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现在已是深夜,为了复现啾啾之前半夜和“人”玩球的情景,客厅一直没有开灯。在夜视摄像头下,一切物品在人眼看来非黑即白。直播间的十万+人,包括杨瑰司和常喜乐,其实都“看”到了黄秋月妈妈的那张相片,但都以为只是寻常拍的照片,没有放在心上。
还是安平告诉常喜乐,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寻常鬼魂要进主人家,需要敲门获得首肯。你的母亲原本就是屋主,所以可以跳过这一步。但你的房间属于你,她要进来,依旧需要你的同意。”杨瑰司想通后,对她解释道。
“怎么可能……”黄秋月愣了愣,看向门口,刚才有如催命一般的敲门声此刻听来却让人心情复杂,她下意识问,“妈妈她……没有去投胎吗?”
黄秋月想起什么,越发觉得一切都很合理:“啾啾是我当初闹着要养的,但照顾啾啾的工作却一直是妈妈在做。啾啾喜欢玩球,所以妈妈才会放心不下,一直回来陪她吧?”
她有些哽咽:“可她为什么都不来见我呢?出事后,我连一次也没梦到过她……”
也就在这时候,啾啾突然在门外叫了起来,它的叫声很轻、细听似乎还带着泣音。
常喜乐听懂了,但她没有第一时间向黄秋月翻译。
“我应该要开门吗?”黄秋月问,“可我就算开门了也不能见到我的妈妈对吧?从前我阻止啾啾玩皮球的那么多个夜晚,我都没有见到她……”
如果此时常喜乐在现场,是可以尝试与鬼魂直接交流的。但她们之间隔了一个屏幕,常喜乐所能见到的、听到的信息都非常有限。
此刻让黄秋月直接打开门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尽管门外的鬼魂很可能就是她的生母。然而在不清楚其母亲此刻是否神智正常的情况下谁也没办法打包票说它就不会伤害黄秋月。
常喜乐有些纠结,思索着是否干脆下播,离魂去一趟黄秋月家。
身为活无常,处理逡巡人世间不愿意离去的魂魄也是她的职责。
她们没注意到弹幕里掺杂在众多讨论中的几句题外话:
[主播客厅里的那个小盒子为啥在发光?]
[那是供奉的佛龛之类的吧?至于光,估计是led灯管之类的]
[线路不稳定吧?怎么一闪一闪的,主播有空找人来修一下呢?]
杨瑰司原本也在苦恼和常喜乐一样的问题,她瞟到这个弹幕后,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心道:哪来的什么LED灯……?
下一秒,她感觉到周遭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随后就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有一声叹息在她耳边响起,轻声呼唤:“姐姐……”
安平已经炸毛了,他直起身警惕地盯着杨瑰司,被常喜乐抱回怀里摸着后颈。常喜乐对这个情况要冷静很多,尽管她和安平看到了一样的景象——杨瑰司脸色发白,身体被一个鬼影以环抱的姿势拢住,是一个典型的“鬼上身”形象。
但常喜乐看着这个女孩,她只到杨瑰司的小腹这么高,留着及耳的短发,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梨涡。
这似乎是杨隽意?
可杨隽意的魂魄不是已经被唐柚收走了吗?怎么会再次出现在这里?
不等常喜乐细想,杨瑰司在短暂的失神过后似乎就下定了决心。她盯着屏幕,对黄秋月说:“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我替你和你的母亲沟通。”
事到如今,黄秋月哪还有说“不信”的心思。她一边给常喜乐发消息,一边问:“你们要亲自过来一趟吗?”
杨瑰司摇了摇头,她看过地址后,从书桌边抽了一张黄符,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抬手蘸朱砂写了几笔,随后在嘴里轻念了几句。
[我靠,她她她开始了!]
[我熟悉的鬼司又回来了吗!啊啊啊这就是对我晚睡的奖励吧]
[啥意思,主播不是一直都在这吗?你们在说什么密语,听不懂]
[楼上新来的吧?我们鬼司可不是光会走近科学的,人家有真本事(星星眼)]
常喜乐在研究过小姨赠给她的那本符篆书后,对这些也能看懂一二——杨瑰司此刻在念的是缩地成寸咒。
这是个相当耗法力的咒,她却做得很轻松。片刻后,常喜乐才反应过来,杨瑰司是要把杨隽意的魂魄送到黄秋月家,比起转移一个实体肉身,这要简单多了。
过了会儿,杨瑰司睁开眼,问黄秋月:“你家里一直是你和妈妈两人相依为命吗?”
黄秋月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还有啾啾。”
看来,黄秋月的父亲因为某种原因,并没有与她们生活在一起。
随后杨瑰司又问了黄秋月第二个问题:“这个皮球,其实是你妈妈送给你的礼物,对吗?”
黄秋月愣了愣,她眼神放空陷入了回忆:“……是的。”
当初,啾啾是她黄秋月非要养的。
妈妈不怎么喜欢小动物。老实说,养一个女儿就很辛苦了,再养什么别的,实在是没这份心力。
但小黄秋月正是喜欢毛茸茸的年纪,她在放学路上捡到一只缩在纸箱子里冻得发抖的小猫,在旁边只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求好心人收养”。
腊八的天,又马上要天黑了,黄秋月是实在撒不开这个手。她连着纸箱把小猫带回了家,闭着眼睛等妈妈批评。
没想到,妈妈听她讲完前因后果,也只是叹了口气。
啾啾就成了她们家的一份子。
一开始,黄秋月打包票,说着养猫要亲力亲为,把啾啾当女儿养,让妈妈也当一回外祖母。
结果到后来她学业逐渐繁重,妈妈嗔怪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就接过了照顾啾啾的责任,像养第二个女儿一样养啾啾。啾啾也就从黄秋月的女儿晋升成了她的姐妹。
那个皮球,原本是妈妈在黄秋月五岁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啾啾很喜欢这个皮球,总缠着黄秋月陪它玩,如果黄秋月没空,妈妈就会好脾气地捡起球来,陪啾啾玩上一会儿。
黄秋月说着说着,语气里带出些埋怨来:“她就惦记着啾啾,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女儿啦。”
杨瑰司摇了摇头,她对黄秋月说:“你母亲希望我给你带几句话。”
黄秋月问:“什么?”
杨瑰司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说出了一段与她本人口吻全然不符的话来:
“黄——秋——月!啾啾成天跟我哭诉,说你完全放弃生活,饭也不吃、猫也不遛,你让我怎么安心投胎?你给我振作起来,照顾好自己。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这世界上没有谁是离了谁活不下去的!”
黄秋月愣了愣,因为这熟悉的语调失声痛哭起来。因为想念,也因为伤心。
杨瑰司继续说:“这是我最后一天来,你做得对,遇到陌生人敲门,不要随便开门。但妈妈希望你做得更好——就算伤心,生活也要继续过。”
黄秋月拼命摇着头,她站起身冲向房间门口,然而一打开房门,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妈妈……”黄秋月已经很多天没有叫出这个词,这个从她一出声开始上下嘴唇一碰就与生俱来会念出的词,以后却再也无法作为一个面对面的称呼来使用。只有在和人交流时,偶尔作为回忆说出——我的妈妈她曾经如何如何——黄秋月不停地念着这两个字,简直要把这辈子的额度都念完似的。
杨瑰司张了张嘴,想说她已经离开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黄秋月才止住了哭声,她望着站在面前的小小一只的啾啾,慢慢蹲在地上,向它张开了双臂。
啾啾眼里充满了担忧,它“喵呜”一声,钻进了黄秋月的怀抱。
“对不起啾啾,让你担心了。姐姐以后会好好生活的,好吗?”她抚摸着啾啾的头,眼神落在一边的皮球上,心中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恐惧。
杨瑰司她们又等黄秋月恢复了情绪,她擦干了眼泪,说:“非常谢谢你们……原先我朋友和我提起你们的时候,我其实并不太相信。但真的……如果没有你们,也许我也没办法听见我妈妈对我留下的话。”
黄秋月的妈妈是意外逝世,连一句遗言也没留下。她都无法想象,如果不是鬼司和蓝瞳告知她真相,她会为了这个小小的灵异事件害怕多久。
害怕心愿未了还魂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听上去是多么荒谬。
杨瑰司神情怔怔,她以手掌心在手边的符上抹过,符面就失去了光泽。随后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膝盖上,轻声说:“我才要谢谢你才对。”
让她知道,原来有母亲这么爱自己的孩子。让她和隽意又有了见面的机会。
告别后,尽管时值深夜,直播间的热度却高居不下。杨瑰司原本想要下播,但却注意到了直播间里一些特别的弹幕。
[鬼司,隔壁有一对夫妻声称是你的父母,一直在直播间里说你的坏话。]
[我也看到了,说要找你连麦对峙……]
[我觉得不要理他们吧……听他们说的话真是太恶臭了,如果不是怕直播间被封估计还会更脏。]
[是真的亲生爸妈?人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出这种话……真不是蹭热度的么?]
[好像是真的吧。那个女的我之前在线下视频里见过,鬼司承认过她的身份。但是他们夫妻俩好像对鬼司挺不好的……]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评论,下一秒就看见id为“家有不孝女”的直播连线申请,讽刺地笑了笑。
鼠标键上移,点击了“同意”。
第102章 双眼皮互联网有记忆
下一秒,张丽的脸就出现在另外半边屏幕上,她对着摄像头讲得正起劲,唾沫横飞的模样让杨瑰司想起了以往少时不堪的回忆。
张丽经杨宗提醒,才意识到刚发出的连线已经被接起。杨瑰司今天化了妆,眉眼锐利,此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让张丽心里莫名一慌。
她扬起下巴挖苦道:“哟,大明星终于舍得来认我们了?”
杨瑰司没有说话,反而望向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小的灵魂——杨隽意眼睛不眨地看着屏幕,在端详这对曾经置她于死地的父母。可她的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既没有怨恨、也没有爱意,仿佛在看陌生人。
杨隽意没有杨瑰司对张丽和杨宗积年累月的怨恨。她太小了,还没有办法理解人性中的恶,自然也就无从怨怼。
杨瑰司过了会儿才问张丽:“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今天既然有时间好好说话,你能不能回答我?”
张丽看她对自己刚才的辱骂没有一丁点反应,反而体体面面地仿佛在做访谈,一时有些接不上招。但她看了眼自己丈夫的神情,才说:“你问吧。”
“那一年,你杀死自己亲生孩子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杨瑰司问。
张丽没想到是这种问题,她一下就有些慌了,辩解道:“我没杀,雪下那么大,谁知道她会自己跑出去?……”
张丽不了解互联网,她不知道在先入为主的粉丝效应下,此刻这个直播间所有的基础流量都是围绕杨瑰司产生的。即使张丽有理在这个地方都要矮三分,何况她没理?她看着弹幕里一堆词语,哪怕不怎么认识字儿,也能看出里面充斥些脏词儿,她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被丈夫拽住了手臂。
“瑰司,你误会了。妹妹她当年是自己不肯回来,说不定就是和你小姑一起回家了。”杨宗说这些谎话简直信手拈来。
他的表情非常淡漠,假若一定要评价,能看出他的眉眼里带着阴郁,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很不耐烦,只是这会儿眼看着声势一股脑地往杨瑰司这倒,突然改了主意打圆场道:“你也别怪你妈,她没文化,不懂事。”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杨瑰司看着这个一直躲在妻子身后的所谓一家之主,对他的辩解权当放屁,她问,“这么多年来家里做的每一个决定,包括那年在我和隽意之间二选一,有哪个不是过你的眼才拍板?”
只是他不想做这个坏人,就全推给张丽来做。
“你太小了,当年的事情能记得几件?只是全憋在心里不跟我们讲,这么多年就成了偏见。”杨宗叹气。
这就变成各执一词的局面,杨瑰司见问不出来,也当然知道隽意当年并不是跟着小姑走了,就无意再说:“既然你们这么没诚意,我挂了。”
“你这个不孝的孩子!枉我当年辛辛苦苦怀胎八月才把你们生下来!双胞胎,你知道生双胞胎有多辛苦吗!我半条命都去了,结果一个孩子早夭,另一个不孝,天杀的,这可让我怎么活啊!”眼看着杨瑰司要结束对话,张丽一个掉凳坐在了地上,拍着地板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旁有个青年男人,是杨瑰司的表哥杨宏,他有些困惑地低声想问杨宗什么,但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此时弹幕突然有人发言:
雨巷:[话说,这个叫张丽的女人我好像见过,名字也对得上?]
月淖:[在哪见过?前几天别人上传的视频上?]
雨巷:[不不不,是很多年前了。那年她就是这么坐在我家门店前撒泼,印象太深刻,所以我一直忘不了她的脸。]
月淖:[别是哪儿来的水军吧?具体时间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有没有证据?你说见过就见过啊,我还说我很多年前见过鬼司呢。]
雨巷:[我可以去找,那你的证据呢?]
随后双方都不再说话了。
随后又突然有人问:
[歪个楼,我写作业写得有点疯了,但想问一下,鬼司爸妈都是单眼皮,为啥生出来的女儿是双眼皮,这是可以实现的吗?]
[嘶……好问题,让我去查一下]
[完了,读了这么多年书全还给老师了]
[不能吧,双眼皮是显性基因,单眼皮是隐性基因。如果父母双方都是单眼皮,即双方基因都是aa,子女则也是aa,不可能是双眼皮。]
[那鬼司这是……]
杨瑰司看到这里,愣了愣,她猛地看向身边的杨隽意——她们姐妹俩都是双眼皮。
而另一头的张丽和杨宗、杨宏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一时无法理解这些语句。
杨瑰司和常喜乐的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这岂不是说明,张丽、杨宗并非杨瑰司和杨隽意的亲生父母吗?
下一秒,刚才消失很久的雨巷又出现了,她甩了个视频链接,@了月淖的账号id,说:[当年为了留证,我家里人录了视频,至今还保存着。你去看吧,我打包票这就是同一个人。]
杨瑰司的设备还在直播,常喜乐拿出自己的手机点进了雨巷发布的链接。
视频里是在一个饭店的门面前,背后是一条人流量很大的街道,对面商铺上还挂着“乾州小笼包”的招牌。
这视频画质很差,看起来非常有年代感,镜头摇摇晃晃的,背景音满是人声,相当嘈杂。但尽管嘈杂如此,画面中央那个女人的嗓门还是极富有穿透力。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你家的店把人吃出病来了,今天你不赔钱,这事儿没完!”
那女人样貌还很年轻,身材纤细,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差异很大,但依旧能看出来这就是十几年前,年轻时候的张丽。
雨巷:[地点就在乾州市,当年她和她丈夫说我们家饭店食品安全有问题,还闹上法庭了。最后报警了查出来是他们在自导自演,如果有人要看的话,我这里还有判决书。]
尽管月淖依然没回复,但这下已经没有人不相信了。可杨瑰司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她看到这视频右下角的时间编码,贰零零贰年九月二日。
她睁大了眼睛,质问张丽:“这视频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怀着双胞胎在老家待产吗?乾州市离杨家村十万八千里,何况视频里你根本就没有怀孕!”
张丽哪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能有人保留着她当时的影像。她不了解互联网,也没听说过“互联网有记忆”这句脍炙人口的话。
她张口结舌,原本想好要骂杨瑰司的话也都想不起来了,只是下意识求助性地看向杨宗。
这男人吐了句脏话,随后恶狠狠地关掉了直播连线。
杨瑰司站起来,如果不是隔着屏幕,简直想揪住张丽的领子质问她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在哪。
但她意识到自己想要在茫茫人海中重新找到张丽和杨宗,就如同大海捞针。于是她又怔怔地坐回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隽意坐在一边,她无法理解此时的情况,只是试图拉拉姐姐的袖子,但手指又无力地穿过了布料。她问:“什么意思?姐姐。爸爸妈妈刚才在说什么?”
杨瑰司看着她,喃喃道:“他们不是爸爸妈妈……”
究竟是什么情况?是她们姐妹被弃养后再被收养?还是张丽、杨宗对她们进行了拐卖?
一时之间,她甚至都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再怨恨下去。
直播间里早已炸开了锅:
[我的天爷啊,这是什么鬼热闹?快要凌晨四点了,我是一点儿都睡不着……!]
[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主播人还好么?]
[主播对着一边的空气在说啥呢,看得我有点毛毛的]
[蓝瞳已经惊呆了,看她都不知道和鬼司说什么了]
月淖:[@雨巷,来看我主页,是不是和鬼司很像?如果不是年纪对不上,我真的会以为是一个人。]
尽管这场风波有一半是因为月淖和雨巷的争执而起,但她赶来战场的太晚,此时已经没人在意鬼司究竟和谁长得像了。天下之大,和别人撞脸岂不是常有的事?
只有被@的雨巷很给面子地回复她:[真的很像,有八成像,这是谁?]
常喜乐见杨瑰司还在发愣,自己先点去月淖的主页看了看。
照片里的女人靠在窗边,月光洒在她乌黑的发丝上,显得她很娴静。尽管这人的气质与杨瑰司南辕北辙,但两人的眉眼、鼻型,包括嘴唇上翘的弧度都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杨隽意不知何时凑到了常喜乐身边,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常喜乐手上这发光的砖头,看得很入神。
安平原本直起身想拦住她,但发现这个鬼魂没有恶意后,又默默地靠回了常喜乐的颈窝。
杨隽意仔细地盯着屏幕看了会儿,然后非常激动地喊叫起来:“小姑!小姑!”
她回过头着急地看了一眼杨瑰司,又转头想去扒拉常喜乐的手机:“小姑,生日蛋糕呢?妈妈让我来拿蛋糕。”
她的手再一次穿过了手机,杨隽意看了眼自己那双虚无的手,突然哭了起来。她没有眼泪,只是干嚎着,从眼角流下一道道血痕:“我好冷……妈妈让我来拿蛋糕……小姑你在哪?”
杨瑰司这才惊醒了神,她看向常喜乐手机上的照片,不可置信道:“这是……杨雪?”
杨雪,她们阔别多年未见的小姑,此刻就通过互联网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现在了手机页面上。
第103章 隔墙有耳记得你的承诺
杨瑰司顾不得,也不能去管坐在地上哭泣的杨隽意,她看着摄像头问:“月淖,月淖你还在吗?这张照片里的人是谁,你在现实生活中认识吗?”
尽管她知道杨雪当年并没有买蛋糕回来看望她们,也知道杨隽意并不像杨宗、张丽所说的那样跟着杨雪远走他乡了。可杨瑰司还是想找到小姑,想问她知不知道她们姐妹俩的身世,知不知道这些年张丽、杨宗干的事儿。
哪怕张丽、杨宗包括杨家村那一帮人全都是沆瀣一气,可小姑不会。她读过书、明事理,她是那样温柔,一定不会骗人。
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可月淖却一直没有再出现。
[我CPU有点干烧了,有没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啥情况]
[我今晚也妹去洗袜子啊,为啥一帧也没错过的我依然还是看不懂剧情]
[月淖呢!这到底是你认识的谁啊,倒是说话呀]
[有人管管么,我看那窗户是关着的呀,为啥窗帘在飘……]
[开空调了吧?]
[才十一月初,十几度的天气开个毛线空调啊——冷风暖风都不对吧!!]
常喜乐倒是知道为什么,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杨隽意仍然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因为枉死鬼魂的情绪太过激烈,带得屋内阴风阵阵。明明窗户全都是关好的,然而窗帘却凭空被带得飘荡了起来。常喜乐很心疼这个枉死的妹妹,但没办法当着这么多网友的面去安抚一片“空气”,只好悄悄对安平使了个眼色。
安平领会了她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会儿,从她的膝盖上跳下来,走到杨隽意面前,然后卧倒。
小女孩还是容易被外界吸引注意力的年纪,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猫,伸手去摸它的脑袋。
令她惊讶的是,她居然真的可以触碰到这只猫。手下的触感温热,是杨隽意十几年都没再感受过的温度,甚至驱散掉了一部分她当年冻死在雪地里的陈年寒气。
杨隽意不哭了,只是眼眶红红的,沉默地坐在原地。
没过一会儿,鬼司的直播间突然非正常关闭了。留下一众观众在瓜田里乱跑——啊?什么情况!一堆问题还没解答呢,这直播间怎么就关掉了?
一看原因,好嘛,一边是说刚才张丽那头说了太多脏话,有碍风气良俗;一边还说鬼司帮黄秋月看事儿的时候不够注意言辞,疑似宣扬封建迷信,给人关禁闭了。
杨瑰司看着眼前系统提示关闭的直播间,下意识打开搜索栏寻找“月淖”的名字。但这看不出意味的名字居然也有上千个用户重名,她放下鼠标,揉了揉眼睛,经过这一晚,连她自己都几乎捋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这才有空闲去管坐在地上的杨隽意,杨瑰司站起身,安平就顺势也起来,跑回常喜乐的怀里。
杨瑰司走到杨隽意面前坐下对她说:“爸爸妈妈不是我们的爸爸妈妈。”
杨隽意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只是问:“那小姑呢?”
小姑是她们的小姑吗?
杨瑰司愣了愣——她不知道。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也许和少时最喜欢的小姑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常喜乐几乎是在场看得最明白的人,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你和杨雪长得这么像,我不相信是巧合。”
杨瑰司转过头看她,眼神里带着迷惘,似乎不知道此时这种情况该说点什么。
常喜乐摸了摸安平的脑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隽意也没有哭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冷?我记得今天的温度不低呀……”
她正打算掏出手机看一眼现在的温度,就听见熟悉的声音:“怪不得你的业绩这样糟糕,鬼魂闯到你面前了也装作没看见,真是和你那个小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常喜乐抬起头,有些惊讶:“……小谢?”
无风之夜,窗帘却无故翻飞,从窗户后慢慢显出一张惨白的人脸,尽管他五官堪称俊秀,此情此景之下也只显得阴森。那人影很轻易地穿过窗户玻璃,来到了屋内,正是谢无涯没错。
杨瑰司认出这是个无常,她骤然警惕起来,张开手把杨隽意护在身后。
“杨隽意,生于二零零二年十月初二,卒于二零一零年十二月十八,是本人没有错吧?”谢无涯虽然照例询问,却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你的魂魄离散十三年有余,是时候往生了。”
常喜乐站起来,对谢无涯说:“你不是加班加得一仓库的册子都看不完了吗,为什么要来抢我的业绩?”
谢无涯冷冷地瞥过来一眼,常喜乐吸了口凉气,气势先弱三分。安平跳下沙发,站在常喜乐面前,警惕地看着这个无常。
常喜乐语气先软下来,她打商量道:“这个魂魄我会管的,你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处理吗?”至少,等到杨瑰司找到她们的亲生父母先吧?
“不可以。”谢无涯拒绝地很干脆,没有一丁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为什么,你之前答应我的。”常喜乐又看了一眼还在状况外的杨隽意,一边继续反驳拖延时间,一边暗自思索着此刻如果硬碰硬有几成胜算。
“我和你说过,要小心隔墙有耳。”谢无涯因为常喜乐所提到的约定,也放缓了语气,他好声好气解释道,“你们今晚的动静闹得太大,有人已经注意到这个久久不去投胎的鬼魂,不能再拖下去了,不合规矩。”
常喜乐想起了前几天和谢无涯那场长谈。他口中的,那个为众生命运写判词的祂究竟是谁?
“不合规矩了的话,会怎么样?”常喜乐问。
谢无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个爽利的女声先行替他答了:“他就得写一堆报告解释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无穷无尽地加班。”
这声音非常熟悉,常喜乐和杨瑰司不约而同地看向房间入户门的方向,神情惊讶。
“开。”一声令下,那扇厚重的大铁门就应声吱呀一下,缓缓打开了。门后出现一个道姑打扮的人,她长着一张和常喜乐七八分相似的脸。而铁门背后则贴着一张开门符——常喜乐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笔画比她写得要顺畅、有力道得多,未必是有天赋的表现,却绝对是多年勤学苦练的积淀。
“小姨……”没想到这个总是突然消失的女人今天竟然会出现,常喜乐原本认为有百分之七十五的胜算保下杨隽意,现在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五了——上一回唐柚不由分说替杨瑰司驱鬼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常喜乐的一部分本事本就是唐柚教的,小辈对上长辈,那道行根本就不够看。更何况还有个不知道多少年道行的谢无涯在背后虎视眈眈。前后腹背夹击,就算有安平帮忙也很难说。
“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不近人情。”唐柚却没有理会她这个小外甥女,她的目光径直落到了那无常的脸上,笑道,“谢无涯。”
常喜乐有些震惊,因为唐柚竟然也知道谢无涯的名字,看来两人的确是旧相识。
“你的外甥女倒和你一脉相承,让人头疼得很。”谢无涯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嘴角,说,他突然有些泄气,无奈地问,“你今天又是来干什么?”
“来再给我们勤勤恳恳的地府公务员加一点工作量。”唐柚用最和善的表情说最糟糕的话,她往前走了几步,越过了欲言又止的常喜乐和杨瑰司,又低头看了眼那只狮子猫。她干脆地把手一伸,将两人一鬼一猫全部护在身后,宣布道,“我们五打一,你没有胜算。劝你干脆走吧。”
“诶?五打一吗?”常喜乐震惊地看着这局面,突然发现优势在她们。
“你就这么放心把她带回你的老巢?”谢无涯用下巴指了指常喜乐,他好像干脆放弃和唐柚竞争,只是不怀好意地反问,“不怕她是我这边的奸细?”
“喂!你怎么还在这挑拨离间呢?”常喜乐急了,对着谢无涯指指点点,痛斥他没有师德。
“本来是有一点。”唐柚倒是承认地很痛快,但她又看了眼常喜乐,笑了笑,“但现在不了。”
谢无涯笑了一声,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以食指点了点常喜乐,说:“记住你的承诺。”
随后他的身影就在众人面前慢慢变得虚幻,最后消失不见了。
“什么承诺?”杨瑰司还有些不放心,警惕地看了眼四周,问,“他这是又在挑拨离间吗?”
常喜乐看了她一眼,这一次,她知道谢无涯指的是什么。
地府这边暂时算应付过去了,但小姨这里却还让人放心不下。常喜乐有点拿不准唐柚对杨隽意的态度,她后退一步,用身体挡在杨瑰司和杨隽意的前边。
谁知道,原本噤若寒蝉的杨隽意却突然蹦起来,欢天喜地地跑向唐柚,双手环抱住她的腰,甜甜地叫了一声:“师父~”
还没等常喜乐震惊,杨瑰司先忍不住了:“师父?!”
常喜乐只好屈居做第三个应声人:“……师父?”
唐柚伸手慢慢地轻抚过杨隽意的脑袋,眼角平直,收敛了笑意又看向杨瑰司,反问:“还知道要叫我师父?我以为你就此要和我划清关系了。”
杨瑰司神情立刻变得严肃,她站直了身体对唐柚鞠了一躬,慎重道:“只要您还肯认我,您一辈子都是我师父。”
常喜乐依然疑惑:有没有人来给她解释一下……谁是谁的师父?
唐柚却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她说:“此地不宜久留,我要带隽意回去了。”
她话音刚落,杨隽意就晃了晃身体,拉着唐柚的手说:“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唐柚神情严肃地用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回去我要关你禁闭了。”
杨隽意别扭地转过头,嘟囔道:“就算关禁闭,我也想和姐姐待在一块。”
唐柚叹了口气,她抬头看向不明所以的常喜乐和杨瑰司,问:“你们要一起来一趟吗?”
两个姑娘忙不迭地点点头。
“那走吧,趁着天还没亮。”唐柚拉起杨隽意的手往外走,杨瑰司、常喜乐紧跟其后。走了几步后,唐柚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常喜乐身边,问:“他也要来?”
常喜乐看向自己脚边的安平,把他抱在了怀里,干巴巴地笑道:“哎,这就是一只小猫,跟着我们没事的。”
唐柚看了她几秒,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这就是默认了。
常喜乐连忙跟上去,一边嘱咐怀里的安平:“你一会儿可得注意,别变成人形了。”
安平看了她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没多解释,靠在她的怀抱里不说话了。
第104章 镇纸观宇永远长不大
几人这一行又是往常乐山去了。常喜乐上一次不靠外力(包括但不限于威瑟尔帮忙、灵魂出窍等)上常乐山还是和杨瑰司、安平在半山腰走散那次。
作为体质脆弱的大学生,常喜乐觉得凌晨四点爬山这种事还是过于超出了。
面不改色的唐柚看着面不改色的杨瑰司、杨隽意、包括那只狮子猫,再看向面有菜色、气喘吁吁,甚至智能手表发出心跳预警的常喜乐,眉毛抽了抽,问:“你真是我外甥女吗,不是被人掉包了什么的?”
常喜乐悲愤地看着唐柚,反问她:“你才是假小姨吧?我从小就是这么弱!”
唐柚回忆了一会儿,释然了:“也是。”
常喜乐更悲愤了——虽然讲赢了不知为什么却好像输了。
但这样一来,上山的进度就太慢了。唐柚看了常喜乐,确切地说是她脚边的猫一眼,说:“又不是不认得你,别装了,她都快不行了。”
在常喜乐眨巴眨巴眼的时候,安平已经从善如流地变回了那个漂亮的白发青年,他站在常喜乐身侧,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诶!安平你怎么回事!”常喜乐一看就急了,她伸出双手捂住安平的脸,压着声音说,“快变回去呀!”
安平对她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慢慢放下来,轻声问:“我直接带你上山好不好?不用爬山路了。”
常喜乐有些担忧地看向唐柚。
对面反而很不理解她在做什么,莫名其妙道:“我修行了这么多年,要是连一只九命猫都认不出来,那岂不是全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常喜乐一听也有道理,但她的担忧还是没打消,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那……你见到这样的精怪,不会替天行道灭掉他吗?”
唐柚冷笑一声:“替天行道?行的什么道?我看这天道已经不爽很久了。”
话音刚落,天上的浓密的乌云之间窜出几道深紫色的闪电来,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常喜乐吓得一哆嗦,心想这种程度的对话都能听到,这隔墙有耳的耳未免也太灵敏了些吧?
唐柚却不以为意:“出门不看天气预报么?要下雨了,我们直接终点见吧。知道在哪么?”
最后一句话她是对安平说的。安平点完头后,唐柚就带着杨瑰司和杨隽意消失在树林中了。
“那我呢!就不能再带上一个我吗?”常喜乐又震惊了一回,她对着前方大喊,“我回去肯定要和你姐告状——!”
安平没忍住轻笑起来。常喜乐没好气地问他:“笑什么笑,你到底是哪头的?”
“当然是你这头的。”安平忍住嘴角的弧度,但笑意还是从他的眼里逃出来,他双手握住常喜乐的肩膀,让她面朝东边,说,“小姨往那个方向去了。”
常喜乐一股气憋在心里,又说不出别的责怪的坏,只好嘟囔着:“那是我小姨,你又叫得哪门子小姨……”
安平没和她缠这一句,只是问:“我带你吧,我走得很快的。”
常喜乐第一反应是担心:“你的法力够嘛?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带你上山是绰绰有余了。”安平这回倒没逞强。他上一次变回原形后保持了很久,法力养得充盈了许多。
常喜乐第二关心的问题:“你走太快得话,我会晕车吧?”
上回被威瑟尔带过两次,甚至都没有爬山,只是过河,就晕得常喜乐干呕不止。
安平不知道常喜乐经历过什么,他歪了歪头,说:“应该不会。”
他揽住常喜乐的肩膀,轻声说:“闭上眼睛。”
常喜乐就乖乖闭眼,接下来的十秒内,她感觉到耳边似乎有风声呼啸而过,偶尔还有几声鸟叫路过,但很快这些声音都变得非常遥远,最后只剩下身边那个人平稳的呼吸声。
又过了大约半分钟,安平松开拦着常喜乐的肩膀,告诉她:“可以睁开眼睛了。”
常喜乐这才慢慢睁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遮天蔽日的树林,相反他们现在似乎到达了常乐山的山顶,在一个草坡上。
刚才的厚重云层已经被风吹散了,露出圆圆的月亮。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让两个人都清晰地看清彼此的双眼。
常喜乐有些惊喜:“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居然一点都不晕诶。”
安平抬起手给她演示了一遍,常喜乐的心口现出一道微弱的光芒,他解释:“护心咒。”
常喜乐感动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自家小猫会心疼人。
随后她才想起来四处看看:“小姨嘞,她们在哪呢?”
安平自顾自坐在了草地上,他望着这轮月光,突然起了坏心思,转头拽了拽常喜乐的手腕。
常喜乐低头看他,下一秒就感觉脚下一滑,要跌坐在草坪上。
惨了!她闭上眼睛,等着摔一个结实的屁股墩,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相反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片柔软的云接住了,最后稳稳地坐在了厚实的草丛上。
她小心地睁开眼,就对上安平亮亮的眼睛。
常喜乐恼羞成怒地捶了他一下,安平笑得见牙不见眼,拉了拉她的袖子,说:“她们都还在路上。”
月光如一层纱落在他的白发上,好似平白结了一层霜,亮闪闪的像星星散落人间。
常喜乐一瞬间有点晃神,随后她又暗自责怪起自己这被美色所迷惑的坏习惯,强压着笑意,问:“嗯,然后呢?”
安平抿了抿嘴,伸手摘掉她发丝上沾到的草叶,露出灿烂的笑容,说:“所以,我们来晒月亮吧?”
哎!
常喜乐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罢辽,美色当前,变成昏君乃人之常情。何况一般人还没有做昏君的条件呢。
她也没忍住笑起来,说:“那好吧。”
仿佛回到了少时,她窝在书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那只不亲人的小白猫则卧在窗台上晒太阳。一人一猫互不干扰,却又彼此陪伴。
就这么头靠着头坐了一会儿,从两人身后才传来拍手的声音:“起来了。”
常喜乐回过头,安平已经先一步站起来,向她伸出手臂。她就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粘上的草屑,得意道:“我们俩赢了!”
唐柚几乎习惯了常喜乐这臭屁的模样,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安平一眼。即使是现在,他也在笑着看常喜乐闹腾。
就像刚才,常喜乐专心在赏月,安平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常喜乐。
唐柚想了想,没多说什么,只是招呼道:“跟我来吧。”
杨隽意有些高兴地走着小跳步,一边走一边说:“找书念哥哥玩去啦~”
常喜乐思绪有些发散,她不禁想道,虽然杨隽意的外形看上去很小,心智也停留在了她死去的那一年。可她其实和常喜乐与杨瑰司是同龄人。这种情况下,管书念叫哥哥就仿佛在卡什么莫名的bug。
常喜乐转头,有些好奇这些年杨瑰司和杨隽意相处的细节。但她发现杨瑰司的神情相比起以往似乎有些过于沉静了,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大概是因为今晚的身世之谜心情不佳,这很正常,换了谁都会这样。
她于是给杨瑰司留下独处的空间,转头问唐柚:“说起来,书念这段时间长高了没?”
虽然时间也没过去几个月,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无限可能。常喜乐见过有些小孩,学期末还因为个子矮坐在第一排,暑假一结束,整个人就像柳树抽条般长起个子来。
初中开始就再也没长过个子的常喜乐对此表示非常羡慕。
唐柚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常喜乐其实还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她们的目的地会在山顶,她不明所以地跟着唐柚走,过了会又问:“但如果是要去见书念她们的话,不该去常乐观吗?”
得到的回答还是一样的——等会你就知道了。
她们走着走着,突然大雾四起。常喜乐一时间又想起那次和杨瑰司与安平走散的情景,一时有些慌张。下一秒,安平握住了她的手。
她看着迷雾中旁边人的身影,又感受到安平手心的温度,稍稍放下心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进这迷雾,常喜乐就觉得周遭的空气温度一下就降了好几度。原本十一月的天就有些冷了,又在凌晨,还是山顶,几种条件叠加,常喜乐只想着等到了目的地要找仁心师父讨几件衣服来穿。
然而,等着迷雾渐渐散去,映入眼帘的却是——常乐观?
常喜乐揉了揉眼睛,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可她再怎么仔细看,面前的这个道观都的确是常乐观没有错。这恢宏的观宇,还有那高高的层层叠叠的台阶,以及台阶上那位专注扫地的小道童,都与以往别无二致。
书念一点儿也没有长高。他的长相依旧还是那么稚嫩,勤勤恳恳地在扫地。
他的余光注意到有人靠近,抬头就看见唐柚等人。他扔了扫把,高高兴兴地跑下台阶,大喊着:“苦心师父——喜乐姐姐——隽意妹妹——”
奇怪的是,书念跑到了迷雾的边缘时,就像被无形的屏障拦住了似的。他不高兴地抬脚踹了踹,反而吃痛地捂住脚尖。
常喜乐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不合常理的一切,觉得脑子里有不可思议的猜想像夏天的藤蔓疯长。
民间偶尔有传言,当你在一个树林里被毒蛇咬了,一定要逮住它拿给医生或者懂行的人看。因为只要知道是什么品种的蛇,在那一片林子里就必定能找到解毒的草药。
常喜乐转过头,看向兴高采烈跑向书念的杨隽意,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回过味来。
什么样的人,会如冻龄一般永远长不大?
杨隽意拉住书念的袖子,对他说:“上次你给我拿的书还没念完呢,什么时候再继续念?”
不就是,已经逝去的,死者的灵魂吗?
常喜乐怔怔地看着书念,又看向这座道观。它是那么高大,却有如镇纸一般被人随意拿起、放置在这座山的某个角落。
道观里应当生活着很多道姑的,常喜乐见过她们,见她们嬉笑怒骂、见她们争相逗蛐蛐、躲避师长的考校。
但此刻,常喜乐却感觉到面前的建筑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唐柚没有解释,只是对几人向观里伸手,示意他们继续往里走:“天快亮了,如果困的话,等会找几间房休息一下。”
常喜乐跟着她们进了道观,此时已经有很多道姑起来了,她们有些在念书,有些在打坐,还有些在偷闲聊天。
她们见到唐柚回来了,就一齐问好。见到唐柚身后跟着的几个人,特别是很久没见的常喜乐,叽叽喳喳地嚷嚷起来:“喜乐,你可来了,书念这家伙天天念叨你呢。”
“我们也想你呀!啥时候来一块儿斗蛐蛐?我最近可是养出了一只无敌蛐蛐王!”
“得了,你就吹牛吧!”
然后又是一阵哄笑。
还是唐柚咳嗽了一声,众人才归于安静,只剩几个格外活泼的互相挤眉弄眼一会儿。
她们是活生生的。
常喜乐却越看越难过。因为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无知的、不信鬼神的普通人常喜乐了。她见过这么多鬼魂,不至于还区分不出人与鬼。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但凡观宇自然都是供奉神明的,就像笑语观再破败、再无人问津,也是正正经经供奉了一位笑语娘娘在里头。
可是常乐观供奉的神明姓甚名谁,常喜乐从未听说过。
还有,假若至今从未有人来常乐观供奉过,那么常乐观又怎么在没有信徒的前提下闻名山城,甚至这座山都因常乐观而得名常乐山。
常喜乐有些艰难地转头,问唐柚:“这座观里,供奉的是哪家神明?”
唐柚没有看她,只是背着手望天,说:“供奉众生。”
常喜乐接着问,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书念,他是不是永远也下不了山了?”
唐柚仿佛早有预料,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就抬手捂住了书念的耳朵。书念眨着眼,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喜笑颜开的喜乐姐姐今天会这么严肃。
“我说了,只要他长大成人,就可以下山。”唐柚平静地说。
“可是他长不大了!”常喜乐忍着眼泪,她和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书念对上视线,几乎感同身受地有些绝望,“你为什么要这样骗他呢?”
唐柚偏了偏头:“他不会察觉到的。山上一日,人间一年,他只会觉得时间缓慢,等他懂事的那天,也就能接受这件事了。”
常喜乐深吸了一口气,倒退几步,慢慢坐在了台阶上。
她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李川流对她说过的话,当时还觉得是无稽之谈:
[你所近距离接触过的鬼魂,起码在三百个以上。]
第105章 如果你死了我就去找你的转世
“所以你觉得,直接告诉他已经死了会更善良一点吗?”唐柚松开了捂在书念耳朵上的手,对常喜乐说,“那么你来告诉他吧。”
常喜乐低下头,对上书念的视线。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仰着头有些迷茫地看着常喜乐。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朗地拉起常喜乐的手往里屋走,告诉她:“你走之后,我可是苦练了好久呢,快来看看你这回能不能破解我的关门术!”
她攥紧了自己的手,指尖感受到的皮肤分明是温热的。
于是常喜乐蹲下来,拍了拍书念的头说:“姐姐还有事要和苦心师父讲,你先去屋里吧。”
书念捂着脑袋有些气恼:“不要摸我的头,会长不高的!”然后跑进了屋里。
常喜乐又抬头望向四周,分散在观里各个角落的道姑有说有笑,和寻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她转过头问唐柚:“她们都知情吗?”
唐柚反问:“如果知情,岂不会活得很痛苦吗?”
常喜乐盯着她,想要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起什么,突然问:“你已经知道我是活无常了?”所以在常喜乐和安平遇到佞狐那一天,唐柚把她带回了常乐观,却也在那天把观内所有的魂魄都藏了起来。而她本人对常喜乐也是一直避而不见。
唐柚颔首。
“不怕我干脆收走她们的魂魄?”常喜乐问。
唐柚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些姑娘们,眼里看不出情绪,只是说:“不怕。”
“你觉得我不会吗?”常喜乐想,也许她保下杨隽意的举动让唐柚有了这样的判断。
唐柚转身往房里走,只留下一句话:“我觉得,你比那些只看着公文就来收魂的家伙,要靠谱些。”
常喜乐又轻易地画了个开门符破开了书念的房门,气得他吱哇乱叫:“我跟你们这些天赋异禀的人真是没话讲了!”
她笑了笑,说:“你也有进步呀,差点我就打不开这扇门了。”
书念听完大受鼓舞,又一溜烟跑开去修炼了。
常喜乐和杨瑰司几乎一夜没睡,闻讯而来的仁心师姐给她俩各自收拾出了一间厢房,随后牵走小杨隽意。
安平又变回了一团小猫,缩在常喜乐的床位。
杨瑰司本来要回自己的房间了,这时斜睨了他一眼,突然问:“你总不会也要睡在这间房?”
仁心师姐考虑事情固然周到,可也没想到要给一只小猫收拾房间。
常喜乐先开口替他解围,说:“没事的,安平在我小时候就经常陪我睡觉。”
只是一只小猫,什么也不懂的呀。
杨瑰司听完,不仅没被说服,反而咬牙切齿起来:“那,也,不,行!”
平常兽类灵智未开,那也就罢了。可猫类原本就更聪明些,更何况安平还是化形的九命猫,那可不就得当人来看?
她想到这,也不打算回房了,直接坐到常喜乐身边,强硬道:“今晚我和你睡!”
“诶?”常喜乐眨了眨眼,欣然道,“好啊。”
安平听完,也默默站起来,自觉到门口守着了。
杨瑰司暗哼了一声。谁说小猫不懂男女大防,刚才分明就是在装傻。
两个姑娘洗漱完,一块躺在了床上,不知为何却睡意全无。
在常喜乐翻到第五次身的时候,杨瑰司突然转过脸来,问:“睡不着?”
常喜乐点点头,她没忍住问:“所以,你怎么会叫我小姨师父呢?”
杨瑰司早想到常喜乐会有这么一问,只不过她们被这一整个道观的鬼魂所震撼,才忘了这茬。
杨瑰司说的很简单:“那年我悄悄从家里逃跑,在山林里迷了路,被师父捡到了。”
唐柚怜惜她孤弱,赞赏她有天资,干脆收她为徒。
杨瑰司与杨隽意双魂一体的事在唐柚眼里不是秘密。最开始她什么也没说,直到有一天,杨瑰司已经颇有一个小道士的模样,修炼出些许名堂了。
唐柚想让杨隽意离开杨瑰司的身体。
两个女孩都不愿意。
“我不想让隽意一辈子待在这个道观里,她应该要看到更多的世界,我想带她去。”杨隽意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后来,我就辞别师父,自己出来生活了。”
她说的平淡,殊不知那年分开时,闹得有多难堪。
“你说谁可怜?这里没有可怜人!只要她们一日待在这里,就和寻常人没有两样!”
再后来的事,常喜乐也都知道了。
“可是,隽意一直困在我的身边,是不是也对她很不公平?”杨瑰司想到这,一时有些想不通,她默默擦了擦眼泪,问常喜乐,“你说,会不会那个无常带她去转世才是对的?”
常喜乐也不知道。
人想活着有错吗?
人对这世间尚存眷恋有错吗?
可死后投胎转世,又真的不好吗?谢无涯他们履行自己的职责,不应该吗?
后来,杨瑰司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常喜乐却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怎么也没想明白,最后她干脆坐起来,想出房门透透气。
她轻轻打开门,就看见门槛前卧着的那只狮子猫。
常喜乐跨出门槛后,把门掩上,蹲下身摸了摸安平的脑袋。
他还没睡,仰起头看她的脸。
“安平,如果我死了,就一直待在这个观里,你觉得好不好?”常喜乐问。
问完她就想起来,自己是真的黄泉路上走过一遭的。
那一回在医院,常喜乐的魂魄散了,唐柚念了招魂咒都没把她叫回来,是安平孤身闯进地府以命换命才让常喜乐的魂魄不至于走失在黄泉碧落之间。
安平轻轻地“喵”了一声。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你就按照我的假设来,你告诉我,你觉得这样好吗?”常喜乐问。
安平没有考虑很久,大概觉得这根本轮不到他来做决定:[这取决于你。]
常喜乐想了想,又问:“那如果我老了呢?我的寿数尽了,被无常带走去投胎转世,这样会更好吗?”
安平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才回答。
[那,我就去找你的转世。]
常喜乐笑了,她知道安平真能做到,可过了会她就又惆怅起来:“但转世后我不一定是人,也可能变成老鼠,或者一只小蝴蝶。”常喜乐想了想,没有往她更害怕的一些昆虫类再列举了。
[嗯。]
安平只是答应了一声,好像这些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区别。
常喜乐却无法想象安平死掉的样子。她没有那么神通广大,没有办法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一只猫的转世。对她来说,一个人死去,就是彻底得消失了,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想,假如真有那一天,她一定会和来收魂的谢无涯或者戴山雁强行抢过他的魂魄的。可这之后,要把他安置在哪,她却一点头绪都没有。难道安平会愿意在人世间作为一缕幽魂游荡吗?
呸呸呸,不要做这种假设,安平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安平听她说完,默默道:“照你这祝福,我应该已经活够岁数了。”
好吧,安平不止长命百岁。
天光大亮后,路过的道姑会看见厢房门口坐着一对男女。
女子歪着头靠在青年的肩膀上沉沉睡去,青年看着飘落在她肩膀上的一只小蝴蝶,眉眼低垂,似乎有些哀伤。
唐柚这么看了一会,又关上了自己的木窗。
一晚上过去了,常喜乐也没有用勾魂索带走这些观内的魂魄。
也就是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并没有。”常喜乐反驳,“我想了很久,觉得安平说得对。”
唐柚看了安平一眼,等待常喜乐的下文。
“逝者应当如何,我们说了都不算。”常喜乐说,“得她们自己决定才对。”
“当然,前提是,她们知情。”
常喜乐看着蹲在一边和杨隽意告别的杨瑰司。杨瑰司问过隽意要不要和她一起下山,但杨隽意拒绝了。
“我要好好和师父一起练功,长大了之后和书念哥哥一起下山。”
一边原本以为玩伴又要离开了的书念听到这话,突然乐了:“很有志气嘛!”
常喜乐神情有点复杂。
杨隽意当然已经知道自己死了。她的外表虽然是小孩模样,跟着杨瑰司在人世间这么多年却总不至于不知道自己已经丧命了。她此时留下,是为了书念。或者也还有别的原因,只是她不肯说。
“我不了解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常喜乐告诉唐柚,“但希望下次来的时候,她们不再被蒙在鼓里。”
否则,她也不能再袖手旁观。
两人一猫在常乐观的人的目送中下了山,当然,她们无法踏出迷雾所在的范围,只能遥遥相送。
昨夜鬼司直播间的热度经过一晚上的发酵,那不知道哪去了的月淖总算被好事的网友找出来了。
只是那张和杨瑰司相像的照片已经被删除,而她主页里也空荡荡一片什么动态也没了,后面不知是不是被私信问烦了,还在个性签名上标注了:[别问,尊重他人隐私。]
然而她这么一说,却更坐实了她昨晚说的那人确实与杨瑰司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越是半遮半掩,互联网民反而越要一探究竟。那神似杨瑰司的女人照片早就被人截图保存下来了,一传十、十传百,竟然真的有人找到了原主的身份。
那人名叫杨雪,是生活在伦敦的一个华人设计师。她早年嫁给了当地一位做布料生意的商人,后来再也没回过国。
杨瑰司看着互联网上越来越多关于杨雪的照片,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她对常喜乐说:“我总觉得这样不好,像是人肉她似的。”
不等常喜乐说话,杨瑰司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内容大致是邀请她参加一项认亲节目
互联网传播人信息的速度也太快,杨瑰司刚想回绝,对面就开出了一个她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
“对面的嘉宾,我们邀请的是设计师杨雪哦,相信您一定会很感兴趣。”
第106章 说和你想说或者不说,都可以,我都听……
周末的傍晚,常喜乐坐在学校小吃街的猫咖里,她举着手机躺在落地窗边的懒人沙发上,看那档名为“说和”的综艺前期放出的预告片。然而网络不佳,透明圆圈在屏幕中间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没有止境。
安平站在柜台后面整理书架,他偏头看了眼桌子上咕嘟咕嘟烧开了的水壶,问:“想喝点什么?”
常喜乐这才分出视线眯着眼睛看他。变成人的安平最近越来越难见着了,她也说不出到底是好是坏——安平猫时刻固然很可爱,可是,他作为人的时候,才能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冰牛奶,谢谢。”她做完一个艰难的抉择后,又转头看着落地窗外形形色色经过的学生们。
他们似乎完全看不见常喜乐,甚至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这间缩在众多门店里的别具一格的猫咖。只有墙角那扇专门为猫咪留下的小门不时被各种小猫们用头顶开,传来铃铛叮铃铃的声音。
“天气预报显示今天十度,有雨。你还要喝冰的?”安平看她一眼,没有动作,“我没开制冰机。”
“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你们修仙的吹一口气,呼一下水就烧开了,呼一下水就结冰了。”常喜乐开着玩笑,也没真打算让安平浪费法力,她一手撑地打算站起来,说,“我去隔壁奶茶店买个甜筒来。”
这些人根本就不懂,在大冷天吃一口冰淇淋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
然而常喜乐拽了拽门把手,大门却纹丝不动。她不信邪,用手肘抵在墙上使力,这门却简直像嵌在墙面里似的。
安平拿了杯热牛奶放在桌上,看她一眼,说:“你不知道吗?这扇门只是一个摆设。”
也就是根本没地方出去了?
常喜乐松开门把手,想起她第一次来这家猫咖时的情景,没忍住评价:“你这是黑店吧!”
安平根本就不是在什么校内店勤工俭学的贫困学生,而根本就是这家猫咖的老板,他在资产丰厚,账户内的余额零数都数不清。竟然还吞了她这无辜学生的千八百块钱当小费,绝对是黑店!
她怒气冲冲地想着,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给这笔出于同情或者怜惜而给出的钱赋予的名称——
“咨询费。”安平仿佛看出她的想法,微笑着纠正,他主动说,“本店以顾客的心意为宗旨,如果不满意,随时可以退款。”
“难怪你这家店门可罗雀,像你这么做生意,可是要倒亏钱的。”常喜乐撇了撇嘴,改变了主意。她坐到桌前端起热牛奶喝了一口,灌得她肠胃暖烘烘的,她喟叹一声,说:“算了,我要天天在你这里白喝饮料,喝穷你为止。”
安平弯了弯唇:“随时恭候。”
突然,常喜乐的手机发出了响声,随着“噔噔蹬蹬”的音乐前奏,传出一个温和的女声:“你是否有未尽的话要与ta说,却无从开口?你是否有想要见面,却以为此生都永远不会再见的人?”
画面中间出现了一位梳着及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她长相看起来很精明,穿一身灰粉色西装,微笑着对镜头说:“找我恒州张柳姐,替你——说和说和。”
这档节目在恒州市发家,早年因为几个晚八点档经典寻亲剧情一炮而红,在整个C国都算有知名度。后来其题材陷入平庸,热度又回归温热档,但她的受众不多却很精准,因此一期期这么出节目地坚持到了第十二年。
画面一转,视频闪过几个片段,分别是杨瑰司与张丽等人直播连线,以及杨瑰司与自称认识杨雪的网友对话的画面。随后节目组简单各自介绍了杨瑰司与杨雪的社会身份。两人的照片重叠后虚化,如不是岁月给杨雪的面庞带上痕迹,几乎要以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明明并非亲人,长相却酷肖,那年封山的大雪究竟掩埋了什么真相?今晚八点,我们不见不散。]
常喜乐把这个预告片反复看了几遍,眼看着它的播放量和评论数不断增长,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安平问她。
“也不知道瑰司现在怎么样了。”常喜乐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完,递回给安平,随后就有些惆怅地趴在桌上。
这档节目采取录播的形式,但实际录制与播出时间间隔并不远。说是晚上八点播放正片,但杨瑰司是今早去的节目组
也就是说,她现在应该已经见到杨雪了。
“你在担心她?”安平试图分析,“这种节目组大部分时候只是让嘉宾们互相说说话,杨瑰司和杨雪又没有仇怨,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
“我不是担心她的安危。”常喜乐被他这么一说,原本忧郁的心情被一扫而空,她好气又好笑道,“我怕她难过呀。”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十八年来以为的父母并非亲生,哪怕他们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也许今天杨瑰司就会知道真相,可隽意不在身边,她只有独自一人,真能承受这些吗?
看着常喜乐有些哀伤的眼睛,安平大概有些明白了。
过了会,常喜乐的手机又滴滴响了起来。
她拿起来一看,是方信艾给她发的私信。
小艾:[你今天回寝室吗?]
(^v^):[回]
小艾:[嗯……你知道瑰司回不回吗?]
(^v^):[不知道……你也看到那个预告片了?]
小艾:[何止,你俩上次的直播我也看了。]
小艾:[我和任妹都有点担心瑰司,她一个人在恒州市录节目没事吗?]
常喜乐刚打算回消息,方信艾的消息又滴滴过来了。
小艾:[!!她回来了。]
(^v^):[我现在就回宿舍!]
常喜乐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就往门边跑,安平动了动手指,门把手就应声被她拉开。她最后回头看他一眼,做了个口型:明天见!
安平还没来得及说话,大门就砰得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小小的猫咖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他原地发了会愣,最后坐在她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开始等待。
一边霸占懒人沙发的橘猫见状,起身凭着小矮凳跳到他面前的桌子上,问:“我饿了,有猫粮不?”
安平瞥它一眼,无情拆穿:“她刚才喂了你很多,再吃就要胃胀了。”
橘猫见忽悠他不成,干脆原地躺下盘了一圈,它看安平又恢复了刚才失神的状态,问:“你在干嘛呢?”
安平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变暗,告诉它:“在等明天。”
……
常喜乐推开门出来后,正巧遇上一对路过的情侣。两个人被突然冒出的她吓了一跳,走出几米后还回头看她几眼,大概是不明白这人究竟从哪冒出来的。
她回头看着那一面墙,哪还有那大片落地窗的猫咖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常喜乐往路边冲,现在正是下课高峰期,她眼疾手快地扫了这条路上最后一辆小蓝车,在旁边人怒视下摇摇晃晃地往寝室骑去了。
她打开宿舍门的时候,差不多是七点四十几分。
寝室里只能看到方信艾和任清,常喜乐左右张望了一下,气喘吁吁地问:“瑰司呢?”
方信艾向阳台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常喜乐顺着这方向看去,透过那扇落地玻璃门,果然看见杨瑰司背对着她们趴在栏杆上。
“她一回来就这样了,我俩也不敢打扰她。”方信艾小声对常喜乐说,“只能等你回来了,你不是和她最要好吗?”
常喜乐犹豫了一会,没有立刻走上去。相反她回自己座位捣鼓起来。
方信艾和任清对视一眼,有些意外。
但过了会儿,常喜乐手里攥着一卷东西,推开阳台门就出去了。
杨瑰司正盯着面前那棵大树某片树叶在看,她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不用看就知道是常喜乐。
她莫名有些紧张,怕常喜乐问,又怕她什么也不问。
但常喜乐真的什么也没说,她又莫名觉得有些怅然。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她太想要尖叫,太想要怒骂这个世界了。可是不行,类似的语言大概会被节目组bibibi消音掉,而且这样的做法实在不好看,所以她忍住了。
过了会儿,杨瑰司感觉自己的右耳被塞进了一个冰冰凉的东西。她没有挣扎,过了会听到一串音乐。
这首歌的旋律很悠扬,像春天大风吹拂草丛,清晨鸟儿窝在巢中安眠,让杨瑰司几乎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随着女人的小调如潮水般从她心上冲刷而过,杨瑰司感觉自己的手臂湿了。
她以为是天上下雨,没忍住抬头看,然而天空碧色如洗,没有一片浮云经过。身边的人又递给她一张纸巾,杨瑰司才发现是自己哭了。
她接过纸巾抹了抹眼泪,才终于说了回来后的第一句话:“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说和”的频道下,鬼司的账号评论里,还有一路上她遇到的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要把好奇写在脸上了。他们有些出于关心、有些出于同情、有些只想看热闹。
常喜乐没看她,也认真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那片树叶,说:“不问。”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晚秋不比盛夏,没有蝉鸣在其中润色,显得空气更加安静了。
“但你想说的话,我可以听。”常喜乐想了想,补充道。
杨瑰司摇了摇头:“我今天已经说了太多话。”她的嗓子有些哑,不知是因为哭过还是真的如她所说,讲了太多话。
她轻轻把耳机摘下还给常喜乐,然后转身打开阳台门。方信艾和任清原本担心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一听动静又假装无事发生地转回头去。
“好啦,知道你们担心我。”杨瑰司没忍住笑了,她又摸了摸眼睛底下的皮肤,说,“但我没事。”
两人这才又转回头来,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视线在杨瑰司和常喜乐之间来回转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你们看节目吧。”杨瑰司看了一眼表,说,“马上就要八点了。”
“一起用我的电脑看?”杨瑰司不是开玩笑,她拿出自己的电脑直接调到了“说和”的网络频道,此时距离节目播出只剩一分钟了。
熟悉的台词响起,张柳姐又出现在屏幕内,她简单做了前情提要后,就将杨瑰司和杨雪分别请上了台。
杨瑰司已经在网络上见过许多杨雪的照片,已经很确信她就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姑姑。可是,真正见到面时,心情却和预想的截然不同。
她刚想说话,就听见台下观众席响起喧哗声。
“Bravo!”台下,一个外国男人带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女孩在鼓掌。
小女孩笑着用不熟练的中文大声说:“妈妈!上电视!”
杨瑰司有些惊讶,是了,这就是网传杨雪的那位在异国认识的丈夫。
杨雪对着台下笑了笑,随后她又收敛了神色,看向杨瑰司。
也许人一生所能付出的情感是有限的,她神色里再没了当年看两个双胞胎时那复杂又厚重的意味,只是有些困惑地问:“只有你吗,你的妹妹,还有爸爸妈妈呢?”
杨雪记得,节目组联系她时,只说这是寻亲主题,有助于宣传她的杂志社。
有益无弊,她就来了。
杨瑰司的神色却很怪异,她平静地说:“隽意死了。”
一声清脆的响动传来,是杨雪打碎了手边的茶杯。
第107章 真相养恩大于生恩
杨雪只用一瞬就恢复了镇定的表情,她向前来收拾碎茶杯的工作人员致以抱歉的一笑,才把眼神重新落回到杨瑰司身上:“她是怎么死的?”
“你还不知道吗?”杨瑰司观察着她的表情,告诉她,“我们八岁生日那年,遇到大雪封山。张丽说,姑姑买了蛋糕回家来,让我们去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杨雪打断了。杨雪微微皱眉,似是还没想通,反驳道:“哪有这样的事?你们七岁生日后,我就没再回过国。”
“是啊……”杨瑰司低头,喃喃道,“所以,隽意根本接不到你,她自己也再没回来。”
先前,张丽和杨宗就一口咬定杨雪当年回过乡是确有其事。但时间久远,杨家村又偏僻,别说监控,就是人也不剩几个了,这事始终没个定论。
“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杨雪还是不敢相信杨隽意竟然在这么多年前就已经殒命,她的眼神在观众席上来回扫了扫,问,“你爸妈今天来了吗?让他们当面和我讲。”
杨瑰司冷笑一声:“他们可不配做我的父母。”
“再怎么说,养恩总比生恩大。”杨雪听杨瑰司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不赞同地说,“这么多年不见,我都有些不认识你了,瑰司。”
“我不需要。”杨瑰司这次愿意来参加节目,与网友在网上讨论的做噱头、提升知名度、赚钱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也不在乎节目效果,直接了当地问杨雪,“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我的亲生父母又是谁?”
“哥嫂不就是你的亲生父母,你还要我说什么?”杨雪垂眼,她当年在很远的地方读大学,只有寒假时才会回家过年。等她一回来,杨雪已经生下一对双胞胎。
方信艾看到这,有些懊丧地说:“啊,原来瑰司姑姑也不知道真相吗……”难怪杨瑰司回来的时候有些闷闷不乐。
常喜乐却皱了皱眉,说:“奇怪。”
方信艾想问她发现了什么,但常喜乐抬起一只手,示意她继续看。
主持人张柳姐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她好几次想开口引导两位嘉宾照着原先台本流程走,都没找着话头。
不过两个久未见面的亲人开局就闹得箭弩拔张,倒也挺有节目效果。毕竟要给人“说和”,总得要两边先闹起矛盾来,才有“说和”的余地嘛。
张柳姐可算是找着两人沉默的间隙说话了:“杨设计师,我其实也有些好奇,听您说在这两姐妹七岁之后就没再回过家。原因是否与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你出国实现自己的梦想,并且遇到了自己的毕生挚爱?”
杨雪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台下,她的外国伴侣听不大懂中文,还不明所以地抱着女儿。而女儿还小,也只是懵懂地傻乐着盯着妈妈。
“这么多年未归乡,你有想念自己的家人吗?没想过要回国看看?”张柳姐乘胜追击。
“我……当年有些困难,手上的工作离不了人。”杨雪微微咬了咬唇,还剩下半截话没说——后来,就变成近乡情怯,不敢回家了。
“那——瑰司,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怪过姑姑?”张柳姐又转头问杨瑰司。她想要激发两人之间亲情的核心矛盾,把感情一一剖析开,才好继续说和。
杨瑰司望着杨雪,脸上的情绪却远不如她那么丰富。她点了点头,又摇头,看着杨雪的眼睛回答道:“原本,您就只是姑姑,没有看望我们的义务。如果我并非张丽和杨宗的亲生女儿,那您就连姑姑都不是,更没有怪您的理由了。”
她突然下了决定般站起身,说:“既然您并不了解当年的真相,那么,我想我们也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了。”杨瑰司看向张柳姐,问:“我们并非亲人,也就没必要说和了吧?”
张柳姐被她这么一打岔,差点连思绪被带着跑。但她到底有经验,要是今天让杨瑰司这个重要嘉宾这么走了,那可就成节目事故了!她救场式发言:“人这一生由经历构成。杨雪在你生命中做了二十多年的姑姑,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至少你姑姑前七年对你的关爱是真,这难道不比缥缈的不知在何处的亲人要更珍贵吗?”
杨瑰司看起来却不为所动,她只说:“抱歉,违约金我会付的。”
她不是傻瓜,常喜乐在看电视时就猜到的东西,杨瑰司作为当事人只会更敏锐。
她忍不住想,还好隽意现在正和师父在山上修炼。
还是杨雪喊住了她:“等等!”
杨瑰司停住了步子,但并没有转过身。
在几秒的沉默后,杨雪才问:“我还没问完,既然那年我从没说过要回家,你爸妈怎么会对隽意说我来了?”
杨瑰司终于转过身,似乎觉得连这都要解释,杨雪简直天真得可怕。她笑了笑,说:“谁知道呢?也许家里口粮不够了,也许他们养不起两个小孩,或者就干脆嫌弃我久病不好,想放弃我。”
少一个孩子,就少一个负担。
“就因为这种理由,杀死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杨雪那双因为震惊而瞪大的漂亮眼眸和杨瑰司的简直别无二致。
“怎么不可能?”杨瑰司反问,“您从小在杨家村长大,难道还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吗?”
“可……我每年明明都会寄钱回去,他们也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你们,这些人的心肝难道都是黑的吗!”杨雪把话脱口而出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偏过头去避开杨瑰司、包括观众席的视线。
“你每年都寄钱回来?”这件事杨瑰司是第一次听说,她似有所感,但依然很惊讶,问她,“为什么?”
照杨雪说,她出国最初几年都过得艰难,哪有闲钱寄回家,作为姑姑也根本没这个必要。不止这件,她做的很多事情根本就不符合逻辑。
网上关于杨瑰司的消息铺天盖地,哪怕不专门去搜也总能在某个网页看见词条。杨雪刚从国外回来,不怎么关注国内网站,兴许连新闻也略过了。所以她连杨隽意已经去世了都不知道。
可她却在刚才劝诫杨瑰司说“养恩大于生恩。”
这就默认了张丽她们并非杨瑰司、杨隽意姐妹的亲生父母。可连隽意死讯都不知道的杨雪,又从哪里知道这些?
何况,光是杨瑰司与杨雪长相如此肖似,就足以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千丝万缕。
只是从前杨瑰司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杨瑰司笑了一声,说:“算了,你不用回答我。”
“总之这么多年苦日子我也捱过来了。你所说寄回来的钱,我一个子儿都没见到,也无福消受。现在争论这些都没有意义,我也能靠自己生活,以后就当自己是个孤儿。”
她这次来就是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想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否曾经有另一个可能性。她是被拐还是被卖?如果换她们的亲生父母来照顾她们,隽意是不是就不会死?
但答案近在眼前时,杨瑰司却不敢看。她苦中作乐地想:至少现在可以不用再赡养张丽那两人了吧?
“就当我们今天从来没见过吧。你是我遥远又不可及的姑姑,我就是你当年曾关照过的小女孩。”
杨雪的眼角沁出泪水,她听完这些话后,像是心痛极了,抹着眼泪喃喃自语道:“不是的……瑰司,你不是孤儿……是妈妈对不起你。”
听两人这一番对话,其中关系不难想通。一旁的人精张柳姐眼珠子转了几转后就恍然大悟了,她惊讶地在杨雪和杨瑰司之间来回看了几眼,知道此刻场上已经没自己的戏份了。她故意保持沉默,把自己的存在缩到最小,等着看她们再说些语出惊人的话来。
台下的混血女孩有些不解,她仰头用母语问爸爸:“为什么妈妈对着别人自称妈妈?”
外国男人的神情有些哀伤,却并不意外,显然是知道其中内情。他伸手“嘘”了一声,安抚道:“妈妈有她自己的过去,我们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女孩懂事地点了点头,转回身继续认真地看向妈妈。
杨雪没了节目最开始时那幅温柔、理性的样,而是一脸悔不当初,磕磕巴巴地回答她刚才对杨瑰司避而不及的几个问题。
从这些话中,不难拼凑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杨雪在某一年大学寒假回乡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夜挺着肚子一路走到杨家村的。那时她已经怀孕了,肚子大小在学校里怎么也瞒不住,在电话里找家里要钱前也总要先被奚落两句,杨雪不得已,只好回家了。
那时候的姑娘如果未婚先孕,可代表着这一整家人的作风都大有问题。张丽、杨宗原本那年不打算回杨家村过的,为了这事一路赶回来,一家人关起门来盘算了很久。
一番商量下,说好了在杨雪生产完后,就当孩子是杨宗和张丽的——反正夫妻俩那一年一直在外做生意,而杨雪又一直在外读大学。想要骗过外人究竟是谁怀胎十月生的孩子,并不太难。
然而杨雪却骗不了自己。那两个女娃是她的女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日子渐渐过去,杨瑰司和杨隽意也果然更喜欢她这个“姑姑”。
这在张丽看来却不对味了——怎么,这孩子都已经过给我了,你还想抢回去给你养老不成?
一山不容二虎,一子也不能有两母。杨雪在孩子们出生第八年的时候默默去了国外,把这个家的完整归属都还给了张丽。
她定时按约定给家里打钱,安慰自己也尽到了抚养义务。
可是,杨瑰司却说,张丽她们这些年对她苛待至极,那笔钱更是从未见过。
一直支撑杨雪的信念一瞬间倾泻如注。
第108章 晨昏性动物谁说的是真话?
节目散场后,导演对这一期《说和》的收视率已经信心满满。杨瑰司准备离开时,杨雪叫住了她。
杨瑰司回头看她,冷淡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这些年是我对你们不住。”杨雪绞着手指,有些紧张,她端详着杨瑰司这张熟悉的脸,说,“你愿意跟我们一起生活吗?”
杨瑰司向杨雪身后看了眼,她的外国丈夫抱着他们的小女儿,三个人似乎已经就这件事商量过了,那两人的表情显得真挚而友善。
……看起来似乎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但杨瑰司拒绝了:“我不能留隽意一个人在这里。”
杨雪急切道:“隽意……她的墓在哪?我们可以把她的骨灰一起接回家。”
杨瑰司定定地看着她,说:“我们没有找到她的尸骨。”
或许被山间野兽叼走,又或者跌下荒无人烟的山崖。那时候的杨瑰司太小,甚至连一座衣冠冢也没为杨隽意争取来。
杨雪怔怔地流下眼泪,她问:“还有什么是我可以补偿你的吗?”
杨瑰司想了想,对她说:“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好……好的!”杨雪闪着泪光的眼睛带上一点笑意,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等我想到了,再联系您。”杨瑰司对她点了点头,“再会。”
如果让她自己决定,她希望和这些人这辈子都别再见面的好。
但她还得问一问隽意的意思。
节目片尾曲还在播放的时候,寝室里安静得可怕,只隐隐有几声抽泣。
杨瑰司有些莫名其妙:“我都没哭,你们怎么还掉眼泪啦,都不许哭了喔!”
任清转过头一声不吭地抱住了她。方信艾则擦着眼泪随后抱住了她们俩,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她哭得太惨了,实在听不懂。
常喜乐和杨瑰司对视一眼,最后四个人抱成一团,再也分不清打湿衣襟的是谁的眼泪。也不知道究竟谁在安慰谁了。
熄灯后,常喜乐又和杨瑰司并肩站在阳台上。
常喜乐大概知道杨瑰司想说什么。
“你……能不能暂时别带走隽意?”杨瑰司问,“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到底是谁。”
常喜乐没有答应,也没有看她。她望着幽蓝的天空边际那一座远山的山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瑰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隽意早些投胎,可能她现在已经生活在一个美满的家庭?”常喜乐问。
“可也说不定会遇到像张丽、杨宗那样的父母,甚至更糟。”杨瑰司语气有些生硬。
“可人生之所以奇妙,不就在其未来的无限可能性吗?变成鬼魂,不死不灭、也不再生长,这样的日子真的是隽意想要的吗?”常喜乐说着,又摇了摇头,她笑了笑,“算了,其实我自己也还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从前她怪谢无涯行事作风太冷酷无情,可到了她自己,又不禁扪心自问:任由着不甘的幽魂在世间游荡,真的就对吗?
她认真地看向杨瑰司,劝道:“如果你还有未竟的心愿,一定要趁早做。”
杨瑰司深深看了常喜乐一眼,伸手拥抱了她,随后就趁着夜色出门了。
常喜乐趴在栏杆上,看着重重树影下杨瑰司匆匆闪过的身影。
隽意的存在已经不再是秘密,很快,也许常乐观那三百幽魂也会被发现。
所以就算不是我,也还会有别人。
无形中有一双名为“命运”的大手,在暗中为这人世间拨乱反正。
至于她?常喜乐躺回床上,心想,她并不是在偷懒摸鱼,只是养精蓄锐在为未来的工作做更好的准备而已。
大不了就把她开了jpg.常喜乐对此求之不得。
过了会,常喜乐感觉自己的床帘以不自然的形态被向外扯了几下。
常喜乐:不是吧……深更半夜在女生宿舍,不管是谢无涯还是什么鬼魂,此时来找她都算加班了吧。
她只是个没有薪资的兼任无常而已!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拉开床帘,对上方信艾无辜的视线。
“你要吓死我啊!”常喜乐长呼出一口气,抱怨道。
“对不起嘛……我就是想问,瑰司大半夜的去干什么了?她会不会……”想不开?方信艾没把话说完,其中意思也很明显了。
“她没这么脆弱。”常喜乐说完,看方信艾还没有回自己床上的意思,问她,“怎么了?”
方信艾有些欲言又止,她转头看了眼任清的床位——床帘拉得很严实,从外头来看黑漆漆的一片,里头的人估计是睡了。
她小声问:“这么晚了,瑰司去哪了呀?”
“她有点私事。”常喜乐也学着她小声说话,问,“怎么了,你找她有事?”
方信艾张了张嘴,最后拿出了手机。过了会儿,常喜乐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小艾:[任妹最近有点不对劲,瑰司比较懂这方面,想问问她。]
常喜乐想了想,回复道:
(^v^):[不如和我说说看?]
小艾:[我想起前几天你和瑰司的直播,有个粉丝说她娃娃里被男友装了针孔摄像头。]
小艾:[你见过任妹床上摆着的那个娃娃吗?]
(^v^):三水青?
小艾:[对!!]
小艾:[不觉得看上去瘆得慌吗?]
(^v^):[会不会只是你看完直播后的心理作用?]
但常喜乐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她上次独自在宿舍看到三水青的时候,也感觉怪怪的。常喜乐看着方信艾在手机键盘上删删减减打了很久的字,过了会她发了一长串消息来。
小艾:[她明明每晚都睡得很早,可是白天犯困的时间却越来越多。而且她都不太和我说话了,总是对着手机发消息。我本来以为可能是她在漫展上遇到的同好,但有次看了眼,她一直在跟文件传输助手说话……]
(^v^):[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艾:[快一个月了,一开始没觉得不对劲。后来你和瑰司忙,我也没人能讲。]
但假如是娃娃里被装了摄像头,也不能解释清任清的那些奇怪表现。
(^v^):[猜是猜不出来的,等明天任妹醒了再看]
如果是人为安装摄像头,仪器一测便知。如果是灵异神怪,也总有办法驱逐。
方信艾乖乖点了点头,多日的心事终于有人可以分担,她轻呼出一口气,回床上休息了。
然而这一晚似乎注定不平静,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安静的寝室给一声尖叫打破。
常喜乐猛地睁开眼,她的心跳因为惊醒而迅速加快。她看了眼自己的智能手表,显示时间是4:44。她并不是迷信的人,但这也有些太巧了……
她掀开床帘,看向刚才声音的来源。方信艾也探出一个头来,她揉揉眼睛,小声问:“任妹,任妹,怎么啦?是不是做噩梦了?”
刚才那声尖叫,是从任清床上传来的。
然而现在,任清又一言不发。
过了会,常喜乐的手机亮了亮,是任清在寝室群里发了消息。
任清:[你们都在床上吗?]
小艾:[对哎,我和喜乐本来睡着了。你是做噩梦了吗任妹?]
任清:[我刚才听到床头方向,有人隔着床帘和我打招呼,声音特别清晰……]
小艾:[你的床这么高,我们也不可能在你床头说话呀]
(^v^):[会不会只是做了个比较真实的噩梦?]
任清:[也有可能……对不起吵醒你们了,继续睡吧。]
小艾:[没事没事。要是还害怕的话可以叫我]
常喜乐还有些奇怪,为什么任妹不直接在寝室里说话。不知道她是不是被梦吓着了,所以不敢出声。
但过了会,任清又单独给她发了条私信。
任清:[我不是在做梦,刚才床边的声音,是小艾的。]
(^v^):[但我刚看过了,小艾也刚醒,在床上躺着。]
当时距离任清尖叫只过了两三秒,方信艾不可能这么快从任清的床头回到自己床上。
任清:[不是的,我在听到她声音后,明明醒了,身体却连根手指头也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能动弹。]
言下之意,在这期间,方信艾有足够的时间回床上。
常喜乐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同一个晚上,两个室友分别告诉她对方不对劲,这太诡异了。
偏偏杨瑰司今天不在。
常喜乐想了想,没忍住给杨瑰司发了条消息。
(^v^):[你那情况怎么样了?]
发完她又躺回枕头上——这个点杨瑰司肯定已经睡了。
王鬼:[你是作为喜乐来问的,还是作为无常?]
大概因为看不见对方的表情,这句话显得格外生疏。
(^v^):[信不信我现在就来常乐山?]
(^v^):[张牙舞爪jpg.]
王鬼:[错了错了]
王鬼:[求饶jpg.]
王鬼:[寝室里怎么了?大半夜的三个人都没睡觉]
常喜乐把事情经过大致和杨瑰司说了一遍。
王鬼:[有点难办。]
(^v^):[是吧,我也不知道该信谁的。]
王鬼:[我的意思是我还得在山上待几天,我们家情况太复杂了,隽意小小的脑袋听不懂。她不是真心自愿的情况下,你小姨又不肯放她下山。]
王鬼:[所以我一时半会回不来。]
(^v^):[这么说你有解决办法吗?]
王鬼:[我没有。]
王鬼:[但你小姨有,我去问问她]
(^v^):[温馨提醒,现在才凌晨四点。]
王鬼:[你有没有听说过,常乐观不养闲人。
(^v^):[?]
王鬼:[现在这个点连我妹都起床练功了。]
她没再发消息,大概是去请教唐柚了。
常喜乐也睡不着了,她看着黑黑的床帐顶,又拿起手机在页面的几个软件间来回切换,最后点开了和某人的对话框。
(^v^)拍了拍安平
过了几秒钟,她的界面晃了晃。
安平拍了拍(^v^)说你真可爱
安平:[醒了?]
常喜乐挑了挑眉,点开某度,搜索:猫是夜行动物吗?
结果显示猫是晨昏性动物,主要在黎明和黄昏时段最活跃,这源于其祖先的捕猎习惯。
她截图发给安平,问:[这是真的吗?]
安平:[不了解,我已经很久没有当过普通小猫了]
安平:[我帮你问问别的猫]
(^v^):[其实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你也醒着]
安平:[因为我在等“明天”的到来]
(^v^):[嗯?]
安平:[你说过明天见。]
安平:[所以要见面吗?]
(^v^):[现在?]
安平:[我在你宿舍楼下]
常喜乐深呼吸一口气,没有动。
今晚发生的事有点诡异,何况对象是平时最熟悉的室友兼朋友,产生了类似恐怖谷的效应。她虽然是无常,但假如地府有什么史上最胆小无常评比,她绝对能捧个
第一回来。
是的,常喜乐有些不敢下床。
但她的确非常想见安平。
另一边,安平靠在宿舍门前的大榕树上。他盯着手机,过了会又往宿舍大门看一眼。已经五点多,偶尔会有人穿着运动服出来晨练,或者背着书包往图书馆走——大概是考研党。
但常喜乐那边始终没有消息。
也许是又睡着了?她打小就喜欢睡回笼觉。
过了会,一阵凉风吹过,安平警觉地转过头把偷袭者按在了树干上。
“疼疼疼疼疼——”常喜乐惨白着一张脸直求饶。
“是你?”安平愣了愣,立刻松开手。
从前,如果常喜乐靠近,他从脚步声就能听出来。这次却毫无察觉。
常喜乐的肤色不同寻常得白,而且,他甚至能透过常喜乐的身体看见榕树的纹路。
她是用离魂的状态出来的。
常喜乐很快恢复了笑意,她在安平眼睛前挥了挥手,说:“又见面啦!”
第109章 骰子你怎么凉了?!
安平却不像常喜乐预料的高兴,他难得皱眉问:“你这次离魂,有没有人替你护法?”
从前常喜乐要离魂作为无常去办事,都是他或者杨瑰司在一旁看着她的身体。
常喜乐眨了眨眼,倒把这茬忘了,如实回答道:“物理意义上是没有的。”
“我只出来一会儿,应该没事吧?”常喜乐想了想寝室里奇怪的情况,也有些底气不足,她作势要飘回楼上,“要不我还是先回去?”
“我等你10分钟。”安平伸手托了她一把,眉宇间不掩担忧,“如果你没下来,我会去找你。”
常喜乐点点头,并不怎么担心。反而她很少在魂魄状态下进行如此高海拔的位移变化,一时还觉得新奇。
安平的担忧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但她刚才满打满算也就只离魂了两分多钟,不至于——
“哎呦我?”
常喜乐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伸手想像平常那样回到身体里。但平常如鱼得水一样自然的动作此刻却失败了,她的“手”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如油和水一般互不相融。
总不能是被鬼附身了吧?常喜乐一抬手,腕间勾魂索飞出,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后就又缩了回来——身体里并没有其他灵魂,自然也就无魂可钩。
“奇了怪了?”这就超出常喜乐的认知范围,明明是她的身体,也并没有被鬼怪占据,怎么偏偏就回不去了呢?
但总之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常喜乐并不惊慌,她正打算下楼告诉安平这一情况,就听见冥冥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在吗?”
常喜乐眨了眨眼,原地转了一圈,才发现任清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床了。她坐在自己桌子前,抱着娃娃在手机上打字。不知是不是天色太黑,常喜乐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有些看不清楚任清——晨雾像在她身上笼了一层纱。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现在是灵魂状态,常喜乐几乎要以为任清看见她了,在和她说话。
然而她的声音又跟寻常说话声不同,不像由人的声带发出来的,雾蒙蒙听不真切。况且方信艾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也没听到。
那任清在和谁说话?常喜乐绕到她侧边仔细看了眼,很快任清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如果你在,就让骰子变成单数。”
这下常喜乐看清了,任清根本没有张嘴,只是在手机上打字。而聊天界面顶端也写着她的说话对象——文件传输助手。
她点了个骰子发出去,骰子旋转几秒后,显示了[1]
任清微笑了一下,她继续问:[凌晨在我床边打招呼的是你吗?是的话双数]
骰子依旧是[1]
任清收敛了笑意,她不动声色看了方信艾的床位一眼,打了一行字:[是寝室里的人吗,是的话变成她的床位号,不是就变成6]
方信艾的床位是2号,任清4号,常喜乐3号,杨瑰司是1号。寝室床位排序也是按照年龄大小来,不容易有争议。
骰子又兀自旋转了好一会,眼看要在2和3之间停下了,常喜乐皱着眉,没忍住伸手拨动了她屏幕上的骰子。
她行动完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震惊地看着那骰子真的在她的摆弄下继续旋转了起来。
很快,常喜乐发现任清身上那一层黑雾离开了她。黑影变为一个人形,尽管看不清五官,但常喜乐还是感觉到自己在被它注视着。
那黑影伸出一只手,又去拨弄那颗旋转不息的骰子,希望它按照自己的意愿停下。
连这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任清怎么会这么相信它给出的答案?常喜乐皱着眉与它作对,那骰子就一直在屏幕上旋转。
“奇怪……卡住了吗?”任清有些疑惑,低声自言自语着。
过了会黑影似乎放弃了,它深深看了常喜乐一眼,随后慢慢靠近了她。
常喜乐不怵它,一抬手腕甩出勾魂索来。然而就像刚才那样,勾魂索只向前绕了一圈打个弯就又飞回她的手心,什么也没勾到。
这世界上还有连勾魂索都捉不住的鬼吗?常喜乐震惊地后退几步,在和黑影的对峙中有些两难。
她猜自己回不去身体与这黑影脱不开干系,不清楚对方实力怎么样的前提下,常喜乐没有勾魂索,又用不了符咒,大概是很难赢;但就这么离开,常喜乐又不放心自己那具躺在床上的身体。
突然,从阳台外传来一声尖利凶恶的猫叫。这一下任清听见了,她转过头来看向阳台,发现栏杆上站着一只白色狮子猫。它背部弓起、神情警惕,从喉咙里发出低吼。
“啊……十分钟到了。”常喜乐这才想起和安平的约定,他来得太及时了。
那黑影被这一声震了下。此时天色已经亮了,云雾散开,阳光穿过林梢照耀进这间房。今天是个大晴天。黑影微微抖了一下,随后迅速缩回了宿舍深处的黑暗之中隐匿了起来。
方信艾也被这一声猫叫唤醒了。她有些迷糊地拉开床帘,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这是,我怎么听到猫叫?”
任清和她对视一眼,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人各怀心事,此刻竟然相顾无言。任清不知是不是有些尴尬,她干脆站起来,打开阳台门去查看那只不速之猫。
她一边开门一边轻声对着猫说话:“哪来的小猫呀?这里是四楼,你是怎么上来的,嗯?”
安平依然保持着警惕的状态,但并没急着离开。它与常喜乐对视一眼,既然十分钟过去了她依然是离魂状态,就知道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而两人的观点此刻是一致的——不能扔下常喜乐的身体独自在这里不管。
任清原本想摸一摸小猫的头,但它看起来实在有些警惕。她想了想,就打开阳台门,侧身给她让出个位置来,问:“要进来吗?”
安平却顾及这是女生宿舍,没有贸然进去。他转头问常喜乐:“刚才发生了什么?”
常喜乐把情况大致解释了一遍,她看着手腕有些苦恼:“不知道是不是地府发的勾魂索出了问题,要不我去走一趟问问情况?”
虽然她其实很不想在这时候遇见谢无涯就是了,他肯定会抓着她问常乐观那三百幽魂的进展。
安平沉吟片刻:“你这方法时间上不可控,最好还是不要离自己的身体太远。”
可惜杨瑰司不在,现在常喜乐和安平一魂一猫站在阳台上,不管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方信艾已经下床走到阳台边了,在她和任清看来,这只白猫独自对着空气喵喵喵了很久,古怪得很。
“它在说什么呢?”方信艾双手抱臂。
任清看了她一眼,说:“我听不懂。”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方信艾咳嗽了一声,转头看向常喜乐的床位,换了个话题:“这么大的动静,喜乐居然没醒吗?”
要是常喜乐来,肯定能懂这只猫想表达什么。
空气又沉默了一会,常喜乐和安平都静下来看着方信艾。
方信艾突然觉得不对劲:“我怎么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呢?”
寝室就这么点大,谁翻个身互相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往常要是谁呼吸突然变得绵长,其他人就知道这是睡着了,会自动保持安静。
可常喜乐的床位上实在安静地有些诡异了,看她床梯前的拖鞋分明还摆着,应该是还在床上。
方信艾和任清对视一眼,她跨步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常喜乐的床栏杆,试探着呼唤:“喜乐,喜乐?”
任清站在一边,突然想到了什么。此刻方信艾双手搭在常喜乐床侧边栏杆的最下面,她不够高,就算踮着脚头顶也就刚到床沿。
今天凌晨在任清床边和她打招呼的那个人,所在水平线显然要高上许多。
她下意识看向刚才迟迟更新不出骰子结果的手机页面。那像陀螺一样旋转的骰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但它竟然停在了4。
那是任清自己的床位,难不成她要自己和自己打招呼么?
方信艾焦急的声音又把任清拉回了现实。她的嗓门越来越大,已经到了即使睡着也很难忽略的分贝,语调里充满了着急:“喜乐!你别吓我。我等五秒钟,要是你再不说话,我要上你的床看情况了哦?”
常喜乐的床上仍然是一片死寂。而常喜乐本人则站在阳台上有些无奈,她预感到一分钟后的宿舍大概会如何鸡飞狗跳,但无力阻止,只能抱有一丝希望问安平:“你比较见多识广,有没有见过我这种身体无主,灵魂却回不去的情况?”
安平沉吟片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心一横牙一咬,说句“冒犯了!”就爬上常喜乐床铺的方信艾那一声尖叫给打断了。
“你怎么凉了?……我靠!喜乐,你你你你呼吸呢?”方信艾撕心裂肺地对着任清狂喊,“快——快打120!!!”
任清被她说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手机拨急救电话。
比救护车先来的是校内急救队,他们收到消息后立刻赶来宿舍楼,要先把常喜乐先从宿舍转移到楼下,可以实现急救效率最大化。
“你知道手机如果被反复输入错误密码,会自行锁定吗?刚开始是三分钟,后来可能变成一小时、一天,甚至永久。”安平突然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知道啊,怎么……了。”常喜乐恍然,“你是说有鬼魂想上我的身,但没有成功,反而触发了身体的防护机制,导致我本人也回不去了?”
“不一定是鬼魂。”安平端详着这间不算大的宿舍,最后把视线落在了任清的手机上。尽管房间整体十分昏暗,然而其中阴气最重的地方是在任清的手机,“你不是说,勾魂索勾不着他吗?”
“是的。”常喜乐眼看着急救人员“患者体温极低”“患者无自主呼吸”“患者无心跳”等一系列判断,苦笑着对安平说,“看起来我死了有一会了,他们不会直接把我送去火化吧。”
“不会。”安平看着急救人员把常喜乐抬到担架上准备送下楼,转头对常喜乐说,“跟上。”随后他就转身从阳台向下纵身一跃。
常喜乐立刻翻身跟上。
只有任清眼看着那只猫竟然跳楼了,骇地跑到栏杆边看,发现那只白猫已经在楼底的绿草地斜坡上小跑着走向寝室正大门,竟然毫发未损。
但她已经无心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她匆忙收拾了一些常喜乐可能会用到的东西,跟着急救队一起和护送常喜乐(的身体)下了楼。
第110章 狩猎他不对劲
常喜乐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抬上救护车,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急救车只能由有一人陪同,因为是任清联系的120,她主动要求陪同。方信艾还不太清楚情况,她眼中满是担心,说:“我等会打车去医院,晚点联系。”
常喜乐则在车门关上前钻进了车内,她缩在角落看着急救人员乱中有序地对她本人进行抢救。
不知道是不是本人魂魄跟在附近的原因,在一系列抢救措施下,常喜乐的身体有了微弱的生命体征。
任清坐在一边,她看不太懂精密仪器上显示的各项数值,只知道心跳监测仪上不再是一道平直的线。她微微松了口气,打开手机。校方已经知道了常喜乐的事,现在辅导员正向任清了解情况。过了会,她犹豫了一会,又点开了一个绿色的对话框。
常喜乐无意偷看任清的聊天记录,但任清此刻的声音却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常喜乐抬头环顾一圈,车上没人对任清的声音作出反应。任清依旧没有张嘴说话,这似乎是她的心声。
[三水清,你还在我身边吗?是的话单数,不是的话双数。]
常喜乐总算知道在这之前任清是在和谁沟通了。救护车里空间不大,显然之前那个黑影并没有跟上来。常喜乐坐到任清身边,伸手把那个旋转的骰子拨成了双数。
任清愣了愣。
这个问题事实上只是个没什么用的礼貌问句,因为假若对话方不在,也就无从拨动骰子。
但任清连着投了四五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常喜乐现在的情况和任清身边的黑影很大可能有关系,但她现在的状态无法与活人对话。
她想到这,又四处找了找,没看见安平的身影。
奇怪,难道因为是猫,被拦在救护车外了吗?
常喜乐叹了口气,决定讨教一下她认识的做鬼最有经验的那位。
她抬起手腕“喂”了两声:“小谢小谢,有空吗?急急急。”
过了两秒她的勾魂索亮起了微弱的红光:“忙着呢,非业务勿找。”
真是怪冷漠的,常喜乐撇了撇嘴,心说她这情况难道不算是业务问题吗:“我怀疑你给我的勾魂索坏了。”
“怎么可能?”谢无涯这下声音清晰了点,似乎对着手腕认真在说话了,“你和我的勾魂索源自一根,我用着呢,没坏。”
“但我今天遇到一只鬼,勾魂索却对它没作用。”常喜乐补充道,“而且我回不去自己的身体了。”
后面那个问题听起来严峻多了。谢无涯看了眼身后拴着的十几个魂魄,叹口气问:“你现在在哪?”
“在救护车上。”常喜乐看了眼窗外,已经能看见目的地那家医院的门牌头,“马上到蓝山医院。”
谢无涯仍抬着右手手腕,他听见远处逐渐靠近的救护车鸣笛声,回答她:“等着。”
救护车一到,众人迅速将常喜乐送进医院抢救室。常喜乐下车后跟着一路狂奔,到抢救室的大门口才停住脚步。
因为她看见了安平、谢无涯……还有他身后用勾魂索拦着的大约十几个鬼魂。
“来的挺快啊……”常喜乐哈哈两声打了个招呼,现在相信谢无涯给的勾魂索没出问题了。
安平此时已经变回了青年模样,他望向常喜乐,不过没有说话。
“你和患者是什么关系?”医生例行询问。
任清回答:“大学室友。”
安平则对医生说:“男朋友。”
谢无涯闻言,看了常喜乐一眼。
常喜乐不觉得有什么,她有更重要的事问谢无涯:“你往年带过的活无常里,有没有回不去身体的例子?”
如果真像安平说的那样,身体因被鬼魂侵扰而开启防护机制,那总要知道冷却时间是多久,总不能真“死”他个个把月吧。
“我只带过你一个活无常。”谢无涯说,“鬼上身的事倒是见过很多,但你刚才的说法,闻所未闻。”通常无主的躯壳若无人护法,鬼魂要上身没有难度可言,常理中并没有常喜乐所说的防护机制。
“诶?”常喜乐对这些一窍不通,就像高中在机房上技术课的时候对着那一串代码无能为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写出来的一直error,同桌却一路畅通无阻地完成了课堂作业。所以她的高中七选三狠狠地把技术按回了垃圾桶里。
扯远了,总之她对安平和谢无涯各自说的理论都没有辨别能力,不知道谁对谁错,她往下问:“那你知道一具身体离魂多久会出事吗?”
“因人而异,看你的身体能撑多久。我记得现在医术挺发达,要维持一个植物人的生命体征还是没问题的。”谢无涯安慰她。
这真的算安慰吗?常喜乐干笑了两声,看向谢无涯带来的那十几个魂魄,问他,“你这是要带他们去地府往生吗?”
“是。”谢无涯紧了紧勾魂索,示意队尾那个趁着无常在交流时蠢蠢欲动要溜走的鬼魂老实点,“你不是说我给你的勾魂索不管用了,来试试?”
安平和任清站在抢救室外等待。他靠在墙上,双手抱臂看了正准备用勾魂索套鬼的常喜乐,沉默着思忖着什么。他听见两人刚才的对话了,碍于有生人在场,不能说出声。
反倒是任清先开口问他:“你手上拿着的娃娃……”
“这个?”安平低头,抬起手向她展示手中的娃娃,“我在路上捡的。”
“这是我的娃娃,还给我。”任清皱了皱眉,向他伸出手,她分明记得自己把三水青放在宿舍的。
“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娃娃?”安平收回手,反问她。
“你可以看他衣襟后面的标签,上面写了三水青,快还我。”任清拿不到三水青后显然有些着急了。
安平按照她说的查看后,才把三水青递给她:“你给娃娃取名字?”
“那又怎么了呢?”任检查看了三水青的娃身状态,没好气道。
“名字是最短的咒。”安平的语气轻,却能让人听得清楚,连带着在一旁交流的两个无常也注意到了,“万物有灵,你为它起名,就等于承认了它的存在。”
“它就是存在。”任清捂住了三水青的耳朵,轻声重复道,“就是存在。”
问题就在于,任清真心实意相信它的存在,并且在和它交流。
常喜乐对上安平的视线,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拿去。”谢无涯突然把一个名簿摆到常喜乐面前,挡住了安平的视线,“之前一直没给你系统的培训,知道我们无常出任务之前首先要做什么吗?”
常喜乐接过那一沓名簿翻看,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一叠里的人死亡日期都在今天,在对比过名簿数量和谢无涯身后跟着的鬼魂数后,她试着回答:“接订单?”
听起来有点怪。
秉持着鼓励式教育的理念,谢无涯微微一笑,说:“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三界里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入轮回,谁在何时死又在何时往生,生死簿上都明确记载。”
“那什么不能入轮回?”常喜乐追问。
“首先,三界之间大致分为神魔仙妖人兽鬼灵八类。你先前说勾魂索不管用,就说明你遇到的东西不入三界轮回,既然不在生死簿中出现,也就不归地府管。”最后一句话,谢无涯似乎是怕被听到,悄悄附在常喜乐耳边说的。
常喜乐一听就明白了七分。也就是说,她在宿舍遇到的黑影,不属于人、兽、妖、鬼,不受地府管辖。
至今,她甚至都还没见到那个东西的真身。
两位无常的交流虽尽量做到不引人注目,在安平看来却十分惹眼。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接着问任清:“你平常都是怎么与你的三水青交流?”
他跳过了“有没有交流”的问题,直接询问“如何交流”,任清下意识顺着这个思路思索:“你听说过海龟汤吗?”
安平点点头,但眼神望向常喜乐——他并没听说过。
常喜乐一和他对上视线,立刻和安平解释起来——总之就是一个通过问者提出封闭性问题,答者回答是或否,逐步还原事情真相的互动小游戏。
任清继续说:“我提出问题,他能通过骰子回答我——单数代表是,双数则代表否。”
她大致讲完,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安平——此人实际正在专心听常喜乐讲述游戏规则——突然回神,心想:我和他说这些做什么?总之这种事是没人会相信的。
安平接着问道:“能展示一下吗?”
任清总算回过味来觉得不对劲,她看了眼抢救室亮着的灯,问:“喜乐现在情况正危急,你一点都不担心吗?”还有闲情在这里问她室友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安平望了一眼常喜乐,微微笑道:“我很担心。但现在我们在外面,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对吗?”
这理由很蹩脚。任清思忖片刻,总觉得常喜乐这男友不大靠谱,她心念一转,干脆替喜乐把关看看。
她拿出手机开始演示。
安平则对常喜乐使了个眼色,向外偏了偏脸。
“我们先走?”常喜乐轻声问。
安平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谢无涯对上这人略带些攻击意味的视线,知道他只想让自己这个碍眼的家伙回避。
谢无涯坏心顿起,他招呼常喜乐说:“走吧。”
常喜乐在这场“是”或“否”的海龟汤游戏中大获全输,她躲到这个长走廊的拐角处,继续观察两人。
任清则已经开始展示,她拿出手机又问了一遍三水青在不在。与此同时,安平特意隐匿了自己的气息——对猫来说,这是狩猎的本能,也是与生俱来的捕猎意识。
很快,他就清晰地看到一个黑影从任清手中的娃娃里钻出来。一只手附上屏幕,拨动了骰子,使它慢慢停在了数字一。
也就在这一瞬间,安平突然靠近了任清。
这一举动吓了她一跳,她连忙向后退几步,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而安平则目不转睛地望着脚下被他踩住后挣扎不断的黑影,他抬起头,瞳孔因为捕猎的兴奋而微微放大、晃动,令人下意识感受到威胁。
“你示范地非常好,我完全明白了。”他绅士地笑了笑,望向任清的身后,随后他的笑意消失了。
常喜乐对着那个男人在笑,两人交谈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是什么事情,竟然这样有趣,让她都顾不上自己了。
任清看着安平专注落寞到有些可怕的神情,下定决心——一定要提醒喜乐,她的男友不对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