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伯呢?!”
舒嘉文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抬起手中那柄桃木剑晃了晃。
“他说村里气氛怪怪的,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临走前让我拿着这玩意防身。”
剑锋一转,带出一阵淡淡的木香,清凉如泉。那股气息穿透湿热的腥臭,黄灿喜只觉脑中的昏沉被刮去几分。
舒嘉文低头端详手中的剑,又装模作样地摆了个架势。
“怎样,帅吗?”
他这一笑,竟带着几分少年气,看得黄灿喜眉梢一挑, 气血直往上涌。
“你疯了吗?阿蓝死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此话一出, 舒嘉文脸上淌过几分不自然, 却又一闪而逝,眨眼只剩下不解,
“谁说阿蓝死了?但下午确实有一堆人去了她家, 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手中桃木剑再度挥出。朱砂晃着黄影,在雾中里一闪一闪, 映得人眼晕心慌。
黄灿喜下意识顺着剑势望去, 他们竟已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树冠层层叠叠,气根如须,阵阵腥味蔓延而下。她抬头的瞬间,冰冷的液体啪地落在脸上,顺着发丝一路滑进脖颈。
一股令人作呕的黏腻凉意顺势染上她。
“那是什么?”她皱眉仰头,只见枝桠间叼着数不清的鼓鼓布袋,袋口用绳子吊着,微风一吹, 影子竟如蛇般蠕动。
刚才看到的黑影,竟是眼前这一幕?!
“我也在想,”舒嘉文皱起鼻子,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可到现在都没想出来。”
他低声补了一句,“我看这村子里的鬼气不小,最邪门的,还得是今天祭坛前作法的那个仙姑。”
听得阿蓝没事,黄灿喜心头一松,胸口的紧绷终于散开几分。
情绪像坐了趟山车,一上一下。
“什么仙姑……”她叹了口气,忍不住吐槽,“在这地方,应该叫娘母吧。”
她抬眼望着榕树的方向,低声补充:“听说黎族村落里,有能传达鬼神旨意的人。要是生病、遇上不祥,他们就会请道公或娘母来查鬼、赶鬼,祈个平安。只是,道公那一脉多半是从汉人那儿传来的……这哈那村这样古怪,也不知道有没有道公。”
她正说着,忽觉舒嘉文表情发怔,像根本没听进去似的。脑壳猛地像是被谁拍了一掌,她怎么也染上这爱科普的毛病了?
黄灿喜心情复杂,转身刚要离开,又倒车回来,语带恶毒,“说起来舒嘉文,你真是脖子硬了,在山洞里见到我奶奶的塑像,竟一句都不提?”
一想起舒嘉文和她在同一个地方被拽入石窟后,看到她奶奶的塑像只字未提,反倒抱了个不知来历的无脸野神出来,心头的不满又翻上来。
“是阿蓝叫你拿的?”她皱眉追问,又立刻否定自己。
阿蓝和舒嘉文语言不通,哪有那么大本事在短时间里哄得这怂鬼替她扛神像出去?
她正要再问,舒嘉文已双手投降,“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信!还不如让你自己去看看。”
他小时候和黄灿喜去鬼屋,吓得尿裤子。黄灿喜因为这事笑了他一星期。不仅胆破了,脸也没了。
黄灿喜怔了怔,半年下来,她觉得自己像换了个人。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鬼神?”
“废话。”舒嘉文推了推她的肩膀,“信者有,不信者无。”
“倒是你,把你奶奶接回来没?她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黄灿喜眯了他一眼。四周雾气翻滚,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冷得像有手在抚。
只是那一眼,她就看出来——舒嘉文心里有鬼。
这人明显在岔开话题。
她白了他一眼,“何伯呢。我正想去找他问呢。”
话音未落,“哒、哒、哒”一阵急促脚步声从雾中传来。
声音忽远忽近,像有人在雾的另一端挣扎着穿行。
还没辨清是谁,那团浓得像浆的雾气忽然被搅开,一个人影跌撞着闯了出来。
何伯手里紧握一面古铜镜,镜面晦暗无光,却隐隐映出流动的光影。雾气绕着他打旋,却始终不敢靠近。
他眉间那道川字深得像刻上去的一样,神色惊惶:“这黎族村有问题!”
“我听懂一些黎语,哈那村的娘母刚才说,村里有禁母!”
“禁母?”黄灿喜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忽然“刷——”地一声,一团黑影砸了下来。
风声突至,雾气立刻搅乱。她本能地往后一躲,却被白雾遮住了视线。舒嘉文还来不及反应,那团东西已经“啪”地一声撞在他手中的桃木剑上。
“嘭!”
藤编的刀囊被利刃戳穿,一股灰烬猛然喷出,火辣辣地呛得人睁不开眼。三人几乎同时捂眼后退。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破口里又掉出一团黏腻的东西。
黄灿喜只觉胸口一沉,低头一看,怀里竟多了一团沉甸甸的血红之物。
起初那重量扎实,可当她定睛再看时,竟在她怀中慢慢变轻——
那是一团胎盘。
湿滑、温热,红中带紫,黏糊糊地贴在掌心。
筋膜、血丝、尚未干透的脐带都清晰可见。
空气凝成一团死寂。
“啊——啊啊啊啊啊!!!”
舒嘉文几乎是反射般,桃木剑带着黄符光影朝她劈去,却被何伯一把夺下。
“冷静点!”他低吼,目光死死盯着那团胎盘,“别乱动!!”
“哪来的肉?!”舒嘉文喉咙发紧,声音都变了调。
黄灿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怔怔看着手中的东西,胎盘、胚胎、脐带,三者在此刻串成一条线。
她凑齐了。
何伯蹲下身,看了眼地上破裂的刀囊,脸色瞬间沉到极点。
“别的黎族村都是把胎盘树种在村外山岭,他们怎么把这东西吊在村中?!”
他迅速起身,压低声音:“走,马上离开这里。”
可黄灿喜仍旧一动不动。
“你傻了?”舒嘉文声音在颤。
黄灿喜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那团胎盘,突然伸手,用指尖轻轻一搓。
“滋——啦——”
血色的膜在她掌中一点点拉长,雾气骤然旋起。
舒嘉文瞪大眼,喉结艰难地滚动。
她也屏住了呼吸,头皮发紧,几乎不敢眨眼。
那团东西黏糊糊地贴着掌心,温热而湿滑,像还在微微颤动。
她忍着从颈后一路爬上的寒意,只因内心有个声音在轻轻催促:里面有东西。
可到底在哪?
雾太浓,看不清,她只能凭着触觉一点点去摸。
手指在那层血膜与筋络之间缓慢探行,指腹摩擦、撕扯、又被滑腻的组织粘住,呼吸一寸一寸地乱。
终于,在一片软烂之中,她摸到了一块冷硬的东西。
她屏着气,将它一点点掏出。
并非瓦片,而是一块泥质碎片。
她小心地抹去上面的血肉,指尖在粗糙的泥纹间摸索,那凹凸的线条渐渐拼成了一张脸。
她怔住。
那张脸,她见过。
就在她口袋里,那张被剥下的脸皮上。
“咦??这不是你那张脸皮吗?怎么这也有?难不成是从村里哪个女人脸上割下来的?!”
舒嘉文的声音发抖,脸色青白。
他就是这种人。想象力越旺盛,胆子就越小。
他越想越害怕,整个人几乎贴在何伯身上不肯撒手。
何伯被他搂得喘不过气,脸色却也不比他好多少。
他抬头看天,冷不丁倒吸一口气,低声喃喃:“……这地儿,走不了了。风水阻塞冲阵,是凶煞。”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从山口灌入,雾气被撕出一道口子。
榕树枝丫猛烈摇晃,绳索一根根“嘎吱”作响,像是下一秒又要掉下更多看不见的东西。
“何伯,”黄灿喜沉声问,“你刚才是在哪听到他们说禁母的?”
她把怀里的胎盘甩到一旁,血迹在地上溅成一片暗红,随即将那陶脸迅速塞进口袋。
不管舒嘉文怎么阻止,她的眼神已经告诉两人答案——她要去找阿蓝。
三人踏进浓雾,沿着小径一路往村深处走去。
雾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野兽吼叫声,村民的影子若隐若现。
那些哈那村的人一个个神情警惕,眼里闪着光。他们手里举着镰刀,刀刃暗锈斑驳,在月光下反着冷意。
可诡异的是,他们并未上前,只是目光紧紧追着三人的背影。
顺着村中的小河逆流而上,雾愈发浓重。水声在脚边盘旋,忽然,舒嘉文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河面被风掀起,水花翻滚。借着微光,他们看到黑暗的水面上,正漂着什么。
一截、两截……手臂大小的影子,顺着湍急的水流,一个接一个,从上游滚落而来。
“哗啦啦——哗啦啦——”
那声音细碎而密集,伴随着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在雾里缓缓弥散开去。
直到他们看清河里漂浮的东西,呼吸几乎同时停顿。
那不是尸体。
是阿蓝雕刻的木头神像。
那些神像浮在水面,手臂大小,一具具顺流而下。
顺着河面望去,他们在村中唯一的一把火把的火光映照中,终于看清那场荒诞的仪式——
“铛——铛——”
锣声震天。
阿蓝被绑在一副竹制抬架上,四肢被绳索死死勒住,动弹不得。
那位为她纹面的女人娘母,披着满是血渍的麻衣,手持竹瓢,一瓢又一瓢,将桶中的血泼洒在阿蓝的身上。
血水顺着阿蓝的颈项流下,蜿蜒进她的发丝与眼角。
娘母嘴里念着什么,那声音不是咒语,而像一首哀婉的山歌。旋律古老,带着泥土的腥气与旷野的节奏,仿佛来自久远的记忆深处。
每一次泼血,都伴随着红藤叶的回应,“飒飒”叫嚣着。那些藤叶环绕在阿蓝周身,似乎正将她“封印”其中。
原本的诡异,在这一刻竟被神圣化,那血、那歌、那藤叶,都像是一场庄严的与神明祖先的对话仪式。
“铛——铛——铛——”
其余的族人围成一圈,敲着鼓、击着铜盆,声音错乱,却又整齐得可怕。
何伯俯身凑到黄灿喜耳边,低声急语:
“他们在驱鬼!娘母说有不洁的鬼神附在阿蓝身上。娘母查出禁母后,必须举行仪式,把鬼逼走。”
“驱鬼?”黄灿喜喃喃,这哪是驱鬼,分明是在杀人。
等到桶底的黑血快见底,娘母口中的歌声终于停歇。她轻轻一点头,周围的族人立刻上前,抬架一齐抬起,脚步整齐,向河边走去。
“嘭——”
木架被抛入河中。阿蓝半个身子没入湍急的水里,可她却并未呼救,眼神平静得像是一具木偶。
黄灿喜眼前一黑,几乎没思考,便扑了上去。
“阿蓝!!”
她拼命拉扯那竹架,水花溅进眼里,腥味呛得喉咙作痛。终于,她把人死死拖了回来。
可岸边顿时乱成一团。方言的咒骂、木棍的碰撞、拳脚声、女人的尖叫混成一片。
舒嘉文一边护着她,一边也被推搡得踉跄。
黄灿喜被迫后退几步,猛地转身,一拳打在一个靠近的村民身上,却在抬手要打第二拳时,
她的余光扫到了娘母的脖颈。
那一瞬,血液全都凝住。
她看见娘母的喉结。
黄灿喜瞳孔猛地收紧,心跳如鼓。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满是纹身的脸,
哈那村的娘母,竟然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中国民俗大系——海南民俗》刑植朝,王静
第62章 目光近乎慈爱
“轰隆——”
一声巨响, 他们三被打包扔进一个漆黑房间里。
门锁一关,尘土翻起, 屋里只剩一股草药和灰尘的味道。
黄灿喜看着两人,又敲敲四处的墙壁。
这地方不似村里的其他木屋。墙是泥与砖砌成的,坚硬、冷实。茅草顶下还覆着一层黑色的焦灰,却泛着一层湿冷,折腾一圈,又坐回原位。
三人一鬼,在这巴掌大的封闭地方大眼瞪小眼。
舒嘉文:“我……”
“你,有, 问, 题, ”黄灿喜忽然出手,五指一伸, 擒住舒嘉文的腮帮子, 逼得他下巴一歪。
她嘿嘿两声,暗藏怒气,“你是故意引我去那座野庙的?谁教你的?舒嘉文, 你没有这个胆和脑子。”
“啊啊啊!疼疼疼!”
舒嘉文惨叫着, 手脚乱挥,眼神死命向何伯求救。
何伯似乎早就见怪不怪,待两人打得差不多了,才像是终于注意到这一块,慢吞吞地开口劝架。
“灿喜啊,出去再打吧,眼下我们还困在这山头,连怎么出都不知道。”
何伯说得对, 这破屋子和哈那村的村民拦不下他们。
可奇怪的是这座山,山像活的,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兜回原地。
她眼神一晃,将野庙与石窟的经过一一道来。
当说到那尊神像时,何伯神色骤变,额角青筋浮起,余光缓缓掠向黄灿喜身后的那道魂魄。
他缓缓合掌,虚虚一拜,方才低声开口。
“灿喜……你虽是人,却要替神明完成使命。”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诡异的敬畏。
“可你原本并不孤单,古传女娲之肠化十神,为人间十守。据说那十位,是女娲在末劫前留下的守护神,以护其血脉不绝。”
“但——”他顿了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只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不知。那十神逐一幻灭,如尘归壤。唯独你奶奶土胥,还在人世。她能留到如今,大约也仰赖她的众多相识,偶尔的一炷香,吊着她那点气息。”
他修道多年,山川之间识得灵脉,在云岫深处初识土胥。
那日清风过岭,白纱曳影,她立在水石之间,发丝散作泥土的颜色。指尖轻触,山势便有起伏,草木循她的意志生长,又归于寂静。十年如一日,她于一方地貌上司生息、重塑、归土之职。
她不似凡间之神,更像是天地行走的一缕念。
旧时她亦有庙宇、有塑像,香火曾炽盛,山民称她“地母娘娘”,凡有新坟必焚纸祭告。
然世代更迭,香火日寡。新路开山,旧庙湮没于林。泥像风化,供桌倾塌,连最后一柱清香,也被风吹散。
人死归土,魂经她引渡而入地府口;万物腐坏,她以温柔覆之,使之再生。
可神若陨落,又有谁来为她送终?
“神随香火生,香绝则神隐。”
土胥的一生,漫长得没有年岁,却几乎是整段文明的缩影。
文化的兴衰、信仰的流变,从爆发到扩散,从交融到凋零;万象轮转,数千年后,一切归于尘埃,名字在风中呼呼回响,却无法判别,到底叫什么。
舒嘉文虽然听得发懵,但他隐隐意识到,现在不是他该插科打诨的时候,他挪到何伯身边找了个位置,静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一顿天书。
她的神情淡而凝,眉目里混着迷惑与倔强。
何伯望着她,又望向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魂魄,神色复杂,似有话要说,又一再犹豫。
“灿喜,”他低声开口,“我知道你自小主意大,喜恶分明,认定的事就会去做。可是——”
她挥手打断,语气平静得近乎无情:“我收集瓦片,也不过是为了早点恢复正常生活的无奈之举。”
她想的,不过是真相。
八扇门后究竟是什么?七枚瓦片拼齐,又会发生什么?
如果不是被命运推着走,如果不必用生死去换答案,她或许早已不再挣扎,而是选择留在那奇诡的循环里,慢慢看清世界的另一面。
何伯沉默良久,只是抿着嘴。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一声。
“也好……也好。”
“……”黄灿喜喉咙一紧,把脸别去一边。
她突然想起那件冲击力十足的发现,“这地方的娘母怎么是男人??”
她仍不敢相信那一幕。
那人身形矮小,手脚纤细,身着彩织的无领对襟衣,短筒裙下的腿线条分明。两颊、手臂、大腿、乃至胸口,密密麻麻的线条纹身交错成一张网,紧紧缚住身体。银饰叮当作响,骨簪将发髻高挽于后,几缕碎发贴着鬓角。
那模样艳丽诡异,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这谁能看出是男人?
娘母本是村中的被选之人,凡突生异状、语出惊人者,被认为通神。
村人便会将其安置于火炉旁,以酒启契,供其与神明缔约,自此受香火供奉。
看哈那村人对那尊神像的敬畏与惊惶,恐怕并不是他们隐瞒祖先神明偷改,更像是娘母自己隐瞒秘密,男扮女装,伪装在哈那村里主导一切。
何伯补充道,“我下午在村里四处转了一圈,他们见我听不懂黎语,就当着我的面闲聊。哈那村表面上殷勤招待,其实早有预谋,他们对外人起了歹念,打算等时机成熟,将我们一网打尽,夺钱献祭。而且,他们像是以前和汉族人生过冲突。”
黄灿喜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他们明明会说普通话,却偏要假装听不懂。”
“难不成那男人是因为无法成为道公,所以才伪装成娘母?阿蓝察觉了真相,他才急着以禁母之名灭口?”
舒嘉文在旁边听得直冒汗,终于忍不住插嘴:“那我们出去的时候得带上阿蓝。她知道太多,这村子根本不是普通的黎族村。”
黄灿喜斜他一眼,“怎么带?她既不愿纹面,又不肯离开,就证明她既不承认这文化,却又不愿走,这么扭曲一人。我们将神像带出去然后勾引她走吗?可那神像不是被你摔碎了吗?”
她话里夹枪带棒,直指舒嘉文。
舒嘉文一愣,脸色古怪,“哼”地一声,三秒又火速求饶,“我确实一路追着一影子,追到野庙里。”
“可石窟里有什么,你不也看到了吗?我再一看清她的脸,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又觉得她脑子好像不正常。”
他挑挑拣拣,犹犹豫豫,死到临头还不愿把话说全。
“你脑子才不正常,你会黎语吗?”黄灿喜气不打一处。
“嘿,我还真会!”被她一激,舒嘉文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翻译笔,得意地一晃。
“我来海南可是有备而来,最新技术,能识别多种方言,带口音都不怕,超远距收音,准确率高达99%。还能扫描手写体,不工作的时候还能当手电筒。”
黄灿喜胸口发闷,瞥一眼眼何伯,又看向舒嘉文。感情这两天下来,真正听不懂的只有她。
她不是什么女娲的天选之人吗?竟然受这窝囊气。
“没收。”黄灿喜手一扫,将翻译笔收入囊中,“说回来,沈河呢?”
聊了半天,沈河竟然没被抓进来。
屋内又陷入一瞬寂静。
舒嘉文摸摸鼻子,“大概……是去筹钱赎我们吧。”
黄灿喜的目光近乎慈爱,带着想把这傻子脑袋掰开,看看是不是真的空心的冲动。
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路上摘的野果,整整齐齐放在地上。
随后,她靠近墙壁,指尖在粗糙的泥砖上摸索着,耳朵紧贴墙面。隔壁一片死寂,连虫鸣鸟叫都停了。
她稍一回想被押进来时的路径,觉得旁边的屋子一定是村子最重要的地方。
她回过头看着两人,
“这么久都没送饭,估计今晚不会有人来了。”
“我得出去看看。要是出事,我们在野庙汇合。”
话一落,她脱下外套,叠好压在墙角。
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
“嘭!”
一脚猛踹,墙壁震动,灰尘簌簌而下。
“美女,这房子比我爷年纪还大,你悠着点。”舒嘉文惊慌失措,四处乱看。
黄灿喜仿佛没听见,又连续追上两脚。
“砰——砰——”
第五脚落下时,泥墙终于崩裂,硬生生凿出一个头大小的洞口。
她弯腰探头往外看,冷风扑面,带着草木与土灰的味道。外面一片漆黑,却没有动静。
“当心。”何伯叮嘱。
黄灿喜点了点头,俯身钻出洞口。然而她脚刚落地,就愣住了。
外面并不是她以为的室外,而是一间更大的屋子。墙体与方才那间泥屋相连,造势相似,却平整得多。屋顶覆瓦,桌椅摆设精致,显然是全村最讲究的建筑。
她屏住呼吸,举起翻译笔的手电光照去。光线掠过梁柱,只见梁上悬着密密的香灰和绸缎,香火气混着血腥与檀香,在空气中凝成厚厚的一层。
这地方像是哈那村的中心,峒主庙。
她缓步向前,指尖拂过一面挂满刺绣的布幔。
黎锦的丝线在光下闪着微光,金丝、云母片折射出细碎的流光。绣面上是成排的图腾、花纹、神兽、眼睛、蛇、山与人,一针一线织出一个完整的世界。
她几乎被那片繁复的纹理吞没。
走过刺绣屏风,又是一堆堆堆叠的吹奏乐器、竹管、骨笛,还有几箱密封的书籍。
黄灿喜取出一本,轻轻拂去尘土。书皮发旧,纸页泛黄。她正想用翻译笔扫描,却在第一页就看见熟悉的字迹。
竟是汉字!——
作者有话说:今天才知道,原来黎族那边无论男女都可以叫娘母,而且都穿女装,真巧啊……
——11月9日留
第63章 可这还没完。
她怔了怔, 又翻开第二本、第三本。无一例外,全是汉字。
内容大多是关于哈那村的神话、图案花纹的释义、还有村史的传承。
她心头一凛。记起黎族自古以口传为主, 民歌与巫歌由记忆代代流转,从无完整的文字系统。直到建国后,才由专家整理,记录发音与歌谣。
因而这份笔记由汉字来记录,再正常不过,可哈那村的态度来看,显然在这本书之后,村子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她皱着眉火速察看, 终于在其中的一个角落里, 找到了原因。
她的瞳孔骤缩, 呼吸乱了。
一张又一张纸,她飞快扫过去, 视线像被卷进风暴, 心底卷起说不出的震惊。
哈那村以前竟是汉黎住一起?
嘴一酸,翻译笔“噗嗒”地垂直下落,可落地时, 却砸出一滴滴的“水花”。
水花?
黄灿喜一愣, 还以为是眼花。
可下一瞬,她清楚地看到那并非水,而是一条条从黎锦上流下来的线。
那些图案原本静止,此刻却像被唤醒。
线条从刺绣的缝隙中蜿蜒溢出,柔软、细密,带着温度。它们一根连着一根,如同一群无声的水蛇,滑入地面, 交缠、盘绕。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变得柔软,她抬脚想退,却发现裤腿被那些线条缠住。明明是线,却像水。冰凉、顺滑,却有一种吸力,像要将她拖入某个深处。
她猛吸一口气,伸手攀住一旁的木架,踩上一张木椅。
那一刻,她几乎要怀疑这世界的质地,那些线条在地上疯狂交织、叠合,像墨水晕开成一片黑暗的漩涡。
她怔怔看着这一切,胸口的恐惧一点点攀升。那种恐惧并非来自未知,而是似曾相识。像是达斯木寨里祭屋的外墙,像是阿里寺院外墙上的文字,也是这样跳动、蜿蜒,仿佛在呼唤她。
椅子忽然动了。
“咯吱——”
她脚下的木椅开始轻轻漂浮,晃晃悠悠,仿佛有一只手在她身后推着。
“水”位越来越高,线条化作的液体没过她的小腿。
那些符纹像活物,在流动、在呼吸。
木椅像一叶小舟,缓缓漂移。
她僵直着身体,蹲在椅面上维持平衡,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翻译笔的灯光摇晃,在那无尽的黑色纹路上闪烁。
“哗——哗——”
水声渐起。
“咕咚……咕咚……”
液体之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浮起,又碎裂。涟漪蔓延开去。
她捂住口鼻,被那股浓烈的腥气扑得猝不及防。气味里混着血、生肉和湿泥的味道,灼得喉咙发酸。
她伸手去掏口袋,那张面皮仍在,冷凉黏腻地贴在掌心。
如果她没猜错,哈那村真正的守护神,原本就是那尊无脸神。
而显然,村子里现在还有一尊无脸神的分身。
可在哪?
这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抱着那团思绪,在摇晃的黑潮中一晃一晃地向前,翻找、摸索,几乎是凭着本能。
忽然,她看见在手电微弱光芒之外,有一处更温暖、更摇曳的亮。
那是一团火光。
火塘还在燃烧。
火光将四周的黑水照成一片晦暗的波动。
而火塘前跪着一名女人,跪在一尊神明前。
她被粗绳死死绑缚,双膝跪地,身上满是黑红的血痕,发丝凌乱,黏在脸上。血与灰混成一层厚壳。她的眼帘低垂,神情麻木,像是一具被供奉的尸体。
那是阿蓝。
黑水翻腾着,将她整个身躯包围。它顺着她的皮肤,一寸寸地爬上去,腿、臂、胸、颈、面。那不是水,而是带着意志的线,像有生命的咒文。它们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缠绕、刻印。
那些她费劲心思躲避数年,却仍被紧紧束缚的古老线条,在她的肌肤上留下印记。
她的身体终将成为族谱的一部分。
黑水仿佛有灵智,它渴望靠近火塘,却又畏惧。
每一次试探,都会被火焰灼出焦黑的一角,发出低微的噼啪。
黄灿喜惊得额头发凉,看向眼眸半垂的阿蓝,确认四周没人之后,唤了声名字。
可她却没有反应,只是跪在祭坛前,而祭坛上供奉的,则是今早所见的哈那村的祖神。
无人应答。
她又唤了一声。
阿蓝一动不动。双眼空茫,皮肤苍白如纸。
火光舔舐她的脸,照出一种死白的宁静。
“阿蓝!”黄灿喜咬牙,猛地从椅子上一跃。
“扑通——”
黑水溅起。那一瞬间,她的脚踝与水面接触。刺痛瞬间贯穿全身。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意志才没喊出声。疼痛沿着皮肤蔓延,像无数根绣花针在血管里穿行。她的呼吸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眼前一片白。她挣扎着往椅子爬,手指抓破了木沿,却被那股水意拉扯着,那些纹路缠上她的脚、腿、腰,像在挽留,像在合理化眼前的一切。
世界仿佛在旋转,她听见耳边传来惨叫声,可那不是她的声音。
她闻声寻去,火光跳动间,她看见墙上、地上、梁间,全都映出她的身影。
一具又一具,层叠交错。
每一个影子都在张嘴尖叫,每一个影子都在痛苦挣扎,每一个影子……都像在被灼烧。
一阵风忽地吹过。
火光骤闪,那些影子被风撕散,化作更多的剪影,层层叠叠。
黄灿喜几乎在同一瞬间,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叠映。无数人影将一个女孩的四肢死死按住,粗绳缠绕,绞得血迹斑斑。
然后——
娘母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白藤尖端蘸着蓝黑色的黏稠汁液,另一只手执木棒。
“邦——!”
木棒击在针柄上,空气震得颤。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啊啊啊啊啊啊——!!”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啊——啊——!”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一声声咒,一次次敲打。
蓝黑的汁液渗入皮肤,与鲜血交融,渗出灼人的气味。
皮开肉绽,血珠一颗颗跳出,女孩痛得翻滚,却在众人搀扶下,被再次按回地面。
那条通往被认可的路,是由疼痛与服从铺就的。
她们哭着、笑着,泪水与汗水混成一团,那声音里竟掺杂着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唯有献出疼痛,才能换来族群的拥抱。
黄灿喜怔在原地,面色惨白。
她眼前的世界像被火焰灼化,过去与现在重叠交织。
仿佛有无数针,从皮肤穿入血管,直抵灵魂。
她恍惚间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一幕幕仪式的画面,像无形的手将她拖入过去,过去花花绿绿地又贴回此刻。
她嘴唇颤抖,几乎是求生本能地往上爬。可就在身体即将脱离那片黑水的一刻,她猛地转身,拍向阿蓝的后背。
“阿蓝——!”
阿蓝的身体猛地一震。她胸口一鼓,喉咙鼓胀,一团黑色的腥臭猛然从口中喷出。
“啪!”
那团黑影落地,尚未看清形状,便融入地上的黑水,与无数图纹交织,化作流动的符号,继续流淌。
黄灿喜不顾一切,扯住阿蓝的衣领,吸气一提,将她硬生生从那片黑水中拖出。
可这还没完。
黄灿喜像疯了一样,用脚蹬着那把木椅,一点一点逼近祭坛。火光照着她通红的眼。
她死死盯着那座供奉的神像,那尊尊贵的祖神。
阿蓝却突然醒来,她挨在黄灿喜的肩上,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黄灿喜的锁骨,明明脸是冷的,眼泪却灼得惊人。
“百百”
这一句喘息一样的气音冒出,惊得黄灿喜浑身一颤,猛地看向阿蓝,可那一句只是开端、她继续念着、“百……”
黄灿喜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却是一种将她逼近窒息里的惊恐。
她来海南前,找资料找了一本黎族语速成,学了三小时,最后记下的单词寥寥,“百”这词就属其一。
只因为这个发音对应的意思是“妈妈。”
“百百、”
声声如针,刺进黄灿喜的骨、抽着她的神经,她像是又回到了米北庄村的夜空,数不清地纸人贴着她、拉扯着她的血肉、钻进她的毛孔。
到底妈妈在哪?!!!!
“哗啦、”她弯腰,一把抓起那本村史。书页劈啪作响,被她猛地塞进火塘。火舌迅速攀上书册,纸张瞬间燃烧成一束橙红的火把,那些原本蠢蠢欲动,不断缠绕的图纹,惊慌脱离、避让。
“刷——”地火光划出一条线,凭尺划界。黄灿喜几步跨出,一把抓住祭坛上的祖灵神像。
那神像烫得惊人,仿佛是被烈火炼出的铁块。掌心被灼得翻红,她却仍死死攥着。汗与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她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鼓起。火光在她身上狂跳,衣料紧贴肌肤,线条分明的肩膀随呼吸起伏不定。
若甜是她的皮,艳是她的骨,那么此刻一切都被投入烈焰的深处。她在极致的痛楚与狂热中,被提纯、被熔化,沸腾成滚烫如铁水的灵魂。仿佛在燃烧的瞬间挣脱一切束缚,向着无边黑暗泼洒出一场惊天动地、瞬间即永恒的光雨。
她猛地一挥手,神像应声砸向坚硬的泥墙,轰然巨响致山崩地裂,整座屋宇为之震颤。
“嗙!!”
祖灵神像应声碎裂!!
碎片四散,雄壮的男性轮廓倾塌,层层剥落的石屑露出更深一层的面孔。那张粗糙而古旧,雕法已非近世。那是明清时的匠工模样,额线方正、神目威严,显然是后来被汉人重塑过的男性神明。
她眯起眼,再度一击,“嗙!”碎石迸射,如利刃掠空,火星四溅。
神像又脱了一层皮。里面竟是更早的形制。泥胎未干,线条柔和,神情慈爱,双目低垂,仿佛在注视怀中婴儿的母亲。
那是典型的母神像、掌火、护生、司育的女祖形象,正是黎族早期所祭的谷母、火母。
尘土飞扬中,她再挥臂砸下。
一层又一层,直至最后,神像只剩掌心大小,只剩那尊陶偶,人首蛇身,雌雄莫辨,神态安宁。
那是更古老的神。山与水之母,掌生死与万物轮回。
这才是哈那村、也是这座山最初的神明。
它并非被人创造,而是被不断改塑、遮蔽、覆盖。
神明在人的双手间诞生,也在人的双手间被改写。
从蛇身女祖,到抱子的母神,再到披盔束甲的男神,每一次改塑,都是社会结构变迁的投影。
她怔怔地望着阿蓝斑驳红肿的面孔,不明白为何要以痛与血腥去换取通往祖灵的凭证。
那既残酷,又狡黠。
整个族群的历史,都被迫刻在女性的皮肤上。
她失神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笔,笔油顺着陶像的裂痕缓缓流淌。
女神的轮廓在尘埃中复现,她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百年前、千年前,曾有无数个“黄灿喜”在此纹面、在此停步。
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像一位为神纂像的匠人。
或许并非匠人,而是一位入殓师,为这被尘世遗忘的母神,重塑她初生时的容颜。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
“百、”
背后传来一声气音。
阿蓝猛地扑过来,泪水与血混在一起,她的脸上带着惊讶、痴迷与依恋。
她伸手欲夺走那尊神像,指尖颤抖,笑意疯狂。显然她所跪拜的,竟一直是这层层外壳之下的母体。
火光映出她脸上的红斑,那笑容近乎崇拜。
她蹦跳着、哭着,嘴里仍在喃喃着那句“百、百……”
门缝里渗出一股暗红的血水,悄然蔓延,将地上的图纹一点点稀释开去。
黄灿喜站在原地,只觉世界都模糊起来。她以为自己是个疯子,但对比之下,自己竟正常得可怕。
她皱着眉,低头望向阿蓝,阿蓝忽然一蹦,铁头撞得黄灿喜发懵,可那一撞,反倒让两人都清醒几分。
黄灿喜无奈叹气,奈何解释不通,于是干脆做起无赖,“不好意思,我也要找我妈去。”
话落瞬间,她猛地一敲,手中的神像化为碎片,溅出一阵血雾,又在刹那化为灰,最终只剩下一块黑色的、发着青磷光的瓦片。
“哈。”黄灿喜一把抓住那枚瓦片,边角嵌入她的掌心,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然而,阿蓝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整个人一蹶不振。
“喂喂、你醒醒,我背着你打不过。”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黄灿喜反倒平静,对她来说,拳头砸人,总归有个具体的目标。
她环顾四周,一眨眼,竟一把抓住地上的线条,她狠狠一扯,线在掌心滑出青痕。她用牙齿咬断那根线,将阿蓝稳稳绑在自己背上。
村子里黑乎乎一片,却藏着各式各样的怪人,四面八方的从不知那个缝隙中钻出来。
他们嘴里喊着听不清的话,手里举着猎枪,“砰——”地子弹射偏在她脚印上,却步步相逼,又是“砰——”,泥浆飞溅。
黄灿喜低声咒骂,冷汗顺着颈侧滑下。
论枪法,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比上她。
她摸黑逃跑,脚下处处是凶机。直到一阵旋风突袭,胎盘树的枝条摇晃,悬挂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坠地,在地上砸出闷响。
她心头一紧,猛然转身,却在看清来人后,表情瞬间变成嫌弃。
“呀!看到我就这么失望?”
沈河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他一脚踏枝,一脚悬空,笑容依旧那副懒散的样子。
“你怎么才来?失踪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得十天半个月才重新出现。”
黄灿喜咬牙冷声质问,“你说阿蓝死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沈河却噗嗤一笑,随手捡了个石头,致力一扔,射向黄灿喜脚跟的子弹便偏了原来的轨道,“她是死了,可耐不住别人把她又改活了。”语气含笑,满嘴阴阳。
黄灿喜皱眉,冷冷地瞪向沈河。
她从下车那一刻起,胸口那股异样的感觉就没消过。一种模糊而清晰的直觉,扎在她脑子深处。
周野,也在这座山里。
她甚至怀疑,那次舒嘉文被拽进石窟,遇到的根本不是阿蓝。
而是周野。
一切巧合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股浓烈的香烛味却突然钻入鼻腔。
抬头看去,见到沈河手指一甩,三支香笔直插入湿草之中。
香火稳稳立着,烟雾升起,细细缭绕,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盘旋在几块石墩周围。
只听“滋滋”声响,石墩表面闪烁着湿光,她眯眼一看,石墩上面似乎糊着一层血肉?!
她的胃一阵翻腾,浑身寒毛倒竖。
而那几块石墩,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动、裂开。血肉渗入石墩的缝隙之中,竟长出躯体而来,烟雾像筋脉一般缠绕在它们周身,那些石墩,一个个长出手脚、肩膀和脸。
“哈哈哈哈哈如何啊、灿喜,我让你考虑一下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村民见状惊恐万状,纷纷驻足,手举猎枪,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黄灿喜趁混乱掂几下阿蓝,踉跄着往村口冲去。
她心脏跳得快要炸裂。脚下像是踩在无数软糯、湿滑的苔藓上,每一脚都换来“噗嗤、噗嗤”的回声。
待离村口越来越近,却隐约见到有一个矮小身影竖在地上。
那人静静地等着,身上密密麻麻的线条交织成网。如果按照繁复的程度来看,她显然是哈那村里最尊贵的人。
娘母、不对,男人怎么能称作娘母。
那本燃成灰烬的村史,说了一段造鬼的历史。
这个村子里曾经出现过鬼胎。为了驱逐着一不祥之兆。哈那村竟将本是村口的胎盘树,改为村内。
而那鬼胎,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在哪?
男人举着猎枪,“把那女人放下,你们也要死在这里。”
他的普通话流畅得近乎母语的程度。
话音刚落,“砰——!”
枪声在耳边炸开。
子弹擦过黄灿喜的衣角,带出一缕焦糊的布屑。
她的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却咬着牙,不愿在这节骨眼里认输。
在这里死,她就又要上一次周野的小本子!
男人脸色阴翳,眯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将准头瞄准黄灿喜身后的阿蓝。
“砰”地又是一声。
第64章 两人才
子弹从猎枪的枪管中以迅雷之声脱出, 照着轨迹直袭而来。
黄灿喜咬牙,猛地一个侧身。子弹擦过阿蓝的头发, 发髻被热浪烫碎。刹那间,发丝四散,在空中化作一阵细密的黑雨。
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几乎逼得唇色发白。
身后的阿蓝虽瘦,却毕竟是个活人。她怎能带着一个人逃脱枪口?千百种法子在脑海里闪过,却无一能两全。
还未想透,枪口又重新抬起。
“你这个怪胎!快滚出我们哈那村!”
黄灿喜闻言猛然一震。
身后的阿蓝仿佛从呆滞中被唤醒,却脱口而出一句又一句生涩的普通话咒骂。
那咒骂声不重, 却像直击持枪男人的神智。
他的手抖了, 弹轨开始凌乱, 子弹一颗颗描着两人的影子擦身而过。
“闭嘴!你这个村里的叛徒!”
黄灿喜满头大汗,心里竟还抽空感激——幸亏这俩哈那村人吵架还用普通话。
阿蓝:“就是因为你的祖先, 哈那村才变成这样!”
“母神才会被遗忘!”
男人脸色阴寒, “你这个不守族规的人,凭什么说这些话!”
又是一声枪响。
男人再按扳机,却发现弹尽。
他迅速抽出新的弹夹。就在那一瞬, 一阵风影掠过视野。黄灿喜不知何时已将阿蓝放下, 疾步逼近。
他吃惊猛退,尚未来得及举枪,便被迎面一拳打得脸几乎扭曲。
枪口“嗙”地一声空响,没有子弹,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脱手。
黄灿喜一个翻身,趁势踢飞猎枪,双手反扣, 将他死死压在泥地上。
男人拼死挣扎,几乎以命相搏。
“你到底是谁?!你这个外乡的汉人,凭什么来插手我们的事!”
“什么外乡的汉人,”黄灿喜冷声道,“你不也是汉族人吗?”
男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僵硬、塌陷。所有伪装都在此刻被戳破。
——哈那村的娘母,不仅不是女人,更不是黎族人。
他们一行人跟着导航误入这座无名山时,草草看到的那片村落废墟。
谁都不清楚以前这里住过谁,但从散落的瓦片与残砖推测,那或许是一批汉商遗民。
早在秦汉时期,便有成片汉族在海港聚居。而其中有一支商贾,遭遇水患,被潮水卷入山谷,最后在这无名山脚落脚。谁料深山密林之中,竟还藏着一座黎族的哈那村。
最初,他们山顶山脚各守一方。后来因土地与祭祀纷争,互起冲突,时合时分。可在漫长的岁月里,贸易、婚姻、疾病与信仰的流动,又让他们彼此交融。那座山腰间的野庙,便是在这样的分合里生出的。
来自各地的神像被供在同一片庙堂中,汉的、黎的、藏的,不问来路,皆被请来,挤在这片巴掌大的圣土上。
众神共居,香火分食。偏偏每位神都远洋而来,水土不服,逐渐改了面貌与职司。正神化为野神,仪轨散佚,人心妄改,信仰开始歪斜。
歪着歪着,黎汉通婚里,生出了一个怪胎。
那孩子天生发育不全,不分男女。两村人见之色变,皆视为不祥。尤其是哈那村,认定这是恶鬼降下的惩罚。
自此,两村人心怀戒惧,夜里互设防备,火光常在山口闪烁。
恰恰在这紧要关头,汉人村落里竟有两名人才,管不住口手脚,摸黑来到哈那村前,爬上那棵胎盘树,来摘这天下大补进肚。
窸窣声惊动了守夜人。哈那村人提着火把赶来驱野兽,谁料跑出村口,火光与月色交织,一冷一热,映得那株榕树的影子愈发漆黑。众人循着根须抬头望去,只见树上悬着两条细长的东西,在一排排干瘪的胎盘之间轻轻晃荡。
摇啊摇、
摇啊摇、
风一过,那两条东西随风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夜里怪异得像刀尖刮骨。
众人壮着胆走近,火光一映,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是两条人。
脖颈缠着绳索,双眼圆睁,舌头垂得细长。血水顺着下巴滴落,胸口还黏着未吞完的胎盘残肉。风过之时,他们的身体僵硬如铁,却仍一下一下地晃动,像还在呼吸。
而这,仅仅是开端。
两人死得诡异。
若说是意外,怎会两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惨死?汉人愤而上山讨说法。
哈那村众人又惊又怒。那胎盘树本是他们黎族的祖灵信仰,怎容外人亵渎?如今竟被人攀折采摘,简直是将刀架在他们头上。如今再一看,果然是你们汉人将这怪异的信仰和文化带来,所以才生得怪胎!!
汉人说你们真是不知好歹,若不是他们,哈那村还是个未开化的莽荒之地,治病靠邪术,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甚至遮顶的屋檐都是茅草!!
矛盾一触即发。
你杀我两人,我屠你全村。
黎族勇士誓死守护,血战连日,尸横遍地。山路被鲜血染成黑红,气味久久不散。墓碑不够立,便用石墩代替;石墩多了,山也成了坟。
就这样厮杀了半年,谁也未分胜负。
这场战争,最终以汉人撤离为结局。
他们本就以经商为生。山外的世界正繁荣。咖啡、橡胶、樟脑种植兴起,而这山深林密,路不通、地难垦,无一丝经济价值。
于是汉人擦擦血迹与尘土,举村搬走,只留下一座野庙。
还有那怪胎。
那孩子此时不过半岁,因早产而瘦小,骨如柴。父母惧祸,将他夹在两片芭蕉叶间,顺河放走,任其生死。
谁知这山中的河,竟诡异地自下而上流淌,竟将那孩子托着,缓缓送至哈那村的门前。
正巧被一对失去幼子的黎族男女发现。二人脑子一热,竟将这怪胎当作女儿收养。
孩子在成年那年,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的性别。
若说纹面,是黎族女人以血与痛换来的族谱与身份。
那他,正好需要这样一个归属。
“邦——!”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鼓声震山,香烟袅袅。
无数线条在他脸上、颈项上、肩头与胸口间交织。血液与蓝黑色的汁液混合,在皮肤上凝成族谱。
泪从他的眼中涌出。不是痛,而是久违的幸福。
他越纹越多,越纹越深。
终于,他成了“娘母”,成了这村子里最受敬畏的人。
十二岁到七十二岁,六十年间竟无人察觉。
因为那胎记,不在脸上,也不在四肢。
而是在头顶。
直到她年老掉发,这个秘密才被阿蓝无意间发现。
可阿蓝在知道的那一瞬,反倒自己先疯了。
她什么都没说,像是早就明白。哈那村的命运,早已和这座荒山、那座野庙一样,只剩最后的残喘。
她无法改变村子,只能一点点追溯,去寻找哈那村“原本的样子”。
在外来与融合之前,在被污染和遗忘之前,哈那村原本的守护神、原本引以为傲的巫、神、自然,究竟生于何处?
她在山中冒险,将一路捡来的神像,一尊尊摆进石窟:残缺的、破碎的、无人祭祀的。
十个、百个、千个。
那些神明的尸骸,就这样被她一一葬在野庙后的石窟里。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找不到那最初的源头,神明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这么多年来,阿蓝这行为竟无人发现。
“如果哈那村的娘母是你,我才不要和你有同一片纹面!”
阿蓝愤怒地咒骂着,趁着黄灿喜制住那男人的空隙,冲上去又踹了两脚。
纹面带来的红肿尚未退去,她的面容此刻几乎狰狞。
黄灿喜的心中乱成一团,她的身份尴尬而危险,她不过是一个迷路误入的外人。
就在此时,男人手腕忽然一闪,寒光掠过。
黄灿喜的心几乎同时缩成一点。她下意识一拽,将阿蓝往后拉开。
可那刀并非砍向她们,而是直直划向他自己的脖颈。
“噗——”
血珠如同风掠红雨,疾射而出,热辣且凌厉,瞬间洒满她的半边身。
那一刻,她几乎分不清是血还是雨。只觉滚烫如炭,腥味直冲喉口,带出一阵甜腻的痒意。
她怔怔地盯着。
那疯癫男人又抄起刀,低头往自己月夸下猛刺,一刀、两刀!
黄灿喜喉头一紧,胃里翻腾,只有心跳“咚——咚——”地撞着耳膜。
可那男人似乎嫌还不够。
他弯腰去抓石墩,血滑得几乎拿不稳。
“啪——!噗嗤——??——!”
黄灿喜猛地后退,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在泥里。
血水溅上她的鞋面,温得渗人。眼前天地翻滚,红与黑混成一团,一种荒谬的恐惧将她吸进去深渊。
直到那男人断气,仍在下意识地抬手,落下,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胸腔里的空气像被抽空。她踉跄站起,喉头一阵干呕。
可就在她想转身时,身侧的阿蓝忽然弯腰,拾起那把刀,一声不吭,一刀又一刀地捅向男人的胸口。
黄灿喜呆立在原地,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那个她从始至终都忽略的事实……
第65章 这不是女娲
她去野庙的时候, 村子必然出了什么事。
阿蓝死过一次,又忽然复活。
而舒嘉文更是因此为转折, 从一开始挥拳要讨个公道的少年,变成了阿蓝坠河时也毫不担心。
开车的是舒嘉文,拉肚子的是舒嘉文,引他们上山的,还是这小子。
可他那点胆量,连夜路都不敢走,孤身追鬼的勇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种种数来,原以为他是因为被周野一时收买, 才误入歧途。如今细想起来, 才发现不仅如此。
——舒嘉文认识周野, 不仅认识,还清楚周野能修改人生死的能力。
但他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反复推想, 脑中一阵阵轰鸣。
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 且舒嘉文也在的时间点。只有她奶奶还在世、她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手术的那段日子。
原来她与周野的相遇,比记忆更早;她欠周野的债,也比想象更深。
这认知如雷贯耳, 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像敲锣打鼓似的。
热血翻涌,轰然作响,仿佛有千百条讨债的烟火自胸腔里噼啪炸开。
可还未来得及细想,更深的疑问便袭来。
她昨夜半梦半醒间,在室外看到阿蓝和舒嘉文在争执,舒嘉文走后,阿蓝却像在对某个人说话。
她起初以为阿蓝疯了。
阿蓝最后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听不清,只记得那条河,黑得发亮。
此刻天地昏蒙,暮色如墨。
村口那棵曾经悬挂过胎盘的树早已枯死,虬曲的枝桠如骸骨般伸向漆黑的天空,枝干上镌刻的图腾却依然深刻入骨,根须在风中晃动,像是仍悬着无数未解的谜。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轰鸣,一声,又一声,沉重如擂鼓。那些日复一日锤炼出的肌肉与力量,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她身体里最坚韧、最不肯屈服的,反倒是这一颗惶惶不安的心脏。
她垂下眼,望向脚下的阿蓝。
阿蓝手中的刀尖正缓缓垂落,如笔锋轻触纸面,沿着娘母肌肤上纹身的路径,划出一道道殷红的线条。阿蓝眼中一闪而过的疯狂,此刻只让黄灿喜感到一种蚀骨的悲哀。
她带不走阿蓝。
这认知清晰得如同梦醒,冰冷而确凿。
血水自阿蓝与娘母的身下缓缓汇聚,凝成一洼暗红的水泊,随即被散落的碎石引导,如一道纤细的血色溪流,蜿蜒着没入河渠。
那抹鲜红触水的刹那,便被湍急的河流迅速吞没、稀释,不过转瞬,就已澄澈如初,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阿蓝,我要走了。”
哗啦啦的水声将她的告别冲得七零八落。
黄灿喜压下眉宇间的沉郁,那无奈几乎要凝成实质。她猛地转过头,眼神在刹那间锐利而坚定。
几步跨到河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噗通”一声,她像一尾决绝的鱼,砸开水面,激起一簇转瞬即逝的浪花。
河面看似不宽,水下却深得骇人。湍急的暗流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拽着她的脚踝,要将她拖入深渊。脚下再也触不到坚实的土地,一种彻底的悬空感攫住了她。水、风、亡魂、记忆……在此刻仿佛融成了一体,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裹挟着她,冲向那片未知的、幽暗的前方。
黄灿喜掏出翻译笔,借着手电的微光一点点探照,却在水底看见了奶奶。
即使身体化为灰烬,即使只剩薄如相纸的厚度,一张张泛白的照片重叠,叠出往日的厚度。死亡带不走她,梦里有她,红河里有她,现实里也有她。她似乎从未离开。
就在这一瞬,那双熟悉的手伸来,宽厚而温暖,顺着水流握住了她。
黄灿喜的手臂剧烈抽搐,牙关死咬,视线模糊,唯有眼泪在水中乱飘,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什么。
就算那是女娲十肠“土胥”,那也先是她的奶奶。
无数白骨在她身边漂过,轻盈、迅疾,它们在水中更替,一路从身后被水流推去山顶的某个终点。
她恍惚望着那些白骨,忽然想起沈河的话。
如果真能复活东东,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复活奶奶?
水流裹挟着她,胸口的闷痛几乎要炸开。氧气被抽干,连那一点翻译笔的光也被撕碎,化成细细的银线。意识渐渐坠入昏暗之中。
就在那时——
不远处气泡骤然炸裂,一条熟悉的黑影破水而来,疾速逼近。
时间像被折叠了一下。
下一次眨眼,那道黑影已经贴近到眼前,唇齿一软,温热的气息渡了过来。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清醒,想拉开距离,可那人却不依不舍,反而更近。
他一向温和冷淡,此刻那双眼却幽深得近乎诡异。
那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几乎被那张放大的神迹般的面孔扰得心神震荡。
她怔着,眼睫微颤,视线被那双黑瞳牢牢钉住。
他望着她,她也没有闪躲。
这一瞬的恍惚,让他误会了什么。
他靠近,在她耳边吐出一声低语:
“黄老师,你教教我。”
气泡随那句话生出,又破散远去,可他的目光,却把那句话镌进了她的眼里。
黄灿喜心里骂道:周野你这个学人精!
她暗暗咬牙,可一开口,水就灌进喉里。冷流顺着鼻腔钻进脑中,搅得她理智混沌。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轰鸣,强劲有力,像是在敲悔。
她猛地推开他。
可眼前一片昏黑,水底像无边的夜。她只能靠双手摸索,盲人般辨认着周遭的存在。
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东西,
是骨头。
人骨。
一具、两具……成百上千。
那些白骨在她掌下堆叠、滑落,如同河流下的白潮。
她的呼吸几乎要停。
忽然,一样长条的东西被塞回她手中。
是那支翻译笔。
她抬头,是周野。
那人一脸无辜,目光干净得几乎荒唐。
他伸出手指,压在他自己唇上,低声道:
“要多少,有多少。”
黄灿喜胸口一堵,气得几乎窒息,一脚踹过去。
她紧握翻译笔,从身边一点点扫开水流,光线穿透,水底的景象逐渐浮现。
在山体的尽头,成千上万的骨头堵在一口洞中。
细小的碎骨被水冲过,较大的残骸却被卡住,层层叠叠,堆成一道白色的坝。那些身躯交织在一起,黎与汉、老与幼,几十年前的惨剧凝成了这座墓。
河流日日冲刷,他们却依旧卡在原地,被水保存,被时间囚禁。
在一片黑石与白骨之间,竟静静伏着一抹彩。
黄灿喜的心猛地一紧,怦怦作响。她伸手,在万千枯白的手骨之间摸索,指尖一触那块黎锦的瞬间,一个答案几乎破壳而出。
是她了。
是她了。
那张被剥下的纹面之皮的主人。
不是锯齿,而是水纹。那是山间最早的信仰,从溪流诞生,自云雾降生。
最终,她与村子一同被改变,坠入河底,被信民的白骨层层压覆,动弹不得,与他们一同葬在这座山里。
黄灿喜的胸腔被激动与窒息同时充满。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扯那块布。可那黎锦像被混凝的水泥浇封,纹丝不动。这被封存的历史与过去,谁也撬不开。
氧气再度被榨尽,胸口灼得发痛。她一下一下地拉扯,力气却在水压下迅速流失,一切挣扎都似是徒劳。
她死死攥着那块黎锦,指节绷白,眼前早已模糊成一片。
猛然回头:“愣着干嘛!快搭把手啊,周野!”
愤怒被水流吞没,只剩一串急促的气泡翻涌而上。
周野被骂,反而笑了。笑意在水光里一闪即灭。他伸出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指尖轻触,与她一同紧握那片布料。
水流被搅得浑浊,气泡攀着他们的臂弯狂乱上升。
那块黎锦终于被一点点扯动。随着布料的松动吗,一只手浮现出来。年轻、柔韧,布满象征身份与荣誉的纹面线条。
两人仿佛在与时间拔河,却不知另一端是谁。
水势愈急,衣摆缠绕在一起,翻卷的布料让两人几乎贴合成一个影。时间在气泡的升腾与破裂间凝滞
忽然,
“哗”地一声,某处暗流崩塌,骨骸纷纷坠落。一具尸体滑出,直扑进黄灿喜的怀中。
她低头瞬间,看见那具无脸的女尸,下半身覆着蛇鳞,在微光中回应着冷冷碎光。
水流一卷,黄灿喜倒被那具尸体牢牢裹紧。
她怔住,只是一瞬,心下忽然明白。
——这不是女娲——
作者有话说:点棒棒糖.jpg,最近果然还是累了,熬夜写文,白天看了想手撕的程度。
第66章 我们白头过。
水下骤然明亮。
拉扯她下坠的重力倏然消失, 胸口不再灼热。
她怔怔地意识到,自己竟能在水中呼吸。气息轻盈如鱼, 胸腔间浮起奇异的安宁。若非四周景象仍和刚才所见一样,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已去往他处。
眼前的女人美得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她没有脸,眼窝深陷,鼻骨高耸,宛如一具完美的骨架。
黄灿喜一眼便明白,这不是她要找的女娲。
她掏出那张脸皮,指尖微颤,目光在女人与脸皮之间游移。
“我……给你贴上?它能回去吗?”
女人没有答话, 神情平静, 似在默许。黄灿喜咽下一口气, 伸手,小心地将那张脸贴上她的头骨。
脸皮覆上, 女人顿时更显圣洁。那原本古老、粗粝的纹面线条, 此刻如神迹般流转着柔光,让黄灿喜忘记了呼吸,只是一味地无声惊叹。
然而她一松手, 脸皮便轻轻滑落, 漂浮在水中。
黄灿喜:“……”
那一刻她才察觉,眼前的女人并非实体的“人”,而是如她奶奶那样,只剩一缕魂魄,却出奇地鲜活。
女人的存在能被看见、被感知,却终究握不住。
“她已经死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平静的知晓。
“你看到的,只是她最后一口气。”
像是某种心有灵犀, 还未等黄灿喜开口,周野便主动解惑。
脸皮像一块布料,轻轻飘回她手心,湿冷的触感压得她心口发酸。
忽然,那无脸的女人俯身靠近。她的额头贴上黄灿喜的额头,动作温柔得近乎亲昵。
就在下一瞬,女人的脸上掠过一阵风。春风般细微,却在刮磨中,女人的脸上浮出一道道纹理。裂纹交织、扩散、重叠,竟在呼吸间刻出眉眼鼻口,如鬼斧神工般在顷刻生成。
黄灿喜双眼骤睁。
她看见那张脸,像是在看镜中的自己?!
“灿喜。”
那一声低唤几乎贴着她的皮肤传来。
“哇——”她惊叫出声,猛地后仰,脖颈一紧,双手飞快地捂上自己的脸。指尖触到自己的眼口鼻时,才一点点放下心。
可那无脸神明并未离开,反倒更近一步。她似乎在依附、信赖地贴着黄灿喜,轻盈又坚定。那种贴近让她心脏骤跳,像有雷霆在胸腔炸开。
可当她察觉其中没有恶意,身体反而渐渐松弛。
“灿喜。”
那声音再次响起,低柔而亲密,如梦如泣。
黄灿喜怔怔地望着那女人。看到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惊奇,西藏的山洞里,也有这么一张和她一样的脸……
女人的声音平静,却藏着掩不住的欢喜。
“你终于再来了。”
黄灿喜一愣,目光越过她,落在身后那一具具白骨与散乱的残骸上。
她似乎来过这里,到底是多少年前?
她记不清了。或许正是那时,“黄灿喜”亲手将奶奶的塑像从内陆带来海南,在这山间暂住的几日里,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守护神的模样,从此在灵魂上刻下了这位神明的容貌。
“你是想让我替你延命?”
黄灿喜眉头微蹙,语气带着迟疑与几分无奈。无脸神明也不过是野庙里众多苟延残喘的神灵之一。
如今野庙塌毁,两尊神像都被她们砸碎,只余这一缕残魂还在人间。
“我自知命数已尽。”
女人的唇轻动,声音温柔又寂静,如风过枯叶。
“想请你、替我整理遗物。”
黄灿喜脑中一空,下意识转头去看周野。
“请你……善待我的信民。”
女人忽然靠近,声音在黄灿喜耳畔轻轻散开,一滴温热的水就这么落在黄灿喜的耳旁,顺着脖颈一路滑下。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便在光影中一点点破碎,化为无数细小的碎片,无声消逝。
一阵无形的风骤然掠过。
风?在河底?
黄灿喜的长发被卷得翻飞,灰烬迷得她无法睁眼,天地似在反转。
再次睁眼,河已经干涸。
水底化作了黄土地面,裂纹纵横。四处无一点生气。她与周野并肩立于河床,抬头一望,才发现自己仿佛身处一座巨大的墓坑。
天光微亮,破晓的第一缕光沿着断裂的岩壁滑下。
四野一片死寂,没有鸟鸣,也没有虫声。巨榕的根须像死蛇般蜷绕,将整片废墟牢牢缠住。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像是烟火未熄。
她在海南见到了第一场雪。
风像火一样,卷着万物的灰烬与枝叶,在空中旋转碎裂,最后化作无数细屑飘散。那些灰屑落在天光下,像极了她曾在西藏见过的雪,静谧空灵,天地在同一瞬间屏息。
斜照下来的光线将那一片片飞雪映得更亮、更幻。
“真美。”
黄灿喜忍不住低声叹道。
“扑簌——扑簌——”
背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周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叠伞,笨拙地撑在她头顶上。那动作突兀得几乎荒谬,将她这从死里逃生后好不容易剩下的一点闲暇浪漫,也压灭得干干净净。
她下意识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周野的手悬在半空,不知是该撑还是该放下,“……你以前说过的,下雨不知道躲的人是傻子。”
话是玩笑话,此刻又觉得格外贴切。
黄灿喜被他那眼神里的认真逼得说不出话。那一个吻又在脑海里野蛮出现。
似乎有些事越想逃,越无处可逃。
她伸手,将伞接过,轻轻收起,又放回他手中。
“你会一直是这个样貌吗?百年、千年?周野,像你这样不缺香火的神明,是不是永远都不用担心终局?”
周野低头看着伞,沉默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那回答几乎听不到声音,却在他眼底晕出一点失落。
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眼中的无奈,他看得清楚。
“那就别打伞了。”
她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没法和你一起白头。或许只有这一刻,也还算不错。”
话落,她抬脚要走。
周野心口猛地一紧,下意识伸手拉住她。
那一瞬间,他的手心是烫的。他怔怔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小心翼翼地分辨着她是否又在开玩笑。
“你……”
你原谅我了吗?
那句话在喉间打了转,终究没能吐出。
他心慌,却又不知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可黄灿喜那种淡淡的疏离,让他惶恐。
他想解释,却说出了更惊人的一句话:
“我们白头过。”
黄灿喜的呼吸一滞。
无数荒唐的念头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却没有一个能带来好结果。她努力压下胸口那股躁动,声音低得几乎发颤。
“什么时候?”
周野垂下眼,声音微哑。
“一千年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那时我还是人,你也是人。我们有婚约。可你去月老庙时出了意外死了。”
“我们——”
话没说完,黄灿喜的记忆忽然一闪。联系上在婴儿海里回收的记忆,似乎还真有这么一段。
唐朝的时候,她曾有过婚约,曾带着仆从去月老庙求签,求两人“桃花散尽,各安天命”。
那天月老确实听到了她的心声。她出庙门,砖瓦忽然塌落,将她砸个半死,都没撑到第二天天明,便呜呼驾鹤西去。
黄灿喜几乎绝望。
喜欢上个神仙,是她造的孽;被神仙赖上,更算他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猛吸一口气,克制着自己的火气,要不得素质,戳着周野的肺管子质问,
“那你找那个‘黄灿喜’和你白头去。找我干什么?”
“你分明知道,我是我,其他的黄灿喜是其他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野脸色一阵发白,急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捏碎。
他生怕她再一次转身离开。
可他说多错多,话越急越乱。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事实的真伪,不如情绪来得重要。
他低垂眼睫,声音几乎是哀求。
“……黄灿喜,你告诉我,我该怎样,你才肯原谅我,回ECS。”
声音在风中颤着,他的手却死死不放。
或许正是这份执拗让她迟疑。
若说以前她还愿意和他斗几句、耍点心眼,如今经历了这一连串的荒唐与离散,她只剩疲惫。
他们之间并没有对错,有的只是两人身份的不同,带来的错位与矛盾。
她越明白这一点,越觉得悲哀。
“那我想……”
“我想再见到东东,再牵一次我奶奶的手,把李仁达送进监狱,把瓦片全都收集完,送到我面前。”
她一口气说完,便低下头。
不用抬眼,也知道周野的脸此刻有多难看。
果不其然,他松开了手。
四下安静得可怕,明明太阳才刚升起,墓坑中却弥漫着一种昏暗的气息。光线浅淡、苍白如覆灰。黄灿喜胸口一阵发紧,心跳声在耳边放大成一阵阵闷雷。
“哗——哗——”
书页翻动的声音骤然响起。
她愣神抬头,那本生死簿再次出现在周野手中。
晃神间,竟发现这半本小册,比她初见时要薄上许多。她心里没底,心想难不成是她死太多次,周野本子都快写穿了?
周野指尖微顿,书页停止翻动,稳稳停在一页。
他抬起眼,
“去看吗?东东已经在广州的一家医院里降世了。”
黄灿喜脑中“嗡”地一声炸开。
时间的洪流像是将她一路往前推,再难回头。
第67章 祝你们哈那村都投个好人……
小册上的字如刀锋刻入纸面, 骨气森然。
笔走龙蛇的字迹仿佛活着,在纸上游走、蜿蜒。她的眼睛追不上, 只能在密密麻麻的笔划里捞起几个字,碎片般拼成意义。
胸口像被塞了一口热石,滚不上来、咽不下去。
喉咙也痒得厉害,一声压不住的呜咽从她嗓子里漏出来。
她不说话。
只是抬起眼皮,死死盯着周野,等着这个神仙再来气死她一次。
“东东是妖。虽有灵识,修得形,却仍归众生之道, 随功过轮转。他投得好胎, 书香人家, 父母宽厚,衣食不愁……”
他边说边看她。看见她脸色一点点灰下去, 看见她两颊鼓起、喉头颤动, 快要炸锅。
于是声音又幽幽转小,拿着小册的手都颤了颤。
最终无言。
黄灿喜:“?”
她从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回来,慢慢眨眼, “那他……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会记得的, 在某一年会突然醒来。前缘未尽,自会来寻。东东没告诉你?”
黄灿喜一愣,“告诉什么?”
“……”周野略微吃惊,随后嘴角一点点向下,半晌才继续,“他本来就是你……‘黄灿喜’随手救下的一只小狗,后来被我点化,修得人形, 在ECS帮你收集钥匙。”
他暗自内省:以前未曾想过原因,如今再看才明白,为什么她对东东的依恋比对他深。
东东比他更懂她,甚至她未说出口的喜恶,东东也知道。
周野胸口又酸又堵,却又无处宣泄。
黄灿喜把头轻轻一甩,把混乱甩出去。
“这事我多少猜到了。”
可她对东东的记忆,是从ECS楼下的那颗树下开始的。
秋风落叶,“沙沙”坠下,阳光正好。
那个戴墨镜的潮流小胖轻敲车门,“黄灿喜!上车!”
一切从那一声开始,轻轻落针,穿线缝合。
隔着一次眨眼,却像隔了一生。
“你不会懂的,周野。所以别再来烦我了。”
这话轧得周野浑身僵硬。
黄灿喜心浮气躁,懒得跟他再纠缠。她伸手拉开周野的风衣,从内袋抽出一张报告纸。熟悉的字眼跳进眼底,心头闷得发痛,只能暗暗叹气。
不再多看一眼,她顺着斜坡往上爬。
刚抬头,就见黑白双煞杵在坡顶,顾添乐和沈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各杵一方。
她每次和周野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怎么都这么多观众?
顾添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拍回去。
“灿喜,你们终于说完了?”
沈河缺德笑笑,弯腰伸手来拉她。
黄灿喜气笑了,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死劲收紧,捏得沈河脸红脖子青。他咬牙一扯,便将黄灿喜拉回地上。
“沈河,你自己走歪道别带别人。”周野厉声警告。
“你少说两句吧。”沈河嘴上怼回去,说完又心机地一偏脑袋,恰到好处地歪去灿喜耳畔,“对吧灿喜。”
黄灿喜翻他一个白眼,将周野那张阴得滴水的脸收入眼角,然后径直往村外走。
山色褪去。翠得晃眼的草纷纷枯黄,春天却散着死气。
路上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就连那棵胎盘树,都不知何时空了,只余一具干裂的树壳。
村里没人,山里无水。
没有水,就没有生命。
她与沈河一路下山,远远看见那座矗立于山腰的野庙。
此刻就连以野庙为养分的榕树,也根须落尽,枯萎败落。
她站在高处,看到野庙废墟前有两点模糊的影,在向她招手,她也轻轻挥手回应。
“你到底为什么执着成仙?”
黄灿喜偏头看沈河,像看一个固执的疯子,“现在神仙都难自保。”
沈河却笑:“我倒觉得你奇怪。你怨周野无法理解你不能再见东东的痛,可你为什么不修成仙?和他一样,与世长存不好吗?”
“与世长存?”
黄灿喜怔了下,像被那四个字噎住,半晌才轻声道:
“未必吧。”
她抬眼,看向那座灰败的山与塌掉的野庙废墟。
“门后面的那天宫,真如你看到的那样?”
气氛骤然急下。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块缺口圆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断口。
“自从知道我必须收集钥匙,我就在想,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事?”
“可鬼神的事,本来就是无解。”
“解释不了,就叫超自然;理解不了,就封成神话。我想破头也只会得到一个自我安慰却无从证实的答案。”
风吹过她发尾。她抬起眼,眼底黑得像块墨,让人心惊,
“可正因为无解,我反而明白了。也许人,才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一环。”
“我由黄土而生,可神明,不也是从石头、河水、泥巴里爬出来的?”
一代又一代的黄灿喜,在时间里跌撞、奔走、死去又醒来。
从始至终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救神明。
信仰不是天上掉下的,是人走出来的。
神明的诞生与衰亡从不是运数,是时代、是王朝、是芸芸众生的呼吸。
而她只是漫长历史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角色。
找钥匙,救神灵,走下一轮。
这道理想通了,她忽然轻笑出声。
红唇皓齿,笑得明媚,又危险得像把利刃。
眼底带着点坏心,可风吹乱发,却帮她遮去了尖锐,让她看起来几乎善良。
她伸手搭上沈河手臂,指尖顺着肌肉滑落,最终落在他的掌心,把那块缺口圆环塞进去。
“沈河。”
她眨眼,狡黠得像只狐狸,“你原名就叫沈河吗?”
她退一步,语气漫不经心,却带一点命运边缘的洒脱:
“你要真成仙了,百年后再遇见下一个‘黄灿喜’,替我跟她问声好。”
“好吗?”
沈河耳畔轰鸣。但很快他发现,那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胸腔里炸开的。像心脏撞在肋骨上,一声又一声。
他张着嘴,眉心越皱越紧。
他说不上哪里变了,只知道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人,早已在无数场生死中,默默蜕成了另一种东西。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块玉石般的东西。细碎光芒透骨而入,他不过指尖触碰,背脊便一阵冰汗滑落。
“……你想做什么?”
黄灿喜:“不是你说的吗?我给你胚胎,你还我钥匙。”
沈河怔住。沉默片刻,他还是把瓦片递了过去,“还有东东——”
“东东就算了。”
她没等他说完便截断。将碎片们一块块汇拢,望着那块缺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的办法多半不靠谱。”
沈河收回失态,将胚胎放进衣服的内袋,并不反驳。
黄灿喜又问:“沈河,你原名就叫沈河吗?”
话音落下,沈河已恢复原样,“当真。”
——
四人在野庙前汇合。
何伯左看右看,见黄灿喜和沈河一脸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人草草交换了各自的经历,话没说几句,黄灿喜一句话甩出,眼刀随之而去。
舒嘉文被她那眼一划,连连惨叫,老实全招。
果然,正如她猜的那样,周野和舒嘉文早就认识。
舒嘉文竟在她身边悄无声息地当了这么多年二五仔。
他们顺着河道下山,这次没有再遇到任何阻碍。
山风寂静,整座山像是睡着了。几人一路无言,直到在山脚找到那辆熟悉的小车,才瞬间都松了口气。
车门一拉,手机接口一一插上,屏幕亮起光。
舒嘉文边插充电线,边翻自己兜里的东西,掏出一本破旧的本子。
“天,我怎么把他们的族谱带出来了?”
他嘟囔一句,正要往窗外一扔,电光火石间被黄灿喜伸手拦下。
她翻开一看,抱怨道,“怎么这么多人?”
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
那些人早就死了。黎汉冲突之后,哈那村已走向尽头。
无脸神明让她善待它的信民,可它自己恐怕也不知道,那座村子其实早就消失。连哈那村的村民也不明白,自己早已死去。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书上记录的某段过去。
她被舒嘉文引去野庙的那会,周野来找过舒嘉文,舒嘉文也是因此知晓真相,于是一改态度。
车平稳地驶下山。
窗外风景一点点变亮,音乐在车厢内流转,众人又累又饿,心思各异。
舒嘉文一边开车,一边心惊胆战。他余光瞥见副驾驶的黄灿喜,她正低头写着什么。
心里一突,偷偷仰头想看得再清楚些,只见光斑乱窜间,纸上似乎印着“反噬”两个字,而黄灿喜正在那一栏里,写下大量名字!
“看路。”
黄灿喜一声轻啧。吓得舒嘉文脖子缩回,乖乖看前方。
荒山渐远,被他们抛在车后。
导航忽然“磁”地轻响,像信号重新接通,自动切回语音,“高德地图持续为你导航——”
黄灿喜微微一愣,他们果然是在海南昌江县里。
前方是高速路口,车流源源不断,可当她回头再望,那座山已不见,只剩下一整片被阳光灼亮的槟榔园。
“现在去哪?”舒嘉文小心问。
黄灿喜低头继续抄写名字,“沈河说他请客吃汉堡王。”
——《舍老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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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陕西宜川县-《转生咒》
黄灿喜:“干票大的,去黄河边上干票大的。”——
作者有话说:有两个番外orz,大概早上才施工完,大家早点睡。
第68章 这是个盗墓村
狂风猝起, 带着绵绵雾气。
六月天,却冷得像入秋, 风一层层往骨缝里灌。
火星在湿风里跳动。
黄灿喜将鞭炮脱手甩向半空,噼啪炸响,碎红如一瓣瓣血色花雨,落在青苔和泥地上。她一个接一个点,足足放了十多分钟,脚下的鞭炮才耗尽。
何伯见时机到,将一炷特制的长香伸到焚纸的火口。
火苗被风一吹,两声呼啸后便萎了, 留下最后一点橘光, 在湿漉漉的绿色间顽强吐着烟。
他把香递向一旁身穿军绿色外套的石永皮。
石永皮道谢接过, 对着供桌前的神像拜了三拜,再将香插入香座。
“开土——”他沉声道。
众人随即操起工具。
柴油味起, 电钻轰鸣, 碎石飞溅,水泥层一点点剥开。钻头触到泥土后换成铁锹,挖得越深, 泥土越腥湿, 像掺着血气。
黄灿喜踩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喉咙黏得难受。
她侧头,看向摆在一旁的墓碑。
遗照上的人不过四五十岁模样,愣是比他儿子石永皮看起来,更加年轻。
她还在研究这人的面相,耳边忽然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抬眼看去,石永皮嘴里的烟蒂掉在地上,他整个人僵住, 死死盯着棺材里的景象。
她视线追去,一股腥腐味扑面而来,她差点被熏得后退半步,连毛孔都想堵上。
“……化了。”有人低声说。
棺内之人穿着黑色寿服,银线绣纹在天光下闪着寒意,头戴宝帽,但衣服里只剩空空白骨。
没有一丝肉。
据说一年前才下葬。
按理说宜川县靠黄河,水气重,尸体化得比别处快,可短短一年成这副模样……实在少见。
黄灿喜心里一凛,上下打量。
这趟她不过是顺路跟来,对这事本就一知半解。只听说何伯的好友石永皮,上一年老父亲咽气前,死活不肯葬进村落祖坟,非要选这黄河边的地方长眠。
这地方确实环境不错,山清水秀,几株老树撑天,地势开阔,脚下黄河滔滔,水声奔腾不息。实在是个热闹地。
老爷子能不能睡得安稳不好说,石永皮倒是差点先顶不住。
听他自己说,自老爷子入土那天起,他隔三差五就看见老人家站在床头,像是等他说话。可每次惊醒时,却发现自己竟然穿着拖鞋,走到了坟地边。
村里人都说石永皮孝。
可他心里却怕得要命,夜不能寐,最后实在撑不住才拨电话求助何伯。
何伯到这地方后,脸色当场变得灰白,毫不犹豫让石永皮立刻请人来挖坟。
可看眼下这情形,还是来晚了。
“当初老爷子选这地,也是无奈,”何伯语气沉重,“可如今压不住……还是搬出来,换个地方吧。”
含蓄的劝,却把石永皮吓得唇色发白,像受了极大惊吓。
黄灿喜左右扫一眼,没从这副白骨中看出什么端倪。可她隐约觉得,这事绝不只表面这么简单。她心里痒得厉害,恨不得找个没人角落,堵着何伯问个明白。
“也、也只好这样了……”石永皮声音发抖。
话刚落,又一阵阴风劈头刮来,香台被直接掀翻。
众人吓得全身一抖,落脚都收着点力。
——
石家村深藏在宜川县境内,属于梁山山脉东段。村子盘踞在一千二百多米的山腰上,虽已通了电,但村里设施陈旧,反而衬得这山里格外荒凉。
石永皮原本在县城订了间小旅馆,盘算着让他们好歹有个地方歇脚。条件虽比不得正经酒店,总强过困在这荒山野岭。
可几人刚从坟地出来,天光就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林间树影乱晃,不知何时漫起了更深的雾,灰蒙蒙地缠着人的五感。石永皮心里一紧,不敢再多耽搁,连声催促着下山,怕夜里山路难走。
谁知还没赶到落脚点,行李还没顾上拿,天上就突然“哒哒”作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又密又急,打在皮肤上隐隐生疼。
黄灿喜掏手机一看,信号只剩半格。
“这雨得到半夜才停,而且越下越大。”
结论很简单,他俩走不成了。
几人被大雨逼得只能掉头回村,步子越走越急,最后几乎是狼狈地被雨水驱赶着,逃回了村里。
石家村依山势而建,院墙多用山石垒砌地界,再以石墙混合着黄土夯实,本是冬暖夏凉的结构。但此刻山风卷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一股混杂着土腥与草叶的气息,顺着陡峭的巷道向上弥漫,浸得人从后背心开始发冷。
她和何伯只好暂住在石永皮家。等仓促分好了住处,才算暂时安顿下来。
石永皮让人烧了热水,又翻出一小叠干净的旧衣服,递给黄灿喜换下湿透的衣衫。
待一切稍稍妥帖,黄灿喜便去找何伯。
她顺着风向望去,看见何伯正站在牲口圈前,嘬着嘴逗弄圈里一头小羊。
圈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比起日间墓坑里那股腐臭,竟也算得上鲜活。
黄灿喜走近,目光落在小羊身上时,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真可爱。”
那小羊黑白花色,不过膝盖高,像是出生才一周,一身卷毛软乎乎的,眼睛湿漉漉地发亮。
她递了两根草叶过去,趁四周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切入正题:
“是不是棺材没盖严?漏风进水了?”
“应该不是。”何伯眉头锁得死紧,“我开棺时看得清楚,棺盖比平常多钉了两倍的钉子。棺体内部也没有破损。”
何伯说得简略,但黄灿喜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问题不出在棺材上。
那……又会是什么呢?
她还在斟酌该如何委婉地探问,何伯却先开了口。
“老爷子当年走得极为低调,我是在葬礼结束后,才收到老石的消息。不过在他去世前,我曾去见过他最后一面……”
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些什么。
勾得黄灿喜心痒,羊都不喂了,转过头去盯着他。
“他几乎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什么。”
黄灿喜愣住,“他是什么慢性病走的吗?”
何伯却摇头,“是活活憋死的。眼睛、鼻子、耳朵……身上的皮肤一点点向内收缩,骨头却还是原样。所以遗照,只能用他五十多岁时拍的那张。”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只剩下那只小羊,可怜巴巴地叼着黄灿喜指间忘了递出的草茎。
“……是什么原因?”
“诅咒。”
黄灿喜无力地哈出一口气,一团白雾在阴湿的空气里迅速消散。她感到背后牵扯的事情,恐怕复杂得超乎想象。“那迁坟能解决吗?”
何伯尚未回答,土屋那头便传来了石永皮的呼喊,招呼他们过去吃饭。
雨夜里,那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显得格外分明。
石永皮的身影被灯光切去了一半,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影子,质朴,带着山间的潮气与风霜,笑起来与寻常的农村大叔并无二致。
黄灿喜却忍不住想: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与何伯产生交集的?
“这诅咒会不会传给下一代?”
何伯沉默。喉结滚了滚,没有给答案。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灶屋,热气扑面。
石永皮夫妇正在灶台前后忙碌,四面土墙被常年烟火熏成深黄色。一盏暖黄色的灯悬在房梁下,光线柔和,照亮了锅中团团升起的白雾。
黄灿喜头一回进真正的窑洞,一双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亮晶晶的。
“这地方旧了些,灿喜你要是住不习惯,只管和姨说。”石姨边擦手边笑,语气温和。
“一点也不,我特别喜欢。我以前就想住一次窑洞,这次算是圆梦啦。”她说着,乖巧地接过碗筷,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那模样讨喜得让人心软。
灶膛里火声咕噜,锅中的香气填满屋子的每个缝隙。
桌上摆着一锅炖得喷香的水盆羊肉、色泽鲜亮的地三鲜,热气腾腾的烧馍馍……浓郁香味扑鼻,勾得黄灿喜也顾不上客套,端着碗筷大快朵颐。
她吃得专注,一碗接一碗。
连何伯在一旁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茶余饭饱,何伯留在屋里与石永皮细细商讨迁坟的细节。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疏,黄灿喜便陪着石姨到檐下洗碗。
她天生会跟长辈打交道,笑意柔软,话不多,却一句比一句贴心。
石姨洗着洗着,神色黯了些:“要是露露还在,估摸跟灿喜你一样大。”
黄灿喜这才得知两人原来还曾有个孩子。
她望着手里的碗,还是没问下去,露露是为什么没了。
但第二天,这个答案便揭晓。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透,雨倒是停了。
村里的狗却不知为何发了狂,此起彼伏地汪汪乱吠,叫得人心发毛。
隔壁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喊石永皮。
黄灿喜睡眼惺忪,胡乱套上鞋走出去,只见来人满脸惊惶,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早上去林子里摘点蘑菇,顺路往老爷子那坟地瞟了一眼,就怕昨晚雨太大,把原来的坟给泡塌了……”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紧张地滚动着,“结果……泥是真给冲开了,里面的……东西,也冲出来了。”
停顿好几秒,才继续说。
“老爷子那坟的底下……还压着另一座坟。”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花了半小时才接受,这是个盗墓村。
第69章 黄河女尸
一行人连脸都顾不上擦, 抓起几支手电便匆匆赶往坟场。
黄灿喜上下眼皮还黏糊睁不开,只能踩着鞋帮, 迷迷糊糊地跟在何伯身后。
天光初现,树杈的轮廓映在一片青白朦胧之中。晨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点亮山下层叠的梯田。空气里仍团着散不去的湿雾,昨夜暴雨将黄土地洗刷得泥泞不堪,坟地周围的土质变得格外松软,她一脚踩下,冰凉的泥浆混着露水,瞬间浸透了裤腿。
黄灿喜强忍着困意, 正暗自计算着昨晚睡了几个小时, 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惊叫, “哎呀!”
她抬头望去,心脏骤然一缩, 眼前的景象荒诞得如同一个尚未醒透的噩梦。
她暗自庆幸自己跟来了。
这根本不是能用语言轻易描述的场面。
暗绿色的草地上, 散落着鞭炮的红色碎屑,像一片片诡异的花瓣,和着一些碎陶片, 蜿蜒指向那座被暴雨淹没的墓坑。浑浊的泥水已将坑底灌满, 可那黄汤般的水面却并不平静,正“噗嗤、噗嗤”地冒着黏稠的气泡,仿佛有什么活物在下面呼吸。
众人屏住呼吸凑近。
只听“扑通”一声轻响,泥水中竟猛地鼓出一条毫无血色的莹白手臂!
黄灿喜惊得双目圆睁,几乎要叫出声来,猛地看向何伯,生怕是撞见了什么凶杀现场。
然而,何伯与石家村众人的脸色虽同样灰败, 对这具突然现世的尸体,却并未流露出过多的震惊。
这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已爬至半空,却被一团湿冷的雾气紧裹着,透不出半分暖意。
黄灿喜双眼发颤,余光不安地在四周扫视。何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凑到她耳边低语:“早叫你别来。记住,别乱摸,更别乱说话。”一下子将她所有的疑问都堵了回去。
不一会儿,第二批人带着工具赶到,这才开始动手,将那坟池中的尸体缓缓打捞上来。
那手臂的主人是一具身长不足一米六的女尸,皮肤呈现出一种浸泡过的青白,紧贴骨骼,干瘪得诡异。她身着一套色彩华丽、纹样繁复的织服,形制虽古,可面料与做工更像一件精心制作的仿古殓衣。
铁锹在水下搅动,浑浊的泥水顿时旋出涡流。一件件铜镜、陶瓷器皿,便如同昨夜那锅水盆羊肉里翻滚的肉片般,接二连三地从泥浆深处冒了出来。
黄灿喜看得眼皮直跳,心里已隐约有了个模糊却骇人的猜想。
她紧蹙眉头,回想起何伯先前的话。他只说朋友的祖业特殊,可没料到,竟是这般特殊。
待到墓坑中的物件被尽数转移,众人早已饥肠辘辘,无言返村。
而那具女尸,则被临时安置在牲口圈旁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土房里,直接横亘在一个旧木柜中。
黄灿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仍是无奈地关上这无解的柜门。她看见何伯在柜旁设下简单的香坛,并郑重嘱咐石永皮,香火绝不能断。
等四下无人,黄灿喜才将满腹的疑问尽数倒出。
何伯见事情已到这一步,也不再隐瞒。
“你可知道,关中一带,什么最多?”何伯低声发问。
“古迹多,文物多。”黄灿喜几乎不假思索。这是常识。“可这和宜川县有什么关系?”
帝陵王冢大多分布在西安、咸阳一线,而眼前这片地域,历史上至多是一些地方豪强、富农地主的墓葬区,向来是个颇为低调的地方。
“墓不会长脚跑掉,但不代表里面的东西,不会被人带出来。”
“我与石家村关系最深的,并非石永皮,而是他父亲石泊丘。建国初期,文保体系尚未健全,陕北民间冒出不少盗掘团伙。石泊丘当年就领着全村的青壮,在黄河边的崖壁上干起了开冢的营生。”
然而正如黄灿喜所想一般,宜川一带并非帝王陵寝所在,多是黄河崖壁上的古洞墓穴。
往往是由几个好手先行探明位置,一旦确定,便全村青壮出动,借着夜色掩护,悬索下崖,盗取些便于携带的铜器、陶器,换来粮食,勉强糊口。
而让他们最终决定收手的转折,发生在六六年。
那时,石永皮的父亲石泊丘与一胖一瘦两名村人,一同摸到了壶口瀑布附近的一道悬崖边上。那处山势极其险峻,脚下泥土因水汽常年浸润而松软不堪,耳边是黄河滔天的巨浪轰鸣,每迈出一步都像在命弦上行走。
正当他们以为今夜又将徒劳无功时,瘦子却眼尖地瞥见崖壁上有一处圆拱形的裂口。
起初以为是早已被光顾过的旧盗洞,凑近细看,才发现那是因常年风蚀和雨水冲刷,导致墓室外部结构裸露所形成的缺口。
此时天边已泛出微光,本是该撤走的时候。
可一夜奔波才寻得这一处,若不进去看个分明,任谁都不甘心。三人一合计,便抄起铲子将那洞口扩至能容人钻入的大小。
他们前后依次钻入,墓道狭长,深约两米多,才相继落地。
墓室分为前后两间,墙体平整,显是经过修刮,顶部呈规整的拱形。室内空间颇为局促,放眼望去,陪葬品多是些土陶、铜器与玉饰碎片,看似只是一座寻常墓穴,处处透着一股简约的荒凉。
三人依照规矩,在角落点上三炷香,随即开始在陪葬品中挑拣,心下还盘算着东西不多,一次带走。
而在主墓室的中央,赫然端放着一具棺椁。
与周遭陪葬品的朴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棺木不知由何种木材制成,历经岁月却不腐不坏,周围不见丝毫虫蚁踪迹,甚至还隐隐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冷香。
瘦子灵光一闪表示,这莫非是什么极其珍贵的木材?说不定真正值钱的宝贝,全在这棺材里头。
他们历来有不惊扰棺椁的规矩,石泊丘心生退意。
可三人中的另一个胖子求财心切,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决意开棺。
棺盖掀开,三人纷纷惊叹出声,里面竟躺着一具面容如生的女尸。
她口中不见惯常的镇魂玉,反而塞着一团色泽暗沉的布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古字。瘦子大失所望,三人都是文盲,只有石泊丘略识几个大字。
就在这时,墓穴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黄河的怒涛仿佛骤然加剧。
几人心中一凛,暗叫不好,再回头看那三炷香。明明还剩三分之一,此刻却已无声熄灭。
恐惧瞬间攥住所有人。
三人连滚带爬地扑向墓道出口,手脚并用地在狭窄的通道里拼命向前。石泊丘在最前,瘦子居中,胖子体硕,落在了最后。
当石泊丘终于看到洞口那点微弱的天光,猛地扑出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身后传来胖子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那洞口竟像活物般正在自行收缩!肉眼可见地挤压、合拢。
千钧一发之际,石泊丘死命将刚好钻到洞口的瘦子往外一拽!瘦子几乎是擦着闭合的岩壁被硬生生拖了出来,而身后的胖子,则被彻底封死在了墓穴之中!
两人发疯似的喊着“胖子”,用铲子拼命挖掘,可崖壁土质过于松软,每一铲下去,周围的泥土就簌簌落下,重新填满空缺。徒劳挖掘了二十多分钟,面对彻底封死的崖壁和死寂的回应,绝望的寒意浸透了四肢。
“瘦……瘦猴……”石泊丘声音发颤,面如死灰,几乎要站立不住,“你背上……背着个什么东西?”
那具本该躺在棺中的女尸,此刻竟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地攀附在瘦子的背上,跟着他们一起从那个地狱般的洞口出来了。
“之后呢?”黄灿喜觉得这事实在太过离奇,“这都赶上恐怖故事了。”
“听说瘦子当时吓疯了,直接在悬崖上就把那女尸掀进了黄河里。”
“可回到村子后,他还是大病一场,没几天就跟着胖子去了。”
何伯摇了摇头,目光忌惮地瞥向那间杂物房,
“石泊丘和我师父是故交,这故事传到我这里已是第三手,其中的真假,谁也说不清了。”
“要是那块布绢还在就好了,”黄灿喜脸上不见惧色,反而流露出几分探究的惋惜,“那恐怕才是关键。”
“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何伯沉声提醒,随即话锋一转,“不过,那布绢……确实还在。”
黄灿喜一愣。她原以为,这群求财的盗墓人,绝不会带走这不值钱的物件。
“石泊丘认得些字,当时就瞥见布绢上写着几行字,似乎是另一处墓穴的方位。但因为这事太过邪乎,折了两个人,他不敢声张,一直偷偷藏着。直到有一天,村里的女人像往常一样去井边打水时……”
“又把那女尸,从井里给捞回来了。”
黄灿喜知道那口井,方才回村时路过,口渴浅尝了两口,还觉得山泉水就是甘甜。
此刻知晓了缘由,喉咙止不住地发痒。
她两眼发直地瞪向何伯,“你怎么不早点说。”
第70章 张良的快乐老家
“你都住这里了, 喝的哪一口不是泡尸水?”何伯重重叹了口气。
黄灿喜却说什么也不依,软磨硬泡, 定要何伯答应在众人商议时捎上她。她被那谜团勾得坐立难安,无论如何都要往这漩涡里踏进一只脚。
午饭后,村中各家派了代表,聚在石永皮家堂屋那片空地上,旁边还晾着一地长得参差的土豆。
七张椅子围成一圈。石永皮、何伯与黄灿喜三人坐在一侧,对面则聚着另外四位村中叔伯,界限分明。
当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那批人,如今大多已不在人世, 要么断了香火, 要么早早搬离了这是非之地。
几十年风雨涤荡, 石家村早已物是人非。
家中长辈对此事向来讳莫如深,此刻坐在这屋里的, 多是因各种缘由未能远走的四五十岁的叔伯辈。
他们大多只隐约听过女尸的传闻, 却也直至今日才骇然知晓,那具女尸,竟就压在石泊丘的棺材之下。
当年女尸被捞上来后, 村里就炸开了锅。
石泊丘闻讯匆匆赶去, 只一眼,便惊出一身淋漓冷汗。当时一同行动的三个人,只剩他一个还苟活。而现在,这女尸怕是专程来索他上路的。
他回家翻出那块布娟,在祠堂里默默传看,又将当初和瘦子带回的几件瓷器陶片放在一处比对。
村里读过几年书的,加上尚健在的老辈聚在一处,抽丝剥茧, 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真相——
悬崖墓穴的主人,本身也是个盗墓贼。
但与石家村这般零敲碎打的散户不同,那人很可能是清末民初活跃于陕西的某个秘密结社的成员。那样的组织多有庞大开销,其钱财来源之一,便是盗掘古墓,变卖冥器。
这方布绢与这具诡异的女尸,或许最初便是他们误得。而那悬崖上的墓室,恐怕并非为了安葬,而是为了镇护这具女尸,令其安息。
石泊丘三人的误入已是大不敬;开棺惊扰,更是自寻血债,需以命来偿。
女尸让石家村人心惶惶。
村里能通天地的,只有个平日给人取名、定红白吉日的半仙。瘦子嗝屁前,半仙听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当天便下了断语:此事绝无可能善了。
如今女尸扔下黄河急流都能游回来,且尸身不腐不坏,更是无人敢动分毫。
最终只能将她安置在祠堂旁那间空屋里,纸钱香火日夜不断地供奉着,烟气缭绕整夜。
正当众人还在为如何处置女尸争论不休时,第二天,瘦子那年幼的女儿,竟在一处水深仅没过脚踝的溪边,溺亡了。
盗墓这行当,本就凶险异常。被塌方活埋、遭毒虫咬伤,每年都能送走几个,但向来祸不及妻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半仙厉声说必须将女尸还回去。
石泊丘倒真是条汉子,竟趁着夜色深沉,独自将那具女尸背出村子。
一个多月后,他安然返回,说已经委托个道士,将那女尸镇压,送走了冤魂。
自那以后,石家村确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无异事发生。
再后来,国家严打盗墓,村民们也就此金盆洗手。宜川县推广种植苹果,可石家村这片土地却像是被诅咒了,种什么死什么,终究没能赶上这趟致富的风潮。村里的年轻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迁走了。
但真正不对劲的,是石泊丘回来之后。
他变得异常沉默,用石永皮他娘的话说,就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
两年后,有村民渐渐发觉,石泊丘的面相似乎变了。
他双眼间的距离在悄悄缩短,鼻梁、人中,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朝着面部中心拉扯、聚拢,整张脸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扭曲变形。
又过了几年,大家才确认,这绝非错觉。石泊丘的五官,当真随着岁月流逝,在一点点地收缩。
起初只当是怪病,去县医院看了,医生含糊地说是“可能是基因病”,建议去大城市查查。
可看他儿子石永皮长得机灵俊俏,面容端正,这事便一拖再拖,众人也渐渐习惯了这副尊容。后来石泊丘摔断了腿,便愈发深居简出,不再见人。
直到他咽气那会,村里人去见他最后一面,才发现这面见不上了。
原本三庭五眼的正常比例,在他脸上彻底崩塌,整张脸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向内揉捏、收缩,最终只剩下几个扭曲的黑孔。看不见的力量疯狂拉扯着他的脸皮,因力道过于猛烈,皮肤下的深筋膜与肌肉轮廓都模糊可见,根本无法用语言和理智去形容得恰当。
每个进屋的人,宽慰的话还未出口,就被那非人的景象惊得天灵盖发麻,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石泊丘临终前坚持不入祖坟,众人闻言,心底反倒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那具引发一切祸端的女尸,几十年来竟一直藏在石永皮家的地窖里。
石永皮他爸直到咽气前,都让石永皮将这秘密兜着,石永皮憋了这么久,本就憋出一身病来,这会儿有了这么个空,脚一蹬就借坡下驴。
“我爹当年说,他去找过那位朋友,对方告诉他,这事就算把他的命赔进去也解决不了。”
“只能先将它请回家中长期供着,希望能慢慢消磨其怨气,以后再解决。”
这解释听得黄灿喜头大,何伯的师父怎么还仰赖后人的智慧。
一人一搪瓷缸子,黄灿喜也分得一个。她刚摸上那铁疙瘩,周围的叔伯们便唉声叹气起来,纷纷追问石永皮接下来如何是好。
那语气,不像是要齐心协力寻找办法,倒像是急于让石永皮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连同女尸一并带走。
“我爹将坟建在她之上,就是想找个地方死死压住她,让她不能再造孽。”
“可不到一年,我爹就给我托梦,让我必须换个地方。”
石永皮满脸愁苦,他像是许久未曾安眠,脸色青白,自己也半只脚踏入了棺材。
黄灿喜静静听着,低头嗅了嗅瓷缸里的泉水,抿下一口,一股透心的凉意直渗脏腑。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处的土地的特殊性,自踏入陕西地界,她便感到全身血液都在隐隐躁动,她身后的那些看不见的孤魂,都在怂恿着她往坑里跳。
“那块布娟还在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这才恍然注意到,这位风水先生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娃。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运动服从头罩到脚,长发简单地扎成高马尾,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底却带着几分仿佛没睡醒的朦胧。
“我侄女。”
何伯赶在众人发问前解释。
众人对此并未多在意,只瞥了她两眼,便又回到原先的话题上。讨论来讨论去,终究绕不开让石永皮将他父亲和那女尸都葬得远些,话里话外甚至带上了几分强硬,仿佛若他不从,往日情分便也顾不得了。
通牒下达之后,就连忙走出去,水都没喝几口。
黄灿喜帮着石姨收拾散乱的椅子,心里正杂乱地想着事,忽然被石永皮一声“灿喜”叫了过去。
她一进屋,便看见何伯手中拿着一块灰褐色的布料,边缘仔细地锁了边,布面上用更深色的墨迹,密密麻麻写满了难以辨识的文字。
石永皮声音发虚,带着担忧:“灿喜,你何伯说你想看这个……可这事,实在是凶险得很。”
黄灿喜眼皮一跳,目光转向何伯,见他捏着那布娟,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本来联系好的搭档临时出了状况,所以这次换了人。灿喜,你也认识的。这样你还愿意吗?”
黄灿喜一时语塞,立刻想起何伯之前提过联系不上某些神灵。现成的人选,倒确实有一个。
她花了三秒钟理清这层关系,又用了两秒下定决心:“我想再加一个人。”
何伯眨了眨眼:“小沈?他不是最近都联系不上吗?”
“谁找他了。”黄灿喜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他玩失踪是常态。”
一旁的石永皮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年事已高,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若非他父亲与何伯的师父有过命的交情,他这样的寻常人,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此刻何伯愿意能接手,他们夫妻除了千恩万谢,祈求他们平安归来,也实在帮不上别的忙。
那方布娟被递到黄灿喜手中。
只一眼,她便确信,这事必然与她一直在收集的瓦片有所关系。
布娟上的文字,与她在金古寨地宫、冈仁波齐寺院墙上所见到的,明显同源。她一路追寻,但凡遇到特殊的文字与图案都会拍下,事后四处寻人翻译,久而久之,自己也摸出了一些规律。
她的目光飞快扫过布面,随即惊得两眼发直,答案脱口而出:“墓室在秦岭?”
黄灿喜顿感头疼,这地方可是张良的快乐老家。
“陕西是出土文物大省,估摸地下都快挖空了。这墓室现在还在吗?”
何伯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缓缓道,“我倒希望开发了。”
次日天刚蒙亮,黄灿喜便将那具女尸塞进她的二十六寸行李箱,单手一提,就这么扛着下了山。
石永皮执意要送,何伯几番推辞,终究拗不过他。一路送到县车站,又往他们手里塞了好几袋刚蒸好的馍馍,这才红着眼眶,目送那辆破旧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地驶离。
车是辆普通客运大巴,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坐。
冷气也几乎没有,路平但车依旧颠簸,估摸着再过几年就该彻底报废。
何伯在前面找同车的当地人攀谈、套取信息。
黄灿喜则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把将车窗推到底,让山风驱散车内闷得发酸的汗味。她倚在窗边,望着路边售卖苹果的散户,那些果子个个饱满红润,心下懊悔没买几个在路上解渴。
车子在一个临时停靠点刹住,又上来一位乘客。后面空着一大片座位不坐,这人偏偏一屁股落在了黄灿喜旁边的空位上。
如此不通人性,黄灿喜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她连头都懒得转,压低声音警告:“这位置有人了。”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瞬,
“不算人……”
黄灿喜深感无力,一股洪荒之力聚集在双拳之中,“你也知道我奶奶坐那啊?”
她猛地转头,差点撞上两颗又大又圆的东西。
周野举着两个苹果凑她跟前,她鼻尖一动,那股清甜的果香便扑鼻而来。
她眼睛上下一扫,感觉不对劲。
周野竟把他的祖传风衣都脱下了,可她的运动服还焊死在身上呢?
“你怎么了吗?”
周野:“脆弱了。”
这话从周野嘴里说出来,一股诡异的违和感直冲黄灿喜的肺腑。她震惊地望向这个不仅听懂了她的梗,还会精准回击的男人。
黄灿喜:“谁教你的?”
周野却抿紧了嘴,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回答只是个意外。
他把两个苹果不由分说地塞进黄灿喜的外套口袋,鼓鼓囊囊跟两地雷似的。
随后便抱着手臂,直接在椅子上赖着装睡,再也不理人了。
车子颠簸着驶向汉中市客运站,又转车前往留坝县。
黄灿喜在车上睡得昏天暗地,每次醒来,都见周野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他肩头的衣料上多了几道可疑的水痕。她赶紧伸手偷偷擦掉,销毁罪证。
抵达预定的目的地时,天已黑透。
留坝县早年间被开发成旅游区,秋季能看到层林尽染的枫叶连绵不绝,美得令人屏息;即便是夏季,来这里避暑的游客也不少。
三人一鬼一尸跟随着导航的指引,在渐深的夜色中前行。离民宿尚有一段距离,便看见拐角处立着一个人影,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热情挥手。
“她怎么会在这里?”周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讶异。
黄灿喜却像是早有预料,扛着行李箱便快步向那人走去。
“怎么还特地出来等我们?”
那人微微仰着头,细长的眼睫在灯下落下一道柔影。高鼻梁勾勒出清晰的面部线条,却因那一抹温和的弯唇而柔润下来。
她仍围着那条黑色迎春花丝巾,细致的花纹被夜色吞去大半,像一团雾系在脖间。
见着黄灿喜,她嘴角一弯,手便搭上行李箱的把手,顺手接过,“怕路太黑,你们看不清路。”
她侧过头,看见周野与何伯也已走近。
便浅浅一笑,向两人颔首致意,
“你们好,我是杨华。接下来的这段路,还请暂时互相照应。”——
作者有话说:出大事了,晚上出门取钱的时候,钥匙不知道掉哪了,今天更少一点,看哪一天有空补回来。我接着下楼继续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