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没了……全没了……”他失神地喃喃自语, 轻轻摇着头,目光却死死黏在黄灿喜奶奶那抹虚影上。那身影淡得几乎透明, 仿佛仅凭最后一缕执念,勉力滞留在这人间。
沈河忽然怪异地安静下来,可脖颈下暴起的青筋依旧狰狞。
“你奶奶是土胥,你知道吗?那个强大得足以让万物万灵起死回生的神明……可她现在为什么只剩这一缕残魂,你难道从未想过?!”
黄灿喜沉默不语,乌黑的眼睫低垂,将翻涌的心事沉沉压下。
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沉默,沈河抢着嘶吼:“因为她没用!她——!”
话音未落, 他眼前猛地一黑, 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灼痛。他踉跄着摔倒在地, 茫然抬头,鼻下传来湿意, 随手一抹, 满手猩红。
他盯着那片血色,忽然咧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鲜红的血混着惨白的牙齿,显得格外刺目。此刻的他, 比金古寨那些异化之人更像一头失了智的怪物。
“哈哈……你就算捂住耳朵、蒙住眼睛又如何?事实就是如此!”
黄灿喜向前迈了两步。
沈河见状慌忙护住头部, 却见她只是在身前蹲下。一道刀锋般冰冷的声音擦着他火辣的脸皮撞来:
“神本就是人造的,自然该为人所用。”她略作停顿,声音压得更紧,“但你这张嘴如果忘了怎么说人话,我不介意帮你记住。”
“赞普为巩固王权,扶植佛教,抑制苯教。人也需要在苦难中得到救济与超脱。”
“那些古老的、血腥的、野蛮的,一切不合时宜的, 被时代抛弃不过是必然。”
“你难道是今天才知道?活了这么久的岁月,难道一直活在梦里?”
她与沈河自幼相识。
尽管这人接近的目的从不单纯,但那些年岁里的照顾并非虚假。他活得太过长久,又习得了那些禁忌的咒文古语,早已与常人不同。
可也正是这份不同,让他深陷泥沼。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是糊涂。
他的崩溃映在她眼里,像一道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难题。
“……黄灿喜,你到底为什么能如此冷静?”沈河脸色灰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她,从皮到骨,竟觉得这副样子比他在门后所见的一切更令人心惊,“就好像这一切……都与你毫无关系……”
胚胎玉本是世界起始的缩影,但只有他知道,它真正的作用是扭曲时间的尺度。
“我用它、去看了未来,门后面的、未来。”
他所向往的仙界天宫并未出现,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昏沉。
天空泛着氤氲的蓝靛色湿气,与大地模糊了界限。
厚重而浑浊的绿色沉淀下来,成了脚下踩着的土地。天地之间,唯有一条蜿蜒的光路在缓缓流淌,那光路由碎金、霜银与破碎的星辰拼贴而成,在幽黯的荒野上无声蔓延,不知终始。
可这异界并非只有他一人,光路上行走的身影漆黑而静默,轮廓大半被湿漉漉的雾气吞没,只留下一抹抹坚硬的侧影。
他茫然四顾,手中的胚胎玉烫得像一团火。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去错了时空,便随手拦住一道身影,想要问个明白。
然而,当他的目光真正落下时,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那竟是一座道院里香火鼎盛供奉的上仙!
他曾亲眼见过那间道院,信众络绎不绝,香烟缭绕梁柱。
可此刻,这位上仙只剩一道虚无的影子。风从不可知的深处吹来,将影子拉得很长,最终又消散在碎金流淌的长河中,无影无踪。
直到这时,他才惊觉碎金路的两旁,早已堆积如山般挤满了神明的尸体。
武神赤红的面容在幽光里褪色,如同蒙尘的供桃;披着红袍的瓷娘怀抱空洞的襁褓,阴森地低着头;还有那些失了头颅、断了臂膀、胸膛开裂的山神神像……偏偏它们的脸上,却凝固着笑容,欢迎的、热烈的、慈祥的笑容。
唯有双眼下方裂开的两道缝隙,像是无意中泄露了天机。
原来神明也有了不愿示人的心事。
“救救我……救命啊——”幽深的哀鸣层层叠荡,神像藏在神像之间求救、诉苦。仿佛唯有在此地、此刻,隐去身份,它们才敢吐露最真实的恐惧与痛苦。
他颤抖着摸索自己的双臂与胸膛,直到确认身体依旧完好,才稍稍平复了那阵心悸。
可当他一步踏入那片神像的尸山,脚下的陶片突然“哗啦啦”地躁动起来,像是被踩痛般发出疯狂的尖叫,瞬间就在他腿上割出数十道伤口。
那些碎片仿佛窥见了他与它们有着相似的裂痕,竟发出“嘻嘻”的窃笑,宛如一群脱离了秩序、彻底扭曲的生灵。
他越陷越深,脚下却探不到底。
直到瓦片淹没至膝盖,他才猛然惊醒,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爬上去。可伸手所及,只有那片看似璀璨却无法握住的碎金长河,以及那些早已化为一缕残影的神明魂魄。
一面是不断拉扯着他、要将他拖入神像尸海的野神;一面是拼尽全力,却只抓得满手虚空的光痕。
他的手一张,一合,什么也留不住……
仿佛眼前所见并非尚未降临的未来,而是早已注定、无法挽回的过去。
他几乎把骨头都撑断了似的,把自己从那片缠人的神明深潭里生生扯出半块理智。浑身像被千只手往下拖,他却咬着牙往上撑,指节在混沌里刮出一道道血痕。
尸潭嘶嘶作响,像是不愿放人,他猛地一甩肩,整个人狼狈而怒火灼灼地跌在地面上。
“开什么玩笑!!”
沈河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怔怔地望向黄灿喜。
她那过分的冷静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相比之下,自己方才的癫狂倒像是个可悲的小丑。
“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永远都找不到第七枚瓦片!”
“所以呢?”
“所以?”他猛地一噎,随即被更深的怨妒吞噬,“所以你将永远困在这个循环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毫无意义的寻找!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地宫中疯狂回荡,甚至被自己的气息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回应,他眼角余光瞥去,却看见那女人嘴角竟微微扬起,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笑纹往上挤得眼下微微鼓起。
“沈河,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她问得突兀。
“……”沈河眼神发直,完全无法理解这问题的用意。
见他懵然不解,她竟笑出了声,声音清脆如铃,“那应该不是你了。那时候你才刚搬来呢。”
她一边继续问道,一边不慌不忙地将六枚瓦片取出,在地面上排列组成一个圆,唯独缺了一角,无法圆满。
“关于1959年的事,你知道多少真相?”
“我曾回到过去,在西藏的一个洞穴里死了无数次。每一次死亡,都让我更加怀疑,我究竟是谁?”
“如果说‘黄灿喜’存在的意义,就是收集钥匙、唤醒母亲……可我早就隐隐感觉到,这第七枚瓦片根本无法集齐。我不清楚这种直觉从何而来,或许这样的轮回我已经经历了无数次,或许在限定的时间内无法完成任务,我就必须从头来过,而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艰难。”
“这就像个无解的诅咒。”
她轻轻拨开沈河额前被血黏住的碎发,发丝下露出一小块带着血痂的皮肤。
沈河静静地听着,黄灿喜的声音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听下去。然而他心底的恐惧却愈发汹涌,几乎要冲垮他最后的理智。
“可两千年前的‘黄灿喜’,却给了我一个至关重要的提示。”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洞穿时光的透彻,
“她或许也曾窥见过未来,一个任务注定失败、神明终将消逝的未来。但这并非坏事。”
“沈河,你听好,这真的不是坏事。”
“真正可悲的是,我们恰好生存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代。旧神垂暮,新秩序却尚未建立。”
“真正可悲的是,我们活在‘现在’,而且……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黄灿喜,存在的意义,竟是要在每一次信仰更迭的洪流中,充当摆渡人,将那些被遗忘的神明送往下一个轮回。”
“仙籍被收录成册,小庙因失修而倾颓,大庙被纳入规范统一管理。”
她说到这里,忽然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决绝,
“所以我觉得,不如就此让这条神脉,彻底断绝。”
沈河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你……你疯了!”
“没错,‘黄灿喜’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她眼底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像是迫不及待地分享一个惊天秘密,“因为我抗拒这所谓天授的使命,因为我非要在这死局里,闯出一个破口!”
“我甚至特地回去洞穴里,把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挖了出来。但你知道吗?”
“我或许早已不是时间的见证者,我的任务在很久以前就被篡改了!”
“无论是我,还是八九年醒来的黄平川,甚至是两千年前的那位‘黄灿喜’……‘我们’早已预见了这个未来。那位‘黄灿喜’与张良等人编写人皮书三册以警示后人,她甚至自愿从‘人’被改造成禁锢于山洞的‘邪神’。
“这一切,只为一个目的。”
“‘黄灿喜’必须活到最后,亲眼看着这群神明死去,然后……为它们收拾遗物。”
“ECS,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处理人类的遗物。它象征着巫凭借绳索沟通天地与神明,跨越远古与未来,将神灵与文明传承下去。”
“既然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我不想延续旧神的命运。所以我选择让神脉在此终结。”
“你……你难道早知如此,一直就在旁边,看戏一样看着我挣扎?”沈河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四肢冰冷彻骨,不知是源于恐惧,还是某种异变已经开始。
黄灿喜总说他心思深沉、变幻莫测,那眼前这个冷静地宣判神明死刑的存在,又究竟是什么?
黄灿喜是谁?
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掐住黄灿喜的脖子,指节逐渐收紧。
可黄灿喜的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
她为什么不怕?她凭什么不怕?!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虚空,“你……看、不……到吗?”
随着她指尖轻点,沈河猛地感到全身肌肉被无数无形的力量撕扯。
在看不见的维度里,仿佛有成千上万不可名状之物正缠绕着他。他惊骇地松开了手,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物?!
他满心疑窦地转回来,却见黄灿喜正低头揉着颈间的瘀痕,抬眼对他笑了笑:“没看见?你再仔细看看?”
到底有什么?
这里除了杨华和他们俩,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他皱着眉环视四周,心下认定这不过是黄灿喜的心理战术。
目光不经意扫过红河,却见平静的河面上泛起无数细微的漩涡。他本不愿多看,生怕再次被迷惑,可那些漩涡实在太过密集,仿佛……水下藏着什么东西。
他屏住呼吸,凝神望去,竟发现红河中的景象似乎与先前不同。转念一想,如今仙宫已逝,自己此刻的欲望又是什么?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越看越入神,鬼使神差地再次靠近河边,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河水中是一片浑浊斑斓的色彩……不对……
这不是他的欲望。
那是一双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水下有人?
不,
不是人,是陶俑……
水下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陶俑,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因为无需呼吸,甚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若不是黄灿喜提醒,他根本不会察觉这诡异的景象。
就在他与水中陶俑对视的瞬间,一个脑袋歪向左侧的陶俑缓缓从水中爬上岸边。
河水从它身上流淌而下,经水浸泡后,它显得格外崭新,宛如刚从热泉中出来,周身还蒸腾着热气。它双目泛着异彩,手指不安地搅动着,怯生生地唤出一句:
“妈妈……”
沈河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嗤笑出声:“你管她叫妈妈?看清楚了,这可不是女娲!”
黄灿喜却从容不迫地后仰着身子,双手撑地,笑得云淡风轻:“哈哈哈怎么不算?”
“女娲照着自己的模样造了我,如今女娲不在了,长姐如母,这话没问题~”
她轻轻扬起下巴,水下的万千陶俑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哗啦啦地破水而出,层层簇拥在她身旁,此起彼伏地呼唤着,眼中满溢着难以言喻的眷恋与依赖。
原本还算宽敞的平台,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无处下脚。
油盏的火苗被阴风扑灭数盏,地宫陷入更深更密的昏暗。
沈河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股郁结之气直冲心口,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猛地咳出一口鲜血。他勉强撑住地面,盯着地上那摊暗红的血迹,浑身冰冷彻骨。
“可你这些反抗……真的有用吗?”他强撑着抬起头,声音嘶哑,“帮你的人,护你的神,一个接一个消失。如果你在时限内集不齐钥匙,到时候连周野也保不住你,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了。”
见黄灿喜神色微凝,他抹去唇边的血迹,冷笑道:“怎么?难道你没发现,周野已经不见了吗?”
“估计是撑不住,不得不回他的老巢等死了吧。”
“他虽香火鼎盛,或许还能在世间存留很久,但八大公山本就不是他的地盘。山神虽无力管辖,可他在这里肆意妄为,本就违背了规则。如今这样……恐怕也是被你那些蠢事气得连再见都不愿说了。”
黄灿喜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目光游移,仿佛想将这些话隔绝在外。
但沈河并不打算放过她,言辞愈发尖锐,句句如刀:
“黄灿喜,你生来就是孤寡命,克尽所有人!所有靠近你的,无论是人是神,最终都会离你而去!”
“……或许吧。”
她轻声应道,缓缓躺下,枕着那些孩子们,仰望着地宫顶部精妙绝伦的构造,目光掠过壁画上描绘的天宫幻景。半晌,她又干涩地重复了一遍:
“或许吧。”
沈河心头猛地一沉。
当了黄灿喜这么多年的心理医生,他自然清楚该往哪里捅刀子最痛,可这绝非他的本意。胸腔里像是堵了块巨石,向来能言善道的他,此刻竟哑口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日的争执似乎只能以此惨败收场。失去信仰让他迷失方向,只想了断残生。但黄灿喜的做法,又让他不甘心就这么结束。
她说她要最后一个死。
那他偏要活着,亲眼看着她如何走向终点。
他撑着身子站起,抱紧受伤的手臂,一瘸一拐地朝洞口挪去。
黄灿喜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沈河,时间的期限……具体是什么时候?”
沈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你的死期?周野没告诉你?”
“你和张良当年推测过,换算成现在的时间……是2030年11月吧?”
他终于侧过半张脸,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哈……好好珍惜你最后的日子吧。”
黄灿喜望着壁画上那些早已褪色的天宫与仙神出神,思绪沉在真假对错之中,直到杨华的声音轻轻传来,才猛地将她拉回现实。
她睡了多久?
杨华发根几乎全白,脸庞仿佛失去了支撑的骨架,皮肤与血肉似乎已然分离。那双眼睛凝固如雕塑,一动不动,反倒她身后静立的陶人,比杨华还多了几分活气。
黄灿喜缓缓眨下眼,气息在喉间几经辗转,最终嘴皮子开开合合,将一句话完整抖出来,
“周野……去哪了?”——
作者有话说:金主们[玫瑰][鸽子][泪]700字先欠上,完结后我另起一章,和营养液的加更x2一块放段评里。感谢各位金主的支持。
第82章 穿着能舒服吗?
“周野他去哪了?”
“周老师……我也不知道。来吧灿喜, 给你奶奶上一炷香,和她说说话吧。”
何伯将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 轻轻一晃,火焰便化作三缕青烟袅袅升起。
他把香递到黄灿喜手中,看着她用拇指抵住香尾,熟练地举至眉间,朝奶奶的墓碑郑重一拜,而后将香一支支插进炉中。
香灰簌簌落下。
黄灿喜怔怔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目光掠过那苍劲有力的碑文:
……
公元二〇一一年歲次辛卯
九月廿九日巳時仙逝
廣州金鐘墓園安葬大吉
黄胥之墓
孝孫:黄灿喜
……
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一瞬。脑海里空茫茫的,掠影般闪过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东东走了、沈河疯了、周野不知所踪……好在奶奶还在。
直到何伯轻声提醒, 她才恍然回神, 低声回应:“说好了。”
何伯嗯地一声, 用抹布细细擦拭着墓碑,又去旁边的水槽清洗。
黄灿喜默默地将供品收进塑料编织篮里, 目光落在那个汉堡上,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墓碑轻声说:
“这是肯德基新出的香菜汉堡,你尝尝。要是喜欢, 我下次多带几个来。”
话音刚落, 恰巧拂过一阵清风,墓碑前的丁香轻轻摇曳,散发出阵阵清雅的芬芳。
黄灿喜揉了揉鼻子,眼睛却还盯着手里的汉堡,声音轻轻:
“奶奶,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你吗?要是能,我带你亲自去店里挑口味。”
又是一阵风掠过树梢,像是在回应。
她点点头, 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正要站起身,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颠倒摇晃。
她慌忙扶住墓碑大口喘气。模糊中看见何伯快步从台阶上赶来,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耳边的嗡鸣才渐渐散去,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她咧开苍白的嘴唇,摆了摆手:“没事,低血糖。”
何伯的脸色却比她还要难看,显然不信这番说辞。
她从地上撑起身子,拍了拍衣裤上沾着的尘土,正想岔开话题:“下次缴管理费是什么时——”
话音戛然而止。
一股异样的第六感比视觉更快,本能的惊慌让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猛地环顾四周,目光惶急地扫过墓园的每个角落,最后骇然定格在何伯身上。
“我奶奶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扑过去抓住何伯的手臂,“刚才明明还在这儿的,奶奶去哪儿了?”
跟来的管理员面露惊恐,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何伯,又慌忙移向墓碑上那几行刻字。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叫人来帮忙。”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黄灿喜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一遍遍地追问何伯,声音里带着哭腔。
何伯心疼地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安抚:“灿喜啊,你奶奶早就走了。就算她的魂一直跟着你,也只是个没有意识的影子。现在她安心离开了,是好事啊。”
可她根本听不进去。那些话语仿佛被什么过滤了,传到耳中只剩嗡嗡的杂音。
眼前仿佛伸出无数手脚,即便没有那副金古寨面具,她似乎也能看见那些如烛泪般层层堆叠的“黄灿喜”,在扒着她的血肉。
从某个瞬间开始,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她不停地问,何伯不停地答,到最后,她连远处传来的救护车声都无法听清。
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中山三院的病房。
这一次她被严严实实地束缚在病床上,拘束衣的扣带勒得她动弹不得。
她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正在搬运糖屑的蚂蚁,专注地追踪着它们的轨迹。
过了许久,眼皮撑到极限,才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着一合,随即又强迫自己睁开,重复着这个没有意义的循环。
直到窗外传来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异响。
下一秒,一只手猛地抓住窗台边缘,顾添乐咬紧牙关用力一扳,悄无声息地将防盗网掰开一个大口,随即利落地翻身跃入室内。
他似乎刚结束演出,那身布满金属铆钉的服装还未换下,每走一步都带起哐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
人未靠近,食物的香气和包装袋的细碎声响已经先一步填满了这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
他走到床边,低头打量着黄灿喜。
她眼里布满血丝,嘴唇脱水蜕皮,全身被约束衣紧紧包裹,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活像一具被禁锢在病床上的木乃伊。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嘴上也实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穿着能舒服吗?”
黄灿喜没有作声,只是缓缓将眼珠转向他。
“是什么?”
“ShakeShack,高级货。特意走了公账的。”他边说边掏出纸袋里的汉堡,一个个展示给她看,“想吃哪个?”
可她的目光丝毫没有停留在食物上。
顾添乐抿了抿嘴,自顾自撕开一个汉堡的包装纸,狠狠咬了一大口。
牛肉饼浓郁的酱汁瞬间在口中蔓延,他慢慢咀嚼着,直到咽下后才开口,“饿死我了。那群人庆功宴肯定又去喝酒,乌烟瘴气的。你怎么又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了?”
“真不吃?我特地赶在关店前跑去买的……不吃算了。”
空气中弥漫着酸黄瓜和蔬菜的清新气息。
黄灿喜静静望着他坐在床边刷手机,腮帮子随着咀嚼一动一动,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的微博热搜。
她看了好久,像是终于攒够了力气,轻声问道:
“周野呢?”
顾添乐瞥了她一眼,急忙咽下嘴里的食物,
“我把他带来了,要看看吗?”
他说着,从脚边的背包里翻找片刻,取出一块人形的木牌。上面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五官轮廓,竟真有几分神似周野。
“老板回地下去了,他本来也待不久。”
他斟酌着用词,心里泛起一阵怅然。
“吃点东西吧,别浪费了。”
黄灿喜服用的药物让她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好几拍,眼神涣散无光,像一盏耗尽了电的灯泡,无论照向哪里都是一片漆黑。
“……我被绑着,怎么吃?”她缓缓说道,话音末尾带着一丝凉意,冻得顾添乐浑身一颤。
他嘴角一歪,露出两排白牙,在昏暗的房间里与双眼构成一个闪亮的三角。
“怪我忘了这茬。你可别把医护人员招来啊,我怕被报警抓走,影响我妹妹考公。”
他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动手解开了固定在床边的拘束带。
也不知道绑了多久,身体像是已经在床上扎了根,稍一动弹,四肢百骸的骨节都嘎嘎作响。
汉堡递到手中,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触感。
她低头看着那两片面包中间夹着的牛肉饼,煎得微焦的边缘泛着油润的光泽,手指稍稍用力,汁水便吱吱地渗了出来。
一股莫名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恍惚间,无数记忆的碎片如玻璃碴般刺入脑海。
那些属于她的、不属于她的过往重叠碰撞,她甚至分不清哪些是亲身经历,哪些又是继承而来的。
“我吃不下。”
尽管胃里正火烧火燎地翻腾着酸水,她却无法再咽下任何东西。
将汉堡塞回顾添乐手中,她用力按住愈发抽痛的太阳穴,趁着理智尚存,低声道:“沈河说我的期限在2030年。我猜……周野不会真的放手不管。他如果能来见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催我找钥匙的进度。”
“他肯定也清楚第七枚钥匙的难度……但他既然愿意帮我,就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别的方法。”
她的目光落在那块木牌上,喃喃自语:“他有说过……具体什么时候会出现吗?”
顾添乐听着,把最后一口汉堡塞进嘴里,含糊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说到底,我也不常去公司。不过老板既然让我把这木牌交给你,说不定线索就在这上面。”
他擦了擦嘴,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说不定你得像供神仙一样伺候它,每天上香供奉,给它穿衣擦身,好好供着。等它吃饱喝足有了力气,就马上来见你了。”
“……”黄灿喜一时语塞,默默扫了他好几眼。
窗外的观赏树枝叶繁茂,将大半月光筛得细碎。
她轻轻摩挲着那个小木人,指尖能感受到木料本身的温润质地,竟隐隐有种让人心绪平和的功效。她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只觉得世界从未如此安静,安静到能清晰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的鼾声。
就在这片只有呼吸声的静谧中,顾添乐利落地收拾好汉堡包装,起身去洗了条热毛巾。
温热的毛巾覆在脸上,黄灿喜恍惚地眨了眨眼:“……我又发呆了?”
“没。”顾添乐将她的异常尽收眼底,心里止不住地担忧。
来时他还觉得何伯没照顾好她,此刻亲眼所见,才确信她确实不适合独自待着。
他用舌尖顶了顶上颚的金属钉,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灿喜,要不要……去看看东东?”
第83章 诺大的三院竟没有我的位……
话掉地上咚、咚两声,
屋子里的活物就剩那一排蚂蚁。
两人东躲西躲,走了半天, 才溜出三院的地盘。
然而这地方深夜根本打不到车,好不容易加价摇人,总算盼来一位勇夫。
夜深林密,风呼呼大作,她俩在路边蹲着等车,纷纷感叹这地方比别地都要阴凉许多。
车子距离他们还有二十多米,两人就敏锐地捕捉到那动静,双双行目注礼。
车子越驶越近, 明晃晃的车灯猛地打在这一钉子精一捆带怪上。
下一秒, 车灯骤灭, 车子就这么打了个完美的旋,从两野怪身边掠过。
“诶!诶!!在后面呢。”两人追赶着, 可他两越喊, 滴滴司机的油门踩得越死,带着某种恐惧狼狈撤走。
不到三秒,“三院有两疯子逃出来了”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司机群, 这下他们更是寸步难行, 三个app一起挂都没人愿意接单。
最后只能各自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高高低低地蹬着踏板,踏上去往东东家的漫漫长路。
这一路堪称历尽艰辛。
直到顾添乐喊了一声“快到了”,黄灿喜才猛地回神,松开紧握的车把。
抬头望去,眼前竟是一片别墅区。
她迷迷糊糊地跟着顾添乐,看着他七拐八绕,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在躲什么?”
他一脸这还要问?
“当然是躲监控, ”
“我们现在这算私闯民宅。”
“想想我妹……”
他走得忐忑,回头一看,发现黄灿喜身后还有一尾巴,衣服上的扣带拖了一路,拖出一条蜿蜒的蛇尾,显然要是被人发现的话,警察估计立马就能找上门。
他花了半秒钟放弃挣扎,直接招呼黄灿喜翻墙,抄近路穿过一片花丛,却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花茎,最终停在一扇窗前。
“东东就在这房里。”
黄灿喜闻言,透过玻璃向里望去,看清了室内的景象。
五十多平米的房间被布置得仿佛一个微缩的主题乐园。浅色的爬行垫一块接一块铺满地面,像连绵的软云,把每一寸坚硬都吞没。各种颜色的积木堆成了小山,木马、布偶、摇铃、软胶绘本挤在墙边的收纳架里,怎么数都数不清。
她的视线慢慢扫过这一切,从墙上贴着的身高贴纸,到角落里半倒着的婴儿推车。可当目光触及婴儿床那一隅时,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般骤然避开。
她眨了眨眼,心口被无形地拉紧。也就在这时,头顶忽然落下一句:
“好了吗?”
黄灿喜吃惊,怀疑是自己犯病站了好久,都没怀疑顾添乐带她千里迢迢跑来,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眼东东家的装修?
顾添乐满脸无辜,指着一边的角落提醒,“那儿有个监控正对着婴儿床,看见没?”他又指向旁边的大人床,“保姆也快回来了。”
黄灿喜再次陷入沉默,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顾添乐叉着手,觉得公司里一个两个都对他爱答不理。
他手指在窗玻璃上叩了两下,“只要他以后别想不开去创业,安安分分当个富家阿宅,家里的钱够他挥霍几辈子。不仅有财,还有爱。家庭美满,无病无灾。”
见黄灿喜仍懵着,他心里着急,凑近压低声音:
“老板亲自走了后门,给开的绿灯。”
眼前的人果然眼皮一颤,瞬间回神,心中五味杂陈。
然而顾添乐的目的显然不止于此。见天色将明,他这才切入正题:“灿喜,”他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无奈。
“该让东东入土为安了。上一世的肉身若未归尘土,灵魂就不完整,转世后身子会弱,容易生病。”
“……真的?”
“假的。但难道你还想用人皮书上的方法把他复活?我看他肯定不愿意。”
黄灿喜默默听着,眉头渐渐蹙起,又朝屋里望了两眼。
“那我看一眼才算不亏。”
话音刚落,顾添乐浑身一凉,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余光里,黄灿喜正望着月光洒落的方向——
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只脚印、两只、三只……
他心头猛地一缩,再眨眼时,那些湿漉漉的印迹已在月光下蒸发消散。
脚印延伸的尽头……竟是那个监控!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监控镜头被无形的力量转向,对准了门口。
顾添乐心中一震,回头时发现窗户的锁扣不知何时已被从内推开。黄灿喜早已脱下那临时充当鞋子的纸袋,灵巧地攀上窗台,身影一闪便钻进屋内,快得像只夜行的鬼。
越靠近婴儿床,她的脚步越发轻缓,小心翼翼地拢住拘束服上松开的扣带,眼神却透出前所未有的急切。
直到看见婴儿床里那个蜷缩成海星形状的小小身影。
他正均匀地呼吸着,浑身散发着新生儿的鲜活气息,仿佛刚喝完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奶香。
“哇啊,天生cosplay圣体。”她指着东东的迷你小鼻子,比划着他长大的样子。
顾添乐一愣,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神情古怪地看向身旁的黄灿喜。
他觉得自己在ECS待久了恐怕也会变得不正常。
此刻的黄灿喜,神态间竟有周野的影子,口吻却像极了东东,而属于“黄灿喜”的那部分特质,似乎正在一点点消融。
“这下他可真是人生赢家了。”他随口附和,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东东肉嘟嘟的脸颊,“小昊总,快点长大,大家都等着你上线开黑呢。”
两人没逗留多久,便听见保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见黄灿喜一步三回头,顾添乐轻声劝道:“走吧,以后还有机会。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黄灿喜静静地看了东东一眼,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随即毫不犹豫地跟着顾添乐翻窗离去。
两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在别墅区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连巡逻的保安都面露迟疑,等反应过来时,两人早已走远。
一夜奔波,顾添乐肚里的汉堡早已消化殆尽。
恰巧路边的早餐店刚开门,蒸笼里腾起滚滚白雾。走进店里,几乎坐满了赶早课的学生。他们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各自埋头对付面前的肠粉和豆奶。
顾添乐扒拉一口肠粉,含糊地问黄灿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抬头却见她已经吃完一碟,不禁纳闷,别人熬完夜都半死不活,怎么这人反而越熬越年轻?
待整份肠粉下肚,她才慢条斯理地擦擦嘴:“还没想好,不过我想让何伯帮我办出院了。”
“我昨天听到护士说隔壁房的大爷当众飞翔,那个瞬间我觉得我在那格格不入,诺大的三院竟没有我的位置。”
说着又喊了老板再来一份。
顾添乐见状,也抬手追加了一份肠粉。“你这情况……不需要医生签字才能出院吗?我——”
话还没说完,他猛地反应过来当初是谁把黄灿喜送进医院的,瞬间释然,撇嘴甩出两句评价,“他还是这么小人。”
仅仅过了一夜,黄灿喜正常得几乎反常,仿佛全身细胞都被彻底更新过一轮,脱胎换骨,连胃口也恢复了往日的旺盛。
“你真的没事吗?别硬撑。报社那边,何伯已经帮你请了长假。”
黄灿喜吸了吸鼻子,“你倒提醒我了。”
“我打算去报社辞职。”
顾添乐筷子上的肠粉“吧唧”一声掉回碟子里,酱汁炸开,溅得他脸色一僵。
别的事他不敢说,但从这一刻起,他清楚地感觉到,黄灿喜正离“正常”的轨道越来越远。
吃饱喝足,早餐店里的学生也差不多走光了,两人这才挥手道别,各奔东西。
黄灿喜一路收获了几百道好奇的目光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不在顾添乐那身铆钉服,而是自己身上这套没换掉的病号服。
她摸出向顾添乐借来的十块钱地铁费,什么都买不下来。甚至手机也不在身上,纠结半天,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地铁站。
好在安保大哥也是身经百战,多看了她几眼,倒也没太为难。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过上班高峰期,地铁上空位很多。
风从隧道里推着凉意涌进车厢,车门一合,所有人便齐齐低下头,埋在各自的手机里。
她找了个位置坐下,目光落在小电视循环播放的烹饪教程上。
一次、两次……
是她的错觉吗?这个节目仿佛承包了整条线路的广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菜谱。
看到第五遍时,她终于移开视线,却猛然发现整节车厢空无一人。
只有无数个“她”,整整齐齐地坐在一排排座椅上。
地铁仍在黑暗中疾驰,穿越隧道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她抬头看向头顶终点站的嘉禾望岗,终于意识到最奇怪的地方。
2号线怎么可能这么少人?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别的地方她还能当不知道,但广州……她可是听着这座城市的怪谈长大的……
“轰隆隆——”
她望着头顶的嘉禾望岗,猛地想起,她小的时候去过那里……
第84章 在我的地盘上搞我?
【下一站, 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嘉禾望岗,可换乘——】
冰冷的广播声在车厢中回荡, 两侧广告屏的电子光依旧闪烁。
紧急报警器始终无人应答。
无奈,黄灿喜只好朝着驾驶舱的方向迈开脚步。
她穿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可四处依旧空无一人,只有破碎的白色虚影安静地坐在座椅上,模仿着她生前的姿态。
黄灿喜的目光扫过它们,像是看到自己在地铁中度过的每一个瞬间,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怪异。
走了大约五分钟, 却仍未见到尽头。
她盯着车门上跳跃变化的车厢序号, 心头猛地一沉。
‘有没有搞错……在我的地盘上搞我?’
仿佛是某种回应, 列车陡然加速,就连小电视上的广告也如同被按下了三倍速键般疯狂闪烁叫嚣。
她死死抓住扶手, 车速快得刮起一阵又一阵地怪风, 将她吹得整个人双脚离地。
头发如海草般狂乱飞舞,约束衣上的扣带敲击着金属扶手,车厢内不断回响“铛铛铛铛”的声响。
她毫不犹豫地一拳砸向车门的紧急装置!塑料盖板应声碎裂。
拉下制动拉闸的刹那, 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劈头盖脸而来!
列车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巨墙, 速度骤降。巨大的惯性让她脚底一滑,整个人被狠狠卡死在车门与座椅的夹角之中。
脚上那只纸拖鞋不知甩飞到了何处,她眼睁睁看着它翻滚着消失在下一节车厢的黑暗里。
惊叫还卡在喉咙,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漆黑,电力系统彻底瘫痪。
她如同被活埋于地底,四周只剩下死寂与纯粹的黑暗。身上传来的剧痛,反倒给这场怪异的梦注入一点真实。
好在列车终于停稳。
空气里只剩下她粗重而断续的喘息声,混杂着一丝微弱的气流。
她循着那风的来处摸索, 指尖终于在车门中间触到一道狭窄的缝隙,是紧急制动时强行撑开的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调动起全身残存的力气,拼命想要掰动车门。那金属门扇却坚固得让她恍惚,自己是在徒手掰山。
“嗙——!”
一声巨响,车门竟被猛地撕开!巨大的反作用力将她瞬间甩出车厢。
她脸上写满惊愕,踉跄着跌出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耳边骤然涌入一片嘈杂人声,几名乘客正从她身旁自然地擦身而过,步入车厢。
震惊浇透全身。
方才惊出的冷汗,此刻被站台的冷气一激,瞬间带走了她体内所有的温度。
她僵硬地回过头,一切如常。列车静静地停靠着,乘客上下穿梭。
可是……
她原本的目的地,根本不是嘉禾望岗啊……
这样的怪事,她八岁那年也曾经历过。
那时她只是想去车站给奶奶送伞,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被人发现在望岗村。
大人们都猜测她是被人贩子拐走,只有她自己清楚地知道,
不是人贩子,
也不是人。
这件事她只告诉过奶奶。
奶奶听后,紧紧抱着她轻声安慰,并嘱咐她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直至今日,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望岗村。
哪怕这一块被误传是乱葬岗,也不过是旧时村落聚集,杂乱坟地成片环绕着座座村庄。
远远望去,除了田亩与水塘,便是连绵的坟头,于是一传十,十传百。
乱葬岗……
她边走边想,刚走出地铁站,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
好臭!
她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口鼻,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腥臭。
高楼与车流之间,稀疏行走着身披破布的人形“东西”。
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正源自它们身上蔓延的溃烂。
它们腹部鼓胀,皮肤泛着青黑,一块块腐坏的疮口如同绽开的花,似乎还有什么白色的米点在花上蠕动。
再定睛细看,那身破布又像是旧时的短褂,上面打满了数不清的补丁。它们的双脚和她一样,赤裸地踩在地上。
不像是活人,倒像是死去多时、却未曾入土为安的尸体。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目之所及,一边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另一边却是挑着扁担、步履蹒跚的行尸。
两者并行不悖,彼此视若无睹,诡异地构成了一种扭曲的和谐。
她身处其中,奇装异服、赤足踏地,竟也显得稀松平常。
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她大脑几乎停转,她随手拦住一个看似正常的行人问话:
“你看到了吗?”
“看……看到什么?”
“街上这么多……丧尸,你没看到吗?”
“哪里有丧尸?”
对方眼中满是困惑,反倒被黄灿喜脸上惊骇的表情弄得有些不安,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
黄灿喜连退两步,开始怀疑自己的病情是否已经严重到分不清幻觉与现实?
可那股异常的恶臭实在过于真实,一闻便知绝非寻常。
就像她曾在余米米家门口闻到的那样,那不仅仅是垃圾发酵的气味,而是……人的尸体融化成油脂后散发出的味道。
此刻整条街道,仿佛被一群活死人悄然侵占,令人头皮发麻。
她向路人借手机,从何伯到顾添乐,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直到手机主人都等得面露不耐,才道歉还回去。
本以为逃离地铁便能捡回一条命,却没想到这只是另一个噩梦的开端。
她回头望向车站,在“立刻坐地铁逃走”和“留在这里等待何伯捞她”之间权衡,哪个存活率更高一些。
答案不言自明——
条条大路通死路。
正发呆,小腿突然一沉。一个小丧尸抱住了她的腿。
她心头猛地一跳,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张口喊妈。
“姐姐……”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在磨一根缝衣线,又轻又闷,“我肚子……好痛……”
他说着,撩开身上那件破布般的衣服。
那几乎就剩几根布条勉强挂在身上。衣衫褴褛之下,一截灰败青紫的肠子拖在地上。
他的腹部破开一个大洞,如同胀到极致后炸开的气球,内脏已糜烂成糊状,根本分不清原本的模样。
“……”黄灿喜凝视了他数秒。
他看起来可怜又无助,虽说是丧尸,却比金古寨人更多了几分人性。
她移开视线,扫过那些在正常表象下行走的异常,这才转回头低声问他:
“你是哪里人?”
他努了努嘴,费力地吐出两个字:
“望、岗。”
黄灿喜心头暗惊,盯着他身上的破旧衣物追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小孩苦恼地歪过头,掰着手指算了半天,才迟疑地答道:
“光绪……二十年……?”
这下彻底逃不掉了。
“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这句话一出口,只换来小孩更加茫然的神情:“我死了吗?”
他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破开的腹部,“怪不得肚子这么痛。”
话音刚落,“咔嚓”一声脆响,如同竹节断裂。
一颗黑色的圆球砸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两米远。
黄灿喜望着衣服上溅开的几点血梅,又看向那具无头的小身板,语气镇定得反常:“要帮你捡回来吗?”
她不再惊讶,仿佛已在呼吸之间接受了眼前的一切怪奇。
滚落在地的头颅上,眼睛眨啊眨,嘴唇动啊动。
无头的身子抬起手,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摸索着脖子上血肉模糊的断口,一遍遍地确认:
“我死了吗?”
“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我死了吗?”
他机械地重复着,嗓子明明已经干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仍能榨出最后一丝气力,锲而不舍地挤出那四个字。
“我死了吗?”
“哦。”
那只摸索的手突然僵住,脸上恍然大悟,
“死了。”
“我死了。”
随即又陷入新的苦恼:“可我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能看见姐姐?”
“姐姐你也死了吗?”
黄灿喜连忙摆手:“姐姐死不了。”
她也想知道自己为何能看见这些丧尸。据她记忆,这一带虽有不少怪谈,却从未听说过闹鬼的传闻……
等等。
黄灿喜死死盯着小孩身上的衣物:“光绪二十年??”
她猛地捂住口鼻连退几步,试图拉开距离。可她能躲到哪里去?整条大街挤满了这样的丧尸!
嘉禾望岗虽非真正的乱葬岗,但清末时期,这一带确实曾爆发过大瘟疫,死者数以万计。许多人来不及置办棺木,只用草席一卷,便层层垒入大坑。
“你都死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问题脱口而出,她急出一身冷汗。可仔细看去,街上那些丧尸并不全是清末装扮,古今衣饰混杂,死状也各不相同。
这些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死了,我死了。”
“死了,我死了。”
“死了,我死了。”
小孩一旦确认了自己的死亡,对话便卡在了这句不断的重复上。
魔音灌耳,黄灿喜只觉得精神和耳朵都岌岌可危。心念电转间,顺手将身上仅有的两件东西之一掏了出来。
小木牌一现世,小孩的念词竟突然停止。
下一瞬,哗地一声。
他整个身体竟在眨眼间融化成地上的一滩黄浊油渍——
作者有话说:最近卡文严重,更新都不大及时,非常不好意思。
第85章 真是人间至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待她回过神,脚边只剩下一滩污浊的油渍。周围行人神色如常地穿梭往来, 仿佛根本不曾留意到方才那骇人一幕。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小木牌,牌面上那简单的五官线条依然清晰。看得她满心羡慕,感叹周野在驱邪镇鬼这方面,确实术业有专攻。仅仅一瞬,就能将一个能说会道的活死人化为一滩尸油。
可眼下又岂止这一个活死人?
她放眼望去,整条街道熙攘喧嚣,明明是最熟悉的景象,却又处处都见异常。
她又拦下几名活死人问话, 大多与那小孩一样, 记忆停留在光绪二十年的那场大瘟疫中, 且对自己早已死亡的事实浑然不觉。
她边问边送,半晌下来, 街上的活死人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她口干舌燥,却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送到这个地方。
恰巧身旁有一口被荒废的老井,井口宽达两米。探头向内望去, 只听得风声在其中打着旋的呜咽声, 如同被囚禁在异界深渊的怪物在咆哮。
她朝井内丢下几个名字。不多时,那呜呜的风声中竟夹杂进几声“噗嗤、噗嗤”的冒泡闷响,宛如聚集了一池子张嘴待哺的锦鲤。
又过了几秒,一只肉色的陶土手臂猛地搭上井沿,紧接着,一个泥巴脑袋娇羞地从井中探出,随后又有几名陶人紧随其后,很快便将两米宽的井口挤得水泄不通。
它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睛, 精神奕奕地望着黄灿喜,满脸喜色。
反倒是黄灿喜半阖着眼皮,心情复杂,仍旧没习惯这等大礼。
“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埋的人最多吗?”
她盘算着,若能找到历史上真正的“乱葬岗”的位置,查明根源解决问题,或许就能顺利离开这个鬼地方。
几名陶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身上冒着一股不谙世事般的傻气。
黄灿喜见状,也不多言,随手在地上画了个范围,示意这些陶人前去搜寻。
陶人们脸上不见半分怨色,忠诚得如同她麾下的兵,扑通几声,便陆续钻回水井之中,水面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树荫之下,蓝紫色的光斑轻轻晃动,四周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她寻了一个安静地方瘫坐。
没一会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正想顺势眯上一小会儿,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锣鼓声猛地惊醒。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升起一缕炊烟,像是那地方正在举行庙会祭祀,但空气中弥漫的却不是熟悉的香火或草药气味,而是……
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
那香气仿佛拥有灵智,隔着两条巷子,带着明确的目的性袅袅飘来,瞬间勾走了她大半心神。她眼神凝望着那缕妖娆的青烟,不自觉地一步步朝目的地走去。
锣鼓声愈发喧闹,她心中生疑,最近并非各村年例祭祖的时节,怎会举行如此大型的活动?
更诡异的是,周围现代打扮的路人对这幅奇景视若无睹,甚至无人驻足观看。
越是朝着锣鼓声靠近,活死人就越是密集。它们个个面色黑紫,双眼空洞,彼此推挤着,汇成一股翻涌的人潮,将狭长的村道堵得密不透风。
她见状,手脚并用地攀上身旁一棵老树,借势向祠堂门前望去。
只见神坛上整齐摆放着三牲、五果六斋、米酒等祭品……
一块红布被固定在神坛一侧,如同一面静止的幡旗。狂风呼啸,吹得树枝乱颤,卷得香烟时断时续,那幡旗却纹丝不动。
主祭人正将纸钱投入火中焚烧,带着红光的烟灰随风飘散。
黄灿喜下意识伸手,一片灰烬恰好落在她的掌心。未燃尽的黄纸上,朱砂写下的字迹隐约可辨,祈求的是神明保佑家族繁荣、身体康健。
她心中泛起一丝荒谬的笑意,目光冷冷地扫过底下密密麻麻的活死人。
都这般境地了,还求什么繁荣康健?不如祈求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她轻嗤一声,指尖摩挲着那片灰烬,意外地辨认出焦黑边缘处写着“宜弟”二字。
正若有所思间,那头的祭祀仪式已然结束。
围拢在前方的人群渐渐散去,她重新溜下树,看见每个人手中都捧上了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肉汤。
排到她时,锅里只剩亮铮铮的锅底。一对青年夫妻端着那口大锅,费力地刮了半天,才勉强刮出一点汤的浮沫和半碗清汤,笑盈盈地递到她手里。
她嘴角微抽,额角渗出细汗,低声道了谢,接过那只碗。
碗边还有个破口,她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才找到一处不扎嘴的地方。
凑近一闻,心里不禁纳闷:这汤里到底放了什么,竟能香得如此勾人?
可惜她来得太晚,一口实实在在的食材都没分到,只能从汤与碗壁接触处漂浮的彩色油泡和少许油渣判断,用的该是脂肪含量较低的肉类。
她踮起脚尖向旁边张望,一缺牙的老头正用他那柔软的嘴唇,一点点吮吸着肉汤,神情怡然自得,如同品味着上好的佳酿。他眯缝着双眼,嘴里发出满足的“噫呜噫呜”低叹。
黄灿喜刚凑近些,老头便敏锐地惊醒,警惕地望向她,反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道:“爷爷,再来半碗不?”
“……你不喝?”老头面露怀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她手中的碗。
“来来来!”黄灿喜咧嘴一笑,爽快地将自己碗里的汤尽数倒进了他的碗中。
老头浑浊的双眼顿时亮了几分,嘴里不住地夸赞黄灿喜懂事。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戒备,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酌着,没有牙齿,舌头倒是灵活。
“爷爷,这户人家是为什么办祭祀啊?”
“为什么?当然是主人家有喜事,添了个男丁,”他说着将碗朝她面前一伸,向黄灿喜展示碗里的食材,“你看,这不就是为了庆贺,才分肉煮汤,让大家沾沾喜气。”
“真意外,”黄灿喜眉毛一挑,“我还以为是因为生了女儿,才需要‘宜弟’。”
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碗里,终于看清了这汤的庐山真面目。
老头运气不错,碗底沉着几块拇指大小的肉块,煮得发白,没什么脂肪,看起来不像是常见的鸡鸭。
不知怎的,她看得牙酸,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来,
“这家人还挺阔气啊,竟然能吃上猪羊肉。”
清末这般动荡的年月,竟还能因为生了儿子,就请贫苦百姓喝肉汤。她啧啧称奇。
“哪来的猪羊肉?”
老头闻言却满脸困惑。
“……”黄灿喜被问得一愣,“难不成还是牛肉?这么奢侈?”
老头:“你是外乡人?”
黄灿喜:“……哈?”
“不然你怎么会连这儿的习俗都不知道,”他伸出枯瘦如柴的两根手指,指向一旁。
黄灿喜顺着方向望去,看见方才递汤的那对夫妻正在收拾神坛旁的幡旗。
隐隐约约间,那幡旗上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
她凝神细看……黄色,像是某种风干的东西所制成的图腾——?
那竟像是一块……皮?
一张人皮?!
“人皮?!怎么会是人皮!”
她悚然望向老头,目光又猛地钉在他手中那碗肉汤上。
一股寒气自脚底猛地窜上脊梁,冻得她牙关止不住地打颤。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胃口不好,没有随意下嘴。
那对夫妻竟还笑吟吟地,将他们亲生儿子的肉递到她手中?!
“这算什么习俗?!我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老头见她反应如此激烈,顿时面露不悦。但念在那半碗汤的份上,还是耐着性子多说了两句:“将最珍贵的东西献给神明,你看这汤,难道不香吗?”
黄灿喜一时语塞。想到周野每日饮用的或许就是这汤,难怪他脑子如此不同寻常。
自己和东东吃榴莲却被他误认为有异食癖,现在看来,这特殊癖好另有其人。
“……您多喝些。”
老头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嘴里又神神叨叨地嘀咕起来。
黄灿喜强忍着恶心继续追问,这才得知,此地自古便有献祭并分食长子的习俗,以此祈求神明保佑后续子嗣健康成活,家族人丁兴旺。
这件事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下,究竟是对神明的痴狂战胜了父母之爱,还是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规训使然?
她忍不住刨根问底。即便身处如此荒诞的境地,依然改不掉在不合理之处寻找合理解释的习惯。
而这一问,竟真让她窥见了几分真相。
“这里的女子婚前不要求守贞,长子说不定是别家的血脉,男主人自然不愿家财落入外姓人手中。”
“你猜如何?”
黄灿喜深受震撼,这才明白“宜弟“二字的真正含义。
老头见她神游天外,等不到回答只好自己揭晓谜底:“自然是要将头胎男婴分尸祭神,以此保全弟弟们的继承权。”
话音未落,他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嘴角咧开,露出空荡荡的口腔。
黏腻油滑的舌尖上,赫然卷着一小截指骨状的肉块。
下一秒,舌头灵活地一卷,如藏珍宝般将那肉块咽入腹中。
“噫呜、咿唔——真是人间至味。”
第86章 吃啊——吃啊、吃,快c……
空气里忽地笑出两声, 轻飘飘地敲在人心口上。
“好吃吧。”
时间已偏晚,树荫下的碎光像老了似的, 失了劲,在空中结成一片灰白的雾,把四周都照得虚虚的。光影落在她身上,竟把她的轮廓削得更淡,像一层披着丝绸画皮的鬼。
她站在那黑紫肤色的老头前,更衬得皮白如月,又冷又孤。
可偏偏她嘴角那道轻轻抿出的弧度,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一见便心生欢喜。
她用指尖指向碗里的肉, “这的人都这么吃吗?”
“当然。”老头答得干脆, 可目光撞上黄灿喜的视线时,却像忽然失了胆气似的, 话尾含糊得往回缩。
不仅是他, 他身边挤着的小孩、青年、壮年,人人手里都端着一碗肉汤,热气往上冒着。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喝着汤、祈着福, 却又像下一刻就会整窝整窝地, 脸生黑花,遍身溃烂,没入巨坑里。
“你看我干什么?”
老头用袖子抹嘴,那块早已泛黑的袖口又添了个油亮的新污点。他眼睛死死盯着她,像要从她脸上想起什么。
“你怎么……还挺眼熟的。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他眯着眼,“长得像你的神像。”
“你猜对了。”黄灿喜笑意轻柔,“我就是那地府里的阴魂使者。”
“来勾你魂下地。”
老头突然像被火燎到似的蹿起来。
从过了三十岁后,他命里就避着“死”字, 可此刻脸色乌黑,只有两只眼睛涨得通红,一口闷气从胸腔里硬压出来:“你拿你洪爷开玩笑?”
他抡拳砸来,急狠得像要拼命。
黄灿喜身形一偏,轻轻让过,动静冷静,像在躲一只野猫。
她手肘一翻,在他身上挑了个位置,最后只用三分力敲在他胸口锁骨中央。
老头像被抽去骨头似的,整个人哐地倒在地上。
“洪爷?哪个洪?”
老头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演得跟真死了一样。
她见他不吭声,便背着手慢慢蹲下,影子压在他半张脸上:“哪个?”
不见他答,她手指探进他后颈衣领那块泛黄的布料处,摸到一个名字。
随后断言,“洪米米,你早就死了。”
地上的身子猛地一抖。
“你死在光绪二十年的米米村。”
“人肉汤当然好喝。但那汤带着病,熬一锅,能让半条村都丢命。”
她起身,拍了拍掌。
“再喝两口吧。你该上路了。”
话音刚落,地上却突兀多了两滴水——老头竟哭了。
“你把我带走吧。”
“我确实死了。”
他满脸悲戚,那个名字像是带着某种魔力的咒语,她一念,他整个人就塌了。
可事出反常,一股不知来处的直觉,让黄灿喜觉得并非如此。
“……洪米米?”
名字再次出口,老头肩膀更低了几寸。那件破布似的衣裳贴在他身上,像是他的第二层皮,每一次呼吸都像风在吹动尸布。
而那三个字依然刺眼。
一瞬福至心灵,她像真修炼成巫,从面相掌纹里能看出了人的命脉曲折。
“洪米米原来是你儿子?”
这句话像惊雷,从头劈到尾。
老头整根脊梁都塌下去,瘦得像竹竿一般的人被硬生生劈成了两截。
他扑通跪倒,整张脸埋在她腿边,像是要把自己磕进土里。
“洪米米是我……你把我带走……我替他下地府……”
声音耶耶呜呜的,黏腻又散乱。
他抓起黄灿喜腰间的扣带,往脖子上一缠,像一根用力扭出的麻绳,把那处勒得发白。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像是想用这一绞把自己送进阴沟里。
但他死不了。
或者说,他去不了该去的地方。
活人有活人的地盘,死人也有死人该去的世界。
而他此刻,和许多鬼一样,卡在中间,无路可走,在街上乱撞。
空气里僵着一股挣扎的劲儿。
街上的人流依旧来来往往,好像全看不见,又像都看见了,只是不在意。
附近高楼里恰好响起放学的铃声,一群穿校服的小学生哗啦啦地冲出来,把街道一下冲得热闹而新鲜。
黄灿喜看着那些孩子,老头也看着。
他们的視线落在同一个方向。
“你看得到吗?”
她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瘦瘦的男孩,那眉眼里有几分老头的影子,随口胡诌,“你儿子死了,他投胎去了。”
老头的手终于松开扣带,他抻着脖子往那孩子的方向看。
只听“啪嗒”一声,脖颈那几块腐肉先撑不住了,脑袋歪向一边,这回整个人成了三折。
“但你不说实话,导致你儿子这辈子短得很,活不到十岁。估摸着明年,就得先你一步再下地府。”
她声音温温的,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惋惜。
寥寥两句,直白简单得足够。
他信了。
泪水一下涌满整张脸。刚喝下去的汤水,从眼角、从鼻腔,又往外倒似的渗出来,像身体在反悔。
“洪米米是我第三个儿子……我、我明明给神明祈福,烧香、跪拜、磕得头破……它为什么还是要带走我的孩子?我把能省的全省了,把最好的都送出去,为什么……我家老二还是病死了……”
黄灿喜望向那个小瘦孩。
小孩全然没看见这边的角落,眼里心里只有小摊上的火鸡面和正噗噗冒泡的关东煮。热气一冲,把他整个小脸都熏得红亮。
她问:“那洪米米呢?”
“我记不得了……”
“我已经死了、我死了……死了……”
他嘴里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忽地,他整个人撑着那口汤站起来,身影从树荫里摇晃着走出去,一步步朝那个埋头吃热食的小瘦孩逼近。
夕阳将他的背影涂得漆黑,似乎是怕吓到小瘦孩,他将脑袋推上脖子,晃晃悠悠地挪到孩子身旁。
小瘦孩看不到他,只抱着几块钱念念叨叨,盘算等下要吃什么。
他端着那碗汤,凑到孩子嘴边。
“喝一口吧,饿不饿?喝多点。”
他用仅剩的三根手指插进汤里搅,搅出一圈浑浊的水纹。热气翻上来,带着一块红亮的肉,像从什么温热的洞里刚掏出来。
那块肉上,还覆着白花花的二尖瓣。
又是谁的心脏?
老头的三根手指瘦得像三根点燃的香,夹着那块宝贵的肉送到孩子嘴边,硬往里塞。
“吃点、多吃点——”
“吃多点,病就好了……乖,吃多点……算命说你吃了这心头肉,病就好了……”
小瘦孩正好收起钱,对老板说:“不吃了,我饱了。”
“乖仔,你怎么不吃啊?你不吃……你不吃怎么对得起你娘?”
他靠得更近,声音发疯,
“吃啊——吃啊、吃,快chi啊。”
他突然暴怒,眼睛红得滴血,暴躁地往小瘦孩的嘴边塞,像头失智的野兽,一遍遍把那块心头肉往孩子嘴边塞。
脖子上那颗流着黑血的脑袋摇得更厉害,像随时会掉。
最终,“嗙”地一声、断了。
那颗脑袋像皮球一样在地上弹了几下,直接滚到黄灿喜脚边。
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竟谁都没说话。
半晌。
黄灿喜抬脚,脚尖轻巧一挑,在他连连尖叫中,精准地把那颗脑袋踢进大锅里。
她趁着夫妻两不在,将锅盖顺手盖上。
锅里“砰砰砰”地乱撞,像一只浑身长刺的大耗子在里面撞锅沿。
她充耳不闻,快步走向关东煮的小摊。
“借你的炉子给我热一热。”
她把手里的钱全塞进老板的手里,老板才“啊?”了一声,炉子上的关东煮就被她整个撤下。
火苗嘿嘿地窜着,被从旁边挪来的大锅盖个老实。
老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整个人都傻了,嘴巴张着,正要飙两句脏话,却被锅里那种不对劲的动静给生生吸住了眼。
那锅不是什么好锅,边缘和锅盖之间留着一道窄缝,老板忍不住凑近。
然而——
缝隙里,一只浑浊发黄的眼正直直盯着她?!
她倒吸两口凉气,尖叫声撕开一片人潮!
“啊——!”
随着她这一声,破烂的锅像被什么顶爆似的,“啪啦”裂成碎片。
锅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只有炉子上的火突然“歘”地一声窜起爆燃,却又在几秒后离奇熄灭。
老板回过神的时候,那疯子早就没影了,只剩下手心里被塞下的六块零钱。
黄灿喜大笑着钻进人群里,像刚做了件恶作剧。
她混在那群衣衫破烂、缺胳膊断腿的鬼里,鬼影同影,人影混影,没有人能分出谁是活着的。
跑了没多久,她又奔回那口井前。
好几个陶人已经爬出来,歪着脑袋等她。
“找到那个坑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
黄灿喜眼里亮起一点兴奋,“在哪?”
陶人指向她刚来的方向。
天空幽幽发黑,最后一抹灼红的残阳挣扎着贴在天边,像被火烧过的橘皮。
风一阵一阵刮过来,像是在唤醒更可怕的东西。学校里又传来悠然的铃声,督促学生离开。
黄灿喜半眯着眼,背着手转身,下达新的命令:
“帮我找一双三十六码的布鞋,还有一把铲子。”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要锋利的,坚硬一点的。快点!”
话音刚落,她背后腰间的扣带像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
她回头。
土里伸出一只手,像猫一样勾着她的衣带子,一下一下地玩。
那动作调皮,却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黄灿喜没慌,只是扬了扬眉,
“十几年前你们把我找来,不就没能解决吗?
现在还是干这事?”
第87章 排排坐
一块灰云不知从哪飘来, 眨眼间便把那抹烧得橘红的残阳遮得干干净净。
稀疏的路灯藏在遮荫树后,光落下来只剩下一层昏沉发冷的雾, 几粒飞蚁围着那点光瞎转悠。
那爪子的主人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只顾着自己的兴趣,一下一下专心致志地挠。
手指的关节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像被什么东西在地下拉长扭断,不像是人类能抵达的角度。
带子尾端的金属扣,被它每一次挑拨得摇摇晃晃,亮起一片碎光,落在地上又投下一串晃动的影。
安静得过分, 甚至有点和谐。
地下传来一阵不明显的闷响, 似乎谁在土地下吟唱着什么,
“啪啪、错,嘿果……。”
曲调幽幽, 似曾相识。
黄灿喜将鞋子穿上, 又将鞋跟一敲,尘土簌簌落下。
她盯着那只残缺的手,伸手相握, 竟意外地温度相似, 分不清谁才是活的,谁是勉强撑着的死人。
她顺着手掌往上一点点往上攀,最终停在手腕处,用力一拔。
失神间,竟以为自己拽着一束花生苗。泥土下根脉层层缠绕,密密麻麻分布,她只靠蛮力,反倒先把那只手给拽断了。
手掌与手臂骨肉分家, 鬼手像是瞬间断了气,露出腐肉里一根白生生的骨头。
但不过一瞬,那断掉的手臂忽地暴躁起来,用着根本没有手掌的前臂,一把缠上扣带。
绑带“嗡”地绷紧!
黄灿喜脸色一变。
哪容得它拖着她往土里走?!
铲子当即落地,她双手一翻,一铲狠准落下,削去半铲湿土。
紧接着又是几铲,每一下都把地下那怪物逼得更往外抽伸一寸。
她嘴上冷冷威胁:“你还扯?你再扯我衣服试试?”
又是一铲落下,却并非硬土,铲尖倾斜时,带出来的竟是一团肉乎乎的东西。
翻到光下,是半截婴儿的头,像刚出生没几天,大小不过一颗铅球。皮薄得能照见血丝。
黄灿喜舔了舔干裂的唇,心里轻轻道一句抱歉。
她往坑里探头看去。
土里还埋着那个婴儿的另一半脑袋,里面的脑子裸露,腐烂到一半,像豆腐渣泡在豆水里,浑浊又泛酸。
不仅如此。
她方才那一铲,像割破了土地的大动脉。
土坑里“咕咕”地往外冒着红色的液体,一口一口,带着热气。
“出来。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态度。你要是不想出来,那我就走了。”
话音落下,她已经迈开了两步,连一瞬犹豫都没留给地下的怪物。
那怪物急了,急忙用胳膊夹住她的腿。
黄灿喜低头,脸上全是不耐。裤脚一捻,看见自己小腿上多了一块乌黑油腻的污印,像一枚被残秽亲下的烙痕。
她抬手去擦,把小腿擦得发红,却越擦越糟。
那块黑渍像一滴墨落进水里,一圈一圈缓慢扩散,蔓延成大片阴影,转眼染黑了她半条腿。
地下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
她眯起眼,仔细分辨。
那竟是一道娇滴滴的童声。
“请你快、些来——”
那语气里带着喜悦,竟在欢迎她?
黄灿喜冷哼一声,手一探,再次抓住那根黏腻的手臂,狠狠一扯!
“啪啪——哒哒——!!”
地面立刻裂开一道缝,从细裂到粗裂,再到整个土地像张着巨口一样豁开。
黑得深沉,黑得像底下埋着火。
缝隙里不断喷出焦热的风,把她脸上的绒毛都烫得发卷,反倒激得她浑身一阵好奇。
巨口越张越大——
一群活死婴儿被她顺着那条手臂“连根拔起”似的牵连出来。
肩搭着肩,腿挽着腿,每一只都像一粒粒缠在同一根苗上的干瘪花生,被她活生生从土里拖出来。
“你一个来——我一个——”
“大家快乐笑呵呵——”
并非所有婴儿都有完整的头部。
但他们都在笑,眼睛笑、鼻子笑、耳朵笑、脸上某一块肉笑,甚至头皮缺口都在笑。
只要能笑的部位,全都在笑。
黄灿喜把她们一一拖出,终于看清了这群东西的原貌。
也明白她们刚才哼的歌谣,到底是哪一首。
她抬头望向那缺手掌的女人,也就是这群婴儿的源头。
“我们见过。”黄灿喜说,“你记得吗?”
“见过——?”
女人的脸在自己脸皮里搅动,似乎在苦恼,“……啊,”
半晌突然顿悟,“我见过你,你是黄灿喜,我在光绪年间见过你。”
黄灿喜却无奈一笑,
“没那么早。是十五年前,那时候我还这么小。”
她随手比划一个高度。
对面疑惑不解,掰着时间,嘀嘀咕咕的。
黄灿喜一看,便知道自己白问,这群活死人连自己哪天死的都搞不清的人,怎么可能记得十五年前遇见谁。
她只好说得再具体些:
“那时候我七八岁吧。醒来就莫名被招到这地方来。”
她当时醒来,这一块还没修路灯,黑漆漆一片,她连自己伸出的五指都找不着。正巧感冒,脑子昏昏沉沉,五感都不通。
冷不丁的,旁边果树丛里躲着的东西开了口,
问她是不是黄灿喜。
那可是2007年,人贩子的传说正嚣张的时候。
广州几乎人人都听过“梅姨”的故事。
街坊们千叮万嘱她,天一黑就回家,别跟陌生人说话,别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所以黄灿喜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应了一声,就再也见不到家门。
可她越不出声,那树丛里的影子越躁动不安。
影子慢慢往外伸,越拉越长!
在一个才七岁多的小孩眼里,简直像从地底里爬出的巨大怪物。
黄灿喜吓得失声尖叫。
可怪物却呜咽不止。
她说她孩子不见了,
她刚出生的孩子不见了,
她十月怀胎的大儿子——不见了。
“你孩子找着了吗?”
她一问出口,那女人像被人猛地拧醒。
黑漆漆的眼洞里流下两道血泪,胸腔呼呼地隆起。
“是你、黄灿喜。”
“我的孩子呢、”
十五年前她因为害怕,见到这怪物的真面目后,恐惧攻心,直接将脑子热得宕机。
可十五年后再回首,事情却有了新的推测——
“你说现在时间是光绪二十年左右?”
“而且听你口音……你本来不是这个村的人?”
女人呆怔地点下头。
一套望闻问切下来,黄灿喜终于找到病灶。
“那事情简单。”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我猜你大儿子被你丈夫拿去煮了。你后来那阵子也死了,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她说话时,目光扫过脚边满地的“花生”。
那些孩子有大有小。有的像刚落地的红皱婴儿,有的像一两岁,会跑会爬的模样,还有几个,看起来已经三岁多。
可死状却诡异一致。脸泛着青紫,像被什么活活憋死。
“你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也不能把别人的孩子全拢来吧……”
她叹气,“报仇也该找那些把你孩子杀了的人。”
“找了。”
女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她举起那根失去手掌的手臂,向天高举过额头,一下一下在半空中勾着什么,举止和刚才玩弄黄灿喜扣带时一模一样。
黄灿喜挑眉,顺着方向往上看。
只见她身后的那棵树已不复当年模样。
十几年前只是比小孩高一点的果树,此刻竟长成了两层楼高,果实累累。
奇怪的是,这到底是什么果树?
每一颗果实的“柄”长得不像柄,更像绳索。绳索尽头吊着一颗圆鼓鼓的球。
风一来,绳索摇,球也跟着轻轻晃。
女人依旧在空中勾着勾着。
突然一阵风翻动树叶,把藏在树叶深处的路灯光漏了一缝。
那些果实的面孔明明灭灭地浮出来。
一个个都是人的头颅。
一张张惊恐的脸在密叶间晃荡,被长长的发辫倒吊,随风荡起一阵又一阵细浪。
“排排坐、吃果果,
你一个来我一个——
大家快乐、笑呵呵——笑呵呵——”
女人和孩子们又齐声唱起那首童谣。
黄灿喜低头看她。
女人另一只完好的手正提着一条发辫的尾巴。
发辫连着的人头在她手里被摇得来回晃,像在准备递给别人手中的果子。
她笑着念完童谣:
“吃果果——”
耳边那尖得刺耳的童谣一遍又一遍,像有根细针在反复扎进黄灿喜的脑海里。
熟悉得可怕。
她嘴唇蠕动,想劝女人不要以暴制暴,早日收手投胎。
树叶飒飒地晃,让出一道光落在她脚下,她站在光里,话却哽在喉咙。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在不久前,才将谁的头给煮了。
眼前荒诞离奇的一切,让她一度怀疑自己陷进梦魇。
可偏偏这梦魇是真的,而现实比梦更荒诞。
古老的人,手里握着中间断层的习俗,脚却站在新长出来的土地上。
黄灿喜缓缓蹲下,看向那女人。
风吹过,树上的人头齐齐轻轻荡开,像在侧耳倾听。
她轻声说:
“我找着你儿子了。”
“在这呢。”
第88章 黄灿喜,我想通了…………
话音刚落, 女人的目光便触到黄灿喜掌心的木牌。
女人生生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串尖叫,浑身也抖得厉害。
像是仇还未报, 心愿还未了,想要努力地留在世上。可那点执念再强,也抵不过肉身已经破裂的命。
她的皮肤像被利刃从里面划开,筋脉一条条炸裂,撕开一道道口子。
眨眼不到,她整个人被自己的骨肉煮化,化成一摊黏腻的尸油,流在地上, 黑得发亮。
树上的“果子”随之齐齐松动。
一颗颗如冰雹般砸落, 带着重量, 卷着风声,生生撞进土地, 只留下碎屑和尘土、以及那条长长的发辫。并最终尘雾落定。
黄灿喜鼻子一痒, 抬手揉了一下。
她捏着木牌,环顾四周。
夜色愈发深了,活死人比活人更多些, 仍在各自的角落徘徊, 重复着死前的执念。
偶尔有一两个下班的人,骑着自行车从旁边飞快掠过,头也不敢回,谁都不愿在这附近停留半秒。
而刚才拉扯出女人与婴尸的那条裂口,还张开着。
黄灿喜探头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黑。但黑里有热,热里有风, 风像是从地脉深处卷起,打着旋冲向她的脸。
她心里一跳。
周野现在估计自身难保,留下这么一群活死人在人间,要她亲手一个个送走,保不准短时间内他不会来找她。
可偏偏,她想见周野。
想得厉害。
如果东东能转生,那么她的奶奶是不是也能?她总会在某些事上难得糊涂,似乎怎样都觉得有遗憾,怎样都觉得有亏欠。
她看向那裂口。
猜想这裂口如果通向学校地下的乱葬岗,或许能找到逃出这一片地脉的水口。
于是,她不带一丝犹豫。握紧木牌,脚后跟一蹬,径直跃入那通向地底的巨大黑口。
地下黑得不正常,却又比想象中的要宽敞许多。
黄灿喜用铲子当盲杖,前方每敲一下,都在空气里“铛——铛——铛”地回响。
除此以外,耳边还有一阵阵不规则的哼叫。
像是人声,却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无论她怎么努力分辨,都找不到能对照的语系,带着一股被埋进地下太久,没晒过阳光的潮气。
这地方叫乱葬岗确实名副其实。
她一边探索,一边走,一只手空着,不知道摸到谁的手,又在下一瞬,摸到一只冰凉的眼球。
她像在和无数个死去的人擦肩而过,一次次无意碰触,一次次打交道。
世界虽然黑到极致,可地上却清清楚楚,有一双淡淡的脚印在前方延伸。
她越靠近,身后那些残魂越兴奋,像是闻到了久别的气味。
这反倒让她更好奇,前面究竟有什么,值得让那些过去的“她”兴奋成这样?
“嚓……嚓——”
某种声音突兀响起,她后脊一凉,猛地停住,往声音来处看去。
那一刻,黑暗深处亮起一束火光,由远及近。火光推开黑暗,让她终于看清所处的世界。
两侧的墙是被堆叠、挤压、层层叠上来的无数尸体。干枯的、溃烂的、皮肤与石头黏成一团的。延伸得无穷无尽,宛如一道用死人砌成的长廊迷宫。
火光落地,带来一行湿痕似的水。水淹过她的布鞋,冰凉中却带着河沙的土腥味。随着她抬起脚,水从脚跟滴落,荡起一圈圈涟漪。
空气里像是突然多了一道视线,死死黏在她背上。黄灿喜猛地瞪回去,脚下动作也跟着急促起来。
然而,那一双脚印开始一点点消失,她只好追着那束火光跑,那火光越逼越亮,亮到像在燃烧。热风顺着那一端涌来,灼得她脸颊生痛。而那些跟随的哼叫声,反倒越来越小,像被什么镇住了。
她心脏跳得越来越响,敲在自己的肋骨上。眼前的黑幕逐渐变薄,她像是正一点点穿破蛋膜,终于看见世界的真实轮廓——
一个以天地为纸,河流为墨的世界。成千上万的“字”在石壁上流动,像一条条血管闪着微光。数千根香烛同时燃烧,火焰高低起伏,如同连绵的山脉倒置在地下。
十几个由石块与肉脂捏成怪物小人散落在火星之间,它们低着头、跪得笔直,像是在守护中心那具尸体。
那具她从西藏带离、后来在拍卖会上又被神秘人买走的尸体,竟正安放在这所小学的地下?!
她忽然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感冒发烧时无意识地往这里靠近。
难道那时候,除了那位活死人的召唤,还有此刻这一层原因在牵引着她?
然而视线再次落在那具尸体上时,她立刻察觉到一种不对劲的“活气”。和西藏洞穴里那具被封印的存在不同。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此刻的它像是真的在“活着”!
它似乎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并隐隐回应你?!
黄灿喜只是凝望,眼睛就被灼得发痛,像是盯着烈火中心。耳膜被一阵嗡嗡的蜂鸣震得发麻,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她心里轰地一震,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被香火滋养到全盛时期的神魂,会强到这种程度。
可围绕四周的那些咒文又是做什么的?那些线条、那些笔触,那种锋利劲儿,她一眼就认出来,是周野的手笔。
她忍不住靠近,双脚刚踏进阵文的范围,心口便猛地抽了一下。
一种荒诞又冷得发骨的念头钻了出来——世间的“黄灿喜”,同时只能活一个。
如果尸体醒来,她就不存在了。
回顾继承来的记忆。无论是哪朝哪代,身份虽然多变,但却永远只有一人在任务堆里打滚,就连试图为下一次的“黄灿喜”留下点什么讯息,也必须借他人之手。
想到这里,黄灿喜猛地把脚收回来。
就在这时,“刷”地一道疾风从脚侧掠过。
下一瞬,一只冰冷湿漉的手猛地攀上她的脚踝!
黄灿喜瞳孔骤缩,下意识举起铲子劈去!
“嗙!!——”
铲尖狠狠砸进地面,反震力震得她虎口发麻。那只抓着她的手竟是由水汇聚成形的。
她怔住的那一瞬,整个人已被那只手狠狠往前一推,她在空地上翻滚一圈,顺势借力稳住。
她抬头一看,心里几乎凉了一截!
竟是那具黄河女尸?!
原来一路上若隐若现的视线,就是它在盯着。
黄灿喜倒抽一口凉气。虽不知它此刻的来意,但绝不是什么好事,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女尸显然也急,它本是不腐之体,可在这洞穴中,竟慢慢浮现出尸斑,似乎……似乎格外忌惮这阵法!
黄灿喜心头一跳。
没想到这阵法还有驱邪之力。怪不得越接近中心,越不见那些瘟疫死者的尸体。
女尸方才试图勾引她靠近,目的已呼之欲出!
它想借她之手,破开阵法,逼近那具“黄灿喜”的神魂本体。
黄灿喜一边后退一边思索,瞄准时机挥起铁铲狠狠砸向女尸。
半块腐肉被削飞,落地时像一朵血色灵芝,啪嗒一声黏在地面。刚落下,那团肉又软软地蠕动着爬回原位。黄灿喜心头一沉,这东西怕是削不死。
“嘿嘿……hie嘿……”
仿佛听懂了她的顾虑,女尸的嘴忽然咧开,露出一种发自深处的欢喜。
更糟的是,脚边原本一动不动的小人们竟齐齐抬起头,五官慢慢显出形状,一个个像年画里的胖娃娃,额心点着红,举着细长的香在地上游走,笑得油亮亮的。
“嘿hie……嘻……”
那笑声灌进耳朵,带着一股凉意顺着头皮往下淌。她心神一晃,为闪躲又不小心踢翻脚边的香烛,火星跳起,在地上打滚。
前面有扑来的女尸,背后是那具无法靠近的“自己”。
每一次攻击,都像是要把她往中心那具尸体推去。女尸分明就是要她撞上那里。
不能让它得逞!
她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万金油一般的周野,立刻把小木牌当沙包一样抡起,用尽全力砸出去。
女尸见东西飞来,本能抬手去挡,直到看清木牌上的内容,面孔骤然扭曲成惊恐,双眼瞪得像要从眼眶里滚落。可一切已经太迟。
空气里一股黑烟猛地卷起,墨色的细绳从烟里生出,将女尸层层扣住,画地成牢。
她在绳中疯狂扭动,尖喊声撕裂耳膜,伸出去的一截手臂刚探出一道缝,就被墨绳绞得断裂,暴力又干脆。
她一次次撞击,却只被压得更紧,直到整具身体被挤成薄薄一片,像纸一样,被最后那根墨线吞没。
黄灿喜擦了把额头的冷汗,看得心惊肉跳,暗骂早知道就早点把周野拿出来。
她靠近查看,却发现小木牌已经裂成四分五裂。心里猛地一缩,正要弯腰捡起。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股力量,无声无息地将她往后拖。
她心脏骤停,余光一扫,只见抓住她脚踝的,竟是刚被绞断后遗落在地的那只手。
“周野!!!”
心里有一群野马乱奔!
她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被那力量拽着朝祭坛中央的尸体拉去,速度快得像整个人被甩出去。
“轰隆——!!”
她被砸得晕头转向,急促摇晃几下,只想让意识快些回笼,却越摇越晕。
寒意顺着脊背一点点往上爬,像要将她整个人抽空。视线渐渐塌陷,明亮的世界只剩下一圈边缘还撑着,而在那灰暗的边缘里,祭坛上的“她”缓缓直起了上半身。
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正对着她笑?
她心里一凛,瞳孔骤然收缩,世界随即被彻底按灭。
黑暗汹涌,一阵巨大的力量卷来,她像被海浪抡起,猛地拍进婴儿海域之中!
她倒吸一口气,狼狈地咳出一串无色无味的水,整个人还沉在刚才那张笑脸带来的惊吓里。
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消失。像积木堆成,每迈一步就会掉下一块。脚腕开始散,腿上剥落几片肉屑,组成自己的积木越来越少,剩下的形体薄得像风一吹就散。
她还是站了起来,仅靠两根露在水里的腿骨和几块在海风里飘着的碎肉支撑。灵魂像被扯开的丝线,从骨缝间慢慢散出去,留在海面上的涟漪还未来得及扩散就被吞没。
她没走多久,就看见一处阴影。
那道孤零零的、立在海的最深处的影子。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就在这一瞬,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一幕似乎早就已经来临。
周野回过头。他的神情疲惫,好像已经等了太久,可嘴角仍带着一丝温柔。
“来了?黄灿喜。”
她怔着,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点头。
想伸手去抓他,却发现只有两根孤零零的指头,伸出去怪难为情的,正想换另一只手,周野已经抬手,把她那残破的指节稳稳扣住。
他的掌心很暖,把她剩下的那点形体都包住了。
“黄灿喜,我想通了……
或许一开始,我想帮你收集七枚钥匙的念头,就是错的。”
第89章 世界的运转自有它根深蒂……
海风卷着浪花, 一遍遍地抹开天地。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是‘帮我’?”
黄灿喜歪着脑袋, 嘴上开着玩笑,眼神轻飘地上下打量周野一番,“你们神仙架子真重。找女娲是我的使命不假,可我要真找不着,你们不也跟着遭殃?”
这话落在海面上,被浪一卷,似乎觉得话重,又把它搓开。
她懒洋洋地抬腿, 那双只剩下骨架的腿骨在海水面上画圈儿、划线, 一笔一画, 像在给这片地界刻下暗号。
周野怔怔看着她,恍惚间, 似乎他与黄灿喜的孽缘, 已经纠缠得不知多少年。
在那地府里,当判官是最不缺“事”做的,一炷香能来三十个新死的, 永远有人死, 也永远有人活。
他按规矩判卷,一笔一划写着人的悲喜枯荣。
偏偏就在某个瞬间,他在卷宗堆里发现一串死法各异,却名字一样的案件——
黄灿喜。
死一遍,来一次;死一遍,来一次。
死法五花八门,每一世都像是故意往危险去撞。
周野心里犯了嘀咕,把人叫来问话:“你到底图什么?”
黄灿喜却翻了个白眼, 吊儿郎当地说:“闭嘴啊,快送我去投胎!我赶时间!”
周野觉得这人简直没把阴间当回事,他翻着卷宗,越查越心烦,竟查出某一世他们成过兄妹,本该成亲,可她偏偏在月老庙前遇难。
他看她那副倒霉样,越看越不顺眼,当场拍案,破天荒徇私,给她判了个畜生道。
结果黄灿喜听了,哈哈一声:“判得好!我早想当猫摸鱼了!”
周野:“……”
说完,她像只野猴,被激起了的野性扑腾一下,竟抬脚把他桌上的墨砚踹翻,墨水一股脑泼了他半身。
他闭眼深吸,再睁眼时,跟她的梁子算是结死了。
她在牢里,他在案前磨笔,想来想去,想把她按哪条规矩整一整,让她记住这地方的规矩。
却没想到正犹豫着,就有上头的人来传口信——
这女子有使命,必须转生做人,去找女娲。
他只好放人。
可放了之后,他就被迫见证了她的百次死亡。
她一次次死,一次次活,魂光被磨得像月光的倒影,摇到最后剩一丝亮,一口气吹上去就灭。
有一回,他终于忍不住:“你为什么一次次的死?你不怕?”
黄灿喜沉默了很久,像是把所有语言都翻遍了,找不到一个能概括的。
“我也不知道。”
她一头乱发,湿的、硬的,看着又倔又狼狈。“只要我还是个人,人就有尽头的寿数,有些事不知道意义,可也不得不去做。”
“可那又如何——”
她抬头冲他笑了一下,那笑里有太多东西,野心、倔强、千百次死过来又活过来的狠劲。
“人间碌碌,终归尘土。我不归土,我归我自己。”
她的嗓音有股泥土味,像春天犁过的地。
那些狼狈,那些死法,反倒像她身上的功勋。她用命,把自己的脚印刻在世界上。
周野下意识地舔了下干渴的喉咙,舔了一口的沙。
突兀陷入梦中,琢磨自己当这判官又是什么意义。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结果,她失败了。
她说,“这真是最后一次”,
她又失败;
“这肯定是最后一次”,
她还是失败;
“这一定一定是最后一次。”
她失败得麻木了,麻木得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这次……真的最后一次了。”
命运压着她,她还笑。一笑又死,一死又来。
周野原以为,自己看多了生死,心早该硬得像城墙。
可看着她的命魂一层层被风削掉,他突然发现自己看不下去了。
他拉不住她,骂不醒她,却在某个不起眼的瞬间,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神仙不再像神仙了。
过了许久,他才明白,是他的身体先他一步承认了他的心。
某一天,他不再写生死,竟将那本生死簿一分为二,留下半本和印章在阴间,自己踩着云雾,往下界狠狠一跃,终于把自己摔回了人间。
他与黄灿喜之间的孽缘,如同古树深埋在地底的盘根,早已纠缠难解。究竟是谁在帮谁,实在难以说清。
偏偏当事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下这笔账。
“那些记忆,你想要吗?”
“要来做什么?万一继承了,李仁达那笔账可就不好赖掉了。”
周野罕见地笑了,那笑意隐忍而克制。
换来黄灿喜几个白眼,她实在捉摸不透他为何而笑。
她正莫名其妙,却听见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哗啦啦——”
“哗啦啦——”
她怔住,疑惑地望向周野。周野面色如常,回以她一个微笑,仿佛早已预料到身后的变故。
“黄灿喜,别管什么钥匙了,快跑。”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僵硬地转过头。
那只亘古不变的巨型婴儿,竟从海面上缓缓撑起了身躯。
它复活了?!!
它浑身青紫,宛如新生的婴儿,布满斑驳的胎记。那只放置钥匙的眼窝依旧空洞,而另一只眼则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最终死死锁定了黄灿喜的身影。
“嘿嘿、hie——嘿。”
它挥起巨掌,带着凌厉的疾风拍向黄灿喜与周野的身侧,卷起千层巨浪,瞬间将两人吞没。
海浪退去,露出两人一前一后在汹涌海面上划出的两条白线。
周野紧拉着黄灿喜,而黄灿喜惊骇地回头,望着那正朝他们爬来的巨婴。
“它居然会醒?!!”
黄灿喜的声音因惊骇而嘶哑,惊讶远胜过恐惧,“糟了,我没带铲子来。”
转念一想,带了也无济于事。从前她曾朝着它的脖颈劈下八百刀,最终换来的却是自己身首异处。
为此她还苦恼过一段时间,这巨婴会不会就是她自己?
可如此丑陋的东西,怎会是她?
它脸上皱皱巴巴,甚至还挂着黏腻的油脂,面容狰狞可怖。血盆大口张开,肿胀的眼睑间只留下两条细缝。
它似乎认出了黄灿喜,每一掌拍下都带着对她过往所作所为的愤懑,动作狂暴得如同在拍打领地里的两只蝼蚁。
与沉睡时的安宁截然不同,苏醒后的它显得格外暴躁。
周野闻言回头一瞥,“确实丑陋。”
脚下的动作却丝毫未缓,“但它与你同源,你是女娲的孩子,它也是。”
黄灿喜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她再次回头望向那挥舞着巨掌的婴孩,目光最终落在那镶嵌着七枚钥匙的孔洞上。
“……原来、”
“原来女娲,就在这婴儿的腹中吗?”
世界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子宫。她在母亲的腹中,而她的母亲,也被它们吞噬入腹。
她曾以为人皮书三册,不过是张良等人对怪力乱神的胡乱再编,如今看来,其中记载的竟是返璞归真、回归最初的秘辛。
如此一来,第七枚钥匙的所在,她已然明了。
她猛地拉住周野,停下了奔逃的脚步。
周野嘴角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面色沉郁,却固执地不肯回头。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迟来的顿悟,“原来答案竟如此简单……原来它一直就在我来的路上。”
她终于明白,为何原本敦厚善良的杨米米会说出那番诡异的话,为何“反噬”不仅降临恶人,连善者亦无法幸免,为何周野会带走那具不腐的女尸,并将其长久封存于广州。
原来,只要她甘愿成为那第七枚钥匙,所有的困局都将迎刃而解。
随着答案的揭晓,“嗙”的一声震天巨响,巨婴的手掌已朝着两人轰然拍落!
千钧一发之际,周野那本封面写满咒文的生死簿骤然变大,硬生生挡下了这毁灭性的一击。
黄灿喜抬头望去。初次相见时,那生死簿便已只剩半册,而这一路颠沛流离,不知不觉间,竟唯余这最后一张残页,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如同周野此刻即将燃尽的神魂。
真巧。那日泼下的墨痕,竟成了今日的血迹。
周野的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在他脖颈与胸膛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脸上的皮肤正寸寸剥落,黄灿喜紧紧盯着,内心仍残存着一丝微弱的期待,盼他能如西藏寺院地下那般,再次蜕下旧皮,重获新生。
然而并没有。周野的身形正在虚空中逐渐消散,过程缓慢却无可挽回,如同沙漏中流逝的细沙。
她渴望终结这延续千百年、如同诅咒般的使命,可若如此,周野亦将随之湮灭。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珍贵之人,此刻蓦然回首,是否与周野的缘分,也终将在某个注定的时刻戛然而止?
“周野,欠了你这么多次,这次一次性还清。”
她绽开一个爽朗却决绝的笑容,伸手猛地将生死簿上那最后一张残页撕下,用尽力气紧紧按入周野掌心。
两人仅凭一个眼神便洞悉了彼此的意图。他眼角滑下血色的泪,仿佛积攒了千年的不甘与怨怼。
他不愿接受,她亦固执不退,互相僵持,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可若论疯癫与决绝,谁又能胜过黄灿喜?
她指甲扣入血肉,深深扎进周野的掌心,扎进了最初在米北庄村时,她私心留下的那两笔“人”上,纸张被彼此交融的鲜血浸透,再也难分你我。
“你要好好活着,我在末日的尽头等你,”
“别当逃兵,周野。”
她留下这最后一句话,与一道不舍的回眸。随即挥手掀开一道滔天巨浪,纵身投入浪涛之下,重返人间。
可她不再是“黄灿喜”了,她化作了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个,她是余米米、是陈米、是杨米米……是黄米米。
而代替她存在的神格“黄灿喜”,虽然仍在报社工作,但所有同事都隐约感觉,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可具体是哪里变了,却又没有人能说得清。
糊涂间,时间竟已悄然滑过四年。
某日。
谷星在办公室加班至深夜,邮箱里忽然弹出一封定时邮件。
正文只有寥寥数语,却令她心头一震。
附件中还附带了一份资料,记录的,是这片土地之下,不为人知的过往。
……
…
算算日子,我和他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那段记忆却越来越远。我答应过不会将这些事公之于众,但此时此刻,我却想留下点什么。
如果你看到这些,请只当作是一个故事,不要深究,也请不要打扰故事中的人或怪。
世界的运转自有它根深蒂固的规则。
—2030年8月1日
黄米米
第90章 我们才是一家人!
“各位观米米友, 晚上好!”
“今米是8月26日,米米天, 农历七月米米,欢迎收看新米米米。首先米米米绍今日要闻——”
火塘里的木柴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一阵刺骨的寒风猛地撞开木门,卷着雪花灌入屋内,伴随着老旧门轴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锐吱呀声,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门口。
来人竟是五年前在哀牢山中,遭“反噬”后离奇失踪的徐圭山。
他抬手拍落肩头积存的雪花,目光在温暖的屋内快速扫过, 最终定格在火塘边那个头戴厚实皮毛帽子的女人身上。
“灿喜, 你要的书, 我带来了。”
持续书写的笔尖应声顿住。黄灿喜从满纸复杂晦涩的符号与文字间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来人,
“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多谢。”
她伸手接过那几本皮质封面的旧书, 跳动的火光映亮她的侧脸。
那面容乍看有几分过去黄灿喜的影子,眉眼口鼻单独拆开都似曾相识,可组合在一起, 却分明是另一张脸。”吃过饭了吗?“
徐圭山应了一声, 顺手一巴掌拍在旁边那台老式大肚电视机上。不见恢复,又连着拍了好几下,满屏的雪花噪点才慢慢消退,画面渐渐稳定下来。
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两位主持人的样貌却诡异非常。
一位生着青蛙似的宽嘴凸眼,皮肤似乎还泛着湿滑的光泽;另一位则是覆着细鳞的蛇脸,猩红的信子随着播报不时快速吞吐。
画面一切,转到户外现场。只见既有长着三个臃肿躯干的怪物, 又有顶着狗头人形的生物,更有一手一足的扭曲怪人……
都说建国之后不准成精,可如今这些光怪陆离的存在,竟自然地混杂在普通人群之中,大家围坐在一起,笑语盈盈地将肉馅包进擀好的面皮,气氛融洽得如同一户寻常人家在准备晚饭。
两人对屏幕上这荒诞的一幕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徐圭山甚至笑着回过头,另起一个话头,“灿喜,我闺女这次月考英语又拿了第一。”
黄灿喜嘴角一卷,可就在刹那间,她忽然浑身肌肉一紧,像是捕捉到了某种极其细微、不属于此间日常的异响,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猛地转向门外。
除了电视机持续的杂音与火塘里木柴的轻微爆裂声,屋外呼啸的风雪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绝不自然的鸟雀啼鸣。
仅仅交换了一个眼神,甚至无需言语,两人已默契地扑灭火塘,黄灿喜随手捞起一尊神像塞进口袋,抓起铲子冲出屋外。
明明只是八月,哀牢山的山顶却异常的银装素裹。
鹅毛大雪覆盖了山间小径,土墙石屋隐没在连绵的雪林中。
他们躲在一处屋檐下的灰墙后,背靠着墙上“全国大普查”“土壤大体检”等斑驳褪色的标语,警惕地四下张望。
狂风骤然加剧,卷过林间。
令人惊异的是,那些在暴雪中本该落尽叶片的枯枝上,竟有无数“树叶”在同一瞬间脱离枝头,腾空而起。
原来那根本不是树叶,而是无数只伪装巧妙的飞鸟!
它们密密麻麻,振翅之声汇成低沉的轰鸣,顷刻间遮蔽了天光,如同灰色云层,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周后,又秩序井然地朝着远山深处掠去,俨然仅仅是来侦查一样。
“这里不能待了。”黄灿喜放下望远镜,面色凝重,“今晚必须走。”
她藏身于这哀牢山深处的护林村,隐姓埋名,试图避开所有视线,但显然,山中的那些“存在”还是捕捉到了她的气息。
前路被风雪吞噬,举目皆白。
黄灿喜却仿佛对这条险峻山路了如指掌,似乎嫌走路效率低下。她踩上一块塑料板,身形一矮,“刷”地一声便如离弦之箭般向山下疾驰,百米的陡坡在几个呼吸间便被甩在身后。
寒风如刀,刮过鼓胀的棉服。视线尽头,几个原本如同岩石般的黑点骤然放大。
她猛地减速,塑料板在雪地上划出深刻的弧线。那些“石头”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竟是几名脸上涂满赭红与靛蓝咒文的人,他们的眼神空洞,如同没有灵魂的石像。
黄灿喜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那些繁复诡异的咒文线条,瞬间明了他们在此的意图。
她眯起眼睛,非但没有畏惧,声音里反而透出一种近乎兴奋的跃跃欲试:“需要帮忙吗?”
“接生的话,我也略懂一二。”
雪花砸在地上又沉又响。而那些脸上绘着咒文的人,依旧紧闭着嘴唇,如同真正的石头般沉默。
落在后面的徐圭山气喘吁吁地跟上,看见黄灿喜已毫无惧色地走入那群村民中间。
他急忙上前,一面绣有龙虎争斗图案的幡旗在众人中央猎猎作响,随即如同拥有生命般,顺从地落入黄灿喜摊开的掌心。
她口中低声念诵着晦涩的咒文,另一只手抽出一支用特殊叶片卷制而成的笔,在那面幡旗上飞速勾勒出复杂而古老的线条。
面对这突然闯入、干预祭祀的外来者,村民纷纷震惊,却又被黄灿喜的行为惊得不能动弹,只能将目光死死地聚焦在她身上。
寥寥数笔,仿佛触发了某种无形的力量。
祭祀圈中心,那块形似磨刀石的黝黑巨石,表面突然传来细微的“咔嚓”声。
一道裂痕凭空出现,迅速蔓延,紧接着,一股浓稠如血的猩红液体,从那裂口中汩汩涌出,无声地浸润了周围洁白的雪地,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徐圭山这才意识到。
这群人正在这荒山野岭、大雪纷飞的空地上,进行着一场以“分娩”的祭祀。
“好了。”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块黝黑的巨石应声彻底裂开,露出了内里一团既无头颅、也无四肢的肉色组织,兀自微微搏动。
周围村民那原本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脸上,刹那间爬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慌乱,“这……这是怎么回事?!”
黄灿喜却不慌不忙,从腰间束带中“唰”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藏刀,继续说着玩笑,“别急,难道你们没读过这本传说吗?”
“本来是观音娘娘来为你们指点迷津,但如今它不在,我来替它代班。”
手起刀落!
在众人尚未回过神的刹那,锋利的刀尖已精准无比地劈砍在那团蠕动的肉块上。一刀又一刀,动作快得只剩残影,直将那肉团剁得粉碎。飞溅的组织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犹如绽开的红梅。
“说吧,你们想要几胎?”
“我个人建议少要一点。太多了,下边估计也安排不过来,现在底下当差的鬼估计也没剩几只了吧。”
雪地瞬间被染红,她立于其间,犹如一尊嗜血的凶神。
然而面对这堪比地狱的景象,周围的村民们反倒奇异地逐渐平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换间,竟真的开始认真思索起“要几胎”这个问题。
徐圭山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即便已目睹过数次类似场面,他依然无法完全适应这片土地,正变得越来越荒诞的现实。
他本在五年前就因所谓的“反噬”,化作了哀牢山中的一具非人怪物。求死不能,却又无法恢复人形,只能躲藏在幽深的山涧里绝望苟延。
直到某天,他发现山中像他一样的怪物越来越多,自己反倒成了大多数。
他不知山下的世界变成了何等模样,冒险下山探查,却迎面遇上一个高挑的蒙面女人。
对方开口第一句便是:“徐圭山,你女儿徐豆子,英语竞赛拿了全市第一。”
正是黄灿喜,
将他从那种非人的怪物形态重新逆转回了人类。他触摸着自己恢复如初的血肉之躯,也正是在那时,才断断续续知晓了她这些年的离奇经历。
她一直在国内各处躲藏,试图推演胚胎玉背后隐藏的终极秘密,同时,也被无数“难、以、理、解”的存在追杀着。
“快跑,杀过来了。”
黄灿喜忽然低喝一声。
徐圭山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方才被剁成肉糜的那摊血肉,就在他晃神的这片刻工夫里,竟已化作一个个白白胖胖、能爬会哭的婴孩,在雪地里活泼地翻滚、蹦跳!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原本那些“石头人”村民所站立的位置,景象扭曲变幻,竟在眨眼间化作了一片炊烟袅袅、人声隐约的村落!
徐圭山叹为观止,赶紧跟上黄灿喜的脚步,忍不住在她身后嘀咕:“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敢相信……怎么我在山上就躲了几年,再下来,这世界就彻底变成这幅模样了?”
与此同时,天色仿佛被掐灭,四周昏暗无比。
远处鸟群似受邪意牵引,自山谷深处扑簌而起,成百上千乌影翻卷,遮天蔽日,若腐夜倾倾,卷着雪片压下。
“啪啪——”翅羽击风的声响杂乱如雨,听久了竟似万鬼叩响天灵盖,呼吸不畅。
徐圭山仰首望天,脊背寒意宛若冰针乱刺。
恍神之际,足下倏然一滑。绵雪顷刻化作覆霜冰脊,他整个人被摔入雪间,滚落数圈,额角撞上河中冰石。
“嗙”的一声,闷震钻入耳鼓。
他支颤着爬起,吐出一口铁腥气,抹去面上的冰水,才敢再定睛四望。
目光所及,天地已非方才之貌。
黑羽如雨,却一层叠着一层,竟织出一片幽森之林。其余地方皆为汹涌激流,水色阴沉,浪声涛涛。
他门立足之处不过半步之宽,稍有踉跄,便要被吞入不见底的深潭之中。
这呼风挟影、改天换地的神迹,在这山中也就只有山神可行。可如今山神本体迟迟不现,只余阴羽满空,景象愈发诡谲。
鸟群一阵疾过一阵,扑击之势狂乱似疯魔,不得不前赴后继地冲向黄灿喜。其羽尖利,挟风而鸣,密不透息。
黄灿喜却似无惧,神色冷淡,抬臂挥铲。鸟群撞上铲子,发出“噗啵”诡响,溅起腥湿浆液,触目惊心。
“咣——!”
一声震野巨响,黑羽之中猛然迸散出一团惨黑尸浆,如腐血翻涌,自空洒落,滴入寒河。
短短几年,她像是脱胎换骨。如今仅凭几息,就能以风水推断鸟群异象的命脉所在,铲子力道一倾,本冲向她的黑鸟竟被她击中反砸回去,击中鸟群中心某一点。
鸟群爆发出一片凄厉的惨叫,无数黑羽簌簌落下。
它们仿佛对黄灿喜心存忌惮,万千飞鸟竟硬生生止住了俯冲的势头,在半空中焦躁地盘旋数秒后,终究还是呼啸着散去。
来去皆如疾风,不过转瞬之间,四周重归死寂。被短暂改变的地貌也如同幻梦般消退,河川与土地恢复了原貌。
徐圭山拍打着沾满羽毛和血污的衣裤,摸着屁股,踉跄走到黄灿喜身旁。
“是我错觉吗?怎么比上一次看起来更凶了。”
黄灿喜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紧锁。
她向前几步,立于悬崖边缘,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在那云雾深处,竟隐约可见一修长巨物,身披七彩鳞甲,鹿角犬爪,正悠然逡巡于天际。
虽是2030年,却像是回到了那个依靠血与肉堆砌祭祀、荒蛮未开的远古时代。
她知道,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紧握住怀中那枚胚胎玉。
它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温热,甚至有些烫手。
她忽然笑了笑,回头看向惊魂未定的徐圭山。
“徐圭山,回家去吧。我并没帮你什么大忙,谈不上需要你报恩。”
“走吧……再过几天,一切应该都会有个结果了。”
她的声音很轻,眼神却依旧温暖而坚定。
这番话里透出的诀别之意,刺得徐圭山鼻腔发酸,满眼都是不舍。他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他身形高大,胆却小得像颗酸枣。平日里帮黄灿喜传递个口信、带几本老书,都足以让他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这样的他,自然无法跟随她踏入下一个险境。
“你真的要去弑神?”
黄灿喜将食指轻轻压在自己唇上。
徐圭山立刻意识到失言,慌忙捂住嘴巴,可那双眼睛里盛满的忧虑却无法掩饰。
她没有解释。
这些年过去,她的话似乎更少了,或许是在深山老林中独自躲藏、鲜与人交谈的缘故。
她只留下一句“有缘再见”,两人便在雪地上背向而行,踏出截然不同的路径。
没有了山精野怪的阻拦,黄灿喜几乎是凭着本能就能找到前路。
随着海拔不断降低,耳边开始传来更多属于人间的声响,荒芜的雪景也逐渐被盎然的绿意所取代。
她摘下厚重的棉袄,身体顿时感到一阵轻盈。感受着这熟悉的暖意,她恨不得当场在地上翻两跟斗庆祝一下。
她信步穿行在县城清晨的集市里,随手买了个鲜花饼,边走边啃。
耳边忽然传来“嘀嘀”两声熟悉的汽车喇叭声,循声望去,只见一棵老槐树下,停着一辆眼熟的面包车,上面还印着“ECS遗物整理所”的logo。
黄灿喜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几乎是跑着过去,一把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哟,顾添乐,三年不见,你怎么白成这样了?”
顾添乐手忙脚乱地把副驾上堆着的杂物扔到后座,
“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咱这都三年了,有点变化不正常吗?”
黄灿喜欣慰地笑了笑,可当她的目光扫过后视镜上,那张摇摇欲坠的黄色符纸时,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那你车牌考下来没有?”
“没呢。”
话音未落,引擎一声轰鸣,油门已被他一脚踩到底。
三年未见,两人肚子里都憋了无数话,此刻哪里还有半点沉默寡言的样子。
原来之前的冷淡,不过是没遇到对的人。
黄灿喜细细一问才得知,那个替代她生活的神格“黄灿喜”,竟然真的老老实实替她上了三年班。
她不禁感叹,神仙果然才是最适合打工的体质,不用吃喝睡觉,还不老不死。
“这么看来,我还真得谢谢她。要不是她,我哪来这么多时间专心破解——”
车子猛地一个急刹,黄灿喜眼疾手快地抓住头顶的扶手,才没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你这喜欢急刹的毛病,是真不打算改了?”
顾添乐却没接话,只是甩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看向车外,
“……看来,你能亲自向她道谢了。”
黄灿喜迅速转头望去,只见原本人声鼎沸的集市街道,此刻竟陷入一片死寂。
远处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而在她身后,是由陶俑组成的千军万马,它们无声地占据了整条长街的每一个角落,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仿佛感知到了她的注视,那个女人缓缓转过身来。
她顶着与黄灿喜一模一样的脸,却勾起一抹妖冶的笑。明明是同一张面孔,却透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当那笑意抵达眼底的瞬间,女人已然端坐在了面包车的后座上。可身陷在一堆杂物之中,脸上的笑意又霎那间变质。
前座的两人透过后视镜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不约而同地干笑了两声。
黄灿喜转过身,双手作揖,朝着后座的大佛好声好气,
“神仙姐姐,放过小妹一马。想把你杀了的另有其神,脸我都不要了,你还看不到我的诚意吗?”
女人闻言,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黄灿喜的脸,看着五官歪七扭八地摆在一张脸皮上。
她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薄怒,竟像是揉捏橡皮泥一般,亲手在那张脸皮上重新塑形。
不过半分钟光景,她满意地颔首,凝视着掌心下那张已变得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孔,由衷赞叹:“真漂亮~”
话音未落,她手臂一环,竟直接将黄灿喜从安全带里拔萝卜似的拔了出来,轻巧地带到后座,紧紧揽在怀中,又重复了一遍,“真漂亮。”
短短三字,响彻车厢。
黄灿喜:“……”
顾添乐:“……”
“你竟然帮着外人来欺负我?”
女人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几分委屈,下唇被牙齿轻轻咬住,眸中蒙上了一层落寞,一下又一下抚着手掌下的脸。
这一幕惊悚至极,却又仿佛并非空穴来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