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汐曾见过一次这样的周时雍,便是完颜冽要放火烧掉驿站,除掉所有汉臣家眷的时候。
他心里一定有事,且不是一件小事,什么事的严重程度,甚至堪比那百十条人命?檀汐迎着他的目光,想要看出端倪,可惜那双深邃犀利的眼眸,深沉如海,看不出任何情绪。
吴慎站起身笑呵呵道:“嫂嫂回来了,我和捷音已经吃过饭,表哥非要等着嫂嫂一起用饭呢。”
檀汐轻轻笑了笑,扭头对玉酒道:“你去厨房把饭菜热好了,端到后院来。”
支开玉酒,她迫不及待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时雍看了一眼门外的漆黑夜色,对吴慎道:“你在门口守着。”
吴慎站到了门外屋檐下,周时雍没急着开口,先给檀汐倒了一杯茶,“喝口水。”
檀汐摇头,“我不渴。”
周时雍默然端起茶瓯一口饮尽,“我去了南天王府,告知完颜洪青雀失踪。”
“然后呢?”
周时雍转着手里的茶瓯,静静道:“我本以为他会利用此事借题发挥,揪住不放,但没想到,他居然对此事毫不在意,声称一个家养的奴婢丢就丢了,反认为报官是小题大做。”
檀汐也没想到完颜洪会是这个反应,她警觉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周时雍放下茶瓯,淡淡一笑,“你说的没错。他如此轻易的放过我,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他有更大的杀招在等着我。”
檀汐的心悬了起来,“什么杀招?”
“青雀失踪就如一枚小小暗器,在那一记杀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根本不屑与用。”周时雍用冷静到几乎生冰的眼神,看向门外漆黑一团的夜幕,沉声道:“他的杀招应该是和博尔贴带回来的那个人有关。”
“博尔贴回来了?”
“我在王府门口恰好碰见他,与他说了几句话。”周时雍闭了下眼睛,博尔贴那张阴森神秘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
“他提到那个人的时候,表情兴奋,意味深长。我猜测此人不仅我认识,而且与我有关。他亲自把此人送回上京受审,不仅仅要审那个人,而是要借助那个人来对付我。”
檀汐忙道:“写给孟良辰的那封信,用了字检加密,且是我誊抄的。就算那封信落到博尔贴手里,也牵连不到你。”
周时雍微微摇了摇头,“博尔贴带来的人,不是孟良辰。”
檀汐拧起眉头,“你确定不是他?”
“吴慎说赫连音音已经见过了鬼不收。”周时雍解释道:“那封写给孟良辰的信,是让他去找鬼不收,说服鬼不收帮我们除掉完颜洪。如果博尔贴抓的人是孟良辰,以他的手段,孟良辰找过鬼不收的事必定会暴露,完颜洪不会让鬼不收活着抵达上京,更不会让他去见赫连音音。”
檀汐忐忑道:“那,博尔贴带到上京的人会是谁?”
周时雍沉默片刻,“我担心会是张旭。”
檀汐震惊到站了起来,门外的吴慎也惊到回头,颤声道:“不可能吧。”
周筹派张旭来上京带口信让周时雍向临安示警,李寻道要以献字为名,刺杀皇帝李隆。如果张旭被抓,扛不过严刑拷打,说出这件事,那么周筹和周时雍都会暴露。
吴慎和檀汐全都被这个结果吓到了,两人同时静息了片刻,听见周时雍冷静的声音,“希望是我猜错了。”
檀汐道:“如果真是张旭,那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周时雍点了下头,“如果真是张旭,我很难脱身。五间司例行公事,不仅会搜查周家,或许还会去搜查丽云堂。那几样东西藏在哪儿,你得告诉吴慎。他明日起便去丽云堂帮忙,一旦感觉不对,可立刻带着那几样东西离开。”
檀汐正要说话,吴慎猛的清了下嗓子,高声道:“表哥,我明日便去丽云堂帮忙。反正都是亲戚,嫂嫂看着给点工钱便是了。”
檀汐知道是玉酒过来了,顺势接着他的话说:“工钱的事,我给姐姐说过了,正因为是亲戚,不会少给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嫂嫂。”
说话之间,玉酒端着食盘风风火火走进了屋里,揭开盖子道:“我走得快,夫人你看,都还热乎着呢。”
吴慎笑嘻嘻道:“哥哥嫂嫂用饭吧,我今晚早点睡,明日一大早就去丽云堂。”
檀汐食不甘味地用了半碗饭,默默看着对面的周时雍,不觉暗自佩服他的定力。心里压着那么多事,他却能做到面不改色,波澜不惊,不被人看出异常。
周时雍放下碗筷,抬眸对檀汐神色如常的笑了笑,“我要去一趟北天王府,夫人先睡吧,不用等我。”
当着玉酒的面,檀汐不便开口询问他去见完颜冽的原因,只能点点头,“你早去早回。”
周时雍见她一脸忧色,含笑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声道:“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完颜冽接到周时雍深夜来访的消息,知道他必定是有要紧事,立刻吩咐下人把他带到三戒园的书房。
连都亲自替周时雍撩开帘子,周时雍进了书房,见完颜冽一身便服,发簪已除,只结了一条发辫,显然是要入睡就寝的打扮,连忙屈身行礼,“请王爷恕罪,属下深夜打扰是因为有急事要禀报。”
完颜冽指了指椅子,和颜悦色道:“坐下说吧。”
周时雍呈上一份奏本,“属下不仅找到了杨复留下的告发密信,还有曹甲的一份奏本,弹劾南天王毒害汉臣。”
完颜冽双眸亮起精光,连忙伸手接过奏本,打开看见里面夹着的一份密信。他迅速看完密信,又看过奏本,忍不住问道:“此事怎么会扯到曹甲?”
“杨复中毒之后,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将告发密信交给曹甲保管。曹甲本想把密信交给郎主,弹劾完颜洪,但他儿子落入南天王府做了人质,他为了保住儿子性命,只能把密信藏在家里。”
“你是如何得到的?”
“我秘密查访了几位汉臣,得知杨复在汴京时,和曹甲私交甚厚,我便怀疑杨复是将密信留给了曹甲。曹甲一开始矢口否认,后来我答应他,只要他说出实情,王爷一定会保住他和儿子的性命,他不仅把密信交了出来,还写了一份弹劾完颜洪的奏本。”
完颜冽赞道:“致尧果然能干,我没有看错人。”
“王爷,我正在追查另外一件事,如果此事落实,王爷便能轻而易举扳倒完颜洪。”
“什么事?”
“完颜洪正在秘密收集精忠丹解药的配方。”
“什么?!”完颜冽先是吃惊,随后撇着嘴啧啧几声,“没想到我这位大哥,不仅有野心,还有胆量,竟敢将手伸到郎主碗里。”
精忠丹的解药配方,郎主看的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重,只有他才有完整的配方,皇医馆的五位大夫,只知五分之一,互相不能透漏半点消息。但凡泄露秘密,便会满门抄斩,乌敏便是前车之鉴。完颜洪居然打起了解药的主意,这要是被郎主知道,那真是自寻死路。
完颜冽兴奋不已,询问道:“此事你如何发现的?”
周时雍:“属下也是偶尔发现了线索,请王爷给属下一段时日,属下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好好,我等致尧的好消息。”完颜冽喜笑颜开,立刻吩咐连都取五千两银票交给周时雍。
周时雍连忙推辞道:“属下替王爷办事乃是心甘情愿,并非为了赏银。”
完颜冽道:“本王知道你俸禄不多,给你些银子并非是赏赐,而是让你去办事。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多花些银子,方能尽快成事。”
周时雍不再推迟,顺水推舟道:“谢王爷体贴,属下一定尽快查明,给王爷一个答复。”
完颜冽满意地点点头,“本王知晓你办事得力,若有需要用人的地方,只管告诉连都。”
周时雍再次道谢。完颜冽拍了拍他的上臂,意味深长道:“致尧,你若能助本王成事,本王将来不会亏待你。”
周时雍道:“王爷雄才伟略,当为天下之主。属下甘为王爷大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完颜冽心中大悦,笑吟吟的吩咐连都送周时雍出府。
上京的春夜依旧寂寥寒冷,檀汐毫无睡意,躺在床上有度日如年之感,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如果博尔贴带来的人,当真是张旭,周时雍该如何应对才能洗脱自己。
正在辗转反侧之时,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檀汐一跃而起,迅速拉开房门。
周时雍见她猝然开门,忍不住笑了笑,“你怎么还没有睡。”
“我睡不着。”
周时雍余光扫了一眼玉酒的房间,发现那屋里已经熄了灯。檀汐把他扯进屋里,小声道:“她的任务是盯着你和青雀,青雀一失踪她倒是松懈了许多,我让她去睡,她便早早就睡了。”
周时雍插上房门,点上灯。
一回身,正对上檀汐焦虑担忧的灼灼双目,“你去找完颜冽所为何事?”
“让他保我。”周时雍笑了笑,“幸亏你当时没刺杀成功,否则我现在可就惨了。”
檀汐瞪他:“你还有心思说笑。”
周时雍正色道:“没有说笑。如果我真的有事,能出面保我的只有完颜冽。所以我必须要让他知道,我对他很有用,我能帮他除掉完颜洪。”
檀汐此刻才算是真正认可宇文忠和周时雍的策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利用他们两虎相争的间隙,争取可乘之机。
“他可愿意保你?”
“自然,还给了我五千两银票让我花销。”
檀汐咬牙切齿,“你下次多要点,五千两怎么够。”
周时雍失笑,把银票交给她,“你放在枕头下。”
“为何?”
周时雍打趣道:“你不是说自己爱财如命么?有了银票便不会睡不着,定能高枕无忧,一夜无梦。”
檀汐哼道:“要是没用,这银票便不还给你了。”
周时雍柔声道:“睡着了也是你的。”
心里有事,便是黄金为床也睡不着。檀汐睁眼熬到清晨,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等她睁眼,周时雍已用过早饭,回到卧房准备换衣服去上值。
檀汐披衣起身,坐在梳妆台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换衣服,等他走到身边时,她伸手拦住他,不容置喙道:“把荷包带上。”
周时雍失笑,“险些忘了,多谢夫人提醒。”
他拿起梳妆台上的白泽荷包,系在腰带上,突然低头对檀汐笑了笑,“我还没给夫人画过眉呢。”
檀汐心事重重,头也不抬地拒绝,“我天生眉色浓,不用画。”
“夫人不懂,这是情趣。”周时雍挑了一只眉笔,把檀汐拉起来,然后对门口的玉酒使了个眼色。
新婚小夫妻调情逗趣,自然没有外人在场的道理,玉酒很识相地退出了房间,替两人掩上了房门。
周时雍轻声道:“我今日上值极有可能回不来。”
檀汐脸色一变,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周时雍继续道:“若到了夜里还不见我回来,你便和吴慎一起去一趟五间司。不论如何,他们肯定会让你见我一面,但不会是单独两人。如果我对你说,夫人的桃花妆很美。就表示形势危险,我无法自保,你把东西交给吴慎,即刻离开上京。”
桃,逃。谐音。
檀汐断然道:“我不逃。”
周时雍无声笑了笑,故意道:“留得青山在,有机会再替我报仇嘛。”
“你不会有事!”檀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一字一顿道:“捷定说过,我大哥哥从来不会输。”
周时雍眸光一沉,“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
周檀两家在太原时,每年春天都会去郊外狩猎,她和捷定捷音各自为自家哥哥摇旗呐喊,捷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这个。
周时雍低头望着她,见她眼眶泛红,眼中起雾。
他很想拥抱她,可是手伸出去,最终却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推开她,“阿汐,你说过,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拼命。”
“对郦浮生来说,周时雍是无关紧要的人。可对檀汐……他不是。”
周时雍心头一热,有这句话就够了。他深深看她一眼,放下眉笔,推门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