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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九龙沉香辇上,通天微微闭着眼眸,仿佛在闭目养神,思绪却已然同他那尊留在碧游宫中的化身联系到了一起,他借着化身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位九幽鬼使,旁听着他们的来意,很快就弄清楚了后土的打算。

    悟空……他抬起手指按了按眉心,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正好,他也想见一见后土,那就抽空去地府走上一趟吧。只是没想到还未等他找上门去,后土却已然找上了他。

    通天定定地想着。

    他这位故人,倒也是有点意思的。

    一念所至,他干脆对化身道:“就说我不在碧游宫,让他们二位来天庭寻我。”旋即便收回了意识。

    化身略微有些困惑,却也没有违背本体的指令,对着面前的黑白无常道:“圣人不在碧游宫,你们若是有事,便去天庭寻他吧。”

    黑白无常微微一怔,目光落在面前的红衣青年身上,却见他淡淡一笑,转瞬不见了踪影。

    白无常:“这……”

    若是眼前之人不是通天圣人,那刚刚他们和他说了后土娘娘的旨意……

    黑无常拉住了他,微微摇头,并不言语。

    就算这位青年并不是圣人本身,恐怕也同圣人有着莫测的联系,也就是说,恐怕是通天圣人要他们去天庭找他。虽然不知圣人此举何意,但他们还是去上一趟为好。

    他边想着,边往天庭上方瞧了一眼。

    听说天庭上面这段时间为着西天取经一事闹得沸反盈天的,也不知圣人此举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罢了,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也不过是那些大能们彼此争斗的把戏,同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又有什么牵扯?

    黑无常很快就收回了心绪,同白无常一道朝着天庭而去。

    ……

    九龙沉香辇作为元始天尊出行时惯常用的车辇,速度无疑是十分靠谱的。通天处理完碧游宫那边的事情,随意地抬起首来,便已遥遥瞧见了那座耸立于九重天上的缥缈宫阙。

    他从前和东皇太一为友时,曾常常来妖族天庭寻他一道出去满洪荒的胡闹,东皇太一逝去之后,他便几乎没有来过这里了。

    而在封神量劫之后,这个地方对他而言又添了几分复杂。上次从紫霄宫回来,匆匆而至,又匆匆而走,却不曾同他的弟子们说上几句,只同金灵保持了联系,从她那里得知一点天庭上截教仙人的情况。

    不得不说,瞧见这一座熟悉的天庭,他心情还是颇有些微妙的。

    大底可以将之归纳为八个字:“物是人非,故人长辞。”

    终究是……不似当年了。

    通天瞧着面前的天庭,元始也垂眸静静地瞧着他。他微微抬起手来,又习惯性地重新替他弟弟整理了一下衣着,微凉的指尖顺着柔顺的青丝往下,偶尔又触及一点温热的肌肤,每当这时,天尊便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息,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梳理了下去。

    通天如有所感地抬起眼眸,同他浅浅地对视了一息,又笑着唤了一声哥哥。

    “嗯……”元始轻轻地应了一声,垂落了眼眸,又试探着牵起了他藏在袖中的手,隐约带着几分迟疑不定。

    通天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轻轻松松地看出了他这般迟疑的来源,唇角微微勾起,仿佛要露出一个带着嘲意的笑,那笑意却并不见底,很快便消散殆尽。

    ——原来,在你的心里,也是会对此在意的吗?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仍然淡淡地笑着,回握住了元始的手,弯眸对着他灿烂一笑:“哥哥。”

    元始微微垂眸,怔怔地看着他,半晌,也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

    远处,高大的南天门已经近在眼前。

    太白金星率领着一众神仙,早已在那里等候许久。

    他一边等着,一边琢磨着太清圣人话中的意思。

    圣人的两位弟弟,自然是元始天尊与通天教主。听他话中的意思,这两位圣人竟然是要一起来到天庭上吗?

    不过这问题也不是很大,只要他们想办法把两位圣人分隔开来,不要让他们走在一起,那大概率就不会打起来了吧?

    太白金星摸了摸雪白的长须,很是乐观地想着:当然,也要防止他们一言不合就吵起来,到时候他一定要抢先开口,争取不让两位圣人有吵架的机会!

    他反复模拟了一下等会迎接圣人时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又对着底下的人仔仔细细地吩咐了好几遍。其他的仙神们也很是认真严肃地听着。

    为了洪荒的和平和安宁!为了捍卫世界的爱与正义!他们一定要好好拦住两位圣人!千万不能让他们在天庭上就直接打起来!到时候天庭没了事小,他们要是被圣人的争斗波及,那可真是有冤无处说啊!

    “不过大家也不用太担心,两位圣人都是讲理的人,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太白金星一脸严肃,“但是!我们同样要做好准备!务必把警惕心拉到最高!”

    大家也都是一脸紧张地点头。

    “到时候真的打起来了,我们直接就跑知道吗?千万别在那里傻乎乎地站着!”太白金星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有个小神仙迟疑了一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万一昊天上帝怪罪下来……”

    太白金星拿拂尘敲了一下他的头,训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傻孩子:“是命重要还是神位重要?命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神位没了,大不了就是下界历劫,过个千八百年的就结束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神仙捂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您快别敲了。元始圣人刚刚看了您一眼呢。”

    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僵硬地握着拂尘,努力给自己做了好几遍的心理建设,这才慢慢地转过头去,心里不住地祈祷着:不会吧?怎么可能呢?他不就是说句话的功夫,圣人怎么就到了呢。

    这傻孩子要是敢骗他,他回头就要好好地把他训上一训!可是……万一他没有骗他……

    太白金星默默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彻底转过了身。

    哦豁,元始圣人真的到了诶!

    太白金星沉默了一瞬。

    当机立断反应了过来!

    “启禀元始圣人,我等奉昊天上帝之令在此等候,迎接圣人大驾光临!”他迅速垂首行礼,态度格外恭敬,“有失远迎,还望圣人恕罪。”

    半晌没有回音。

    太白金星:“?”

    他不由得微微抬起眼来,偷偷摸摸地,想看一看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白皙如玉的手。

    沐浴在天庭明澈的天光之下,那只手白得近乎透明,光洁明亮,忽而生出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衬着那靡丽的仿佛剔透的红玉一般的衣袍,宛如漫天大雪之间,在陡峭的悬崖边上绽开的一树嶙峋红梅,纯粹而明亮,刹那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位元始天尊微微抬起眼眸,目光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又轻轻地握住了那只手,眉眼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对待着什么易碎的琉璃玉瓦似的,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车辇上牵了下来。

    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珍而重之,就像是那手的主人对他而言实在重要到了极点,方才令他这般郑重其事,花费无数心力去呵护。

    而那只手的主人……

    太白金星听到了所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不少人开始不信邪地揉着眼眶,目瞪口呆地看去,更有甚者开始神神叨叨,怀疑人生,被迫重组三观,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着“这,这……”。

    他同样震惊到了极点,一时之间忘记了语言,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景象。

    他也曾见过这两位圣人的。

    那是在封神量劫开始之前,六圣齐至天庭,争吵着关于量劫的种种事端,那时的天尊神色冰冷刺骨,拧眉冷笑,一如对面的红衣圣人淡漠疏离,咄咄逼人。

    整个凌霄宝殿中的气氛僵硬可怕,所有望见这一幕的人都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也曾经听过那么一点半点零星的传言,说那位元始天尊和通天圣人乃是一对道侣。但是他听完便笑,摇头叹气:哪里会有这样打的你死我活的道侣?

    不可能的。

    不存在的。

    而此时此刻,他却忽而想起了这个久远的传言,一时心头无言,只能怔怔地看着。

    元始却丝毫不曾在意世人的目光,只一心一意地看着他的弟弟。

    他从九龙沉香辇上先行下来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去牵起他弟弟的手,带着他一道下来。

    通天垂眸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只平静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之中。

    一如很久很久以前,在久已忘却的岁月之前,同他的兄长相携而来,共同踏入这凌霄宝殿之中祝贺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成立妖族,建立天庭时一样。

    他哥哥原本是不想来的,他向来看不上妖族那一群人,但是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便索性陪了他一道来。

    那时的他一边小声抱怨着“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哪里需要处处牵着我走”,一边却也乖乖听话,任凭元始牵着他,生怕他哥哥下次就不准他出门了。

    时至如今,回首当年,又何尝不是同样的物是人非?

    当年,当年。

    回不去的当年。

    通天垂落了眼眸,在众人倒吸凉气,一头撞墙的震撼目光之中,任由元始牵着他踏入了凌霄宝殿,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震惊失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两人。

    他甚至听到有人喃喃道:“你扇我一巴掌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看见元始天尊牵着通天圣人的手?”

    然后就是一声痛呼,“你还真扇啊?!”

    那人无辜道:“不是你叫我扇的吗?”

    通天对此只淡淡地一笑,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元始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正好,他同样也丝毫不在意外人对他的看法。

    从某种程度上说,难道他们不确实是天生一对,十分般配吗?

    老子站起身来,一瞧见他们两人相携走进来的样子,便忍不住扶了扶额头,一副“你们又给为兄搞出事来,能不能消停一点”的模样,面上的神情既无奈又纵容。

    又对着旁边的仙神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唉,我家两个弟弟啊……他们就是这样的啊。”

    老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哪里奇怪了?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对方仍然在怀疑人生,老子却已经起身迎了下来,目光温和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通天同样回了他一个笑容。

    这不就是他大兄想要的吗?这难道还不能够让他长兄满意吗?

    还有比这更能彰显三清一体,同心同德的吗?

    是了。

    在封神量劫的你死我活,反目成仇之后,面对着西方教的重重压力与近在眼前的西游量劫,三清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一处,重新向着洪荒宣告一个“事实”:

    “我们又是好兄弟啦!”

    第102章

    接引抬手就将面前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下去,伴着“哐当”几声巨响,杯盏碎了一地,险些砸到刚刚踏入屋内的准提。后者的步伐微微一顿,平静地避开了那飞溅的瓷片,抬起首来望向了他的兄长,微微叹了一声:“兄长息怒,何必让外人看了笑话。”

    “息怒?如今这情况,你让我如何息怒?”

    接引神色阴沉,垂眸扫了准提一眼,忽而冷笑道:“曾经你同我说,上清通天恨极了他的兄长,无论如何也不会摒弃前嫌,同他那两位哥哥和好如初,现在你看看!他们好的都快穿一条裤子了!”

    准提沉默了一息。

    接引继续道:“……还有那太清老子和玉清元始,呵,当初封神量劫的时候,明明是他们联合我们兄弟一起对抗上清通天,把他们弟弟给骗得团团转!如今不知施了什么手段居然又把他弟弟给哄回去了?他们自己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吗?!”

    他显然对此极为愤怒,语气都显得刻薄几分。

    “果然是玄门的圣人呢,大敌当前,连以往的前尘旧恨都能弃之不顾,继续和和美美地做一对好兄弟,也不知午夜梦回的时候,上清通天想起他那些死去的弟子们,能不能这般心安理得!”

    “兄长!”准提终于出了声。

    他微微皱着眉头,并不赞同地望着接引。

    接引顿了一顿,似也自知失言,强行撇开了这个话题:“总之,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玄门那三兄弟又重新走到了一起,摆明了是打算同我们在西游量劫之中好好较量一场,无论他们是真心实意也好,貌合神离也罢,我们都要做好应对三清联手的准备。”

    他的目光冷了下去,一字一顿道:“准提,为兄不管你对那位上清圣人抱有怎样的心思,在西方兴盛这件事上,我不容许出现任何的意外,你明白吗?”

    准提微微一惊,忽地抬起首来,却见接引正皱着眉头看着他:“兄长……”

    “别问为兄是怎么发现的,这么久了,就算一开始为兄没有察觉,如今又如何会发现不了?”接引没好气道,“他上清通天有哪里好?你怎么就喜欢上了他?除了那张脸确实不错,脾气差成这样,一看就是被道祖给宠坏了!要不是你是我亲弟弟,我都该怀疑你眼睛有问题了。”

    准提沉默了许久,难得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慢慢地想着:怎么喜欢上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毕竟他从见到那位圣人的第一眼到如今,一直都没有机会同他说上几句话,只能偶尔抬起首来,悄悄地朝着那人的方向望上一眼。

    在紫霄宫中,他会同他的兄长玩闹,假装乖巧地坐在下面听着鸿钧道祖讲道;在洪荒之中,则到处流传着通天圣人和东皇太一这对挚友联手祸害洪荒的传说,当然故事的结尾永远都是他们被各自的兄长给逮回家中,三令五申不准再同对方来往,生怕对方“带坏了他的弟弟”。

    他其实也没有花费多少心力去关注这位圣人的消息,只是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着实恼人,时不时地就在静修的他耳边提起关于通天的事情,一来二去,他也便了解了不少。

    怎么喜欢上的?

    难道不是当他发现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动了心吗?

    见准提不说话,接引的眉头拧得更深,带着几分审视地打量了他许久,方要开口,又见对面那穿着一身雪白袈裟的圣人微垂了眸光,平淡地开了口:“兄长,见证西方兴盛,同样是愚弟一生的夙愿。”

    接引微微一怔。

    准提淡淡道:“和大道相比,所谓的情爱如九牛之一毛,微不足道,愚弟又怎会不知孰轻孰重?兄长无需多言,愚弟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西游量劫将近,无论三清抱着怎样的目的,他们注定都无法如愿。”

    他从容一笑,目视接引,目光冰凉:“——所有挡在西方兴盛面前之人,都将是我们的敌人。”

    接引垂眸凝视他半晌,忽地大笑起来:“好好好,这才是我接引的弟弟!”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准提的肩膀,神情之中满是欣慰之色,又遥遥望向了天庭方向:“三清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出来宣告他们的联合,如今想来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上清通天的态度不再那么暧昧不明了,站在明面上的敌人,总比站在暗地里的敌人更好。”

    “而且,就像是你之前说的一样,为兄也确实不相信他们是真心实意地联合在了一起,”接引淡淡道,眼底带着几分讽刺,“一面摔碎了的镜子,就算再怎么想拼合到一处,妄想它完好如初,也是办不到的。”

    “他们的联合注定困难重重,裂痕遍布,我们大可以利用这些前尘恩怨,时不时地刺激他们一下。哪怕他们之间的配合出现一二的差错,都可能给我们带来又一次的胜利!”

    接引道:“我们西方,注定走向最终的兴盛!”

    *

    西方灵山为此事议论纷纷,天庭之上,众人同样是目瞪口呆,反复揉着眼睛,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这一幕景象。

    这这这!

    这不可能嘛!

    说好的你死我活呢?说好的争锋相对呢?!

    怎么就,怎么就……

    他们低头揉着眼睛,仰头思考人生,又偷偷摸摸地抬起眼看去——

    那位面如冰霜一般的元始天尊,周围的气息仍然冷得彻骨,却微微侧过首来,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的弟弟,神情之中竟也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温柔。

    红衣圣人笑着同他的长兄说话,老子眸光温和,疼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又转过头来,凑到元始耳边仿佛同他说了一些什么,天尊无奈地笑了笑,又轻轻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

    所有仙神都默默地看着他们之间的动作,眼睁睁地看着元始天尊旁若无人地牵着他的弟弟,走上了玉阶,又同红衣圣人一道坐了下来,又似乎……似乎始终都没有松开他弟弟的手。

    他们的喉咙无声地吞咽了一下,目光悄悄移到阐教弟子那边。

    却发现所有的阐教弟子都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摆明了一副“元始天尊降临,我等毕恭毕敬”,所以什么都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真鸡贼啊。

    仙神们摇头叹气,果断将目光望向了一边的截教弟子:你们总得有些反应了吧?

    未曾料到,截教弟子们从金灵圣母开始,再到最后一排堪堪列座的小仙,全都是一副平静至极的模样。

    赵公明对着一旁的云霄道:“二师伯同我们师尊的关系还是那么好呢。”

    云霄温婉一笑:“是啊,他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赵公明:“听说师尊和二师伯以前还曾结为道侣。”

    云霄点头,赞道:“怪不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好。”

    众位仙神:“……”

    不是我说,好哥哥,好姐姐们,你们又在装些什么啊?不要一副“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尔等何必大惊小怪”的神情啊?这会让我们怀疑人生的!

    听听,听听你们刚刚都说了一些什么啊!

    什么叫做“关系一直很好啊”,封神量劫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有神仙沉默了许久,茫茫然地回头,对着旁边的人道:“或许,是我疯了。”

    “其实封神从未存在,只是我做了一场黄粱梦罢了,”他恍恍惚惚地开口,“不然怎么能解释眼前的一切呢?”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轻声劝道:“怎么会呢?难不成我们都做了这一场梦吗?”

    那人神神叨叨道:“又怎么不可能呢?说不定确确实实是我们集体做了一场梦,彼此之间互相印证,所以才会对此信以为真。如今元始天尊和通天圣人一至,这梦才突然醒了!”

    “我悟了!浮生如梦!梦若浮生!人生到此,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众人大惊失色,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当场顿悟,修为骤然暴涨一截,天边乌云压顶,竟是要渡劫了!

    那人欢喜地把两手一拍,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悟了!”便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甚至还在门槛边上绊了一跤,爬起来之后又欢天喜地地喊道:“噫!好!我悟了!”

    众人:“……”

    这到底是悟了,还是疯了啊?

    天庭之上一时之间群魔乱舞,混乱不已,却始终不曾影响坐在上首的三清圣人。

    通天垂眸一扫,瞧见了站在最前面俯身行礼的金灵圣母以及她旁边的无当,他笑了一笑,对着金灵温柔地招了招手:“来,让为师好好看看。”

    金灵圣母闻言从阶下起身,步履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碧游宫的时候,她师尊也是这样懒懒散散地靠在云床之上,又对着她招一招手,笑道:“金灵,来,为师给你讲一讲这篇道德金文。”

    她便从下面的座位上起身,怀中抱着玉简,脚步轻快地走到她师尊身旁,站在他身边,听他一字一句仔细地同她讲解其间的妙言。

    岁月仿佛从未流逝,金灵的师尊永远都是这副模样。

    元始微微侧过首来,目光落在这两位师徒身上,静静地瞧了片刻,又悄悄地垂落了眼眸,仍然握紧了通天的手。

    通天,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为兄怎会不愿给你。

    第103章

    金蝉子身披大红袈裟,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双目紧闭,合十双掌,口中正喃喃念着佛经。

    有一位青衣童子匆匆而来,轻轻叩了叩屋门,引得他微微睁开眼来。金蝉子极轻地叹了一声,将放在膝上的那卷念得不知所云的佛经胡乱往袖子里一塞,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埃,便起身前去开门。

    屋外,小童子对他行了一礼,一板一眼地开口道:“圣人们想见一见佛子,请佛子随我来。”

    金蝉子微微一顿,下意识睁大了眼,显出几分愕然之色。

    圣人们想见他?哪几位圣人?为什么要见他?还是为了西天取经一事吗?

    他有心想问一问童子,却见那青衣小童摇了摇头,圆嘟嘟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巴也紧抿着,什么话也不肯同他说。

    他再问,那青衣小童便跺了跺脚,道声“我不知道呢”,“佛子莫要再问,快快随我一道去”。

    金蝉子只好放弃,随着他一道往凌霄宝殿而去。一路上却还在左思右想,到底是找他什么事呢?

    凌霄宝殿之中。

    通天正同金灵说话。

    他一手支着下颌,笑意盈盈地凝视着她,眼底尽是温和之色。金灵微微抬起头来,目光与她师尊对视,唇边亦不由微微含笑。玉阶之上的另外两位圣人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通天和他的弟子一问一答,其乐融融。

    老子瞧了一眼他的弟弟,神情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微微摇了摇头。

    元始同样不做声响,微垂了眼眸,神色平淡地听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

    金灵笑道:“……那位负责取经的金蝉子乃是西天佛祖的二弟子,因为本体是六翼金蝉所化,故而被佛祖起了这个名字。其人心性平和,颇有悲悯世人之心。平日里行事洒脱,不拘小节,旁人或见之懒散,却不知这正是其心性超然之体现。”

    通天边听边点头。

    嗯,就跟他给他家多宝鼠取名为多宝一样,言简意赅,旁人一听就能明白。他家弟子果然是像他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淋过了雨,就要把别人的伞也给撕烂,那他就不知道了呢。

    金灵继续道:“此去西游,自是要以佛子为核心,而除此之外的几个取经人,各有各的妙处。”

    “譬如那位天蓬元帅,使得一手九齿钉耙,威名赫赫,颇能震慑妖魔;昊天上帝身边的那位卷帘大将,向来沉默寡言,忠厚老实,不如就由他背着佛子的那些经书和行李;四海龙族送到天庭上面的那位玉龙三太子,同样身具一定修为,行动矫捷,想必能驮着取经人远涉千山万水,直至到达灵山之上……”

    她一一介绍着目前的几个取经人。

    通天微微颔首:“如此说来,岂不是方方面面都已经齐全?”

    金灵笑了一笑:“这只是昊天上帝同佛子商量后选出的大致人选罢了,若是师尊觉得不满意,大可将他们换了了事。”

    通天哪有不满意的?

    这本就是他徒弟辛辛苦苦选出来的人选,而且那小白龙还是他自己亲自去东海龙宫拐到手的呢。

    当然他面上不显,侧首对着他两位兄长懒洋洋地询问道:“兄长怎么看呢?”

    老子垂眸瞧了一眼金灵,慢悠悠地想着:什么昊天上帝同佛子商量的结果?怕是他这位金灵师侄也在其中出力颇多吧?

    他同样什么也没说,只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他家三弟,又对着金灵温和一笑:“就这样吧。”

    虽然他仍然无法确定通天的想法,但至少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无论如何,他弟弟都是放心不下他那些弟子的。但凡他一日放心不下,他就有一日的软肋。

    只要截教弟子还待在天庭上面,他弟弟就不会突然背叛玄门,这么想想,倒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通天便又去看元始,顺手拽了拽他垂落的雪白衣袖。

    底下顿时又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元始顿了一顿,掀起眼帘看他,冷清的眸底倒映出他弟弟的模样。

    通天弯眸一笑,那明媚的笑意也落入他的眼中:“哥哥觉得呢?”

    元始瞧了他半会儿,慢慢地垂落了眼眸,嗓音冷淡出尘:“你看着办就好,为兄没有意见。”只要你能高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将后半句截断在口中,只平静地凝视着他的弟弟。

    后者闻言一笑,眸光愈发明亮。

    元始定定地看去,只觉心上一片柔软。

    金灵瞧了瞧她那两位师伯,又看了看她的师尊,含笑道:“单凭弟子一人之言,或许会有疏漏之处。不知师尊与两位师伯可愿亲眼见一见这几位取经人?”

    老子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通天看了看她,带着几分无奈之色,却道:“你呀,怕是早就已经把人带过来了吧?还特意来戏弄为师?”

    金灵垂眸一笑:“弟子不敢。”倒也没有否认。

    通天笑骂道:“带过来就带过来吧,正好,为师也想见一见他们呢,就让他们上殿来吧。”

    金灵又行了一礼,方才转身面对着天庭上诸位神仙道:“宣西天佛子与取经人上殿。”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在无形之中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威势。众人神色一凛,低垂着首,将话一道一道地递了出去。

    直至落入金蝉子耳中时,已然如同洪钟一般响亮。

    在他跟随着青衣童子到达凌霄宝殿的那刻,金蝉子往左右瞧了一眼,十分顺利地瞧到了三个同他一样的倒霉蛋,同样等待在殿门外面。

    分别是暗恋隔壁嫦娥小姐姐不得的天蓬元帅,苦逼社畜卷帘大将,以及沉默寡言小白龙。

    如此看来,圣人们确确实实是为了西天取经一事来找他的。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齐聚在这里?

    等到里面的声音一传来,金蝉子便彻底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金蝉子摸了摸鼻子,幽幽地叹了一声:“诸位,走吧?”

    天蓬元帅深沉地叹了一声,不无忧愁地对着金蝉子道:“佛子,你说我这一去,还有机会再见到嫦娥吗?”

    卷帘大将顶着他惯常的两个黑眼圈,缓缓地思考人生:“不知是西天取经的任务辛苦,还是在天庭站岗的生活辛苦?也不知我这一次跳槽的选择是对是错。”

    小白龙则一声不吭地站在他们两人的背后,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一句话都不多说的。

    金蝉子:“……”

    实不相瞒,他觉得他这个取经队伍还没出发就要凉了。

    他抹了一把辛酸泪,认命地摇了摇头,准备迎接他未来的悲惨人生,率先踏入了凌霄宝殿之中。

    事实上,金蝉子曾经来到凌霄宝殿很多次。

    却从来没有一次觉得这座巍峨的宫阙这般寂静过。

    诸位仙家低垂着首,恭恭敬敬地站在两侧,整个凌霄宝殿没有一丝声响,只剩下他踏入殿中的轻微脚步声,清晰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到。

    只听那位领着他进来的青衣童子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宫阙之中:“启禀圣人,佛子已至。”

    高台之上,仿佛有人微微颔首,道:“宣他上前。”

    金蝉子面上不显,心里则愈发的紧张起来。

    他微微垂了眼眸,慢慢走上前去,对着前方的几位圣人低头行礼,恭声道:“在下金蝉子,拜见三清圣人。”

    是了。

    在刚刚在外面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然猜出了是谁想要见他。

    宫阙寂静,一时之间,无人开口。

    通天微微垂了目光,认真地打量着来人的模样。这位他徒弟多宝收下的弟子,也算是他的徒孙了。

    他笑了一笑,挥袖将他遥遥托起:“你就是金蝉子?”

    说是问句,却笃定极了。

    金蝉子微微抬了一点头,谨慎地朝着上方瞧了一眼,只见金灵圣母正伫立在一人身旁,朝着他含笑点了点头,而他顺着那个方向望去,隐约瞧见一抹绛红的衣角。

    只一眼,他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眼前之人,恐怕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通天教主!也就是他师尊如来佛祖的师尊了。

    他再恭敬不过地垂首应道:“金蝉子拜见通天圣人。”

    通天笑了一笑,语气温和:“无需紧张,既然佛子是如来佛祖派来东方的,也算是东方的客人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贫道一见佛子,只觉一见如故,颇为亲切啊。”

    那嗓音懒懒散散的,却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温和之色,令金蝉子不由得想起西方灵山上那些春日里新生的嫩芽,翠色逼人,生机蓬勃,春风一至,便忽觉整个世界充满了盎然的绿意。

    不知为何,他心里的紧张削减了几分,又生出几分好奇来。

    他在旁人的口中曾经听到过无数次这位通天圣人的名字,他们仿佛对这位圣人十分熟悉似的,对他的经历如数家珍。

    说他昔日交友无数,其中最为要好的莫过于当年妖族的东皇太一,又说他离经叛道,逆天而行,在封神量劫之中同他两位兄长打得死去活来,最终被鸿钧道祖强行带走,关押在紫霄宫中。

    他也曾在他师尊如来佛祖的只言片语之中了解过这位圣人。

    按他师尊的话说,“除了这位圣人,世上再没有人对我们这些湿生卵化、被毛戴角之辈这么好过,我见过了最好的,就再也信不了旁人的虚情假意”。

    那时他师尊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怅然之意,又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为师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拜入截教门下,做他上清通天的弟子。”

    哪怕那位截教圣人输掉了那场封神量劫,而他自己也被迫沦落到这般地步。

    金蝉子曾经也想过,若有机会,他也要去亲眼见一见这位圣人。

    可是转瞬之间便已是足足千载,他从化形到拜入如来佛祖门下,过去了那么久的时光,那位圣人却始终没有回来。然后他就忘掉了这个愿望,毕竟他又不是他的师尊,哪里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惦记上那么久。

    时至今日,金蝉子却忽而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心情。

    他踌躇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遥遥朝着那位圣人的方向望了一眼。

    也就是那么一眼。

    金蝉子便似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通天圣人的模样。

    那位曾经以一人之力,在诛仙阵中对抗四位圣人的,传说中的通天教主。

    第104章

    斜倚在座上的红衣圣人以玉冠束发,宽袍广袖,衣袂迤逦,手指指尖轻轻点着太阳穴,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一双宽和平淡的眼眸落在他的身上,仿佛透过他在瞧什么人似的,唇角微微勾起,扬起一抹淡笑。

    金蝉子一眼望去,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得以往对这位圣人的想象都忽而落到了实处。那位在久远的传说中耀眼夺目,与他相隔了无数个时代,令他师尊念念不忘的通天圣人,就该是眼前这般模样。

    他很是不争气地紧张了起来,一时之间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只顾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

    世间总是有那么一些人,一眼望去是惊艳,再看便已是久久难忘,直至某一刻倏忽回首,才发现早已深入心中,再也难以割舍半分。

    “圣……圣人。”金蝉子有些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通天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怎么了?可是贫道长得太过吓人,让你惊着了?”

    金蝉子深沉地看着他,话在口中欲言又止。

    倒也不是说吓人,虽然也确实挺“吓人”的……但这吓人和“吓人”之间,显然差别是很大的。

    元始慢慢地将目光从通天身上移开,神色冷淡地扫了一眼金蝉子,嗓音同他的面色一样冰冷彻骨:“佛子?”

    金蝉子浑身一抖,被那寒气一摄,陡然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些什么!

    他刚刚,刚刚怎么就看他师尊的师尊,他们师祖发呆出神了呢!这件事情要是被他师尊知道,不会被乱棍打出门墙吧?!

    他赶忙低下头去,再不敢随意抬头,生怕又看圣人看到入了神。

    元始仍然微微拧起了冷淡的眉,带着几分不满地侧首道:“这就是西天佛子?”

    老子老神在在:“这事你要去问接引和准提,西方向来无人,你也是知道的。”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地把多宝和慈航他们几个送过去。

    西方二圣自然不会信任这几个人,却也只能捏着鼻子利用他们。不然呢?靠那几个歪瓜裂枣撑场面吗?

    元始仍然蹙着眉头,又扫了一眼从金蝉子身后进来的三位取经人,他们倒都是安安分分地朝他们行了一礼,便垂着眼眸站在后面,等待着圣人们的旨意。

    他扫了一眼便不再看,重新将目光落到通天身上。

    圣人仍然饶有兴致地问着金蝉子各种各样的问题:“听说佛子是佛祖最为喜爱的二徒弟,想来在佛法上颇为精通吧?”

    金蝉子:“……”

    师祖啊,人艰不拆啊!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微微垂了眼眸,合掌轻叹:“弟子在佛法一道上修行尚浅,不能比肩佛祖,不过米粒之珠,如何能同日月争辉?”

    通天含笑点头。

    又问:“佛子在东方生活得如何,可还能适应,比之西方灵山如何?”

    金蝉子绞尽脑汁地思索,揣摩着通天话中的深意,试探着答道:“昊天上帝仁慈宽和,天庭仙神亲切友善,在下在此颇为习惯。至于在西方灵山之上,我佛如来常常召集诸佛,同我等论禅。在下时不时地聆听佛祖讲解佛法,同样是妙趣横生。”个鬼哦,他全是睡过去的啊!他师尊横眉倒竖,差点就要忍不住把他拎出去了。

    通天仍然笑着,静静地听他讲述灵山上的事情,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金蝉子隐隐约约把握住了一点诀窍,尝试着将话题的中心往如来佛祖身上移,故意多讲了一些和他师尊有关的事情。

    果不其然,通天唇边的笑意愈深,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

    金蝉子忍不住又抬头瞧了他一眼,整个人又有点晕晕乎乎起来。

    原来如此……

    在他师尊如来佛祖想念这位通天圣人的时候,圣人同样也在思念他的弟子吗?

    金蝉子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垂落了眼眸,不知为何忽而觉得心上有些微微的难受,却什么也没有说,只绞尽脑汁,一五一十地回忆着关于佛祖的种种事情。

    通天静静地听了许久,又笑了一笑,令童子为略微有些口干舌燥的金蝉子送上茶水,方才弯眸笑道:“佛子宽厚平和,果然如我弟子金灵所言一致,将西天取经一事交予佛子,想来是能让我们放心的。”

    他说着,又回头瞧了一眼老子和元始,目光微微相触,两人皆是点了点头。

    通天又瞧了一眼后面站着的三个取经人,他的目光从小白龙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玉龙三太子抬起头来,目光坚毅地同红衣圣人对视,眼底尽是坚决之意。

    他既是背负着四海龙族的使命而来,便注定不会后退半步。

    卷帘大将乃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一看就是相当的吃苦耐劳,这也是社畜最大的优点之一,干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资(?),任劳任怨,很少爆发(?)。

    那天蓬元帅也是一脸凛然之色,丝毫没有在外面同佛子唉声叹气,哀悼自己感情不顺的模样。起码一眼瞧去,便觉得此人颇为令人信赖。想必是可以护卫佛子一路斩妖除魔,顺利西行的。

    通天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大致瞧出了他们的性格,微微闭了闭眼。

    四位取经人,除去金蝉子以外,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位,而那一位……

    凌霄宝殿之外,又是一阵动静。

    站在一旁安静如鸡地当背景板的昊天对此已经十分熟练了,他连眉头都没有动上一下,就知道又有麻烦上门来了。

    他这凌霄宝殿就没有这么热闹过!人是一波又一波的来!各个都是他惹不起的大佬!

    他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又抬头瞧了一眼上面的几位圣人,默默地舒了一口气。

    不管了!关他什么事情!

    大佬自有大佬磨!

    他只要在一旁安静摆烂就完事了!

    通天如有所感,微微一笑:“何人在外喧嚣?”

    有黑白无常上殿来,俯首行礼道:“有一天生地养的石猴,前日被九幽鬼使误拘到了地府,心下不满,在那闹事。砸了阎王殿,改了生死簿,惹得地府天翻地覆。”

    “平心娘娘见状不妙,出手拘了那石猴,又听闻那石猴自称是圣人弟子,不免心生犹豫。此事原本是地府之过,徒惹诸般是非,着实不美。平心娘娘愿请通天圣人前来地府一趟,共同商议此事,只求化干戈为玉帛,免得伤了双方和气。”

    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通天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黑白无常身上,语气温和:“平心娘娘所言甚是有理,此事也是我弟子做得不美。既然双方都有过错,不如坐下来好好谈上一谈。贫道又岂会不愿赴一赴平心娘娘的邀请?”

    他站起身来,又瞧了一眼玉阶下的几位取经人,转头对着老子和元始道:“如此,这四位负责护送佛子前往西天求取真经的取经人,也便可一一归位了。”

    此话一出,老子面上的神情微微一顿,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通天。

    长兄的目光中带着微微的审视之意,仿佛想从通天的神情中看出他的想法。他弟弟既然收了这只石猴为徒,如今却又干脆利落地将他丢入这一场劫数之中……

    这可和他平时的态度丝毫不像啊。

    是故意为了量劫收下这个徒弟,还是说,指望通过教导这只石猴,反过来将量劫掀翻呢?

    老子垂落了目光,面上不显,只道:“快去快回,这件事拖了太久了,也该早点将取经人送出去了。”

    元始的注意力却更多地放在平心娘娘,也就是那位巫族曾经的十二位祖巫之一的后土身上。

    他的弟弟上清通天,当年知交故友遍地都是,不仅同那妖族的东皇太一是挚友,同女娲伏羲这两兄妹关系也算不错,在洪荒游历的时候,亦曾结识了巫族的后土。

    一人是盘古三清之一,乃是天地清气与盘古元神的三分之一结合所生,另一人是巫族祖巫,乃是盘古精血所化,天生具备强悍的体魄与无与伦比的力量。

    两人因着这缘法后来也成了朋友,直至巫妖量劫爆发之后,妖族与巫族的关系急剧恶化,双方才断了来往。

    后土想找通天?

    这位带着巫族藏身于地府之中苟延残喘的祖巫,如今又想做些什么呢?

    说起来,那只天生地养的石猴还同女娲颇有一些关系。这么一来,妖族和巫族之间,同他弟弟之间,仿佛也渐渐联系在了一起。

    元始微微垂落了眼眸,神色隐隐冷淡了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同样站起身来,淡淡道:“我同你一道去。”

    此言一出,天庭之上的神仙又不由竖起了耳朵,分外紧张刺激地听着两位圣人的对话。

    啧啧啧,这寸步不离的样子,当真是兄弟该有的距离吗?就算是道侣,也未免太过于亲密了吧?

    难不成……元始天尊是为了监视通天圣人的行动吗?不然怎么会连一刻也不肯让他离开他的身边?

    还未等通天说话,老子先叹了一声:“元始,你给我坐下。”

    “这般小事,哪里需要你们两个人一起去,既然那位平心娘娘单独邀请了通天,便让他一个人去吧。”老子淡淡道。

    元始转头看他长兄,眉头紧拧,甚是不满,老子却只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他又瞧了一眼通天,温声同他弟弟嘱咐道:“快去快回,莫要耽搁,省得叫你二哥牵挂。”

    那语气神情,当真像极了一位好兄长。

    通天微微垂眸,静静地看去,又见老子对他笑了一笑,目光落在他身边的金灵,远处的无当,以及天庭之上诸位截教弟子身上。

    “通天,我的弟弟,你不会做一些让我们为难的事情,对吗?”

    老子温和地询问道。

    通天笑了一笑,神情同样平和:“当然。”

    果然,他还是要嘱咐金灵,继续去寻找那拘束了他们魂魄的封神榜的所在的。

    第105章

    被后土困住后,悟空起初还双目圆睁,努力挣扎,嘴里还嚷着“好神仙,放开老孙,莫要告知我师尊”,却怎么也打不破那个无形的屏障。

    后土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折腾,不紧不慢地翻阅着被他篡改的生死簿。看见那玩笑似的大红叉后,不觉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却是愈深。

    像是发觉她确实不会放他出去了,渐渐地,悟空也安静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瞧着旁边的后土娘娘:“你为什么想见我师尊?”

    后土笑道:“久不见故人,自然想见上一见。”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悟空舔了舔唇角,开始猜测起来:“你和我师尊有仇?”

    后土摇头。

    悟空:“你有什么事情想寻他帮忙?”

    后土仍然摇头,含笑看他。

    悟空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只觉得自己一个头比两个头还要大:“难不成,你们以前的关系很好吗?”

    后土沉吟一会儿,悠悠答道:“算不上很好吧,但也能说上几句话,彼此也不觉得对方令人讨厌。”

    “勉强呢,也能称得上一句朋友。”

    悟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奇道:“既然是朋友,又岂会长久不曾见面?”

    后土道:“只因一场量劫罢了。”

    悟空:“怎么又是量劫?”

    后土不由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个‘又’字,又是从何说起?”

    悟空转了转眼珠子,没有回答后土的话。这毕竟是他师尊和师伯们之间的事情,又何必对旁人提起呢。

    后土却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你说的,可是那一场令你师尊同你两位师伯反目的封神量劫?”

    悟空不吭声。

    后土却笑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而是比封神量劫更早一点的,发生在昔日的巫族和妖族之间的巫妖量劫。”

    悟空:“巫妖量劫?”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后土瞧了瞧他,含笑道:“你可知你的诞生,就是因这一场量劫而起?”

    石猴讶异地睁大了眼,他从来都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只知自己生来就是一只无父无母的石猴。

    悟空下意识端端正正地坐好,连连追问:“我的诞生?难道我的父母是在那一场量劫中生下我的吗?”

    后土摇头:“非也。”

    还未等悟空失望,她便接着道:“那一位创造了你的神灵,乃是人族之母,亦是妖族圣人,世人尊称她为女娲娘娘。你是女娲圣人昔日炼石补天时所剩下的那颗补天石,沐浴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最终诞生了你。”

    后土道:“你确实是天生地养的一只石猴,这片天地便是你的父母,而在亘古以前,乃是女娲娘娘给了你一点灵息,使你有了化形的机会。”

    悟空睁大了眼,怔怔地听着。

    后土悠悠一叹,在提起女娲的那刻,她眼底也似染上了几分久违的怅然。

    “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那场发生在巫妖两族的大战之前,本座同这位女娲娘娘也算是挚友,亦同昆仑山上的通天圣人交好,同妖族那两位妖皇之间,至少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

    后土:“而在量劫爆发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还是人族刚刚诞生的时候。

    在这片洪荒大地之上,屹立着以妖皇帝俊与东皇太一为首的妖族,他们占据了九重天,在那里建立了妖族天庭,一手掌天。

    而在不周山旁,则是以十二祖巫为首的巫族,他们分为一个又一个的部落,族人称之为“巫”,掌管着大地。

    这是当时洪荒上最为强大的两个种族,他们各自发展,渐渐产生了一些摩擦,但在各自领头人的约束下,始终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因此妖族的女娲娘娘还会同巫族的后土娘娘交好,满洪荒到处溜达的通天圣人不仅有妖族的挚友,也有巫族的朋友。巫妖两族之间时不时地还有一些交流往来,哪怕是争锋相对,也有些心心相惜的意味。

    至少没有同后来一样,两族为了那所谓的“洪荒霸主”之位打个你死我活,导致洪荒生灵涂炭,最终两败俱伤,双双退出了洪荒的舞台,将这个世界让渡给了逐渐发展起来的人族。

    后土道:“巫妖两族的矛盾,是一步步升级发展起来的,最开始也不过是一个巫族伤了一个妖族,或者一队妖族压着几个巫族打,这样极其细微的小事。”

    两族的领袖自然对此不甚在意,只派人下去处理一二,双方约个时间互相说开,道个歉也就罢了。

    可是后来,事情越发展越大,不知不觉间两族就积攒下了真正的生死大仇,彼此之间也诞生了彻骨的仇恨。

    后土道:“那个时候大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巫妖两族之间的关系越发僵化,妖族的妖皇与巫族的祖巫之间每每遇到,横眉冷笑争锋相对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是谁也不想轻启战端,真正在乎自己族人的领袖,绝不会轻易将一族的人拉入一场旷日持久,分外残酷的战争之中。”

    她微微叹了一声:“毕竟,我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彻底消灭妖族,就像是妖族也没有把握彻底消灭我们一样。一旦战争开启,就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泥沼,最终把我们两族都彻底卷入其中。”

    悟空抬头看她。

    这位巫族的后土祖巫,如今地府中无悲无喜的平心娘娘。

    他已然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只觉得自己的心莫名有些揪紧,却不由自主地听了下去。

    后土笑了一笑,凝视着他:“但是战争仍然爆发了。”

    “仇恨积攒到一定地步,已然不是妖皇和祖巫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番就可以解决的了。妖皇要为他们的族人讨还公道,就如我们也不肯再后退一步,只因不想再面对族人们失望的目光。”

    后土:“而最终彻底导致双方不死不休的,则是金乌十太子的死。”

    “那一日,本该待在东海汤谷中的十只小金乌突然莫名其妙地一起出现在了洪荒上空,海水为之干涸,大地为之开裂,无数的巫族惨死在烈日的曝晒之下,大巫夸父追赶太阳,却力竭而死,死后其拐杖化为桃林,他的友人后羿忍无可忍,举弓射日,十支箭出,诛杀了九只金乌,剩下最后一只下落不明。”

    后土讲到此处,微微停顿了一瞬,目光落向远方,仿佛回忆起了当初那一副惨烈的景象:“妖皇失子,痛彻心扉,巫妖两族彻底不死不休,打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自然而然,曾经的友人也走向了敌对,从此以后再也不曾往来。”

    她微微一笑:“我与女娲娘娘是这样,同你师尊也差不多如此。他同那位东皇太一的关系可比我好上一点,当初在我们这些友人之间挣扎,试图调解矛盾,可没少头疼过呢。”

    悟空欲言又止。

    后土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悄悄地将指尖藏入袖中。

    她的手上可沾染了不少妖族的血,一如她的兄弟姐妹们同样惨死在妖族手中。

    既然如此,又怎能指望同友人们回到从前呢?

    一句“血海深仇”,如何能道得尽那刻骨的仇恨?不过是她修身养性许久,如今已然平静了许多罢了。

    后土平淡地笑了一笑,对着悟空道:“至于你的诞生……”

    “我的兄长,共工祖巫,与妖族相争时一时不忿撞倒了不周山,导致天柱折,地维绝,日月星辰偏移,整个洪荒被洪水淹没。女娲娘娘为补苍天,四处寻找五色石,以大法力炼制出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补天石,却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那剩下的一颗,便是你了。”

    她很久没有同旁人讲过过去的故事,如今一一道来,忽而觉得也不过寻常罢了。

    除了亲身经历过的人以外,谁还会去在意这段早已埋葬在过去的往事呢。

    悟空却已然被这段故事吸引了。

    不知为何,他忽而想起黄大仙同他讲封神量劫时的情景,阐截两教同样是两败俱伤,他师尊和师伯们反目成仇。而在封神量劫之前的巫妖量劫,竟然也是如出一撤,一样的两败俱伤,一样的你死我活,一样的……没有任何赢家。

    下意识的,悟空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头。

    可是他得到的消息实在是太少了,少得他尚且不能将这些东西给串联起来,得出一个完整的结论。

    后土瞧着这只石猴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的模样,竟也觉得有些有趣。她笑了一笑,温声同悟空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要不是今日瞧见你,本座也懒得去回想。”

    “你呀,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老老实实的,不要负隅顽抗,等你师尊来接你吧。”

    说到这里,她又促狭地眨了眨眼。

    悟空:“……”

    糟糕!三言两语的,他怎么又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石猴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含笑的后土娘娘,连连伸手作揖,求饶道:“好神仙,好娘娘!您就先把俺老孙放出去吧!”

    虽然但是,我真的不想被叫家长啊QAQ

    后土淡淡一笑,又似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朝着远处望了一眼:“这不,说通天圣人,圣人便到。”

    她站起身来。

    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

    第106章

    一路上,通天也在想他这位故人。

    当年的巫妖量劫打到最后的时候,明眼人都看出了两族最后的结局。

    妖皇帝俊沉吟许久,最终选择将招妖幡交给了女娲娘娘,由这位圣人保全妖族最后的族人。

    一如巫族的后土祖巫,她实际上并未参与巫妖两族最终的决战。

    面对洪荒生灵涂炭的景象,后土心下不忍,长叹一声身化轮回,为巫族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巫族剩下的族人随她一道避入地府之中,自此再不入洪荒半步。

    巫妖两族虽然几近凋零,却也在女娲和后土的庇护之下,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而作为代价,女娲从此避居于三十三天外的娲皇宫中,极少再过问人间的是非,后土亦再未离开幽冥地府半步,长长久久地镇守着六道轮回。

    从此世间再无后土祖巫,而在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之中,却多了一位面容祥和的平心娘娘。

    天道向来公允,你想要求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是当初,到底是谁让两族之间闹成这样不可开交的地步,最终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通天的眸光微深,定定地朝着天穹之上望了一眼。

    在巫妖两族几次三番的争斗之中,他师尊鸿钧道祖也曾出面调解了几次,强行令他们停战,并约定了停战的期限。这当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停战的期限一到,双方就迅速撕毁了和平,再一次打得热火朝天。

    那所谓的停战期限,丝毫不曾让他们反省悔过,反而让巫妖两族憋着一肚子的气,只觉得是道祖偏帮巫族/妖族,否则他们上一次完全就能结束战争了。

    矛盾愈演愈烈,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是当初的上清通天,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的师尊。

    待在紫霄宫中的日子里,罗睺常常喜欢来找他聊天,时不时地蛊惑一二。

    祂从通天的心境里瞧见这一幕景象,笑盈盈地打量了许久,意味深长地问他:“你当真觉得你师尊在这一场巫妖量劫中是清白的吗?你难道就丝毫不曾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推动着两族互相残杀吗?”

    通天:“师尊不是这样的人。”

    罗睺注视着他,面带讽刺:“你就这么信任你师尊?”

    通天:“是。”

    罗睺:“哪怕你如今被他囚禁在这紫霄宫中,哪里都去不了,而且他也丝毫没有放你出去的意思?”

    通天:“是。”

    罗睺看上去很是不满,却也按捺着情绪转变了思路,换了一个角度对他循循善诱。

    “好,假如你的师尊确实是清白的,那你又怎能担保他背后的天道同样清白无辜?祂要是真的不想巫妖两族继续打下去,有的是办法处理,而不是这样得过且过,治标不治本。”

    罗睺:“两族相争,两败俱伤,而唯一得利的却是天道!祂有了六道轮回,又借助巫妖两族彻底控制了你师妹女娲,以及那位平心娘娘。有这两族作为钳制,她们只能一心一意顺应天道,不敢违逆半分!”

    通天抬了眼眸,神色不动,淡淡地看祂一眼:“你有证据吗?”

    罗睺:“这要什么证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好吧!”

    通天:“既然阁下并无证据,全是空口白话,请恕贫道并不接受。”

    罗睺:“……”

    祂气冲冲地走了,下次又趁着鸿钧不在,偷偷摸摸地来了,继续孜孜不倦地给他灌输“天道有问题”这个理念。

    通天淡淡地笑了一声,重新将思绪放到眼前。

    当年之事早已化为尘土,谁还能查清背后的隐秘?他直到今日发现的最为重要的一个线索,也不过是燃灯古佛先前告诉他的关于金乌十太子陆压的事情。

    也不知他师妹查的怎么样了,有空还是要同她多联系联系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朝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幽冥地府望去,心念一动,便落了下来。

    *

    幽冥地府久不见天日,向来是昏暗无光,鬼影幢幢,阴森可怖。

    一排又一排的鬼魂们排着队进入地府之中,在鬼差们的引导下,查看生前罪过,罪重的入那十八层地狱受刑。无功无过的,喝了奈何桥前的孟婆汤,忘却前尘,匆匆入了轮回。若是生前有些功德,则有机会在地府修行,亦或投胎转世,享受荣华富贵。

    地府之中,时不时地能听到鬼魂们悲戚的哀鸣声,亦有人挣扎着死活不肯轮回转世,心甘情愿跳入忘川河中,在那里苦苦等待着一个人的经过。

    这是与阳间迥然不同的地方。

    而在圣人踏足幽冥的一刹那,仿佛有外界的天光徐徐落下,映亮了一方混沌的天地。万物倏忽欢喜,鸟兽为之腾跃。

    鬼魂们下意识骚动了起来,贪婪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像是感知到了圣人身上的鲜活的,独独属于“活人”的气息。

    旁边的几位鬼差见状一惊,赶忙大声呵斥起来,强行约束那些鬼魂,生怕它们闹出什么乱子。

    正来到阴司门口的后土遥遥看见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微微抬起手来,温和的力量倏地扩散开来,无声地安抚起众鬼。

    鬼魂们在那源自大地本源的力量的抚慰之下,渐渐安静了下来,恢复到了之前浑浑噩噩的安静模样,重新排起了长队。

    鬼差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匆匆将这支队伍赶往地府之中。

    徐徐的天光之下,通天如有所感,微微掀起眼帘,朝着后土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身玄色长袍,衣上绣着苍茫山河的女子立于望乡台不远的地方,正抬起首来,带着几分无奈之色望向了他,轻轻叹了一声:

    “圣人一来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真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来了呢。”

    语气之中却无多少责怪意味。

    通天摸了摸鼻子,试探道:“我很抱歉?”

    又对她弯眸一笑,仿佛清风拂面,神采飞扬,仍然是旧时模样:“好久不见,后土。”

    后土遥遥望去,面上的神情不禁复杂几分,却也同样回了他一句。

    “好久不见,通天……道友。”

    通天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短暂的停顿,微微一笑:“不知友人今日邀我相见,可有美酒佳肴相伴?”

    后土不由莞尔:“若无美酒佳肴,唯有清风明月,不知通天道友可愿赏脸一顾?”

    通天沉吟不语。

    他抬头看了看地府上空那惨绿色的月亮,又瞧了眼十八层地狱之间来去徘徊的凛冽寒风,指着它们对后土道:

    “明月?”

    惨绿色的月亮无辜地看着他们。

    “清风?”

    刮过地狱的凛风闻言更加猛烈汹涌。

    通天叹了一声:“后土道友,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啊。”

    后土娘娘的面容之上浮现出隐隐的笑意,她看着面前的通天圣人,淡淡一笑:“这难道不算是清风明月吗?要是通天道友不喜欢,我倒也可以给你施个幻术把它们变上一变,就怕你嫌弃我术法不精,不能蒙骗圣人的耳目。”

    通天想了一下,摇了摇头:“罢了,我也不是不能将就。”

    后土大笑。

    “通天道友,似乎仍然是曾经的模样呢。”她笑了一会儿,悠悠开口,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复杂之色。

    眼前的红衣圣人,分明已然经历了封神量劫,面对了兄弟阋墙,你死我活的残酷命运,却依然让后土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就像是曾经同她交好的那位通天真人一样。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眼前之人,却依旧是昔日之人。

    通天挑了挑眉:“上一次风希见我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说的。你们两个倒是看法一致。”

    后土微笑:“女娲娘娘吗?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我们还能有一样的看法。”

    通天闻言,却是又看了她一眼。

    后土朝他淡淡一笑。

    通天也不多言,随手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懒懒散散地开了口:“好吧,不提别人了,就说说我家那只石猴吧?不知我那徒儿犯了什么错,怎么就落到了你的手上。”

    后土摇头微叹:“黑白无常同通天道友说过了吧?也不过是砸了几殿阎王,划掉了几本生死簿,花了点时间从地府的这头打到那头罢了,算不上什么大事。”

    通天的眉头不由一跳。

    “真做了这么多?”

    后土瞧了瞧他,慢悠悠地笑道:“通天道友此刻,是在思考要赔偿地府多少东西,还是考虑怎么灭我的口呢?”

    通天很是诚恳地看她:“看在我们曾经是朋友的份上,后土道友,赔偿的金额可以打个折吗?”

    后土挑眉,讶异道:“圣人家大业大,不至于连这点东西都赔不上来吧?”

    通天作沉痛状:“这不是徒弟太多了吗?还各个都喜欢闹事,就算贫道有再大的家业也赔不起啊。”

    他们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时不时地谈笑两句,倒也算得上颇为和谐了。

    闻听此言,后土先是一笑,复而一叹,定定地瞧了一眼身边之人。

    截教啊……

    如今除了那位刚刚回来的无当圣母,也不知还剩下了几个人。比起巫族和妖族小猫两三只的状态,竟也差不了多少。

    她心下唏嘘,面上不显,只道:“还好,这一次用不着通天道友赔偿,自有人为此负责。”

    通天微微一顿,停下脚步,朝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后土朝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这只石猴,本来就是要来地府走上一遭的。”

    第107章

    天庭在通天离开后便陷入了寂静之中。

    这是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仿佛在空气中抽走了颇为重要的一点东西,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忽然凝滞粘稠了下来。

    老子仍然在同旁边的金灵说话,圣母恭恭敬敬地回答着,除此之外,天庭之上可谓是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静悄悄地低下了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打破这片沉默。

    元始微微侧首,神色冷淡地瞧了眼旁边空空荡荡的座位,忽而站起身来,一甩衣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金灵微垂着眼眸,眼角余光瞧见那一片雪白的衣袍从她面前拂过,眼底无波无澜。

    老子倒是转过头去又看了他仲弟一眼,微微叹息了一声:“真是……”

    他说了半句便止住,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生气就生气吧。

    以前也没见元始的占有欲这么强啊,几乎不肯通天离开他半步,恨不得到哪里都同他一起。这么发展下去,他真怕哪一天元始会忍不住把他们家三弟给关进小黑屋了。到那时候,他是救呢,还是不救呢?这可真是个问题。

    长兄颇为苦恼地想着。

    天庭上的仙神们则把头压得更低,目光只专注地注视着自己脚边的地砖,直至元始天尊的身影从空旷的殿宇中消失,众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天尊威严更甚以往啊。”

    “不愧是阐教的元始圣人呢。”

    不妨有人挠了挠头,颇为好奇问了一句:“说起来,天尊是因为通天圣人的离开而生气吗?”

    诸位神仙:“……”

    住口!这个话题我不想听!我们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封神量劫!

    云霄微微叹了一声,与赵公明对视了一眼,又低声安抚了一下她的两位妹妹,碧霄仙子与琼霄仙子。

    他们师尊和这两位圣人的关系,还是十分微妙的。但不管如何,他们只要一心一意跟着师尊走就好了。师尊和他们交好,那他们也表现得亲近,师尊同他们反目……他们亦毫不犹豫地跟随师尊。

    不知何时,一向温婉出尘的仙子眼眸里也浸染了几分清冷的霜寒,似经岁月侵染,愈发显得冰冷。

    ……

    元始从凌霄宝殿离开,衣摆拂过长长的玉阶,一步步地往下走。

    天尊冷若霜冰似的面容上泛着寒意,令周围的一切都禁不住瑟瑟发抖。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一般,从内到外地散发着寒气。

    老子……

    他唤着他长兄的名字,眼底带出了几分讽意:你就这么纵容通天吗?

    你这般纵容他,就不怕他有朝一日又闯出什么弥天大祸吗?!

    元始在天门外站定了脚步,目光遥遥注视着下方的景象,冷淡的眉目狠狠压下,几乎就想追着那一位红衣圣人的身影,折身而去,自九重天直至幽冥地府之中!

    让他跟在通天身边不好吗?

    难不成他弟弟还能当着他的面胡作非为?!

    就算当真是监视又能如何?只要他在他身边,至少……他弟弟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顾忌,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无当圣母一事,不就是因为通天独自一人在东海之上闹出来的吗?

    偏偏,他们大哥居然还这么放心让通天一个人去地府。

    元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他面色沉沉地注视着底下翻滚的云海,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化虹而去,脚步几次迈出,又几次停顿了下来,眸光闪烁不定,唇边隐隐带着一分叹息:“通天……”

    黑白无常来得太巧,也太及时,竟然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到天庭,又拿那只石猴的事情来邀请通天去地府,元始自然会因此怀疑那位后土娘娘的用意。可是怕就怕,他弟弟未必没有在里面插上点手,顺理成章地安排了这一幕景象。

    倘若真是通天自己想这么做的——

    元始的眸色微深,定定地看着远处。

    通天,你就一定要逼为兄做些什么吗?到时候……无论你怎么哭求,难道我还会放过你吗?

    只不过这一次他还是要好好吸取一下往日的教训的,断然不能让他们那位师尊再把通天给带走。他的弟弟,自然是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身边。

    *

    通天道:“原来如此。”

    闻听后土之言,他神情中并无多少意外之色,懒散的眉微微挑起,似笑非笑道:“这倒是省了我破财消灾了。”

    后土微微一笑,也不多言。

    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多费口舌,懂的人自然会懂。

    她转而道:“这只石猴的性子,倒是与当年的道友颇为相似,肆意狷狂,张扬无畏,不得不说我还挺喜欢他的。就是他这样的性格再继续下去,迟早也是要跌个跟头的。”

    通天接着同她一道往前走:“跌个跟头就跌个跟头吧,至少现在还有我护着。趁着现在年纪小,多吃吃亏也不错。等到以后再吃亏,那就只能自己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起来了。”

    后土瞧了瞧她身边的红衣圣人,淡淡一笑:“通天道友洒脱。”

    通天:“不洒脱又能如何?自怨自艾又不是我的脾气,哪怕是再恨的人,再恨的事,天天在心里念着,也会觉得烦的。不如趁早放过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好过一直原地抱怨,却始终不曾前进一步。”

    后土:“这么说来,通天道友现在就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通天弯眸一笑,懒懒散散道:“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

    双方对视了一息,又齐齐一笑。

    后土:“诚然是后土邀请通天道友来此,但若是道友不愿,亦可选择不来。”

    通天:“我那弟子还在你手上呢,又哪里能不来?”

    后土:“通天道友还是这么在意自己的弟子吗?”

    通天:“除了他们,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呢?”

    后土微微停顿了一瞬,又试探着抬起眼来:“那,通天道友那两位兄长呢?”

    通天望了望地府昏暗无光的天空,淡淡一笑:“缘去缘散,皆由天定。世间的缘分,一如有缘千里来相会,又似无缘对面不相逢,说到底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问我这个,倒还不如替我问问这上天的心意。”

    天意?

    天道。

    后土心念微微一动,又见通天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她:“后土道友问了我这么多,却不知道友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后土:“我吗?”

    她停顿了片刻,淡淡道:“也不过是这样过着。”

    他们从奈何桥上穿过,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浑浑噩噩的鬼魂,忘川河中,偶尔又沉浮着几个拽着浮木不放的魂灵。通天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像是从荷叶上轻轻坠下的露珠,蜻蜓点水似的一歇,转瞬便已经移开了目光。

    在量劫死去的人,如今怕是早已入了轮回,在这千载时光之中,不知已经在凡尘中辗转了多少年岁,哪怕他们在他面前站着,或许他也已经认不出来了。

    通天淡淡一笑,不再望向这些鬼魂,只同后土一路往前走。

    他们没有再说话,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幽冥殿中,被后土困住的石猴如有所感,猛得抬起头来,惊喜地望向了通天,下意识就喊道:“师尊!”

    后土莞尔一笑,抬指解开了禁锢。

    悟空只觉身上忽而一松,在原地猛然翻了几个筋斗,又嗖得一下窜到了通天身旁,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可怜巴巴地喊道:“师尊QAQ”

    通天低头看他,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盈盈地开口:“为师几日不见你,你就给为师惹出这么大个乱子,你让为师说些什么好呢?”

    悟空眨巴着眼睛,很是可爱地歪头看他。

    通天:“怎么,踢到铁板了?是不是技不如人没打过?”

    悟空:“……师尊,您怎么知道的?”

    通天呵呵一笑。

    他怎么知道的?就你脸上那个熟悉的表情,为师在你师兄师姐脸上见得多了。每每犯错都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以为能骗得为师心软,真是……

    通天抬手就不客气地弹了一下悟空的脑壳,惹得石猴眼泪汪汪地抱着脑袋。

    通天:“该!”

    悟空:“师尊QAQ”

    通天:“为师先前怎么教你的?要不是遇到的是后土娘娘,你看你怎么办?”

    悟空继续委屈巴巴地看他。

    通天垂眸看他,抬起的手指仿佛又敲不下去了,半晌之后,他又微微叹息了一声,轻轻揉了揉他软乎乎的头发:“好了,为师这不是来了吗?”

    悟空以为通天还要继续责骂下去,毕竟他在人间的学堂里面瞧见的就是这样的。那老夫子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对面的小童则泪眼汪汪地伸出了手,“啪嗒”一声,戒尺下去就是一道红痕,少说也要敲上十下。

    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

    悟空一怔,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通天,不知为何,反而不敢嬉皮笑脸起来,他赶忙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地道歉:“师尊,弟子知道错了。”

    又对着旁边的后土郑重地行了一礼:“悟空因一时不忿,冒犯娘娘,实在罪过。在地府造成的一切损失,悟空愿照价赔偿。”

    后土不由又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红衣圣人,眸光含笑,仍然道:“无需如此,你造成的损失,已经有人替你偿还过了。”

    石猴一时不解,不由看了一眼通天。

    通天却只朝他笑了一笑,转而对后土道:“虽说如此,但既然我这徒儿有心,你便让他先赔你一点损失吧。”

    后土想了一想:“也好。”

    “那便劳烦悟空替我们二位煮上两盏茶水吧。”后土微微一笑,又挥了挥衣袖,忽令天际光辉流转,俨然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笼罩着整片幽冥之地,有徐徐的微风拂过,令盛开的彼岸花微微摇曳。不似什么幻术,倒像是真实的景象。

    通天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瞧向了后土。

    后者从容一笑,指着眼前之景道:“清风,明月,当有好茶相伴,共赏此等乐景。以贺我们二人,故友重逢。”

    第108章

    饮茶过半。

    后土踏入寝殿之中,不多时又出来,将放在一个檀木匣子中的玉简取出,轻轻交到通天的手上:“烦请通天道友,将此信交给女娲娘娘。”

    通天低头瞧了一眼玉简上略显陈旧的封条,又看了看面前浅笑依依的女子,点了点头,并不多问,只道了一声:“好。”

    “既然后土道友信得过我,此信我定然会为道友送到。”通天道,“不知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同风希说的吗?贫道亦可帮你转达一二。”

    后土摇了摇头:“就这样吧。”

    她瞧着通天把玉简收起,眼底微微闪烁着星点似的光芒:“若是她愿意看这封信,自然会懂我的心思,若是她不愿意,那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权当做没有这一回事也就罢了。”

    通天道:“当年之事……”

    后土淡淡笑道:“巫妖量劫于我等,便如封神量劫于道友。既已经成了劫数中人,落个作茧自缚的下场,也是应得的。我不想劝说道友,道友也不必来劝说于我。”

    通天瞧了瞧她,到了唇边的话也便止住,化为浅浅的一声叹息。

    圣人转而抬首望向天边的明月,思绪微微一转,又想起元始来。

    眸光不由微微敛下,显出一抹深色。

    他这一走,他哥哥怕不是又要忍不住生气了吧?就好像连一刻的分离都忍受不了,恨不得他日日夜夜陪伴在他身边……不得不说,元始他好像越病越严重了。

    是在担心失去他吗?还是担心他又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又或者,两者皆有?

    通天摇了摇头,走到屋外,遥遥看见悟空正同那些九幽鬼使们待在一处,勾肩搭背,好不快活。

    他不由一笑,抬眸闲闲地唤了他弟子一声:“悟空,该走了。”

    “这就要走了吗?”石猴讶异地问道。

    通天笑道:“难不成,你还想待在这里一辈子吗?”

    悟空心下有些不舍,他和这些九幽鬼使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听通天这么一说,他赶忙依依不舍地同他们道别。

    九幽鬼使们也纷纷洒泪,连声道:“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们。”

    “常言道,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想来做石猴也是一样的。实在不行,你就来陪我们一起做鬼吧!”

    “是极是极。”旁边的人纷纷赞同。

    通天:“……”

    倒也不必如此。

    悟空则是很坚定地同他们道:“不做人,也不做鬼,我可是要成仙的!”

    他双眼炯炯有神,湛然生辉。

    九幽鬼使们面面相觑,喃喃念道:“神仙啊……”

    有一人摸着下巴叹道:“世人皆道神仙好,我闻神仙亦有死,兜兜转转的,指不定还是要同我们一道来做鬼。”他又看了一眼悟空,却是真心实意地祝愿道:“虽说如此,那也是旁人之事,不能一概而论。我等也愿大圣你如愿以偿。”

    九幽鬼使们齐声道:“待到大圣成仙之日,四海八荒亦当共同庆贺!”

    悟空看上去高兴极了,眉眼飞扬,甚是恣意。

    通天一眼望去,眼底忽有几分恍惚之色,半晌,化为轻轻一笑。

    后土慢慢走到身旁,瞧了这位红衣圣人一眼,眸光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天侧过首来望向了她:“既然如此,这件事也算是圆满解决了,我们师徒二人也不再打扰后土道友,就此辞别,来日再见。”

    后土看了看他,浅浅一笑:“倒也不必说什么‘来日再见’,平日里,通天道友也可以多同我联系联系的。”

    通天微微一顿,掀起眼帘瞧她,又见后土镇定自若地朝他一笑,慢声道:“后土先前曾说,巫妖量劫于我,便如封神量劫之于道友。两者虽然并不一样,但那颗心却是一样的。只盼通天道友将来若有什么打算,莫要忘了后土便是。”

    通天笑了笑:“自当如此。”

    他们又彼此对视了一眼,纷纷一笑。

    通天方才侧过首去,又唤了一声:“悟空。”

    “来了来了!”悟空一个筋斗,便又出现在通天身边,端端正正地立着,又对着后土行了一礼。

    后土垂眸瞧了瞧他,温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又从袖中摸出一葫芦的丹药来,将它递到了悟空手上:“差点忘了,既然是通天道友的徒弟,贫道自然也该给些见面礼的。”

    悟空见状看了看通天,见通天微微颔首,他方才收下,又对着后土拱了拱手,甚是认真地道谢道:“悟空谢过后土娘娘。”

    后土笑了笑,温言道:“下次可不要再这么莽撞了。”

    悟空挠了挠头:“既然都是熟人,那也算是自家人了,我从来不对自家人动手的!”

    后土不由垂眸又看了看这只懵懵懂懂的石猴,唇边隐隐带着几分叹息。

    自家人吗?

    你师兄师姐们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后来他们可都后悔了这一句“自家人”啊。只盼你将来,不至于同你师兄师姐一样。

    后土并未多言,只瞧着通天牵起了他家石猴的手,慢慢悠悠地出了地府。

    跟随在她身旁的巫族中人见通天圣人走远,方才走到了后土身旁,带着几分担忧地询问道:“后土娘娘……我们可以相信这一位通天圣人吗?”

    “他毕竟也是量劫之中的输家,几乎输掉了一整个截教,您将希望放到他身上,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后土闻言却只一笑:“他上清通天是输家,难道我们就是赢家了吗?谁还不是在量劫中输得惨烈,输到几乎一无所有?巫族,妖族,截教……正是因为我们输得惨烈,却始终心有不甘,方才会想着联合起来,重新向这片天地讨个公道。”

    “我们谁也没有赢过,又有什么资格来嘲笑对方呢?”

    那位巫族欲言又止。

    后土淡淡道:“不必担忧,若无万全的把握,我绝不会轻易赌上整个巫族,再度掀起这场战役的。且看我这位故友能够做到哪一步吧。”

    他能做到多少,她就敢赌上多少。

    *

    通天带着悟空,自然是往天庭的方向而去。

    他可没忘记他独自一人出来的理由,虽然不过是个借口,但也要给他那位长兄一点面子的。

    只是行到半途,他又随手招来一个化身,为他施展法术隐蔽行踪,方才令他带着后土的信去了娲皇宫。

    做完这些后,通天方才垂落了眼眸,打量着自己身边的悟空。

    石猴正一脸好奇地伸出手去抓周围的云朵。云朵软绵绵的,偶尔被他揪走一团,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盯着那团被他扯下来的云团看了片刻,试探着放入嘴里,只觉得有点冰冰凉凉的感觉。旁边的云朵见状却纷纷受了惊吓,嗖得一声飘远了。连带那朵被他揪走一片云团的云朵,更是飘得无影无踪。

    可怕!怎么有人连云朵都想吃?!

    等到石猴抬起头来,只见他方圆数里,连一朵云彩都没有了!

    只剩下通天和他脚下的这朵祥云,不住地瑟瑟发抖,若非它还要带着师徒二人往天庭去,此时怕是也要跑路了。

    悟空茫然地挠了挠头:“师尊,怎么连一朵云彩都不见了?”

    亲眼目睹了一切的通天不由失笑:“问为师?你不如问问你自己刚刚都做了一些什么?”

    悟空无辜地眨了眨眼,又仰头拽了拽他师尊的袖子。

    通天低眸望来,忍不住又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真是个顽猴。”

    他说着,心底却又有几分怅然。

    这样一只天真快活的石猴,他当真能忍心亲手将他送去渡劫吗?

    悟空向来是一只机灵聪慧的猴子,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从补天石中孕育而生的石猴!

    他只觉通天抚过他头顶的动作带着几分犹豫,抬头看去,便又对上了红衣圣人微微带着几分怅然的目光。圣人瞧了他许久,忽而开口道:“其实,在幽冥地府中做鬼也不错,反正后土和我交好,总归可以罩着你的。”

    悟空:“……师尊?”

    通天微微叹道:“真不知道为师所做的一切,对你而言,到底是好是坏啊。”

    悟空垂眸不语,忽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师尊?”

    通天并不意外他能猜到他的想法。

    他在教导石猴修行的时候就常常惊叹于他悟道的速度,哪怕是在他的师兄师姐之中,这只石猴的资质也算是最好的那一类了。他向来是聪慧的,可越是聪慧的孩子,越容易受到挫折,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过于聪慧,有时未必是一件好事。

    闻言,他只是淡淡一笑:“悟空,你知道为师现在要带你去哪里吗?”

    悟空抬起首来,朝着远处的方向望去,思绪微微一动,数了数自己刚刚经过了几重天,数到第九重天时,他对通天道:“师尊要带我去天庭吗?”

    通天点了点头。

    圣人悠悠念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悟空懂了。

    他仰起头来看通天,眼底闪烁着明。慧的光芒:“属于悟空的大任要来了吗?”

    通天道:“若无意外,这是你命中本有的劫数,但凡你踏入道途,便注定要遇上此劫。”

    悟空问:“避无可避?”

    通天叹气:“为师倒也试过几次,偏你铁了心要求这长生之道,就算为师不愿教导你,恐怕也有旁人乐意来教你的。”

    悟空点头,干脆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去避吧。”

    他说着,又扯了扯通天的袖子,仰起首郑重地同他道:“能够遇到师尊,乃是悟空的幸运。”

    通天低头瞧了瞧他,亦是一笑:“为师亦是。”

    “好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为师也就不必矫情了,该说的事情也该趁早同你讲上一讲。”通天道,“这一件事呢,说来也简单。为师就从两个人身上讲起吧,这两个人呢,你自然也是听过的。”

    通天:“话说在那西方境内,有两位著名的道人,他们乃是一对兄弟。一位叫做接引,一位叫做准提。他们最为出名的那句话就是传说中的‘贫道见你同西方有缘’,遇人便渡,少有失手,众人闻之无不变色……”

    圣人牵着他的弟子,一边往天庭而去,一边又讲起陈年往事来。

    第109章

    通天:“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洪荒刚刚诞生的时候,东西方之间的灵气差距并不像如今这么大。鸿钧道祖和魔祖罗睺因为道统之争在西方大打出手,导致西方的灵脉崩塌,灵气溃散,无数奇珍异兽出逃,众多灵根异果被毁,为西方后来的贫瘠埋下了祸根。而这对兄弟就诞生在这样的西方之中,从此日日为西方的兴盛而奔走。”

    他回忆着鸿钧曾经同他讲过的话,又将之一一告知他的弟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通天圣人缓缓念道,目光落在悟空身上,“天道因为西方灵脉被毁,发展远远落后于东方的现状忧心忡忡,凡事都偏重西方三分,就连洪荒仅有六尊的圣人之位,都划出了三分之一交给西方。”

    “当时的东方大地之上有无数惊才绝艳的人物,妖族的东皇太一,号称圣人之下第一人,巫族的后土娘娘,修为深厚,又深怀慈悲之心,镇元子,红云,冥河老祖,太阴星上的羲和望舒两姐妹……但无论他们如何出色,都与圣人之位无缘。因为洪荒的圣位,在一开始便已经定好。”

    通天道:“这对东方的仙神们来说当然是不公平的,但从洪荒的大局来看,又不失为一种平衡。不过,这与你师尊我无关,毕竟谁也抢不走属于三清的圣位。”

    圣人的语气平淡,悟空却不由得抬头望了他一眼。

    三清……

    这洪荒之中最为尊贵的三位兄弟,三个人便占据了洪荒圣位的一半,在封神量劫之前更是兄友弟恭,同心同德,无人敢在他们面前嚣张肆意。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注定了他们兄弟之间最后的分崩离析,只因这片天地容不下这样的存在。

    悟空隐约生出了一点感触,并未开口,只静静地听着通天继续往下讲。

    “天道将两个圣位交给了西方,也就是交给了接引和准提,但他们却迟迟没有成圣,直到他们彻底领悟了天道的意思,祂想要西方兴盛,想要洪荒回归到平衡之中。担负起圣人之位的他们,必须完成这个使命,否则永远也无法成圣。”

    通天:“在明白了一切之后,西方的两位道人面对天道许下了四十八个宏愿,愿意以毕生努力完成西方的兴盛,天道有感,降下功德,助其顺利成圣,方才有了如今的接引圣人与准提圣人。”

    “而这,也就是你即将参与的西游量劫的起因。”

    悟空道:“为了西方的兴盛?”

    通天颔首:“为了西方的兴盛。”

    “封神量劫过后,我截教几近灭亡,玄门随之衰败,而西方教却趁机从东土渡走了不少‘有缘人’,壮大了自身的实力。你大师伯见势不妙,权衡再三,将我门下大弟子多宝道人经函谷关化胡为佛,送往西方,是为如来佛祖,你二师伯也送了两个弟子前往西方,就是你那慈航师兄与文殊师兄,借此分一分西方的气运。”

    通天缓声道,语气间又带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讽刺。

    悟空不语,又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通天垂眸看他,微微一笑,唇边的笑意淡淡,宛如往事如烟,风淡云轻:“故而,这所谓的西游量劫,虽说听起来十分高大上,但实际上也不过是西方佛门与东方玄门之间的佛道之争罢了。圣人们打算拿西天取经一事互相较量,看看今后的洪荒究竟仍然是玄门说了算,还是轮到西方当家做主。”

    “而你,或许便是这片天地选择的其中一枚棋子。”

    通天说到此处,终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垂落了眼眸,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石猴:“命数如此,劫运难逃。”

    悟空抬眸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瞧见了通天眼底那难以掩盖的怅然与惘意,终于懂了他师尊对他求道之路前前后后的劝阻。

    他从心底里是不想他踏入这一场劫数的吧?

    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始终不曾动摇求道的决心。

    可即便是如此,哪怕在一开始他就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他依旧——

    悟空:“师尊,这是弟子自己心甘情愿做出的选择。”

    通天闭上了眼。

    你可知你师兄师姐们踏入那场封神量劫,为亲朋故友讨还公道,却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时,同样也是心甘情愿的?

    悟空执着地望着他,又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弟子因见到了花果山上的生离死别,而起了寻求长生之心,又游历四海八荒,此心愈发坚定,有幸拜在您的门下,得授长生之道,仙门之法,此心所向,无怨无悔。”

    悟空:“既然不成仙是死,成仙亦是死,那我孙悟空,为何不能成仙?!”

    那声音掷地有声,恍惚间,天地间一声闷雷响彻,含着隐隐的怒意。

    前方的缥缈云雾之中,凌霄宝殿已然映入眼帘。

    通天停下了脚步,睁开眼来,认认真真地端详着这只石猴的模样。他手持如意金箍棒,穿着那一身金光闪闪的披挂,目光坚毅地抬起首来,近乎执拗地望向了他。

    从初见到现在,石猴从懵懵懂懂为着身边之人的死去而伤心难过的模样,到踏入道途后的一身道袍,又到今日这副“齐天大圣”的模样。他仿佛仍然天真,仍然懵懂,却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他的初心,甚至愈发的坚定了起来。

    他的初心……

    通天垂落了眼眸,凝视着自己身躯中那颗缓缓跳动着的心脏,又遥遥望向前方。

    在那缥缈的云雾之中,他又瞧见了他那一身肃冷气息,冷冽出尘的兄长。

    元始天尊静静地立于天门之前,原本负责守卫天门的天兵天将们已然不见了踪影,想来是畏惧圣人之威,纷纷退避而去,只剩下他一人孑然而立,眼底俱是化不尽的寒霜冷雪。

    就像是他从东海之上回来的那日。

    同样的疏冷淡漠,同样的压抑克制。

    通天垂眸看了他许久,淡淡一笑,终于确定了心中那点隐约的猜测。

    他重新将目光落到了悟空身上,抬起手来,安安静静地替石猴理了理那些微乱的绒毛:“……西游量劫主要是圣人之间的博弈,与你关系不大。你所要做的,就是去西天取得真经。你需历经千难万险,跋涉千山万水,护送那位佛子顺利到达灵山,其间会有诸多妖魔鬼怪出没,扰你清净,乱你道心,令你动怒,又使你遭遇平生未有之沮丧之事。”

    “你或许会有片刻产生动摇,会忍不住想回到花果山上,又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踏上这条漫无止境的取经之路,但无论如何,悟空,永远记住你今天同我说的话。”

    通天道:“这一路西行,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务必要回到天庭之上找人帮忙,又或者去找你慈航师兄,也就是西方的观世音菩萨。”

    他停顿了片刻,温声同他道:“不管发生什么,为师都站在你的身后。”

    悟空仰起头来,郑重地点了点头:“师尊,弟子记住了。”

    通天又笑了一笑,轻声安抚着他的弟子:“不过你也不用紧张,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你先同为师一道去认一认那位西天佛子,以及另外的三位取经人吧。这趟取经之路,你要同他们一道走下去。”

    他垂眸,拾起了他弟子的手,抬步踏上了天庭。

    元始如有所感,抬起首来,冷淡的目光落到了他弟弟的身上,眼角余光又淡淡地扫了一眼一旁的悟空。

    通天笑了一笑,弯眸道:“哥哥,我先送他进去。”

    元始不语,看着通天对他一笑,回过身去,又甚是平静地带着悟空踏入了凌霄宝殿之中。红衣圣人的身影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不曾停留片刻,仿佛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他动容过分毫。

    天尊微垂了眉眼,眸底墨色忽而幽深。

    凌霄宝殿之中,老子微微抬起首来,瞧着通天带着石猴踏入殿中,神色不由稍稍一顿,颇为深沉地想着:

    弟弟啊,你这么嚣张,是真的不怕你二哥他发疯啊?

    不少神仙抬起头来,先是偷偷地看了一眼通天圣人,接着又好奇地看向了他身边这只石猴。

    通天懒懒散散地抬起手来,先是指了指悟空,缓声道:“此乃我前不久新收的小徒弟,名唤孙悟空。”

    截教弟子这边微微一阵骚动,目光炯炯地朝着他们小师弟的方向望来。

    老子神色不变,微微颔首:“善矣。”

    通天又道:“接下来的西天取经之路,他将同其余几位取经人一道,共同护送佛子一道去西天取得真经。”

    金蝉子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回头望来,一眼就瞧见了通天身旁的悟空。

    悟空歪头看了看佛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忽而对他一笑。

    老子又点了点头:“大善。”

    通天微微一笑:“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兄长你了。”

    说完,他竟然直接甩袖走人了。

    老子瞧了瞧他的三弟,只觉得自己的头又痛了起来,不由得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垂眸看了眼下方那只毛茸茸的石猴,发出了很多人都曾发出过的感叹:

    瞧这只石猴的样子,果真是他弟弟会喜欢的样子呢。

    难不成,他弟弟真的是因为喜欢这只石猴,才又起了心思,收了他当徒弟的吗?

    他摇了摇头,压下了心中的心绪。

    不管了,无论如何,拖延了这么久,这四位取经人的人选到底是选出来了,接下来……就看接引他们的了。

    太清圣人抬起眼来,淡淡地朝着西方的方向望了一眼。

    ……

    通天把悟空留在凌霄宝殿之中,自己却是干脆地回头走了,心里一时半会儿倒也什么都没想,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之情。

    事到如今,一路下来,他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会后悔吗?

    现在后悔的话,怕是早就已经来不及了吧?

    他微微失笑,随意地挑了一个方向,沿着抄手游廊慢慢地走着,权且当做散心。只是还未等他走出多远,便忽觉手腕被人紧紧扣住,眼前倏地一暗,仿佛跌坠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鼻尖充斥着熟悉的冰雪般冷淡的气息。

    那人低垂着眉眼,眼底酝酿着压抑已久的情绪,嗓音冷冽,似金石相击,清脆极了。

    “通天。”

    通天如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正对上了他兄长垂落的冰凉目光。

    圣人并不感到意外,弯了弯好看的眉眼,笑道:“哥哥。”

    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元始眸底浓郁的暗色,一点也没有挣扎的意思,只是轻轻抬起手来,温柔地抚上了他兄长的面颊,又弯起眉眼,再自然不过地在那微凉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天尊搭在他纤细腰上的手猛然收紧,下一个瞬息,骤然将他抵在了旁边的石柱之上:“通天!”

    低沉的声音里仿佛充斥着怒意,又隐约含着一些说不出来的,难以形容的东西。

    是什么呢?

    真让他感到好奇啊。

    通天带着几分兴味,垂眸低低地笑着,又抬起眼来,定定地望着元始。

    红衣圣人唇瓣微启,轻轻地,状似无意地擦过他兄长的侧脸,含着他散落的一缕发丝,含糊不清,喃喃开口:“哥哥,你想我了吗?”

    “你这样一副模样,就好像对我突然离开这件事很生气似的……”

    通天轻轻地笑着,眼底不知何时带上了一丝怜悯之色,带着隐约的试探,又仿佛笃定极了自己的猜测:“元始,你不会真的,连一日都离不开我了吧?”

    倘若真的是这样的话……

    ——元始,你完了呀。

    第110章

    不知这是天庭的哪一个少有人经过的角落,碧绿的藤蔓自栏杆旁垂下,同旁边的枝枝蔓蔓缠绕在一处,一朵又一朵蜿蜒绽放着纯白的花朵。

    四周皆是静悄悄的,仿佛被他的兄长以莫测的法力隔开,从此自成一界,不受任何外物的干扰。

    风也是静悄悄的,从通天弯眸浅笑的眼眸中掠过,轻轻拂过他兄长冷淡的发丝,尾端一晃一晃地扫过他的面颊,带来微微的痒意,让人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

    他专注地瞧了一会儿,松开了含在口中的一缕青丝,又喃喃地唤他。

    “哥哥。”

    尾音微微拖长,仿佛带着几分纯粹的天真与无辜,亲昵地唤着他最为依赖亲近的兄长,温热的气息喷吐在他耳垂边上,却令那单纯无辜渐渐化为彻骨的缠绵与引诱。

    “难不成,你已经离不开我了吗?”

    他弟弟的声音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窥探到了他心中最为隐秘的角落,因而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又忍不住拿着他的弱点来试探他,肆意地踩在他的心上,欣赏着他暴露出来的真实面容。

    元始的眸光愈深,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肩,更加用力地将他弟弟压在冰凉的石柱上,迫使通天被迫仰起头来,露出一截白皙的脆弱的脖颈,仿佛只要他想,便可以轻易地在上面留下任何他想留下的痕迹。

    天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段颈项之上,修长的手指微微探出,冰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柔软的肌肤,眸光愈发暗下,沉郁的,寒寂的,像是昆仑山上永无止境的长夜。

    他已经离不开他的弟弟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为何对此毫无印象?

    元始淡淡地想着。

    也许,他现在不该去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是应该……

    通天说完之后等了一会儿,本以为元始会反驳他的话,不料那素来冷淡出尘的天尊垂落了眼眸,静静地瞧着他,却只垂下首来,将他抵在冰凉的石柱上面,任凭那凉意侵染他的脊背,带来无法忽视的触感。

    圣人微微吃痛,蹙了蹙眉,又被他兄长抬手小心翼翼地抚开颦蹙的眉。

    又回应似的唤着他的名字。

    “通天。”

    一遍尚且不够,他便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就好像这名字里仿佛蕴含着什么神秘的力量,令高高在上的元始天尊也为之欲罢不能。

    一只手强行托起了他的下颌,通天只能微微仰起首来,直直地望入那双幽深的冰冷眼眸之中,看着那墨色的瞳仁之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发丝微微有些乱了,呼吸声仿佛也急促了几分,在这逼仄的,连一个人都容不下的空间里,偏偏拘束着两个人的身躯。

    多糟糕啊。

    元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微凉的指腹却微微抚上了那柔软如花瓣的唇,一点一点描摹着,近乎贪婪。

    “……你不该离开我的。”

    他始终没有回答通天的问题,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你本来就不该离开我身边的。”

    通天又笑。

    他凝视着面前的天尊,眼底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与嘲讽:“可是哥哥,我又不是你身上的一部分,只能日日夜夜陪伴在你身边,我又为什么不能离开你?”

    抚在他唇间的指腹骤然用力,近乎狠辣地研磨过他的唇,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仿佛隐约能嗅到鲜血甘甜的气息。

    片刻之后,元始仿佛又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所造成的一切,垂首吻上了那冰凉的唇,又轻轻吮吸着。

    隐约的刺痛感从唇间传来,连带着那鲜明的吮吸感。

    通天的眼眸微微垂下,下意识抓紧了元始的袖子,在短暂的间歇里低声问道:“哥哥又生气了?”

    “就因为我说的话?”

    元始嗓音冷淡:“明知故问。”

    “可我说的又没有错。”通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懒懒散散,丝毫不曾畏惧于近在咫尺的危险,恰恰相反,他仿佛故意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兄长的底线上踩过,“哥哥有什么理由来留住我呢?比如说,拿你自己?”

    “通天!”

    通天懒散一笑:“在呢。”

    元始定定地看他:“你就非要逼我?”

    “你难不成真的以为,为兄不知道你刚刚出去都做了什么?!”天尊的声音冷肃入骨,嗓音隐隐含怒。

    通天仍然笑得风淡云轻:“我做了什么?我除了同后土稍微叙了叙旧,完完整整地把我的弟子带了回来,我还做了什么?哥哥可莫要诬陷了弟弟我呀。”

    抓着他肩胛的力道愈重,仿佛要生生碾碎他的骨头。

    通天却仿佛不曾察觉一般,仍然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的兄长,又微微俯下身来,探出一点猩红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兄长的唇瓣。

    天尊的呼吸猛地一滞!

    “哥哥是不相信我吗?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呢……”通天呢喃着,捧起了他兄长的面容,专心致志地望入那双眼里,盈盈一笑,粲然生辉。

    “不如,我给哥哥发个誓吧?若我当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天道见证,就罚我魂飞魄散,永无轮回,从此天上地下再无上清通天,可好?”

    “住口!”

    元始却仿佛比先前听到通天的话时更加生气,近乎勃然大怒。

    通天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又被他兄长紧紧拽入怀中,整个人被压在他怀中,再也挣脱不了分毫。

    “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元始的嗓音带着沉沉的愠怒,天地之间忽而起了凛冽的风,狂风重重地吹刮着周围的树木,暴雨欲来,宫阙将倾。

    凌霄宝殿中的老子微微一顿,抬起首来,不由得往外面看了一眼。这又是怎么了?

    直面着元始的怒意的通天,只觉元始冰冷彻骨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寸一寸地,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吞吃殆尽。

    “通天……你是一位圣人!你说出口的话,未必就不会被冥冥之中的天意感知,从而弄巧成拙!你知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天尊极为压抑的声音落在通天耳畔,一字一顿,冷冽入骨,“魂飞魄散,永无轮回……这种话你也能说出口?!”

    通天定定地看着他。

    元始面容沉怒,冷淡的长眉拧成一团,眼底皆是压抑不下的怒意,仿佛世间最为酷寒的冰雪。

    他看上去真的很生气。

    通天在心底静静地想着,却仿佛什么情绪也没有升起。

    圣人垂落了眼眸,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兄长怀中,倾听着从那胸口传来的剧烈的心跳声:“……可是哥哥不信我呢。”

    他仿佛带着点委屈似的,拽着他兄长的袖子撒娇:“哥哥既然不信我,那我只好给哥哥发个毒誓,来取信于哥哥了。”

    虽然这种东西实际上什么都证明不了。

    元始的胸膛仍然剧烈地起伏着,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怀中的红衣圣人,忽得又抬起了他弟弟的下颌,愈发用力地吻上了他的唇。

    通天微微一顿,掀起眼帘看他,片刻之后亦回应起了这个吻。

    带着几分掠夺的,又间杂着难以言说的怒意,像是海上汹涌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地拍打在陡峭的崖壁之上,激起雪白的浪花。

    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处,一如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刚刚诞生时一样,上清之气与玉清之气自始至终都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彼此相依,从不分离。

    通天再度被抵到冰冷的石柱之上,借着那仅有的支撑,不至于彻底被那汹涌的浪潮淹没,却也被压在他身上的人寸寸压制,仰起首来,被动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那满含怒意的,充满侵略性的吻。

    元始的呼吸急促而压抑,神色同样冰冷刺骨,落在他微微失神的眼眸之中。他被迫张开唇齿,一次次地被他侵入,掠夺,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紧紧地抓住身前之人的衣袖。

    “哥哥。”

    他断断续续的,挣扎着唤他,字与句难以相连,愈发的破碎。

    元始垂落了眼眸,眸光中映出了他弟弟此时分外无力的失神模样,心中的怒意微微减轻了些许,又在回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时骤然高涨!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天尊不由垂下了首,再一次地吻上了他弟弟那一截白皙的,脆弱的颈项。向来敏感的地方为人所制,引得后者的身躯微微一僵,呼吸愈发紊乱了起来。

    通天掀起眼帘,一边努力地呼吸着,一边挣扎着仰起首来,凝视着元始的模样。

    他似乎笑了一笑,分明是被他兄长压在身下,格外无力的姿态,却依旧不曾为他此刻的处境动容分毫。

    他只是靠近了元始,在他耳畔低语:“哥哥看样子是真的很生气呢,怎么办呢?要不,我给哥哥赔个不是?”

    那话音里仍然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轻轻呵在他耳边,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元始终于忍无可忍地警告他:“上清通天!”

    圣人低低地笑着:“怎么了吗?哥哥。”

    他抬眸望了一眼他的兄长,笑意盈盈:“我都任由哥哥做到这一步了,哥哥为什么还这么生气?”

    元始的声音冰寒刺骨,仿佛死死压抑着什么:“你就非要把我逼到发疯吗?”

    是啊。

    满怀恶意的红衣美人抬起眼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兄长。

    我就是想看你为我发疯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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