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股声音在耳畔撕扯, 指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就像那天她从余米米的屋子里仓皇逃出,却偏偏又听见某个莫名的呼唤, 召她折返。可脚下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拽着脚踝,不许她回头。
她下意识地摘下面具,怔怔低头。
只见虫群密密麻麻,从她脚背涌动而上,黑影层叠,攀附在衣衫,仿佛在皮肤上绘制出一幅诡异而活生生的花纹。细足轻快而冰凉,每一步都像针, 扎在她心口。
眉心骤然一紧, 她低呼一声, 刺痛将意识扯回。
蜈蚣与蜘蛛钻入裤腿,冰冷的身躯贴肤而行, 锐利的口器正啃噬小腿。
她呼吸猛然滞住, 背起背包,发疯似的蹦跳,狂乱抖落身上的虫群, 如无头苍蝇般在溶洞里乱撞。胸腔剧烈起伏, 粗重的呼吸声像在锤打耳膜。等她猛地回头,虫潮已不知何时停下,影影绰绰地散在黑暗深处,不再追随。
她急忙撕开裤脚,两条小腿已被啃出五六道伤口,青肿突起,火辣作痛。其间一条蜈蚣还死死咬着,她还没伸手掰开, 它便骤然松口,触须乱摆,像是惊惶逃窜,跟着另外两条漏网之虫一起钻入洞壁缝隙,消失无踪。
心口倏然沉下,她下意识后退。脚底“咕叽”一声,湿滑而粘腻,显然危险还未解除。
手电一抖,光线斜落。照见一滩漆黑浓稠的液体。气息中夹着泥土的湿气与腐败血腥,令人作呕。
然而那并非孤零零的一滩,而是顺着坑洼的黄褐黏土蜿蜒向前,像一条暗河潜入溶洞深处。
她怔在原地,只觉那流淌的痕迹,更像是某种庞然巨物拖曳身躯时碾压留下的痕印。
喉咙发紧,她艰难咽下唾沫,顾不得腿上肿胀的伤口,紧攥手电,一步一步逼近黑暗。
溶洞依旧寂静,但人工的痕迹越来越深:地面横陈着一具具四方长条木箱,头顶是无数交错的绳结,垂落的红布像血瀑般摇曳。
黄灿喜从怀里摸出杨米米坠崖洞口捡到的红布条,一对比,果然是同样的布料和图案。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手电的光扫得更快,地上散落的骨骸大小不一,杂乱无章,已无法辨别来历。
直到确定四周没有危险,她才肩膀一松,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一个木箱旁,任由伤口火辣作痛。
她随手摸索着,却触到箱沿上深深的勒痕,边缘还有一根削尖的木条,钉入其中。
黄灿喜脸色一白——她竟是坐在别人的棺材上。
她惊愕回头,手电光照亮漆黑深处,五六副棺材横七竖八地摆放着。
心脏扑通直响,她抬手铲开棺盖。
里面尸身早已腐烂,静静躺着两具白骨,皆是成年男子,面具覆面,身披黑彩相间的祭服。
她惊疑难定,又连撬几具,竟皆是如此。棺材风化程度不同,仿佛这些年不断有人被送进来。
数不清的棺木,像符号般横竖堆叠,仿佛按照某种诡异的阵式摆放,祭祀着看不见的存在。
人生人,牛生牛。
人在这里,像牲畜一样被献祭。
最让她心底发凉的,是角落那口崭新的空棺,静静敞着,像是在为谁准备。
她缓缓转头,看向刘米和杨米米父子的魂魄,心情难言。
刘米将儿子上交给国家,恐怕是为了避开这样的命运。
他一辈子都在躲,四处打短工,频繁搬家,让儿子随母姓,却依然时时担心被帕家村人找上。
可依照祭祀的内容来看,牛才是主角。
椎牛祭祀在贫穷年代以猪代替,已经是无奈之举,为何帕家村竟悄然演变成以人代牛?
沈河说这不是苗寨,可处处又透着苗寨的影子。
更诡异的是,代替“牛”的人,是由什么来决定的?
为什么杨米米的爷爷辈早已逃离,却依旧无法避免被当作献祭?这所谓的“追杀”,像是延续了几代的执念。
凭帕家村那三十多口爷孙?
“总不至于真是什么蛊毒吧……”她想起方才那些毒虫,背脊发凉。
手里攥着那半块面具,思绪缠绕着周野,担心他和沈河的生死。两人恐怕早就知道这地下有秘密溶洞,所以才执意要她同行。
好奇像烈火一样要烧穿她的胸腔。她屏住呼吸,从背包里掏出一枚小巧的照明信号弹。火光窜起,伴随尖锐的爆裂。
白光如织,刺得人心颤,眼前的“世界”暴露无遗。
黄灿喜只觉手脚发麻,如同被下了定身咒一般,那一刻,她几乎产生错觉——
她,以及眼前所有的棺木和尸骨,都是献给中央那尊看不见的神灵。
这是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地宫。穹顶高耸难测,绳索如蛛网层叠交织,红布条自高处垂下,宛若血瀑直泻。脚下棺木铺天盖地,森森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累累白骨蜿蜒蔓延,似汪洋般层层堆叠,汇聚在地宫正中。
而在中央,三尊巨大的石牛矗立,背脊如山,神态动作竟然栩栩如生,气势森严,令人心魄震颤。
帕家村人难不成就是在这里举行椎牛祭祀?但如此规模,怎会是三十六口人能展开的?
她蹲身打量脚下的白骨海,挑出几块打量,发现不仅有大型动物的骨头,甚至还有小型动物的骨头。
四处打量,只见无数杉枝编成的仗仪散落其间,像是祭祀用具的残影。粗大的木柱零星矗立在棺木之间,而在那些木柱顶端,仰放着一具具牛头白骨。
她惊叹这其中的不可能,下意识走近,才发觉那三头石牛并非自然天成,而是人力凿出。
远望只是有鼻子有眼,近看才发觉。牛的一家三口,神态竟细致得逼近活物,公牛昂首,母牛低回,小牛紧贴在侧,连眼眶与颈肌的纹理都清晰刻出。更诡异的是,牛身上隐隐浮着晦涩的纹路,像是某种图腾。
黄灿喜指尖轻轻触上,电流般炸开,她牙齿直打颤,手不由自主地缩回。
公牛高达五米,抬头才能看清全貌。她凝眉细看,发现牛口中似乎卡着什么,灯光打去,那物件闪着亮光回应她。
黄灿喜琢磨片刻,取出钩爪,绳索抛去,稳稳勾在牛角上。攀爬而上,靠近时才惊觉,这竟又是一片瓦片?
她心脏砰跳,马上意识到周野这次的目的。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环顾四周,见一切风平浪静,这才深呼吸,一把摸上那块瓦片。
瓦片似乎长在石牛的嘴里,卡扣得严丝合缝。可就在她手指触上时,一个陌生的念头忽然涌起,像是知晓了某种暗语,往里推,再微微一倾。
“咔哒。”
瓦片顺利取下。她刚松了口气,头顶却骤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下一瞬,危险擦面而来!她双脚下意识猛蹬,一道白浆般的白线“唰”地划过脸颊,重重砸在眼前的石壁上,发出震耳的轰鸣。
她瞳孔猛缩,抬起手电往声音源头一照——
只见一只三米大的蜘蛛横卧在穹顶,它腹部膨胀,足肢利如弯刀。她一直以为的“绳索”,竟全是它吐出的蛛丝!
蜘蛛的身躯,却有着人的笑脸;绒毛密布,口器蠕动,齿缝间还沾着未曾消化的虫尸。笑容僵硬而诡异,像极了她在达斯木寨的祭屋里看到的怪物。
——快逃!
这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她全身的肌肉瞬间收紧,手电晃出一幅幅撕裂的光影,像慢放的走马灯。
然而那巨型蜘蛛却比她更快,见到她时,像疯了一样顺着蛛丝疾扑而下,几息之间,蛛丝已封住她的退路。
黄灿喜猛地一铲劈下!
可那蛛丝粘韧如铁,铲刃不但没能斩断,反被死死裹缚。她心口骤然一沉,阴影轰然扑来,整个人被巨大的压迫感笼罩。
呼吸骤停,她只能反手一抬,将照明灯猛打在那张诡笑的脸上。
白光炸裂,映得洞窟里一切都扭曲不稳。她趁机暴退,却没来得及喘气,背包又猛地被一股力扯住,她跌跌撞撞落地。抬头一看,沈河立在身旁。
他额角一道血痕蜿蜒,浸透了衬衫大片前襟,眼镜不见,双眼空洞冷冽。
“沈医生?!”黄灿喜震惊呼喊,“你没事吧——”
可沈河没有回应。他甚至没看她。黄灿喜恍惚间,被他猛地扣住手腕,反手一抛,将她整个人推向那张笑脸狰狞的巨型蜘蛛。
“沈河!”
她撕声喊出,带着濒临崩裂的绝望。
“倏——!”地一声,
她破风而去,精准无误地避开层层蛛网,硬生生摔在巨型蜘蛛身上。
绒毛粗糙得像刀片,一下子刮破了她的衣物和手臂,皮肉火辣辣的疼;可那张笑脸却柔软得诡异,像生肉一样黏腻。
一股念头急转而上,她忍住晕眩,迅猛侧身,一把铲子反手扎下!
铲刃狠狠刺进笑脸,浓稠的黑汁猛然爆开,腥臭扑面,溅得她满怀。
蜘蛛怒吼,发出撕裂耳膜的怪音,八足狂舞,如铁鞭横扫四方。威力惊人!石乳被打得粉碎,骨罐哗啦坠地。
黄灿喜也被甩得在棺材之间翻滚,背脊磕得生疼,耳边全是“砰砰”巨响,分不清是蜘蛛的挣扎,还是自己被生生摔飞的落声。
她手脚发麻,还没稳住,蛛丝“唰”地抽来,锋利得几乎要把她腰斩。黄灿喜猛地翻身避开,铲子横挡,却瞬间被厚重胶质死死裹住。她咬牙狂扯,肩关节几乎要脱臼,硬生生扯开一道口子,借力滚开。
蜘蛛彻底疯了,利齿寒光一闪,直扑她的头颅!
一股阴影压下,她几乎是本能拼死挥铲,狠狠掼向它那张人脸般的笑面。
它却像是有灵智,四足一撑,护住脸部。看得黄灿喜惊魂直瞪,大脑几近短路。
然而不过换息,沈河已悄声潜到它背后。
他一声不吭,额前碎发垂落,眼睛瞪得骇人,手指骨节纤细,却像钳子般攥住蜘蛛的腰腹。
“咔——”指骨生生掀开甲壳!
黑色脓液喷涌而出,夹杂着未消化的毒虫尸体,腥臭直冲鼻腔。
蜘蛛嘶吼如爆雷,整个溶洞随之震颤。
黄灿喜身上晕眩未消,耳边骤然“砰!”短促巨响,震得胸腔都跟着一颤。腥臭翻卷而来,却又被另一股刺鼻的硝烟味硬生生压过去。
她眉心猛跳,耳膜轰鸣不止,手电筒的光在乱石间抖动。紧接着又是持续数秒的巨响,整座溶洞晃动,石屑翻飞,四散坠落。
余光一撇,她心口猛地一紧。
沈河似无意触发什么机关,三尊石牛前方数十米外的石板竟应声裂开,缓缓敞出一个三米宽的洞口,漆黑深不可测。
黄灿喜心口一震,来不及喘息,就听见沈河语气轻快,
“灿喜快走,想死不成?”
话音未落,他已带着血影,灵巧无比地钻进那洞口。
黄灿喜咬紧牙关,回头望向蜘蛛,那庞然怪物仍在抽搐,似乎未死透。她心头一凉,不再犹豫,紧跟其后。
洞口初时逼仄,石板挤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湿润,而是干枯的尘土味,呛得她胸口发闷。石壁伸手即触,冰凉刺骨,寒意一路颤进心口。越往里走,空间渐渐宽阔,高至三米,可容五人并肩行走。最让她心惊的是,石壁上竟零星悬着长明油灯,火焰仍在跳跃,仿佛早有人为他们点亮。
沈河脚步没有半点迟疑,像是对这迷宫熟门熟路。他在前方快步穿行,黄灿喜却气息渐重,呼吸越来越急促,腿像灌了铅。终于,她脚下一软,整个人靠着铁铲才勉强支撑。
沈河停下,转身一笑,温柔得几乎令人忘了方才的险情绝境:“灿喜,你还好吗?要不要在这里先歇一歇?”
黄灿喜脸色惨白,眼里已经看不清光点。听到他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弦断了,手一松,铁铲“当啷”掉在石地上。她整个人瘫坐下去,背抵石壁,只有那一点豆大的火光在摇曳,比她此刻的生命都顽强。
沈河走近,半蹲在她面前,双手覆上她的腿。那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沉。曾经那个温柔可靠的邻家大哥,此刻却如同一张剥落伪装的皮。她一直以为的仰赖,不过是自己单方面的幻觉。
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刻骨。
呼吸变得支离破碎,眼前的画面扭曲成线。模糊的人影中,她看见沈河的手里亮出一支注射器,寒光一闪。冰冷的针头扎进她的皮肤,肾上腺素瞬间涌入血脉,带来一阵灼烧般的清明。
她的视线逐渐聚焦,沈河低着头,额前被血黏住的碎发贴在脸侧,凌乱而张狂。
他替她处理好腿上的伤口,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药片,声音微夹,眼角那抹血与笑意叠在一起,说不出的怪诞:“灿喜现在能自己吃药了吗?~”
黄灿喜沉默了两三秒,上牙死死咬住下牙,嘴唇微颤,话模模糊糊地从嘴边出来,却快如闪电,锋利十足,“你要是把我以前的事告诉给你我以外的第三个人,你,就,死,定,了,沈河。”
她暗恋过谁?哦,已故。
黄灿喜一把夺过药,直接塞进口中,嘎吱嘎吱嚼得像是健胃消食片。
沈河不为所动,反倒笑得更欢,仿佛她的怒火只是他最可口的养料。
他慢条斯理地擦去额头和胸口的血迹。可那皮肤光洁如初,干净得没有一丝伤口。血从何来?她看不透。
他在黄灿喜身旁寻了个位置坐下,像是知晓黄灿喜心中所想,自己主动供出所知的情报。
原来李向导一早就打着弄死他们三人的心思。将他们三人丢在雪山里迷路,最后化作“不听劝,硬闯无人区”的三具尸体。
她与周野走得近,但沈河不是。不过眨眼,他就与她俩走失。可沈河反倒一路跟随李向导找到溶洞入口,趁其不注意,硬生生从他手里夺下了地宫的地图残卷。
沈河早就知晓帕家村的秘密,不如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早在雍正年间,因苗民起义,许多苗族被迫离开贵州、湘西腹地,逐渐散落到更偏远的山中。帕家村便是其中一支。
本也能依山吃山,自给自足,可一场天灾让粮荒骤起,村民饿到双眼占掉半张脸,肚子却鼓起,连头巾都压得脖颈弯曲。
哪来的牛、猪、肉?
人都不剩两块肉。
“没肉。”
“骨头也能吸。”
“好酸、好酸、真柴。”
“‘它’儿子呢?”
“关着。”
“哎呀,母‘牛’跑啦!”
“跑哪了?快追、快追!”
村民提着棒骨,脚步在泥雪里“扑扑”砸响,追逐声由远及近,像蝗虫般压来。
灯笼的火焰被风一吹一闪,红影抖动,照在他们干瘦的面孔上,眼窝塌陷,嘴角滴着不知是贪婪的唾液还是血水。影子被拉长,重叠在一起,仿佛无数恶鬼并肩行走。
母“牛”去哪了?
不知道,但这群恶鬼大军找到了他们的巢穴。
山的深处,一张巨口般的溶洞敞开,黑漆漆的,却不断吐出五彩气息,仿佛山在呼吸。
洞内空阔无比,犹如蚁穴,空间不可丈量。中央一块巨石冷冷伫立,又如同山神的心脏。
村人围着它,认为这是祖先之神的指引,于是他们将子“牛”宰杀献上,在巨石前进行这异化的椎牛祭祀。
巧的是,天灾第二年结束了;苗寨帕家村,也结束了。
——村人将这归功于祭祀的成功上。
更巧的是,椎牛祭祀的传说里,一早就写好了结局。
—— 女妖“加减加宜”血洗全场,九坡九岭的男女尽数葬身祭坛。
“只是因为这样?”黄灿喜猛地打断,脸色比刚才更差,“你是说当年逃出去的女人,设法让村人用这种祭祀方法自相残杀?甚至沿用六十多年?!”
“……我不信,我没法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杨米米的爷爷都已经离开帕家村了,为什么杨米米和刘米,还会成为祭祀牺牲品?一场仇恨能影响这么久?”
她努力分辨沈河口中的那套说法的逻辑所在,却发现人的情感和鬼怪的存在,一旦试图用逻辑去解释,那终归是无解。
她疲惫至极,顺着墙角滑下,枕着背包就地倒下。双眼直直盯着火光,盯到酸涩,声音虚弱到几乎听不见:
“我不信……而且,杨米米两年前在县城低价收了饭馆,说不定是遭人嫉妒害死的……或许不是为仇,而是为财。你凭什么断言,是村里的人?”
可话说到一半,黄灿喜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她似乎睡着了,连呼吸都很浅。
沈河却俯下身,撑脸继续讲述这一故事,
“灿喜,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全看你如何判断。世事并非黑白分明,你掌握的线索,也不会是全知。”
他顿了顿,目光幽暗,声音低得几乎贴进她耳骨:
“就算你知道了,写出来又能怎样?什么都不会改变。高楼能盖起,但人心里的鬼怪不会搬离。法律的网能关它们,可一旦利益足够丰厚,这网,就关不住。”
他笑了,轻声一句:
“黄记者,你说呢?”
什么都不会改变吗?
哪怕意气反驳,她自己都没有几分底气。
当年因为利益,才有火烧水绕四门的事。
如今呢?或许也是同样的理由,角逐到你死我活。不仅是县城旅游景点的小饭馆,就连深山村寨里的土地亦是同理。深山寨子里的土地,在土地改革后,谁家住哪里,全靠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来决定。山里地皮本该无尽,可一旦有限,一旦有利,世事就全然不同了。
她依然清楚李向导向她介绍这一祭祀时的表现。
他嘴角咧到耳边,双眼不像是看着她,像是穿过她,看向村外的一切。
他口中的“椎牛”,已不是单纯用木棒捶杀牛的屠戮,而是一种精神升格,是献祭、是奉献。水牛不过是媒介,死后被送往祖先处享用。
她无法理解。小时候为女妖的复仇而噩梦连连,长大后才发现,人心才是更难以揣测的妖怪。
“为什么要奉献?为什么要献祭?我读了二十多年的书,也不见有这些字眼。我是我,我的命只属于我。我确实是忘本了,可我的本在哪?我连爸爸妈妈都没有,我只有奶奶和何伯,还有……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帕家村的巫师正统失传,如今李向导一人掌管全族。李向导,又是为什么会在这已经奄奄一息的村子里?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拥有着自己都不清楚的任务或使命?
她掏出面具扣在脸上。
果不其然,与巨型蜘蛛一战后,她的脚边又多了一只“她”。
那些难以形容的残魂,蜡烛般摇曳,却死死攀在她身上。
她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死亡与复生的叠影。她正在一条无比危险的路上,不断死去,不断活来,似乎永远都不会迎来终结。
“我真的是人类吗?人类为什么能借助一个面具,看到死去的自己?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沈河的声音倏然滑入她耳边,低沉又危险:“是幻觉吗?”
“……如果不是幻觉,那你在其中,又算什么角色?”
黄灿喜怔怔开口,嗓音像被尘覆住,
“无论是精怪,还是鬼神……若我看不见,它们就不存在。可偏偏是我,被迫要看见。为什么是我?”
“余米米也好,陈米也罢,和我一样,都是尘埃般渺小的人。无论结论写成‘非他杀’,还是我拼死为她们翻案,世界的齿轮依旧会转动,不会停下。她们不是唯一,时间不曾怜悯,规则也从未改变。”
沈河凝望她:“灿喜,这真的是你心里想说的吗?”
不是。她明白,不是。
她常说是“好奇”驱使,可剖开后,真正驱赶她的,是体内那个无法熄灭的声音。它一次次把她推向深渊,逼她踏入无法抵达的世界,去完成根本不属于她的任务。
她并不愿意,可血液里早就写下了命令。身体不是她的,她只是承载者。
沈河低低一笑,像为她下了判语:
“你真是可怜。”
“什么?”
“在此之前,你得先睡一觉。”
她迷迷糊糊,“我该不会是唐僧转世吧。东东也不是猪啊……”
“东东、东东、我们肯德基的券……还没用啊……”她嘴里嘀嘀咕咕着没头没尾的话,沈河笑得邪气,伸手一把捂住黄灿喜的嘴,她也不挣扎,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却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黄灿喜不知是累晕的,还是憋晕的,总归是消停了。
破天荒的,这一觉什么梦都没有。
醒来时,她只觉得浑身酸痛,头痛得像要炸裂。洗漱间,余光里瞥见沈河正对着石壁仔细比对,手里还有张破损的地图残卷,一边写写画画。
他早已换下昨夜那件沾满血污的衬衫,此刻穿着干净清爽的衬衫与西装裤,一瞬又回到风度翩翩的心理医生。
她有点迷茫,现在到底是什么季节?周野裹着风衣,而沈河却一副春日模样,她被风雪冻得流鼻涕,他们仨如果站在一起,简直能凑齐四季。
“你看得懂上面的内容?”她吞下药物,活动僵硬的四肢,感觉身体轻盈了一点,手脚也不再冰冷。
“你想知道写什么?那你过来,我告诉你。”他语气轻快,显然坏水已经就绪。
黄灿喜狐疑,却还是走过去。“你怎么会知道苗寨语言?”
石壁上的字迹鲜艳,仿佛新刻上不久。字形似蝌蚪,线条弯曲扭转,夹杂着鸟纹、牛角纹、漩涡纹,原始而野性,如某种巫术的咒语。
不像苗文。
可若是古苗的祭祀文字,倒也说得通。若真能带回去,这发现对考古界的苗族古文字研究,都可能是重磅。
“这算苗语吗?”沈河笑着自问,又轻快接上,“准确地来说,这是来自四千五百年前的古文字。”
“在帕家村之前,这片地宫的文明就已存在。”
他口中的内容让黄灿喜惊愕不已,如听玩笑,“甲骨文也不过三千多年,哪来的四千五百年前的文字?这里难不成还真有没落的部落文明?”
沈河眼底不见一丝急躁,慢慢开口解释,“黄帝战胜蚩尤的传说,你可还记得?黄帝成了始祖正统,而蚩尤的文字被说成‘失传’、‘不成体系’。可传说不代表一定是假的。”
黄灿喜心口发紧。她再一次凝望那些怪异的图腾符号,心脏像被擂鼓震得生疼。也不纠结沈河那些话真伪,忙问,“写的什么?”
“如何成仙。”一语落下,如石块砸进心湖。
“成仙?!”
她猛地吸气,手忙脚乱地从衣服里掏出小本子和相机,呼吸急促,“真的假的?谁留下的,什么时候?!”
“假的。”
黄灿喜手上一滞,脸皱成梅干,眉毛一挑,“沈河?”
她声音扬起来,眼睛都瞪成三角。
“内容是如何成仙没错,东西也是老东西,可内容就算看了也成不了仙人。”沈河缓缓蹲下,指尖摩挲着石壁,
“小小人类,竟然妄图揣测成仙路径?”他语气说不上的狂妄与轻蔑。
“是吗。”她咬牙,将墙上的符号一一誊抄下来。握笔的力气过大,连圆珠笔上都隐隐出现几根裂痕。
若说成仙,无论哪朝哪代,都有无数人追求成仙,她对如何成仙不感兴趣,却不免好奇,是什么让古人决定留下这些成仙秘法?
“成仙……仙人……”她喃喃,猛然心头一震,在原地瞪着眼睛彷徨,心里冒出一个惊人的猜测,“难不成张良的墓穴在八大公山?!”
沈河像是终于等到这一刻,心满意足,
“灿喜,我们一起来找那本《太公兵法》,好吗?”
第24章 会认路也不过如此
“不去。”
黄灿喜冷着脸, 猛地一把把沈河肩膀推开,火气从胸腔直冲上喉, “周野跟我们走散,他在石成峰手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良心呢?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他?”沈河抿着嘴,眼神一闪,嗤笑一声,“他说他不需要朋友。”
黄灿喜怔了两秒。
沈河在ECS这事是她从未料想到的。但看沈河与ECS其他人的接触,还以为是关系好才打得这么凶,“你俩今年都多大了……整这死出。”
沈河鼻尖轻哼, 像把烦心事一甩, 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循循诱哄:“你知道《太公兵法》的来历?”
“你想听哪一段?”黄灿喜胸口那口气在五脏六腑里乱撞,她眯起眼, 像能蹦出火星, “传说仙人黄石公给他考验,又赠兵书,他研读后助刘邦打下天下。”
“……但我看来这不过是政治手段, 真有传说中的那么邪乎吗?”
“《太公兵法》不止治国, 还是成仙的敲门砖。自然是和石墙上记录的那些,人类臆造的修仙之法不同。你如果不信,呵,不如你去试试真伪?”
他顿了顿,“这书我必须要拿下。”
洞壁油灯抖了抖,火光把他额角的影子拉长。
黄灿喜盯了他数眼,长叹口气:“我有得选?”
身后是没死透的大蜘蛛,前面是去向不明的石道;他手里攥着的地图残卷, 她也看不懂。最坏的结局,是困在这鬼地方活活饿死。
她咬了咬后槽牙:“行。但先说好,约法三章。我问石墙上的内容,你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
沈河爽快答应,末了还抬手拍了拍黄灿喜的头顶,哈哈小笑。
黄灿喜“呵呵呵”地跟着笑,拳头却越来越硬,气氛一度诡异。她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东东和顾添乐总是沉默。
幸运的是,正如她所猜想的一样,石墙上的歌谣与图案,讲述着一个部落与墓穴的历史。
在帕家村迁入八大公山之前,就有更古老的一支苗族先民生活于此,具体年代早已不可考。他们并不用数字纪年,而是以“大事件”为碑,将时间刻在歌与纹里。
传说蚩尤战败后,这些作为蚩尤后裔的苗人一路南迁,终在八大公山落脚。险峻山势给予他们草药与机关的庇护,却难解温饱,直到“仙人”张良来此云游修炼,传授他们粮食种植与占卜巫术。
张良仙逝后,为守秘密,苗人遵循张良的指点,修墓而非修庙,并世代守护。
“秘密?是指《太公兵法》吗?”
黄灿喜低头琢磨,忽然被脚边的小石子勾了神思,她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四周,“你真会认路吗?我怎么看着……我们好像又绕回来了。”
沈河顺着她的眼睛望过去,语气竟也平静:“确实。”
黄灿喜目瞪口呆,“原来你根本找不着路?!我见你和周野一样走得心无旁骛,还以为你们都自带高德,结果一直在瞎走?”
这破天盖地的质疑泼下来,沈河却半点不慌,喉咙里憋出几声破碎的笑,将手里的野兽皮地图残卷捏得“啧啧”作响:
“会认路也不过如此。风水玄学,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黄灿喜低着头凑过去,仔细端详他手中的地图。
墓穴位于地表溶洞深处,虽在苗疆地界,却依旧沿袭西汉的砖石墓制。前殿、后室、耳室皆备。如果要寻那本兵书,很可能作为陪葬品封在西耳室的文书库里,也可能与张良同葬于内椁。
她事无巨细地追问地图上的文字与标识,可越看越心惊,这地形图与他们脚下的路线并不契合。
“如果这张地图是真的,那我们很可能还没真正踏进墓穴。”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一横,决定赌一把:“我有个猜想,要是弄错了,你告诉我。”
“周野说过,墓葬讲究依山傍水、藏风聚气,水口闭合,阳光不得直入。可我们走了这么久,不仅听不见水声,连空气都干得不正常。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河沉吟片刻,才慢条斯理开口:
“山中自养万物,正气能生灵,邪气便养崇。你见过的笑脸蛛,就是阴火郁结,邪气滋生的怪物。这里干燥无水,并非自然,而是有人锁了水脉,截断生机,只留一口阴气徘徊。”
黄灿喜觉得耳朵痒痒,周野说过的话似乎就在耳边,她飞快地翻开随身的小本子,直到指尖顿在某一页,一语敲定,“是截水锁脉。”
水为血脉,气随水行。若水被锁,他们所在之处便还只是虚堂假室,真正的墓门,必在水脉转折之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庆幸周野平日里那句句智力问答。
“我们绕了这么久,原来还在假门假道里。要找到正门,就得找到被封住的水。”
沈河推了下眼镜,随后抬手指向一个漆黑的转折口,“你要找水?那我知道该往哪走。”
他们重新启程。
黄灿喜却盯着地图,心神不属。
此刻细琢磨,周野平日那些不合时宜的自言自语,竟成了她此刻保命的智慧。
她心里震得发麻,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心得,讲给周野听,却又一阵担心这人究竟能撑多久。
“你真的没事吗?周野呢?”
她盯着沈河的额头,细腻得像玉石,看不见半点毛孔,更没有伤口的痕迹。
“我知道ECS的大家都不是普通人,但……无论神佛还是精怪,总有弱点,总有终结。”
她眼底真诚,语气却无奈。
似乎架着自己十几年来锤炼出的筋肉和胆量,总将自己立在“保护别人”的位置。可她背后跟着的,明明是一群比她高一百倍的妖魔鬼怪。
沈河偏不正面回应,他觉得好笑,干脆低头,“要不要摸摸。”
黄灿喜愣了愣,当真伸手,指腹在发间穿过,在他头皮上划过一道轻若无物的痕迹。那一刻时间被拉长,她缓缓眨下眼,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般的感慨:
“真好……怪不得人人都想成仙。”
不仅是阶级的跨越,连肉身都能超脱。
致命的伤口,眨眼便能痊愈。
而周野,更是能以血换命。
“哪怕是仙人,也要守规矩,不然世界不就乱套了?”沈河笑着打断她,“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保护神。我们得快些,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与壁画渐渐融为一体。
黄灿喜忽地一愣,脱口问:“那张良知道我们在挖他的坟吗?”
沈河一脸坦城,声音轻飘:“等我拿到手后再通知他。”说完,他快步走远,声音在石壁间回响,叫她脚步更沉。
灯火幽幽,照在她半是好奇半是茫然的脸上。
她一遍遍打量壁画上苗裔抵御邪兽,张良指点农耕与巫术的种种细节。
又无法忽视壁画下,陶罐层叠,千百年沉淀,孕出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气味。那股气息混合着记忆里达斯木寨的景象,让她心口发紧,不由地多想。
她胡思乱想间,沈河脚步忽然停下,低声道:“没路了。应该就是这里。”
黄灿喜抬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
与方才逼仄的石壁通道不同,这里是一片新的天地。
八座巨门环形而立,高耸到目力难及。门上浮雕着远古巨兽,张牙舞爪,昂首俯瞰,如同在盯着两只渺小的蝼蚁。中央只伸出一条细长石桥,孤悬半空,直抵一块二十平米的立足台。
脚下是一片幽深的暗湖。湖面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整块黑玉,毫无波澜,水下深不见底,却映照着门影与人影。无风无声,静得让人呼吸都变得迟疑,鸡皮疙瘩倏地爬满一身。
她靠近立足台,探头仔细一看,心口一震。
湖底竟沉淀着无数金子,金光闪烁,元宝堆积得如山海,水波未动,却亮得刺眼。
她忍不住喃喃,“我在米北庄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元宝……”
回身时,却吓得一愣。
沈河整个人双眼死盯着湖面,像入了魔一般,脚步一步步逼近,重心摇晃,眼看就要栽入湖中!
“你疯了?!”
黄灿喜猛地扑上去,将他死死压倒在立足台边。下一瞬——
“嗖嗖嗖!”
数道箭羽破风而来,贴着她肩膀钉进石板,发出尖锐的震响。火花四溅,险些洞穿她的手臂。
沈河这才像是从水底被硬生生拽回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却仍带着残余的迷恋。
他眼珠转动得极慢,像还没完全挣脱幻境,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低沉得不像人,仿佛在对谁耳语:
“这……都是假的。”
可那语调里却没有解脱,反而裹着一层黏腻的留恋。像是明知眼前的一切虚妄,却依旧舍不得从梦里抽身。
他唇角轻轻扯动,视线从湖面抽离,移向黄灿喜。
黄灿喜看着他,心底发凉。沈河的眼神根本不像是“清醒”,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暗中牵扯,半边是人,半边是怪物。
“假的?”
黄灿喜额头沁满冷汗,小心翼翼起身,目光紧盯着方才的七个箭孔。她屏气数息,见再无异动,这才慢慢站稳,“你是说那些金子都是幻象?”
沈河淡淡反问:“你看到的,是金子?”
这话问来多少有点转移话题的嫌疑。
可黄灿喜不介意,显然湖底景象因人而异,显现的都是各自的执念与欲望。
她有点不好意思,含糊打趣,“仔细看,还有家国大业和ECS的工作。”
沈河没再搭腔,只是神色恍惚。黄灿喜识趣地收声,掏出望远镜去观察那七孔。
八扇石门高达十米,门上雕刻着古老纹饰,似兽似草,又像日月星斗,古拙而神秘。
而箭孔深邃漆黑,宛如墨砚。她小心试探,再抛一块碎石。果然,两米高的位置再度触发机关,数根利箭齐发,将碎石打得粉碎。
“原来如此……”
她抬手在本子上飞快画下机关位置,心头为这不知原理的机关震得发麻。
伸手,“地图给我。”
可沈河依旧愣神,像是被湖底的幻象勾走了魂。
黄灿喜心口一紧,不免好奇,他究竟在水里,看见了什么?
地图入手,却毫无头绪。
线索乱如蛛网,要真靠推理,从头到尾推一遍,怕是得耗上几天几夜。可干粮和水源一点点见底,出口依旧无迹可寻……
呼吸在胸腔里起伏,黄灿喜缓缓收紧指尖。
她盯着沈河的后脑勺数秒,心跳慢慢加快,
下一刻,她悄无声息地摸上了铁铲。
电光火石间,黄灿喜眼神一凛,一抹不满压过所有犹豫。
铲刃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生风的弧度,直朝那颗脑袋劈去!
第25章 营养液加更~
这一铲来得突然而狠。
沈河原本沉溺在幻象里, 毫无防备,猛地被扯回现实, 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还是慢了半拍。
铲尖划过,冷光在他眼前划过,仅半指之距。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帧都震撼。
“啪——”
眼镜被扫落,划破寂静的空气,坠向水面。
黄灿喜下意识屏住呼吸, 等着水声溅起。
然而湖面并无波澜, 只有轻轻一凹, 像极一层薄膜,将眼镜包裹吞没, 寂静得骇人。
就这样, 眼镜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涟漪都没留下。
她心口一紧,幸亏方才沈河没有摔进去!
水面太诡异, 像是某种会择人而噬的存在。
“你做什么?”
沈河皱眉, 失了眼镜的遮掩,眼神锐利而凉薄,眉梢往上挑着,带着一丝薄怒。
“睡醒了,沈医生?”
黄灿喜把铲子横在肩头,像握着一件玩具。
“不管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如果你是冲着那本《太公兵法》,就别再浪费我的时间和生命。”
她仰着脸瞥他,眼神清亮得过分。笑意全无, 甜美的皮相像是被剥落的假壳,骨子里艳烈而干净的锋芒才是真相,叫人宁愿信她生来就是只妖。
沈河唇线紧抿,气息凌厉,叉着手整个人冒着火气。
黄灿喜挥完狠话,又贴上去“沈哥哥、沈哥哥”地唤上几声,明明带着调侃求和,却把他的脸色逼得发青。她嘴角差点笑到天上去。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将地图与笔记本摊开在两人之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这地方不对劲。这八扇门到底通向哪?还有这湖水,怎么看都不像普通水源。”
沈河静了几秒,忽然摇头,声线压低,“八门我不清楚。但这不是湖。”
他顿了顿,眼神深沉,“这是河。还记得李仁达提过的‘红河’吗?表面看似死水无波,实际上下面,应该有一道暗流,通往另一处空间。”
“那我们得下河?”黄灿喜闻言又瞥向水面,心口像被蚂蚁啃咬般发痒,细细密密地不安。她举起相机,可取景框里无论怎么看,水里也没有金子,更没有其他。
这河水比想象中的要还要神秘恐怖。
“不行。”沈河语调压得极低,“你身上是不是还带着那半张祭祀面具和瓦片?那东西一旦沾水,你就会直接坠底。沉下去,谁也捞不回来。”
黄灿喜愣了愣,想起李向导的那些警告,心里一凉。
“他说得这么笃定,可谁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帕家村的?说不定是张良,或者更早就灭绝的那一脉苗寨留下的。”
嘴上这么辩驳,她还是把“下河”的念头彻底压了下去。
千辛万苦才到手的瓦片,她绝不可能拱手送进水底。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块瓦片,掌心摩挲。
两块瓦片都不过拇指大小,通体乌黑,边缘隐隐泛着一层青磷光。没有味道,触感却凉得像金属,坚硬无比。
说是“瓦片”,可怎么看都不像是陶,反倒像是某种古怪的合金。
“这到底是什么?一共有几块?”
“周野手里已知有一块,何伯那里也有一块,加上我手中的这两块,”她嘴里碎碎念,按照记忆中瓦片的形状一一画下,试图从断裂接口推断整体形状。
拼得入神,却没察觉沈河眼里的那一瞬犹豫。
沈河盯着她背后的鬼影,忽然开口,“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知道周野找过你,才搬去了你家附近。”
“周野找过我?”黄灿喜猛地抬头,呼吸一紧。
“你是十二年前搬来的……那我十二年前,就遇见过周野?”
“你还记得你奶奶死之后,搬去何伯家住,半天不到就离家出走的事吗?听说那天周野找过你。”
“我觉得蹊跷,所以干脆在你家附近开了诊所。可周野直到一年前才再次来广州开遗物整理所。”
黄灿喜说不出话来,她压根没有这段记忆,左想右想,又觉得不对劲,“我十岁竟然会离家出走?我?”
沈河侧脸偷笑,余光扫过水面,眉头骤然一皱,声音低沉下去:“……水平面在涨。”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望去,原本离立足台还有十公分的水面,此刻只余五公分。肉眼可见,水位正以诡异的速度上涨,几乎是眨眼间,就已贴上台沿,黑色透明的河水像一道薄薄的影子,正在吞没他们周围的光。
她眼皮疯狂跳动,脑子里一阵乱响,下意识攥紧手里的笔记本,捏得纸页起皱。忽然灵光一闪,几乎是直觉般撕下那两页。
一张是瓦片拼合的假设图,一张是她方才画下的巨门与箭孔分布图。
她用手电光打下,瓦片裂缝的投影正好映在方位图上。裂缝的线条宛如水脉,自一点蔓延开来。她屏住呼吸,逆时针缓缓转动手中的纸。
“嗖——嗖——”
几根箭羽破风而至,冷光险险掠过面颊,却被沈河伸手一把攫住,指间“叮”地震响。
“你这是……找到什么了?”他眼底掠过一抹狐疑。
黄灿喜心无旁骛,紧盯着手中纸页。
终于,在某一刻,她猛然停下,六个箭孔与瓦片的六条裂缝,竟完美衔接,就像六条支流汇聚到同一个源点。
她胸口一松,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颤着低低道:“果然……瓦片一共七块。”
语气刚落,心底却骤然一寒,“可为什么……何伯手里也有?”
沈河挑眉,眼睛眯起,黑着脸笑出声提醒,“小侦探,虽然不想打断你,可再不想点办法,你就要连同这发现一起沉进河底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脚下的立足地已被水淹去大半,两人能勉强容身的地方不过半米地方。沈河索性将她横抱起来,整个人也不得不蜷着身,背贴着石壁,脚尖悬在水面上。那姿势滑稽又危险,可显然头上脚下皆是生死,要不沉底,要被成刺猬。
她呼吸急促,额头几乎抵上沈河的下颌,近得能感受到他胸口起伏的热度。空间逼仄,四肢无处安放,只能紧紧叠在一起。
黄灿喜抿紧嘴唇,眨了下眼,心里清楚,沈河若真想保命,早有别的方法,这样耗着不过是想拖着她一起。
她强压下心跳的混乱,冷静开口,“我找到出去的办法了。这八扇门通向哪里暂时不清楚,但那个箭孔才是真正的关键。”
她指着一个半空中的那个箭孔,孔径极窄,估摸着只能容一人爬过。六孔与六条瓦片裂缝一一呼应,唯独这个第七孔是多余的。
“这只是我的推测,你要不要赌一把?你把我甩过去,我钻进去。如果是出口,你跟上;如果是机关,我开门后就退回来。”
沈河沉默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慢慢挑眉,竟似在感叹:“怎么才一眨眼,你就这么沉了?”
“?”黄灿喜拳头捏紧,手中纸张不小心落进水面。霎时,纸被无声吞没,连个水花都没泛起。
红河水位疯涨,刹那已经逼近脚尖。四周没有风,没有声,只有水在无声侵蚀,把他们逼得蜷缩在狭窄的缝隙里。
虽然周野在给她续命,可她也不想浪费每一次机会。
“拼一把吧,大不了逃出去后,给周野煮十锅红糖水补补血。”
黄灿喜如此想着,手心烫了一下。那张“胆大符”竟在掌心里微微发热,像在无声回应她。
“抓紧了。”沈河嗓音沙哑。
话音一落,他指尖一弹,“滋啦”一声,她背包拉链猛地自己拉开。登山绳索宛如活物,从背包里猛窜而出,在空中甩出一道流光。
绳索像有灵智一般,疾射上钩,挂住高处的石兽雕首;另一端又猛地甩出,咬在目标箭孔旁的石兽上。速度之快,几支箭羽跟着破空而出,却全被绳索抢先一步,“铮铮”钉入水面,下一刻就被红河吞得干干净净。
黄灿喜瞪大了眼,被沈河紧紧抱在怀里。蜷缩的姿势里,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炸响。
他直起身来,原本无风无声的洞窟,骤然卷起一阵冷风。她刘海与鬓角翻飞,心口猛然一紧。天旋地转间,她眼角余光捕捉到身后一排排箭羽正追命而来!
“灿喜!”
沈河低喝,声如惊雷。
黄灿喜反应比思绪更快,一把攥住绳索,猛地挣脱他怀抱,借着全身的重力滑下!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她像坠落的流星般冲向那狭小的箭孔。身后箭羽呼啸,破风声几乎要撕碎她的鼓膜。可她不敢回头,只死死盯着前方那唯一的黑暗。
一息未满,她五指扣上石板,单手一撑,硬生生挤进石孔之内。
没有箭矢跟进,而箭孔内亦死寂一片。
她粗喘着,手电筒照亮眼前。管道比她预料的大些,石砖砌成,狭长无尽,像一条灰白的虫腹。她只能像腹中虫一样扭动身子,膝盖与石面摩擦出刺骨的凉意。
这被封死般的空间压得她血液发凉。她想起在达斯木寨被塞进祭坛罐中的感觉,心口立刻结冰,手脚止不住颤抖。
她干脆将手电叼在嘴里,腾出双手往前爬。石壁粗粝而冰冷。
“摸到了吗?”
心跳越来越响!她不确定那声音是幻觉,还是沈河在洞外催促。
她牙齿死死咬着手电,爬得更快。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眼前的光影抖得支离破碎。终于,指尖触到了一样东西。
……是手。
“呜呜呜——!”寒意像毒蛇一样瞬间爬满她脊髓!
她本能地猛缩回手,可对面更快,一只湿滑冰冷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像火烙般将她钉死。
刹那间,她被生生拽向前,石壁粗硬碾压她的身体,砂砾划过皮肤。电光火石之间,她的额头“咚”地一声,贴上一块冰冷光滑的硬物。呼吸扑在她耳边,粗重而阴湿。
手电“啪嗒”一声落在管壁,光斑晃动,照亮一张惨白到渗血的脸——
李仁达。
他嘴角咧开,裂到耳根,露出一口染红的齿。双眼鼓胀,瞳孔放大,里面装着她惊惶的面孔。
“hia——ha……”
李仁达的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额头,阴冷而破碎的气音舔入她的耳道,“黄姑——娘,你,怎,么,在,这?”
依旧是那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却字字如咒。
第26章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
黄灿喜只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滞, 瞳孔止不住地颤抖,却怎么也移不开眼。
说是李仁达, 可他已不再像人。
双眼淌出黑色泥水,一日不见,头发竟疯长到不可丈量。攥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湿冷滑腻,像是固液交融的怪诞之物!
“你——”她下意识惊呼,又猛地想起,在达斯木寨逃亡时,徐圭山同样出现过这种异状。她原以为是他触犯了某种“规则”, 才会溶化成那副模样。那时走得太急, 她认定徐圭山必死无疑。可眼前的李仁达, 却让她意识到答案或许并非如此。
“铛”的一声轰鸣在心头炸开。
黄灿喜不止是恐惧,更是被浮现出的可怕猜想惊得浑身发抖, 呼吸急促到脸色煞白。
电光火石间, 她另一只手下意识抡拳,狠砸在李仁达肩胛。
“砰!”
反震的痛意瞬间窜上指骨,麻得她手臂直抖。那身躯坚硬如铁, 早已不是人类的身体!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她低声嘶喊。
李仁达喉咙里迸出“hiahiahia”的怪笑, 声调阴森怪异,像冰爪在骨缝里摩挲:
“你,忘,了,我。”
话音未落,黄灿喜手腕骤然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力猛拽出去!
“啊——!”她尖叫着,声音在石壁间炸裂回荡。粗糙的纹理生生刮过她的肩背, 痛得钻心。她死死闭眼,半秒后,整个人重重摔在坚硬之地,砸出一声巨响。
她咳得喉咙发紧,手撑地想爬起,却摸得满掌粘腻。
低头一看,指缝间是漆黑黏稠的浆液,泛着诡异的彩光。她猛地摇头,强迫视线聚焦,自己正与一堆半人半蛛的怪物残骸,以及大片白骨肉浆纠缠在一起。
再抬头,才惊觉这里宛如一个巨型蜘蛛巢穴。
白色粗硬的蛛丝撑起穹顶,像密密麻麻的肋骨;而她脚下,却是堆成丘陵的人体碎块与骨骼,黑肉与白骨黏连成泥,仿佛失败实验后的废料场。
那些“失败品”静静地烂着,唯独成功的……正是她眼前的李仁达。
腥臭狠狠灌入鼻腔,耳边充斥着肉浆蠕动与哀嚎的交织声,黏稠、窸窣、湿滑,如一场无休止的炼狱交响。
她反胃,双手捂嘴,硬生生压住翻腾的胃液。
“这是……帕家村人?不,不对。”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黄灿喜,你忘了吗?”李仁达的声音在这地狱般的空间回响。
他站在她面前,高大得像一座血肉之山。面庞依旧是人的脸,嘴角僵硬地咧开,可身体的下半截却早已扭曲,尾椎骨破裂挣出八条关节嶙峋的蛛足,在油灯下颤动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光影。
黄灿喜愣愣抬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我……我应该记得什么?我第一次来张家界,也是第一次见你……”
“哈,哈哈……”她的笑虚弱而干裂,眼睛瞥向李仁达,“你不会……不是帕家村人吧?你该不会……是那个已经灭绝的苗寨遗脉?这些怪物……都是你的族人?”
“你虽然忘性大,但脑子还挺好用。”李仁达捧着她的脸,舌头舔过她的额头,粗糙的舌苔带出一条红色的水渍。“多亏了你,把张良引到张家界,我们金古寨三百口子才走到了尽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黄灿喜呼吸一窒。
壁画上所分明记录着,是张良来这定居后,给当地苗裔带来文明,而苗裔为了答谢他,在溶洞内建立墓穴,并世代守护。
她想到这里,猛地怔住。
可她却忽略了关键问题——金古寨究竟守护着什么秘密?他们为何灭绝?
心口越想越乱,她呛声反驳,几乎带着自暴自弃的怒意:“张良几百年前就死透了,我怎么可能跟你们的破事扯上关系!”
李仁达像是听到天大笑话,喉咙里先是嘶哑低笑,渐渐拔高,最后变成尖锐撕裂的厉音。笑意里裹着愤怒,硬生生灌进她的耳膜。
“砰!”
他猛然撞上她的额头,鲜血瞬间流下,火辣辣的疼让她眼前发黑。
“既然你忘了,那我就替你想起来。”他逼近,眼珠通红,死死盯着她,字字戳进骨血:
“你,黄灿喜,生来就是为了收集那七枚碎片。可那是我们金古寨代代相传的圣物,怎么能交给你这个无名的外人。”
“是你!你当年亲口说,会把人引来,助我金古寨自保,用以换取碎片。可知识来了,文明来了,便有高低,便有怨恨。张良半仙,不死不灭,而我们却还要忍受饥饿与病痛!有人就想成仙,想长生。”
黄灿喜脑子轰轰作响,努力捕捉他的词句,却怎么都觉得逻辑破碎。
她咬牙撑笑,话带尖刺:“听起来,我好心引来贵人,还被你们当成白眼狼?哈哈,李仁达,你们胡乱修仙,最后全寨子才会沦成这副鬼——”
她话未说完,脸已被猛地按在冰冷的石壁上,话语卡在喉咙,只有急促的呼吸在颤抖。
他们的目光在近距离里死死绞着,谁都不退让,谁都不肯放生。
“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一样讨人嫌。”
李仁达低声冷笑,声音带着湿滑的气息,“嘴上说不要,可你不还是在拼命想把七枚钥匙凑齐,换取长生?”
“长生?”她忽地笑出声,笑得眼角泛泪,“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凑齐。”
“那就下辈子再去找答案吧。”
话音未落,他巨口陡然撕开,遮天蔽日般压来,“咔嚓!”一声,
——剧痛。
她的脑袋像被生生扯断,卷入那湿热的腹腔。
可疼痛只持续一瞬,她的眼睛猛然瞪开。
她不再身处那炼狱般的巢穴,可眼前的新世界,同样远离真实。仿佛被投入一片无边的、浓稠得发粘的海。
天地已无形色,万物在她眼前不断崩塌,又在死寂里重塑。她的身体逐渐失去重量,不再是血与骨,只剩下一点漂浮的意识,被推搡着、悬挂着。四周辽阔无垠,虚空死寂,没有边界。世间所有声响都被吞没,连她的心跳似乎都被剥离,只余自己意识的回音。
透明的水浪层层叠叠,翻卷如海潮,却无重量。拍打在她身上,却不带来触感;她并没有选择,只有被裹挟。
【往前——往前——】
那声音并非传入耳膜,而是自她骨髓中震起,轰然贯穿全身。
她喃喃低语:“往前?”
意识骤然回笼,水漫入她的耳朵,又从口鼻涌出,她竟依旧能“呼吸”。
可她又不是鱼?
她猛地从水层中钻出,却看见四周游走着无数“她”。
那些和她一模一样的身影,神情空白,却心无旁骛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
她似乎也被莫名力量牵引,硬生生并入那支队伍,成为其中之一。
她望着无数的影子在自己眼前不断消亡,直到前方出现一个酣睡的巨型婴儿。
“这是……哪里?”
婴儿庞大得不可思议,像一艘搁浅在幻海中的邮轮。
在它面前,她渺小得只剩下一个符号。
“沈河!沈河——”
“周野!!”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传得很远,却没有尽头。
这里安静得可怕。没有潮汐翻滚,没有婴儿呼吸,连她自己的回声都听不见。
她下意识摸上脖子,记忆中的伤口不见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李仁达咬断脖颈时的剧痛与恐惧依旧堵在心口,让她分不清哪段是梦,哪段才是真。
她环顾这片死寂,只能追随心底的呼唤,艰难地爬上婴儿的身体。高低起伏的肌理如山脊,她如同一只蚂蚁般在其身上探索。
终于,她看到了那双巨大的眼睛。眼窝里,有一处手掌大小的凹槽。
那股声音在她心底轰鸣到了极点,仿佛千万人同时呼唤她。
她慌乱地掏出瓦片,一比对,果然大小一致。但还缺少其余的几块,只有凑齐,才能将其补全。
她摩挲着手中冰冷的瓦片,心里却一片茫然。
李仁达说,她收集这些是为了“长生”。
可真的是这样吗?
她无力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漂浮,苦苦思索着该如何离开这鬼地方。
她又试着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应答。四野寂寂,仿佛是她一个人的坟场。她心死如灰,将瓦片塞回口袋,正打算继续寻找出口。
就在此时,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如风吹草动,又如有人贴在耳边低语。
“黄灿喜——”
她神经一紧,猛地回头,声音却已消失不见。
“什么?”她大喊,“你是谁?黄灿喜又是谁?”
没有人回应她,唯有那声音温柔如水,仿佛带着母性的怜爱,轻轻一声。
“黄灿喜——”
她心慌如乱草,一边嘀咕一边向前跑去:“黄灿喜到底是谁啊……”
她冲得太快,脚下踉跄,伸手去稳住身形。可就在指尖触及凹槽的刹那,无数破碎而洪亮的画面,猛然如潮水涌入她的脑海。
她怔住了。
黄灿喜,是她。
她,就是黄灿喜。
天地初开,混沌未分,四野荒芜。
——她始于此。
一位披发、神形莫测的人首蛇身之神立于河畔,俯身取黄土,和以清水,细细揉捏,塑出小小的人形。
神明俯身轻吹一口气,泥偶便灵光乍现,睁开双眼,能言能行,成为世间最初的人类。
“黄灿喜,你便唤作黄灿喜。”
“你由黄土而生,于荒世浊夜之中初醒。我愿你灿若明火,能照彻黑暗;愿你为万物所喜,亦以真心喜爱万物。”
那神明低声呼唤,温柔如母亲抚慰新生婴儿:
“孩子,来吧——妈妈在等你。”
话音落下,神明化为一阵光点,飘散而去,不知所终。
可在那一瞬,黄灿喜与母亲之间,却已缔结了一条看不见的脐带,牵引着她向前、向前。
如果没有名字,她是风她是雨,是河流、是石头,她属于自然,属于自在之物。
然而“黄灿喜”一名降下,她不再属于自己。名字像是一种召唤的咒,将她从自然中抽离,投入了泥浆、泥点组成的人群之中,文明自此开端,自由却也被割舍。
人有了想象与欲望,鬼神也在口口相传中诞生。
于是她知道了——她的母亲,叫女娲。
可她不再属于自己,她有了必须完成的使命。她滚爬在蚩尤与黄帝的战号声中,在奇兽的蹄影下挣扎,只为收集那七枚瓦片,拼凑成钥匙,开启大门,唤醒母亲。
世界万物一次次被刷新、重塑,而她却始终在循环里跌宕。
可这无尽的轮回,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晓。她只是个被赋名的符号,从不被允许拥有答案。
她的寿命有限,却在无限的轮回中翻滚。记忆无法继承,使命像一根粗粝的麻绳,她每一世的残影,都是其上一个个解不开的死结。
她在尧舜洪荒间,被滔天洪水吞没;她在殷商甲骨上,刻下震响千年的符号;她在周朝祭坛前,执剑仰天呼号;她在汉地僧侣队里,踏遍荒原乞食化缘;她在盛唐月老庙中,系下红绳求一缕尘缘……她在清末风雨之际,手持长刀斩碎狗贼的铁枪。
她呼喊,她哀叹,她祈求。她与无数凡人一样,在荒世中跪求鬼神庇护。她匍匐在灾难与疾病的裂隙里,像无力的婴儿渴望母亲的怀抱。
文明的脚步,从她的五感之间悄然掠过。
世间万物的兴衰、诞生与泯灭,就这样在一颗颗黄土泥人的心跳里骤疾闪现。
——直到2012年。
暖阳与和平笼罩的午后,电视机里传来神舟发射成功的热烈欢呼。她坐在矮凳上,津津有味地翻阅一本《中华神话大全》,精美的插图在她眼底流连。她笑着回头,向阴影中的奶奶问道:
“奶奶,书上说女娲造人,可老师又说神是人编出来的。
那到底,人和神,谁先出来呢?”
世界早已不同。
奶奶说了什么,她早已记不起。
只记得出门前,恰好被门槛绊了一下,回头一望,正见奶奶把箱底的钱拿出来。
她张嘴欲言,却什么都没说。只怪窗外阳光太好,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可她依旧没得到答案。她继续追问:
“昆仑山上到底有没有蟠桃?”
邻居的姐姐不耐烦地说:“那是封建迷信。”
“那什么是封建迷信?”她又追问。
姐姐愣了一下,尴尬道:“不知道。”
黄灿喜傻眼,鼓起腮帮子,半晌才小声嘟囔:“那你还说?真是的……算了,我回去问我奶奶。”
像是为了惩罚她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天黑后,她闻着饭香回到家。
屋里没开灯,床上却静静躺着奶奶,身子瘦硬得像一根折不断的棍子。
刺耳的警铃随即划破夜空,她和奶奶被人急急带往医院。
当年医生曾替她做心脏搭桥,奇迹般续了命,可这次奇迹没有再降临在奶奶身上。
黄灿喜怔怔坐着,望着为她做心理疏导的女医生,喉咙里挤出一句:“如果我没出门就好了……”
只是转瞬的茫然。再清醒时,奶奶的身体已薄得只剩一张纸。她怔怔望着那张纸,又扫了一眼陌生的屋子,眼眶一酸,跑出何伯的家。
她在夜色中拼命奔跑,脚步踉跄,泥水飞溅在白鞋上,她却浑然不觉。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她站在走廊尽头,将头塞进窗户的缝隙,急切地四下张望——她第一次觉得家里很大,地板很白,月光很凉。
饥饿钻进她的肠胃,空得发软。她找了个街角,偷偷蜷着哭,哭声压得极低,肚子却响得像打雷。
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挡在她面前。夏夜的月光打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抬头,心想:这人怎么大夏天还穿这么多?
可下一秒,肚子响得锣鼓喧天,像是这人到来的天雷。
她满脸通红,把头埋进膝盖,全身力气都用来紧紧夹住肚子上的那两叠肉。
“想吃什么?我带你去。”他的声音却意外轻柔。
她悄悄抬眼,看到他憋笑的样子,像在逗小猫。被她偷看一眼,他笑得更深,眉尖挑起,“怎么样?吃什么?”
或许是那语气太温和,她竟鬼使神差地回了话,随手一指,恰好指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玩具在手,汉堡在口,奶奶自在心中。
她刚吃到半饱,喝下的橙汁却忽然化成泪水,哗啦啦落下,哭得像水龙头拧开。
实在委屈,“我不该出门的……咯—奶奶、奶奶……咯—”
“他们、他们太过分了咯—,怎么能把奶奶、咯——的东西全部扔掉咯,奶奶的东西怎么能咯咯——被当作垃圾扔掉咯——”
周野撑着脸坐在对面,看她哭得快断气了,才抽张纸巾,细心替她把花猫一样的脸擦干净。
她没有记住周野。
可周野记住了她的话。
等吃完、哭完,何伯才气喘吁吁地赶来,把她从周野手里接走。她低头盯着脚下的蚂蚁,错过了两人对视的那一瞬。什么都没说,却已心照不宣。
她恰好盯着路上的蚂蚁,恰好看到鬼魂、恰好没了朋友,恰好在地下室看民俗书,恰好考上新闻系、恰好去了ECS、恰好遇上东东的车,恰好去了余米米家,恰好在逃跑后回了头。
一个个“恰好”,拼成了“黄灿喜”的前半生。
而现在,是“黄灿喜”肩负新一轮循环的开始。
“黄灿喜。”
耳边有人换她,可她却并不理会,“哈哈、”
“黄灿喜。”那人又唤了一句。
她望着眼前酣睡的婴儿,心中的怅然涌到极点。
“黄灿喜。”
“到!黄灿喜到!”她被叫烦了,回头瞪向周野,他神情同样专注,却不像她那样迷惘,而是冷冷注视着婴儿,仿佛早已知晓答案,这让她心中怒气更加翻腾。
可她所掌握的“记忆”并非全部。那些她看见的片段,像是故意被放出来的线索,只为了让她明白自己的使命。
然而仅仅这些,就足以让她对周野的感情复杂难言,感激、依赖、怀疑、甚至怨怼……一时之间,她竟弄不清自己是谁,又该走向何处。
“你还好吗?”她试图找回自己,声音颤抖。
却扑了个空。
“黄灿喜,时间到了,你该接受自己的命了。”周野声音依然平静,如同那日在夜空中,他将刀毫不犹豫地刺进她胸口时那般冷静。又如同,知晓陈米有自杀念头时,他亦能束手旁观,冷静地接下委托。
黄灿喜胸口猛地一紧,久久才挤出一句:“……我想不明白。”
她的声音愈发急促,几乎带着哭腔,“我以为你是照顾我,才带我去吃汉堡,才开遗物整理所,不停为我续命……可一眨眼,你又一次次把我推上去,逼我走在这条随时要命的路上。你到底是恨我,还是爱我?!”
她最后几乎是在嘶喊,言语失了理智。
然而她的情绪,似乎并未传达给周野半分。
“你现在说这话干什么?”他皱眉,似乎疑惑她的反常,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她脸上的痛苦,嘴紧紧抿在一起。
“是你一次又一次的惨死,扰得地府不得安宁。是你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我才会下来帮你。不是你想要完成任务吗?”
“是我?”黄灿喜陡然暴起,手指死死指向身后的那些“她”。
一具具残影,皆是她每一世死亡的投影。“这才是我,她们在阻止我,拉着我,不让我去!可你们呢?奶奶,河伯,你,还有所有人!所有人都在逼我往前!”
“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双眼憋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溢出来。
这一幕让周野也失了神,下意识抬起手,却又狠狠垂下,声音艰涩:“你怎么——”
“我为什么要干这些和我毫无关系的事?!”她怒声打断,泪珠终于滑落。
“什么七块瓦片?就算收齐了,打开门,找到我妈妈,然后呢?然后呢?!”
她的质问重重砸下,砸得周野慌了神。他别开眼,喉结滚动,却始终没有回答。像是藏着什么不敢说的秘密。
黄灿喜受够了这死寂。
她像个疯子般颤抖着站起,紧握铲子,一路划下,直到落在婴儿的颈部。指尖传来的触感,柔嫩得几乎能透见皮下的血脉。即便没有呼吸声,她依然能辨认这婴儿还“活着”。
那她呢?
那她还算“活着”吗?
“我奶奶总把我的鞋子刷得发亮,何伯会陪我在麦当劳过生日,还一起等录取通知书……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编给我长大的一个剧本?……哈、哈哈哈……”
她低笑几声,眼底却一寸寸灼亮,燃起排山倒海的怒意。
“呀——!”
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铲刃带着几乎要将骨头劈断的力量,朝着脚下的脖子砸下。
明明是稚嫩的肌肤,却坚硬如铁。每一下撞击都发出骨砧般的沉响。
她劈——她砍——她砸!
不知多少次,直至“嗙——”地一声震耳巨响。
脖颈,断了。
视线骤然翻转,她狼狈滚入水中。冰冷的河水从口鼻灌入、又从头颅流出。她透过水的折射,看见自己的身体,那件黑白冲锋衣的脖颈口,正滋滋冒血。
闭眼。再睁开。
周野已经俯身,将她的头颅捞起,安回到身体上。
他的神情平静得吓人,像是做过无数次这种举动。那份冷漠的熟练,让黄灿喜心底更添一层恐惧。
“黄灿喜。”周野声音低沉,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也许你记不得,但是找到七枚瓦片,找到女娲,是你存在的意义,也是你逃不掉的命。”
米北庄所得的那枚瓦片,不知何时已凭空浮现在他掌中,幽幽泛着青色的萤光。
“既然你已经知晓,那就收下完成。”他的语气不自觉放缓,望着她通红的双眼,语调里竟带几分哄慰,“你在历史的长河里,早已完成过无数次。为何偏偏这次,你如此抗拒?”
黄灿喜浑身都在抖,周野的话与她内心不知来处的声音织成一张她逃不掉的天网,
“你说神鬼在人的念想中存活,可我都不信,我怎么找。余米米死前唤的是人,米北庄村推倒的是怪。”
杨米米的母亲,直到现在都未出现,怎么找?
“钥匙凑齐后,到底会遇见什么?长生?”
周野神情未动,“这问题属于你,需要你去找到答案。”
“我知道如今鬼神之说信的人寥寥,你完成任务,收集瓦片的难度大大提高,你是因为这才不愿意,那我来帮你,有我在,你定能事半功倍。你可愿意继续找剩下的钥匙,完成使命?”
见她低头不理会,他又开口催促,“黄灿喜?”
那名字像是从天上吊下的绞索,猛然收紧,勒住了她的气息。
她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茫然中,她抬起头。答案明明写在心底,可偏偏有一个声音,死死缠绕着她: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不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声音疯了一样冲击她的脑海,像蚂蚁一样钻入她每一道缝隙。
她脸冷得通白,花了全身的力气去反抗,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以至于眼泪没控制住,顺着通红的眼眶划下,狼狈挣扎,却最终只捞到个徒劳。
“我,愿,意,”
她不愿意的。
可谁能听见她的声音?谁能听见余米米的声音?
那些她曾经做过的梦,仿佛此刻全都叠合在一起。
如果没有经历这一切,她或许会稀里糊涂地点头应下;可如今,她经历过生与死、人与鬼,她早已明白,这根本已是一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垂眸望向水面,倒影随着涟漪与周野的影子缓缓重合。
“那就好。”
话音轻飘,瓦片从他手中坠落,落在她掌心。小小一块,却沉重得几乎要压碎她的骨骼。
“回去吧,黄灿喜。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话音落下,他掌心骤然浮现出一道冷光。那本小红本在光晕中缓缓显形,像是凭空召唤而来。
周野抬眼看向低着头的黄灿喜,神情复杂,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随即,他的左手食指轻轻一划,鲜红的血珠滚落,化作墨点渗进纸页。指尖一行行写过,速度快得几乎不可见。
不过眨眼,纸上原本印着的那行字——
【黄灿喜;卒年:乙巳年十二月二十八;因果:妄入禁地,触邪溶洞,魂飞首断。】
骤然崩碎成灰屑,随风消散无踪。
黄灿喜眼前猛地一黑。
疼痛如潮水瞬间涌来,她浑身上下像被撕裂般,痛得她牙关直咬,呼吸都失控。她下意识抬手,却“咚”地一声打在一个硬梆梆的物体上。
她惊愕,以为自己还困在管道里。可仔细一摸,四周都是冷硬的木壁,她赫然发现,自己正被关在一个长方体的盒子里。
没有钉死的缝隙中,不断渗出一股浓烈的烟熏草药味,呛得她眼睛酸辣刺痛。她轻咳出声,那点咳嗽声却立刻被更大的喧嚣淹没。四面八方,仿佛都在鼓噪、嘶喊,混杂着难以分辨的人声与低沉的诡音。
再一摸上脸,是她,但是她成了帕家村的祭祀对象了。
棺材的空间逼仄,本就让她透不过气,如今她更是被迫躺在两条冰冷发臭的尸体之上。无论是心理还是□□,都是一场折磨。
她忍着鼻腔与喉咙里翻滚的酸腐气息,透过棺材的缝隙死死盯着外头。
三头巨石牛伫立在前方,帕家村人披着染血的祭服,脸上绘满古老的刺青,正在石牛脚下吟唱她听不懂的咒语。
鼓声轰鸣,咒语如潮,溶洞的石壁回荡着层层回音,听起来仿佛是千百个亡灵在同声诵唱。
黄灿喜心中已是一片荒芜。
手脚毫无力气,可哪怕她不愿意,死亡也不会停止。
她曾以为的外挂,如今却赫然成了脚下的锁铐。
她咬紧牙关,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试图把这些荒唐的现实从脑子里驱散。
金古寨人寻求长生之法,哪怕并非《太公兵法》的正途,最终的下场,也只该像历代寻仙问药的帝王一般,换来一副吞满金属元素周期表的肠胃。
可金古寨人竟会变成达斯木寨的笑脸蛛人。
或许失败的,会变成白骨和肉浆的团块,而成功的,则会成为如李仁达一般,不死不灭的畸怪。
“这也算长生吗?”
鼓点骤然急促,像是山神的心脏在拍击。
她从自己的推理幻想中惊醒,透过棺材缝隙,看到那个戴着面具的“巫师”舞步愈发狂乱。
杉木枝绑成的法器,如同扇羽般,不断抽打着棺木。拍击声与鼓点叠合,震得整个溶洞嗡嗡作响,像有万千虫蚁在石壁间爬动。
杉木枝一下一下抽落在她所在的棺材上,木质的闷响让她心跳和鼓点混为一体。
音乐愈发沉重,巫师的每一步,仿佛都能撼动溶洞的根基,仿佛真的要通过椎牛的仪式,沟通先祖。
令人意外的是,眼前祭祀的步骤竟莫名的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黄灿喜瞪大眼,竭力不让自己昏厥,死死盯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小腿一阵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蠕动。
她茫然低头,还以为是鼓声带动棺材震动,带动了杨米米与刘米的尸体,才让她产生错觉。
可下一秒——
她身下的尸体,胸腔的骨头竟猛地一颤,像是回应鼓点一般震动起来!
黄灿喜心脏骤停,立刻死死摁住那两具尸体,指节发白,几乎把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
然而她根本无法阻挡。
那感觉分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的体内,顺着鼓声,一点点苏醒!
第27章 炸飞棺材板
“啊啊啊啊啊啊!”
黄灿喜快被逼疯了, 狭小的棺材里,两条咸鱼将她挤得鼻青脸肿。
她死死压住他们的肩膀, 可胸腔的空气一点点被挤空,呼吸被生生锁住。
指尖触到的,是一股湿滑温热的液体。熟悉的腥臭瞬间咕涌进脑海,她猛地回神。
帕家村的异化椎牛祭,竟与壁画上金古寨的“成仙”仪式如出一辙!
身下的尸体随鼓点与铃声颤动,不只是抽搐,而是在鼓胀,像气球般膨起, 仿佛腹腔里正要钻出什么东西。
“李仁达!!!”她面目狰狞, 恨不能当场将这人捶死!
空间被挤到极限, 棺材板嘎吱作响,终于——
“嗙!”一声巨响, 盖板飞天。
黄灿喜猛地被顶出, 惨叫着腾空翻滚,随即重重砸进祭坛。果牲祭品迸碎,血腥气和果肉溅了她一身, 将她直接推入一堆潮湿的红布里。
她痛得龇牙咧嘴, 手却在本能驱使下胡乱一抓,把触到的食物一股脑塞进口袋。
眼一睁,四周骤然黑压压一片。
一张张干涸的面孔围拢过来,皮肉绷紧,脸上画着某种图腾。
他们手持杉木祭器,尖端残留着黑红斑痕,冷冷对准她,仿佛下一息就要将她戳穿。
黄灿喜“呵呵”干笑, 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却舔来一口血:“好巧啊,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然而帕家村人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他们口中涌出的语言陌生又古怪,夹杂着怒意,像一群人在争吵,越吵越急,已经毫无理智可言。
汗水顺着脊背淌下,背心湿透,她的嘴唇抖得发白。
她猛地往他们身后一指,嘶声喊:“快看后面!”
众人一怔,齐齐回首。
原本在地上摔成两滩血肉的杨米米和刘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蠕动起来。
黑色腥臭的泥水翻涌,血肉与碎骨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蜘蛛足,黏附着湿润的胎膜,中间鼓动着一颗彩色的心脏。
祭祀的鼓点停了,四周寂静得骇人。
所有人屏息凝望着那堆腐肉,等候着某种诞生。
眼前,一只足、两只足……缓缓撑开。
帕家村人的眼神骤然亮起,喜悦而痴迷,仿佛见到了神迹。
黄灿喜胃里翻江倒海,本就空虚的胃里只剩干呕,理智像是被搅拌机搅得粉碎。
她想不到李仁达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把自己村子变出一堆蜘蛛人不说,还潜入帕家村,把帕家村的椎牛祭祀也改得面目全非。
这人到底是什么目的?
不过眨眼功夫,刘米的尸体就塌陷下去,完全化作一滩烂泥消停,只有杨米米仍在蠕动。
“噗呲、噗呲”的声响在石壁间蔓延开来,男女老少的眼睛都锁死在那团血肉上,屏住呼吸,期待着“怪胎”的降临,已不再理会黄灿喜。
荒唐、太荒唐了……
黄灿喜抹去嘴角的涎水,脚一抖,缓缓撑起身体。
她摸着口袋里那三枚瓦片,呼吸急促,脑子忽然像被风贯穿,从混沌中理出了一条唯一的念头。她再无害怕,可这份冷静并非情愿,她捂着心口,咬牙蹙眉,又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冒。
再睁眼,理智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
“砰!”
第一拳直接轰进一名村民的颧骨,拳头裹挟着全身的狂力,对方的颅骨瞬间凹陷。
她的嘴角抽搐着上扬,像是享受这熟悉的快感。还没等人倒下,她膝盖猛顶,小腹重击的“咚”声伴着惨叫,把人直接撞飞。
身后两人扑来,她猛地转身,肘尖横扫。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伴着血沫溅出,洒在她的脸上。
去你的蜘蛛人!
她脚跟狠踩上另外两人的肋骨,骨头碎裂的声音像是观众的喝彩声。另一拳下去,像铁锤砸烂西瓜,把人轰翻在地。
呼吸急促,额角青筋暴起。她一边打,一边疯笑,像是用骨肉的破碎声来惩罚自己。
“我去你的周野。”
“我去你的任务!”
拳头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可她仍不停歇。打、打、打!
帕家村三十多口人,顷刻间就倒在她脚下,惨嚎连片。
黄灿喜独自站在一地狼藉中,胸口起伏如擂鼓,冷冷抬头。
火光映照下,她不像人,杨米米也不是人。
它高达三米,人的脸,蜘蛛的身。
血肉撕裂开来,四肢拖曳着肢体从白骨与红布中撑出,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怪胎。
它窝在一片白骨堆上,口器一张,便将帕家村人活活送进口中。
“咔嚓——咔嚓——”
骨头和肉在齿间碾碎,血流顺着口器成片垂落。
黄灿喜眼睛一抖,终于明白李仁达为何满身血腥。
村民们这才清醒过来,哭号着想逃。可溶洞虽四处是路,却并非活路,他们不过是这新生怪物的第一餐。
黄灿喜全身“嗡嗡”作响,脸色煞白得毫无血色,她竟亲眼见证了“成仙”的过程。
双手隐隐作痛,她抬起双手,只见指节与前臂浮起大片灼热,黑泥斑驳,一抹开,下面竟像腐肉溃烂,闪着七彩的磷光。那股气味腥臭中夹着草药烟熏的酸,直往七窍钻去。
她猛地回头,杨米米与刘米的鬼魂杵在身后,身上的刺青正在渗着同样的浆液。
她心里发凉,难道这些纹路的材料本就是怪物浆液,沾上之后,就有几率成为新的笑脸蛛?
“……李仁达。我——”
脚下一暗。阴影扑来。
杨米米已俯身至眼前,双眼空洞无神,只有猎食的狂热。
她与它对视数息,心口骤紧,却强行移开目光。
周野说过很快会来,可她在这忙活半天都不见有人。
就在这时,“大妹子!快抓住!”
溶洞口传来爆喝,一声金属震响,一条麻绳裹着牛角“唰”地甩下。
牛角擦过她眼前,又荡回。黄灿喜心脏一缩,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下一瞬,手臂被巨力猛扯,她整个人脱离怪物利齿,滑出数米,狠狠撞到一个结实的肩膀上。
石成峰咧嘴傻笑,肩头还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周野。
黄灿喜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一点,“你也是命大。”
说完,转头盯向周野的脸,伸手将手里的黑泥给他也抹点。
“哎哟!你这抹的什么脏东西!”石成峰吱哇乱叫。
黄灿喜嘴角勾着,对石成峰也投以一个微笑,“是面膜,你也来点?”
石成峰觉得黄灿喜的笑有点瘆人,半天不见,这姑娘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呢?他干笑:“怪物要来了,咱还是跑吧!”
几人说跑就跑,石成峰虽然不知道出路,却知道哪里安全。
一口气狂奔十几分钟,才冲到一个相对干净安全的平台。
“就是这,这是我休整的地方。这到处都是虫子,本来我还觉得虫子恐怖,可后来听到鼓声,我就凑过去看,发现帕家村人在那施法呢。”
他嘴巴又碎又杂,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节目。
黄灿喜只回了两声,便抬头打量四周。头顶没有虫群,四壁也无黑泥水,她才松口气,把背包卸下。将一路揣进口袋的祭品掏出来,“吃吗?”
石成峰显然知道她手中的这些果子是从哪里来的,脸上有些犹豫,“我怕,吃了之后会变成杨米米那样。”
黄灿喜眨眼,咬下一口果子,汁水溢出,她模糊地笑:“应该不是果子的原因。”
她不再解释,刚才那股嗜血的高昂,到了现在已完全冷却,她的神情忽冷忽热,极端得叫人心里发毛。
她一股脑掏出更多果子,把腊肉凑到鼻尖轻嗅,低声呢喃:“能吃。”
随手丢到空地上,又从包里拿出水,将身上的黑泥水冲刷掉。可沾染过黑泥的手臂,皮肤已经泛红,隐隐渗出七彩磷光,散发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腐臭。
黄灿喜怔怔看了两秒,缓缓将手臂藏进衣服袖子里。
她灌下一口水,生硬地把喉咙里的干闷压下去,眼睛眨了几下,才意识到自己重回人间。
不锈钢水瓶的反光照出她的眼睛,疲惫得毫无神采。她擦干脸上的水珠,把瓶子重新塞回背包里。
回头一看,石成峰已经吭哧吭哧地抱着腊肉啃。
他抬头迎上她的视线,憨憨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太饿了……”
黄灿喜走失之后,他误打误撞,竟闯进帕家村人进行祭祀的队伍。
通往帕家村的山路,本就是资深驴友或科研队才会踏足的僻径,冬日封山,更是无人问津。每到这个季节,帕家村人趁着没人,举村而出前往溶洞,举行仪式。
“这已经不是椎牛祭祀了。”
黄灿喜给周野擦脸,发现黑泥竟没侵蚀他,瞬间心里脸上都冒着邪火。湿巾在她手里仿佛成了钢丝刷,硬生生搓得周野脸颊红肿。
石成峰目瞪口呆,不敢吭声。他看完整场祭祀的全过程,也亲眼看见黄灿喜发疯般一挑三十。
黄灿喜做完这一切,掏出笔记本,正要把混乱的线索梳理出来。
石成峰却眼尖,突然指着她手中的三枚瓦片,瞳孔骤缩:“你!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黄灿喜挑眉,“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石成峰一愣,狐疑地盯了她几眼,见她神色平静,不似作假,才喃喃道:“……我和杨米米曾经执行过一个秘密任务,是去藏区找一样东西。”
他话说到一半,习惯性地往口袋里摸烟。却摸了个空。没有烟,他的话也像被卡住一样,噎在喉咙里。
黄灿喜“呵”地吐出一口气音,
“既然你这么在意,那干脆全送你。”
说罢,她随手一抛,三枚瓦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石成峰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瓦片乖巧地躺在他发红的手掌中,散发着幽幽青色的磷光。他神色有些慌张,不可置信地望向黄灿喜。
却见她缩在周野旁边,抱着膝盖,歪着头看过来。似乎不满他的表现,又开口催促,
“瓦片现在在你手里,你该告诉我它的秘密了吧?藏区里,你们遇到了什么?嗯?”
第28章 你们身上真的没带什么不……
石成峰的目光带着诧异, 他惊讶黄灿喜怎么半天不见,像是换了一个人。左看右看看不出答案, 反倒把自己绕进死胡同。
“你怎么会有这三枚碎片?”
“我们侦探所接的委托。”黄灿喜闻言拍拍周野的胸脯,“你最好早点说,不然我老板迟早醒来,你再想说就完了。”
她的玩笑话让石成峰脸色更加凝重。他将手中的三枚瓦片翻来覆去的看,终于抵不过黄灿喜的视线,开口,语气说不上的无奈,“说了你估计也不会信。”
黄灿喜没说“会信”或“不会”, 只是安静地挨着周野这个人肉垫子, 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 摸起笔观察,神色冷静而理智。
石成峰沉默片刻, 才缓缓开口。
“本来轮不到我们的……那次, 我和杨米米、老班长、猛子,还有小广东,我们五个人被安排去修闸机。”
“可走到半路, 我看小广东手里的工具, 怎么看都不像是去修闸机的家伙。后来才知道,我们那一行人,是去找东西。”
冈仁波齐是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境内的圣山,靠近中国与印度、尼泊尔的边境。山峰海拔六千多米,属喜马拉雅山脉西段,冬季开始,强风卷起的雪粒像铁砂掌, 扇得你分不清东西。
石成峰和杨米米属于藏区阿里分区341号工程团三连的义务宾。主要任务是修路、架桥、修工事。
可修闸机?凭他和杨米米这高中学历?
这差事石成峰一开始就不信。
五人出发时,天气还算晴朗。可才走了两小时,暴风雪突如其来,强风裹挟雪粒,抽得石成峰喉咙发腥。
老班长是本地人,他马上让小广东找可以休整的地方。没一会,他们便被风雪遮蔽了所有的视野。空气稀薄,他们冻得四肢僵硬,嘴唇发紫,呼吸越发急促,心快到能从胸口蹦出来。
幸运的是,小广东带路走了十多分钟,其中的一座雪峰深处,竟有一处溶洞。
他们一行人探了进去。洞内没有野兽生活的痕迹,却在深处发现了一处祭坛。那祭坛由石堆、白骨和擦擦拼成,外围则围着一圈黑色的石块,七彩的经幡覆盖其上,却落满了厚厚的灰。
老班长见状,脸色瞬间铁青,喝令四人千万别乱动。他像是极度忌惮什么,急急忙忙带着人往洞口撤。可外头风暴肆虐,白茫茫一片根本无路可寻,他们被困住,只能在这祭坛旁临时休整。
当天晚上,老班长蹲在煤油炉的小火堆前,反复叮嘱他们,今晚必须全员睡觉,这是军令。
火光摇曳,他的神色严肃得让人透不过气。
剩下四人互相交换眼神,虽不明所以,却都被老班长的语气感染,只能频频点头。
第二天清晨,众人醒来,唯独猛子叫不醒。
他人走了。
他死得极邪门,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像是胎儿,双手像是在拔着一根不存在的绳子,偏偏脸上挂着一抹古怪的笑。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就这样安静地死在他们中间。
死因不明。
外头暴风雪依旧肆虐,遮天蔽日,仿佛要将天地都吞没。可他们已经不敢再留在这鬼地方。老班长冷声下令,不许带猛子的尸体,立刻收拾东西离开。
气氛骤然紧绷,谁都明白事情严重,这时候也别提什么战友情了,最规矩的那人都发话别带。
于是他们手忙脚乱地系上装备,几乎是逃命般往外跑。
哐哐哐——
风声大到像野兽在雪峰间哀嚎。能见度依然小于五十米,他们腰间绑着绳子,在一片白里求生、求路。
可奇怪的事发生了。
明明走的是直线,最后却不可思议地绕回原地,又是那个溶洞。
三人顿时面如死灰,还以为是缺氧极寒带来的幻觉。老班长脸色比他们更难看,眼神凌厉,质问他们,是不是有人在祭坛那里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小广东支支吾吾,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瓦片。他承认,生火垫炉子的时候顺手抽出来的,后因这东西泛着一层青色的光,看着好看,他就顺手踹兜里了。
老班长脸色瞬间煞白,急得嘴里蹦出几句藏语,直到小广东将那枚瓦片还回去,老班长的脸色才缓和一些。
去留成了难题。是在风雪里继续硬撑,还是留在山洞等雪过去?
体力与现实替他们做了选择。
杨米米和小广东本就是南方人,在高原缺氧与极寒中早已神智恍惚,什么军令都听不进去。
火炉的热意勉强驱走了寒冷,他们分食罐头衣物,打算在山洞再过一夜。猛子死了,他们没有食品上的担心,可他们心里始终害怕,因为似乎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存在于他们周围。
睡前,他们在山洞口的冻土里,浅浅挖了个坑,把猛子埋下,并插了个标记,以便来年夏天能再收殓。
第二天夜里,老班长又点起煤油炉的火,神情比昨夜更冷峻。
他反复强调:一定要睡觉,必须睡着。
谁不照做,就是违反军规。
话进了耳朵,他们背靠着背,在恐惧中硬逼着眼皮合上。
第三天清晨,众人醒来,唯独小广东叫不醒。
他也走了。
和猛子一模一样,身子蜷成一团,双手像是在牵着看不见的绳子,脸上带着那种莫名的笑容。
没有挣扎,没有外伤,死得悄无声息。
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地方一刻也待不得。
他们像逃荒般冲出山洞,风雪依旧如针,天地浑白,雪地上三点连成一条线,长长短短,时断时续。
老班长走得越来越慢,最后竟哭了。
眼泪一出来就成了冰,快得让石成峰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年纪轻轻就要为国捐躯。
老班长咬着牙,扭头再问:
“你们身上……真的没带什么不该带的?!”
石成峰和杨米米慌乱摇头。
说来也荒唐。这一行人本就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而来,如今却被告诫什么都不能带。
难不成他们还要光秃秃地回军营?
老班长没再追问,只是泪水从眼睛里出来后,那里只剩下绝望。
风雪拍面,天地翻覆。或许是看不到生路,一向寡言的老班长忽然话多了起来。
他一直在道歉,一直在道歉,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声音模模糊糊的,却在谁都意想不到的时候,丢下了一段让人心惊的话,“五九年时,有支队伍秘密任务来这附近潜伏……但最后只留下一阵信号后失踪,最终全员死亡。”
石成峰心想,原来他们这趟是来捡尸体的。
黄灿喜听得入迷,连笔记都忘了写。
“然后呢?”
石成峰这才从记忆里回过神,神色恍惚,嗓音干哑,似乎前面是想找个人倾诉这一离奇的秘密,而后面,整个秘密的核心,他要将这秘密带进坟墓里。
“别问了,这事……我也扯不清。”
“这本来就是极密,告诉你也不过是想消解,再问我就要吃军庭了。”
“那一次行动结局很惨烈,最后连老班长也死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带不回去,听说后来有派人去找寻尸体,但一具都带不回来。”
黄灿喜听得上瘾,石成峰的嘴竟卡在这节骨点上,钩得她浑身难受。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石成峰似乎也在收集这些瓦片。
“照你这么说,你是哪里听来八大公山有这溶洞的。”
他没多想就交代出来,“这事说来也奇怪。我那驴友队伍里,有一人误打误撞进溶洞里,发现这三座石牛。”石成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袋,里面倒出一个断成两半的十字架银饰,把瓦片装进去,把银饰放胸口的口袋里。
黄灿喜眉心一跳,心想断了都继续带在身上?
“那大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我看他左耳还缺了一角。”
话音落下,黄灿喜猛地坐起,声音急切:“那人是不是单眼皮、鹰钩鼻、厚嘴唇?!”
石成峰整个人愣住,嘴张得老大合不上,“你……你怎么会知道?”
随即神情骤变,炸毛般瞪大眼,“怎的,你们难不成是一伙的?把我引诱入局?!你说话啊!”
黄灿喜只觉脑仁生疼,被他吵得心烦,“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去哪?你问我去哪?他是你谁啊?”石成峰彻底炸锅,声音破得厉害,“诶!我就说他怎么看着这么眼熟,难不成是你亲戚?”
黄灿喜没有再回应,只是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她心乱如麻,觉得这事蹊跷的地方很多。
为什么身为当地人的老班长要让队里的广东人来带路。
如果是因为广东人带走了瓦片,那为什么第一夜死的是猛子?
石成峰或许是个打不死的泥鳅,但杨米米竟也活了下来。
她越想,心口越沉。
但托石成峰开口,她至少明白了,为何便衣在提起杨米米案子时,特意强调“这次有些复杂”。
黄灿喜眨了眨眼,懊悔自己没能参与杨米米家的遗物整理。可从那屋里被翻得七零八落的痕迹来看,就算当时参与,能留下的线索怕也早被人清理干净。
谜团一环扣一环,压得她透不过气。
可因为石成峰无意间说过的话,关于害杨米米和刘米坠崖死亡的凶手。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石成峰,你认识李仁达吗?”——
作者有话说:【注】这章用了小广东这个词,没有恶意。
之前很担心这本题材太冷会没人看,心死到不行,于是给自己报了个五天四夜的旅游团去散心。没想到人生处处是奇迹,这本书竟然有人看了。
太激动,根本睡不着。这几天虽然去旅游,但是会日更的,可是万章能不能往后延迟一下?好吗?[玫瑰][鸽子]
第29章 他吃得有滋有味
“李仁达?哪个李仁达?你说李向导, 那怎么可能不认识。”
石成峰一脸莫名,随即像是忽然想到什么, 又挠挠头,“说起来,刚刚帕家村人在那祭祀,咋就没见他?该不会也被那怪物吃了吧?”
他笑着想糊弄过去,可黄灿喜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脸上,逼得他额头沁出细汗。
“老妹,你有话就直说,这眼神, 怎么看都像是在怀疑我干坏事。”
“那你, 是在哪认识的李仁达?”
“在哪?在帕家村。”
“真的?”
“真的!”他声音拔高, 却显得有些心虚。
她不信。恐怕石成峰早就认识李仁达,不然也不会志同道合地, 把杨米米一家给坑回帕家村。
杨米米退伍后, 就拿着退伍金来桑植县经商,正值COVID19流行,张家界旅游业一度低迷, 他以低价接手了饭馆。
谁知没过多久, 旅游业回暖,他赚得盆满钵满。最眼红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急着脱手的上任饭馆老板。
“石成峰。”
黄灿喜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
可她迟迟不接下文,石成峰急了,眼睛都发红,“你说话啊,老妹!你怎么被虫子招走一趟, 回来就跟中邪似的。”
黄灿喜冷冷盯着他。石成峰对杨米米的事门儿清,连饭馆灶台在哪都能说出,可偏偏不知道杨米米接手后,早就把二楼的两间屋改成了三间。
但这事说到底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充其量是她“大胆假设”里的其中之一。
她还想从石成峰嘴里套出更多藏区秘密任务的细节,但可惜,当年活下来的人,如今就剩他一个。他要是胡说八道,她根本无从查证。
甚至这也是疑点之一。保不准,石成峰和杨米米本就是一伙,出任务时暗杀了三名队友,各自怀揣秘密回归社会。而为了防杨米米泄密,石成峰才会先下手为强。
黄灿喜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想起,你之前说过‘怪物在人群里’。我当时只当是你吓唬我,可现在想来,你或许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要多。”
那时她并不清楚李仁达与金古寨的秘密,如今再回头看,石成峰的那句话,简直像是早早点破李仁达已非人类。可他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仁达为何偏偏放过他?一个无关紧要的“驴友”,居然能在这群怪物眼皮底下活这么久,还能潜进溶洞,甚至摸到圣物“瓦片”。
【死者刘米,被进山探险的驴友群目击坠落。】
【死者杨米米,被附近村民发现坠崖。】
恐怕驴友石成峰与村民李仁达,一早就认识。
只不过确切在哪一步?她仍然想不出来。毕竟谁也不知道,石成峰退伍后的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气氛古怪得紧,两人一来一回,脸上都是平静,脑子却像拧成一团麻绳。
“难道不是吗?你看看这帕家村,奇奇怪怪的。”石成峰撇嘴,语气里带着点恼怒,“刚才他们施法,硬生生把我老战友变成了一只大蜘蛛!你倒好,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他狠狠瞪她一眼,压低嗓子,“你是不是嫌我累赘,才阴阳怪气的?食物不够,就想甩掉我?”
他口气愈发委屈,最后竟扯着嗓子装嗲:“可我在这儿,可就只有你了,老妹~”
这一声把黄灿喜吓得心口一麻,连周野都顾不上,赶紧一把拽过背包,屁股往后挪开几厘米。
什么“爱冒险的峰哥”,分明是“爱演戏的峰哥”!
说不定连石成峰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她在杨米米的遗物里,可没见过这名字。
“你够了。”黄灿喜脸上写满嫌弃,“休息好了的话我们就赶紧出去吧。既然你瓦片也到手了,我们就离开这鬼地方。”
她说着,顺手把地上的食物和工具一股脑塞进背包。
石成峰摊手:“我也想,可我们连出路在哪都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黄灿喜扬了扬手里的小纸片,那是她凭记忆画出的溶洞地图。旁枝细节未必清晰,但出口的走向她倒是一一记下。
沈河如果还活着的话,必然会深入夺那本《太公兵法》。
而她和周野,必须尽快离开这座溶洞。不为别的,只因整座山,似乎在轻微颤动,而那股震意随着时间越来越明显。
“还不快收拾?待会怪物又要来了。”
石成峰听得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生路。他一个劲地在黄灿喜耳边唠叨,左一句“得亏跟你走一块”,右一句“你咋知道的,这地方竟然还有地图”,笑嘻嘻的,顺手背起周野。黄灿喜这次没有推拒。
溶洞愈发阴冷,空气中弥漫着潮腥与铁锈混合的味道。脚下的石板因长年渗水而滑腻,浅浅的水洼里倒映着跳跃的灯火。
四壁高耸,壁上刻痕与石笋交错。偶尔有水滴从穹顶落下,砸在地上“滴答”作响,声声入骨,让人愈走愈觉得这洞穴像是在活着。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难得安静。黄灿喜走在前头,边走边对照地图,不停检查推演路线是否正确。
然而石成峰越走越慢,本来他们不过伸手的距离。
等脚步声越来越轻,黄灿喜再回头,两人之间,已拉开十米。
昏暗中,石成峰一手架着周野,另一手却亮出一把瑞士军刀。刀锋紧贴在周野的脖颈上,细细一道血线渗出,顺着锁骨往下淌。
他脸隐在暗处,声线却压得森冷:“把地图和食物留下。不然,你老板可就没了。”
黄灿喜不慌不忙,语气轻飘飘:“李仁达没和你说吗?……也是,说不定连李仁达都不知道。他连我能复活这事都不清楚呢。”
石成峰心里一颤,刀尖抵得更深,几乎要没入周野气管。他死死盯着黄灿喜,想从她的脸上看出虚张声势的破绽。这让他心中更是烦闷。
他咬牙将小刀抵得更深,刀尖几乎没入周野的气管,“少废话!你——”话没说完,他僵住了。
原本像尸体般的周野,竟缓缓动了一下。
脉搏由弱到强,一瞬间恢复得惊人,心跳声沉稳有力,仿佛直接敲在石成峰的鼓膜上。
石成峰两眼圆睁,手里的刀都发起抖。他死死盯着周野,只见那人缓缓抬起头,面色惨白如鬼,唇却红得刺眼,像是鲜血染成。
他愣神的一刹那,周野的手已经扣上了他的衣领。耳边随之响起一声阴冷到骨髓的低语:“石峰,你说谁会死?”
下一刻,周野抬手,覆上他握刀的手。骨节绷紧,石成峰痛得脸色扭曲,刀刃一点点被迫退出周野的喉咙。
当刀锋彻底离体的瞬间,血口竟奇迹般闭合,连半道疤痕都没留下!
石成峰险些瘫坐在地,只觉自己见鬼。
黄灿喜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她对沈河伤口复合的事抱有怀疑,此刻再见周野现场来过一遍,深感神奇。她笑出声来,在一旁鼓掌,语气不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阴阳怪气地,“真厉害,真厉害,你们一个个能上天入地的,竟然还藏着掖着,还要我一个弱女子操心,拼命?!”
黄灿喜说得直白,连周野都听出了她的不满。可这又怎,周野不认这罪,他眼睛斜瞪黄灿喜,也不满她的所作所为。手往脖子上一抹,掌心沾着的血抹进衣襟,而脖颈处却完好无损,连一道痕迹都没有。
“啊——!”
石成峰吓得连连后退,脚步踉跄。可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响,下一瞬,“砰!砰!砰!”几声巨响接连炸开。尘雾翻滚间,一个三米高的怪物破石而出,蜘蛛般的步足张开,将他彻底笼罩在阴影之下。
黄灿喜眉毛倏地皱起,周野这才醒来,李仁达竟又打过来了。
李仁达死死盯住黄灿喜,眼里写满癫狂与惊讶,双眼圆睁得要裂开,嘴角咧到极致,几乎裂到耳根。声音扭曲怪诞,他止不住地狂喜:“hiahia——hie……黄灿喜,真神奇,我还记得你脑子是什么味道呢!”
他像是说服自己般,自言自语,低低嘶笑:“你是黄灿喜……可我吃的那个,也是黄灿喜。真神奇!难不成,你当真已经掌握了长生的方法?”
“长生?!”
石成峰听到这个字,骤然失声,瞳孔猛缩,“什么长生!”
李仁达被打断,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到脚边的“蚂蚁”——石成峰身上。笑容逐渐收敛,语气冷厉:“石成峰,我让你活命离开,你却在这乱窜?”
“杨米米已经死了,我们的合作,已经到此为止。”
他嘴角一抽,表情骤然狂暴:“真神奇……难不成我的嘴,还真能开出第二个洞?”
话落,他的嘴猛地张开,几乎撑裂了整张脸。那张诡异的笑脸瞬间化作吞噬的巨口,俯身猛扑。
“咔嚓——咔嚓!”
石成峰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被吞进腹中,骨肉的碾碎声伴着鲜血的气息,在烟尘中响得刺耳。
他吃得有滋有味。
第30章 无,人,死,亡
死亡来得过于突然, 没有一点预告。
黄灿喜仰头,眼睛死死盯住那一幕。
别人死在自己眼前, 比自己的死亡更难以接受。
石成峰,直到刚才还在聒噪的人,这会儿却在骨头“咔嚓嚓”的啃噬声中,变成一滩肉沫。
血腥味翻滚着涌进鼻腔,腥臭厚重得让胃抽搐成一团,她却已吐不出什么。
思绪被恐惧和恶心填满,连呼吸都像被梗死在胸口。
她红着眼瞪向周野,却更多的是无奈, “你早就知道他会死, 是不是?所以才不出手?!”
她猜测石成峰身上还有许多秘密, 他不该在这里死掉。周野那副束手旁观的姿态,让她无法用普通人的逻辑去理解。
然而现在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不过短短数十秒, 李仁达就将石成峰咀嚼殆尽, 只剩下一只背包被吐了出来。包上粘着半条断臂,切口粗糙,像被野兽反复撕咬, 森森触目。
“黄灿喜!你把我们的圣物放哪了?!”
李仁达的声音里裹着怒气, 双眼死死盯着她。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女人能一次次死里逃生,甚至连起死回生都办得到。
“你真狡猾啊,黄灿喜。”
他一步步逼近,头顶顶住洞顶的岩石,震得石屑簌簌掉落,声声炸雷。
黄灿喜一边后退,一边冷笑骂道:“你说那几块黑瓦片?哈哈, 全给石成峰了!你不是刚吞了他吗?怎么,没尝出味道来?”
她这一句又一句的,直接点燃李仁达的理智。他越看,过去的影子与现在的重叠在一起,一晃神,他似乎想不起今朝是何年。
可黄灿喜反应更快,她猛地翻手一转,身体贴着石壁,侧身避开,动作狠厉决绝。
“你满嘴谎言。”
李仁达怒吼着,八条蛛足猛然张开,硬生生将石壁戳出裂痕。尘屑簌簌落下,他的手臂却不再是人类的模样,骨节外突,指尖拉出一截截黏腻的丝线,如铁钩般朝黄灿喜扑去。
黄灿喜心口一震,双眼骤缩,反手抡起铁铲横扫。金属与蛛足相撞,炸出刺耳的“铛”声,震得她虎口发麻。借着这股力道,她猛地翻滚,身子贴着李仁达的腹部下滑,学着沈河对付笑脸蛛的手法,直取甲壳的缝隙。
她伸手嵌入缝隙,咬牙发力,短短一瞬,胳膊上的肌肉绷紧到极致,筋脉暴突,似乎连钢铁都能折断。然而李仁达的身躯却纹丝不动。
她一愣,难以置信——没用?为什么?
“hia。”李仁达的笑意森冷,眼神贴近她的惊惧,带着残酷的得意,
“你以为我作为最初的,与那些被反噬的伪劣品一样?”
黄灿喜脑袋嗡地一声炸响,“反噬”两字,像是刻进骨子里一般深邃。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反噬’?”
说时迟,“唰——”地一声,火光骤现。
方才一直无动于衷的周野,猛地持一把藏刀杀至。他踏石无声,身姿疾捷,犹如飞燕掠影,顷刻掠到李仁达背后。刀刃燃着赤焰,未及半尺便逼近。
李仁达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顺息骤变!
“锵——!”刀光切入嘴角,火焰灼出一片焦痕。他虽狼狈避开,却还是被烫得面目狰狞。
李仁达的瞳孔猛地收缩,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周野。
“你是谁?!”
李仁达惊愕,八条蛛足狠狠扣进石壁,石屑簌簌坠落。
无论是哪一世,黄灿喜都独自一人找钥匙,然而这次来帕家村时,她竟是带了两个帮手!
原以为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却一个抢走了地宫的地图,一个手中藏刀竟能伤到他。
他眼神森冷,齿间咧笑,恨不得将两人碎尸万段。
然而周野刀光一转,却又忽然收刀退身。
这一幕把黄灿喜看乐了,她咬牙,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逼视,冷冷追问:“反噬,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不仅问李仁达,也问周野。
可两人同时沉默,僵持的气氛凝固在空气里。
直到——“轰隆隆”整座山骤然震动,巨响自地底轰然传来,顷刻逼近。下一息,“嗙!”一声,脚下的岩层骤裂,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横贯三人之间。
三人脸色俱白。
“黄灿喜,希望你今天就死在这!”
李仁达厉声低吼,声音里竟也带着颤抖。他转身遁走,背影却还留下一句森冷的笑言:“你,永远找不全钥匙。”
“别跑!”
黄灿喜咬牙追去,却骤然脚下一沉,岩石如泥浆般塌陷,拖扯着她的身体往下坠。她狼狈脱身,再抬眼时,李仁达已没了踪影。
她正要发火,周野却一把扯住她的背包,将她生生拽离裂缝,“跑起来!山要醒了!”
黄灿喜一愣,原来这一切并非错觉!
她跟随周野狂奔,脚下的岩板像豆腐般一块块碎裂,震耳欲聋的轰鸣从地底滚涌而出。溶洞不再是死寂的石头,它正用力挠着身躯,搜查寄生在皮肤上的虱子。
山壁颤抖,石屑簌簌如雨坠落,火光被乱流吹得摇曳不定,影子拉长又骤然断裂。头顶的钟乳石不断崩落,宛如锋利的匕首砸在他们身后。空气被巨响撕裂,震得胸腔发苦。
可人类的双脚,怎敌得过大自然的怒意?
她不过一瞬恍惚,就被周野拽紧。他像能听见她心声,低声咬出一句:“黄灿喜!你要是被山弄死,就得从零岁重新开始,而不是二十三岁的你!跑快点!”
黄灿喜猛地一惊,脑子里死死抓住那个关键点:“那还是我吗?!”
“怎么不是你!”
“可我有记忆吗?!”
“怎么可能会有!”
“没有记忆,那又怎是我!”
“你——!”
周野脚步一顿,被她这一连串喋喋不休的质问逼得眉毛几乎压到眼睛,眼中火光直冒。
黄灿喜“哼”了一声,追上去,却瞥见他掌中捏着一张手掌大小的纸人,上头写着她的名字与生辰八字,脖颈间还各系着一枚铜钱。她正欲开口询问,脚下却陡然一空!
两人双双坠入地底。
纸人却从周野手中脱出,自顾自地飘去反方向。
“啊啊啊——!”四周瞬息坠入无光的虚空。背包在她身后充当了唯一的缓冲,她在岩壁间翻滚,手脚乱抓,沙石簌簌飞散,却摸不到一处能稳住的支点。下坠感仿佛撕裂了五脏六腑。
“老板!救命!”她嘶声大喊。混乱之中,她终于攥住一只修长的手,慌乱间抬手在对方脸上一摸,触到周野紧蹙的眉心,心里才“嘿嘿”一笑,松下一口气。
李仁达那只手,真是给她弄出心理阴影了。
耳边巨石倾塌的轰鸣渐渐远去,黑暗之中竟奇迹般地恢复平静。
她捂着怦怦作响的心口,抹去额上的冷汗,打开手电筒,光柱刺破寂静。四周只余水滴声滴答回荡,稀薄的空气让人胸闷发虚,仿佛这片空间隔绝了一切自然与生机。
石壁奇石嶙峋,投下狰狞的影子。
“这是哪里?”她转头,却被眼前一幕震住。
不远处盘坐着一具女人的白骨,身份不明。
白骨旁,竟还有一具男人的尸骸。那人头戴黑色头巾,身披厚重的苗族服饰,布料早已风化,却依稀能辨出红、白、黄、绿四色丝线绣就的繁复回纹,交错鸟兽、藤蔓、旋涡的纹路。
他双膝跪地,双手合十举于胸前,姿态虔诚而卑谦,宛如生前最后一刻仍在祈求宽恕。死得极端而庄严,像是被定格在献祭的瞬间。
“这里是山的底部,当年第一个被当作牛的一家三口里,那个女人逃走之后一直生活在这里。”
“这里?”黄灿喜不敢相信,女人竟然躲在这没有任何活物气息的地方,一年复一年地举行着她的复仇计划,直至死亡。这对帕家村来说,算不算是一种“反噬”?
黄灿喜心里摇摆,李仁达的话像一根木刺扎紧她指尖,让她不得不去在意。
周野像是终于睡饱,脸色已不再惨白,血色逐渐恢复,正埋头在一堆坛罐与木箱里翻找。忽地,他伸手将巫师的尸骨拎起。
“诶!”黄灿喜惊呼,心口一紧,“你对遗物都小心翼翼,能不能对人的尸骨也温柔一点——”
话音未落,巫师怀中却掉下一本由草皮绑成的书。
周野凝神拾起,翻了几页,随即递到黄灿喜面前,语气比平时都要快些,额头蒙着一层薄汗,“如果你不想再重新投胎的话,就快点解决离开。山神若是发现纸人并非你本人,必然会重新来,到时候就算想走,也迟了。”
黄灿喜怔了一瞬,心下明白他话中分量。她清楚周野知晓许多事,却并不打算让现在的她明白一切。所谓“反噬”,恐怕也是同样的道理。他和何伯一样,像个见证的引路者,却未必会插手太多。
她深呼吸,不再犹豫,翻开那本草皮书。
而第一页,就让她震得头皮发麻。
只见书页上,用生疏僵硬的汉字写着——
【现在是几年几月几日?
这些话,是一个叫黄灿喜的人,让我以最新的汉字,写下的内容。
——世界已经变化,轮回已经开始。
金古寨守护的谜密,要从两千五百年前说起。
这事很长,很长。所以在引人之前,有另一事要先说。
五九年的谜密任务里,第十八军的步宾团,一共选出五人出发任务——
黄灿喜,李仁达,余新,石峰,杨米米。
在这次任务里,无,人,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