寓娘信,但若说他敬重林寓娘,她只怕吴丰压根没记住她生成个什么模样。可耐不住吴顺软磨硬泡,百般恳求,林寓娘只得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

    可要帮吴顺做说客,这又该从何做起?

    吴顺闷在屋子里太久,抓着林寓娘说了好些话,直到听下人来报吴丰回来了,这才施施然带着林寓娘起身。

    “林娘子,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出去吧?”

    两人出了院子,正要往大门去,正撞上步伐匆匆的吴丰。

    “你……”吴丰一见妹妹就挑起眉毛,压着脾气朝林寓娘一礼,“县主娘子来了。顺娘她受了伤,医工说她不能见风,顺娘,你先回去吧,我来送县主娘子。”

    吴顺乖巧地点一点头,立时就转身回院去了,临走前冲林寓娘一番挤眉弄眼,提醒她别忘了交代给她的事。

    林寓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吴丰直看着吴顺当真回院去了,这才不好意思地朝林寓娘一礼:“顺娘性子活泼,让县主见笑了。”

    林寓娘自然说不会。

    吴丰一路将她送到大门,亲自盯着下仆整理好马车,放好马凳,又谢过林寓娘前来探望。

    “吴将军,”林寓娘犹豫许久,硬着头皮道,“还没恭喜你高升。”

    因为救驾有功,右卫将领大多都被擢升,吴丰也不例外,但他脸上没什么高兴的神色,只是低头谢过林寓娘。

    “我听吴顺说,她打算等伤好之后就回右卫领兵,不知医工是怎么说的?”

    吴丰的脸色彻底落了下去。

    “县主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兄妹自幼父母双亡,又被叔伯不容,顺娘几乎是我亲手带大的,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一到晚上就哭着问阿娘去哪了……”吴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开口,“那日在皇城门外,她就这么趴在马背上,淌了一路的血,我……

    “顺娘一向任性,不让她学武,她便偷着学,摔断了腿也不吭声,不让她上战场,她便闹着离家出走,我实在管不住她。可那天看着她浑身都是血,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顺着她给她置办一身盔甲,她若就这么死了,我一辈子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县主娘子,您……您能明白吗?”

    吴顺是嬴铣麾下的将领,嬴铣若是有调令,吴丰就算再不甘愿也不能替妹妹请辞。吴顺想让她说服吴丰,一则是不愿意

    与兄长起冲突,二来大概也是想着托她告诉嬴铣,她不愿意,不愿意困于规格之中,做一个新嫁娘。

    但吴丰对林寓娘说的这番话,显然也是害怕林寓娘当真去做吴顺的说客,说服嬴铣让吴顺再次身涉险境。

    他们兄妹俩谁都没错。

    林寓娘咬着唇,领着她纵马快意的吴顺,和在崇义坊中受伤倒地的吴顺都在眼前,她只看见吴顺被刀刺中,可看见妹妹奄奄一息,几近濒死的吴丰,又该是如何心痛。

    或许是看气氛过于凝滞,吴丰深吸一口气转开话题:“况且看着您与大将军好事将成,属下也希望,顺娘能够平平安安出嫁,成家,日后儿孙绕膝,一生平顺……”

    “好事将成?”

    吴丰一愣:“您不知道吗?大将军他……”

    ……

    紫宸殿

    “好,很好,柳卿做事很有章程,”皇帝看着奏折不住赞许,“官学之事,就这么办吧。”

    柳仆射是晋王的外家,长孙越抱病之后,便是他一力扛起了尚书省的担子,说来也怪,自长孙越抱病之后,朝中许多事情都变得顺畅起来,譬如东征之前仍未议定的广设太学,在裴、李谋逆案审定之后,迅速推行推进,如今在各地已经开始建设学宫,广招天下学子,不拘寒庶,只是改名为官学,以与京中太学作为区分。

    这回谋逆大案,三司审定的结果是裴方正和李乂为祸首,实则谁不清楚背后是燕王。如今燕王自请就藩,储位之争似乎已有定局。但外家虽然高升,晋王却颇受冷遇,日前又有御史弹劾晋王府中私兵惊扰民宅,皇帝召晋王入宫辩解,晋王只说是家里人抓逃奴,因为损伤民宅甘愿请罪,于是皇帝便派他去守皇陵。

    什么样的小偷,能让晋王府的仆从跨过几条大街跑去崇义坊?燕王虽然谋反,但晋王意图浑水摸鱼,绑架朝中重臣的家人作要挟,其心昭然若揭。所谓逃奴之说,不过是让大家表面上都看得过去罢了。

    一场争储,燕王输了,晋王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嬴铣抬起头,只见金銮殿上的冰冷御座,岿然不动。

    世家连横如同铁锁连环,唯有火攻而已。

    谈过正事,皇帝又话起家常:“听说徐国公家正在整修新宅院?东西两市的罗绡都快被你家搬空了,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提亲?”

    周围响起善意的笑声,徐国公找遍城内所有的裁缝,要做一身嫁衣的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看他和平陆县主的纠葛,这嫁衣究竟是做给谁的,简直是一目了然。

    嬴铣八风不动,只拱手道:“陛下所赐真珠光华璀璨,臣不敢以凡布相衬。”

    能把马屁拍到这份上,也是无出其右了,众人笑声一顿。

    皇帝反倒笑起来:“爱卿心如磐石。”

    燕王有所图谋,党附者自然不仅裴、李两家,因为江婉的缘故,与裴氏有姻亲的齐国公江府也身涉其中,甚至晋王将封太子的消息,就是经江恒的人手所传递出来,燕王事败,江府上下一片慌乱,江家主母发了疯,竟在此时对江恒拔刀相向。

    论崔有期的初衷,是杀了江恒保下儿子江谦,还是一泄心头怨愤,已经无可考证,只是崔有期并没能要了江恒的性命,反倒是听闻消息意图逃走的戴怀芹正撞到了她的刀口上。

    崔有期杀了戴怀芹,而后在率兵赶到江府,捉拿人犯的县尉眼前自尽。当晚,江恒因惊惧而亡。

    偌大一个江府,转瞬间人丁凋零,皇帝心慈,考虑到江恒已死,没再追究江谦的罪过,只是收回了齐国公府世袭的爵位,也准许江谦回乡丁忧。

    嬴铣虽然出族,生身父母的血脉又如何能割舍干净。嬴铣倒毫不在意似的,一门心思只管筹备婚仪,不能不算冷心冷肺。

    但他越是心狠,皇帝便越是满意。

    “嫁妆、聘财都备齐了,可别再把人给放跑了。”皇帝满意地看见嬴铣面色一黑,随即又扬手让人拟定赐婚圣旨,“徐国公劳苦功高,平陆县主也于国有功,准摄盛二等,以公主仪仗出嫁。”

    嬴铣这才眉峰微动,行礼谢恩。

    散朝之前,皇帝不经意似的,提起几个月前的流言。

    “坊间传闻晋王有天命,可晋王沉不住气,不堪大用,所谓天命之说竟是无稽之谈,也不知究竟是从何而来。”

    论市井门路,消息流通,谁能比得上两县不良人?

    “或是愚民以讹传讹。”嬴铣垂首道。

    两个月过去,宫城之外的血迹早已经清洗干净,又恢复了往日的庄严宁静。嬴铣策马出了皇城,原要直直往怀远坊去,念头一转,扯一扯缰绳,又去了西市。

    已是深冬,市里的胡商都架起旌旗,售卖起漠北运回的鲜亮皮毛,嬴铣略过一层又一层人群,在顽具铺上挑挑拣拣,只有一对瓷兔勉强算得上精巧可爱。

    最近林寓娘不知为何让下人搜罗了好些顽具,装了好大一箱子,嬴铣粗略看过,里头并没有这种样式,便付清钱,将食指大小的兔子揣在怀里回了家。

    说来也是巧,刚到家门,便见林寓娘衣装整齐,一副刚要出门的模样。

    嬴铣把缰绳往拴马柱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林寓娘跟前。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他看了看天色,“要去吴家么,快到夜禁了。”

    “你回来了。”

    没头没脑的,嬴铣不明所以地点点头,随即笑道:“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林寓娘看着他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些什么,声量太低嬴铣没听清,正要开口问,林寓娘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扑进他怀里。

    嬴铣茫然地接住她柔软的身躯:“怎么了?这么突然……”

    光天化日之下,虽说国公府门庭宽大,威势赫赫,但仍有不少人来来往往,林寓娘一向害臊,从不肯当着人前童她亲近,嬴铣担心是真有什么要事,扶着她肩膀晃了晃。

    “是出了什么事么?别担心,有我在呢。”

    “我被封县主,是你用军功换来的?”

    嬴铣原怕怀里的瓷兔子硌着她,正要拿出来,听见这话当即浑身一僵,就连脖颈上的那点麻痒也忽略了。

    “你、你……我不知道……”

    “吴将军已经都告诉我了。”

    嬴铣东征之时,以残兵生生拖住敌军,既令裴方正能按照计划围困辽东城,又替龙虎军争取到了增援的时间。在长孙乾达临阵退缩时仍有如此孤勇,自是值得嘉奖,但更难得的是,他的举措,令秦军能够顺利攻下辽东城而不被反扑。

    如此奇功,回京之后却只得了些不痛不痒的赏赐,不过是因为,他用自己的军功,换来了一个平陆县主。

    而平陆县主有封地,有食邑,有了依傍,日后嫁人就算受了委屈,也有和离的底气。

    这就是嬴铣为林寓娘准备的嫁妆。

    嬴铣全是为着林寓娘着想,也自以为做了件好事,但看林寓娘的神色却完全没有半分欣喜,反倒满满地全是失落。

    “……我本以为,真是陛下看我医术好,有功劳,这才封我做县主,做医工。”

    “不是这样的,你很好,你的医术的确很好,若不是你在军中救死扶伤,或许……或许军中早就哗变,我也未必能撑到援军到来。寓娘你想想,就算我功劳再大,陛下还会因此而更改太医署的考试制度吗?是陛下看到了你的可用之处,所以才让其他女子都有机会考试入籍。”

    林寓娘勉强点点头,嬴铣松了一口气,正要揽着她往里走,却又听她冷不丁道:“吴将军说,你在找人做嫁衣。”

    “是……”嬴铣愣了愣,心里暗暗给吴丰兄妹记了一笔,转念又想,林寓娘知道这些,想来是已经去过吴家了,她现在站在门外,是又要去哪里?

    这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又听林寓娘问:“你要娶我?”

    当然是。

    可嬴铣不知该如何回答。

    嬴铣分明要娶林寓娘为妻,宅子置办好了,嫁衣也在赶工,就连皇帝的赐婚圣旨也快传到了,可林寓娘还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没来得及问问她,到底愿不愿意。

    是没来得及,还是不敢?

    嬴铣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长久以来最为阴暗的想法,他要娶她,哪怕她不愿意,他也想用婚姻的名分将林寓娘绑在身边。

    圣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即便是他也无法反悔。林寓娘愿意最好,就算不愿意,婚期一到也必须得嫁他为妻。

    可他还是希望林寓娘愿意。

    “寓娘……”

    在朝堂上惜字如金的徐国公,此时绞尽了脑汁,恨不得当真能舌绽莲花,找出个能让林寓娘信服的好理由来,好让她相信一切并非是他故意……

    可林寓娘却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嬴铣浑身倏地一僵,竟然说不出话来。

    林寓娘轻轻推开他,回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到夜禁,长安城十二街上不能再有行人,是以天色尚未昏黄,已有人步伐匆匆赶着要归家。

    “你为我做了这些事,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我也的确曾经很想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可是……”

    为什么?

    嬴铣急急想要问出口,他实在是不明白,林寓娘明明已经答应留在国公府,也已经原谅了他,他们……不是要重

    新开始么?那枚银花钱还熨帖地挂在胸口,可嬴铣的心却如坠冰窟。

    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他所做过的错事实在太多,一桩桩一件件,想要这么早就获得原谅,并不容易。他想问林寓娘是哪里不满意,他能改,他一切都能改。

    嬴铣满腹都是想说的话,满脑子都是解释、分辩的理由,可舌根发木,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是你的错。戴怀芹已死,她所做过的恶事,我不会算在你头上。至于其他的……我说过,我对你总是很心软。”林寓娘摇摇头,“但是我要走了,嬴铣,我要离开这里。这里并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长安城。”

    吴顺说她不想嫁人,嫁人之后只怕不能再领兵,也再没有上战场的机会。那么她呢?

    林寓娘想,她也不愿意。

    长安,云集天下锦绣,是世上最钟灵毓秀的所在。她曾经怀揣着最美好的想愿来到长安,在这里伤心彻骨,在这里死而复生,在这里经历过最险峻的形势,也在这里结识良师益友,找到了终生的志向。

    嫁给嬴铣,自然很好很好,徐国公权势滔天,成为徐国公的夫人,自然是使奴唤婢,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受不完的隆宠恩遇。何况他这么好,为她打点好一切退路,消除她一切惶惑,一切都美好得就像一场梦境,儿孙绕膝,一生平顺。分明是一场好梦。

    梦醒之时,却像从悬崖坠落,惊魂难定。

    “我日夜苦读,学得一身医术,不甘愿躲在深宅大院里,做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若是如此,林寓娘就不是林寓娘了。”

    若是就此深陷内宅,觥筹交错,日后九泉之下,她又如何有颜面,去见给她名字,给了她一身医术的老师呢?

    她所经历的一切,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吗?

    “我曾希望能够一辈子从习医术,一辈子治病救人,此志未改。长安太过复杂,权力斗争永远不会停歇。”若是留在长安,像发生在小兵身上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救人如同杀人,又算什么救人?”

    留在长安,她迟早会因为权衡利弊逐渐忘记一颗医者仁心,她不愿那样。

    林寓娘说的一切,嬴铣一个字也不愿去听,即便听见了也无法理解。他想娶她,她也愿意,过去的事情都能放下,为什么就是不能成婚呢?林寓娘想要从习医术,可以,有他在,他能护着她,林寓娘想做什么都可以,总之有他在,他能够护得住林寓娘。

    为什么要离开长安?

    嬴铣想不明白也根本不愿去想,他要拉住林寓娘,抱住她,将她困在怀里,哪儿也不能去。可喉舌间的麻木逐渐蔓延到全身,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寓娘背起医箱,走向拴马柱。

    “一点麻沸散而已,不妨事的。”林寓娘解下缰绳,翻身跃上嬴铣的坐骑,连他的马也不肯拒绝她,林寓娘道,“不必来找我,你放心,我离开长安之后不会再嫁人。

    “嬴铣,你很好,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

    松烟行色匆匆,步履如飞,看见门外嬴铣的背影,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皱紧眉头。

    “大将军,您回来了。”松烟满脸焦急,“马厩出事了,草料里头不知是被谁混了巴豆,马吃了上吐下泻,马房里全都是……”想到方才看见的情景,松烟脸色一青,“这几日大概都不能再用马了,马倌说,今日只有……”

    话还没说完,嬴铣突然猛地一趔趄就往地上栽,松烟连忙扶住他。

    “大将军?!”

    嬴铣扶着门当不住喘气,数九寒天,两三个呼吸便一身冷汗,喘着喘着他又笑起来,只是那笑容难看至极,松烟不明就里,有些害怕地瞧着嬴铣似哭似笑,也不知该不该打扰,半晌听嬴铣问:“马倌说什么?”

    松烟连忙回答:“马倌说,今日去过马厩的只有……县主娘子。”

    林寓娘。

    该说她是聪明还是愚笨?草料里头混了巴豆,即便发现她离开,嬴铣也不能立刻派出人马搜寻,但府里没有马,难道西市还买不到马么?就算真买不到马匹,巡城武侯,监门卫,右卫,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江铣,以他的能力,难道还不能拨派出人手去寻她吗?

    她走了,她早就计划好的,她再次不要他了。

    “我竟不知道,她还会骑马。”嬴铣兀自喃喃道。

    他没有教过林寓娘骑马,至于是谁教的,昭然若揭。嬴铣想,林寓娘实在不必做这许多事,她一定要走,难道他还能拦得住她吗?何况他并不想拦一个总会要走的人。

    他也是会累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为了她离家出族,可她不要他;士庶不婚,良贱有殊,他便用一次次拼杀得来的军功去换,换她成为士族,换她无可指摘,她仍是不要他。因为他在长安,所以她要离开,到哪里去?大概是江城吧。

    放心,嬴铣想起她临去时的话,又是一阵灰心。难道她以为,他要娶她,只是为了不让她再嫁给别人么?

    正要转身回府,动作间却被怀中异物硌了一下,人都跑了,还留着礼物做什么?嬴铣正要将那对瓷兔摸出来扔掉,手指却不由自主抚上挂在脖颈间的银花钱。

    越快到夜禁,街上行人就越多起来,人群熙熙攘攘,嘈杂声轰鸣一般闯入耳畔,嬴铣怔然望着这陌生的人群,牛车、马车,胡商牵着一串骆驼浩浩荡荡从门前走过,铃铛摇晃着响起来。

    人来人往,可这人群里,却再也没有他想要看见的那张面孔。

    再也没有了。

    赢铣看着看着,忽而有一团火从心底里冒出来,若是此生,若是此生再也见不到了?纵然声色犬马,纵然权柄在握,又有何意趣?孤独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不论是孟柔还是林寓娘,他从来想要的,就只有这一个人。

    长安没有她,既然如此。

    夜禁一到,滞留在街上的人轻则仗刑,重则射杀,老翁用劣马拖着板车,货物卖完了,他本就是要归家的,何况马上就要到夜禁。但行至一户高大门庭前,那马却走不动道了。

    能在坊墙上开门洞的都不是一般人,老翁既怕犯夜,又怕得罪贵人,连抽了好几鞭子驱着马快走,余光瞥见那门里有人往这处走来,老翁心里着急,干脆上手又拽鬃毛又扯马耳地要拖着它走,可那劣马不但不动弹,反倒弓着腿往后退。

    嬴铣抬手止住老翁的动作:“这马我要了。”

    “诶,诶?你这人……这位将军,这可是我家唯一一匹马,一家上下就指着它吃饭呢!”

    老翁瑟缩着仍想争上一争,却见嬴铣从蹀躞带上解下一个布袋子扔过来:“这可尽够了。”

    “诶,你这……”

    老翁手忙脚乱地接住布袋,一转眼,嬴铣已经解开绳索飞身上马,一夹马肚直奔城门而去。

    “哎,哎!”

    松烟如梦初醒,连忙快步上前,先朝老翁道了个不是:“我家主人有急事,难免着急了些,老翁莫怪。我这有银钱,您看看多少合适?”

    “好,好。”老翁连忙点头,“我这一匹老马哪里值当二两金子,这贵府郎君手脚也颇大了些……”

    “金子?”

    老翁是个本分人,得了意外之财只有惶惑,一听这话立刻双手将布袋奉上,织锦的布袋华美精致,袋口敞开,里头正装着一块黄澄澄的鱼形金块。

    自被赐姓封爵之后,嬴铣原先的银鱼符便更换成了金鱼符,这是徐国公的身份印鉴,也是上朝时验明正身的依凭,这些年来从未离身。

    松烟收好鱼符,招呼老翁一同进府去领钱,突然步伐一顿朝北望去。

    然而那一对男女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滚滚红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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