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如咒, 自她降生的那一刻起,那未知的任务便压在她身上。她是人, 却又非人。
岁岁年年,无数个黄灿喜在时间的绳索上打下不同的结。然而在近代,某处发生了意外。那意外究竟始于何时,已不可追溯。但也正因如此,那条原本笔直的时间之线,被横生的另一条线割裂。
她不再是顺流而下的水,而是被困在一个永恒的漩涡中。
若收集瓦片是是命中刻下的指令,那她的一生, 便是为了在期限之前完成这道程序。而眼前的残魂, 就是最好的证据。
周野, 则是在那两条时间的交点上,被孕育出的意外。
“你说我死得太多次, 扰得地府不得安宁。”她的语气带着一点讥讽, 一点倦意。“那你倒是告诉我,具体是多少回?我给你赔礼道歉。”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说嘛,说说, 周野。”
“两千二百三十次。”
“这么多?怪不得劳您尊驾, 亲自来帮我收拾烂尾。”
这句话像一把钩子,轻轻一撩,便把他的冷静挠碎。“我不喜欢这话。”他的声音低哑,“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黄灿喜抬眼看他,眼里空空,心也空空。“你在这里开心吗?周野。我收集完瓦片,你会回去吗?我会死吗?”
他没再回答,嘴角紧绷着。他根本说不赢她。
黄灿喜仰着脖子, 仰得眼酸。
周野,周野。他来得毫无理由,在这片土地上强大得陌生。他并不属于这里,他对人类的好奇、他的温柔、他对文明的赞叹,都不过是神明心情好时的垂怜。而他的冷酷,才是他本来的形态,恰好代表着另外一片世界对人类的态度。对待蝼蚁,为何要解释?为何要怜悯?
她喉咙里滚出一串吃吃的轻笑,猛地将他掼进海浪。浪花四溅还未落下,她冰凉的手指烙上他细腻的脸颊,指腹在那片起伏的肌肤上蜿蜒,带出一路的水痕。“说话呀,你的舌头没有了?嗯?”
话音未落,食指与中指已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在湿热的唇齿中翻搅。“嗬……这不还在吗?”
或许是她异常的举止让他迟疑了。他大睁着双眼,眼球在剧烈的震颤中攫取她的危险,散乱的发丝、泛红的眼眶、每一寸肌肉都在诉说着濒临破碎的挣扎,迷得他挣不开眼。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烫了一下。
他喉结滚动,垂下眼中的复杂,伸手去擒她的手腕。她却就着被束缚的力道,得寸进尺,“那是没有牙?还是没有嗓子?”
“黄chang喜,你疯了——不chen?”
他压制的怒意被再度点燃,牙关骤然咬合,皮肉闷响。
她猝然抽回手,怔怔望着那几乎被咬烂的指尖,鲜血沿着掌心蜿蜒而下,她再抬眼,望向他染血的嘴角与视线。
那股操纵着她的疯狂,又退潮而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湿痕。
她望着他的喉结滑动,自己也好奇地将手指擦过干涸的嘴唇,只触到一片火辣。“周判官,我的血甜吗?”
他竟有一瞬的怔忪,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片灼人的气息。尽管它短暂的如同错觉。
回神时,他已伸手,将她的手腕牢牢锁进掌心,像缴械一般,低低叹出一口气,
“帮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死过五百多次之后,我注意到了你的存在,也清楚了你的身份。但你……实在太能闹,把地府搅得天翻地覆。我一气之下,将你……”话到嘴边,他却没继续,盯着眼前的人,抬手用袖口擦去她唇边狼狈的血迹。
“都过去了,这两千多次的回溯,或许不全是命运的操纵,更多是你自己的执念。可你来到 ECS 之后,我才渐渐觉得……也许并非如此。”
黄灿喜的表情一寸寸暗了下去,而他指间的力道却无声收紧。
“是你吗?”
“是你。”
他答得极笃定。片刻后,他轻舔去唇角那抹猩红,目光灼灼,几乎烫人。“我倒希望不是你。”
这地方本就没有别的声音。两人一旦沉默,能听到的,唯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黄灿喜觉得有道鼓,直接敲在她脑子里,她支棱起腰杆,挪得远些,才发现那鼓声音量不变,她心想坏事了。
她强行扭转话题,“我失败了两千多次,你就没发现问题出在哪吗?”
他一愣,“这也是我带你来西藏的目的。”
“你之前不是想看石峰的本子吗?”
话音落下,他掌心一动,那本熟悉的小本便凭空出现。纸页在风中轻轻翻动,草书潦草而狂野,字迹像要从纸上跃出。她眼看着它被一页页地翻开,上面写满的却不是石峰,而是她的生平,粗可见人生轨迹,细能看到她在厕所门后偷听八卦的片段。
黄灿喜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隐私,她还曾担心沈河嘴巴不拉链,结果发现自己瞎操心了。
“这玩意儿,我这种普通人也能看?”
“嘘——”
黄灿喜瞥了他一眼,收回来,又瞥了他一眼,又收回来。
他的指尖在她的每一条条死亡记录上停留,虽都只是寥寥几字,却让黄灿喜背脊发凉,仿佛亲历过那些生死时刻。若没有周野,没有ECS的众人,她又怎能平安走到今天?
“问题就出在西藏里,你在这里死亡的次数尤其多。”
有些是因为和李仁达缠斗,有些是因为触碰禁忌,还有的是自我了断,原因纷杂,西藏像是她走不出去的一团阴影。至于原因,他也不清楚。毕竟生死簿只记行为,不记心念。
“你问我,不如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死了这么多次?”
黄灿喜一时答不出。
洞穴里的记忆与那些书页上的记录,像鬼魂一样追逐着她的呼吸。“是和余新他们有关?杨米米,他明明就在我眼前变成了怪物,为什么现在又变回人类的样子?”
“是你。”
“我?”
“你在西藏获得了人皮书的下册之后,却没有带出去,可你又用书里的方法,将他们从死亡的路上拉了回来。黄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黄灿喜脑子乱成一团,记忆与幻觉层叠,找不到一个出口。
周野却不急。
“我始于汉土,藏地的文明和信仰神秘而危险,佛教入藏之前,这里的仪式带着泥与血的味道。我也只是略知一二。
“但我在你的死路里,看到了这个仪式里活下去的方法。那就是,别做多余的事。做你身份该做的事。万事万物的变化,早已有它的命数。”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了怔。那味铁锈在舌尖蔓延,他轻轻舔了舔唇角,余光落在眼前那张因思索而苦恼的脸上。
“黄灿喜,”他低声唤她的名,语调平稳得近乎诱惑,“取出人皮书,带上钥匙,跟我一起回广东吧。”
这话带着魔力。
他看似对世间万物都无兴趣,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气,总在无声中泄露,惹得她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藏刀只斩妖,不杀人。”他神情淡淡。
“但李仁达,还不够让我亲手写下他的名字。”
他想要借规则,将那只阴影般的跳蚤一并送走。
谜题解开大半,可她心里依旧沉重。
逃避不是办法,她清楚得很。
她望着周野,一寸寸地打量。猜测周野会怕什么?她望着他眼里的自己,鬼使神差地开口,“我刚来ECS的时候,是东东陪我吐槽,带我融入。是因为他,我才知道你的好,他说你这人看起来冷,其实心里正气又善良,我信了。”
“周判官,我信了。”
“东东会死吗?”
周野的神色动了动。
“他不会消失的。”
“只要你还在,他就不会消失的。”
她眨了眨眼,想分辨他语气里的真假。却又不得不感叹,同一个人都死过两千多回,生死对他而言,早已轻得像尘……
周野忽然伸手,一把又将她拉近,“你又在心里编排我?”
“没有。”
“没有?我警告你,你不能再往……别人嘴里塞手指。这多不卫生。”
黄灿喜眼睛一翻,愁眉苦脸,开口催周野放她回去。可她心底发怵,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刀再次落在东东身上?
她望着小本上跑出来的【自刎】两字墨迹,像是某种阴影。
画面骤然一转。
血腥的味道重新扑面而来,刺鼻而浓烈。伴随而来的,还有那阴魂不散地经文吟诵。可与刚才不同的,是李仁达眼里的疯狂。
“呵呵、呵呵呵呵”他笑得急促而尖锐,让人毛骨悚然,还未等黄灿喜出声制止,他已贴近,眼神凶亮,呼吸灼热。
“原来真不是错觉。”
“黄灿喜,你竟然能死而复生?”
他越说越快,语调像疯。
“到底是什么原因?难不成你也把命献出去了?”
“但不该啊,你明明没有把人皮书带出去,你能让他们三人复生,但谁替你举行仪式落入轮回?”——
作者有话说:时间过得好快,从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快一年了吧?我竟然才写了一百万字。比起第一本的《流浪》,《遗物》应该是有一点点进步的吧。最近《遗物》的收藏一直在涨,我码字软件的线条上都长出了一朵小花。但在我发现专栏里少了两个作收后,那朵花火速枯萎。
我们、我们商量个事吧。人应该不会越写越烂的,我下一本《梦核》和作收,能不能支持一下老贝比。
因为听说在作话聊私事会影响追读,我平时都不敢哼声,但一周年了,让我多说两句,过几天搞个抽奖,庆祝一下,再多说两句、两句,我爱你们啊啊老贝比们,谢谢你们出现在我的前一百万字里-
收拾收拾去码明天的字—
—回头再看你一眼—
—明天见[玫瑰]—
第52章 为何你……总与我们不同……
黄灿喜嫌恶地向后撤了一步, 李仁达却猛地欺身逼近,双手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肩膀。“是谁?”他嘶声问道, 随即眼中迸射出恍然大悟的光芒,“啊!我知道了,是那个男人!这几千年里从未有他,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像是窥见了某种惊世的秘密,脸上交织着狂喜与癫狂,“怪不得……怪不得在洞穴里时,你上一刻与下一刻简直判若两人。难不成你——”
黄灿喜冷汗涔涔,心头警铃大作。他知道得越多, 她的处境就越是危险。局势在数秒内急转直下, 快得如同飓风过境。
“难不成你在上一次, 除了人皮书,还掌握了别的方法?”李仁达紧逼不放。
黄灿喜心头一凛, 下意识就想将李仁达拽到一旁。然而余新的动作更快。
只听一声闷响, 一记重拳已狠狠砸在李仁达脸上,将他掼倒在地。也许是出其不意,李仁达竟毫无设防, 颧骨应声凹陷下去, 眼球恐怖地凸出,整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可他即便遭受如此重创,他竟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胡海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余新双目赤红,语气中混杂着疑虑与高度的警惕。黄灿喜这时才猛地回过神。
1959年的那批人里,唯独还差石峰未曾现身。她急速环顾四周,猜测石峰是否是那第八人。
可就是这仓促一瞥,她心底猛地一沉。人群里, 再也寻不见东东的踪影。
黄灿喜的脸色瞬间冻结。
四周诵经与祝歌的声响正逐渐低伏、消退,她慌乱的目光急急扫过弥漫的血雾与散落的肉块,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的双眼。就在这恍惚之间,几片彩色的影子竟从猩红血影中浮现出来,一如他们接近冈仁波齐时偶遇的七彩磷光,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神圣而狰狞的威压。
诵经声彻底沉寂了。
偌大的空间里,死寂得连一丝呼吸都听不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几片悬浮的七彩神迹牢牢攫住。
下一瞬,七彩影子悬空破裂,像薄膜剥离,笑声从裂口涌出,混沌,却愈发清晰、刺耳。
“hie——hie、hehehie”
“hia、hia——hiahie”
不对!
一股寒意猛地爬向黄灿喜的后脑勺,那诡异的笑声,竟像一根穿线针,将她迄今为止所有噩梦惊悚地缝合在了一起。
一旁的李仁达却对她的惊骇不依不饶。他仿佛彻底疯魔,任凭那墨色的黑水如藤蔓般爬满全身,任凭余新的重击让他躯体凹陷、形同破败的人偶,他仍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黄灿喜,执拗地撕扯着她,固守着一个扭曲的执念。
黄灿喜在拉扯中猛地回神,那句“轮回已经开始”如同无形枷锁,将她牢牢罩住,几乎窒息。不知是直觉的迸发,还是体内陌生记忆的翻涌,一个可怕的猜想破土而出,在她心中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置疑。
她稳住颤抖的声音,厉声问道:“李仁达,1959年的时候,你拿到的是什么身份?”
“当然是王!”他笑得狂妄而恣肆,眼中翻涌着对过往权力的无尽回味,“黄灿喜,当王的滋味如何?被万人惧怕的感觉如何?”
黄灿喜的双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眼睛落在祭坛前的地狱。
因那诡异的笑声,教徒们陷入了极致的狂热,欣喜若狂。他们将祭祀品的血液浇灌在身上,浑身浸染着同一种癫狂。
他们不停地重复着,齐声的呼喊如九天惊雷,轰然劈下:
“是神明的回应!感谢伟大的神明!”
“感谢伟大的神明!”
“感谢伟大的神明!!”
看着众人脸上那幸福而满足的、近乎餍足的神情,一股熟悉的战栗感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
她明白了。
1959年,“黄灿喜”虽然活了下来,但那场仪式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仪式有它自己的秩序,也有属于它的结局。无论是她曾读过的那本传说,还是眼前。
她是祭司。
余新三人,是祭品。
李仁达,是王。
她完成了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杀死三人。
余新三人完成了他们的身份——献出生命。
唯独李仁达,身为王,却没有完成“王”的使命。
所以仪式失衡。她活下来了,他们四人也“活下来”了。但她们从此被囚于同一个轮回,在无数个时空的漩涡中反复上演着同一场祭祀。
——她不能让李仁达死。
黄灿喜陡然出手,攥住李仁达的喉咙。她的声音低冷而坚硬:“你给我安静点。”
说完,她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万千目光齐聚于她。那一瞬间,她的心口被震得发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仁达每一次都拒绝不了这份权力的诱惑。那是万人俯首的幻觉,是神明最残忍的考验。
周野与东东的到来,将原本五人的身份彻底洗牌。
而如今,身为“王”的她,只能做一件事。
将这古老的祭祀,彻底埋葬在土中。
可偏偏,这一轮里,李仁达抽到的身份,竟是喇嘛。
她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一个骨子里嗜血的人,放下屠刀?
黄灿喜扭头质问众人:“告诉我,这残忍的仪式,究竟带来了什么益处?!”
她的目光扫过祭坛上的血肉,声调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与斥责:“即便是牛,是羊,为了取悦你们口中那虚无缥缈的神明,就该用如此虐杀的方式献祭生命?你们这种居高临下的‘奉献’,真是高傲得令人作呕!”
此言一出,教徒间顿时一片哗然,脸色骤变。一位为首的教徒踏前一步,厉声诘问:“仪式是为赞普您谋得神恩,您怎能肆意亵渎!难道伟大的赞普自身,竟无半分信仰了吗?”
黄灿喜气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李仁达在她耳边发出“呵呵呵呵”的嗤笑,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这笑声让一旁的周野眉头紧锁。他紧盯着黄灿喜阻拦黑水彻底侵蚀李仁达的动作,仪式因她的干预而迟迟未能推进到最后一步。他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他隐约察觉到黄灿喜另有所图,但相比之下,让李仁达完成“污染”,并且结束仪式,才是他当下更迫切的目标。
“赞普,放开喇嘛。”
话音落下,黄灿喜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刹那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交会。尽管没有任何言语,周野的目光却锐利捕捉到了她内心的计划。他没有再催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权衡与抉择。
黄灿喜心急如焚,必须尽快终结这场地狱般的仪式。她倏地凑近李仁达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字句却如惊雷炸响:“李仁达,真有你的。原来你们金古寨,求的根本不是成仙。”
“而是想炼成你这样肉身不坏的怪物?”她顿了顿,吃吃一声,“你说是我毁了金古寨?不,是你们那吞天的野心,早将那片土地化作了废墟!”
方才还癫狂扑腾的李仁达,眼神骤然清明。他嘴角仍挂着那抹扭曲的弧度,眼尾危险地一挑,斜睨过来。那笑容变得极其古怪,眼底翻涌着被戳穿秘密后的邪戾与震怒。
黄灿喜毫不退缩,目光如铁钉般将他钉在原地,一字一顿从齿缝间迸出:“给我老实点。”
“别挡着我回广东。你的野心与我无关,自有后来人戳破你的白日梦。李仁达,安分一点。”
李仁达眉头一皱,这神情,这命令的口吻,刹那间,他仿佛又被拽回1959年那个洞穴。那时她也是这般表情,逼他配合演出一场中枪的戏码,随后引领两人步入寺院的祭祀之中。
“你……究竟又知道了什么?”他声音沙哑,混杂着惊疑与一种近乎病态的嫉妒,“黄灿喜,真让人嫉妒。明明同是凡人,为何你……总与我们不同?”
“那你便嫉妒去吧。”黄灿喜眼见缠绕他周身的黑水逐渐散去,冷冷收回目光。
只差最后一步。只要最后一步,她就能终结这无尽的轮回。
她倏然转身,面向黑压压的信众,声音掷地有声:
“我厌恶这种血祭。”
全场哗然,信徒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惊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黄灿喜的嘴唇张开了,那句宣告已抵在舌尖,却硬生生断在了半途。
她看见东东了。
就在那片猩红的尸山血海中,那道独一无二的眼角疤痕,刺入了她的眼帘。那个和她一起,度过半年时光的东东,如今只剩下一块巴掌大小、模糊难辨的肉块。
刹那间,所有声音都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股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憎恨,碾碎了悲伤,充斥了她的胸膛。
她憎恨这整个异化扭曲的祭祀,憎恨这群愚昧野蛮的信徒,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视生命如草芥的傲慢之徒。
但最深切的恨意,却指向了她自己,指向了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本该终结这场轮回的。
可是……万一呢?
万一轮回的终结,意味着在此地逝去的灵魂将彻底湮灭,再无未来?
东东最关键的那块骨头,到底是哪一块?
她猛地望向周野,眼中不再是之前的理智,而是破碎的、近乎绝望的求助。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灵魂全部的气力,终于将那句话掷向地狱:
“世界……当立新的道德秩序。以血沟通神明已是腐朽的过去,从今开始,当以心沟通!”
话音未落,她将手中的李仁达猛力推出,两个冰冷的词语如同最终的判词,响彻祭坛:
“杀业、无明。”
瞬间,天地易形。
眼前的众教徒如同被无形之力碾碎,砰然炸开,化作漫天猩红的血雾。浓稠的血色在空中急速盘旋,汇成一道巨大的、哀嚎的漩涡。当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终于消散,祭坛上只余下两座沉寂的肉山。
然而仪式结束了,它们却并没有任何回应。
余新连滚带爬地冲下祭坛,扑在杨米米那摊已成肉泥的残骸前,双手疯狂地翻找、挖掘,指尖却触不到半分完好的形体。
黄灿喜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被冻结,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的目光死死锁在肉块中那道熟悉的疤痕上,内心卑微地祈求着,期待着东东能像往常一样,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没有。什么也没有。
等待如凌迟,回应她的只有余新的哭声。
直至这方天地间所有原初的存在都被吞噬殆尽,那个没有五官与四肢的女人朗朗玲玲,再度浮现。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的体表开始剧烈地蠕动、塑形。眼睛、鼻子、舌头……接连冒出,双腿迅速延展。她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发出清脆的笑声,一蹦一跳地奔来。
可这成长忽然发生了倒放。在她奔跑的过程中,成年女性的身躯开始收缩,曲线消失,化作女童,又迅速坍缩成蹒跚的婴孩,最终,竟回归成一团被脐带紧紧缠绕的、血红的初生胎儿。而那脐带的尽头,正牢牢握在黄灿喜的手中。
它嘻嘻笑着,最终轻盈地落入她的掌心,凝固成一颗仅有掌心大小的、蜷缩的胚胎。
那是人类?不。那更像是万物最原初的、未分化的形态。它丑陋地蜷曲着,拖着一条尾巴,头颅与双脚几乎相接,形成一个残缺的圆环。
既像一条匍匐的虫,也像一条蛰伏的龙。
可这关她什么事?
她的东东、东东。
“东东,到底是哪块骨头?”
第53章 她完美得像个人
她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 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身体与冰冷的地面紧密相贴, 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颤。视野在晃动中逐渐清晰。就在前方,静静躺着她那把五六式步枪。
这把本是寻常兵器,却因恰逢建国纪念而变得特殊,枪身上清晰烙印的钢印若隐若现。当那颗闪闪红星映入眼帘的刹那,她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的周野。
一抹恶意在她唇角绽开,闪瞬即逝。
“喂!黄灿喜,把那东西给我!”李仁达话音未落便已扑上前抢夺。他的脑袋仍然没有恢复过来,可动作却依然迅猛。就在他逼近的瞬间, 五六式步枪的枪口已稳稳对准了他的胸膛。
黄灿喜握紧枪托, 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 一次次轮回,一次次在洞穴、在寺院的死亡。起点在哪里?终点又在何方?
她熟练地拉开弹匣, 六发黄澄澄的子弹整齐排列。将枪托抵上肩窝, 枪口纹丝不动地锁定李仁达:“你有什么想狡辩的吗?”
这话明面上是对李仁达说的,但真正要听懂的,恐怕另有其人。
“刚才是什么玩意跳到你手里的?!”李仁达又急又怒。
“砰——”
子弹精准地击穿了他的心脏。
李仁达却没有倒下, 他双目圆睁:“你找死?”
“砰——”
这一发打进了他的头颅。
下一刻, 劲风扑面,李仁达的双手化作利爪向她袭来。然而未等逼近,周野已如铁钳般将他牢牢制住。
“砰——”
子弹射穿了他的左大腿。
这已近乎一场单方面的处刑。
她始终沉默,只是不断调整瞄准,
“砰——”
“砰——”
“砰——”
直到六发子弹打完,她才缓缓放下滚烫的枪管。
“余新,还有子弹吗?”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敢应。
不过是短短几秒, 李仁达已不成人形,化为一滩蠕动的血肉。然而那团东西竟还在挣扎,生命力顽强得令人作呕。
他无法真正死亡,可周野如一座屏障立在这里,他同样永远无法触及黄灿喜。意识到这一点,那团血肉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仓皇,拖曳着长长的血痕,消失在了阴影里。
无人去追。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乎常理的终局,攫取了最后一丝气力。
黄灿喜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枪,脸上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反倒是那一贯如深潭静水的周野,先一步失了方寸。
他想伸手碰碰她,指尖刚抬起,她却极其细微地侧开了肩膀。他的手落了空,最终只轻轻压在了她尚未完全离手的滚烫枪管上。她随即彻底松开了枪。
一股陌生的、汹涌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周野的心脏,数千年未曾有过的慌张沿着他的脊椎急速攀升。他看着她,她却已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黄灿喜……”他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他素来不擅安慰,更不懂如何解释。漫长的岁月磨蚀了他太多属于“人”的能力,而在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极为珍贵的东西正在他指缝间飞速流逝,他却连抓住它的姿态都不会。
“……去找钥匙吧。”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这不是现在该说的话。可他该说什么?
“黄灿喜……”他又唤了一声,这呼唤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求救的意味。
“好。”
她应了,声音平静无波。然后,她从背包里找出一个漂亮的塑料袋里,开始极其专注地收拾地上的碎块。她先装入大块的肉团,再拾起小块的,动作机械而精准。在骨与肉粘连的一处,有一小块骨头格外不同,它异常洁白,即便浸在污浊的血泊中,依然白得刺眼,白得惊心动魄。
黄灿喜呼吸一滞,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去拾那块骨头。
可或许是她的动作太急,心太乱,指尖刚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白骨捧起。只听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
一道裂痕,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骨头中心。
随即,在眨眼之间,裂痕迅速蔓延、扩大,在她掌心骤然断成了两半。那微弱的、残存的生命气息,就在她眼前,如同最后一缕青烟,在她试图抓住之前,彻底消散了。快得只够她一次绝望的呼吸。
可绝望并未将她坠入自怨自艾,她好起来了。
快得像一阵掠过荒原的风,她站起来了,将东东的碎块全装进登山包里。
她路过余新和杨米米时,脚步轻轻一顿。
余新瘫坐在那里,脸上早已没了血色,一片死白中透出窒息的青紫。他的嘴唇喏喏动着,却拼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巨大的心理创伤已剥夺了他言语的能力。
黄灿喜没有开口。她只是慢慢蹲下,垂着眼睫,望着那个在废墟里颤抖的身影。她的神情平静得近乎温柔,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悲悯。若说那像神性,反倒不够——
她完美得像个人,
也因此,比神更完整。
而也只有人,才懂得疼惜另一个人。
她伸出手,将余新轻轻拥入怀中。那一刻,彼此的体温缓慢渗透、交换,如同两条在废墟中复燃的生命脉流。余新在她怀里微颤,终于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
两人相拥无言。寂静如死,风声似有若无。
在这一片沉默的天地间,唯有那道真正的神明身影,独自立于阴影之中,格格不入。
风起雨止。
卵裂生天,地孕万物。
人出现后,带来了火与文明。
也许就在她们相拥的那一瞬间,人类完成了从狩猎到畜牧、从畜牧到农耕的跨越。
人与神的沟通,不再是野蛮的祭祀,而是对秩序的理解。神明的存在,也被重新编写,拥有了哲理、经典与体系。
赤松德赞为了稳固王权扶佛抑苯;而民众在苦难中,则渴求救济与超脱。于是苯教的“世界被神掌控”,渐渐让位于佛教的“世界的规律可以被理解与超越”。世界一直在变,信仰似乎并非永恒不变。
她望着旭日东升,望着山巅上苦修的藏僧,直到看见朝圣的人群,从她与余新身旁叩首而过。
那一刻,黄灿喜想:不能再停下了。
她低声提醒余新:“走吧,我知道路在哪了。”
她站起身,顺着朝圣的人群,坚定地迈步向前。
这一次,走在最前面的,不再是周野,而是黄灿喜。
是人。
他想去牵她的手,可她的手都没有空。左手握着手电,照亮前路;右手牵着余新,一点点向前。世界正在被她所探索。她的脚印浅浅落在地上,而他紧随其后,每一步,都与她的步伐恰好重叠。
直到一条由草木紧缚而成的绳索自虚空中垂落,悬于黄灿喜眼前。绳索散发着烟火与古老草药混合的气息,她伸手握住,一股莫名的安心感竟从掌心直抵心底。
周野的视线同样落在这根“穆绳”之上。
他认得它。在朗朗玲玲的祈祷诞生了穆氏,而穆氏之中诞生了一位原始神祇,正是以此绳连接天地,从而孕育了人类的始祖与最初的文明。
然而,眼前的穆绳光华黯淡,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在漫长的时光里已被磨损到了危险的边缘。周野眉头紧锁,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潮水般澎湃涌来,让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黄灿喜用余光瞥见他凝重的神色,心里暗叹,原来即便是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
就在她的手指攀上绳索的瞬间,高天之上仿佛收到了确切的回应,两件物事随之轻轻飘落。
一本人皮书,一块瓦片。
一切正如她所推测。
人皮书第三册所记载的轮回,并非成仙三册的终曲。它所揭示的,是人类历史一次又一次无可奈何的重蹈覆辙。书页之上,没有功法,没有秘术,只是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曾经藏地战士的姓名。
那真正的成仙终章,藏于八大公山的《太公兵法》之中。
张良赴藏,与当时的黄灿喜,以及苯教始祖辛饶米沃,共同交流星象、医道与巫觋之学,三人合力著成此三册人皮书。
第一册《换骨》,以生命奉献,置换万物生灵之骨;
第二册《附魂》,使灵魂困于同一路径,往复循环;
第三册《轮回》,则令世界周而复始,□□与灵魂永无消散之日。
李仁达并不知《太公兵法》的存在,他的野心也非成仙。他只想独占三册,将整个金古寨炼制成不死不灭的战争族群,以此称王。至于他们掌握了《换骨》却依然失败的原因,至今成谜,而杨米米的成功,无疑给他带来了新的惊喜。
黄灿喜指尖刚触到那片瓦,周遭世界在眨眼间退去。他们不再身处那诡秘的空间,也非寺院之中,而是立于一片无垠的雪原。面前,是一泓违背常理、永不结冰的湖泊,湖水清澈,净如天鉴。
风雪已驻,乌云散尽,天空澄澈得暖意融融。远方,冈仁波齐山依旧圣洁、美丽而神秘。
背包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是东东留下的那部手机。她犹豫片刻,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你们叫的拖车吗?人被困在哪儿了?”
她们回来了。
回到了人间。
……
…
黄灿喜将人皮书第三册交给了余新,委托他全权处置,只嘱托他,切勿向任何人透露她与周野的真实身份,以及此行的惊险遭遇。
余新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面容憔悴。他双手捧着那本沉重的人皮书,嘴唇翕动,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无人能懂的古老经文,她听不懂经文,但看懂了周野的表情。
她们在雪原上分别。
那是黄灿喜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余新。
她与周野没有去林芝,反倒马不停蹄地逃回广州。那袋碎肉没法过安检,黄灿喜托了关系,让人开长途顺路捎回广东。
等到两人回到办公室时,竟恰巧是周野说的三日。
所有的坚持在抵达安全之地的瞬间土崩瓦解。黄灿喜几乎无法忍耐,心脏狂跳着冲上颅顶,攫取了她全部理智。什么坚强,什么冷静,不过都是她在绝境中强行支撑的假象,只为将这场崩溃延迟到此刻。
她猛地抓住周野的手臂,强忍着翻涌的呕吐欲,像是要掏空自己的肺腑般,从怀中捧出那两半断裂的、苍白的小骨头。
“周野……周野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因极度恐惧和期盼而颤抖,破碎不堪,“你说过会救我两次……我还有一次机会,是不是?求求你,救救东东……”
“求你了,周野。”——
作者有话说:下一个单元去海南。
第54章 车米米,祝你投个好人家……
他揣了一路的不安, 此刻终于到了不得不言的时刻。
可黄灿喜濒临破碎的恳求,死死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早知她与东东亲近, 却未曾想,这份亲近竟在他心底剐蹭出如此陌生而剧烈的酸意,酸得他丑陋,酸得未出口的话都带了刺。
“东东是妖,非人。生死簿……不载妖物。”他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干涩,“他只是死了,并非永逝。他会安好的。”
他陈述着事实, 话音却越来越轻, 末了只剩一丝心虚的余音, 在寂静中盘旋。
“那你……”黄灿喜的声音很轻,她收紧拳头, 却又担心捏碎骨头, 急急松开手掌,盯着那几道紫红的掐痕不知所措,“为什么不救东东?为什么偏要带他去西藏?”
她低声质问, 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这百平的空间里,处处是东东的影子,却唯独少了本人。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话在他心口滚了一圈肉,竟将他带出些不知来处的怒意,
“要结束轮回,就必须有牺牲者。东东在这一轮中的死亡,是让轮回闭合的必要条件,他不过是做了他的身份该做的事, 而你黄灿喜,拿到钥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事。”
这番话是说给她听,又更像是在告诫自己,必须用规则的铁律,镇住心底那不该有的动摇。
“身份?”黄灿喜眼眶通红地笑了,“那你周判官,为何不端坐你的森罗殿,偏要踏入这人间?!是可怜我吗?!”她眼眶通红地嘶声质问,双眉紧锁,嘴唇却失了血色,一片惨白。
周野一时语塞。他过往所有的言辞,此刻都化作回旋的利箭,扎得他体无完肤。“对,我就是可怜你。”近乎口不择言,他将那莫名的怒火倾泻而出,“看你轮回百世,次次不得善终。你在我的生死簿上吵吵嚷嚷,碍眼得很!烦得我心绪不宁!”
一股深切的悲凉,瞬间将黄灿喜掏空。她望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周判官,你救我百次,为何独独不愿救东东一次?”她声音颤抖,“沈河说得对,你不需要朋友……你不需要,也不配。”
周野却执拗地攥住她的手腕,“东东并非永逝!魂魄入轮回,十年,百年后——”
“你还不明白吗?!”黄灿喜猛地甩开他,声嘶力竭地打断,“你是神明,可以等无数个百年!可我是人!我的百年就是我的全部!下一个百年,我不再是我!我只有这一个东东!周野,你听明白了吗?我只有这一个!”
周野如遭雷击,被她眼中纯粹的悲伤与控诉逼视得节节败退。
“黄灿喜,我……”他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
黄灿喜却已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门口那不知所措的快递员。
她沉默地签收了那个贴着动漫贴纸的快递。箱子很轻,拆开,里面只有三本同人本。
她第一次如此痛恨“预售”这个词。
半年前在保利漫展门前排队的场景,东东没买到同人本的失望,收到她与周野当作礼物送出的同人本时的雀跃……所有的过往,此刻都化为穿心的利箭。
“我要辞职。”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让周野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不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慌乱中竟搬出了最拙劣的借口,“工资、我可以再加,你说多少?”
黄灿喜气得发笑,笑声里带着哽咽。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傻子?
“周野,”她将箱子放在一旁,抬手,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颊。
“你说我从未变过,无论百年千年,黄灿喜始终是我。”她语速极慢,呼吸在两人之间游走,轻而热。
那气息擦过他颊侧的皮肤,像火,又像雪。
他不动,定定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脆弱与决绝,那双眼近得能看清睫毛的颤抖,脆弱与狠意交织成一种危险的美。看着她缓缓贴近,直至彼此的唇瓣相触。那不是吻,更像一种带着怨与狠的诉说。温度与呼吸纠缠在一起,她的齿几乎要咬穿彼此的界限。
他的呼吸一瞬紊乱,心潮湿得一塌糊涂,几乎是本能地回吻,掌心贴上她的后颈,掌纹烫得要融进她的肌肤。却在情迷意乱之际被她猛地推开,那力道冷硬,几乎让他踉跄。
她的手指点在他胸口,正对着那颗被扰乱的心,发出诛心之问:
“那你和其他的‘黄灿喜’接吻时,心跳也这么快吗?”
周野猛地僵住,所有意乱情迷在此刻戛然而止。然而他的思绪转得飞快,从茫然的刺痛到骤然领悟自己的心意,竟只需要这短暂的一瞬。
她得意地笑了,恶意在她眼中无限蔓延。原来,被拉下神坛的神明的慌张,竟是如此美味。
转身,她便抱起快递箱决绝地离开。手一扬,那张入职第一天东东亲手递给她的工作证,轻飘飘地挂在了椅背上。
“黄灿喜,别走!从前是我不懂,但是现在,但是……”他徒劳地伸出手,话却散在空气里。
她没有回头。
眼与心早已死去。
黄灿喜的目光如冰,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平静。
“我恨你,周野。”
“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下辈子我管不着,但这一生,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周野怔在原地。脚却像被钉住,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那扇门彻底合上,空荡的办公室里,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
黄灿喜抱着快递箱走下旧居民楼。
风里有灰尘的味道。
楼下那棵树在冬天也依旧精神,她看见那辆熟悉的小面包车,透过窗玻璃,能看见里头两个趴着的纸人,睡得像没了气。
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视线一点点发散,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走到了东东家门前。
她从包里找出备用钥匙,拧开门走进去,一脚踢到一个气球。
啪。灯亮。
她抬起头,呼吸在那一瞬间被掐断。
满屋的彩带、气球、纸花、墙上那行彩字亮得刺眼
——「灿喜,生日快乐!」
她站在原地,手里的箱子坠在地上。
原来那句“三天后”,指的是今天。
她明白了,也彻底塌了。
她像被诅咒的人,一旦靠近幸福,厄运便会顺着脉搏而来。
眼泪一颗又一颗掉下来,砸在地毯上。报复周野的那点快意,瞬间消失。只剩下空洞的自责,在胸腔里翻滚。
“周野……你没有心。”
“东东这么信你,我也信你——”
灯光昏黄,空气寂静得像祭日。她缓缓倒在地毯上,仰面望着头顶的气球和彩带。
不像生日宴会,像她的告别会。地毯的绒毛贴着她的皮肤,像草在吸取尸体最后的温度。而房间四周那些熟悉的手办与摆件,仿佛成了这场告别的来宾。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像一台已经生锈的机器,再也转不动。
可就在此时,手机响了。
她整个人一震,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东东的电话号码时,心脏猛地一停,可下一秒,却又突然想起——东东的手机还在她手里。
她深吸几口气,手抖着点开那条定时短信。
【老板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但我是自愿的。
在去西藏前一晚,老板来找我,说需要一个人,会有危险,问我去不去。
我没有理由不去啊。
我早就死了,是老板让我继续活着。
是他让我再见到你。
他让我对你保密,所以我又没来得及和你告别。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但我也好庆幸——没能和你告别。
灿喜,祝你生日快乐。
二十四岁,许个愿吧。
愿你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她哭得一塌糊涂。
等身体里的水分都流出去之后,她反倒轻松,赤裸裸地像是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她找到了东东留给她的生日礼物,一个录音笔。她几乎忘了自己原来是记者。看着那枚小小的录音笔,她忽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哭,哭着又笑,像个疯子。
她一路笑着哭着回到家,抬头看见窗户亮着,开门一看,她看见沈河,还有何伯手里那块生日蛋糕。奇怪得像是一场幻觉。
“……”黄灿喜傻在门口,目光在两人的脸上徘徊,最后还是何伯先开的口,
“说来话长。”他拿出他房间柜子的那块瓦片,
“灿喜,你可能得暂时离开。最近家里……有点乱。”
“不要。”
她的声音空空的。
沈河倒显得淡定。
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跃起。蜡烛被点亮,微光摇曳。
“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你把我拉黑名单了?”
“不管了,赶紧吹蜡烛吧,再晚点你就过不去二十三这个槛了。”
黄灿喜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她话音刚落,电闸“啪”地一声跳了。
屋子陷入黑暗。只剩那根蜡烛孤零零地燃着,光微而亮。
她抬起头。
烛火照出三张熟悉的面孔,她奶奶、沈河、何伯。他们围着蛋糕,笑得温柔。
然而在他们的身后——
是各路神明。
——《卖鬼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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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海南昌江县-《舍老窟》
沈河:去海南给神整理遗物咯。
黄灿喜:我都辞职了。
沈河:那去吃海南椰子鸡。
黄灿喜:正宗海南椰子鸡在深圳。
沈河:……你是不是失恋了,心情不好。
黄灿喜:压根没恋……
第55章 个个武状元
“你是说……你在那皮包公司里卧底半年, 毫无收获?”
“……也不是完全没有,”黄灿喜汗流浃背, 虚笑几声,“至少知道了他们没有逃税漏税。”
谷星愣了愣,继而笑出声:“哈哈,这是重点吗?”末了声调都滑上去,她斜睨着黄灿喜,目光在她明显消瘦的脸颊上扫过,已到嘴边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转而叹口气:“算你运气好, 组里最近缺人缺得厉害, 只要是长腿的都得给我顶上。”
“我看看什么活适合你来着。”她一边嘀咕着, 一边哗啦啦地翻动着手边的资料。
黄灿喜悄悄松了口气,视线越过主编, 落在她背后那盆半死不活的富贵竹上, 越看越喜欢,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跟它也差不多了。
“有了,”谷星抽出一份文件夹, 推到她面前, “军坡节,海南的。我给你留几页版面,去拍点像样的民俗特辑回来。”
黄灿喜听到民俗两字,心瞬间死了一半。
一个月前,她从ECS离职,决心和周野老死不相往来。
可也是那天起,她身边就没再清净过。
以前在ECS上班,最多也不过是被三只鬼跟着, 如今倒好,各式各样分辨不出是鬼是怪还是什么东西,都像闻着味似的聚拢到她身边。
或许多半是些山野小庙里的野神。形貌粗糙,带着一股原始而狰狞的美感。眼睛不像眼睛,嘴巴不像嘴巴,彩塑的身躯历经风吹雨打,面容上淌下彩色的水痕,漆皮剥落,断手断脚。
吓人倒是其次,主要数量惊人。一不留神,她上个厕所都开盖有惊喜。
编导拍摄用的各式道具本就塞满这个大通铺的平层办公室,鬼鬼怪怪们一粘上来,四周拥挤得空气都难以流通。
“灿喜,你的快递放桌上了啊!”
同事抱着一摞海南专题的物料经过,把几个大箱子堆在她桌边。
黄灿喜从各种鬼怪、以及快递里,愣是找不到一个下屁股的地方。
正打算挪开那些箱子,她的视线忽然一顿。
其中一个包裹的收件人,写的竟是她的名字。
这就怪了。
发件地址同样是海南。可她去海南采访的事,几分钟前才敲定下来,是谁能如此未卜先知?
黄灿喜心头无名火起,想也没想,抬脚就把那碍眼的快递踢到墙角。
“嗙”的一声闷响从箱子里传来,不像普通物品。
她蹙起眉,挣扎几秒,还是耐不住疑虑,动手拆开了纸箱。
可待看清内容物的瞬间,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一张完整的人脸皮。
从额际到锁骨,五官轮廓清晰起伏,甚至连毛孔与细幼的汗毛都根根可见。更骇人的是,皮面上布满了青紫色的繁复纹路,竟似是从皮肉深处生长出来。
“哟,吓死我了!”路过的同事瞥见,惊得后退半步,“这又不是万圣节,你摆弄这假脸干什么?这玩意儿能过审吗?”他还想再调侃两句,已被旁人叫走。
只留下黄灿喜僵在原地。
可这绝非什么道具假面,而是真真切切从人脸上剥下来的皮。
那皮肤的毛孔、细纹都清晰可见,连微微翘起的边缘都微微粘手,富有弹性。
且上面的纹样……她凝神细看,心头一紧。
竟与海南黎族的纹面极为相似。
这种纹面传统因仪式残酷、血腥而早被叫停。自建国后,几乎无人再延续这门习俗。如今只有极少数年迈的黎族阿婆脸上,还留着这种纹痕。
而眼前这张人皮,质地紧实,纹理清晰,分明属于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生命。她强抑着恶心凑近,一股若有似无的、新鲜的血腥气钻入鼻腔,仿佛刚从谁的脸上剥离下来。
她心底一阵恶寒,翻过快递单再次确认寄件地址,地图显示是海南省昌江县下辖的一个偏远乡镇。
黄灿喜手忙脚乱地将那张脸皮塞进文件柜,试图专注于工作,却如坐针毡。与同事匆匆交接完出差事宜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何伯正蹲在院里摆弄他的摩托车,舒嘉文也在旁边。
见黄灿喜脸色苍白地冲进来,舒嘉文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同情:“您这……又失业了?节哀顺变。”
“你怎么在这儿?”黄灿喜没好气,“又来蹭饭?”
“我来探望我师父。”他说着,顺势倚在何伯刚擦得锃亮的摩托车上,瞬间留下几个清晰的手指印。
何伯额角青筋一跳,“啪”地打开他的手。
“蹭吃蹭喝还没个正形,”何伯瞪他,“迟早让你交伙食费!”
黄灿喜没心思再闲扯,直接从包里掏出那张人皮脸。
舒嘉文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下一秒,“哇啊——!”一声怪叫,整个人从摩托车旁弹开,屁股直接滑出二里地,
“广州地铁的安检员没拦下你?!!还有你放冰箱里的那袋肉,什么时候送走?!!”
他惊魂未定地指着黄灿喜,声音都在发颤。
上周他来蹭饭,在冷冻柜里翻冰棍时,赫然发现一大袋肉,第一眼,还以为是何伯冻在冰箱里的僵尸肉,第二眼,没想到真是僵尸肉。
他做了半天的思想斗争,最后只敢隔着网线,劝黄灿喜去自首。
黄灿喜白了他一眼,捏着那张面皮的边缘,前后抖开,展示其完整的轮廓。“我骑小粉回来的。”她转向一旁同样面露惊色的何伯,“有人把这东西直接寄到我杂志社了。寄这东西的人,是你认识的吗?”
何伯放下手中的抹布,眉头紧锁,“你还记得我上个月回来时,跟你提过的事吗?”
“你上大学不常在家后,我就到处去追查钥匙的下落。线索多半指向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途中凶险难料,总多得相助,但最近我有事想问,却不一定有回响。”
“问谁?”一直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的舒嘉文,终于忍不住插嘴。
可这事其实并不难理解,从古至今便一直有通天地的角色。称为巫,称为道士,称活佛,称神算。追其原因,大多是受了某种神明指示,而与常人不一样。何伯如此,沈河如此,张良亦如此。
“你这面皮是海南寄来的,而下一枚钥匙的线索,指向海南。你去吗?”何伯问得小心翼翼,目光紧紧锁住黄灿喜。
“当然去。”黄灿喜不知在盘算什么,眼珠滴溜溜一转,“再不去,杂志社真要把我炒鱿鱼了。”
“不过——你们别跟着来,我是去工作的,没法带你们。”
这话说了也白说。
一周后,当她坐在轮渡的按摩椅上整理笔记时,一抬眼,就看到何伯和舒嘉文两人,在一边玩纸牌。
黄灿喜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倒吸一口凉气,猛啃了两个汉堡,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原本社里安排了一位六十多岁的民俗专家带她实地走访,临行前却接到通知,说老专家身体突发不适,换成了他的博士生来接应。黄灿喜反而松了口气,说什么都不能带着六十多岁的专家去爬山。
听说专家的爱徒是戴眼镜的,一米八六的斯文小帅。
让黄灿喜狠狠期待了一把,小帅到底有多帅。
等下了船,港口外人山人海,全是来接船的队伍。
黄灿喜眯着眼,在接船的人群中搜寻了半天,也没找到符合描述的人。
直到舒嘉文用手肘碰了碰她,指向某个方向:“斯文小帅哥,该不会说的是他吧。”
黄灿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之中,沈河正握着手机打电话。见到他们三人,他笑着挥了挥手。
黄灿喜:“……”
“我听说,来接我们的,是海南民俗田野专家的爱徒。”
沈河走上前来,推了推眼镜,笑得坦然:“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这下倒好,四个人都互相认识,省去了所有磨合与客套。车门一关,舒嘉文难得尊老一回,主动揽下了开车的活儿。
事已至此,黄灿喜也乐得清闲。毕竟放眼望去,一车四人,个个都是武状元,这免费的劳动力上哪找去?
一转头,记者、摄影、助理、司机齐全排排坐。
“家人们,爬山和还脸皮倒是其次,这次最重要的事是稳住我的工作。”
“十页的海南专题,选题是海岛民俗文化,军坡节六页,黎族峒主庙四页,别到最后让我空手而归。”
她循循善诱,以理服人,特别用眼神提醒沈河,别干不该干的。
可当沈河真的回过头,她反倒心虚地先移开了视线。
“行程总共六天,前四天去探峒主庙,后两天赶军坡节。”
偏偏舒嘉文这个爱凑热闹的,一听说“军坡节”有热闹可看,立刻来了精神。原定两小时的车程,他愣是一脚油门,风风火火地压缩到了一个半小时。
可她们按照导航到达目的地,黄灿喜推开车门,双脚踩上梆硬的泥地时,一股不对劲瞬间涌上。
“我们不是去十月田村吗?这是哪?”
抬头望去,尽是荒山野岭,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
第56章 这不好吧……(熟了)……
薄雾散尽, 阳光顺着山谷的轮廓斜斜铺洒,照得四下都泛着湿亮的光。
偶尔有飞鸟或小虫的身影一掠而过, 风穿过林间,挟来潮湿的草木气息。
虽有残屋与断檐,却早已荒废多时。
“我也不知道,就是按导航开的……你们也看到了啊。”舒嘉文越说脸色越苍白,话没说完就猛地弯腰蹲了下去,嗷呜一嗓子。
“你怎么了?”黄灿喜赶紧上前。
“拉肚子……高速上憋了一路,还以为一下车就能找到厕所。”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满眼只有黄土与绿林, 脸上渐渐浮起绝望。
黄灿喜一时无语, 后退两步。
她瞪向沈河, 对方只无奈地耸耸肩,“有脏东西。”四两拨千斤, 顺手就将这锅甩出去。
海南不大不小, 沿海地带人挤人,中部山区也大多开发成了景区,能找到这么荒凉的地方, 甚至手机都没信号, 实在不容易。
河伯在车上翻出药,再回来时却找不到舒嘉文了。
正要开口问,密林深处猛地传来一声呼喊:
“你们快来啊!救命!”
众人虽不情愿,却也怕他上野厕会被蛇来上一小口。于是一行人循着声音往里走。
可那声音像放风筝一样,忽远忽近,他们越走越深,地势也渐渐升高,林子密得扎人, 可谁也不敢放慢脚步,只能一步步踩进湿软的泥土里。
何伯脸色发紫,心急如焚,“嘉文——”他一边喊,一边拨开枝叶往前疾走。
就在这时,一座灰败的野庙,毫无预兆地从密林深处迅猛长出来。
上百级石阶蜿蜒向上,台阶上苔藓斑驳,枯枝杂陈。庙宇依山而筑,破败得几乎要与山体融为一体。墙面的红漆大片剥落,一根粗壮的榕树根横拦在门前,薜荔藤蔓密密地爬满了墙壁。
淤泥与灰尘在湿气中混合,滋生出丛丛蕨类和杂草。
不见牌匾,亦无碑文,无从知晓它的来历年月,唯有屋顶的砖瓦形制隐约透着年数。
黄灿喜心中暗惊,连忙举起相机拍摄。
虽与她这次的主题不同,但拍错到总比没拍好。
“真是撞邪了,走错路还被一路引到这儿来,”何伯定了定神,又喊起来,“舒嘉文!——”
庙宇规模不大,却显得幽深。几人缓缓上前,目光穿过门口,勉强辨出黑暗深处似乎有香油蜡烛的痕迹,还有供台的轮廓。可里头究竟供奉的是哪路神明,沈河摇头说不知道。
野庙多乱灵,忌讳胡乱祭拜。海南本土神明众多,千百年来又从四方迎请过各路仙佛,一时间,谁也猜不出这野庙中栖身的是哪一位老人家。
忽然“哐当”一响,庙宇深处竟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缓缓逼近。众人心头一紧,青天白日的,难道还真能遇见鬼怪?
下一瞬,那影子却猛地一矮,晃晃悠悠地——
庙口吐出一个舒嘉文来。
他满身蛛网,T恤下摆被撩起,露出一小块白五花。衣摆里不知兜着什么,圆鼓鼓地被他搂在臂弯里。他站在台阶上,看着底下三人,一脸茫然。
黄灿喜一时语塞。
何伯几步冲上石阶,顺手从旁扯下一根枯藤,手腕一抖便朝舒嘉文身后抽去,“喊你十几声不答应!我还以为你被野狗叼走了!”
“师父!别打——!”舒嘉文一边抱头躲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我刚才在草丛里……正、正方便呢,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还以为是蛇,裤子都没提就往前跑……结果一回头,那影子又像个人!可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人啊?”
他踉跄着往旁一跳,又接着说:“我想叫你们一起来看,可那东西跟鬼影似的,越追它跑得越快,三拐两绕就把我引到这破庙跟前了!”
“那人呢?”黄灿喜急急追问。
“不知道啊!”他刚仰起脖子回答,脚下却猛地一滑!青苔湿滑,他整个人顺着石阶一路溜了下去,“啊啊啊啊啊——!”
惊惶中他手臂一扬,原本裹在衣摆里的那件东西倏地飞上半空。黄灿喜视线下意识追了过去,只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那像是一尊从石块中生长出来的怪物。
通体不过成年女子手臂长短,并非人形。面部线条极简,几乎不见五官,唯有眉骨与鼻梁高高隆起。下身竟是蛇尾,与石台浑然一体。它或许是某位女神,面目身形却不似汉地观音或妈祖那般慈柔,反而原始粗犷。
石身布满水痕,不知何处褪了色,染着污浊的深斑。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朦胧的眼眶下,竟凝结着两道血泪般的暗红痕迹。
诡异非常,令人脊背生寒。
黄灿喜原本下意识伸出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这东西谁敢伸手去接?!
几人眼睁睁看着那神像直坠而下,应声碎裂。就在石块崩开的刹那,一股阴风自内部窜起,呼地卷过地面,打着旋儿冲上天际,仿佛这野庙里最后一点灵息,硬生生被他们四人给掐断了。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石,发不出半点声音。
“嗷呜!”又一藤条抽在舒嘉文屁股上,“你捡这玩意儿干什么?!”
“我不知道啊……”他声音发颤,“我看见那个人影闪进庙里,我跟进去,然后就听见师父您喊我……再回过神,它就已经在我怀里了。”
黄灿喜眼皮一跳,心想还真是中邪了。
舒嘉文面无人色,沈河却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完了,你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怎么什么都敢捡?那人呢?”
舒嘉文答不上来,他眼神都被吓直,嘴唇哆嗦半天都没个下文。
黄灿喜一掌拍下去,将他魂拍回来,“别想了,解决完就快回车上去。天要是黑了,这山里蛇虫鼠蚁全都出来,更走不成了。”
他们立刻动身,刻意绕开那堆碎裂的神像残骸。
可黄灿喜每走一步,脚步就沉一分,仿佛不是踩在泥土上,而是陷在某种粘稠的阻力里。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她终究没能忍住,侧过头,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向那座野庙。
模糊间,她看见一个身影正坐在横亘庙门的榕树根上。
那影子没有清晰的五官,可她偏偏“看”清了它的容貌……
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直接烙进她意识里的映象,清晰得令人胆寒。
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沈河一把扶住手臂。
她转头看向他,在他带着询问的目光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四个人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想得起来时的路。按理说,即便身在深山,只要顺着下山的方向走,就算回不到停车点,也总能遇到山脚的人家。可他们沿溪而行许久,山脚的景色却始终没有出现。何伯俯身探了探水流,脸色骤然一变。
这溪水,竟是自下而上,朝着山顶倒流的!
更令人胆颤的是,这一带分明处于热带雨林区,沿途长臂猿、坡鹿等珍稀动物时有出没,植被也本应是层层叠叠的灌丛、乔木与古树。
可眼下,落叶与腐殖质堆积的地表间,竟半埋着许多刻有蛇形纹路的石墩。它们散布在溪谷附近,或圆或方,表面平整,旁边还散落着炭灰与碎陶残片。俨然是某个古老部落曾在此祭祀的痕迹。
黄灿喜心惊胆战,担心她们迷路,走到保护区来了。
真出什么事,她们上哪说理去?
舒嘉文脸色青白交加,嘴里反复念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咒语,每念一句,就看一眼手机信号格。如此重复了几十遍,他终于死心,抬头望向另外三人,一个比一个淡定,他抠破脑袋都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色愈发昏沉,林间雾气渐浓,细密的雨丝如针一般落下。雨势不大,却一点点带走体温。黄灿喜一张嘴,呵出的热气便混入白雾,迅速消散。
白日里尚能说笑壮胆,可随着夜色降临,林中各种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步步将他们包围。
他们仍然找不到出路。
何伯甚至开始考虑在野外过夜,一边走,一边四下寻找适合扎营的地方。尽管沿途不缺水源与野果,可野外的夜晚从来危机四伏,更不要说那破碎的石头神像,像一块阴影抹在四人的心头。
天色在湿雾中昏沉难辨,正是将暗未暗之时,前方林隙间却跃出了一点暖光。不是山野间常见的幽蓝磷火,而是实实在在的橘色火光,在浓重的水汽里晕开一团诱人的暖意。
“这地方……还真有人住?”舒嘉文喃喃道,一转头却发现黄灿喜已快步向前,何伯与沈河也紧随其后,自己反倒落在了最后。“喂!是人是鬼都没分清,你们就敢直接闯?”
火光渐次亮起,一点、两点、三点……最终连成一片,竟在这片潮湿的密林深处,藏着一处人烟聚集的村落。
黄灿喜在距村口约二十米处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这山谷中的聚落。村子依山势散落,村口用荆棘丛围作防兽屏障,两侧竟还立着几个眼熟的石墩。
四人正迟疑着是否上前,已被守在村口的村民察觉。那人张口一喊,不多时便引来更多村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警惕与审视。
待对方开口,黄灿喜心里顿时一沉。
他们从环岛高速转入山路不过半个多小时,按理说这片山区应该属于昌江县境内。
黎汉杂居多年,不通汉语的村落早已少见,除非他们误入的是白沙的深山区,又或者,现在根本不是2026年。
转眼间,十几名举着火把的成年男子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个个神情不善。
舒嘉文目光直勾勾地挂在村口大树上的图腾上,怔神打量一圈回来,人已经少了半边魂。
就在此刻,沈河突然站出来,操着一口流利的黎族语与众人交谈。
村人闻言吃惊,随后紧张的气氛骤然消失,每人的眼尾都弯出褶子,朗声大笑。
沈河转身朝三人笑了笑:
“我们运气不错,这里是哈那村,村民愿意收留我们。正巧过几天村里有人要办婚事。灿喜,你不是想拍民俗题材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这就给我安排上备选方案了?”
事情变化得太快,黄灿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可眼下林深夜黑,一行人又饿又乏,她也只能无奈叹口气:“明早赶紧走吧,改方案还能这么随口的吗?”
她跟在沈河和村民身后进村。
草长得几乎没过小腿,椰子树高高矮矮,人与屋、树,风等自然浑然一体。沿着土路前行,还能看到不少木雕与黎锦,在火光与夜色交织中,美得让人恍惚。
“没想到海南现在还有这样的地方。”
黄灿喜快走两步,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沈河,“博士,帮我问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沈河眉梢微挑,转头向那位看似村中长的女性问了句,
片刻后,他回过头来,“2026年。”
黄灿喜倒吸一口气,“这像2026年?”
她脸色灰白,觉得这事不靠谱。四人里就沈河会方言,可这人花花肠子并不比石峰少。
“你怎么会黎语的?”
“你叫我一声沈博,我自然有这套本事。”
黄灿喜脸上的嫌弃毫不掩饰。
深感她们迷路进山里这事,少不了沈河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知道这一耽搁,最后能不能平安出山,能不能顺利拍到照片,拿到采访的内容。
这事压在她的心头上几乎无法呼吸,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却找不到能商量的人。
……要是东东还在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心里更加悲哀。
夜色笼罩下的村落光线昏暗,湿气在空气中游移,为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纱。
一位村民举着火把,引他们前往住处。
哈那村的房屋多为船形茅屋,狭长低矮,分为内外两室。外厅昏暗阴湿,内室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偏偏床头正对的墙上,设着一座神龛。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能看见其中供奉的神像。眉目粗犷,气息野性,竟与先前野庙中的那尊石像有一丝相似。
可再仔细一看,又觉得哪里都不同。
舒嘉文怂得当场搂着何伯的手臂,认下了室友。
黄灿喜正专注拍摄,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应声回头,迎面撞见一张布满纹面的脸庞。她瞳孔骤然收缩,又迅速压下惊异,恢复了神色。
舒嘉文却没这般镇定,他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直到晚饭时分才悠悠转醒。
暮色四合,村民们为招待远客燃起篝火、聚作一团。舒嘉文在恐惧与食欲间挣扎良久,最后食欲战胜了一切。
跃动的火光为每张面庞勾勒出深邃轮廓,平添几分神秘。
村中绣面纹身的女子不在少数。
这里的女性只要年满十二岁,便会经历这项古老习俗。双颊与下颚刺着繁复的圆纹或几何线纹,纹路越密,越被视为美丽与福气的象征。地位尊崇者,甚至遍体皆纹。
然而人群中,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却格外醒目。
她的身上并未纹有图案。
而她,正是几日后婚礼的主角。
更巧的是,就在明天,村里的人即将为她纹面。
黄灿喜端着陶碗,指节微微发白。
“这不好吧……”
话说出口,她又低头,将碗中的南瓜糯米饭一口口扒进嘴里。那股甜糯的香气混着木柴烟味,缠绕在舌尖,也缠在她的心头。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让沈河把那句话转达出去。
本不该多嘴的。
她们毕竟只是哈那村的过客。村落的民俗与信仰体系自成一格,若以外来人的价值观轻率介入评断,反而可能扰乱那种维系了几百年的秩序。
她原以为这话就这样掠过去了,然而当她抬眼时,余光却捕捉到村民们的神情,如风卷死水,泛起层层不悦的涟漪。
黄灿喜心里摇摆,觉得这村子怕是还有未曾显露的秘密。
可他们为什么要装作听不懂汉语?
而且……舒嘉文为什么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那边的小姑娘?
酒过三巡,众人学着唱了几句山歌,欢笑声中,夜色更深。他们带着一小包槟榔、几分醉意与倦意回到住处。
这顿饭下来,四人干脆挤在同一屋檐下。
黄灿喜睡在内室,三人歪在外厅。她洗了把脸,在外厅和其他人瞎聊,屋内没窗,只有一扇门,她往门外看去,四处黑得发亮,空气里有潮腻的树叶味,雾厚得连近处的人影都被抹去轮廓。
她拿起烧火棍,拨动灰烬中发红的木炭,火星噼啪飞起,映亮一瞬间的墙壁。
“在海南也就六天,”她提醒沈河,“这村子的婚俗,怕是赶不上的。”
沈河一口一个真可惜。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话音渐稀。困意劈头盖脸地涌上来。
黄灿喜躺在硬木板上,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一点将熄的电量和信号格,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与雾气交缠,灵魂都变得轻飘。在某个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陷入了梦,还是正被梦吞没。
再睁开眼时,她已不在屋内。蓝墨夜色晕染成一团,冷冷粘在身上,而雾中仍旧带着潮土的腥味。
她赤脚站在村子的草地上,脚下是一层浓稠雾浆,模糊的线条犹如活物般在她脚间、万物间徐徐穿梭。
那不烟,也不是绳,而是某种限制,柔软又坚硬,缠绕在她周围,逼得她几乎只能在允许的空间里活动。
四处无人,她只好顺着那些线条划出的方向走。一团团小火悬在半空,她穿梭其间,火光却带不出她的影子。
就在那黑白交错的尽头,草地上出现一个人影。
她半跪在泥地中,身披筒裙,织锦上水波、草树、昆虫的纹样在月光下流动着异样的光。那是一种几近原始的美,潮湿、静默、妖冶。她低着头,双手缓缓插入泥土。月光沿着她的手臂流下,在湿泥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然而下一秒,气氛陡然断裂——
女孩猛地抬头,五指如爪,狠狠将一把湿泥拍在自己脸上!
那声音脆得像骨头碎裂。泥浆与草屑糊满她的面颊,她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拍、揉、抹,像疯魔一般将脏土往脸上狠狠搓入。
指骨从皮肤下撑出尖锐的弧线,粉、白与黑在她脸上混成一团可怖的花纹。
黄灿喜瞪大眼,下意识向前跨出两步,却在此刻,一道更快的影子从暗处闪出。
“阿蓝!”
舒嘉文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怒声低斥:“你疯了?你脸本来就够丑的了!”
女孩名叫阿蓝,正是明日要纹面的准新娘。
这一出让黄灿喜的心几乎悬在喉咙口。她没有上前阻止,反而猛地收回脚步,身子一侧,躲在椰树的阴影里。
她心里惊呼:舒嘉文果然和阿蓝有过一面,但到底是什么时候?
再一细想,瞬间就联系上破庙那一段。
“放开。”
阿蓝语调生涩,却分明是汉语。
舒嘉文的声音又气又急,嘴巴坏得无比,开口就透出火气,“你看看你的脸,好好的一张脸被你糟蹋成这样?!”
阿蓝又说了几句,语调忽高忽低,随后转回黎语。
雾气模糊了她的轮廓,黄灿喜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清楚地记得那张脸。
晚上的迎客宴上,阿蓝身形修长,肤色细白,与其他黎族姑娘一样,歌舞织锦皆出众。唯独那张脸上,暗红的小花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肆意蔓延。
这也正是黄灿喜那句“这不好吧……”最直接的原因。
可如今看来,阿蓝十五岁仍未接受纹面之礼,竟像是她刻意为之。
两人低声争执。
舒嘉文气得浑身紧绷,却终究败下阵来,甩下一句“随便你!”转身气愤离去。
火光一闪,雾散片刻,阿蓝的影子在椰林间微微晃动,像在和谁低语。
黄灿喜正想上前问清,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像被抽走骨架似的,瞬间软塌下去。
她趴在地上,心脏几乎停摆。脚下的草地变得冰冷又潮湿,四周的空气稠得像要凝成泥。她惊恐地四下张望,黑暗中浮出几块石墩,星星点点像某种古老的阵。
什么回事?!
她拼命挣扎,想要冲破某种桎梏。下一瞬,她猛地一拳砸出,击中一块软热的肉。
“啊——”熟悉的嗓音炸裂在耳边。
舒嘉文怒不可遏:“黄灿喜!我和你拼了!!”
黄灿喜猛地坐起,满身冷汗,心脏狂跳到胸口发疼。
等视野逐渐清晰,舒嘉文和自己都手脚俱全时,她才险险松一口气。
但这村子到处透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她有一种预感,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何伯呢?”
“出去晨练呢。”
黄灿喜三下两下套上防晒服,声音冷静却带着慌乱的颤:
“收拾东西。叫上沈河,赶紧走。”
舒嘉文却像是有话要说,端着个破陶碗失魂落魄地凑到她耳边,
“灿喜……不知道该讲不该讲,这村子满地都是红色不明液体……”
黄灿喜脑中浑白,咽着气跟过去一看,“……你不去干营销号真是屈才了。”
那看起来并非血迹,反倒像是吃槟榔吐出来的红水,经年累月,哈那村就没有一块好土地。黄灿喜看得头皮发麻,心情说不上的复杂。
阳光刺眼,连阴影处都照得清楚。风拂过,椰叶沙沙作响,草屑与潮腥的气味混入鼻腔。船形茅草屋散落在疯长的野草间,隐约能看见深埋于草根的石墩,在光下泛着浅浅金边,一派宁静平和。
她与舒嘉文蹲在门口漱口,她索性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开口:“你追去破庙里的人,是不是阿蓝?那尊神像是你自己要带的?”
舒嘉文呆看黄灿喜两秒,盐水憋在嘴里,随即“呸”地吐出半米远。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硬得发直:“说来话长……”
黄灿喜瞪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拷问。远处便传来一阵悠长的葫芦乐声,紧接着层层叠叠的歌声与人声涌来。
他们循声而去。
穿过一片片摇曳的树影,发现昨晚聚会的那片空地早已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在何伯和沈河身旁找了个落脚处。
一抬眼,祭坛赫然位于广场中央,坛上摆着鸡、鱼、美酒与花果,香烟袅袅。
阿蓝盛装跪在坛前。她的脸比昨夜更为可怖,红斑肿胀,几乎掩去了原本的五官。
她面前站着一名年长女性,听说是哈那村的“娘母”,村中通天地的巫者。
那人面与手足皆布满蓝黑色的纹身,比阿蓝略高,背微微佝偻,年约七旬。双眼漆黑深幽,看谁都像在下咒。
她口中念着晦涩的咒语,声音断断续续,与礼乐一同在人群里穿行。
随后娘母举起一柄掸子,以翠叶扎成的柄,尾端垂着细长的藤。她一边诵念,一边轻掸地面,驱逐邪祟,嘴上念着向祖灵汇报的祈文。告知受文者的名字,请神保佑平安。
人人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诡异的喜悦。无论男女老少,曾经受文的老妪,又或是刚站稳的女童。大家对这场即将来临的仪式,有种近乎虔诚的崇敬。
除了那个跪在泥地里的女孩。
阿蓝低着头,雾气在她的面容上萦绕,模模糊糊,脸上的红花像是随时会活过来。
沈河一边翻译,还一边带注解。
“这是黎族村里延续下来的成年礼。”
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图腾,纹在脸上,代表身份与归属。
纹得越多、面积越大,就被认为越美,也越受敬重。
“灿喜,你怎么不记下来啊?”
每一条规则落下,几人的脸色更加凝重,尤其是舒嘉文。
黄灿喜心里一沉:完了,她们一时半会出不去了。
舒嘉文死死盯着祭坛旁的阿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这是谁规定的?”
沈河却像没听见他的怒气,只轻轻笑了笑。
“是神灵。”——
作者有话说:各位老板们,长出来了,长势喜人。
突然发现营养液已经七百多了。我一整个从=v=变成o。o!
仿佛误入萨莉亚,在畅饮水吧里喝汽水喝到饱的幸福。
第57章 哈那村,不是也有自己的……
祭坛中央, 果蔬与牲品围成圆环,供奉着那尊神像。
他似乎来自山林与火焰的交汇处, 是黎族先祖的化身。
神像赤裸上身,肌肉结实,胸膛宽阔而有力。背后一圈燃烧的火焰光环,将他的轮廓映得通红,象征太阳与生命。腰间缠着叶片与羽毛编织的裙饰,胸前挂着兽骨与牙齿制成的项链。
面容坚毅、果敢、带着冷峻的威风。仿佛仍在注视众生。
鼓乐骤然止息。黄灿喜下意识收回视线,空气停滞了一瞬。
仪式进入下一个阶段。阿蓝在众人注目下起身,身旁几名年长妇女拥着她, 朝远处走去。
舒嘉文想跟上, 却被村长挡下。沈河上前与之交涉, 笑得客气,也被简短回绝:“他们说接下来的仪式, 不许男人, 也不许外人进入。”
舒嘉文身形高大,稍一踮脚,就能越过人群的波浪, 却也只能远远望见阿蓝被带走。
她正被引往村后那间狭小的木屋, 听说那是“笼闺”,专为未嫁女子睡觉而设的房子。
而此时,阿蓝的未婚夫正笑着,与人举杯。
黄灿喜冷冷瞥他一眼,抬手,一肘卡住舒嘉文的脖子,将他往草丛里一拽。
“怎么?武状元,”她压低声音, “在别人家的地盘也想打人?”
舒嘉文闷声不语,撇开头,一脸不服气。
“大哥,你二十三,不是十三。”她咬牙低骂。
话音刚落,
“啊——!”一声惨叫忽地挣裂空气。
声音竟来自阿蓝的笼闺?!两人猛地抬头。
那不是寻常的尖叫,而是被压抑到极致的痛呼,一声又一声,令人胆颤。
舒嘉文脸色瞬间铁青,几乎要冲过去,却被几名黎族壮汉死死拦下。
他愤怒地挣扎,黄灿喜一边去拉他,一边被那惨叫震得头皮发麻。然而惨叫声断断续续,却没有人出面阻止。村民反而对舒嘉文的硬闯脸色不虞。
黄灿喜连忙用刚学来的黎语连声道歉,一边伸手死命拽着舒嘉文,把他像拽一头野牛似的扯回那片湿漉漉的小草丛。
可那惨叫声仍在回荡,像一张无形的网,从木屋深处一层层铺开,缠住他们的神经。每一次呼喊都生生扯着两人的心魂。
黄灿喜心里同样焦灼,却不能像他那样莽撞。
她压低声音,尽量让语气平稳:“你想救阿蓝出去?”
舒嘉文满脸通红,怒火从眼底一点点涌上来:“你难道坐视不管?黄灿喜?!你不支持我这个做法?”
黄灿喜咬牙闭上眼,末了又叹了口气,“支持,当然支持你。”
她顿了顿,眼神冷静下来,“可你想过她离开之后怎么办吗?阿蓝有身份证吗?十五岁,义务教育上了吗?家里多双筷子倒是容易,可她出了这个村,她拿什么养活自己?她连普通话都不太会说,社会化从哪儿开始?”
话说到这地,舒嘉文脸色惨白一片,她却不退让,一字一句地提醒,
“最重要的,阿蓝愿意离开吗?”
“我听说黎族并非包办婚姻。她和未婚夫的感情似乎还不错。”
“我没那个心思!”舒嘉文几乎是打断她,语调里夹着焦躁与羞赧,“我只是觉得她像个妹妹。她才十五岁,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你倒是挺热心肠。”黄灿喜看着他,微微一笑,像是看到了半年前的自己。她靠在一棵椰树上,目光浅浅落在他身上,声音转柔:“你还没告诉我,你追阿蓝进野庙之后,到底遇到了什么?”
错过了牙口最松动的时期,这下想再套出话来可不简单了。
黄灿喜等了片刻,见他沉默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无奈,得像早已料到。
“你不愿说?”
“那我自己去看,”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利落地将中午剩下的两大口糯米饭用叶子包好,塞进衣兜。
“照顾好何伯,”她头也不回地叮嘱,“沈河那边也给我盯着点。”
舒嘉文一怔,刚才的怒气全化成担忧。“你要去哪?该不会是那破庙吧?”
黄灿喜点了点头。两个犟种,谁也劝不下谁。
她悄悄躲过人群,等惨叫声渐息,阿蓝房门内的女人们陆续散去,她才轻手轻脚靠近那间笼闺。
她翻窗而入,脚尖刚触地,便被一股浓烈得刺鼻的气味冲得几乎睁不开眼。那味道厚重、湿腻,像是药汁与血腥混合发酵后的腥甜。激得她眼眶一酸,泪水险些夺出。
借着窗外斜进来的光,她循着气味摸索过去,看见角落里摆着一只陶盆。
盆中是青蓝色的液体,表面还泛着黏稠的光泽。那味道,一部分源自药液,一部分像血,更深一层。像是从泥土里渗出的某种东西,阴暗、古老、又无法命名。
阿蓝听见动静,却只是淡淡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忙自己的事。
她的脸本就因长期的自我破坏而变形,此刻又添了几道新痕,皮肤在青光中浮出诡异的纹路,像榕树根肆意攀上她的面颊,缠绕、延伸。
在通往“多福”、“尊贵”、“归属”的路上,黎族的女人必须先跨过这一道荆棘。
就连城里用麻药纹身的人都会痛得哭天抢地,而这青蓝的汁液是草药,还是什么?她不敢想。
“是那个野庙里的神,让你们不得不纹身吗?又或者是今天祭坛上那位黎祖?”
阿蓝不回话,她坐在牛皮凳上,双手反复雕刻着一块木头。可那小木人并没有脸,和那位摔裂的倒霉野神一样。
黄灿喜绕着她缓缓踱步,四处打量屋内的一切。
木屋低矮而阴湿,光线断断续续洒在地上,反射的光源隐约照出一排排小木人。坐的、立的、躺的……姿态各异,体态高大修长,却男女难辨。那些无脸的神像伫立在墙边的角落,恰好藏在暗面,让人心惊。
“可那野灵的神像,不是已经被我们摔碎了吗?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不愿意纹面,那就趁早走。我看你那天能跑到破庙,也不是走不出这个村的样子,你倒说说看,到底是因为什么?”
黄灿喜贴上前去,阿蓝闻声抬起头,眼神空洞如一潭死水。
可更让人心惊的,是那张脸的皮肤被破坏得不成样,暗红与灰白交错,像是龟裂的旱地。
黄灿喜的喉头一紧。
同为女人,她心里升起的那股情绪复杂得近乎疼痛。怜悯、害怕,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女性之间的同情。她蹲下身,擦了擦掌心的汗,轻轻托住阿蓝的下巴。
“你想不想去城里?”她的声音几乎成了一种哄劝,“那里能治好。”
阿蓝的嘴唇动了动,语气磕绊却分明。
“我,不,出去。”
她轻轻把黄灿喜的手推开,又低头去磨手里的木雕。
“你宁愿和村子共存亡,也不肯纹身?”
黄灿喜的眉心紧锁。她想起早晨那场祭仪,原以为阿蓝是怕痛。可事实远比她想的复杂。
这女孩多年来以毁容对抗纹面,一旦皮肤恢复,就重新糟蹋。这绝不像是懦弱,可到底是什么原因?
阿蓝依旧低着头,一下又一下地磨着。黎族女子擅织锦,而她偏爱木工。哪怕工具简陋、手上尽是伤痕,她手下的木雕仍凝聚着生命的执念,粗粝、野性。
黄灿喜沉默许久,最终别过脸去。“嘉文是我弟弟,我不会眼见他往火坑里跳的。”
说完,她攀上窗台。屋外的风卷着潮湿的气息,拍打在她的脸上。
阿蓝没回头,依旧低着头打磨木块,神情虔诚得,几乎与早晨那些膜拜祖灵的村民无异。
黄灿喜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喉咙发痒,一句话就那么咳了出来:
“你为什么信那野庙的野灵?”
“哈那村,不是也有自己的神吗?”
阿蓝倏地仰头,目光中闪过怒意。
黄灿喜嘴角微扬,像是赢了一局赌,却不再多言。她轻轻一跃,落在笼闺外潮湿的草地上。泥土溅上衣角,空气里弥漫着那股药腥味。
趁着四下无人。她穿过杂乱的木屋与晾晒的织布架,顺着一条隐蔽的小径悄然溜出村子。
走出村口的那一刻,风从山缝里灌来,带着潮腥与草木的湿气。
四周是陌生的山谷。对一个外乡人而言,要在这层层叠叠的绿色褶皱里找到某样建筑,简直如同瞎子探路。甚至,她们昨天走了一整天,也没能走出这片谷地。
然而在这山中,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远比找到无数个错误的方向更难。
她按照周野教的寻路方法。好不容易消停的脑子,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很多ECS的点滴。甚至左手的掌心,都在隐隐地发热,它愈发灼热,甚至热得她心角隐隐作痛。
她顺着山势溪流,逆源一路向下,山风在灌木间呼啸,水声在脚边蜿蜒。她一边辨认着树叶的形状,一边凭直觉与口诀来寻找山谷的脉络。草木间的风声似乎在回音,像是山在回应她。
脚步越来越快,步伐轻得几乎离地。她拨开杂枝,跃过湿滑的石块,几乎是在奔跑。泥土的气息、藤蔓的阴影、手心的灼热,全都交织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节奏。
顺着脉络,一路前行——
直到她忽然停下。前方,一节被苔藓覆盖的石阶从泥土中探出。
她抬头,猛地心头一震。
昨日还能看出寺庙轮廓的地方,此刻已被榕树的根须团团缠住。
树根粗如蟒蛇,从屋檐攀到塔顶,纠结、盘旋,如同困兽。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下,打在野庙身上,却显得野庙更加破败,如同废墟遗址。
黄灿喜惊得唇色铁青,双眼一眨不眨。
“……野庙,被榕树吞了?”
第58章 这竟是神明的停灵间
那株榕树庞然矗立, 足有三十米高,狰狞的根系如巨爪般从山体裂隙中强行挣出, 遮天蔽日的树冠层层交叠,浓稠得滤不下半分天光。
上百条粗壮如蟒的根须蜿蜒盘绕,将整座野庙里三层外三层地死死缠裹。庙宇破败不堪,宛如一具被巨大藤蔓寄生、吸吮殆尽后的空壳,而榕树正从它的每一道砖缝与每一片碎瓦中贪婪汲取养分,以一种近乎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膨胀、生长。
仅仅半天,那根原本就粗壮得惊人的主根, 竟又膨胀了一圈, 甚至旁生出数条新的分枝, 如缓缓收拢的五指,更加牢固地攥紧了掌中石匣般的庙宇。
黄灿喜蹙紧眉头, 向前走近几步。
脚下传来轻微的“噗嗤”声响。
她低头, 看见青绿色的苔藓在鞋底被碾碎,缝隙间竟渗出一线暗红的黏稠液体。
喉咙瞬间发紧,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但那色泽、那质地……绝不是槟榔汁。
她刻意绕开那些不祥的苔痕, 脚步放得更轻, 却终究没能避开那尊横亘在路中的无脸神像。
神像保持着昨日摔碎的姿态。人身蛇尾,身躯十几处整齐的断口,大块的石质身躯被夜雨冲洗得异常干净,泥垢剥落,露出底下光滑而苍白的石面。断裂的颈口内里沁着湿漉漉的水汽,仿佛下一刻,就要再度“活”过来。
她忍不住低声抱怨,朝一旁的野神魂魄道:“我来这里, 是不是你们在捣鬼?”
四周响起低沉的气音,“呜……诶……”声声回荡。
那些散落在庙周的阴影开始躁动,仿佛听懂了她的埋怨,又像只是风过林间的错觉。
风尘扬起,落叶乱舞,吹得她衣摆猎猎作响。
“别闹。”她磅磅几拳挥去,空气才随之安静。
她抬脚,犹豫半秒,还是弯腰,将那几块断裂的神像一一拾起,放进衣兜。准备回庙时再拼好。
离得越近,榕树越显得庞大。树干如墙,根须如蛇,从地面攀上屋檐,再缠向后面的山体。阳光被遮得几乎全无,只剩几道稀薄的光线在台阶上游走。
她仰头看见那些根须的表层,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粗看是刻痕,细看却是图案。
她眯起眼,越看越熟,便从怀里掏出那张脸皮对照。
果然。
榕树根上的线文,与脸皮上的纹路相似……
有祈福的符号,有象征财富的铜钱形纹,也有护身的槟榔树纹,种种这些,全都是黎族的图案。
像语言与口音一般,黎族各个村落都有属于自己的纹样。像是血脉的印记。凭图案便可分辨出一个人来自哪一片山、哪一处水。
哈那村图腾的样式最为独特。族人会在脸颊两侧镌刻三道平行的锯齿纹,从耳后发际起始,一路延伸至眼下方寸之地。那是族群的标识,也是归属的象征。
而此刻,黄灿喜在盘虬的榕树根上,看见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纹路。
那锯齿状的线条在粗糙的树皮间隐隐搏动,如同呼吸,又似在缓慢爬行。它们从幽暗的地底延伸而出,顺着粗壮的根系蜿蜒攀升,最终没入枝叶交错的深处。
她怔在原地,一个冰冷的认知瞬间贯穿全身。
不只是这棵树,整座山谷,甚至脚下这片土地,或许都已被刻上了哈那村的印记。这图案,竟是所有权的宣告。
一阵麻意自脊椎窜上头皮。
她强迫自己冷静,可再一仔细比对,纹样确实相似,却又微妙地不同。人脸皮上的三道线同样平行分布,却非凌厉的锯齿,而是更为柔缓、流动的水波纹。
仿佛是历史的洪流在某个节点的分支,又或者,水流和锯齿是前后的关系。
目光扫视,她在交错纠缠的树根间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洞口,往里探去,野庙里的摆设依旧。
她担心榕树又活过来,于是不再犹豫,草草将脸皮收回口袋,凝神屏息,下一瞬,如一尾灵活的鲤鱼,“唰”地钻入了野庙之中。
就在她双手撑地、双脚离地尚未完全稳住身形的惊险刹那,身后的榕树根竟真如她所料般猛然收紧!洞口被彻底封死,野庙内部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黄灿喜心跳如擂鼓,火速点亮手机的手电筒。
冷白的光柱骤然照亮黑暗,不偏不倚,正对上一张粗糙得如同孩童简笔画的脸。是她从广东一路带来的那群野神鬼之一!
她吓得几乎双脚离地,声音发紧:“离我远点!等我搞清楚怎么收拾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然而这一次,它们非但没有退却,反而躁动得更加厉害。这些无形的存在如同受到感召的千军万马,前赴后继地碰撞、推挤着黄灿喜,汇聚成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一点点、坚定不移地推向野庙更深、更暗的腹地。
她没有立刻行动,反而屏息凝神,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四周。先前她推断这座野庙始建于秦汉,可内部的景象却远非如此单纯,仿佛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不断翻新、叠加,各朝各代的痕迹杂乱交织。
供台上歪倒的神像尤为诡异:不仅有海岛本地的黎族神祇,更有面目凶悍的佛像、巾帼英雄冼夫人,以及许多无法辨认的陌生神像,与无数以汉字写就的经文混杂一处。
积满尘埃与蛛网的室内,有一处痕迹格外扎眼。竟像是舒嘉文昨日在此摔倒时蹭出的一片空地。看来他极有可能是看见了某样东西,才惊骇倒地。
她啧啧两声。
仿佛是在嫌弃她的磨蹭,刹那间,一只带着湿冷泥泞触感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踝!
黄灿喜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看清,一股蛮横的力量便将她狠狠拽倒,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拖行而去。
“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冲破喉咙。她双手在空中疯狂抓挠,却只捞到满怀冰冷粗粝的石墩,大的、小的、棱角分明,却无一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她像坐了滑梯般,在一条狭窄的甬道里失控下坠。
风与石壁在身侧呼啸刮过!
然而就在半秒之后,一点幽微的火光倏然亮起。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瞬息之间,万千星火接连燃起,汇成一片无声流淌的光河。她的滑行戛然而止。
也就在这片骤然降临的光明里,她看清了这个洞穴的真实面貌——
这竟是神明的停灵间。
成百上千、跨越不同朝代与信仰的神明,尽数汇聚于此。有些是彩绘斑驳的塑像,有些是古朴的木雕石刻,更有一些,仿佛直接从山体岩脉中生长出来,轮廓模糊,周身散发着岩石与尘埃的古老气息。它们不知朝代,不明来历,唯有破败于此。
黄灿喜被这劈头盖脸、铺天盖地的神明法阵惊得魂飞魄散。她瘫倒在地,双目圆瞪,瞳孔在极致的震撼中迟钝地移动。
她在凝视着众神。
而众神,亦在无声地凝视着她。
这些究竟是哪个朝代的遗存?哈那村附近,为何会聚集着如此众多的神祇?它们尽皆蒙尘,香火断绝,与她口袋里那尊神像一般,正不可避免地剥落、粉碎,终将归于尘土。
无人再记得它们曾掌管哪片山川河流。
她心中震撼,却又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不知几百年后,周野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凡人死后尚有一方石碑供人凭吊,而死去的天神,却连一块刻着名字的牌位都无法留下。
她瞥向身边那群从广东跟来的、躁动不安的野神,心情复杂:“怎么?你们把我拖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我一个人,可负担不起供奉你们这么多神明的开销。”
没有香火愿力支撑的野神,与荒野游魂又有什么分别?
她叹了口气,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碎石随之“啪嗒啪嗒”地滚落。
目光扫过那些石墩上刻画的纹路,她脑中灵光一闪,如遭雷击!
等等……或许,它们是有碑文的。
这些石墩上的刻痕,也许正是这些神明的墓碑的信息?!
可这洞窟究竟如何形成?是人为搬运,还是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所为?
她飞速回溯着出发前查阅的所有资料,却找不到一丝与眼前景象相关的记载。
“呜……诶……”
“呜……诶……”
她转向那群躁动的野鬼神,实在无奈。随手捞起一尊神像,扬声问道:“这是谁的?”
一位身着金袍、头戴冠冕、手持笏板的翻版城隍爷应声上前。
黄灿喜:“……”
心想怪不得你会被丢在这儿。
她又拿起另一尊:“那这个呢?”
一位面色青黑、形象威武的断手地府童子侍官默默出列。
黄灿喜:“……”
忍不住怨乌及乌。
她挪了挪位置,再次拿起一尊:“那这个又是谁的?”
野鬼神的队伍里却一片寂静。她又催促一遍:“这是谁的?没人认领吗?不是你们当中谁的吗?”
她皱起眉,心生疑窦,正欲低头细看。
却见眼前的野鬼神们如潮水般“簌簌”退开,露出了始终被它们遮挡在深处的那个身影。
黄灿喜心脏骤停,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神像。
那眉眼,那轮廓——
竟然是她奶奶的?!——
作者有话说:因为公告会随时改,所以这里和大家说一下。今天《遗物》被造谣了,原文是:“日本小说翻译过来的,不看 不支持不搜索 不要给热度”。
我的评价是:……(震撼。)
第59章 野庙没了,神明也没了……
黄灿喜连连上前, 仔细检查奶奶的魂魄,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纹身的痕迹。
眼睛又落回手上的塑像,哪怕岁月剥蚀,颜料褪尽,灰尘在塑像表面刻下无数细纹,那熟悉的神态依旧无法被掩盖。
材质像木头,可在她眼里,又软得几乎像泥。她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阵气息就将它吹散。指尖一点点拂去尘土, 那抹熟悉的纹理便愈发清晰。
指尖的温度透入塑像, 又被微微回映回来, 融融暖暖,仿佛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奶奶, 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应。
她原以为奶奶迟迟不肯离开, 是因为心愿未了。可如今看来,也许并非如此。
黄灿喜回望自己的整个童年,忽然发现, 奶奶从未提起过身世。
人自坠地, 至六岁方才生出道德与逻辑,十岁始通智,懂得因果、责任、时间与自我。
而她十岁那年,奶奶就离开了。走得仓促,她甚至记不清这十年里奶奶都说过些什么。
只记得那双宽厚的手,满是皱纹;那头细软的白发,和总带着洗衣粉香气的枕巾。
她笑时,奶奶也笑。到底是谁先学的, 又是谁传染了谁?她已记不清。
地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她的眼也盛不下水,更盛不下心绪。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极远的事。
奶奶去世后,她被送去何伯家生活。
可……是谁收拾了她和奶奶的旧屋?
那时她从何伯家离家出走,回去时屋子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难不成……是周野?
她清楚周野与何伯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
那奶奶呢?
难道他们三人早已认识?
那么奶奶究竟是人,还是神?
又为什么,会有一尊以她模样塑成的神像,与一众野神并列于这石窟之中?
而这石窟的来历,又从何而来?
野庙的外观虽是秦制,然而细观历史脉络,海南自古便是边缘中的边缘。
秦始皇平定百越后,在此设南海郡,随后汉地文明也由此向南渗透。哪怕到了今日,仍能在哈那村里看到古老陶器的制作技艺。
然而秦亡之后,海南再度沦为流放之地。群山之间,多是黎等土著部落的自治之域。
直到唐代,佛、道二教相继渡海。
官员带来了庙宇,僧道带来了法器,而岛民以自己的方式,让它们留下。
于是海边长出佛塔,山中生出庙宇。信仰在海岛上生根发芽,黎峒信仰与汉地宗教并存。原住民与汉人杂居,儒学文化交融,彼此渗透,终难分你我。
怪就怪在,海南四面环海,三面濒临南海。
水汽丰沛,风可入亦可退;风水上讲“藏风聚水”,而此地恰恰是汇聚与吸纳的一隅。
海风携来外界的神灵与文明,潮湿的土地将它们一一留存。
这片土地上的野庙或许寻常,但千百神像共处一堂的奇观,恐怕在整个中国,也唯海南独有。
庙宇修修补补,早已无人记得它最初的朝代;神像涂涂改改,也早忘了它们最初的面貌。
海南的神明,也许与汉地的神明同根同源,却早已与本土信仰、岛屿的呼吸、潮湿的泥土融合为一。
如此看来,所谓正版与翻版也失去了意义。人人心中,都有一座神明的容貌。
黄灿喜拿出那尊倒霉神的残片,一块一块地拼。可到最后,仍有几块空处缺失,不知道落在哪里。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四落,留下一片潮意。
那尊神像的头部残缺无面。她取出笔,按着昨夜那一瞬的模糊记忆,笔油在白纸上缓缓蔓延。
弯曲、横竖、相连,一笔笔交错,终在纸上浮现出一张小像。
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心头酥麻,血脉都在轻颤。
倒霉神是人身蛇尾。而她失踪的母亲女娲,亦是如此。
这惊人的重合让她怔立良久,却找不到更多证据去验证。
思绪又一次陷入死胡同,像她此刻的处境。困在这山洞里,四面封死,连空气都在瞎打转。
都说不拜野神,可退一万步来说,她奶奶怎么能是野神?
她将那尊小手办似的塑像塞进口袋,又啃了两口糯米饭,咽下去时胸口发涩。逼自己冷静,开始重新盘算出路。
目光一转,忽然发现石窟一侧似有可以攀爬的凹口。
她伸手去摸,掌下的触感凹凸不平,粗糙得几乎要割破皮肤。可那种质地,又奇异地生动,像是人的五官在掌心下缓缓流转。
这里的神像密密麻麻,数以千计,层层叠叠。
在石壁的缝隙间,竟还流淌着一股细瀑,水声哗啦啦地坠下,轻盈如喘息。而在更深的暗处,似乎还有风声回荡,显然这山洞并非完全封闭。
可她在石窟中逗留的时间越久,呼吸便愈发急促,胸口涌起一股说不清的躁动。连自己都无法说清,那是什么。
攀行至三百多米时,前路已尽。
离石窟顶尚有三十余米,壁上仍密布着神像,密得令人窒息。那些面孔似被非自然的力量嵌进岩石深处,神情凝滞,却隐隐带着某种痛苦。
她伫立高处,居高临下。
神明的躯壳悬于她的四周,而神明的灵魂,却坠在她脚下。
未见神宫,却仿佛误闯异界。昔日的神祇,尽数俯伏在她的双脚之下。
她忽然笑了。
笑得刻薄、清冷,目光俯向脚下那些被岁月侵蚀的面孔,
“我听说神有考课,三年一小考,九年一大考,考不过的,要被裁员降职,你们是不是也一样?”
她俯身,将身上携带的四枚瓦片一一摆在石头上。
“一、二、三、四。”
顿了顿,她又倒着数了一遍,
“四、三、二、一。”
那双眼在昏暗中闪着光,不知是被水汽折射出的碎光,还是源自她自身。
那光像是荒原上的一场突燃烈火,以燎原之势逼近一个答案——
“原来,你们有求于我。”
她的语调幽幽,却像在审问,“可你们求人的姿态,就这般?”
“想让我替你们安葬?留名立碑?
还是收拾遗物、满足心愿,好去投胎转世?
若是后者,那你们找错人了。那是ECS的活,我早不干了。”
话音落地,群像激荡。众神的影子蠕动着,冲撞着,用残破的躯体与灵魂猛击她。那气势汹汹,却更像徒劳的怨念。
这不像请求,更像逼迫。
“难不成都不是?”她手掌利落一扫四枚瓦片被她尽数抄起,在掌中往上一抛。黑色的碎片带着微光,在空中翻转起落,所有的视线都追随着它们,仿佛那才是救赎的所在。
下一瞬,瓦片尽数坠回她掌心。
“难不成、如果我不把这些碎片收齐,你们就要遭殃?——那真是大喜事一件。”
“哈哈哈哈——既然如此、”
她垂眸,唇角轻勾,肚子里憋满了坏水,语气中带着冷冷的快意。
“我只教一遍,你们看好了!”
她双手合十于胸前,动作庄重得几乎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头叩三次。”
她声音清亮地落下,“跪啊,你们怎么不跪?”
“人在地上伏首,神在天上垂顾。”
“不对不对、这不对——”
“神在地上伏首,人在天上垂顾。”
轰——
众神怒啸。
那本应早已死寂的野鬼神魂,竟在一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愤怒。它们没有七情六欲,却仿佛被她这句话刺穿,魂魄翻涌、怒气成潮。黄灿喜本能后退,心神混乱,可这一切,却像是在借着场合在装疯,不然她怎么还挡在她奶奶身前?
下一瞬!
“嗙——!”
一声巨响震彻山体,她本能抱头。
还未看清,又一声“嗙——!”更猛烈的冲击扑面而来。
整个石窟,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石如豆渣般倾泻,榕树破壁而出,根须翻卷、撕裂、吞噬。一尊尊塑像被震落,坠地成粉;神识与魂魄在乱石间搅成风暴,愤怒、挣扎、继而化为灰烬。
黄灿喜僵立其中,呼吸几乎停滞。
无数石块砸落在她背上,她却不敢松手,怀中紧紧护着那尊塑像。
直到榕树的生长停下,一切归于死寂。
她借着月光看去,野庙没了,神明也没了。神明的停灵间,在这一刻化作了神明的冢穴。
她粗喘着,后背的肌肉僵得发疼。
望着一旁奶奶的灵魂,又低头看向手中安然无恙的塑像,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月光洒满废墟。
她忽然不知道该往哪走,只能机械地在林间踉跄。
走走停停,脚步被夜色吞没,直到她忽然想起,何伯他们,还在哈那村。
她擦去额角的冷汗,抬脚迈向林间更深处。
一步,两步——
当她跨进哈那村的边界时,眉头一皱。
今晚的村子里,没有一处火光?
她心生不安,强忍背上的痛,翻墙而入。
黑暗之中,一个身影忽然从阴影里探出,
“灿喜~”
黄灿喜猛地一惊,几乎要挥拳。
可定睛一看,是沈河。
她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气若游丝:“……”
沈河却像没看见她的怒气,反倒笑着凑近,近得连月光都被两人的影子隔断。
那并非亲昵,而是一场密谋的交换。
“你看,这是什么?”
黄灿喜的目光下意识追随过去,瞳孔骤缩。
沈河的掌心,正躺着一枚瓦片——
作者有话说:迟到了orz,跪下求原谅
第60章 灿喜,我要成神、我要成……
“这是海南的, 还是湖南的?”
话音刚落,黄灿喜便俯身, 仔细一看,那纹理、那形状,她太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她亲手扔进红河的那一枚!
一瞬间,血液仿佛都逆流了。
“不是说金古寨的东西带不出红河吗?周野后来还特地去找过,连影子都没找到。怎么会在你手里?你竟然还能将它带出来?!”
她越说越震惊,语调里掺着不可置信的颤抖。伸手想去确认,却只见沈河嘴角轻抿,手腕轻轻一翻, 瓦片已被他收回。
“嘿!这可不能白给, 你得拿东西来换。”沈河眯眼一笑, 原本亲切的邻家大哥气质倏然褪去,眼底闪着精明的光, “至于我怎么带出来的……你就不必操这个心了。我自有门路。”
黄灿喜心里又急又恼,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你想要什么?”
“你在西藏,不是得了一团肉吗?”沈河语气轻描淡写,目光却紧紧锁住她, “把它给我, 这枚钥匙就是你的。”
黄灿喜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朗朗玲玲化成的那个缺口圆环。
她眉头紧蹙,静静凝视他数秒,“第八人果然是你……我就说石峰和李仁达关系向来不对付,他们能合作一次,绝不可能再来第二次。”
如今阿里的循环已结束,1959年的成员却再也回不到过去。石峰下落不明,杨米米与李仁达一样, 成了永世不死的怪物,余新则继续在世间流浪。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一个句号?
“你提的条件,若是跟周野谈,他或许眼都不眨就答应。”黄灿喜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决,“但对我,它没多大诱惑。”
“我猜也是。”沈河不但不失望,笑意反而更深。月光细细碎碎地撒了一地银光,却一丝也没有映亮他的双眼。他那双眼里盛满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欲望,赤裸而灼热。黄灿喜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河,或者说,她从未见过任何人,能这样毫无遮掩地将渴望摊开在他人面前。
他和周野,像是两个极端。
他再次倏然逼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像要与她密谋一件连天地神明都不容知晓的事。
“灿喜,那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复活东东呢?”
不过眨眼之间,那份原本只属于他的欲望,竟仿佛顺着月光的轨迹,悄然渗入她的眼底。她缓缓掀起眼帘,望向他,望进他那含笑的眼,看穿他那明晃晃的算计。
她不禁想着,人类果然都逃不过欲望的罗网。沈河这条一心追寻的成仙路,最后真的能通向他想要的终点吗?
黄灿喜稳住心神,开口时声音带着质疑:“你真的识得人皮书上的字?你说金古寨墙画的内容是假的,可李仁达却笑我天真,说他们练的是正统。”
沈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他们知道真的,不代表就非得把真的画在墙上。”
黄灿喜一时语塞,此刻竟说不出李仁达和沈河,谁更无耻一些。“那地方几乎与世隔绝,他们费那么大心思留下假货,图什么?”
“李仁达和金古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人皮书的内容流传出去。”
“倘若第二、第三册落在他手里,他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看到其中的内容。”
黄灿喜沉默着,未置可否。
“怎么样?”他继续蛊惑,声音里带着诱人深入的魔力,“你一直留着东东的尸骨,不就是在等一线希望,盼着有一天能让他重获新生吗?你读不懂人皮书,但我可以。我能为你翻译,破解其中所有的密码。”
他的话充满诱惑,黄灿喜面上看似呆愣,头脑却异常清醒。只因每一条可能的路径,她早已在脑中推演了千百遍。
“你就算译出第二册又如何?第一册还在李仁达手里。他连张良墓穴中的墙画都作假,又怎会让我们知晓人皮书第一册的真正内容?”她语气冷静,直视着沈河的眼睛,“再者……如果第八人当真是你,或许轮回还未终结,毕竟石峰还未真正入局。是不是只要找到更早的时间节点,我就能扭转一切?”
这些思绪夜夜缠绕着她,她反复探寻着每一条可能的出路,却每每发现,前方皆是断崖。
“但我不知道代价是什么……也不知道东东是否愿意。”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左边是变成怪物,右边是继续轮回。他说他自愿,可他从未想过,那些在乎他的人,究竟会如何承受。”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沈河脸上,“……我进入管道后,我们就分开了。之后你去了哪里?找到《太公兵法》了吗?”
沈河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没有。”他回答得干脆,“我找不到《太公兵法》。”
你当然找不到,黄灿喜心想,因为书早被烧了。
“但是……”沈河顿了顿,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片刻,才继续道:
“你进去之后,八扇门中的其中一扇,突然打开了。”
那时管道里正传来黄灿喜的惨叫,他刚要追上去找她,八扇门中的其中一扇,却轰然开启。
而门内的景象,竟比他面前湖水的景象更加摄人心魄。刹那间,黄灿喜的生死已被他抛诸脑后,他不由自主地抬脚,向那门内走去。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神仙……很多神仙。”
“那扇门通往的,竟是天宫……”
这话犹如一记重击,让黄灿喜猝不及防。她眉头缓缓蹙起,追问道:“难道不是你产生的幻觉?就像之前我们在湖水中看到的假象一样。”
“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他语气中透出不悦,但很快又沉浸在那段回忆带来的震撼中。
自从踏入那扇门,地图在手,一路畅通无阻。那里再也没有金古寨人的成仙壁画,取而代之的是腾云驾雾的景象,是真切可见的仙人面容与形体。
黄灿喜默然无语。
可沈河忽然变得喋喋不休。
他面带笑意,目光穿透虚无,像在凝视某种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幻象。那笑里掺着陶醉与狂热,整个人几乎被一种异样的亢奋吞没。
“我不想成妖,也不愿继续做人。”
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挤出,却带着一种近乎痴狂的笃定。
“我只想成仙!!我要长生不老,与世同存;我要亲眼看历史的潮水起落,亲手干预命运的脉络。我要推动文明一代代演变,看万千智慧生命在轮回里诞生、灭亡、再度燃起。我要受万人尊敬与崇拜,听他们在庙前叩首,在风中呼唤我的名字。”
“灿喜,我要成神、我要成仙!”
“忠臣、孝子、义士,死后可被奉为神明;无名孤魂、冤死之人,亦能显灵成庙,受人香火。为何仙籍之上,不能多我沈河一个名字?”
他猛地抓住黄灿喜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他像是中了某种无法挣脱的咒诅,被彻底卷入其中。黄灿喜只觉心慌意乱,她清楚地知道,沈河这般执念,早已超越了寻常的痴迷。
“李仁达和石峰就算活过百年千年又如何?我与他们不同,最终能成为神明的,唯有被神明选中的——”
黄灿喜的眉头越拧越紧,野庙中的种种涌上心头。她终于忍无可忍,毫无预兆地一拳挥出。这一击没有丝毫犹豫,几乎碾着风狠狠砸在沈河脸上。
拳头触及皮肉的瞬间,沈河整张脸都扭曲变形,空气中爆出骨裂声。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后踉跄,全靠及时用手臂撑住墙壁,才没彻底摔倒在地。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汇成豆大的水珠,沿着脸颊轮廓滑落。经过那片被打得通红的位置时,水珠仿佛都滞涩了一瞬。而就在这瞬息之间,那片红色已经转为深紫发黑的淤痕。
他强忍着阵阵头晕和耳鸣,舌尖在口腔内试探着牙齿,却只尝到满嘴铁锈味。刚想呼吸,血沫就从嘴角溢了出来。
余光瞥见黄灿喜站起身,他心头怒火翻涌,想开口斥责这个施暴者,却疼得半个字都说不出。刚抬起手想抓住她,就被黄灿喜冷声打断:
“怎么,右边也想挨一下,凑个对称?”
沈河动作一顿。他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笔,层层追溯,最后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周野头上。
正要收回手,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却突然覆上他的手腕。那手掌根部厚实有力,指骨轮廓分明,每处老茧都诉说着常年练习积累的力量。
她猛地将他拽起,语气已然恢复平静:
“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村里今天为什么没点火?这时候不该是做饭的时间么?”
她心底其实惴惴不安,生怕哈那村的人发现她不在,转而去找何伯他们的麻烦。
沈河勉强站稳脚跟,“因为村里死人了。”
黄灿喜一怔。真是不赶巧,来时还在说吃席,没想到红事之前先遇白事。这下哈那村的村民别把她们当作灾星赶出去才好。
“谁死了?”
“阿蓝。”
待他视线重新聚焦,黄灿喜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
草丛在她脚下簌簌分开,枝叶层叠遮蔽了月光,四下本就昏暗,此刻无灯无火,万物像浸透了浓墨。
她明明踏在泥土地上,脚下却传来“噗嗤、噗嗤”的黏腻声响。竟与那时野庙石阶上踩过湿滑苔藓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她头皮一阵发麻,不敢细想。空气中隐隐飘荡着一股怪异的气味,似曾相识。
循着那味道往前摸索,越靠近,答案便越清晰。
直到浓雾中渐渐显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人影,被雾气扭曲得纤细如枯枝、如蛇影,偏偏不似人形。
那……究竟是什么?
她的心跳得又重又急,几乎要撞出喉咙。
就在她整个人被那诡异气味包裹住的一刹那,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味道张开了无形的臂膀,将她接纳了进去。也正是在这一瞬,她终于想起曾在何处闻过——
是阿蓝屋里那盆纹面用的蓝黑水!
那水中隐晦的、难以分辨的第三种味道,正是眼前这股!此刻它竟从草地里满溢而出,甜腻中混杂着腐朽与铁锈的气息,紧紧攥住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的脚步越来越缓,直至看见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才猛地停住。
“舒嘉文……发生什么事了?人怎么会说没就没……”
那人应声回头,确是舒嘉文无疑。
可黄灿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目光便骤然凝固。
舒嘉文手中紧握着一把桃木剑,剑身上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符纸。
那是何伯从不离身的桃木剑。
黄灿喜一见此物竟在舒嘉文手中,便知大事不妙,冰冷的汗珠瞬间爬满了整个背脊——
作者有话说:《画饼》我都不敢放在推文栏里,为什么收藏库库长,甚至还有宝订阅(谢谢老板)。虽然写每一本我都会使出当时最高的水平去对待,但第一本确实,很稚嫩,很青涩,什么都没考虑……[爆哭][合十]谢谢,但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