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本就同出一源, 注定只能有一方存续。
如今占据她身份的神格,替代她活着。表面看来与常人无异, 却终究只是一具不会腐烂的躯壳。
能思考,能辨别善恶,对于神明而言,这便足够了。
此刻,一人一神隔着千年的距离,竟莫名地达成了共识,共同维护着着诡异的和谐。
可黄灿喜万万没有料到……这位神仙,骨子里竟还是个极度自恋的主。
黄灿喜伸手摸上自己的眼口鼻耳, 确认它们竟纷纷归位, 十分不满地白了它一眼, 又鬼叫一声,打嗝似的将胸口的怨气喊出来。
“能不能捏回去, 我花重金特意定制的。”
神仙的指尖依旧悠闲地穿梭在黄灿喜的发丝间, 仿佛全然没有听见她的抗议。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正想再次开口,却忽然感到耳畔一热。它凑得极近, 像是在说着一件秘闻, “你打算去腾格里沙漠?”
黄灿喜的身体猛地一僵,霍然转头直视它。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去内蒙的计划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这神仙……难道还能窥探她的想法?
“这不难猜,”它轻轻一笑,目光落在黄灿喜脸上,可它两眼空空,一丝东西都装不进它的眼,连带嘴角的笑意都冰冷。
“‘我’的愿望从始至终都没有变, 就是从这这份命运里逃出来。”
“但我要提醒你,现在的你已经回不了头。”
“你一旦失败,下一次轮回开始的节点,将不再是你2002年出生的那一刻。而是回溯到世间万物尚未诞生,只有你,只有我,存在于虚无之中的最初起点。”
“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它歪着头,左看右看,甚至抱着黄灿喜,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还想着要好好安慰你呢。”
黄灿喜:“……你该不会每天就用这种语气,和我的同事、还有亲朋好友们打交道吧?”
神仙缓缓松开了手臂,定定地凝视了黄灿喜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默然下了车。
面包车缓缓启动,将那神仙越抛越远。从昆明的国道出发,一路向北。
两人轮流驾驶,颠簸了整整两天一夜。还没见到西北沙漠的影子,顾添乐就已经快被折磨成一条干尸。
在历经三天跋涉,远方终于出现了那座红砖砌成的标志门。
顾添乐如同咸鱼骤然还魂,兴奋地拍打着方向盘,连声高喊:“到了!真到了!”
一边忙不迭地推醒身旁熟睡的黄灿喜。
黄灿喜悠悠转醒,眯眼望向车外,视线落在大门上的“梦想沙漠公路”几个字里。
她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对照着地图仔细研究片刻,“好消息,确实快到了。按现在的车速,再有大半天就能抵达乌兰湖。”
顾添乐闻言,如蒙大赦般长舒一口气。
他熄火停下车,说去隔壁补给点那放水,顺便买点吃喝,说完连蹦带跳地钻进那群忙着拍照打卡的游客堆里。
黄灿喜独自留在车内,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游戏。
忽然,一股莫名的心焦袭来。她探身出窗,举起望远镜向远处眺望。
只见天际处,滚滚黄沙如浊浪排空,层层翻腾而来。
原本晴朗的天空刹那间被浓重的乌云吞噬,云层间电光隐现,一道狰狞的闪电如银蛇般盘踞其中。又一声闷雷轰隆炸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她刚放下望远镜,便看见顾添乐脸色铁青地走了回来,那阴郁堪比此刻的天色。
他手中还捏着一面在风中胡乱飘扬的红色小旗。
“怎么回事?”
“景区工作人员说天气恶劣,所有车辆必须由向导带领才能进入。”他闷声说着,将手中的塑料袋扔在座椅上,从里面掏出一根煮玉米递给黄灿喜,“没有汉堡,只有这个和烤肠,凑合一下吧。”
这哪里需要凑合?
握着那根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玉米,黄灿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两人在车厢里一左一右,埋头啃起了玉米。
黄灿喜咂咂嘴道:“不行,我们时间紧迫,拖不起。这鬼天气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况且我们这趟也不是纯来旅游的,找个向导反而不方便。”
手中的玉米还剩小半截,远处的雷声却愈发密集震耳,空气中弥漫着不祥气息。果然,很快便有游客陆陆续续返回停车场,嘴里骂骂咧咧的。
黄灿喜竖着耳朵偷听,听说“天气不好”,“能见度低”,“景区今天不对外开放”。
两人对视一眼,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弃车往前走。玉米嗦到尽头,才不情不愿地从车上下来。
他们在门口找到一个兜售户外装备的散贩,花高价买下了一张号称本地人才知道的宝藏路线。凭借这张图,巧妙地避开了监控和人群,悄无声息地溜进去。
此时虽是下午两点十五分,天色却比傍暮更沉,只剩昏黄一层。
天空灰蒙,像旧时代的黑白电影,风起处沙如潮涌,在二人脚下涨退不休,能见度低得惊人。
那一片枯黄里,只透着微弱的灰暗,难辨眼前到底是人是影,抑或荒原里的某只野鬼精怪。
顾添乐紧随黄灿喜,咬牙迈步。
嘴里不停找黄灿喜搭话,自我打气般驱逐心底的恐惧,“以前你还是人的时候,我就服你的体能了。如今你都……不太算人了,更是逆天得很。”
话音未落,一把细沙随风兜头砸在他脸上,隔着面罩,他都嗅得到砂砾干涩的气息,那股荒凉像要从呼吸里生根,把他体内的水分一点点抽去。他眼前发窄,视线隐隐摇晃。
“你倒是提醒我了。”前方传来黄灿喜淡淡的嗓音,被风切得残碎,“你还想留级到几时?还没毕业?”
顾添乐胸口一闷,怼得有气无力:“我们搞音乐的……毕业,也是灵活就业。”
他窸窸窣窣地抬眼,忽觉腿上一沉。一只沙鼠竟顺着他裤腿爬上来,小小一团,尾巴长得像一根旱草。他反手一抓,正要甩开,灰蒙的光影忽在他身后微微一动,似乎藏着什么。
“黄灿喜!”他嘶声喊出去。
前方的黄灿喜被腰间系绳忽然一紧往后拽,眉头微蹙,回身望去。
眼前唯有黑、白、灰三色交错,风沙如墨散在水中,层层晕开。呼啸声里,竟混着沉闷的雷声,各种声响叠加成一种大而不祥的气势。仿佛远处的尽头,有某种庞然之物缓缓醒来,步步逼近。
黄灿喜一把扯过顾添乐,将他塞到身后,眯起双眼,死死盯住那处迷离之影。
那声音愈逼愈近,脚下的细沙不断上涌,没过小腿,冲击着,推搡着,像潮涌将他们一点点蚕食吞没。
顾添乐死死握住登山杖,杖尖深陷沙中,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被风一口卷走。
那声响渐渐逼近,其间最先破出的,是一声悲厉的马啸!
“呜——”声绵长,似穿越千载尘沙。
紧接着一声连着一声,声中夹声,乱如战鼓擂动,竟仿佛千军万马正自远方扬旗突袭。
黄灿喜心头微颤。
下一瞬!
只见一匹灵魂状的白马破风而至,径直从她胸前穿体而过。
时间于此刻仿佛被拉长,她甚至清楚看到那白马半透明的皮肤下,血管如暗纹般隐现;鬃毛飘舞,宛若烟雾;蹄踏黄沙,如雷声震心!
那马与蒸腾的天色相融,若有若无,如被风吹散的亡魂,又像某段古史残影重现。
然而那不过是开端。
成群结阵的魂马自沙海尽头接踵而来,滚滚奔腾,如潮如阵,却全然无视二人,皆朝同一方向狂奔。风声与马啸交织,间或夹杂着奇异的哀嚎,仿佛千百亡灵藏在砂石缝中哭啼。
“我记得这地方以前是古战场,埋着很多士兵的魂也说不定。”
顾添听得黄灿喜这么说,心死了一大半,“那之后我怎么一个人回去?”
“说不定一会就没了。”黄灿喜开着玩笑,可谁知这话说出去没一会,天地竟真像被某种无形力量抚平。风沙渐息,乌云解散,连漫天昏黄都缓缓退散。
但二人的脸色反而愈加铁青。
因沙漠的尽头,正有一只短而肥、皮色惨白的脚,从起伏的沙丘中露出。
明明相隔不知多远的距离,那只婴儿的腿,却奇异地以正常的大小比例呈现在他们眼前,仿佛无论多远,它都看起来像是一个在酣睡的寻常婴儿。
顾添乐第一次见这幅怪象,震惊合不上嘴嘴,喉咙被风沙割得发痛。
那只腿虽只一截,却如山脉般压得他呼吸发沉。
他紧跟在黄灿喜身后,一步步逼近,只见那怪物随视线靠近而愈发巨大。
待靠近几分,他才猛然明白,那不是埋在沙里,那是从乌兰湖中长出来的。
湖面像一潭血红的琥珀,平静无波,又像一面血色镜子,映得他像一只慌张的野鬼。
而在中央,一个乌青色的婴儿半身静静在镜面破出。
昏黄的天地包裹着两人,这地方荒寂得不像人类踏足的地方。
黄灿喜举着相机,对着那庞然异婴不断取景拍照。
顾添乐伸手颤巍巍地拽了拽她的肩:“这个婴儿……?到底是什么怪物?”
她闻声放下相机,循着他的视线望向那血色湖心。
“你还记得,我来这的路上,说过我在死之后,总是会被传送到一个只有海水构成的地方?”
顾添乐艰难点头。
“我找来找去,发现它不存在这世界的任何一角,后来才推断,它或许在腾格里沙漠的地下。”
顾添乐咬牙,狠狠摇头,“不是,我、我问的是……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又重复一遍,声音里颤抖得几乎不成句。
下一秒,他竟在某个眨眼瞬间,看到那怪物的手指,像是突然动了一下。
第92章 如果不想被绑cp千百年……
“这东西的另外半边, 一直在那片海域里。”
“周野说它算是我的兄弟姐妹,四舍五入, 也算是你的亲戚朋友了。”
黄灿喜寥寥数语,便把眼前诡象又推上了另一个不可名状的层次。
顾添乐呆立原处,两根登山杖杵在风里,像两根快被吹歪的生命线。
他只能任由风卷着砂砾在他们周身打旋,那些细碎砂砾被风捏成形,如一层锈蚀的蕾丝轻纱,在巨婴庞大的身躯上轻轻舞动,模糊不清, 神秘也可怖。
作为少数“意识到不对劲”的人类之一, 他只能强迫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把钝感当生存技巧。
“我就只有一个妹妹。”
湖水红得出奇,像是把天空倒扣进了盆中, 云影在血色水面上漂浮, 而那条看不清全貌的巨龙又在云间游动。庞大得不可想象,让人连心跳都慢半拍。
顾添乐低头,看着趴在自己手背上的小沙鼠。那微小的温度、微小的重量, 让他总算抓住了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 理智才一点点回笼。
他不过是个实习生。
黑水会吞人、门会杀人、仪式会害人,他听着ECS其他人带回来的故事,一口一口地伴着外卖吞下,故事越听越熟悉,却又庆幸离自己很远。
“灿喜,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黄灿喜却不意外,只抬眼看他,“你半小时前还说陪我到最后的。”
她挑着眉, 语气黏黏糊糊,像是学着某人的口吻,顾添乐浑身一抖,鸡皮疙瘩都出来。
可这一招实在有效,顾添乐张着嘴,半晌挤出一句,“……那我……再待一会。”
黄灿喜手上动作不停,将背包里的一尊木头塑像摆放在湖面上。
那塑像怪得很,本体是上好的木料,但面容像是被强行擦去过,如今的脸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像是来自黄灿喜的手笔,她亲手画下的一张脸。
又一个微型供台被放出,供品一件又一件摆上。三支香火点起,青烟如线,直直往天空牵去,隐入云海之中。
她望着塑像那张脸,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所有的心事都压在这一息里。
她轻声唤道:
“奶奶……你再帮帮我吧。
别的神仙老欺负我,这几年东躲西藏,我连一顿安稳的饭都没吃过。
我虽是黄土造的,却不是黄土的傀儡。你最疼我……也再疼我一次吧。”
说完,她恭敬伏身,将三炷香稳稳插入血色湖面。
湖水竟像被香火点醒,泛起一圈又一圈红色涟漪。
谁也说不清这其中的关联。心有所愿,告了祖灵;心有所惧,倾诉神明。
只这么模模糊糊的一个动作,天地便像被拽住了脉搏,再次掀起异变。
原本如镜的湖面轻轻颤了一下,接着不断扑簌冒泡。
顾添乐死死盯住那血红水面,生怕眨眼就错过什么。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只见水底那条巨龙的影子正一点点褪淡。可随之而起的,却是另一群黑影正在逼近。
他望向黄灿喜,望着她的冷静,望着她手中的藏刀,在水中划出那一刀刀神秘古老的刻纹。像是在重复某个千年来不曾遗失的仪式。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天命本职”的熟练。
“扑通——”
一声轻响,湖面竟长出什么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尊断了胳膊的神仙像,被湖水缓缓吐出。
紧接着第二尊、第三尊……无数断肢残缺的神像自湖底升起,浑身泥斑,皆无面目。
顾添乐看着那些神像身上的腐蚀、残留的道具。脸孔涨得发紫,努力去回想它们原本的名字。
其中一尊他甚至觉得眼熟,像是四年前陪妹妹考公时拜过的那位。可他如今却想不起名字,也想不起脸。
像是被刻意抹去一般。他想得头疼,心中万般奇怪,转头就放弃。
因为更奇怪的东西出现了。
脚下似乎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点”,像是一群扎堆的蚂蚁。
顾添乐低头细看,却发现那群蚂蚁竟然是人?!
那他是什么?!!
他猛地抬头,愕然望向黄灿喜,却没注意到,刚才那些无脸神明,正逐渐铺展开,慢慢化为新的地貌,融入脚下的大地。
就在他意识濒临断裂的时候,黄灿喜微凉的手便攥上他的。
“顾添乐,你想不想看看造神的现场。”
他还没选择,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
下一瞬——
那只沙鼠竟猛然变得巨大,如山岳般拔地而起,尖爪锋利,阴影遮天。
顾添乐“啊啊啊——!”地反抓住黄灿喜的手,吓得连魂都快抖出来。
可当一群人类高举火把、利器与石头朝沙鼠围攻时,他突然明白。
沙鼠没有变大。
是他变得渺小了。
他和黄灿喜在一刹那,加入了那群豆人。
而也是这个刹那,他看清了豆人们。他们成群结队,火焰摇晃,石器寒光闪动,正驱赶着那只庞然的沙鼠。
黑夜浓密,火团“刷——!”地贴着顾添乐的眼皮飞过,狠狠砸向那巨沙鼠。
沙鼠惨叫一声,尾巴灵动如鞭,将火团反甩回去。
那火星落在山林之间,瞬间点燃一方林木,火光腾起,照亮了半个夜空。尾巴余力落地时,大地轰然一震,甚至将顾添乐砸得脚跟脱离地面。
双方僵持已久,都疲惫不堪。
土地染着未干的血,火把照亮每一张绝望的脸。
忽然!!
一个身影猛然从人群深处掠出。
那速度快到几乎看不见,只能在火光晃动中捕捉到刀锋闪过的一线寒光,下一刻,那刀已深深插入沙鼠腹部。
沙鼠发出凄厉惨叫,受惊的它踩踏着河流与林木,一路冲撞逃遁,溅起的泥沙火屑四处飞扬。
豆人们震得说不出话。齐齐望向站在火光中的黄灿喜,眼里是惊惧,也是难以名状的崇拜。
她手中的藏刀本来有她半身之高,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下仿佛施了法,只眨眼间便缩成了匕首般的长度。
顾添乐认出那把藏刀,是周野身上的,不知怎的现在竟在黄灿喜手里。
黄灿喜突然开口,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这刀也就看着吓人,杀不死人的。”
可即使她这么解释,顾添乐却难以抹去刚才那一幕,他呆在那里,一言不发。
接连不断的奇观,让他失了魂,开始后悔是不是接触太深。但如果让他再失去黄灿喜,他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转身离开。
就在此时,他浑身一震,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他抬头的那刹那,只见寒光破空。那把藏刀快、准、狠,直直劈向他的手臂,没有任何预兆,速度快得像闪过一道雷。刀锋甚至穿过了他的手臂!!
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他的手臂却毫发无伤。
黄灿喜眼底埋着一丝恶作剧的光,那光芒浅浅,竟一直都没变。
“别怕。”
豆人首领终于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凑到黄灿喜身前,吚吚呜呜地说着什么,眼里交错着恐惧与敬畏。
黄灿喜张口,说出的是同样叽里咕噜的古老语言。
他们问黄灿喜,是谁,来自哪里?
黄灿喜说,她没有名字,来这里只是听到了众人的呼唤。
她话音落下,那群穿皮草兽衣的人们,竟开始诡异地手舞足蹈、奔跑、集体呐喊。
众声此起彼伏,狂热原始、又莫名诡异。
“hiehe——嘿嘿!”
“嘿嘿!heh——嘻嘻!”
顾添乐脸色铁青,后牙根几乎快咬碎,脚步不受控地往黄灿喜身后缩。
可黄灿喜斜睨了他一眼,凑他耳边小声说,“你离我远点,”
停了半秒,又补充一句,“如果不想被绑cp千百年的话。”
顾添乐没听懂这句话,捏着登山杖的手,抹了下额头淌下的冷汗。
那群豆人望着黄灿喜,眼神里先是惶然,继而迷惑,再到惊惧。
只因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竟变得透亮,像是薄薄的一层雾上,长出一副身体。
明明容貌与他们无异,却掌着这片土地从未见识过的力量,操着超越时代的器具。
那器物的质地光泽,不似金、不似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被带来,令人不敢直视,不敢揣度。
“hiehe——嘿嘿……!”
“嘿嘿!heh——嘻嘻!”
他们战战兢兢端来不知名的酸果。黄灿喜摇手。
他们再端来黍与稻。她仍摇手,眉间微生不耐。
他们愈发恐惧,不敢怠慢,只得捧出珍贵的兽肉,手都抖得不成样。
黄灿喜见时间已到,抛下一句:
“记住我的脸。”
风沙忽然暴涨,顷刻间,他们二人的身形在天地间拔节似的长起。
比沙鼠还大。
比山峰还高!
再高下去,竟像顶起了整片夜幕!!
那一刻,茫茫黑夜被撕开一线,一口橘色自地平线上缓缓吐出。
日光升起,照在豆人呆滞的脸上,他们仰望着那两道犹如梦幻般的巨影。
来时如从天降,去时又似撑着天空远去。
沙鼠“吱吱”地爬回顾添乐身上。他凝望脚下那宛如心脏的乌兰湖,除了黄灿喜放置的那一尊她奶奶的塑像,竟又多出了一尊,紧紧挨在旧像旁。
一尊泥巴捏成的古老神像,人身蛇尾,面容却与黄灿喜一模一样。
这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尊有脸的神像。
也是第一尊。
黄灿喜微微一笑。
仿佛提了很久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她拾起那尊神像,回首望向顾添乐。她的眼神一落,他只觉血液在体内四处奔突叫嚣,浑身沉得像块铁。
而她却轻盈得如一张纸,在逐渐天明的日光中几近透明。顾添乐甚至能看见她皮肤下的淡淡的血管,看见她那以竹编成骨的清晰内里。
她轻声道:
“顾添乐,我走了。别把公司弄破产。”
说完这句短短的告别,她来去如同风中之影。
下一瞬,她的身形骤然收束,如一尾银鱼破空,“扑通”一头扎入巨婴前方的湖面,溅起的水花像是她的热血,扑得顾添乐心头慌乱。
“黄灿喜——!”
顾添乐撕裂喉咙大喊,扑向湖水,用尽全力挖去,却惊觉湖面如幻,指尖轻易便触到冰冷的湖底。
第93章 你在看什么?
身后有人呼唤她, 声音像隔着好几层水传来,她却决计不再回头。
那条与顾添乐相缚的绳索忽然松散、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一条湿滑的脐带,从她掌心拖落出来一截温热的、像刚被剪下不久的生命残痕。脐带在她指间滑过,卷着、缠着、绕着,牵着她往更深的黑水里走。
黑水翻涌,像一片被搅动的子宫。水光一闪,她看到了许多影子,陌生的、熟悉的、被剥离的、正要重生的……那些影子并不来自旁人,而是她自己无数次站立过的地方。
她看到全部, 看到她自己。
水光又一次跃起的时候, 画面悄然转折, 将她折回了西藏寺院外的河边亭子。
层层叠叠的经书像堆起的山,油灯摇动, 将未干的墨迹照得发亮, 也把坐在灯下的两人照得格外生动。风卷过经幡的位置,发出轻轻的颤音。
“黄灿喜”坐在男人面前。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隔着千年传向未来的自己。
她说:“张良, 将我按照那方法做成神吧。我想帮自己一把。”
“刘彻命人编神籍, 造神。”
“但那只是开端。人的欲望满足不了,就会不断造神、弃神、找神,最终灭神。”
她像是在说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语气凉丝丝的,却没有恶意。
“千百年后,等你死了,黄灿喜会替你收拾遗物。”
张良似乎被逗笑了,嘴角微微一弯。
“我的遗物只有一本书。”
“那你可别忘了。”
就在这时, 一只蚂蚁爬上了旁边的甜糕。张良伸手,本想按下去,却在指尖触到空气的瞬间忽然停住。
他的手指只轻轻一弹。
小小的蚂蚁竟抱着一小块比自身更沉重的甜糕,跌跌撞撞冲向亭外的河水。
河水湍急,它轻得像一粒尘,却不肯松手。
水花一轮轮拍下来,那小东西随波起伏,挣扎、坚持,最终被浪砸落,携着那块甜糕沉入水中。
“黄灿喜”望着他的侧脸,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张良这才回过头来。
那张脸皮肤冰凉,骨意却温柔,在月光下生出一种穿透时间的熟悉。
“看虫子沈河。”
画外的黄灿喜身心仿佛通了电般发麻,脑海被塞得满满当当。她握着的那根脐带猛然一紧,像被某种力量拽回深渊,下一瞬,她重新坠入那片海域。
火舌划过她的皮肤,留下刺痛的炙痕。黑色的海浪偕着火焰翻卷,将天地一同熔成赤红。
无数沸腾的黑水从天际倾落,带着火点如灼雨般砸下,其中一滴击在她的脚边,余温把她的皮肤烧出焦黑的孔洞,“滋滋作响”、升起一缕细烟。
她环顾四周。
这个不断崩毁、又不断从灰烬里重生的域界,终于在此刻显露终章。每一次火海的翻涌,空气都散出腐朽与重塑交叠的气味。
海的尽头,山脉轰然隆起。
那如巍峨巨峰般的婴儿忽然睁开眼,目光直勾勾落在她的脸上。
没有思考,没有迟疑,像被骨髓深处的本能骤然牵动,它撑起身体,从地脉中拔出自身。
它所拔出的地方,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黑水奔流,疯狂地涌向那凹陷之地,以水为界,将两个世界缝接在一起。
巨婴的眼里只剩下她。
它攀爬、靠近、挣扎着向她的方向爬行。
似乎嫌弃速度不够,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她奔跑而去,眉眼笑得皱成一团,像年画中的娃娃,在找着母亲讨乳,它一边笑,一边张口发出破碎的音节,“miu—mie、ma”。
跌跌撞撞,含糊湿黏又逐渐清晰,“ma、、ma、mama——”
“妈妈!”
“妈妈你deng等我,妈妈、我hao爱你,”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像潮水一样,一声声呼唤淹没四野。
“我好爱你,妈妈。”
黄灿喜低头,轻触怀中的女娲神像,那泥塑的温度已与她掌心同热。
火焰卷住她的每一寸肌肤,舔过发丝、骨骼,她成了一只正燃烧的纸人,可眉目依旧稳如山。
恰恰灵验那句命定的期盼,于荒世浊夜之中,灿若明火,照彻黑暗。
耳边听着那一声声的爱,可她却一步也不敢靠近。
只因下一刻,它成长得更为巨大,骤然再度拔高数倍。
它挥舞那肉团似的小手,一爪排山倒海般拍落。风势凌冽,锋锐如刀雨,带着爱腐变后的狰狞与占有,眼中想要的不再是乳,而是血,它向母亲讨要血。
“妈妈,我好爱你、把你的血给我,你能不能把你的肉给我。”
黑水将它染得通黑,它原来的模样是什么?
已经无人知晓。
“你没用了、你该死了。”
黑水翻涌四散,击地如雷。嘶鸣轰响,碎裂、崩溃之声在天地间混成一片,甚至从那巨大凹洞深处,还传来无数人类的尖叫与哭喊。
“嗙!嗙——!”
“刺啦——刺啦——哗啦啦——!”
人间瞬息变作炼狱。
大楼根基被地底涌出的黑水吞噬,轰然折断。无数车辆在水中漂浮,人与怪在洪涛里被卷成一团,彼此不分,你的手臂缠上我的脚,统统被黑水囫囵吞下,尖叫像潮声,一声未落又一声接起。
洪水再一冲,学校、医院如石头一般裂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巨坑。那巨坑深不可见,人们尚未来得及看清其中藏着什么,又被黑水无情灌满。
千米高楼倾斜的瞬间,整座城市像重生了一遍,以毁灭的方式。
而神格“黄灿喜”立于角落高处,俯瞰着所有呼号与绝望。
千万人的哀求,犹如风吹过她的耳垂,只留下一点细不可察的红痕,转瞬又被神性抹平。
在她眼中,人类的枯荣如四季草木,与她无关。
……真如此吗?
风砂掠过,卷起她的发丝,在遮住她半张脸的刹那,似乎……哪怕是神,也终究有为孩子落下一滴泪?
“妈妈。”
那是带着沙土与血腥味的声音,拉扯着她的喉管与命脉,是千年不散的执念。
“妈妈,我们来接你了。”
陶人们从废墟中走来,举着一副古旧石棺。他们的表情真挚得如同活人,那份诚意甚至能欺骗苍天。
“妈妈、我们不需要神仙了。”
“请你去死吧。”
石棺尘埃厚重,封着曾经鲜亮的祭祀图腾,日月、星辰、山河、野兽、草木……全部被血垢掩住,不见旧痕,只见新尘。
“请你去死吧!”
陶人不知从哪里抓起一柄铲子,怒吼着朝神格“黄灿喜”的颈侧砍去。
“嗙!”
却在离皮肤还有数寸处被无形之力挡住。
“我们不需要神仙了!”又是一铲挥来。
她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未完工的塑像,静静看着这群陶人如何疯、如何痛、如何试图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信仰。
“嗙!”
陶人们彻底沸腾了。原先的敬畏被大火烧得干净,剩下的只是一片黑炭般的贪念。原来所谓的恭敬,不过是恐惧养出来的孝顺与敬意,既然恐惧消失了,那还怕什么神?
“嗙!!”
一颗头滚滚落下,却是陶人的,圆鼓鼓的眼睛瞪着,诧异问天。
神格“黄灿喜”缓缓站起,从地上捡起那柄铲子,放在掌心掂了两下。
下一息,她轻巧一挥——
一铲削掉另一个陶人半个脑袋。
断裂的陶壳四散飞溅。可陶人的惊惧只有一瞬,他们随即冲得更猛烈,热情近乎狂信。
“请你去死吧!!!我们不需要神仙了!!!”
她再次后抬手臂,蓄力,准备将那陶人的嘴也一并削掉。
“灿喜!这边!”
铲子的锋刃在空中猛地停住。
她缓缓回头,只见杨华扶着断裂的废墟,一步步撑着碎石,拼尽全身之力向她伸出手。
而杨华身后,何伯坐在破废的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舒嘉文半个身子挤出窗子,对她喊得声嘶力竭:
“黄灿喜!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傻了吗?”
杨华将手伸得更近,脖颈上的黑色迎春花丝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摘下。她整个人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肩膀向前拉,尽头是那只坚定伸向黄灿喜的手。
“灿喜,把手……拉紧我。”
“黄灿喜,过来。”
火炽如雨,噼里啪啦地在黄灿喜身上砸出无数的洞。
她望着那只手,顺着手的方向,又望向周野,那个已经看不见五官的周野。
他失去了躯体,只剩一团黑色烟雾在风中飘摇,形若无迹。她只能靠记忆去拼凑他的眉眼,靠想象去还原他的笑与叹息。
“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轻声问。
“你也没好到哪去。满身火星。”
他的声音发冷,却又熟悉得像平日里嫌她麻烦时的口吻。
她竟笑了,笑得明亮,笑得肆意。一手探出,径直抓住了那团黑色烟雾。
脚尖一蹬,她扑了个满怀,怀里却仍旧无味无形。下一瞬,那烟雾却反过来紧紧勒住她,将她从地面拽起,托入半空。
地上只剩那巨婴在嚎叫。
而它并未停下。
它疯狂生长。
肉眼可见地拔高、延展、撑大,每一次呼吸,都让它往天空逼近一尺。它的影子遮住天地,像要把整片世界吞入腹中。仿佛连神仙,也已无计可施。
黑烟牢牢裹着黄灿喜,隔绝火光。她身上的火逐渐熄灭,却也露出半张焦黑的脸皮。另一半皮肤剥落,露出竹节般的骨架。
她抬眼看向周野这团烟,伸手在烟雾中摸索,终于摸出一张破旧的纸片。
那是四年前,她塞给周野的生死簿最后一页。
【黄灿喜;卒年:丙午年九月十二;因果:熟睡中心疾骤发,神气悄散,安然离世。】
残破的纸张在她手中哗哗作响,撒娇一样贴在她的皮肤上。
周野:“你怎么最后一天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可能。”
她撇撇嘴,像是想逗他,却又觉得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刻。
“你催了我这么久,最后一刻还催?……就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的吗?”
那团大黑烟沉默半晌,依旧八竿子打不出半句话。
黄灿喜实在没辙,口袋一掏,把那把漂亮的藏刀掏出来,压在那张命簿纸上。
“你看到了?”
像某种默契般,不需思索,周野几乎立刻答道:
“没有,怎会。我该看到什么?”
“学人精。”
她自从再见到他,嘴角便没真正放下来过。
她一遍遍盯着那团黑烟,一遍遍在脑海里描摹他的模样,生怕下一次重逢,会再一次忘记。
她忽然问“周野,你所掌握的记忆,真的是全部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灿喜笑笑,没有继续说,眼光灼灼。
他虽无形,她却凭着熟悉的直觉,轻轻踮脚,亲在他的眉心处。
“下次再见,还记得的话就告诉你。”
仿佛回应她一样,那藏刀轻轻一震,随即剧烈颤抖。
下一刻,刀身竟开始拔长,生生长到半人高,沉重的刀柄压入她掌心,刀尖自动指向那团烟雾。
蓝色的火光沿刀身生出,比漫天黄火更纯,更亮。
它并不灼热,反而温暖,卷着她的手,助她一步一步将刀逼近烟雾。
刀随主人。
每靠近一寸,刀锋上的光便越发亮烈。
锋面反射出周野坚定的轮廓,也映出她眼底深深的犹豫。
这刀不杀活人,却能斩妖、弑神。
狐妖死在刀下,她的奶奶亦在消散其中。
周野说过,他们在刀下倒下后,会投胎去别处,是宽慰?抑或是真相?
她眨了眨眼,再问了一次:“你真的……没有什么事要交代?”
黑烟沉默良久。
直到那巨婴已长至天边,五指朝他们扣来;直到世界的裂缝都逼近眼前;周野才终于开口,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黄灿喜微微吃惊,眼睛紧紧望着他,胸口的竹节打着皮肤,一下又一下敲得响当。
“……行了、好了。知道了。”
她指尖收紧,夹着自己的命簿残页,也握紧了刀。
带着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她轻声道:
“再见。”
她偏过脸,将刀一举贯穿周野的胸口。
蓝色火焰像焰火般炸开,“轰”然一声,巨浪般轰鸣在她耳边,火光滚滚,温暖如光,却也尖锐如雷。
火焰劈裂巨婴伸来的那只巨掌,烧得皮肉倒卷,发出嘶叫狂嚎。
蓝火彻底吞没黑烟。
它燃尽、再燃尽,直至周野的形体、蓝火的余焰、生死簿的碎影……一切都被光吞掉,什么都不剩。
失去支撑的下一瞬,她感觉重力猛然回返,整个人直直坠落。
疾风割脸,沙石狂啸。而就在她跌入空隙的刹那,那只巨婴的胖手,猛然狠狠地朝她抓来!
巨婴的手指粗如山梁,一把将黄灿喜捏住。
它咧开嘴,露出幼稚却阴森的笑:
“终于抓到你了。”
它盯着她,目光却越看越疑惑,像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上号。
左右打量,脸上的褶子里满是求索与怪异。
黄灿喜深深叹了口气,肩膀轻轻一抖,笑意里藏着苍凉。
“你自己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话音落地,她怀里的六枚黑色瓦片突然跳出,像是带着生命一样,蹦蹦跳跳,你追我赶,纷纷跳到巨婴的眼睛那里,可还缺一角,永远填不满的那一角。
巨婴触着自己的眼睛,那缺失的部分像在疼。疼得它狂躁,疼得它发狂。
它仰头猛吼,五指一收,掌心欲将她握成一团纸浆。
但黄灿喜早已经预判,它的手一紧,她便翻身从指缝间跃下,脚下轻得像烟。她贴着它庞大的身体奔走,顺着搏动的血脉,一寸寸靠近。
“别跑!”
它怒吼一声,声音震得天地乱颤。
它越怒,她越快。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尊神像,像抱着一团还未熄灭的火。
巨婴的喉咙一张,如深渊地狱,就在它快要合上之际,黄灿喜突然纵身跃起,抓着那尊神像直直冲入它喉口。
“咕噜”喉间一声巨响,她整个人被吞入巨婴腹中——
作者有话说:倒数第二章了,估计明天就能完结,可现在这个榜单还差4400字,应该写得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