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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应许岁岁安

    道星的修士极信“缘”, 无论大事小事,皆会卜上一卦。

    在原掌门仙逝后,长老们根据卦象的指引, 前往九九八十一城中寻找即将新上任的掌门。

    此时恰逢凡间瘟疫泛滥、城内荒郊尸横遍野;凡人为了保命,多有易子而食、买卖妻子之事, 俨然一片炼狱。

    修仙界本就瞧不上九九八十一城的凡人, 况且插手灾年, 伤其因果,只有寥寥无几的宗门世家愿意派出医师去往凡间。

    长老们找到掌门时,她正穿着一身纯白的孝服伏在祖母的遗体旁低声啜泣。

    领头的温长老蹲下身, 刚想开口安慰新掌门几句, 却被她轻轻地扯了下裙摆。

    温长老慈爱地望向这位堪堪才长到她腰部的孩童, 不禁放柔了声线:

    “我们来自蓬莱仙岛,我姓温,你唤我大长老即可。”

    见眼前瘦弱的小芽儿闷不做声, 只是抬头淡漠地看了她们一眼, 旋即转过过,枯坐在祖母身边发愣。

    温长老收回劝慰的心思, 顺着她的视线朝周围望去, 除了一群无家可归的人们外,并无其他不同之处。

    这一路上, 温长老亲眼目睹不少染上疫病的凡人。

    他们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木, 用破旧的布料将下半张脸紧紧包住,始终与旁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满脸麻木, 三三两两聚集在城郊静静地等待死亡。

    “温长老。”

    年幼的掌门终于开口了,干涩的嗓音中透露出一股历经沧桑之感, “蓬莱的仙人是来救我们的吗?”

    “不。”

    温长老下意识地回绝了她的请求,神色凉薄,“我只是带你回你应去的地方。”

    “那温长老就请回吧。”

    她的语气中闪过一丝坚决,“我乃一介凡人,远远高攀不上蓬莱。”

    温长老闻言勃然大怒,不顾她的挣扎,一手直接提起她的后领,“自甘混于凡间堕落,实非明智之举!”

    “放手!”

    她偏头一口咬上温长老的手指,温长老吃痛立即松开了手,几乎是将人摔向了地面。

    “掌门!”

    同行的长老心疼地扶起趴在地上的小掌门,苦口婆心道:“你天生仙缘,若随我们回蓬莱,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她仍旧抿唇不语。

    长老们略微感到有些头疼,拿这个小掌门没法子,换作旁人怕早就兴高采烈得乖乖跟她们回宗门。

    怎的这位新掌门如此执迷不悟?

    长老们想不通,又不能强行将人带回蓬莱生怕她咬舌自尽,只能先劝温长老压下怒火,跟在小掌门的身旁。

    跟了她些许日子,长老们总算得知她的真名——子衿。

    因为出生时父母双亡,由祖母一手带大。

    祖母不识字,偶然路过学堂时,隔着墙壁听见学子们吟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便为孙女取名“子衿”。

    子衿为祖母披麻戴孝地守了七天夜,在附近逃难的病人的帮助下,用竹编席子浅浅将尸体一卷埋入小土坑,填上黄土,这简洁的丧礼便已结束了。

    料理完祖母的后事,子衿无视尾随她的诸位长老,起身前往城中,在雨夜中跪了整整一宿,拜入药堂的一位老医师门下。

    有长老曾经询问过子衿这样做的缘由,她仍沉默不语,仿佛祖母的离去将她仅剩的魂魄也一并带走了,在世间徒留一具躯壳。

    子衿跟在老医师身后学医十年,大多数时候的她都不爱讲话,好像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一遍遍地摸索各类的药材。

    天道眷顾的人,自然是十分聪慧的孩子。

    十年间,无论寒冬腊月,还是炎炎夏日,子衿心无旁骛地学习治病救人的医术,渐渐在城中名声大噪。

    九九八十一城的凡人都知道,有个叫“子衿”的女医师妙手回春,上至疑难杂症,下至发热伤病,就没有她治不好的。

    况且,她还有一颗极其难得的仁心。

    不同于世家宗门对凡人施舍的怜悯,而是真正的推心置腹、感同身受。

    子衿背着她装满草药的木匣子,走遍大江山河,亲手救治的人数不胜数,并且从未收过她们任何赠礼。

    她好像总是无缘无故为她人奉献,而全然忘记自我。

    不过,子衿对此倒是很开心。

    在游历山川时,她曾经救过一个双目失明的病人,那病人有副极好的嗓子,吟唱的歌谣婉转动听。

    后来的子衿听过无数的歌谣,唯独她的嗓音让她念念不忘许久。

    春去秋来,在漫长的岁月中,子衿一步步走向衰老。

    身为凡人的她快死了。

    一辈子无欲无求的子衿突然有点不甘心了。

    还有那么多缠绵病榻的人正在苦苦求生,她又怎么可能甘心闭眼长逝。

    拒绝了道星长老近百年的子衿终于松口,同意随她们回蓬莱修炼。

    子衿不喜欢肮脏的修仙界,不喜欢那些眼高于顶的修士。

    但她必须借靠修炼来延长她的寿命。

    本来道星的长老们大对子衿高龄修仙之事还比较担心,可惜事实证明,荒废了近百年的天才仍旧是天才。

    短短十年,子衿的修为已然步入大乘期。

    她自行专研古籍医术,将其心得记录于卷轴,对内向弟子开课授业,逐渐开创出道星医毒双绝的修道。

    对外亲自前往九九八十一城为凡人义诊,不求回报。

    连对她颇有微词的温长老也不得不承认,子衿是一个完美的人。

    子衿与此界以往任何一个被天道偏爱的修士都不同。

    她心怀天下,博爱众生。

    修炼的仙术对于她而言,只是帮助凡人的手段,或许子衿才是一个纯粹的修士。

    不过这些都即将与她无关了。

    在子衿顺利突破渡劫后期,经历了天道重重的雷劫,即将飞升时,她意外从天道处得知了此界未来发生的事情。

    三千小世界对于仙界的仙人来讲只不过是用于历劫的场所。

    等待那两位上仙所钟意的徒弟将这个小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后,此界会因为灵气慢慢丧失而毁灭。

    子衿绝对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明明可以直接飞入仙界,做万人之上的仙子,可她舍不得这个小世界的凡人。

    如果此界毁灭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该如何?

    子衿在幼时已经亲眼目睹一个个身染疫病的人痛苦地死去,难道还要让她再看见她们因仙人的一己私欲而死亡吗?

    不。

    绝、不!

    于是她斗胆与仙界的仙主打了一个赌。

    她散去修为,斩断仙缘,以甘愿放弃近在咫尺的永生坠入轮回,生生世世注定孤苦,不得好死为代价。

    以她积攒的所有善缘为押注。

    就与天道赌此小世界真正的天命之女云惟烟是否会甘愿抛弃这个世界。

    子衿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毫无希望的赌约。

    万千年间,她有投胎转世过服侍她人的奴仆婢女、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小姐、日出而作的务农村妇、抱琴卖艺的戏女、走南闯北的商女……

    每一世,无外乎孤独终老。

    天道曾说,她牵挂的人们不会记得她的付出。

    因为凡人是善忘的。

    可子衿并不在意这些东西,至始至终,她只想救下更多的人。

    所幸,她赌赢了。

    第52章  嫉妒

    “诶诶, 你们听说没?”

    “莫非又是那人?”

    起头的弟子边憋笑边望趴在木桌上睡觉的女子看去,故意拔高音量和凑在她周围的弟子嘀咕:“今日长老为她测灵根,咱们的二小姐啊——”

    她轻笑一声, 眼中满是鄙夷之意,“天、赋、绝、佳!”

    周围弟子被她吊起了兴趣, 纷纷起哄。

    “你快说!难道她被测出了单灵根?”

    “尽瞎扯, 她当年想要拜入云川, 就是因为五灵根才被拒之门外。”

    “不对!我问了那次当值的师姐,好像是年龄太小了,可惜掌门如此优越, 偏偏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凭白无故地添了个二小姐。”

    “你们别说了!”

    一个面容娇俏的弟子急匆匆地跑进学堂内, “楚冉师姐来了!”

    一听见楚冉的名字,嬉笑嘲讽之声瞬间消散,众弟子又恢复了往日端正的模样。

    趴在木桌上假寐的云惟烟悄悄地睁开了双眼, 看向桌面几滴透明的泪珠, 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地撑起身。

    楚冉定是知道了她五灵根的事儿, 特意赶来学堂当着众人的面嘲笑她。

    果不其然, 楚冉刚到学堂门外,便扬声道:“众师妹且静一静, 我知晓你们关心二小姐。”

    云惟烟烦躁地扭过头, 不想再多瞧楚冉一眼,仿佛碰见她就如同撞见了污秽的脏东西。

    她讨厌这儿, 讨厌云川的每一个人, 特别是云含眠。

    好像云川所有人,从掌事长老到学堂弟子都非常敬爱云含眠, 以至于她们把她当成云含眠唯一的污点。

    在她们的潜意识里,污点是可以被随意凌辱践踏。

    而众星捧月的掌门,她应该称呼为“姐姐”的云含眠貌似对此坐视不理,放任云川上下看她的笑话。

    “二小姐虽是五灵根,但她终究是云家的人,我已奉掌门之命委托了授课夫子,让她继续教导二小姐。”

    令云惟烟作呕的声音还是不断地传入她耳中。

    楚冉看似偏心的话语实则暗藏玄机。

    “诸位师妹,我希望你们能对一个五灵根的修士抱有一颗宽容之心,哪怕修仙界公认五灵根是废物,但在云川——”

    她的语气愈发柔和,却又夹带着不容置喙的警示。

    “二小姐始终是云家写入族谱的小姐,掌门认下的妹妹。”

    “这不仅仅是我的意思,同时也是掌门的授意,师妹们可懂?”

    话音刚落,学堂内一片鸦雀无声,众人彼此相互对视好几眼,才回过神来,低眉顺眼齐声地应了句“谨遵掌门之命”。

    云惟烟越听越来气,楚冉这不是明晃晃地拐弯抹角嘲讽她是“废物”?!

    五灵根,为何是五灵根?

    为什么她不能拥有像云含眠一样的混沌灵体?

    同为云川的小姐,为什么一个宛如天中月,一个好似地中泥?

    既然云含眠连带着云川从最初就瞧不起她,又为何将她带回云川给了她希望?

    云含眠难道不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对她有些残忍吗?

    怒火中烧的云惟烟当即拍桌甩袖走出学堂。

    她受不了那些弟子明里暗里讥讽的眼神和楚冉的针对。

    云惟烟和楚冉的关系极差,两人多年积攒下的矛盾已经到达顶峰。

    楚冉是云含眠的心腹,从她被云含眠接来云川的第一日起便不停地折腾她。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表面装作对她很照顾的好师姐模样,其实在弟子中散播有关她的谣言,拱火让长老厌恶她。

    以至于让云惟烟在宗门内寸步难行。

    楚冉因为云含眠不喜她,想让她这个污点滚出云川,别玷污了掌门的名声。

    云惟烟忿忿地暗自谩骂她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观鹤台那株开得盛大灿烂的梨树之下。

    听闻这株梨树是云川的祖师爷晚云仙子为心爱之人亲手所种。

    云惟烟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得道成仙的晚云仙子难道还会沉溺于男欢女爱之类的低俗情感中吗?

    显然是后世人杜撰的。

    假如她是晚云仙子,定然不会为任何人动心,自我利益必须永远高于一切。

    “你……”

    云惟烟被身后陡然出现的声音吓一跳,慌乱地收回脑中的畅想,转过头诧异地看向同立于梨树之下的云含眠。

    云含眠面上一如既往的淡漠,偏偏眼神却有些飘忽,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

    “我听长老说了你的灵根……”

    云含眠咬了下唇,这是她头次安慰人,不懂该如何对身前之人表达她的心中所想。

    但一想起归意告诉她大胆倾诉即可,云含眠便鼓足了勇气,正色朝云惟烟说道:

    “在修仙界五灵根也很好。”

    我希望你不要为五灵根伤心。

    “我已经以掌门的身份嘱托课业夫子好好教导你。”

    没关系的,有我在。

    “你切莫自轻自贱,守住本心乃修仙正道。”

    云含眠将斟酌许久的话语一一道出,她想直白将心底的话告诉云惟烟,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期望她听完她的安慰后能振作一些。

    她这番话听在云惟烟耳中完全变了种意味。

    此时敏感扭曲的云惟烟只认为这位所谓的“姐姐”是在维持她的面子。

    平日里对她不闻不问,今日忽然来劝导她,说白了,还不是觉得拥有一个堪称废物的妹妹丢了她云川掌门的脸。

    云惟烟轻哼一声,冷下脸正想出言挖苦云含眠几句,心头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向梨树下伫立的人,目光一寸寸地摩挲那人清冷的容貌。

    举世无双的才华,清丽至极的长相。

    倘若这张矜傲又克制的脸上浮现出一些极其有趣的神情……

    云惟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叛逆。

    星星点点的梨花点缀在这株宏盛的万年树上,风一吹,白粉的花瓣尽情地飘洒向空中。

    云含眠蓦然地瞪大了双眼,嘴角被覆上软嫩湿润的双唇,她不敢相信地垂眸看向双手勾在她脖子上的那人。

    那人胆大妄为极了,肆意地亲吻她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吮吸着她的唇瓣。

    云惟烟察觉出怀中人隐秘的兴奋,微微颤抖的身躯仿佛在宣告她从骨子里透出的愉悦。

    她故意咬破了她的嘴唇,随即将云含眠推出怀中。

    云惟烟注视她错愕的神情,眼底闪烁着一丝狡黠,旋即她便转身离开了观鹤台。

    走着瞧吧。

    她抬头望向一洗如碧的天空,心里默念道:云含眠,我们之间的路还长远呢。

    第53章  你是?

    云惟烟被检测出五灵根的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般在一天之内传遍了宗门上下。

    连外门的清扫弟子们都在背地里嘲笑这位堪比废柴的二小姐, 认为她丢尽了宗门的脸面。

    不过,现在的云惟烟对此并不在意。

    她盘腿斜靠在千年灵木打造的书架上,周围摊了一地的古籍孤本。

    “你为何突然改了性子?”

    陶蕊弯腰随意地捡起其中一本, 拍了拍落灰的书封,不解道:“若你又不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 明早她怕要训诫你了。”

    “夫子?”云惟烟冷哼一声, 指腹掠过粗糙的黄纸, “她和那些弟子有什么区别?”

    “嘘。”

    陶蕊立马捂住云惟烟的双唇,左顾右看了下,确保周围没有其他人, 才无奈地开口说道, “慎言慎行。”

    “我明白你的感受。”

    陶蕊拨开摆在地上的书籍们, 挪动身子坐在了云惟烟旁边,环抱双腿,长长地哀叹道:

    “我听学堂的弟子们说你今日跟楚冉师姐置气当众跑出学堂, 这一整天都没去?夫子肯定被你气得不轻, 不如你明天去向她赔礼道歉。”

    眼见云惟烟的脸色越来越差,陶蕊不由得放低音量, 小心翼翼地向她提出建议:

    “五灵根而已啦, 我一个四灵根的外门弟子都没被赶出云川,你还是名正言顺的小姐, 云家哪怕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不会将你扫地出门。”

    “况且我感觉掌门对你还不错, 今日还罚了好几个笑话你的弟子,想来你只要放低点姿态, 云川也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呵。”

    云惟烟终于听不下去陶蕊的话语, 合拢手中的古籍,嫌弃地打量一番身侧之人, 嗤笑道:“她罚人哪里是为我?也就骗骗你这种傻子。”

    陶蕊是云惟烟在宗门内勉强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云惟烟有段时间对凡间的甜食十分着迷,可又碰巧撞上长了蛀牙,牙疼得厉害,云含眠便在云川下令不准任何人给她送甜糕。

    她当时尚未辟谷,一日三餐又被云含眠安排成纯素食,说是为了治疗蛀牙,天天白豆腐配青叶菜汤。

    连吃小半月,云惟烟愈加对糕点垂涎欲滴、辗转难眠,总觉得嘴里有股子甜味儿,勾得她心痒痒。

    于是云惟烟熬了几夜,终于琢磨出个她自认为完美的好点子。

    云含眠不准让宗门内的弟子给她送甜点,又没说不准让宗门外的人给她送啊!

    她暗暗观察七八天,才从一众外门弟子中千挑万选找出了陶蕊。

    陶蕊性子软绵绵的,因为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所以在外门人缘很好,是个世俗意义上的“老好人”。

    最重要的是,陶蕊跟楚冉完全不熟。

    云惟烟试过找负责吃食的弟子通融一下,悄悄地给她点儿甜糕。

    那些弟子前脚刚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后脚便转身找楚冉告密。

    楚冉又把消息告诉了云含眠,云含眠再度出手把后厨防得水泄不通,下死令绝不让她接触到一点沾甜的东西。

    可怜的云惟烟依旧吃不到心心念念的甜食。

    后来……

    云惟烟眨了眨双眼,回过神将书籍丢进陶蕊的怀中,随意地挑起话题,“你当年替我去山下买的糕点铺子还在吗?”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事儿?”

    陶蕊略微慌乱地答道:“你忘了,我当初被楚冉师姐发现此事,所幸你求情,否则指不定领好一顿罚。”

    “铺子……铺子早没了。”

    陶蕊垂下头定定地注视着手上深暗的书封,躲避着云惟烟探究的眼神,“玄阴经?”

    她惊讶地低呼一声,眸光中充斥着恐惧,随即抬头望向云惟烟,不可思议道:

    “这、这可是魔修的功法?!你、你从何寻出此物?掌门可知?”

    “惟烟!”

    陶蕊一把抓住她的手,推心置腹地说:“你万万不能走上邪路啊!当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的,掌门护着你,你再不济也会长命百岁,你——”

    陶蕊眉头紧蹙,思虑片刻后,决定替云惟烟去询问下玄阴经的功效。

    魔修的功法指不定对云惟烟有用呢?

    要是既不伤人,又能让云惟烟摆脱无法修炼的命运,是不是她会更开心一点?

    她将玄阴经塞进她的纳戒中,对云惟烟千叮咛万嘱咐好半晌,才迫不得已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云川门规森严,外门弟子不可在藏书阁过多滞留。

    烛光摇曳,阁楼中寂静无声,云惟烟扭头朝书架后方的角落望去。

    阴暗的地方渐渐汇聚出一抹欣长的人影。

    “你——”

    人影迟疑地看向云惟烟,四目相对间,她原本想训斥云惟烟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跟一个无法修炼的废物较什么劲。

    云惟烟察觉出人影灼热的视线,咳嗽几声,坦然自若道:“你别管,我自有谋划。”

    “啊?”

    人影闻言大为吃惊,以云惟烟的城府还能有想出计谋的一天?

    “你不担心陶蕊去找楚冉告密吗?”

    人影下意识地追问,毕竟玄阴经这本魔修功法是她亲自交给了云惟烟。

    “我今天亲了云含眠。”

    云惟烟对陶蕊闭口不提,反倒有些沾沾自喜地继续朝人影说,“哼,我不仅亲了她,我还故意咬破了她的嘴角。”

    人影:!!!

    “什么!”

    “你胆敢玷污我的徒——”

    人影几近被云惟烟的所言活活气晕厥过去,但她一闭眼,脑子里就自动回闪万年前槐江山的画面,心头的怒意越发浓重。

    恨不得当场将云惟烟挫骨扬灰。

    她此番下界专程为云惟烟而来,上辈子她的傻徒弟宁霜为小苇殉情时,与小苇性命相依的神器庄梦境也同时破碎。

    宁念虽贵为上仙,但着实对神器研究不深,仙界中唯有池笙对神器能够说上一二。

    反正不知怎么,这世的云惟烟有点笨笨的,从她身上丝毫看不出往日开宗立派的半分气度。

    宁念猜测可能是庄梦境带走了云惟烟的部分魂魄,导致她堕入轮回时神魂不全。

    断了槐江山灵脉后,姚筝一蹶不振,宁念趁此机会偷改了云惟烟的命运。

    拿捏不了作为晚云仙子的小苇,莫非她还整治不了自幼失怙的云惟烟?

    “我警告你。”

    宁念正了正神色,一脸严肃地告诫云惟烟,“欲成就一番大业务必断情绝欲,所以你下次——”

    “我下次会狠狠地办了云含眠!”

    云惟烟抢答道,“你说的对,云含眠是大业者,我若把她勾得为我要生要死,岂不是能将她踩在我的脚下?”

    “住口!满嘴荒唐!”

    宁念听不了一点儿关于爱徒情缘的话语,尤其是这话从云惟烟口中说出来,她只会想将人除之而后快。

    假如不是怕杀了云惟烟,搅乱了宁霜此世的因果,她绝对会亲手送云惟烟进轮回。

    宁念深吸一口气,对云惟烟咬牙切齿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冷心冷情,你如果想踏入仙途,只有修炼魔修功法。”

    “哦。”

    云惟烟撇了撇嘴,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让宁念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头,“下次不允许擅自触碰她!听见没!”

    “嗯嗯。”

    云惟烟敷衍地应了几声,瞥了一眼满脸怒火的宁念,浅浅地打个哈欠,轻蹙眉头,“你干嘛每次见我都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她语气中充斥着疑惑,“明明是你先来找我诶?你不觉得你自己有点奇怪吗?”

    “奇怪什么?”

    宁念气极反笑,从袖口中掏出一本皱旧的卷轴直接朝云惟烟身上丢去,“不管你如何看待我,天底下唯有我能助你修仙。”

    云惟烟一旦走了魔修的路子,那么天道定然会向她的徒弟倾斜,届时聚集此小世界的灵力,宁霜便可一举飞升回仙界。

    而修炼魔道孽缘深重的云惟烟会被天道放弃,进入轮回世世赎罪。

    这样一来,宁霜和云惟烟自此世后就不可能会有交集了。

    宁念上仙对她的布局十分满意。

    只要送走了云惟烟这尊瘟神,她的爱徒还是仙界清回宫的宁霜仙子。

    卷轴砸在她的身上,让云惟烟对此有些不悦。

    她捡起摔落在地面的卷轴,往前走到宁念的面前,在她的注视下,握紧卷轴,直接了当地用卷轴重重打向宁念的脸颊。

    “你!”

    宁念耳朵里嗡嗡作响,猝不及防被云惟烟扇了一巴掌,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站在视线中的女子。

    “你什么你?”

    云惟烟收回手臂,满脸理所当然,“你卷轴砸我,我招呼你一耳光,你我之间扯平了。”

    她转过身,正欲离开藏书阁,又好似想起未说完的话,顿了下脚步,扬声道:“你叫啥来着,算了不重要。”

    “我想跟你说,你别总是生气,生气容易变老,本来看上去年龄就挺大——”

    “云、惟、烟!”

    宁念尖叫一声,“快滚!别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切,走了走了。”

    云惟烟私底下翻了个白眼,边嘟嘟囔囔地谩骂宁念,边缓步走出藏书阁。

    她故意走慢点好让宁念听清楚她怎么骂她的。

    云惟烟回到自己屋内时,灯火通明,照得满屋明亮如白日。

    她止步于门槛,单手扶住门框,镇定地回视正坐高位那人凌厉的眼神。

    那人的嘴角赫然还存留着她咬破的印子,云惟烟清楚地瞧见她手中古籍书封上的大字——玄阴经。

    第54章  糖糕

    陶蕊八成出事了。

    云惟烟的脑中率先闪过这个念头, 随即否定了她的猜想。

    云川好歹是修仙界的名门正派,断然不会对外门弟子赶尽杀绝。

    况且,她不信陶蕊会为区区的蝇头小利而向上告发她私下修炼魔功, 但玄阴经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云含眠手上。

    近日楚冉因为她被长老测出五灵根之事减少了针对,总不可能陶蕊是云含眠的人?

    云惟烟越想越糊涂, 偷偷地瞥了眼面前冷若冰霜的某人, 神色与往日并无差异, 心中顿时卸下一口气。

    左不过挨回骂。

    云惟烟稳住心神,下巴微扬,挑眉直视云含眠, “不服气?”

    见面前之人眼神愈发晦暗, 眸光中毫不掩饰地渗透着寒意, 如同昆仑雪山一座精巧的冰雕,美则美矣,却没有一丝人气。

    非常符合云惟烟对这位“姐姐”的一贯印象。

    “你若气不过”, 云惟烟双手抱胸撇过头, “大不了我让你咬回来。”

    “谁给你的?”

    云含眠避开她的话语,一心追问目前最关心的事情, “你见过谁?”

    魔修在修仙界各仙家的围剿赶杀后势力一落千丈, 早不如往日鼎盛时期,但也不乏有漏网之鱼。

    像玄阴经之类的魔修功法竟然在云川之内流传, 这让刚接任掌门不久的云含眠必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尤其此事关系到云惟烟, 无疑踩中了云含眠的底线。

    “说!”

    眼见云惟烟有意隐瞒,云含眠罕见地动了怒气, “你可是想离开云川?!”

    “没……”

    云惟烟被她压迫的气势吓得收回刚刚的矜傲, 低下头,不情不愿道:“我就觉得好玩, 随手翻翻而已。”

    “撒谎。”

    云含眠扬手将玄阴经化为灰烬,一步步地逼向她,眼底仿佛有团化不开的浓墨,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将至冰点。

    她不能说出玄阴经的来历。

    云惟烟垂下眼眸,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她和那人影有过约定,假如被云含眠发现,自己抗下一切的罪责。

    人影告诉她,人必须要为所求之物付出点代价。

    “你、你管我那么多做甚?”

    云惟烟大力推开站在面前的云含眠,眼尾泛红,一脸倔强地仰起头看向素日对她不闻不问的“姐姐”。

    太过分了,云含眠居然因为一本魔修功法跑来她的院子凶她!

    她眨了眨双眼,将泪水困在眶内,“你爱信不信!”

    云惟烟的尾音略显慌乱,“反正你也不大喜欢我,我修炼魔功又怎样?你继续维持往日对我的漠视不就行了?”

    “一派胡言。”

    云含眠厉声呵斥,“云氏子弟岂能走魔道?”

    “云氏子弟?哈!笑话!”

    云惟烟被这四个字狠狠地戳中痛处,她本就是因为得到了云含眠一时怜惜才入了云川,血缘上与洞庭云氏并无关联。

    满宗门有谁正经把她当过“二小姐”?

    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笑话她。

    云惟烟一直知道。

    她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赌气地反驳云含眠,“我哪里配当云氏子弟?若非你将我留在这儿,我早想走了!”

    “顽劣不堪。”

    云含眠眉宇间浮现几分疲倦,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才长叹一声,背手转身离开了她的院内。

    徒留云惟烟一脸茫然失措地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隔日晌午,云惟烟迷迷糊糊间被人掀开了裹在身上的被子。

    忽然抽离暖和的被窝,云惟烟不满地皱了皱眉,小声嘟囔几句,紧闭着双眼转过身正准备继续睡觉却被那人强行拽起了身。

    “二小姐。”

    云惟烟眯开一条细缝瞅了眼几乎贴在床榻的人,瞬间清醒过来,“楚冉?”

    “夫子特意让我转告二小姐——”

    楚冉拖长尾音,一脸幸灾乐祸道:“待她授完课后定会来寻你,找你讨个说法。”

    “危言耸听。”

    云惟烟拍开楚冉放在榻上的手,随手抓起枕头边的外衣披在肩上,边打哈欠边说:“夫子回回嘴上说要罚我,哪回当真作数了?”

    “所以这就是你不来学堂不交课业的借口?”

    突然有道苍老的声音截断了云惟烟和楚冉二人间的交谈。

    云惟烟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敛声屏气地朝门外望去。

    夫子赫然站在屋门口,面色铁青,一手拿着戒尺轻轻地拍打另一手的掌心。

    “你自求多福。”

    楚冉说完便起身向夫子恭敬地行了个礼,施施然地走出了屋门。

    此刻屋内只剩下云惟烟和夫子二人。

    云惟烟看了看夫子手中的戒尺,又瞧了瞧夫子脸上严肃的神情,失语好半晌,才露出一个苦笑,这回真逃不掉了。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认命般地闭上双眼,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对夫子小声说道:“能不能轻点?”

    夫子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挥动手中四指粗的戒尺,一下下地打在她娇嫩的掌心。

    嘶——

    好疼。

    云惟烟耸了耸鼻尖,手掌下意识地往后缩,又被夫子呵斥住,悬在空中挨下戒尺的鞭打。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云惟烟已然哭成泪人,掌心红肿得不成样子。

    “够了。”

    静立于门外的云含眠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出言制止了夫子的训诫。

    听着云惟烟一声声的啜泣,那戒尺仿佛正打在她的心尖上。

    夫子知晓掌门一直站在门外旁观,收起戒尺,朝云含眠拱手行礼,“掌门安好。”

    随即,她不等云含眠吩咐,面无表情对云惟烟警告,“明日,望二小姐能在学堂上交齐缺漏的课业。”

    云惟烟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旋即扭过身不愿将自己狼狈的模样展现给云含眠。

    “你且先下去吧。”

    云含眠挥手屏退了夫子,挪动脚步走至云惟烟的身旁,轻柔地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缓缓为她输送灵力消肿。

    她一向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她不会问云惟烟掌心疼不疼,她只会满眼心疼地抚摸着掌心被打的痕迹,暗中替云惟烟记下这笔账。

    “喂。”

    云惟烟被她怜悯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刚想抽回手腕,却又被云含眠抓回牢牢地钳制在她的手中。

    “疼……”

    云惟烟忽然间心头涌上一阵委屈,泪水涟涟地望向身侧的云含眠,颇有些嗲声嗲气地埋怨道:“你为何不早点来,戒尺打得我好疼。”

    “没有下次了。”

    云含眠向她作出承诺,“夫子不会再为难你。”

    她的表情仍旧冷淡至极,但云惟烟却莫名从中听出一种不容置喙之意。

    “云掌门的话一言九鼎!”

    云惟烟得到令她满意的答复,美滋滋地靠在云含眠的臂膀上,半撒娇半命令道,“我想吃糖糕!”

    她心底有股强烈的预感,现在的云含眠会答应她任何要求。

    于是她变本加厉地提出要求,“我只吃小时候陶蕊给我带回宗门的那家铺子的糖糕!”

    云含眠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了她许久,才重重地点头,替她医治好掌心后,立即消失在屋内。

    陶蕊跟她说铺子早没了。

    但她就想折腾云含眠去给她买。

    偶尔向长姐索要过分的奖励以作为对她的安抚,合乎常理不是吗?

    片刻后,云含眠提着一盒热气腾腾的糖糕回到了屋内。

    糖糕一来,云惟烟立马将被夫子惩罚的事抛之脑后,连忙从床榻上翻身坐起来接过了云含眠手中的食盒,打开盖子取出一块新鲜的糖糕放入口中。

    “这味道——”

    云惟烟惊讶地抬眸看了一眼云含眠,“居然和那家铺子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的眼底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又拿起另一块糖糕小口抿了抿,根本没有差别,这就是曾经那家铺子的糕点。

    可陶蕊不是跟她说——

    云惟烟震惊地望向云含眠,“你从哪里买回来的?”

    洞庭湖附近有许多的城池,也有无数家的糕点铺子,但她唯独喜欢这家的口味。

    云惟烟有点死心眼,对于她来讲,这家是当时被严令禁止触碰甜食时唯一接触到的糕点,在她心中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秘密。”

    云含眠的眼尾自然流露出笑意,寻常淡漠的声音也体现出一点俏皮的意味。

    云惟烟头次觉得好像现在的她才真正认识了云含眠。

    一个藏在冰冷外表下的年轻少女。

    云含眠现今也不过堪堪二十余岁。

    “行叭。”

    云惟烟稍微无奈地摊手道,“你有你的秘密,我有我的私心,也算扯平了。”

    云含眠:“那你能不走吗?”

    “什么?”

    云惟烟一时没反应过来,边吃糖糕边不解地询问,“我走哪里去?”

    “那你留在云川好不好?”云含眠用指腹抹开她嘴角上的残渣,闷声道,“我可以喂你吃一辈子甜甜的糖糕。”

    “魔修的功法不适合你,我明白你的心思,放心,哪怕你不修炼我也会保证让你过上优渥的生活。”

    “你是云家的小姐,我的妹妹,你注定离不开云川。”

    “所以——”

    云含眠耳垂如同红玛瑙般艳红,声若蚊吟,“陪在我身边,可以吗?”

    云惟烟竟然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她对她的挽留。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却猝不及防瞥见云含眠葱白的手指上被烫起了一小串的血泡。

    第55章  誓言

    “大道之行, 望渺渺仙途……”

    云惟烟听着夫子慢悠悠的语调,一阵困意袭来,眼皮愈发沉重, 抬眸观察了下夫子的神情,貌似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她藏在竖起的书籍之后, 云惟烟寻了舒适的姿势, 将头埋进臂弯中, 正欲浅浅地打个盹儿,肩背处却传来一点瘙痒。

    “二小姐?二小姐?”

    陶蕊连唤两声,见云惟烟依旧不为所动, 只能放出大招, “掌门来了。”

    “啊!云含眠!”

    云惟烟瞬间惊醒, 刚才上头的睡意荡然无存,她举着书籍,探出头仔细地瞧了瞧高堂上正在授课的夫子, 立即松下一口气。

    幸亏没发现她又在学堂内睡觉。

    本来那讨人厌的夫子想把她的座位安排到讲桌旁边, 幸亏她缠着云含眠好几日,才让小掌门出面解决此事。

    否则——

    云惟烟狠狠地瞪了一眼端坐书案前的夫子。

    因为学业不精的缘故, 她素日与夫子关系僵硬, 夫子认为她生性懒惰,常常在学堂上当着众弟子的面次出言嘲讽她。

    等着吧。

    等她干掉云含眠成为新掌门, 瞧这些踩高捧低的人还会不会给她下脸色。

    云惟烟环顾四周, 放下手中的书,扭头给陶蕊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凑过来点。

    “虽然云川弟子皆可进入学堂, 但你怎么来得如此突然?”

    “山脚下的城池今夜庆贺城主娶亲,城内张灯结彩的”, 陶蕊猫着身子,靠在云惟烟身侧小声地说:“听说新娘子可漂亮了,我托人要到两份请柬,你想下山去看看吗?”

    下山?

    云惟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自从进入云川后,在云含眠的保护下她再未离开过宗门。

    其实她对这位名义上的长姐感情十分复杂。

    云惟烟并非是那种狼心狗肺之人,她明白云含眠的所作所为是从各种目的出发。

    可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在山门前跪求云川收留便被众人一直贬低十余年。

    云惟烟在没拜入云川门下之前,是一个混迹市井的孤女,吃一顿饿三天,浑浑噩噩地苦苦求生。

    偶然听人说只要进了云川不仅能日日饱餐,还能窥探仙道长生,对于她一个凡人来讲怎能不心动?

    可越与云含眠相处,越留在云川,云惟烟心里的底线逐渐松动。

    她以为她会迎接一个全新的人生,但天道好像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云川,除了陶蕊以外,根本没人喜欢她。

    正因为是个拥有五灵根不能修炼的凡夫俗子,她被她们排挤,空有名号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云惟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思索片刻,目光流露出几分坚定,朝陶蕊郑重地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邀约。

    “那就说好了,咱们傍晚山门的石狮子前见。”

    陶蕊笑盈盈地握住云惟烟的手,另一只手从袖袍中掏出一把糖果塞进她的掌心,“嘿嘿,我前段时间跟山下卖糖糕的阿婆学的手艺,你尝尝?”

    “噫吁嚱,不过六载轮回——”

    摇头晃脑的夫子顿时放下手中的书,厉声呵斥道:“何人扰乱学堂!”

    “你快走!”

    云惟烟一把将陶蕊推出后门,她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着门槛。

    这可是她缠了云含眠整整半月才磨来的好位置,千金难买。

    后排的几个弟子偷偷地瞥了瞥云惟烟,相互对视几眼,当即放下手中的书,高声朝夫子揭露:“二小姐刚才鬼鬼祟祟地跟人在后门说笑!”

    “云惟烟!”

    夫子重重地拍了下书案,横眉怒骂道:“老朽从未见过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哦。”

    云惟烟轻哼一声,冷冷地回应:“我脸皮厚总比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修者坦荡光明。”

    “毕竟哪怕是像夫子这等修为深厚之人,不仅没有宽阔的胸襟,还喜欢对小辈挑三拣四,可恶得很呢。”

    夫子:“你既然嫌弃老朽的授课,老朽好有成人之美,那么从今往后你便可不用再来学堂。”

    “走就走。”

    云惟烟猛地摔下书籍,站起身打量众人一圈,眼中充满了明晃晃地嫌弃与厌恶,好似瞧见了令人唾弃的废物。

    哪怕是个极其低微卑劣的人,她也想有属于自己的尊严。

    云川,更严谨地讲,修仙界是个畸形的地方,极致的慕强摧毁了大多人的一生。

    因为强大是这里唯一的生存法则。

    可惜云惟烟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她怒气冲冲地跑进正殿中,当着一众长老面前,边喘着大气边指责云含眠道:“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沦为宗门的笑柄!”

    云含眠无奈地挥手屏退长老们,扯下脸耐心安慰她,“又和夫子起冲突了?”

    “你滚开!”

    云惟烟甩开云含眠搭在她腕上的手,红着眼注视面前之人姣好的容颜,压抑哭腔地说:“我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你!我再也不想见你还有云川那群人!”

    “惟烟!”

    云含眠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袖口,云惟烟便转身冲出了殿门,不给她丝毫辩解的机会。

    当积压的矛盾不再沉默,就会化作一道横在两人之间的天河,阻断她们本将亲近的关系。

    “掌门。”

    潜藏在暗处的孙千星显露身影,朝云含眠行礼后,疑惑地开口询问,“掌门是否对二小姐太过宽容?”

    “我不知该如何和你诉说……

    云含眠先摇了摇头,纠结片刻,又以极其肯定的语气说道:“千星,惟烟喜欢我。”

    孙千星:?!

    孙千星:“属下愚钝,看不出二小姐对掌门您有何情谊。”

    “唉,你不懂。”

    云含眠眼底暗了暗,神情仍旧淡漠,清冷的嗓音回响在正德殿内。

    “惟烟上次在观鹤台亲了我。”

    “她还故意把我的嘴角咬破了。”

    “她喜欢吃我做的糖糕,从小喜欢到现在。”

    “她对我用情至深,我怎能忍心辜负她?”

    孙千星:……

    “掌门”,孙千星连连捂嘴咳嗽,一脸茫然,她被云含眠这席话哽住,暗自惊叹于掌门对情爱出乎常人的理解。

    “无需多言,我知你也震惊于惟烟对我的深情。”

    倒是没有。

    孙千星默默将这句话咽回嗓子眼里,强撑出一个笑容,“掌门既已认定二小姐,不如先去哄哄她,毕竟吵架时,总有一方需要服下软。”

    “我何尝不想呢”,云含眠愁眉苦脸道:

    “我以前就把她当作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猫儿豢养,我兴起就去逗逗她。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对她逐渐上心,就像养猫的主人时不时去观察自己养的猫儿在做甚一样。”

    “我深知宗门上下对她的不满,暗地里也处理掉不少嘴碎的弟子,可我终究是一宗之主,不可能压住全宗门的议论。”

    “直到她亲了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

    云含眠难得说出这么多的话语,孙千星一时适应不了掌门的转变,只清晰地听见掌门认真地讲道:

    “原来我对她动了心。”

    孙千星抿唇不语,静静地伫立在殿内,目送掌门飞速地消失在视线中。

    她将云惟烟和陶蕊下山参加城主婚宴的消息告知了云含眠。

    掌门安排她盯紧云惟烟的一举一动,事事汇报。

    不仅如此,连陶蕊之前也是云含眠特意从外门中挑选出的弟子,专门送到二小姐身旁。

    云含眠的独占欲绝不可能让云惟烟接触到非她所掌控之人。

    山下的城池因为城主迎亲,布置得喜庆极了,连城墙都挂满正红的喜花,城中四处张贴着“囍”字。

    “你跟掌门怄什么气呐”,陶蕊边用手绢擦拭云惟烟脸上的泪痕,边劝慰道:“不哭哈,尝一口我做的糖吧。”

    说罢,陶蕊剥开了糖衣,将糖果放入云惟烟的口中。

    “唔。”

    云惟烟眨了眨眼,收回先前堆在眼眶内的泪水,闷闷不乐道:“你做的糖没之前山下的阿婆做得好吃。”

    “是是是,我的小祖宗。”

    陶蕊脱下斗篷披在云惟烟身上,“夜深,别着凉了。”

    她们傍晚下山,走到城中已然过了亥时。

    “你且等我会儿,我去给你寻个好东西。”

    云惟烟嚼着糖果,安静地点了点头。

    待陶蕊身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后,她裹紧斗篷站起身朝最繁华热闹的街道走去。

    虽为凡间城池,但到底祖上都是修仙者,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城中欢庆整夜,处处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云惟烟独自买了一盏花灯,默默地走到河边,沉思片刻,提笔写下:来日朝露,必成大器。

    她想做一只神鸟,于浩瀚无垠的苍穹中翱翔。

    最好能够把从小比到大的云含眠狠狠地踩在脚下。

    银波荡漾,如镜的湖面倒映着两岸晃动交集的人影。

    云惟烟不禁望着湖水出了神。

    以至于连身旁忽然出现的云含眠她都尚未察觉。

    “惟烟。”

    身旁人沉吟许久,终于开口,“好巧,你也在这里。”

    很尴尬的对话。

    但却让云惟烟稍微回过神,侧头抬眸看向出乎意料之人,她浓密纤长的睫毛遮挡住眼底不断变化的情绪。

    “你来做甚?”

    云惟烟不想搭理她,语气生硬道:“掌门日理万机,何须来寻我的乐子?”

    “我知你怨我对你的漠视,但如今我接任掌门之位有些时日——”

    仔细听,云含眠的声线竟然在微微颤抖。

    “所以?”

    云惟烟截断她的话语,瞬间冷下脸,“你莫非想补偿我?可惜这么多年,云川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不!”

    身旁人的语气中带了些许焦急,“我已经想出方法。”

    这句倒是勾起了云惟烟的好奇心,她挑眉顺着话追问,“什么方法?”

    “不知……”

    云含眠霎时红透了脸,双目却一闪一闪的,明亮宛如璀璨的骄阳,深深地照进了云惟烟的心底。

    她一字一顿,诚恳地向心上人发出了真挚的誓言。

    “不知做掌门夫人,你意下如何?”

    第56章  祷告

    云惟烟闻言微微一怔, 对她的话既感到不可思议,心尖却急不可耐地颤抖,好像心底缺失的一角终于被仰望已久的人亲手填满。

    站在眼前的人是与她相伴数年, 贯穿了她童年和少女时期的“长姐”。

    其实追根溯源,云惟烟的诉求很简单。

    她只想得到云川所有人的认可。

    现在, 她亲耳听见了云含眠对她的告白。

    “惟烟。”

    陶蕊捏紧手中的一提糖糕, 疾步走至好友身后, 先遵循规矩朝云含眠恭敬地行礼,旋即大跨一步护在好友身前。

    “掌门安好,不知掌门深夜寻来此处可有要事?”

    “道侣。”

    云含眠忽视陶蕊惊讶的表情, 自顾自地说下去, “想道侣了。”

    “道……惟、烟?”

    她每个字音皆充满了疑惑诧异的语调, 虽然陶蕊刚刚隔得比较近,但她确实没听清楚掌门与云惟烟交谈的内容。

    陶蕊在不了解云惟烟之前,对掌门忠心耿耿, 被掌门选中时高兴得几乎晕厥。

    后来她被派去给二小姐送糖糕, 逐渐真心喜爱上这位总是咋咋呼呼的“废物”。

    不管内外门,都有许多的弟子在偷偷嘲笑云惟烟的举止与天赋。

    而她却在日日的接触中, 对云惟烟产生了一种超乎友谊无限靠近亲情的感情。

    陶蕊潜意识想要护着手无寸铁的好友, 排斥掌管云川的云含眠。

    “道侣?”

    云惟烟伸手拽下挡在身前的陶蕊,翻涌躁动的情愫早已散去, 此刻的她无比清醒。

    “我可没答应你。”

    话音刚落, 云含眠瞬间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压低声线, 生硬地反问道:“你不愿意?”

    她往日淡漠的伪装终于裂开一丝丝的缝隙, 太出乎意料了,云含眠完全没猜中云惟烟居然会给她这种回答。

    云川掌门夫人, 在宗门内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甚至可能连她本人也会顺服在云惟烟的脚下。

    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替云惟烟处理掉惹她不悦的人。

    有她在,云川何人敢朝云惟烟放肆?

    “是因为……”

    云含眠隐隐察觉她的心思,恐惧吞噬了她脆弱的心,浑身止不住地颤栗,心底冒出一个令她害怕的念头。

    “是因为讨厌我吗?”

    云含说着便垂下眼眸,稍显沮丧道:“我心悦于你,朝朝岁岁。”

    “但我不打算回云川了。”

    云惟烟长叹一声,抬头深深地凝望着宛如月中仙般高雅冷清的姿容,云含眠无疑是个拔尖的美人。

    她的容貌每一寸都长进了云惟烟喜爱的点上,符合她对未来道侣的想象。

    若她应承下云含眠结为道侣的要求,那么她还是云惟烟吗?

    云川的弟子们会怎么看待她?一个与长姐厮混的云家养女?

    倚仗云含眠所获取的尊重与认可,真的是她云惟烟想要的吗?

    不。

    云惟烟心底无声地反驳了这个观念。

    纵使她遭遇天道的百般刁难,生来沦为五灵根的凡人,但她是云惟烟,一个拥有欲/望和野心的凡人。

    “你走吧。”

    沉默良久,云惟烟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的氛围,“我会学成归来,堂堂正正地打败你。”

    云含眠连忙出声:“你——”

    “我心意已决。”

    云惟烟直接截断她的话语,侧过身接过陶蕊提在手中的糖糕,难得正经道:“我很喜欢幼时吃的糖糕一度为此着迷,可姐姐……”

    久违的一声“姐姐”让云含眠愣在原地,她已经多年未曾听见云惟烟对她唤出这个亲昵的称呼。

    “我长大了。”

    云惟烟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宣告了她的死刑,她顿时明白,她的关心来得太迟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太晚,已然错过与云惟烟最美好的时光。

    云惟烟送走了失魂落魄的云含眠,又劝离了一头雾水的陶蕊,拢紧肩上温暖的斗篷,背对喧闹的人群,转身走入了漆黑的巷道。

    那夜晚风萧瑟,刺骨的寒意吹散了云惟烟身后的繁华。

    后来,她又遇见了宁念上仙。

    “玄阴经你也不练了?”

    宁念又丢给她一本魔修功法,循循诱导,“试试这本?年轻人得不服输。”

    彼时的云惟烟正满手沾血地挖开一个死人的腹部,从他的丹田内拔出灵根,没好气地怼了句,“啰哩啰嗦,不怀好意。”

    宁念:“炼化他人灵根招人怨恨,不如好好修炼功法。”

    云惟烟丝毫不理睬宁念,举起手中的灵根,发觉是三灵根嫌晦气地摔到尸体身上。

    她在长离跟随散修混了几年,游历山川,总算琢磨出一个可以逆天改命的法子——用上品的灵根取代她的五灵根。

    鉴于昔日的情分,云惟烟还是慢吞吞地回应宁念,“功法比不上换灵根来得快。”

    “那——”,宁念刚想问她关于徒弟的事儿,突然想起云惟烟早已离开了云川。

    “惟烟!”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宁念扭头看向正从不远处走过来的身影,霎时又恨上了云惟烟。

    此人不是她的好徒弟云含眠还能是谁?

    “她自己跟着我的。”云惟烟随口搪塞道,“可能是不放心我。”

    宁念闭声半晌,难得沉默地消失在云惟烟的视线中,或许她也受不了云含眠的所作所为?

    云惟烟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带着行囊踏上寻求破除桎梏的道路。

    她撞见过很多的修士。

    修士问她过往的故事,云惟烟笑着告诉她们,她曾经被宗门上下各种欺负,连她的长姐云含眠也未放过她。

    有些人信了,有些人怒了。

    无论如何,云惟烟和云川的名声都毁誉参半。

    她城府不深,逢人追问,便添油加醋可劲儿细数云含眠的过错。

    说到气愤时,还会掀开袖口,让旁听者查看她玉白细嫩的手腕,据说这儿曾经遭受过云含眠的虐待。

    这一世的云惟烟没有足够的韧性与天赋,她奔波于修炼,却连筑基都无法勘破。

    宁念渐渐对她卸下警惕,将精力放回仙界与姚筝的争斗。

    无人知晓的角落,云含眠一直默默地跟在云惟烟的身后护她周全,直至身为凡人的云惟烟衰老。

    白发苍苍的云惟烟气若游丝地缠绵于病榻之上,她深知她的寿命已经走到终点,眨了眨模糊的双眼,她快看不清坐在床边的倩影。

    云含眠仍旧如同记忆中般的年轻,连岁月都格外眷顾她的容颜,令她又爱又恨的那张脸没有分毫变化。

    这便是天之骄女吗?

    云惟烟自嘲地笑了笑,不愿成为依附在她身上的菟丝花,口口声声扬言要打败她,却终其一生是凡人。

    太可笑了。

    为什么天道不愿垂怜她呢?哪怕一次也好。

    云惟烟重重地咳嗽几声,苍老的手指拽紧她的衣角,心底却感到空前的迷茫。

    这一生,她渴求之物,终归未曾得到。

    尤其是对云含眠,爱与恨的界限很朦胧,有时云惟烟也分不清自己对她的情愫,她想要云含眠爱她,她又害怕接受她的爱意。

    年少时,总想让云含眠多分给她一个眼神,正如吃糖糕般,日日念着她。

    云惟烟知道,站在长姐身边,那些欺负她的弟子们都会闭嘴。

    可长姐忽视了她的痛苦,她不懂,长姐缱倦的眼神分明在对她诉说着赤/裸的爱意,可云含眠仍旧高坐殿内,风雪不沾衣。

    是了,云含眠是高高在上的云川掌门,又岂能轻易被她妄想。

    不知为何,云惟烟的潜意识里却始终认为她应该先修炼再考虑云含眠。

    好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她才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

    究竟是遗失了什么呢?

    云惟烟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再想了,手指忽地松开,她永远地闭上双眼。

    同一时刻,悲痛欲绝的云含眠冲破记忆的枷锁,终于回想起第一世两人之间的种种。

    她将云惟烟的尸身封入冰棺,埋葬于玄月秘境之中。

    云含眠最终选择放弃飞升。

    宁念上仙下界欲意将蛊惑徒弟道心的云惟烟尸身挫骨扬灰。

    云含眠神色麻木地跪在师尊的脚边,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嘴角流出,她早已对宁念心灰意冷。

    “废物!为了一介女子,荒废你的前途!宁霜你当真糊涂!”

    云含眠垂着头,眼底没有一丝一毫地情绪,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徒留一具躯壳在原地。

    “师尊。”

    云含眠唇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意,她抬起头,双眼空洞,不停对宁念喃喃道:

    “你听见了吗?惟烟在唤我,定是她太孤独了,她需要我去陪她。”

    “惟烟那么单纯,经常被人骗,遭人取笑也不会反驳,只能涨红着脸偷偷地生闷气。”

    她沉浸在昔日的回忆中,久久不可自拔。

    宁念初次见到云含眠这种状态,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地蹲下身,刚准备对心爱的徒弟安慰几句,却突然发现——

    云含眠已然断了生息。

    她走得干脆利落,捎带着她七魂六魄中的情魂也一并飞散不入三千轮回。

    在她的意识彻底消忘前,眼前仿若又闪过了一抹云惟烟的背影。

    情深几许梨花落。

    云含眠好似回到了云川那株千年梨树之下,纷飞的花瓣倾洒在她们的身上。

    云惟烟朝她俏皮一笑,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上了她唇瓣。

    这次她没有再任由云惟烟咬破嘴角,而是抱紧怀中纤细的腰肢,深深地吻了回去。

    梨树似乎听见了云含眠的祷告:

    来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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