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飞扬记得在公司的那次会面，他曾经三次试图打量探寻那名警察，但每次都被无形化解掉了。那名警察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没戴帽子和口罩，整个人很坦然自若地坐在那里，但董飞扬却觉得看不透。好像那人被罩在一团迷雾之中，就连面容都模糊不清。
而在审讯室中再次见面时，董飞扬感觉他更加看不透了。那双隐在眼镜后的双眸很清澈，让人无法拒绝跟他对视。但眸光闪动中，又仿佛带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董飞扬心生畏惧，好像只要一对视，自己就会被看穿。
董飞扬不怕被打量，也不惧被刺探，但那个警察却从不做这些事，所以董飞扬说他不像警察。
董飞扬记得那个人说话声音很清亮，态度却又很温和。对，就是很温和。其他警察都是很尖锐的，但那个人不一样，他说话语气很平静，像闲聊，但每句话都能进到董飞扬心里，让他能听进去，并且愿意继续听下去。
他提到父亲的时候，董飞扬心中陡然一凛，那不是害怕，而是比害怕更深层的东西。
董飞扬当然知道，那个警察提到的“重大立功表现”是个诱饵，他知道自己不该咬，但经过那人口中说出来，董飞扬几乎无法自控地想要咬上去。
董飞扬也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表现非常差劲，他甚至在设身处地替那些警察在想，他心中暗自思索着，如果自己是警察，看到自己那样的表现，下一步就是逼问。可事实正相反。
那十分钟的独处，让董飞扬的心中万分挣扎。他甚至盼望着时间快点到，当那名警察重新进入审讯室时，他心中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那名警察说出“秩序和规则”的时候，董飞扬就已明白，这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警察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他怎么知道的？靠猜吗？怎么可能？前有牛安通，后有自己的父亲。三年前晨西村闹成那样，他们都毫发无损，为什么事情会突然进展到这一步？最开始只是死了一个小姑娘而已，一个吸毒的小姑娘，在本地无亲无故的，谁会在意呢？
朱跃嵘犯蠢，搅进了命案里，可是朱跃嵘不过是个小喽啰，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连上的？怎么就查到自己身上了？就连郭仰宇的事情都查出来了。
牛安通死了，郭顺也死了。父亲明明说过没关系，说查不到自己身上。父亲会骗自己吗？或者，不是父亲骗自己，而是那人在骗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在那名警察询问自己叫那人什么时，董飞扬心中最后一丝抵抗的意愿也全然消散。他知道自己输了，不是此时才输，而是从一开始，从见到那名警察起，自己就输了。
而当那个称呼从自己嘴里滑出后，董飞扬发现自己看清了眼前人，他看清了那名警察的表情，那是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
在那一瞬，董飞扬觉得自己似乎是个跳梁小丑，他甚至曾经以为自己是在博弈，但此时他才明白，自己只是一枚棋子。那名警察博弈的对象从来不是自己，他只是静静看着自己左支右绌，然后一步步把自己这颗棋子围猎吞食。
而更恐怖的是，这盘棋局其实胜负已定。那个精明能干的警察甚至不是在下棋，而是拿着棋谱在布置，他把整盘棋都看完了，算尽了。
在被带出审讯室后，董飞扬在楼道里看见了之前审讯过他的警察们。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说的话都听不太清，但董飞扬还是捕捉到了，那些警察称呼那个人“教授”。
所以，他果然不是普通的警察。
那自己之前挑衅般地指出他的来历，在他看来，是太幼稚了吧？董飞扬回头看着那人被周围人众星捧月的背影，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朱跃嵘算什么学霸啊？”——董飞扬耳畔不停回荡着那名警察的这句话。自己只是个棋子，朱跃嵘更是连棋盘在哪都不知道。
不亏。董飞扬心想，输给这种人，确实不亏。
回到会议室的施也并不知道董飞扬这一番心理，当然，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他有更在意的事情，也有更在意的人。
施也并没有立刻落座，他端着水杯站在会议桌旁，一边喝水一边梳理着刚才的那场审讯。
“施教授，您怎么不坐？”韦亦悦问。
“坐了一下午，站着缓一缓。”施也放下水杯，看向他，“有什么问题？”
“不不不，没问题，我就是……怕您累着。”
施也给了他一个微笑，说：“审董飞扬这种人不会太累的，要不是赶时间，你们一样能审出来。”
“我不行，我肯定不行。”韦亦悦摇头。
“练练就行了，没那么复杂。审讯没有固定的模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和方法，管用就行。”施也把手放到后背，握成拳，抵在了自己的后腰处。
“哟，当初是谁怀疑过施教授的能力来着？”徐圣昭撑着头看向韦亦悦，“我可还记得你说过什么，要不要我复述给施教授听听？”
“你……！”
施也看着二人，笑了出来。
“小昭，行了。”成云霞说道，“这都多久了，还打算让施教授看笑话？”
“放心，出了这门我肯定不笑。”施也说。
韦亦悦看着施也，在意识到施也是在开玩笑后，不由得涨红了脸。
“看吧，我就说施教授不是那种古板严肃的人。”张尚翔嘿嘿一笑，道，“小顾同学跟我说过，施教授人可好了。”
“呵。”施也轻笑一声，“回去我就给他嘴缝上。”
明显玩闹的语气让会议室内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嫌疑人还没全部落网，但从董飞扬那里拿到了重要口供，大家心中都轻松不少。
又等了一会儿，马博也进入了会议室。
在施也审讯董飞扬的时候，董时安正在另一个审讯室内详细交代着他作为“安叔”是如何搭建起制毒贩毒的一整个网络的，就连晨西案和郭家兄弟的事情，他也一应全都认了下来。
“杀人也认了？”李隆追问。
马博撇撇嘴，说：“认了，但他认的是雇凶杀人，他说他找人杀了那几个人。然后他又把那凶手杀了，尸体藏在了他家郊区别墅地下室的冰柜里。”
“不会真有尸体吧？”韦亦悦看向马博。
“刚才你们都忙着，我就让二队先去看了，刚传来消息，确实有尸体。这会儿现勘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马博叹道，“这董时安绝对提前演练过很多次了，这套应对非常精准，几乎无懈可击。现在就主打一个死无对证。”
郎月慈从马博手中接过审讯笔录递给施也，同时说道：“不会死无对证的。他们打的主意就是把以前的万字案和现在的贩毒杀人案分割开。但dna是绝对铁证，他们这么绕圈子隐瞒，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而我们只要抓住这一点不放，就一定能抓到真凶，现在就看李副那边怎么样了。”
张尚翔说：“我和师父去了安邦置业，不过邢安邦不在，只有吕相英在。依我看，吕相英好像真不知道什么。”
“怎么说？”施也问道。
张尚翔立刻回答：“哇！施教授您是不知道，那个总经理办公室里全是跟佛教相关的东西，进去跟进了庙似的。我们跟他谈话的时候，他说最开始是董事长非常信这个，后来他跟着信了，还说自从跟着董事长之后，事业就顺风顺水，于是就更信了。他那个样子不像是说谎，而且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如果吕相英真知道什么，他应该隐瞒才对啊。他真的特别坦然。我们去的时候，他确实是因为工程延期正在焦头烂额。他那边没什么进展，我们就回来了，师父这会儿正跟领导打报告呢，申请对邢安邦家的搜查。”
成云霞挑了下眉，说：“这活儿就得李隆去干。不然就我这脾气，非得跟领导干一仗不可。”
会议室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张尚翔忍着笑继续说道：“这个邢安邦真的好神秘，整个集团公司竟然没有一张他的照片。吕相英说邢安邦一贯低调，从前年轻的时候就拒绝一切采访和公开活动。这些年年纪渐大，就更是很少露面，有什么事情都是经过吕相英对外安排的。吕相英以前是董秘，算是邢安邦最信任的人了。”
施也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他还没动，郎月慈就先拿起手机递给了他。施也接过，看完消息之后明显轻松了。他说：“专家给出结论，邢安邦的骨相与之前我们做出的万字案凶手的画像相似度超过90%。”
马博调出邢安邦的证件照，和白板上贴着的画像来回比对，说：“他俩长得不像，最起码从证件照上来说并不像，那是不是意味着邢安邦真的整过容？”
“是的。专家给出了对比分析，他切了下颌骨，开过眼角，做过双眼皮，鼻子和面中也都做过手术。但眉骨和颧骨的比例形状没有变，具体的我发给你们一会儿可以自己看看。另外，部里帮忙联系了香港那边的海关，目前能够找到的信息是，邢安邦在香港回归之前持当时的香港护照出境，去往的是缅甸，他后来回港时候拿的还是原护照，但是是从美国回来的。之后他持回乡证经深圳入境，并在大陆定居，这些年他只回过香港两次。”施也抬起头看向众人，说道，“缅甸是个关键的地方。我现在怀疑万字案的凶手是在缅甸顶替了真正的邢安邦。”
成云霞看向施也，思索片刻，开口询问：“施教授，这案子查到现在，部里有没有什么别的指示？”
“没有。”施也回答，“这案子名义上是兰部长亲自督办，但因为他不能随意出京，所以办案过程我全权负责，我每天跟他同步一下进展就可以。成支放心，如果有任何阻碍，我去协调。”
成云霞：“倒不是这个意思，跟领导吵架这事我擅长。”
“那是李副擅长。”郎月慈调侃道，“成支就坐阵吧，看见您我们就心里踏实。”
“我回来了！”高韵进入办公室，“我正准备去尸检，你们有什么特别叮嘱吗？”
“尸体现场情况怎么样？”成云霞询问。
高韵：“尸体被冻过，具体死亡时间等我解剖完才能知道。死亡原因是利器刺穿心脏，发现尸体的就是第一现场，现场还有血迹没有清理干净。死者死前应该是靠坐在冰柜边沿的，被捅死之后直接倒进冰柜里，然后被凶手折叠了双腿塞进冰柜。”
成云霞：“行，那你先去解剖，等你消息。”
马博靠在椅子上叹道：“这跟董时安的口供全对上了。”
张尚翔思考着说：“那……之后怎么办？董时安这是打定主意要顶包背锅了，这样的话要怎么审讯？”
“不审他了。”施也说，“董飞扬既然已经交代了，那就跳过董时安，根据董飞扬的口供去调查。”
韦亦悦：“可是刚才董飞扬也说了他都只见过那位‘安伯伯’两次，还没看清楚长相。”
“哦！对！”徐圣昭反应了过来，“如果我们没有锁定邢安邦，那确实董时安是突破口。可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邢安邦，那董时安就不重要了，真身都落网了，替身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啊！我说韦亦悦同志，你智商掉得有点儿快，是不是真的熬夜熬傻了？不行你歇一天吧？”
“我……”韦亦悦一时语滞。
成云霞说：“行了，都歇歇吧。就算李隆现在回来，上门抓人也得等到明天了。如果邢安邦真的是万字案的凶手，也是贩毒集团的头目，他的危险性一定非常高，哪怕是用协助调查的名义去上门找他，也极有可能遭到反抗。所以行动一定要有部署和后援，不能大意。”
马博：“那我带人——”
“打住！”成云霞早已洞悉，阻拦道，“听我的，明天上班之前，我一定能拿到协助调查函。但具体行动的时候要靠你们，所以，今天晚上所有人都给我回家休息，天塌下来我顶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