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 军方偶然路过一座废弃寺庙。寺庙中空无一人,尘封积雪, 香火早绝。众人分头搜索,竟于主殿的石墙夹层中,发现一本残破古书。其封皮以人皮缝制,手感干脆如焦炭,泛出淡黄色油光。书中所用文字怪异扭曲,非藏文、非梵文。
文献被送往军区研究所。经多位语言学者、宗教学者解码比对,众人惊骇发现……
那并非佛教经典,而是早于佛教传入藏区前, 古苯教体系中最原初的遗存之一。这部古书的成文时间, 可能早至象雄王朝时期, 远在文成公主入藏之前。
与后世苯教渐被佛教融合的“显宗”或“密宗”不同,此书所载, 并无教义、无因果、无善恶。它通篇记述的是藏地最早期宇宙观的混沌始源, 以及“轮回”、“附魂”、“换骨”、“鬼宿”与“火占”之术。
本以为不过是古时藏民对神山地貌与死者归路的遐想,然而数月之内,参与破译文献的三名学者相继暴毙, 死状诡异, 面带惨笑,四肢蜷缩,无外伤。尸检无果,官方缄默。最终,仅余一人幸存。
幸存者黄灿喜,假名黄平川,主动要求再赴寺庙调查,企图查明真相并终止某种延续。随行者为班长余新、士兵杨米米、石峰, 以及胡海庆(李仁达)。五人携军备进入原址,计划为期三日。
然行至第二日午后,途中忽遭藏民袭击。小队交火后脱困,却在撤退途中迷失于山脊,误入冈底斯山里未标注的山群。无人识路,风雪不依地势,天蒙数日不见明朗,并不小心误入雪峰地宫。
黄灿喜以加密电码对军方发出短报
“此地有没落文明”,
随即信号中断,自此失联。
然而入地宫之后的事情,黄灿喜本人并无记忆。她直到八九年才在某疗养院中醒来,未再回军方报道,而是孤身前往八大公山,将《太公兵法》焚烧,托巫师写下这篇内容。此后行踪不明。
前半部分的内容仅此而已。
巫师显然并不精通汉字。错字、缺字比比皆是,甚至有几页被火灼焦,夹杂苗文,部分无法辨认。后半段则写了帕家村的历史、椎牛祭祀的演变,直至胡海庆(李仁达)掌握祭祀大权后的异化,以及巫师个人的忏悔。
但最重要的一条——《太公兵法》竟然被她焚毁。
黄灿喜翻到这里,手指微微颤抖。她合上书,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作何表情。
“我听说沈河在找《太公兵法》,因为据说这书能助人成仙……可八九年的黄灿喜为何要将其烧掉?如果沈河得知书已不在,这事……恐怕不会善了。”
怎知周野听罢,神情一顿,“他竟然还在找?”
“怎的?难不成他还找了很久?”黄灿喜有些意外,沈河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几乎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她没猜错,那半块面具,正是何伯寄来的。
而她第一次在办公室戴上它时,除了见到缠绕她身边的千百条残魂,更看见了办公室里的一只狗和一个人在打架……
当时她的注意点全在狗身上,现在再看,那人才是问题关键。
沈河明明是人,却拥有超脱人类的神通。他嘲笑金古寨人以成仙之名施邪术,却又自己同样执着于成仙路径。
周野似乎想起什么,欲言又止,低声道:“说来话长。”
黄灿喜气得发抖:“话长你也先说一点——”
她话音未落,溶洞猛然摇晃,轰隆声如万鼓齐鸣。
周野脸色一沉,望着前方骤然封闭的石道,“山神发现纸人不是你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去。”
黄灿喜咬牙,将书本塞进怀里,冷冷道:“可真是来得太巧了。”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可我们就这么走?瓦片全给石成峰了,现在怕是落在李仁达的肚子里。”
话音刚落,一只红布袋“唰”地飞来。她条件反射伸手一抓,袋口散开,三块黑色瓦片静静躺在掌心。
“……周野。”黄灿喜瞪大眼。
周野嘴角勾起,大方领下,“不用谢。”
看得黄灿喜拳头痒痒的。想来想去,这人也只能是搭在石成峰身上时,偷摸偷回来的。
还未开口,天地已然巨变——
山势骤然扭曲,如脊骨断裂般隆起。脚下岩层寸寸崩塌,裂缝中汩汩涌出清水。可水中倒影,却并非她自己,而是她的奶奶与何伯。
她马上意识到,这是红河的河水。
“怎么河水还能跑到这里来!”
黄灿喜不敢停下,跟着周野狂奔,可水位依旧不断上涨。身体像被千斤石压着,脚步越来越沉重。一恍惚,想起李仁达和沈河说过,带着金古寨之物的人,必会沉入红河河底。
“来淹你!”周野放声冷哼,回头见她竟还停下,立刻扯住她的手,嘴上还不饶人,“怪你,偏要在这看。”
“这谁能忍得住不看啊?周老板!你什么都知道,可怜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我为什么五九年会出现在藏区,三十年后又来这儿焚书?要是让沈河知道书已经没了,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你还想着他?他比你能耐多了!”周野有些不满。
“笑话!既然他是人,我就有治他的办法。”黄灿喜嘴上还嘴,手上还不忘劈开头顶的乱石。
水势越来越急,乱石横生,逼得他们几乎寸步难行。她越来越吃力,双脚像是灌了铅,一寸寸往下坠。
她望向周野,哪怕她不说,周野也清楚她心中所想,他斩钉截铁,“不行,瓦片不能丢。”
他脸摆到一边,余光却瞥见黄灿喜从包里抽出那半副面具,毫不犹豫抛进水中。
水面“咕嘟”一声吞没了面具。下一刻,她肩头的压迫骤然一轻,脚步也恢复了些许灵活。
“轻松多了。”她凝望着被吞没的水面,却并不觉得惋惜,“我不需要它。”她转向周野,拿起铲子催促他,“走吧。”
周野抿紧嘴唇,指向前方。可那并不能算是一条生路。
他们竟又被引回了那八扇门的所在。
黄灿喜盯着那高高的门影,目光死死落在半空中的箭孔。脸色瞬间惨白。那段噩梦般的记忆,如潮水般再次涌了上来。
“你有打开门的办法?”
黄灿喜压着声音问,心脏怦怦直跳。红河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汇流而来,已经漫过腰际。
“没有。”
周野答得干脆,话音刚落,整个人先一步潜入水中。
黄灿喜双眼发酸,深吸一口气,也跟着钻了下去。
水下的世界漆黑无光。她睁开眼,却见满眼的幻象:成山的金子,奖牌,汉堡,何伯,奶奶……欲望与牵挂,庸俗赤裸地展露眼前。
然而她看得清楚——假的。因为奶奶在她身后。
心脏的跳动渐慢,沉沉的困意袭来。就在她发怔的瞬间,一只手忽然扣上了她的手。
他像是担心她又要袭击他的脸,竟将手指穿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黑暗中,他牵着她,像是唯一的路标。
黄灿喜心里惊讶,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周野,这条红河里,还会有多少个她的残魂。
他能认路,这件事带来巨大的安全感。
然而旖旎到此为止。她在下沉。
身体仿佛变成一块不断加重的石头,拖着她坠入更深的黑暗。
周野的手紧紧扣着她,指尖几乎扎进彼此血肉里,可她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在下坠。
声音被水吞没,她发不出任何话。
唯独那只手还牢牢抓着她。
可她却像是听见了周野的声音,在黑暗里劝她:
“不要放弃。”
黄灿喜肺里的氧气几乎被榨干,她恍惚想着:死在红河里,算是死在山神手下吗?回到零岁的她,还能再遇见奶奶吗?
……哈哈,这一切的一切搅得她神智不清,缺氧逼得她胡思乱想,最后化为胸口的一股火,灼得她胸闷。
去她的周野!
去她的任务!!
她猛地甩开周野的手。
手指死死掏出那个红色布袋,一拉开,里面的一枚瓦片立刻化作光点冲出,却转瞬坠入无底的黑暗。
黑水之中,她听见周野骤然紧张的喘息。可她已经不在乎了。什么任务,什么长生,什么轮回!都见鬼去吧!
她要活下去,她要回去找何伯!!
耳边传来千万人潮的呼喊,劝她回头,把那东西捡回去。可她越跑越轻,脚步似乎脱离了重负,那些在她脚下拉扯她的存在,此刻竟化作一股力量,将她托举向上。没有面具,她再也看不到那些“她”的残魂,但她能清晰感受到她们的存在——
“快逃——快逃。”
她心里跟着默念周野教的口诀,心脏跳得越来越急促,仿佛有什么要从胸腔里炸开。
“噗啦——!”
她从水面猛地钻出,像是被整个世界一脚踹出深渊,肺腑撕裂般地吸进第一口空气。
身体靠着本能翻滚、摔跌,溅起碎石和泥水,她狼狈如疯,却不曾停下一瞬。脑海里那些支离破碎的历史影像,与她此刻的动作重叠,仿佛无数前世的影子都在和她一同狂奔。
呼吸灼烧,四肢酸麻,她仍咬着牙往前爬,像条被火烧过的野狗,死死向光扑去。
着急间,似乎还摸到什么,她也不管不顾,随手一抓,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
她看到一抹刺眼的光亮!跑啊,拚老命地向着那光亮跑啊!
将那些千人万人的呼唤,全部抛掷脑后。
“嗙——!”
骨头与岩石狠狠撞在一起,震得她眼冒金星。
她抬起头,那光亮竟是最初爬下山时凿开的洞口——
火烧般的旭日破开云雾,从天际缓缓升起。
赤红的光线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苍白的面庞上,照出血迹与泥浆的纹理,也在她嘴角勾出一丝疯狂的笑。
“我活下来了吗?”——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orz,深深地抱歉。
第32章 黄米米, 祝你投个好人……
“名字。”
“黄灿喜。”
护士低头在名单上扫过, 把两粒白药倒进纸杯。
“确认一下。”
黄灿喜连眼都没低,就仰头吞下, 连水都懒得碰。张嘴、伸舌,空空如也。护士划掉一笔,再抬头时,她已经没了影。
她穿梭在一股消毒水和腐臭的人味里,直到钻进一个僻静角落。椅子只有两根破木条钉成,靠着不锈钢焊死的窗。她踢掉鞋,整个人蜷在椅子里。窗外寒风像刀子刮脸,她恍惚想起, 今晚是大年三十。
从八大公山逃出来, 她一路高铁回到广州, 径直挂号住进中山三院。开放病区的病人多是长期服药的老面孔,病情稳定可控, 这里更像社会与病人之间的一道缓冲带。
她的病房是大通铺, 一间八个人。刚来时,大家都好奇,问她因为什么住院。
她直截了当:“我在一个整理遗物的店上班, 老板是阴曹地府的官, 同事一个是狗,一个是鸟,还有一个修仙修到一半的人。”
话音落下,病房里立刻安静下来。没人想听,她却止不住,像是要把压在胸口的秘密掏光。天生的牛力,让她硬生生把别人拉住,不许走。
“你们不想知道张家界的秘密吗?”
记者黄灿喜, 擅听,更会问。她这一问,果然把大家的屁股又粘回到椅子上。目光齐刷刷投过来,问:“什么秘密?”
她将杨米米一家的事抹去姓名和地名说出,又挨个问大伙,是谁害死这一家。
女性,十多岁,不愿放假补课,殴打校长,“是那失踪已久的杨米米妈妈。”
黄灿喜:“她还活着,正为家人报仇。”
女性,四十多岁,大病筹款被骗,“那退伍的朋友肯定也脱不了干系。饭店不是转手给他的么?”
黄灿喜:“上一任店主他亲戚名下,听说他入伍前转手的,实际店主确实是他。”
男性,三十多岁,劳动仲裁无果,“是旅游街上的其他商贩吧?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黄灿喜:“有人举报后,杂志《大事件》报道,确实立了专案组调查。”
男性,五十多岁,放假补课,被学生殴打,“这一切都是美国阴谋,辐射和生化实验导致村子的人变异。”
黄灿喜:“还真有可能。”
……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热烈,却始终给不出黄灿喜想要的那个答案。
“你们为什么不觉得,这是因果报应?或者说,真有某种不可抗力的鬼怪,渗入那个村子,一点点牵着它走向灭亡?”
这话一出口,她在众人的脸上看见了答案。
十几岁的打趣嘲讽,三十几岁的沉默茫然,四十几岁的犹豫欲言又止,五十几岁的则低头不语。众声喧哗之后,是各自伤口的避讳和沉重。
“原来是神经病。”
“咻——”的一声,窗外鞭炮冲天而起。
她仿佛又回到了2012年,电视机播放着神舟九号发射画面。
火箭刺破天际,层层剥落。
四个助推器,一级火箭掉下,整流罩脱落,最后二级火箭也分离开来;祭祀、争斗、部族,在完成推举之后被舍弃,所有过往的历史与神明,皆被远远甩在地球背后,只剩下裸露的钢铁与理性。
飞船孤身穿越黑暗,奔赴天宫一号。那一刻,举国欢呼,月亮上从此再无嫦娥。
人类的火箭靠舍弃抵达新的高度,企图进入一个更新的秩序。可宇宙本身却是混沌、无常、未知。
城市高楼像一茬茬大葱拔地而起,偏远村子也被柏油路牵引纳入。寿命有限,可信息像脐带一般把有限接驳成无限。文明在十指之间跳跃,却无人能说清,它到底跳到了哪里。
城里人怕旧,村里人怕新。所有人都在摸索:所谓的新秩序,到底是什么?
她低头,盯着报告上的“反噬”二字,喃喃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向余米米的父母道歉。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东东在飞机上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谁杀了余米米?
谁杀了陈米?
谁杀了杨米米、刘米?
或许不是谁,或许正是“反噬”本身。可反噬源自哪里?鬼神也罢,人心也罢。
鬼神曾经绑住人心,让上位者得以掌权,下位者甘心俯首。可如今鬼神弃场,秩序未全。人在怪与人的夹缝中跌跌撞撞地摸索,在城市高楼的缝隙里挣扎喘息。
那里面需要的,不再是巫术与鬼神来止痛,或许是……
“余米米……余米米……”她喃喃低语,“我是谁?我是杨米米,不,我可能是陈米……也不是?那我总该是刘米吧?”
她不知道答案。
“黄灿喜。”护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从沉思里唤回,“外面有人接你回去过年。”
人群已散。那个四十岁的女人笑了笑:“你病得不轻,该送去封闭病房。”
黄灿喜却摇头,慢慢站起,“那不行,我还得去收拾遗物,给黄灿喜。”
——黄米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东东骑着电动车来接黄灿喜,载她回公司过年。
她嫌他无证驾驶,可她的精神状态也实在难说,会不会一脚踩油门蹬进沟里去。
坐在车后,望着空空的街道,黄灿喜心里没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野。
自打那片瓦片被她丢进红河,她就预感到周野会气疯。
可那又怎样?
去时她还一口一个要保护“娇弱老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结果呢?转眼一个能以血改命,一个能徒手撕异兽。
忙了半天,原来手无缚鸡之力,娇弱要保护的是她。
“东东,如果我离职了,你是跟周野,还是跟我?”黄灿喜抱紧东东,试图用革命友谊收买狗心,“东东,我们可是一块去过漫展的战友。”
“东东……东东,我的好东东。”
“呜呜呜——”东东被勒得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嗓子拉得像破锣,“今天是除夕啊!你俩能不能别打架!老板从八大公山回来之后,拉的那个死脸,我以为ECS都要关门不干了。”
他一边鬼哭狼嚎,一边竭力劝,“灿喜,老板撑着一个公司不容易,我们就不能体谅体谅他?”
话音刚落,黄灿喜手上的力道更紧了,像真要把他掐断气似的。
东东嗓音尖细,几乎要断裂,“你丢下老板跑了,他痛苦、他落泪、他发疯!他在红河里游了好几天,脸都泡肿了!没捞回瓦片,还带了一身伤!”
“……他不是无所不知吗?”黄灿喜低着眼,声音闷闷,“怎么还会受伤。”
“灿喜啊,老板跟我一样,也会受伤的,别掐了……”
她手指松开,却没松掉那股气。直到回到公司,看见周野……围裙系在腰上,袖套挽得整齐,左手举锅,右手握铲,瞬间全散个干净。
“老板,灿喜回来了。”顾添乐哑着嗓子大声吆喝,,“老板,你在炒什么,怎么这么香。”
周野有些无助,黄灿喜也有些尴尬。
东东却耳尖得很,直接端出一早准备的烧鸭,“来来来,灿喜还斩了点烧鸭回来!盘子呢?盘子在哪?”屁股一挤,把周野挤得往黄灿喜那一边退去。
周野抿唇,眼神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她脸上:“……炒了点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明明脸色复杂,语气却尽量装得轻描淡写。
“都喜欢,都喜欢。”她嘿嘿一笑,话音刚落,眼角却瞥见锅里汉堡的尸体,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
“真的?”周野似乎松了口气,手一抖,锅里的面包片和菜叶子炸鸡往天上一飞,“那你以后不能再——”
“哈哈!”东东眼疾手快,一个猛冲捂住周野的嘴,将潜在的灾厄硬生生扼死在半句话里,“好久没见老板笑得这么开心了。”
四人终究还是围坐在一起,火锅咕嘟作响,热气与香气氤氲成一片。筷子传递间,黄灿喜把一副餐具发到第五个空位时,动作忽然一滞:“沈医生呢?”
周野都能活下来,他怎么会没回来?而且那本书早已被她烧毁,若真进了张良墓子里,自该折返回来。
“不好不好,大过年的,你提他干什么嘛。”东东嘀嘀咕咕,将第五张椅子拖开,把食材小车拉到桌边。
“他还活着吗?”黄灿喜皱着眉,追问周野。
周野拿起她的杯子,缓缓倒上饮料,“……他比你能——”
“当然活着!”顾添乐抢过话头,把烧鸭的两只腿一左一右塞进他们碗里,“快吃,再不吃鸭子就凉了。”
气氛依旧古怪,却也被硬生生推到团圆的节奏里。
黄灿喜“噗”地笑出声,从周野手里接过可乐,举杯与众人相撞。
“砰——”地一声脆响,泡沫四溅。
“新年快乐——”
窗外烟火正好升起,映得他们脸上一片明亮。
【现在是2026年2月16日】
……
…
“嗡嗡嗡——”
黄灿喜从沙发里爬起来,昨晚和东东、顾添乐闲聊,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睛,望着周围七扭八歪的两人,却没见到周野的身影。
“嗡嗡嗡——”
声音还在响。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找到手机,屏幕上正闪着一个陌生号码。
她愣了几秒,瞥一眼熟睡的两人,悄悄跑进厕所接起电话。
“喂,你好。”
对面是一阵急促的呼吸,似乎有人努力压制情绪,却久久没有开口。
黄灿喜正要挂断,以为只是骚扰电话。
“黄记者……谢谢你。”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颤抖的声音,“我是杨米米的母亲,我能约你谈些事吗?”
黄灿喜怔在原地,望着厕所天花板上不断旋转的换气扇。扇叶一圈又一圈,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手里的手机都快激动得握不稳。
人类黄灿喜在路上。
——《卖鬼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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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西藏冈仁波齐山-《盲棺忌》
黄灿喜:“周野和我,你选谁?东东。”
东东:“我走,我自己走!”
周野:“……”
第33章 杨华与两张照片
新的一年才刚开始, 酒楼门前的发财桔就秃了一块。
人声高低起伏,笼成一团, 蒸笼的热气与油香穿梭其中。偏偏在人堆里,坐着一个高鼻梁,细眼睛的女人。她脖子上系着一条黑色的迎春花丝巾,眼神静得像潭水,与四周喧闹格格不入。
杨华,杨米米的母亲,比黄灿喜想象中的要温和。
她心里暗暗一叹:选错地方了。
“真不好意思,过年房间全订满了, 只能坐大厅, 我们要不换一个地方?”黄灿喜拉开椅子坐下, 四周的嘈杂将她的声音淹没,她越凑越近, 几乎是贴着女人耳边喊。
“没关系, 我也喜欢喝早茶。我点了一些,不知道你喜欢哪种。”杨华也侧着头回应。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竟同时笑了。紧张和陌生, 在那一瞬间被撞散, 两人从第一眼到融洽,快得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杨华会联系她,是预料之内的惊喜。
杨华默默打量正侧身和服务员点单的黄灿喜,她从报社打听时,还以为是位锐利干练、不假辞色的女强人,但眼前人眉眼舒展,笑容带着近乎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她不由得肩头一松,心下肃然, 觉得黄灿喜是天生的记者。
“黄记者,谢谢你。”
“要不是你和报社的同事愿意相信我,我老公和我儿子的坠崖,恐怕早被压下去了。旅游街上的那些勾当,终于被人盯到。”
她轻轻转着茶杯,声音却很稳:
“羊羊(杨米米)从石峰那接手饭店,我和他爸怎么都拦不住。疫情一过,游客多了,我们却一直提心吊胆……后来坏事接踵而来,帕家村的诅咒、坠崖,尸体都没找到。如果真有人去查,也许能还他们一个真相。可景区那边,为了让店子回流拍卖,两年不到就走完程序,宣判死亡。”
“我听报社的人说,是你的提醒。如果没有你,这事可能就被忽视过去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这本来就是媒体人的工作。”黄灿喜没有应下,事实上,这事她插手并不多。回到广州后,谷主编打来电话问近况,她却一句也答不上。
杨米米一家的谜团像攥住她喉咙的手,让她活像一条脱水的鱼,嘴巴拼命张合,却依旧喘不上气。无论是藏区的秘密任务,还是帕家村的悲剧,又或旅游区的利益链,每一条线索,都是无法轻易说出口的。
话到舌尖,却被周野那句“ECS的员工不会泄露死者的隐私”硬生生压下。
半天下来,她只剩下一点请求:若有人来投稿,不论多么荒唐的内容,都请去追查。
她不过是一个怀着秘密的人,又怎能领下这功劳?
哪怕卧底记者的身份在ECS早已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黄灿喜依旧被困在两个角色之间,左右为难。
她抿了一小口热茶,把那些难以下咽的烦恼一并吞下,才轻声开口:“你呢?最近还好吗?”声音小心翼翼,生怕不经意就碰到杨华的伤疤。
她的目光细细扫过杨华的脸与手,试图从那一道道细微的纹路里,推断出这两年她消失的踪迹。
杨华叹息,眼里涌上太多情绪,最后却沉淀成一种空无。她的目光没有着落点,只化作一个浅浅的笑意:“黄记者,你去过帕家村了吗?”
还未等黄灿喜回答,她便紧接着说下去:“我猜你去过。是不是还见到了石峰?甚至……见到了李仁达?”
黄灿喜的沉默和平静,让杨华愣了一瞬。但她并没有停下:“我和老刘,从前就因为帕家村的祭祀,一直小心防备,到处辗转谋生……可终究还是躲不过命。”她笑着,笑意里全是无奈与不甘,“换个说法吧。我一直很关心羊羊。虽然他成绩不好,却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去藏区当兵,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可是……”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某一天起,他就不怎么打电话了。我和老刘担心得要命,以为他在部队里受了欺负。可等他带着退伍金回来时,人瘦了一大圈,死活要在桑植落脚,谁劝也没用。”
“你知道原因吗?”黄灿喜忍不住追问。
杨华闻言,目光骤然定在她脸上,久久不移。最后,她慢慢转过身,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两张发黄的照片。
黄灿喜的呼吸瞬间一滞。只是看了一眼,她便将嘴唇抿得死紧,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惊呼出声。
上面那张,是一张五人合照。
从左到右,分别是石成峰、杨米米、她、一个陌生人、李仁达。背景模糊,像是埋在雪峰之中的一座荒废寺庙。
照片纸质泛黄,边缘卷曲,每一张脸都透着诡异的朦胧,仿佛隔着一层薄雾,陌生,却又熟悉得令人不安。
杨华指着照片上的“她”,声音颤抖,几乎要散架:“黄记者……你难不成,有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亲戚吗?”
黄灿喜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勉强维持语气平淡:“不好意思,我是孤儿。奶奶陪到我十岁后,就被邻居收养。如果有兄弟姐妹……”
话没说完,杨华已经摇头,眼神却笃定到近乎固执,像是心里早有答案。
“我问过朋友。她说这两张照片是上海58-I拍的。这台相机早在六三年就停产了。就算保养得当还能继续使用,可是,胶卷是上海牌135胶卷,早已不流通,能买到的也都是过期货,根本没法显影。”
“那样的话,我、羊羊他……”
她没能说下去,但黄灿喜已经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可这件事,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若贸然开口,只会把杨华拖入更深的伤痛。她指尖在桌下轻轻摩挲着,安慰的话语全被堵在喉咙,脑子也乱成一团麻。
四周依旧喧闹,鞭炮声、碰杯声交织,可那股热闹的年味,根本进不了这一桌。
空气沉沉压下,她们的脸色,比任何人都要灰败。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第一张照片,想看清那个陌生人的模样。
可就在她动作的刹那,原本被压在下方的第二张照片,猛地裸露在眼前。
她一怔,瞳孔骤缩。
那画面几乎只能用“诡异”形容。
地点似乎是刚才那座荒废寺庙的广场。黑压压的人群排成整齐的队列,头披黑巾,身着黑色袍服,像是在进行一场宗教仪式。地上摆放着祭祀的器具,布满怪异的符号与图腾,中心位置,一个“巫师”般的人影独立而起。
可所有人的脸,却像被一团团烟雾遮住,模糊得不见五官。天地的色彩失真,灰黑中泛着死寂,整个氛围已难辨是否还是人间。
“这两张照片……是杨米米从哪里来的?”她声音轻得几乎虚化。
“是他退伍的行李里。”
她们最后怎么分开,黄灿喜已记不清。在街头徘徊许久,直到手机震动,才被硬生生拉回现实。
【出去吃饭吗?】
是舒嘉文发的。
她挑了挑眉,立刻回拨过去。
舒嘉文,比她小两岁,从小是她拳馆的陪练沙包,这人十五岁时心态崩塌,弃武从理,如今成了个技术宅。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他狐疑地盯着她手里的打包盒。
“当然不能白吃。你先告诉我,那部手机修好了没?”
她从八大公山的山洞爬出来时,随手一抓,竟然抓到一只iphone14,却没法开机,送去给舒嘉文修理,快一周了都没听到这人给他打电话,八成是忘了。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那手机进水进泥,我一直懒得弄。”
“快进来吧。新年第一天就开工的话,今年都是劳碌年。”
“快吐口水说过,怎么能咒自己。”
“呸呸呸。”
黄灿喜大摇大摆地进来,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个纸箱下屁股。
舒嘉文修理手机,嘴里还不忘塞个虾饺,碎碎念地吐槽近况。
黄灿喜撑着脸,出神发呆,脑子里乱七八糟。周野那副态度,分明就是要把红河抽干,也要把金古寨的瓦片找回。而且,八扇门究竟通向哪里,她一无所知。
越想越多,头痛欲裂,竟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劳碌鬼,还打着两份工?!
“好了。”
她猛地回神,只见舒嘉文把数据线插上,手机的画面被投在墙上。
“来来来,我看看你这么上心,非逼我大年初一加班,到底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反正你也没约会。”她抬头想讥一句,却在下一秒,盯住了屏幕上的画面,眼皮猛地一跳。
手机屏保上的一家三口的合照分外熟悉!
“嘉文,这个不行!”她手飞快地按向手机,可终究慢了一步。
后台第一个跳出的程序是微博,页面还停留在私信里。是杨米米求助她报社朋友的记录——
……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
更要命的是,下方还有一条未能发出的文档消息,被系统拦截在“已拉黑”的界面。
而她的误触,竟让那份文档直接弹出,内容的第一句赫然写着——
【第一夜,老班长死了,尸体埋在洞穴入口。我们杀的。】
空气骤冷。
舒嘉文整个人像变成了石头,僵硬地转头望向她。
黄灿喜已经迅速拔掉线缆,低头飞快翻看,脸色白得发青。她后槽牙咬得死紧,咬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怎、怎么回事?这手机是你哪捡来的?怎么还牵扯上犯法的事……”
“放心吧,本人头七都过去了。”她嘴上挂着玩笑,眼神却像能把人送上路。
“真厉害啊,石成峰。这人就没讲过一句真话。”
舒嘉文听得一愣,愕然道:
“石成峰是谁?这谁的手机,写了什么?!?”
第34章 三日梦魇(杨米米笔记)……
第一夜。
老班长死了, 尸体就埋在洞穴入口。
是我们杀的。
至少……我是这么记得的。
我们是临时拼起来的小队:老班长,我, 石峰,临时调来的胡海庆,还有研究员黄平川。
任务说是去修闸机。可老班长是本地人,闸机的位置他怎么会不清楚?偏偏带队的是黄工。出发没多久,石峰就低声跟我说,这趟根本不像是去修什么闸机。
可要去哪?
路上风景熟悉又陌生,像是梦里走过无数遍的山路,但在相同的表象下藏着什么细微的异样。我说不清, 只能一遍遍向石峰诉说这股不对劲, 想从他的附和里找点安慰, 来对抗心里逐渐蔓延的不安。
我们遭到了袭击。
一队叛军,火力凶猛。子弹“嗙”的一声钻出枪管那瞬间, 我才忽然意识到, 自己手里竟然握着的是56式半自动步枪?
为什么?这种老枪早该退役了不是吗?这不是我的配枪。
敌人大概有三十人,我们边打边退,一路向雪峰深处撤去, 直到钻进一个山洞。
洞穴狭窄阴冷, 为防有野兽冬眠,我们小心探路。岩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图案,古老又扭曲,对我来说完全看不懂。可黄工却一直盯着它们看,像在阅读什么。
走到洞底,没见野兽,却见到一个……石堆。
它由石头、骨头层层堆叠而成,顶端放着一颗牦牛头骨。头骨上刻满了怪异的线条, 像是某种语言,牛尾插在最上,朝四周散开。后方有一个三角形孔洞,大小刚好可容纳一个人的头骨。
两侧竖着人的头骨。用肠子做的绳索一层层捆绑缠绕,将那些头骨、牛尾、五色彩带与地上的白骨联成一体。经幡是黑的、红的、蓝的、黄的,颜色鲜艳得令人不适。泥腥味、血腥味,伴着冷空气,翻滚着冲进脑子,搅得我眼前发黑。
黄工看了半天,最终下达命令:“什么都别碰,在洞口休息一晚。”
那一晚,老班长话特别少,队里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问石峰,石峰问胡海庆,问了一圈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胡海庆倒是挺健谈,石峰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猛子。三人很快就混熟了。
临睡前,老班长没有安排值夜,只反复叮嘱我们:“都去睡,不许醒。”
我害怕野兽,也怕叛军会追上来,却还是勉强闭了眼。
那一觉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老班长在咿咿呀呀地喊,像是呻吟。我想起身去看,可全身像被压住,动弹不得。鬼压床。我睁着眼,却只能看着他……看着他做那些事。
他在做什么?
他在玩自己的脐带。
老班长蜷缩着身体,四肢收在胸前,像个胎儿。他双手不断地交叉旋转,反复往前一送、一收,就像真的在拉扯一条什么东西。嘴角挂着一个诡异的笑,那是我在任务期间从未见过的神情。
我想尖叫、想挣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他“出生”,或者说……变成某种别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我不是唯一的目击者。
众人都保持着睡着的姿势,然而眼睛却睁着。
黄工面无表情,石峰眼神躲闪,胡海庆眼带惊喜。
我们都成了这场“死亡与新生”的表演里的观众。
而我们的沉默,是最合格的参与方式。
“咿呜呜——”
“咿呜呜——”
那到底是哀嚎,还是欢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变了。
第二日。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山口,渗入洞穴,我们都醒了。
除了老班长。
他仍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再也醒不过来。
黄工检查后,说是高寒与缺氧引发心血管意外。
我不信。
老班长是土生土长的藏人,五千米海拔的风雪,他比我们谁都熟悉。要真是缺氧,那我们几个外地人怎么还活着?
或许真有什么东西一直环绕在我们身边。是那座祭坛,或者,是它背后的什么。
我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昨晚那一声声“咿呜呜——”
可黄工坚决不让带尸体回程,命我们就地掩埋。
老班长就这样埋在了洞口冰冻的泥土下。他死时嘴角带笑,可我怎么看都不像他。
冻土将他盖住,恐惧则盖住了我们的悲伤。
是我们“杀”了老班长。是我们。
掩埋完毕后,黄工忽然说,要与我们三人分别单独面谈。
她的级别比老班长高。出发时老班长是指挥,现在他死了,黄工就是唯一的决策者。
我、石峰、胡海庆,依照顺序被叫去洞穴最深处,那座摆着牛头骨的祭坛前面谈。
我坐下时,声音比想象中颤得更厉害。
黄工问:“你家几口人?祖籍在哪?”
我如实回答。
黄工问:“有没有碰过祭坛的东西?”
我也如实回答。
黄工问:“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我撒谎了。
黄工沉默了将近三分钟。她没再追问,只让我离开。
我走出洞口,外头一片白茫,脑子比眼前还空。
胡海庆凑过来问:“她问了啥?”
我如实说了。
他低声在我耳边骂了黄工几句,骂得挺脏。
不久石峰出来,脸色和我差不多。
他喊胡海庆进去,我们两个蹲在洞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石峰忽然问:“你妈有没有给你留护身的东西?”
我想了想:“没有。”
他从包里掏出两枚十字架,“我们村以前有牧师来宣教,入教送这个。那时候我妈以为是银的,拉着我爸一起去,拿了两枚,结果不值钱,就给我玩了。你拿一枚。”
我接过那枚廉价的小十字架。就在那一瞬——
“嗙!!”
洞穴深处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我俩当场吓到靠在一起。当兵的谁都清楚那一声巨响是来自什么。
是枪声。标准的制式步枪开火,夹杂着回音,真真切切。
紧接着,又是第二枪。
第三枪。
……然后,归于沉寂。
硝烟味从洞穴深处漫出来,而我和石峰几乎是贴着洞壁爬进去。
胡海庆的尸体成了一滩碎肉,糊在地面上。
黄工站在一边,低头清点弹药。她的棉鞋和绑腿旁,躺着三枚空弹壳。
她开了三枪,三枪全中。
一枪爆头,一枪穿心,一枪断喉。胡海庆的身体烂得认不出样子。
我和石峰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谁能想到,那个一路上低头写画、拍照片的黄工,枪法又准又狠,连自己人也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他是叛徒。”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随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命我们打包出发。
我们不敢不听。可我无法接受的是,我们至今没有真正见过黄工的脸。她始终用布巾裹着头,只露出眼睛,吃饭也从不与我们一起。我只知道她是上头派下的研究员,是个女人,是唯一能读懂祭坛图案的人。
比起冷静到冷血的她,那个“叛徒”胡海庆,更像是我们的人。
这个念头像霉菌一样,爬进了我的血管。从那之后,我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一股恶臭。
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
三个人的队伍,比五个人时更冷。
雪地空荡荡的,风像把小刀,山和冰川绵延不尽,脚下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像陷进了白色的泥沼。我的眼里,只有无尽的雪、无尽的白,和一条越来越模糊的前路。
黄工走在最前头,步伐稳得像一把秤,似乎永远不会失控。她怀着智慧与冷静,而我和石峰,就像两只掉队的猿猴,拖着愚昧与无望,在她身后挣扎前行。
我脑子里不断回旋那三个问题。反复地咀嚼,像是在反刍。到底我说了什么?石峰说了什么?而死去的胡海庆,又回答了什么?
趁黄工走远,石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她是不是问你有没有碰祭坛?”
我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又说:“她让我们别碰……可我亲眼看见她,从那牛头骨下,取出了一块黑色的碎片。”
他说着,用手比了个大致的尺寸。不大,却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里某个角落,沉甸甸的。
我们一同望向前方。黄工的身影被风雪包围,像是在时间中穿行的影子。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
那一刻,三人的脚步停下了。
我们面对她,她面对雪峰里忽然长出来的寺院。
一个队伍,却忽然拥有了两个方向。
随着我们接近那座寺院,经幡成片铺来,彩条几乎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绚烂又荒凉的色彩。
寺院夹杂在雪峰之间,孤悬于天与地的缝隙里。而在我们眼前,是一汪亮得像镜子的湖泊。大雪封山,极寒之下,它却没有结冰。
这场景震撼得让我胸口发闷,眼睛止不住地看向那逐渐高起的寺院。外围院墙红得发灰,黑色条纹蜿蜒其中。再近些,柱子、窗框、门沿,全都绘有繁复的图案,像是野兽的骨骼,又像人类的脉络。
还未走进,一阵低沉而悠远的乐声飘了出来。
那是管状的乐器声,像是长号,又带着锣钹与鼓的节奏,重而慢,危险而令人沉迷。
连黄工都愣了神,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回忆,又像在警觉。她手在速写本上飞快记录。
“进去吗?黄工。”我还是问出了声。
黄工点头。
可等我们真正踏入寺院时,却发现——
一人都没有。
没有乐器,没有演奏,没有诵经,也没有僧人。
只有空荡荡的殿宇,冷清得像是历史的废墟。
我一眼就看出,这里不是佛教寺院。柱子与墙壁上画着的,是裂齿瞪眼的地方神,形象高大到令人本能地低下头。正殿里竖立几尊雕像,手执皮鼓、铜铃、骨钵,站在神坛上,像是在凝视我们。
黄工的声音打断了我发散的思绪:“别碰法器。”
她吩咐我和石峰,把寺里所有书卷都搬出来,找出一本书的下册。
可当书的上册一面世,我和石峰顿时僵在原地。
封皮的质感,不是牛皮,也不是羊皮。那是一种泛着油光的人皮纹理,黄黄的,软中带硬,像是脱水的手掌,上面还有不知是谁的生命线。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喷出的白气也断了。黄工的催促声响起,我们才勉强点了点头。
但这根本是大海捞针。
书上的字我们看不懂,壁画我们看不懂,连黄工,我们也看不懂。
她坐在成堆经书中,一本接一本地翻,从白天翻到黑夜,我们竟要在这座遗世的寺庙中过夜。
夜晚,火堆成了我们唯一的热源。我和石峰边烤边发牢骚,最后还是轮到我,给黄工送些食物过去。
我轻手轻脚地绕过墙角,走近她,才第一次看清黄工的脸。
她很年轻,甚至……漂亮得过分。
灯油微跳,书页翻飞,她眼下的阴影随着字迹流动;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五官美得像是电影里的间谍,在雪山深处执行一场没有尽头的任务。
我端着食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该上前,还是该转身离开。
第二夜。
我们三人睡在主殿里。四面八方的神像注视着我们,垂眸、咧嘴、裸齿,有的双目怒张,有的兽面人身。目光钉在我们这些渺小如蝼蚁的人身上。寺院和洞穴,我分不清哪个更好,哪个更坏。
火堆的火焰将神像映得忽明忽暗,黄工接过老班长留下的训话,命令我们,“闭眼睡觉。”
随后枕着经书闭上眼。
可我闭不上眼。
昨日的梦魇像冻土下的虫,在脑中蠕动。我拿出某某某语录,捧在掌心,低声念诵。念到最后,我几乎是在绝望中昏厥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嘻嘻hiehie地笑。像是有人,正伏在我的肩头对我笑。
那并非错觉,声音近得仿佛贴在耳膜。
我缓缓睁眼,发现与我挨着的石峰。他蜷着四肢,脸朝我侧躺着,两只手在胸前反复抓扯着什么。
他的肩膀一下一下蹭着我,衣料发出“嚓——嚓——”的摩擦声。
嘴角扬起,发出压抑又清晰的笑声:“嘻嘻hiehie——”。
那声音没有感情,没有意识,却带着活物的喜悦。
他看起来像一具被什么东西套住皮囊的空壳。
我则像一具被折磨得没有血肉的骷髅。
昨天是老班长,今天是石峰。
那明天呢?
我会在白日成为叛徒?还是在夜里化作怪物?
我懦弱得不像一个军人,更不像个男子汉。
嘴里不断地向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求饶、含糊道歉。
第三日。
天亮了。
我睁开眼,却不敢转头。余光里,石峰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弯曲的笑,像是长在我的眼球上。
他昨晚还在火堆前烤火,笑着分干粮。现在却冷得沉重、僵硬,如石头、像山峰。
黄工没急着处理尸体,想必她也不知道该把这副“壳”埋在哪个角落。她只是回到了她的书堆里,翻书的速度更快了,像是在与什么赛跑。
我什么都帮不上,只能像耗子一样在这陌生寺院里钻来钻去,试图找出那本人皮书的下册。
就在转角时,我又听到了那乐声。
正是我们初到寺院那天,在门外听到的,那段低沉、悠长的管乐声,伴着锣鼓、皮鼓节拍,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我的腿软得像皮筋,几乎是扶着墙才爬过去。可当我艰难地摸到广场边缘时,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
广场空荡荡的,雪面上只有一排脚印,属于黄工。她一个人站在正中央,举着相机拍照。杵在乐声的正中央,是这磅礴祭曲唯一的听众。
乐声持续了十几分钟,又像潮水一样忽然退去,留下一地安静。
人皮书的下册没找到,但我在副殿的神座下,发现了一个入口。
神座下堆着破布、香灰和一些碎裂的木偶面具。我拨开杂物,露出一口黑漆漆的地洞。
一股潮湿的冷风从洞口扑面而来,像是从阴曹地府吹出来的。
那个洞幽深不知底。我回头看向黄工,她正在对着天线杆测量方位,调频信号,发电报。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要修的闸机,终于找到了。
这个地洞,不是目的地,而是某种“终端”。
神座下的地洞是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听到军队的号角,像往常一样醒来,准备起身操练。
日复一日,直到退役。
可当我退役打包行李时,却从箱底翻出两张老照片。
那一瞬间,记忆找回了我。
它陌生、模糊,像是别人寄错给我的信件。我反复问石峰,但他同样迷茫。他的记忆与我的记忆不吻合,像是剪贴后的两段影片。
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绝望正一口一口地吞噬我。
为什么,我此刻的记忆如此清晰?
在前往八大公山,寻找父亲的路上,脑海中的雾一层层剥落。最后,心里只剩下愧疚与歉意。
我忽然记起:
我、老班长、石峰,似乎早就死了。
我们,是在那个修理闸机的任务中死去,成为了某种怪物。
神座下的地洞里有什么?黄工她、找到人皮书的下册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黄工最后又问了我,“你祖籍是哪?”
我如实回答。
而我现在,似乎快要死了。
死在我的祖籍,张家界八大公山的绝壁上。
——杨米米
2025.12.20——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在22点左右发
第35章 石峰这人,比想象中的还……
无论是杨米米留在手机里的讯息、八九年的黄灿喜托巫师写下的回忆录, 还是石成峰的自述,它们各自互不相同, 却在某个关键点上暗暗吻合——五个人都“活了下来”。
黄平川(黄灿喜):
1959年进入地洞后失忆。
1989年醒于某疗养院,随即前往八大公山,焚毁《太公兵法》。
2002年再度于广州出生。
杨米米:
1959年进入地洞后失忆,在军队苏醒,并于2022年正常退伍。
2025年12月死于八大公山,其尸体被李仁达用于祭祀,最终异化为巨型蜘蛛怪。
石峰(石成峰):
1959年于寺院中遭“反噬”死亡。本人却自述与杨米米一同归队。
2022年正常退伍,后与李仁达勾结, 陷害杨米米一家。
2025年死于李仁达之口。
老班长(余新):
1959年在洞穴中遭“反噬”死亡。石成峰称其“冻死”, 实则真相不明。
胡海庆(李仁达):
1959年被黄灿喜视为叛徒, 曾遭枪击成肉泥。
2025年12月再次出现于帕家村,如今下落不明。
最开始军方路过寺院, 并在寺院中入手了人皮书的上册。其上的文字, 或许比任何内容都更接近“反噬”的本质——诱人坠入一种宛如胎儿蜷伏般的假死状态。
而在三名破译文献的学者接连遭“反噬”暴毙后,黄灿喜意识到这一种能吞人的力量,要求再赴寺院调查。
地洞之中, 她是否找到了人皮书的下册, 暂不得而知。但她一定明白了某种方法,用以妥善处理石成峰与杨米米的遗体。令他们得以从其他同样遭“反噬”的死者中区别开来。那些死者,包括余米米的父母,也包括那三名学者。
此后石峰和杨米米两人跨越时间的缝隙,记忆渐渐模糊,直至越接近死亡的临界,记忆才一丝丝苏醒。
可死亡,真的是尽头吗?
杨米米在她眼前, 一步步蜕化成另一个李仁达,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蜘蛛怪物。他是否也会像李仁达一样,最终进化出人类的思维?可这种变化,是进化,还是倒退?
黄灿喜回过神来,发现舒嘉文已经干脆窝在沙发上打起了游戏。
“几点了。”她腹中空空,脑子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舒嘉文联机打游戏正上头,根本抽不出空理她,“别跟我说话。”
黄灿喜“啧”了一声,从他的生活垃圾堆里穿行而过。自从在ECS待久了,再看舒嘉文的家,总难免担心他哪天也会变成“那样”。
“舒嘉文,你能打扫下卫生不?你就不怕蟑螂已经和你同吃同睡、同桌同饮了吗?”
“放屁,你看到我门口那驱虫器了吗?我新淘的高科技,方圆百里一只虫都活不下来。”
黄灿喜定睛一看,心里狠狠动了一下。看来下次再去八大公山,也不用再怕虫子了。
她轻叹口气,俯身将地上的杂物随手捡起。
手指摸到一本硬壳地图,她愣了下,犹豫片刻,索性展开在地上。
按照杨米米在手机里提供的位置,她在地图上缓慢移动手指,竟真的找到一个相符的地点——
【北纬三十一度,东经八十一度】
她立刻打开笔电查阅,切换到卫星模式仔细搜寻,可地图上什么都没有,空白一片。那片区域像被人刻意抹除,甚至连个传说也无从查起。
黄灿喜怎么想都想不通,心烦意乱地环顾舒嘉文的家,视线落在他吧台上那瓶没开封的贵州茅台,眼前顿时一亮:“哟——舒嘉文,你最近混得不错啊?苟富贵,莫相忘,这宝贝送我得了?”
“什么?啊啊啊——!”舒嘉文根本没听清,只在游戏里被爆头,一阵狂叫,“你要是没事就快点走!挡我打游戏了!”
她等的就是这话!黄灿喜嘿嘿一笑,顺手拎个礼品袋,一溜烟跑得比贼还快。
1959年,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西藏爆发大规模叛乱,部分僧侣仓皇撤离,许多寺院一度荒废。隐匿于冈仁波齐峰附近、未曾留下记录的那座神秘寺院,也许正是因此而空寂无主。
此后他们五人在路途中遭遇袭击,若说是武装叛乱分子的行动,也算合情合理。可若并非怪力乱神使然,如今又为何找不到一丝踪迹?
这事,当然要去问专家。
黄灿喜提着一瓶茅台,又拎了两斤水果,径直拜访老师的府上。
门口停着几辆低调的黑车,进进出出。她心里一紧,顿觉自己像老师最拿不出手的弟子。幸而阿姨认识她,笑吟吟地朝她招手,让她进去。
她风风火火踏进客厅,就见桌上已经堆满了礼品。笑嘻嘻开口:“老师,您不能喝酒。”
于老靠在摇椅上看报,脚步声一响便知道是谁来了。等她开口,才不紧不慢放下报纸,斜眼望了望她手上的茅台:“那你还带酒来?”
“哈哈,带来给您看看,水果才是给您多吃的。”
于老年轻时是战地记者,五十五岁前几乎都奔走在战火前线,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转到大学执教,退休后又返聘。某日见到黄灿喜,这体质强悍的小丫头,顿觉眼前一亮。此后便三天两头替她张罗内推,想让她继承衣钵。可强扭的瓜不甜,黄灿喜最后还是自作主张,跑去杂志社上了班。
今年七十的于老,精神头仍好,是个典型的嘴硬心软小老头。
黄灿喜笑呵呵地和他絮叨近况,却绝口不提ECS的事。等收了红包,才拐到正题,问他可知道五九年的拉萨。
于老接过她递来的橘子,听她这句话后,又将橘子塞回她手里,眉间浮起一丝狐疑:“你不是在八卦杂志社么?怎么打听这些?”
“帮人问的。”她又塞回去。
于老复杂的神色,其实已是答案。五九年的事,或许比她想象中要沉重。
他阅人无数,自然清楚她几斤几两,“小心点,可别踩进什么危险事里。你红包上写的字,瞧见了么?”
黄灿喜这才留意,掏出来一看,果然是老师的字迹:“喜乐安康。”
想必早已备好,只等她来。她抿嘴一笑,鼻子发酸,不知说什么好。
“于老~今年就你给我红包。”
于老心里明白,这弟子虽是最后一个,却最让人放心。看她的眼睛,就知这人心性不会偏到歧途。
在师慈徒孝的气氛下,他劝她把话说明白。黄灿喜也不再遮掩,借着杨华的线索,将杨米米的事娓娓道来。玄乎至极,可于老听完,并未全盘否定。
“有时啊,为了快速改善体质性格,你说是药物研发也行;可若科学解释不了的巧合,你说是老祖宗的智慧,也未尝不可。”
话语虽隐晦,黄灿喜却已心知肚明:此事不能再牵连这位退休的小老头。或许兜兜转转,找回周野,才是最合适的。
她笑笑,话题一转:“我上班那地方帅哥多得很,你帮我物色一个呗。”
于老眯着眼,一个个看过去,立刻化身毒舌锐评。
顾添乐——“不行不行,这小子一脸钉子,保准不会疼老婆。”
东东——“啧啧,人看着还行,就是短命相。他戴个墨镜遮什么?心里有鬼。”
沈河——“这就是个小白脸,八成专门骗小姑娘的。”
几句话说得铿锵带刺,黄灿喜笑得差点打滚。心里却忍不住想,这毒舌劲儿,怎么和周野一个调调。周野今年,到底多大了?
“那这个呢?”她划到周野的照片,“这也小白脸。”
“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吧?”于老脱口而出。
“厉害!老师,你这算命功夫咋不传我?我可在这事上吃过大亏。”
她挠挠头,认真起来,“他怎么样?和我匹配吗?他是INTJ,我是ESFP,咱俩一吵架能打起来。”
那一串神秘缩写让于老有点头疼,却大致明白意思,盯着她看了两眼:“得见到本人我才好说。什么时候带来让我瞧瞧。”
“这可难办。他是块木头,最近才开窍点人性。”她嘀咕一句,手指往下一划。
于老猛地吸了口气,“这不是余新吗?”
黄灿喜一愣,顺着目光看去,屏幕上的照片,正是她从杨华手里拍来的那张合照。
“老师您认识?”
“……”于老推了推老花镜,把手机拿远又凑近,半晌才开口:“真是他。他眉间有颗痣。”
他沉声续道:“我见过他两次,前后隔了差不多三十年。可印象太深了……”
黄灿喜屏住呼吸。
于老把手机缓缓放回她手里,脸上的笑意全无,只余下复杂、疑惑,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因为这两次,他长得一模一样。”
黄灿喜脸上带着惊讶。或许早在五九年,“她”就已经摸索出某种通往长生的途径。
那句“轮回已经开始”,究竟指的是什么?
临走前,她又趁热打铁,提起八大公山溶洞里的壁画之事。于老并不清楚,却爽快地替她推了个对口专家。人脉一环接一环,她心里默默叹息,感觉这一路牵扯下去,自己欠下的人情债,怕是还不完了。
她千恩万谢,起身告辞。于老偏要她把那瓶茅台带回去,又吩咐阿姨在堆积如山的礼物里挑几样塞到她手里。等她踏出于老家,手里拎的,比进门时还要多……
末了还不忘劝她,“你去杂志社也好,再强壮的身体,也抵不过炸药尖刺。”
他语气淡淡,眼角却有些红。
黄灿喜知道,他想念死在战场里的妻女了。
夜风吹得街上彩旗呼呼,景区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可一旦走出景区,便只余冷清的巷道。昏黄路灯下,光晕里飞虫乱舞,两旁的树影半死不活。
她提着大包小包回到ECS,办公室里却空无一人。走了好几个房间,才在一堆书影之间看见周野,他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
“找什么呢?”黄灿喜凑过去,随口一问。
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入神,被她吓得猛地抬头。四目相对,于老那句“什么时候带人来给我看看”倏然浮上心头,黄灿喜心口扑通几下。
“老板,你偷偷摸摸的干嘛呢?”她嘴角微翘,干脆蹲下去,结果真给她发现了猫腻。
周野手里紧握着一根红绳,下方捆着数枚铜钱,铜面纹饰奇异,龟蛇、花鸟皆在其上。
黄灿喜心里有些凌乱,这已经不是年纪大的问题了。
“……您今年贵庚?”
周野抿唇,眼神一眯,斜睨她一眼。似乎被戳到自尊,冷冷回过头:“你真没眼光。”他原本只见她和东东总买钥匙扣,还以为她俩喜欢小饰物。
黄灿喜笑出声,伸手一摊:“我的呢?”
周野盯了她好一会儿。黄灿喜耐不住,五根手指灵活地翻飞,“忘了说了,新年快乐啊,周老板~别家公司都给员工发红包,你呢?”
周野哼笑一声:“等着。”下一秒,她手机弹出提示音,银行账户赫然多了一笔巨款。
黄灿喜整个人瞬间神清气爽,她想给周野打一辈子工,“公若不弃,布愿拜为义父。”
话音刚落,手里便被塞了一串铜钱吊饰。
铜钱冰凉,透过指尖沁出寒意,唯有那缠绕其上的红线,带着一股温热。钱面龙凤盘旋,其间隐刻“平安顺利”四字。她不由偏眼看向周野的手,指骨修长,清隽分明,竟让人难以想象,这双手还能有这样的巧艺。
她心里琢磨着,总觉得收了人好东西,得嘴甜几句。可肚子里翻来覆去掏不出半句合适的文绉绉,心脏在胸腔里碰碰撞撞,最后只挤出一句:
“祝你长命百岁。”
周野原本微勾的嘴角,慢慢淡下去。他垂着眉,“谢谢。”声音平静得出奇,像一阵细密的雨,无声无息地洒落在这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
黄灿喜心里打了个弯,把吊饰揣进口袋,转而想起正事。
前三枚瓦片,都是周野牵着她走。可新年新气象,她不愿再如此被动。眼珠子一转,声音里添了点撒娇:“周老师~我来ECS这么久,还不知道我们单子是从哪儿接的呢?
你看我做客户经理也不短了,活儿全是公司分的,工资和工作量一点不对等。诶!巧了不是!”
她眨了眨眼,“我自己带客户来了。你要不要去收石峰的遗物?”
周野愣了一下,眼神微闪,翻过书堆,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
偏偏语气一本正经,“我还以为你得十五才肯开工。地下都得过年,地上怎么初一就闹上班了?”
这话说得黄灿喜浑身发抖——气得直哆嗦,“你少说两句吧。”
她低头往纸上一瞥,原本揶揄的笑话全卡在喉咙里。
只见纸上的内容,正是石峰的遗物整理委托书。
“真去?”周野挑眉,神色带着探究。像是只要她有半点犹豫,他就要立刻把委托收回。
“当然去。”黄灿喜眼神一亮,随即追问,“不过这委托书哪来的?”
周野沉吟片刻,将委托书轻轻放下,走到门口才回她一句:“你何伯发来的。”
话音刚落,他人影一闪,已经走得飞快。
……
…
恰好,石峰的家就在广州越秀区,半个小时车程而已。
整理遗物这事,说干就干,两人也没什么忌讳。换个心态想,说不定还能算是二人世界。
她站在小区楼下,看见有人牵着狗悠闲散步,也看见小情侣在路灯下依依不舍地拥抱。心里暗暗感叹。
“这是个不错的信号。”她自我安慰般地低声道,“石峰这人吧,虽然一张嘴全是瞎话,但起码看着干干净净的。”
正是这个念头,她没等东东和顾添乐回来,就径直拉着周野往石峰家去。
可她没想到,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早。
石峰这人,比想象中的还要烂。
第36章 你竟有这癖好
石峰家在东风西路的一栋老楼里。楼层有九层, 他却偏偏住在十楼。
附近地铁口不远,周边学校、饭馆林立, 可以说阳气最重的地段之一。
可在这样的地界里,石峰竟能把屋子摆满了各路神仙。
只是门口一角,金灿灿的十八罗汉层层叠叠,左边观音,右边玉皇大帝,后土娘娘坐镇其中……数量之多,黄灿喜一度以为他把整个天庭搬了下来。
更诡异的还在后头。她穿过狭窄的过道,四壁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符, 吉凶大吉中吉吉, 有中文的, 有印度文的,也有藏文的;有的泛黄破旧, 有的刚贴上去, 油墨未干。杂乱交织,叫人眼花缭乱,喘不上气。
东方的神仙迎接完, 还有西方的。四十平的屋子, 竟硬生生塞下半个世界的神明。
“东东没来,算是亏大了。”她低声嘀咕,抬眼时周野却不见了踪影。
她在神像的簇拥下挤进屋里,四面八方的目光仿佛压迫过来,挤压着她的胸口与五脏六腑。起初只是窒息的不适,可久了,竟生出一种诡异的安定,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紧紧裹住。
慈目的佛像凝视下, 她眼皮越来越沉,思绪渐渐飘远。
猛然,“刷”地一只手从佛像旁探出,重重拍在她额头上。
周野这一掌下了死手,直把她神魂都拍回了体内。
黄灿喜猛然惊醒,捂着发烫的额头,气急败坏:“你拍我干什么!”
“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哪儿都能睡。”
声音从堆积的杂物缝隙间传来,周野已经收回了手。
黄灿喜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手,跟着往他站的位置挤过去。那角落恰好有一块空地,只能容下两人并肩站立。他指间夹着一张小黄符,上头朱砂绘成的符文凌厉潇洒,一看便不是淘宝货。
“要这符干什么?”
“有脏东西。”他答得干脆,把符啪的一声贴在厨房西南角的承重柱上。
他话虽简单,却让黄灿喜后背直冒凉气。
“你说有念想就有神鬼,那石峰屋子里摆这么多神仙……他家晚上不得热闹成庙会?”
周野没听出她的打趣,反而凝眉想了想,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说完,朝厕所走去,留下一个石化在原地的黄灿喜。
她想来想去都不得其解。石峰若真与杨米米一道陷入某种反噬的轮回诅咒的话,那他“死”后,魂魄理应与也和杨米米一样,跟在她身后。可现在整间屋子里,都找不到石峰的魂魄。这人是死是活?若死了,难不成还另有方式苟延残喘?
ECS每次整理遗物前,都要点上一炷香,算是告慰死者。可这一次,他们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明晃晃闯进来。委托书虽在手,可石峰本人真的同意了吗?
她越想越心慌,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老板、老板!”喊个不停。
可屋里神像、供器堆得密密麻麻,视线被层层阻隔,一个转眼,周野又不知钻进哪个角落。
黄灿喜叹了口气,只得先动手。随手摸到身边的冰箱,打算先把食物清一清。
她拉开上层冷藏,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甚至还有出厂时固定用的胶带,都完好地贴在原位。
眉头一跳,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狐疑地合上冷藏门,心里却越发犯嘀咕。
正蹲下身,准备拉开冷冻室时,周野忽然从阴影里钻出来,脸色古怪,语气犹豫,“黄灿喜,你要不先去处理电脑,冰箱明天让东东来弄。”
黄灿喜却不以为意,嘴角扯笑:“顺手的事嘛。我看冷藏一格东西都没有,估计新冰箱,还没装过食材。”可话音落下,她自己都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
冷藏干净,可冰箱门上的保修卡,最少是一年前。
她心里“咯噔”一声,手已经搭上了冷冻室的门把。
谁知冷冻室门死死黏着,纹丝不动。
“怪了,这冰箱坏了?还是以前漏水结冰,把门给冻住了?”
她嘟囔着,双手一使劲——“咔”的一声,竟硬生生把冷冻室的门扯了下来。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骨寒气。冷冻室里的厚冰塞满整个空间。原本该有隔层的地方,全被一整块巨大的冰体占据,死死凝固。冰块里还环绕着无数细碎的残渣,仿佛某种零碎东西随意掺在其中。
到底是什么?她看不清。
屋内堆满的神像与祭品,把天花板的灯光遮得一点不剩。黄灿喜目光游移,最后定格在承重柱上那张黄符。心跳急促得几乎要冲出胸腔,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声音发颤:
“大年初一……不会这么不吉利吧。”
可她又怂又好奇,仅纠结半秒,就哆嗦着举起手机,打亮手电,往冰箱里的冰块照去。
灯光下,那块黑影渐渐清晰!竟是一颗人头。周围无数细小的碎块,则分明是被剁成一块块的尸块!
“哇啊啊啊啊!”
她尖叫着,一把将冰箱门抵回去,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往周野脚边扑过去,脸色惨白,声音发抖:“谁啊?!什么仇什么怨,杀人还分尸?!!”
恐惧涌上心头。石峰在帕家村时,还能和她们同吃同喝,说着无聊的段子,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哪怕后来发现他满嘴谎言,甚至害死杨米米,她也只把这人归咎于利益纠纷,或者与李仁达的肮脏合作。
可眼下看着冰柜里的尸块,她忽然意识到,或许石峰骨子里,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纯坏种。
她揪着周野的风衣爬起来,惊悚让她两脚发软,踩在地上跟踩在棉花上没什么区别。又不停地打量四周怪异的各路神仙,生怕还有别的惊喜。
周野看她吓得不轻,本想说两句,到底还是咽回肚子里,只低声解释:“是他父亲。”
冰箱门都被她拆掉,再插电也无意义。周野索性拔掉插头,找来锥冰的刀子,几下子就把冰块里的人头凿了出来。
冰霜慢慢化开,露出一张浮肿发紫的脸。脖颈处整齐的切口触目惊心,喉管与骨头的断痕清晰可见。死者的面容,与石峰几乎一模一样,仿佛同一个模子刻出。
一股恶心从胃底直冲喉口,黄灿喜捂住口鼻,既怕有什么东西借机钻进体内,又怕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吐出来。
“这……这是不是已经不归我们遗物整理所管了。”她声音发抖,觉得自己经过帕家村一事,自以为心理承受力大增,结果还是败在石峰这变态手里。
“人本来也算遗留下世的一种物件。”周野脸色依旧不改,“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
黄灿喜跟他说不通,斜了周野好几眼。他爆金句之前,能不能体谅一下平民百姓的接受程度。
但转念一想,周野好像一开始就让她别碰冰箱了。
她欲哭无泪,拔剑四顾心茫然,琢磨起今天的怪事,“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谁了吗?杨米米的妈妈杨华,她手里有一张五九年的合照。”
“杨米米和石峰,五九年和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周野听后并不惊讶,仿佛早就心知肚明。这态度让黄灿喜心里不是滋味,却又奇异地生出几分安稳感。至少事态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如果他们只是单纯不会死,那为什么他们的户籍档案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和我一样,从出生到现在都有记录。现在又不是五六十年代,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总归要露馅的……”
她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猛地想起,杨华现在就是个现行的黑户。
她记得自己早上问过杨华,为什么刘米要注销她的户口。杨华只是笑了笑,没回答。那个笑容,带着危险的锋芒。
黄灿喜一晃神,觉得帕家村的某种诅咒,似乎还没完。山洞里死去的女人,也许并没有真正“死去”,她似乎该在某处潜伏。
杨华是“消失”,而杨米米与石峰却是“出现”。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更容易暴露。
就在此时,周野忽地斜了下嘴角,不知道想到什么了,眼底闪着些坏光,抛出个钩子,“你想不想看看石峰的生死簿?”
黄灿喜几乎立刻想起他那半本小红本,心里肃然起敬:“周老师!我能看吗?”
“咳咳!”周野掩唇轻咳两声,语气里透着若有若无的考量:“那东西不能随便给,除非——”
刷!——
灯光瞬间熄灭。整个屋子猛地陷入黑暗。
“跳闸了吗?”黄灿喜愣在原地。刚才还在闲聊,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以为是周野设置的小惊喜。她硬着胆子,把手电调到最亮,光柱一低,就照在那颗素头上。
“绝了……”
她低声骂出两字,快得几乎是从她嘴皮子里滑出来。
下一刻,余光猛然发现,身边的空间竟窄了一些。
她缓缓抬头,发现这不是错觉!
那些千奇百怪的“神仙”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头颅向外探出,双眼鼓得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死死盯着她。面具般的面孔在手机光下泛起死灰色的亮,轮廓扭曲得更像活物,荒唐而又真实。
她瞪大了眼,下一眨,那些头又近了一些,仿佛一圈圈慢慢收拢。
再一眨眼,头已把她团团围住。
她不敢再眨了。
第37章 被鬼排挤是我的命运我了……
“唰唰、唰唰”的声响在她耳边不断掠过。
幽暗灯光下, 不同年代的神像杂糅汇聚,所有视线齐齐钉在她身上。她嗓子干得像被浆糊糊住, 眼睛死死撑开,却怎么都找不到应对的办法。
“你说的脏东西,就是这些?”
黄灿喜揍人还行,揍鬼不如省点力气逃跑,她有气无力地控诉,“他们怎么不瞪你,只瞪我?!”
说完急急往周野背后挪去,可才挪两步, 就发现他身后也挤满了。
屋子本就堆得像野神栖息的洞穴, 如今全数朝她逼来, 连她奶奶都被挤得扭曲。
“他们知道你身上有钥匙。”周野伸手,一把将揪着他衣角的黄灿喜拽出来, “你别躲, 它们只是爱凑热闹。”
“哪是我不躲,他们一个个、伸着脖子都快贴我脸上了。他们要是喜欢,瓦片给他们算了。”话有些烫嘴, 从她嘴里磕磕绊绊地出来。
“你别把这话挂嘴边。”周野脸色一沉, 额角隐隐作痛。
红河那枚瓦片至今没找回来,他为此愁了好几天。可这事越努力越心酸,辛苦半天,最后只有他在急。
哪怕后来东东早就回广州,他还独自困在张家界,硬是拖了一周才灰头土脸回到ECS。正打算找黄灿喜问个明白,却听说人家压根没回ECS,直接住进了医院。
怨气堵在胸口, 重话说不出口,他侧眼望她一瞬,忽地学起她平日的口吻:
“我要把钥匙都收集~”
“到底是谁,以前整天在我耳边叨叨?”
语调与神态,竟学了个七八分像。
黄灿喜却没觉得好笑,反倒有些吃味,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这又是第几代黄灿喜的话?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别人干的坏事,我可不认。”
周野眉毛一挑,这会倒是通得挺快,话接得利落:“你还是你,不过是一条直线,中间交叠着无数横线。你不能因为没记忆,就把坏事都干了再一笑了之。怪不得李仁达那么气你。”
黄灿喜愣住,“这么一看,我死了得从新投胎,记忆全没?但李仁达死了还能带着记忆复活?”
周野点点头,抬脚离开。
“周野!”她一急,眼睛猛地一闭,眼睛干涩得想要裂开。下一瞬,神像们已贴到她面前,冰冷的塑料壳贴在脸上。哪怕此刻她已经知晓,这些东西并不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可视觉效果依然惊人。
“哇啊!”她本能挥拳,周野却一把拦下。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黄灿喜,神也不过是鬼的一种。因信念而生,有人信它行善,它便是神;你忌它作恶,它便成妖。”
说罢,他拇指探入她攥紧的虎口,一使力,僵硬的五指被一根根撑开;随手,他在她掌心补下一张大胆符。
那张在米北庄曾放出光亮的大胆符,经历帕家村的种种后已黯淡。如今在他一笔一划下,又被点亮,亮得清冷而坚定。
光亮像春日的晨曦,在她眼底化作星火。她愣神抬头,与他四目相接,两人近得连呼吸都交融,气息互相烫着,竟把恐惧冲淡成一种不可名状的悸动。
像有一阵急风自体内席卷而出,吹散心头的阴霾,恐惧感被抽离,余下的是异样的轻颤。
“唰——唰——”几声,屋里那些鬼魅般的神像忽然齐齐转首,动作快得惊人,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重排。
“终于没了。”黄灿喜狼狈地移开眼睛,从他手间逃脱,“眼睛都快瞪出幻觉来了。”
她低头看掌心,那张大胆符还在微微发热。心里暗暗感叹,比起那些玄而又玄的风水五行,倒不如学会画符来得实在。
周野微微一怔,很快移开目光,垂手背在身后,指节轻轻收紧。昏暗灯影浅碎,他望着她脚边投下的影子,低声催促:“……别磨蹭了,都十一点了。”
黄灿喜点点头,忍不住又回看了一眼石峰他爸,浑身发毛地离开。
满屋子的杂物让人无从下手,神像符纸堆叠得像山,不如交给纸人去收拾来得快。
一顿折腾,她最后还是把注意力落在了电子遗物上。
石峰,石成峰。
这个人从来没有一个单一的身份。假名不只一个,假身份更是数不胜数。什么旅行博主,什么“全网十万粉丝”,不过是随口的谎话。连留给她的微信号,都查无此人。
他一开始就断定黄灿喜三人走不出帕家村,所以从未考虑过“等有信号后身份会暴露”这件事。
身份证、驾驶证,他一样不少,却从没见他用这些证件买过票。无论长途短途,出行全靠大巴,谨慎得让人叹为观止。
名下资产不少,海南、广东、西藏都有房产,张家界的小饭馆,不过是其中之一。但他赚得多,花得也多,像是陷进某种怪圈,不断在暗网上大肆购入那些古怪的东西。
所幸,除了把自己父亲冻在冰柜里,他没有把别人剁肉的习惯。
石峰几乎没在这间屋子里,留下什么生活痕迹与成长轨迹。能简单推断的,是他生在辽宁省口口市口口口村,而在退伍之后,在西藏的普兰县也有落脚点。
和杨米米一样,他的档案显示生于2002年,2020年参军,此后辗转各地,再无明确去向。
黄灿喜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毛。石峰必定经历过什么,所以比杨米米更早觉醒记忆,也更早开始伪装,乃至暗中收集瓦片。
她正盯得入神,冷不丁脚边多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血色“唰”地从脸上抽掉,她猛地低头望去。
一只金毛叼着一袋柠檬茶,正歪着头望她。一脸她被吓坏了的样子,让狗子自己都觉得奇怪。
黄灿喜嘴唇直哆嗦:“您……哪位?”
金毛嘤呜呜地哼了一声,神情里竟带着点哀怨。
她捂着胸口,屁股往椅子里一缩,虚声喊道:“东东……我还以为大家的真身都得藏得死死的。”
东东甩甩耳朵,尾巴一摇:“就跟你记者身份一样?”
黄灿喜有些尴尬:“这事你别告诉别人。”
小金毛尾巴摇得可欢,“邦邦邦”直撞旁边一尊不知名的神像,震得像打铁。
四下无人,黄灿喜接过那袋柠檬茶,顺势凑近东东耳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看这是什么?”
指尖一翻,一个徽章在她手里闪亮亮地出现,冷不丁勾住了东东的魂。
东东猛吸一口气:“你怎么会有这个五十周年的绝版吧唧?!”
他失神之际,伸爪想去扒拉。黄灿喜却轻轻一抛,把徽章稳稳捏在掌心,声音压得更低,鬼里鬼气的,“说说吧,周野到底什么来头?家里几张口几亩田,他开ECS开到什么时候啊?”
她能查石峰的户口,难道就不能顺手查查周野?
“哐当”一声,东东立刻明白自己上当了,可爪子早被黄灿喜死死扣住。这人一身牛劲,要真打起来,方圆百里都找不到对手。
“老板?据我所知,他就是个孤家寡人啊。你看他那宅样,每天缩在ECS看电视剧,你觉得有人会约他出去?”
黄灿喜挑眉,明显不信。可回想这大半年来,ECS几乎就是周野的家。连东东在外面都有个屋,周野却天天横在办公室沙发上追片。
她嫌他“没人味”,谁知第二天上班,就见他从榜单里,找出一些沙雕短剧,狗血偶像剧在看,眉头皱成一团,硬是一本正经地看,从抗拒到接受,不过三天。
现在人味太足,反倒让他身上那股神秘劲儿更显诡异。
“他家真没人?”
“真没有。”
“行!”黄灿喜咧嘴,把徽章往东东脑袋上一拍,“事成之后,我给你第二块。”
“啊?!你还有复数?”东东震惊得天地不知为何物,恨不得把周野直接卖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
黄灿喜被这股冲劲逗得两眼发亮,抬头往门口望去:“几点了?怎么不见老板他人?”
“去办正了。”
“办正?办什么证?”她愣了下,“这会儿哪都放假呢,他上哪办正去?”
“他早上说要去趟西藏。见你看资料看得出神,就没打扰你。”
黄灿喜瞬间明白。西藏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管控比别处要严。她好几个同行去采风拍片,最后都因为证件审批拖到项目流产。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猜明天吧。”
黄灿喜猛吸一口气:“周野速度。”
可东东还是猜保守了。
几乎是黄灿喜一觉补完刚睡醒,东东就打来电话,让她赶去机场。
直到下飞机,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已经在西藏。
比起周野和东东的若无其事,黄灿喜几乎是抱着氧气瓶爬出机场大厅,整个人都快撅过去。
她才一下飞机,就觉得头晕目眩,心跳像要冲出胸口。
整个人仿佛成了块百来斤的肉,被四面八方的阳光炙烤。鼻腔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凉得发刺,却干得像要把喉咙磨破。
“我要回广东……”刚登机时那股兴奋劲早已烟消云散。望着触手可及的天空和白云,她只觉得自己魂都快升天。
周野从背包里掏出药和水递给她:“吃点吧。”
随即喊来东东守着她,自己去约车。
没一会儿,一辆越野车停在两人面前。车窗缓缓降下,周野正坐在驾驶座上,干脆利落地甩下两字,“上车。”
黄灿喜脸色比刚才更绿。
ECS里最不该碰方向盘的人,此刻偏偏正抓着方向盘。
“我要回广东……”——
作者有话说:本来今天应该是双更的,但好像有点来不及了。[捂脸笑哭]算明天双更吧,今天写个小番外发段评里。
我说怎么这么累,原来是发烧了。
第38章 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辽阔无际的219新藏公路上, 一辆越野车子弹般疾驰,带起的气流卷起两旁的碎石, 惊醒草地间的藏野驴群,奔腾四散。
车内——
意气风发的周老板,活人微死的黄灿喜,以及对周野的歌品敢怒不敢言的东东。
原计划是从拉萨贡嘎机场转机去阿里昆莎机场,再开车去普兰县。
然而黄灿喜的心脏突突得像打枪,哪怕她成年后再怎么锻炼,也改变不了那段心脏病史。更别提平日高强度的训练,对进藏的她来说反倒成了阻碍。
于是他们从拉萨出发, 顺着219一路向西, 途经日喀则、萨嘎、仲巴, 预计第三天抵达普兰,再前往冈仁波齐脚下的塔钦镇。
周野的车速在西藏更是没了限制, 几乎就是卡在罚单线上, 油门踩到尽头,一路没松过脚。黄灿喜醒了又晕、晕了又醒,到最后都不知是缺氧让她昏沉, 还是周野的车技让她晕车。
好不容易清醒一些, 她歪在车窗边,一口口地咽下青稞糌粑,等肚子不再空空如也,世界才重新聚焦。
湖水深得像墨,一眼望去能照见雪峰的影子。路旁的经幡被风扯得啪啪作响,远处几座白色的碉楼在夜里安安静静。草地上有牦牛卧着,几只黑颈鹤在石缝里晃悠。
她想看得更真切,摇下车窗, 冷风裹着沙尘猛地灌进来,吹得头皮发麻。风里带着冰凉的水气,吹得她鼻子发酸。经幡一阵阵扑腾,像在耳边喊号子。东东打了个喷嚏,掀开眼皮一条缝,又缩回去继续睡。
车速慢下来,她几乎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头顶璀璨银河压下,星河之广令她合不上眼,伸手似乎就能碰到天空。稀薄的空气刮在肺里发痛,她一口口地吸,胸腔发空,像要被掏掉。西藏此刻像她的墓地,旧日的心脏病史随风卷回身体,她恍惚得几乎要笑。两眼一合,就能在这天地间找到一个坑,长眠下去。
“还晕吗?”
黄灿喜怔了一下,回头看向周野,摇摇头。风卷起她的发丝,在夜色里张扬得像海藻一样翻涌。为了就职而剪短的头发,在ECS的半年里又长了回来,几乎与工作证上的模样重叠,时间仿佛不曾流逝。
她弯起眼笑,手搭在车窗边,轻声感叹:“真漂亮。如果不是出差就更好了。”
余光里,东东蜷成一团,像个贝果般缩在一旁。她把车窗重新关上,和周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着珠峰的皑皑雪影,沉沉睡去。
车辆走走停停,在各种村寨里补给,在第二天晚上,他们到达萨嘎,要在这里住上一天。周野和东东去找住宿半天没回来,黄灿喜在车上闲得无聊,正打算下车走走散心。
车门只开了一条缝,四面八方的“哒——哒”声便涌了进来,像潮水起落,又夹杂着模糊难辨的密语真言。
她忍不住下车探头。风雪扑面,天地灰白。人人都裹着灰旧的袍子,手指冻得僵直,已经无法弯曲。脸却被高原烈日晒得通红,一根木棍支撑着身子。群峰碎石间,生死只隔一线。他们就这样三步一叩,额头砸进雪地与碎石,发出低沉的回响。无声的执念在风雪里回荡,唯余身体一次次倒下、一次次撑起的痕迹。
黄灿喜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周野和东东迟迟未回。
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属马,逢马年,各路神灵齐聚;对信徒而言,马年转山一圈,便抵得上平常十三圈,功德最盛。
恰逢2026年正是马年,又正值藏历新年。前来转山的朝圣者比夜空的星辰还多。她心里打鼓,这么多人汇聚此地,住宿怕是早已供不应求,不知他们能否带回一个好结果。
她趴在车门上望去,朝圣的身影起起伏伏,绵延成河。她又忽然想起那片诡异的海域,成千上万的“她”也曾如此,心无旁骛地朝一个方向前行。听说转山一圈五十六公里,可消除罪孽;若能满一百零八圈,则能立刻超脱,前生后世的负债一笔勾销。
她心里却只生出一句:太苦了。
经幡在风中鼓囊,绳索牵引着它们一次次扑腾。耳边是众人沉默坚定的脚步声,她反倒像个误入其间的外人,一个在此迷路的过客。
为什么人们会接受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
信仰多半从苦难中滋生。人因痛苦而投向信仰,又在信仰中为痛苦寻找意义,于是首尾相接,循环往复。可若无苦与难,生活安稳,信仰却并不会随之消散——
原来人所追寻的从来不是信仰,而是痛苦本身。孤独、焦虑与虚无,最终也会在一次次叩拜中,化作归属,化作民族。
耳边依旧是一浪接一浪的砸雪声。在汹涌的人群里,却有一人逆着方向,朝她而来。
“哒——哒——”
黄灿喜起初以为是某种特殊的宗教朝圣方式,连忙挪开身子。
可那人却似乎在跟随她,方向随她而转,直直走向她。
“哒——”
他身裹红布袍,大毛领遮去半张脸。双手冻得满是裂口和冻疮,膝盖、手肘处一层又一层的厚补丁。
三步,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落到胸口,再伏地叩首,全身贴进雪与碎石。
一秒后——
起身,再走三步,再叩。
三十米的距离,他仿佛走了半生。
直到行到黄灿喜面前,他才从地上撑起身体,腰杆笔直,肩膀宽阔,浑身瘦硬。毛领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因风沙泛红,却燃着光。
“黄工,好久不见。”
风沙裹挟着他的话,带不走眼里的激动。他的脸红得像一块嶙峋的红石,五官仿佛被岁月与风雪刻出刀痕。守在西藏许久,他几乎快忘记自己是谁。
“阿里分区工程团三连二班班长——余新,报到!”
声音嘶哑,却坚硬如铁。
黄灿喜只觉血液涌上心口,胸腔里轰鸣,心脏敲得可怕。
1959年,拉萨叛乱,局势骤紧,寺院与边境空落,僧侣流散。
藏人余新被传唤,他以为与其他藏族军人一样,等待重新审查与清退。
可推门进去,只有一个人。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眼中布满血丝,神色疲惫。
见到他,她也愣了片刻,随即让他坐下,亲切地与他闲谈。直到余新心里渐渐明白,这大概是他在部队的最后一段时光。
忽然,他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用恳求的语气问:“余新同志,你怕牺牲吗?”
余新脑海一片轰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普通话夹着零碎的藏语,几乎是用本能喊出入伍誓词——
“听党指挥,保卫祖国,服务人民,不怕牺牲,英勇斗争。”
愣是这个异邦人,肩负起了最关键的一环。1959年的秘密任务究竟是什么,他未必清楚,只记得黄工临别前的那句话:
“余新同志,星尘虽渺,却能汇成银河;个体虽小,却能镌刻山河。哪怕名字被遗忘,你的牺牲也会与祖国同在。”
他为此守了一生,如今终于等来眼前的人——
“黄工,我终于等到你。”
“余……新?”
2025年的黄灿喜满脸茫然,瞳孔因震惊与恐惧微微颤抖,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真是照片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两眼发直,她还是下意识伸手,轻轻拍了拍余新的肩膀,舔了下嘴唇,带着窘迫挤出一句:“余班长,辛苦你了。”
这一句话像是开了闸,三十壮汉当街红了眼眶,哽咽声此起彼伏,引得无数路人驻足。
直到东东和周野回来,场面才算缓下去。
他们找到一个招待所落脚,屋子温暖,还能洗上热水澡,在这片地方已堪称五星级。
黄灿喜这才缓过来。平日里自诩身体素质不错,可在这一行人中,脆皮得不像话。酥油茶顺着喉咙下去,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方才的激动几乎又让她撅过去。
余新认得黄灿喜,却对周野和东东充满警惕。哪怕她再三解释他们是“自己人”,余新仍说得磕磕绊绊,眼神紧绷。
无奈之下,黄灿喜只好让周野和东东先去外头逛一圈。
等屋里只剩两人时,余新才缓缓放下戒心。
他端着酥油茶的碗,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傻气,又近乎疯癫。可开口时,声音却软得一塌糊涂:
“黄工,我好担心你。”
这句话起了个头,余新将当初的来龙去脉,一口气解释了个遍。
在组建那支五人小队时,黄灿喜找到他,问他是否愿意当实验体。去尝试所谓轮回、附魂、换骨之术。
他身为藏民,自小耳濡目染,对这些传说并不陌生,很快便明白她所指为何。可古苯教的典籍早已残缺,如今流传下来的苯教,早与佛教彼此交融,原初的传说所剩无几。那遥远古老的传说,在他心里只剩敬畏与恐惧。
但他还是咬牙答应了。
他的任务有四点——
1.成为第一夜死亡的人。
2.醒来后,在西藏保守秘密。
3.直到“黄灿喜”再次抵达西藏,将来龙去脉与地图转交。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份地图。
“你好像……在寺院下的地宫里,找到过人皮书的下册,得知了轮回的方法,却没能带出来。你离开西藏前,把我、杨米米和石峰的尸体,转化成轮回的人,然后就走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明明是无数次在心里演练过的对话,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却像全然没有准备。呼吸几乎停滞,眼前一片发黑,他还是把那份执念死死递到她手里。
“这份地图……我怕与你错过,所以一直没敢擅自下去。”
“……谢谢你,你做得很好。”
黄灿喜咽下口水,强自平复情绪,才接过那份地图。纸上弯绕着古老的文字,所幸还有五九年那个“她”留下的汉字。她努力将前因后果捋顺,却还是忍不住问:“当初为什么要研究苯教的轮回之术?”
余新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显然,那并非他能触及的秘密。
他沉吟半晌,低声试探:“黄工,你看到这份地图……有想起什么吗?”
黄灿喜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余新怔了两秒,低下头,手指在碗口边缘无意识地扣着毛刺。双手长满冻疮,指甲缝里塞满泥。他不说话,像陷入了某种无解的苦恼。
黄灿喜反而有些无措。若是可以,她也想继承记忆。可她既不像李仁达那样,也不属于余新、杨米米的轮回三人组。
可没有记忆的她,或许是神明对她的仁慈。她可以拥有许多身份,却摆脱了许多责任与烦恼。
而显然,拥有记忆的余新,必须重建属于自己的身份认识。
黄灿喜放低声音,几乎是哄着他:“或许我和你们一样,需要在某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才会激发记忆。现在还没想起来,或许只是时候未到。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她心里叹气,犹豫片刻,还是坦白:“余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现在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该去找自己的新身份了。”
“现在是2026年,距离1959年已经过去六十七年。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59年的余新,只有2026年的余新。你也该像杨米米、石峰那样,去拥有新的生活……”
这话残忍,却也是她最想说的。
“黄工、黄工……”
他眼眶红红,无声地抹着眼泪。
他的第四点任务——
4.当个普通工人。
——
等两人遛弯回来,黄灿喜摸着那张地图,与周野聊了半宿,才把接下来的行程定好。天一亮,他们又坐上越野车。
天空晴朗得一塌糊涂,朝圣者依旧日复一日地朝着信仰之地出发。
她心里空落惆怅,自己却看不清路。透过车窗的后视镜,她在起伏的路上看见一个黑影,断断续续朝他们狂奔。起初以为是牧民,再细看,那黑点拼命逼近,像要跑断气。它渺小得像一粒砂,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又像璀璨银河里的一颗星。
黄灿喜心头一震,立刻让周野停车,自己推门下车。
“黄工——!!”
蓝天白云之下,经幡在风中猎猎飞扬。余新骑着藏野驴,身影在起伏的路上忽隐忽现,嗓音被风割成碎片,却仍在辽阔的高原里四面八方散开,洒落到朝圣者的队伍浪潮中:
“黄工、黄工!我没有家,我就是军人,我一辈子都是军人,党别扔下我——”
“我若不是,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1.【转山一圈五十六公里,可消除罪孽;若能满一百零八圈,则能立刻超脱,前生后世的负债一笔勾销。】出自,《苯教文化之旅》杨学政,萧霁虹。
第39章 您一定是在开玩笑
v我50:【你劝劝他, 我们去的那地方,天寒地冻不说, 也不知道有没有奇怪的东西】
周末不读不回:【我能劝得动?】
根本劝不动,人家骑驴都能追上周野的高达,意志力惊人。哪是她三言两语能劝下的?
周末不读不回:【而且我也不是黄工,我拿什么身份说他?】
周野从群聊里抬头,向后视镜瞥去,在黄灿喜和东东鼠眉贼眼的互动里,缓缓生出一个问号:“你们为什么要打字不直说?”
黄灿喜脸色青白交错,只觉得无力。
像是怕她不愿带自己同行, 上车前余新还再三强调作用, 目光灼灼:“黄工!我是藏民, 这几十年我一直在西藏,哪里都清楚!我不会脱后腿, 虽然枪好久没握过, 但体能一直没落下过¥#&‘(‘@35)’)……”
他越说越真诚,反倒扎得黄灿喜心口发凉。当初真是精挑细选了个忠心耿耿的老同志,把人硬拉进了这滩浑水的自己, 显得格外畜生。
余新一来, 周野终于光荣退位,坐去副驾驶。
他车技又稳又快,短短半小时,黄灿喜只觉重换新生,双眸明亮,腰不疼腿不酸,连氧都不再吸。这下周野更是跳河里洗都洗不清。
然而车里的气氛硬邦邦,东东浑身难受。他挠头, 凑到余新背后打趣:“余哥,西藏哪好玩?有什么好吃的?”
余新一听,果然能说上一大段。
东东又追问:“那你哪人?这些年都去哪了?”
余新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黄灿喜靠在车窗边,忽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清醒过来。雪花一片片扑在玻璃上,片刻之间,天地迷蒙,一座三角雪峰赫然从群山间拔地而起。它冷峻、神圣,仿佛直通人世与天界的天梯。
她忍不住伏近车窗,低声惊叹。那些在无数资料和影像中见过的画面,亲眼所见却全然不同。恍惚间,她眨了眨眼,不知是雪光折射,还是云影掠过。山体表面竟泛起细碎的彩色鳞光,宛若远古神佛周身的圣光,隐隐现世。
那光若隐若现,让人心头骤然一紧。她喃喃出口:“那是什么……”
余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语气带着敬意:“那就是冈仁波齐峰,黄工。”
“我知道。”黄灿喜皱眉,语调却压不住心底的不安,“可它怎么会有彩光?”
她摇下车窗,冷风夹雪扑面而入。仔细望去,那光斑果然细碎而真切。她揉了揉眼,确信不是错觉。
“彩光?”余新放慢车速,凝神一望,却只见冈仁波齐依旧肃穆冰冷,“可能是雪下得急吧。”
方才出县城时还是晴空,短短半小时,天色骤变,雪粒密密洒落,半个天地都被遮去了。
“这附近一下雪,路就容易看不清。”余新皱眉,不住望向天穹。
东东也解开安全带探头而来,“什么彩光,哪里?什么都没有啊?”
他什么彩光都看不到,只觉天色灰暗,万物间都隔着一层暧昧幽幽紫光。
山谷顽风卷着细碎雪雾扑面而来,远山轮廓被染得虚虚实实。两侧斑驳积雪勾勒出山体的陡峭。道路孤独地伸展在群山深处,犹如一条冰雪侵蚀的黑色裂缝,把荒凉的群山割开,不见朝圣队伍的踪迹,他们竟是这条路上唯一的过客。
“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黄灿喜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她伏在周野的靠背上,压低声音:“老板,那光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周野猛地转向余新,毫无征兆地冷声一喝——
“刹车!”
余新几乎是下意识地踩下刹车。没系安全带的东东整个人被甩向前座,闷哼声里带着惊恐。
“嘶——”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山谷里被无限放大,轮胎死死抓地,却仍在冰面上拖曳出一段轨迹。
紧接“嗙!”突如其来的巨响猛然从车底炸开,像是重物硬生生撞上铁壳。
空气刹那凝固。像是有什么在他们的头骨上猛敲一击,仅半秒,四人对视,脸色皆变。风雪拍打车窗,发出细碎声响,好似外面有什么在轻轻叩击。
余新手指颤抖着,将车慢慢靠边停下。他推开车门,下去查看。雪片灌入车厢,冷得人心神骤醒。
完了。黄灿喜心里暗骂一句,也跟着跳下车。
惨白的冰面上,赫然一道鲜红的血痕,像被碾过一般蔓延开来。黄灿喜俯身望去,LC300的底盘足有二十余厘米高。若真撞到东西,还能留下这样一大滩血,那绝不会是只兔子或者狐狸。
那会是什么?
她环顾四周,却见不到任何尸体,也没有残肢、毛发,甚至没有受伤的动物或人影。空旷荒凉的山谷里,唯有风声呼啸,雪片扑面。那抹血刺目得让人心惊。
余新转了一圈回来,神情局促又疑惑:“黄工,附近什么都没有。”
黄灿喜抬手示意他弯下身。她伸指蘸了蘸车轮间渗出的血迹,指尖触到时明显感觉到,这比寻常血液更粘稠。
“你知道这是什么血吗?”她低声问。
余新凑近嗅了一下,眉头皱紧:“……不像人的。味道很腥。”
黄灿喜也把指尖抬到鼻端,腥臭味猛然扑入鼻腔,混杂着说不清的草药苦气。那味道钻入肺叶,久久不散。她又追问几句,仍没头绪。她担心车停太久生变,只得催促余新回车上。
再开车门,东东已经打完电话报警,从周野身侧悄悄挪远,转向两人,语气有些犹豫,“先开到下一个补给点吧。前面好像要下大暴雪,可能要交通管制。”
这事说不清诡异。撞上的瞬间,一车人里,唯独周野看见。
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仍安稳地坐在副驾。神色平淡,手中罗盘微微晃动,他却异常专注地盯着指针,指节不紧不慢地敲着膝盖,口中低声吐出些许古老晦涩的异界密语。车厢内沉重的气氛,对他而言似乎只是背景噪音。
若换作初识时,黄灿喜必定以为这是在摆冷脸给余新看。可半年相处下来,她太清楚这人的脾性了。周野从不与人斤斤计较,他真正不耐的是那些不可见、不可说的东西。
他们此行来西藏,为的是那枚落在西藏的瓦片钥匙。可那或许也是这片土地世世代代守护的遗物,属于山神、佛灵的祭器。那一声撞击或许不是意外,而是某种警示。
然而在责任心沉重的余新眼里,周野的冷漠却等同于最严厉的指责,足以让心态瞬间崩塌。
黄灿喜探头望向冈仁波齐,雪花飞舞,巨峰的轮廓渐渐模糊。再磨蹭下去,大雪一落,怕是四人都要堵死在半路。
她心里已有意,瞥了眼东东,两人几乎同时心领神会。
“你当司机怎么不看路啊?!”东东率先板起脸,佯装责怪。
黄灿喜推他一把,反驳得更凶:“这怎么看,也得有东西才叫看路吧?撞得血都出来了,却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人要是被撞飞下山了呢?”东东捏住她的脸,不依不饶。
黄灿喜立刻扯他耳朵,毫不相让:“这是公路!哪有人横穿?你少危言耸听!”
两人直接在车厢里吵得热火朝天,声势浩大。
余新手足无措,只得不停劝架:“黄工,车老板,你们别吵了。”语气局促,又连连道歉,“是我没看路,我愿意受罚!”
后座互掐的两人冷汗都快流对方手上了。黄灿喜心里着急,偷偷一拳锤在周野的靠背上,震得他猛地一颤。好在周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回头看向演了半天小品的两人,眼底有些无奈,“不是人,也不是动物。往前开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
黄灿喜赶紧松开手,神色正了几分,叮嘱他,“余新!方向盘在你手上,我们一车人的命也在你手上。正是信任你,才交给你。背挺直了,眼睛也给我睁开。”
余新连声道歉,心里明白了黄灿喜的用意。强压下心里的疑惑,车子再度平稳穿行在风雪中。
黄灿喜回头望去,那一滩血迹孤零零地留在冰面,随风雪吞没,终于消失不见。
她掏出手机,私聊周野。消息发出去很久,那人半天不看,像是心不在焉,可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无法在一片白里探出什么不同。
“老板,昨天给你的红包你怎么不收,都快过期了。”
周野被她催促,才低头点开微信。
周末不读不回:【周野,你能像改我命簿一样,改其他人吗?】
周野:【不想】
黄灿喜脸色一白,手心沁出冷汗,手机差点脱手而出。但转念一想,他们在哀牢山时,周野似乎改过别人的。可她却不敢赌,不管撞到的是什么,她们接下来只能加倍小心。
风雪愈发狂乱,远光灯照出去,也不过是灰蒙蒙一片,雪花又急又密,世界被搅成一团。哪怕车里空调开到最大,冷气还是顺着缝隙渗进来,直往骨头里钻。
他们虽有北斗地图,不怕迷路,可谁都不敢保证不会再撞到什么。车速被迫降下,路却逐渐模糊,连手机信号也跟着断断续续。
黄灿喜下意识摸向氧气瓶,指尖搭上去,愣了下,又慢慢松开。她看向前座,问:“离补给点还有多久?”
余新盯着导航,眉头紧锁:“按现在这个速度,估计……要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黄灿喜眼皮直跳,“刚才不是说十五分钟的吗?”
这下她心底一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暴雪里跟步行没差多少。
车外雪砸在车壳上的声音,比车内说话还响。继续硬闯,还是原地等,都像死局。
就在僵持间,周野忽然解开安全带,语气沉稳:“把铲子给我。”
黄灿喜愣了一瞬,下意识递过去。
他推门下车,黑色身影很快被风雪吞没,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周老师去哪?”余新忍不住出声。他认识这人不过一日,却已生出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话少、冷静,像能看穿一切。最重要的,黄灿喜信赖他。
黄灿喜收回目光,摇摇头:“跟着他吧。”
余新重新点火,然而车子只是颤抖了一下,随后一动不动。
黄灿喜几乎同一瞬间意识到什么,心口猛地一紧。
他又试着扭动钥匙,空转的声响在车厢里回荡,结果依旧。
“黄工……”余新的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慌乱,“柴油打不着火……雪太厚,把管路冻住了,车……没法再继续开。”
冷汗猛地爬上黄灿喜的背脊:“最近的维修点在哪里?”
东东翻出地图,脸色发白:“下一个补给点才有。手机没信号,叫不来拖车……你们的呢?”
黄灿喜一试,连卫星通讯器也找不到信号。
“……”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心神正乱时,车门忽然被“砰、砰”两声重响敲得一震。周野推着风雪回来了。短短五分钟,他身上已结了一层厚霜,鬓角与眉睫间挂满白雪,整个人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劈出来的。雪花覆在他眼睫上,反倒衬得那双眼更冷冽清澈,带着不落人间烟火的孤绝。
黄灿喜降下车窗,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这个眼神清澈的疯子开口:
“带好行李,我们弃车继续。”
“……”黄灿喜胸口骤然一窒,呼吸几乎断开。她望向窗外,一片灰茫,天地不分,风雪刺得人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也是,半年了,她已经完全摸清这人性格——
强大得不可理喻,却从不在意一般人的死活。
“您一定是在开玩笑。”
第40章 黄工,你枪法太烂啦——……
周野脸色不变, 手里还捏着那把铲子,铲尖缠着冰碴, 仔细一看,还沾着一抹灰黑的泥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剜下来的。“余新,这雪还有多久能停?”
余新被点名,肩膀一抖,声音发涩:“……至少半天。”
周野点点头,转而看向黄灿喜。没有说话,让她做出选择。
黄灿喜咬牙, 狠狠剐了他一眼, 从背包里抽出地图, 冷声质问:“昨晚我和你说过,先去普兰县, 再绕冈仁波齐找地宫入口。你现在是打算直接从这里出发, 前往地宫?”
周野指尖落在地图上,轻轻一推,一条线被他生生划了出来:“走捷径。”
黄灿喜猛地抬头, 瞳孔一缩,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们终究还是背上行囊,弃车而去,谁也没敢回头。从国道离开,踏上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险路。
碎石不时滚落,山谷看似平整,脚下却几乎是三十度的斜坡。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体感温度直逼零下三十度。
哪怕东东提前氪金准备了全套装备,在这片自然极境里, 人依旧渺小得不堪一击。平时最爱插科打诨的他,这会儿也只低着头,咬牙攀爬。
风大到黄灿喜眼皮都抬不起来,耳鸣轰轰作响,仿佛被什么堵住双耳。忽然脚下一空,她整个人顺着冰面滑下十几米。生死一线间,手里那把铲子狠狠插进冰面和岩石缝里,震得她五指发麻,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全是冷冽的白雾。
“黄灿喜!”
风声呼啸,把周野的喊声撕成条,传到耳边已听不清楚。
她费力抬起身子,话音未落,山顶猛地塌下一阵碎石。雪雾裹挟而来,她只能蜷成一团,死死扣住铲柄。
她满身冰雪,指尖冻得发紫。就在她强撑着睁开眼的瞬间,猛然一怔,瞳孔一缩。
远处山谷间浮起几抹黑点,在雪影里时隐时现。她用冻得通红的手背揉了揉眼,喃喃自语:
“那是什么?……怎么这么冷的地方,还有河在流?”
险峻雪山的深处,一条漆黑的“河”蜿蜒而下。可那并非水流,而是一股诡异的涌动,浮着一层模糊的光晕。她屏住呼吸才看清。那是一连串人影,像被无形绳索串联,缓缓在山间移动。
下一瞬,她怀疑自己的眼睛。那些“人”身披黑袍,却在风雪间溃散成石壁。嶙峋的崖壁仿佛长出了手臂、面孔,风雪一吹,就像石像群齐齐扭动,真假难辨。
黄灿喜牙齿打颤,心里直冒凉气,觉得自己回广东又得挂号住院。
就在这时,周野顺着雪坡滑落,停在她身边。
他单手撑地,额头覆着一层细碎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雪水。他声音比风还急,“你还好吗?”
黄灿喜脸色煞白,却还是摇头。她不声不响地拉住他的手,借力爬起,呼吸短促。“我们还得走多久。”
她死死抓紧周野的手,却猛地一空,重心一歪,险些再度摔下去。慌乱间抬头看去,眼神惊惶。
周野自己也怔住了。他摘下手套,举起掌心细看。指节间,皮肤正一点点粉碎,如雪渣般簌簌坠落。若不刻意去盯,几乎无法察觉。
黄灿喜心里警铃大作,“周野,你这手!”
沈河失踪前曾隐约提醒过她,周野的能力与地域息息相关。不同土地供奉不同的神明,信仰构筑疆界,周野能在米北庄那样的平原呼风唤雨,却在哀牢山、张家界屡屡受限。若强行在别人的地盘动用能力,代价便是肉身的崩解。
她脸色煞白,冰天雪地下竟生生逼出一身冷汗,牙齿打颤,“怎的,你这、这手……你——”
周野把手重新塞进手套,神色淡然,好像并不在意。可在听见她结结巴巴的话后,他反倒话语骤然多了起来。
“对,我来西藏是有时间限制的。”他低声道,目光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总是催你?”
他停顿片刻,终于吐出四个字:“最多三天。”
他没再继续解释,但黄灿喜脑海里已经把前因后果拼接起来。越想,心里越慌,她猛地拽住周野的手,快步去追东东和余新。
东东奇怪他们怎么落下一大截,张嘴刚要问。可见黄灿喜脸色煞白,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敢心虚地偷偷瞥周野一眼。
他们断断续续在雪地里跋涉了三个多小时,风雪愈发凌厉。东东累到快断气,眼花间扫到远处似有个山洞,连忙喊来余新辨认。余新眯眼望了许久,才点头:“看着像修行僧人休息的洞口。”
众人这才改道,艰难朝那处爬去。
山洞的洞口比预想中还要宽大,足有十米。扒开门口的积雪,才算暂时避开暴雪。外头的风依旧如虎啸猿啼,可几人早已体力不支。尤其是东东,哪怕强撑着不开口,后半段若不是周野拉着,他怕是早摔下山去。
还没走到所谓地宫入口,他们四人的小队已是折损大半气力,狼狈至极。
四人分工,黄灿喜和东东留下扎营,周野与余新进洞探查是否有危险。
黄灿喜心不在焉地支起帐篷,手上动作机械,直到东东喊了她好几声,她才猛然回神。
“你怎么了,灿喜?从刚才开始,你就怪怪的。”
东东将锅具翻出来,架火准备烧水,狐疑地盯着她,“难不成,老板和你说了什么?”
黄灿喜欲言又止,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最后低声问:“东东,如果我把瓦片都收集完,你和大家……会离开ECS吗?”
东东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怎会?你难道一直愁眉苦脸是因为这个?”
他火苗映着脸庞,笑容带着点笃定,“老板虽然还有别的事,但对他来说,人的百年不过眨眼。经营ECS,对他而言,大概就跟收租一样清闲。”
黄灿喜却没笑出来,只追问一句:“那他说的‘最多三天’呢?”
东东先是“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啊、是这件事啊。”
可接下来无论黄灿喜再怎么追问也不肯再开口。
洞里火光腾腾,越烧越闷。黄灿喜心烦意乱,借口要去上厕所,披上外套就往外走。
一出洞口,风雪扑面,冷意裹身。她猛吸一口气,反倒觉得心里清明了些。雪势比之前小了许多,厚重云层裂开一条缝,隐隐透出一角墨蓝色的天空。
她正琢磨着地图,余光猛地又瞥见雪影中的那行怪人。
她屏住呼吸,向前走了两步,看得更清楚。那些人身形高瘦,步伐整齐,如一条黑色长蛇蜿蜒在山脊间。
不像朝圣者,也不是牧人,更不像旅客……他们的身影裹在宽大僧袍里,面容全被兜帽遮住。
黄灿喜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喊:“东东!”
可一回头,她整个人僵住!
来时的路不见了,山洞竟凭空消失。
“东东!”她声音被风雪搅散,呛得满嘴冰渣。慌乱间,她想找回原路退回,可四周只剩一片滚滚翻涌的白,天地在顷刻间改换。
她竭力压住慌意,咬牙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还是空茫一片。背包留在洞里,手里连点干粮和水都没有。若真迷失在这山里,那就只有一条死路。
“东东!!”她嘶声喊,风雪却将声音生吞。
猛地一转身,反方向的不远处里,竟显出一个洞口。
那洞口的大小与他们的据点相似,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同,像是同一副模子里翻铸出的另一半。
她心里直打鼓,手忙脚乱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在身边的巨石上刻下一个三角形。呼出的气在唇边结霜,她深吸一口,攥紧地图,硬着头皮走向那洞口。
然而还没靠近,里面竟迎面走出一个人。
“黄工,你怎么在这?”
余新满头大汗,眼里全是担忧,见到她时才长舒了一口气。
“你出去太久,大家都担心你迷路。”
不对——
黄灿喜猛地退后一步,全身血液像是被烧开一样往四肢奔涌,呼吸急促得胸膛发痛。
她死死盯着余新身上套着草绿色的棉军装,外披羊皮袍,棉衣鼓胀,肩头的缝隙上还残着细雪。她的视线一路往上爬,直到看到雷锋帽下那张熟悉的脸。
“黄工?”余新见她神色不对,奇怪地又叫了一声。
黄灿喜的嗓子发干,几乎是哑着声音挤出一句:“余新……现在是多少年?”
“1959年。”余新的语气无比自然。
黄灿喜脑子轰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她低声喃喃:“……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余新的神情忽然收紧,压低声音,带着某种坚决:“为了完成探索轮回的秘密任务。”
心跳快得像要冲破耳膜。她慌乱地抬手捂住额头,却愕然发现,自己脸上围着厚厚的布巾,鼻尖呼出的热气结成白雾,只露出一双眼睛。
低头一看,自己也同样穿着草绿色的棉大衣,臃肿却温暖,厚重的皮袄裹着她的身体。背脊沉甸甸的,一支五六式步枪压在肩上。
她僵在原地,仿佛正行走在噩梦里。
此刻的她,不再是黄灿喜。而是黄平川。
她快步上前,几乎是要逃避什么似的,越过余新,一头闯进那山洞深处。
火堆摇曳。石峰正添柴生火,杨米米分发着干粮,胡海庆则搬着石块,把军毯铺得平整。
“黄工!休息区我已经铺好了,你的鞋子湿了吗?湿了我拿去烤。”
少年笑容单纯,面色红润,牙齿雪白。竟和帕家村的李向导重叠出同一张脸。
黄灿喜:“……”她手摸向胸口,在衣服下摸到一本手掌大小的书本轮廓。
猛地一愣,随即抬眼看向胡海庆,声音有些发紧:“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胡海庆怔了怔,却很快应声,“好的,黄工。”
他放下军毯,笑容未减,走了出去。
洞穴里的火光忽然显得压抑。黄灿喜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环绕一圈,又扫过那黑黝黝的深处。下一刻,她咬紧牙关,转身跟了出去。
四野皆白,胡海庆背影静静立在洞口不远处。风雪偏离了她的视野,然而心里的想法却愈发清晰。
——李仁达必须死。
黄灿喜呼吸急促,猛地将背后的步枪翻转到手中。冷铁紧贴掌心,她眼神一凛,不见犹豫地扣下扳机。
“嗙——!”
后坐力差点将她掀翻,子弹呼啸而出。雪雾飞溅。
人影应声倒下。
她粗喘几声,深一脚浅一脚踏上前去,却愕然发现地面干净,没有血迹。她愣神间一转头,才发现子弹孔歪在旁边的石壁上。
腹部骤然一痛!
她怔神低下头,胡海庆的双手已化作森冷利刃,硬生生贯穿她的腹腔,撕开血肉。温热的血水顺着伤口喷涌而出,淌进雪地,和雪混成一片刺目的红。
“黄平川,你怎么这么眼熟呢?”
那少年脸庞逐渐扭曲。他抽出手,肠子与碎裂的内脏被扯出体外,坠落在雪上,溅起一声闷响。
血淋淋的手伸来,猛地扯下她脸上的布巾。
当他看清黄灿喜的脸时,忽然仰头狂笑,笑声在雪谷间层层回荡。
“你怎么在这?黄灿喜!”
“黄工,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声音倏然闯进耳膜。
她猛地一震,低头摸向腹部,却发现完好如初。没有血,没有伤口。
抬眼时,只见余新满头大汗站在眼前,眼里尽是担忧,像是急急赶来寻她。
“你出去太久,大家都担心你迷路了。”
黄灿喜怔怔站在雪地里,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真实无比。
余新见她神色恍惚,更是疑惑,轻声又叫了一声:“黄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