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半晌,谢微远终于打破沉默,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衫,端起长辈架子,挺着脊背道:“那个……没错,这些天给你送功法秘籍的正是吾——九天清正玄君。”
“……为何?”
谢微远沉默片刻,胡诌道:“本君虽然避世多年,不问尘世,但近日却瞧见门中气运遭乌云蒙蔽,于是来前山掐指一算,竟算出那位气运之人便是你……”
沈云烬抬了抬眼皮子,继续望着眼前人,神色不定。
“本君见你根骨奇佳,是个可塑之才,不忍明珠蒙尘,但因避世多年,不便公然露面,遂这些时日都在夜中暗中相助。”谢微远毫不惭色地胡说八道着。
沈云烬观察着他的神色,看模样确实不像在说谎。
他垂着眸,掩盖住眼中失落之色。
今日终于揭开这神秘人的面纱,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说不出口……
怎么会是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
不是他……
沈云烬神思翻涌,谢微远正想趁着他不注意偷偷溜走,却被这人的手桎梏得浑身僵疼。
“还不快放开本君?”谢微远怒道。
沈云烬听他的话,松开些力道。
“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微远转了转生疼的手腕,不耐道:“难不成还能是假的?”
沈云烬有些不自在,他恭恭敬敬道:“这些时日承蒙师祖照顾,今日不小心伤了师祖,弟子来帮师祖把手接回去吧。”
谢微远自己确实不方便接回去,他抿着唇,斜睨了沈云烬一眼,后退半步,高贵冷艳地将手递给沈云烬。
“嗯,你来吧。”
“咔擦”一声,手很快接回去了。
沈云烬攥着他的手,抬起眼,也不知想到什么,眼睛里有些亮亮的,看得谢微远浑身不自在。
他抽回手,负手而立,倒真有些像世外高人:“既然如此,本君先走了,你记得努力修炼。”
沈云烬看着他背影苍然傲立世间。
他心如擂鼓跳动,于是上前半步,眼中还有些未尽的光芒,由此心下热切道:“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谢微远犹豫片刻,倒觉得这是个好法子,不如自己就借这副身躯去帮助沈云烬,也免得自己每天东躲西藏,像做贼一般。
这样还能突破系统的ooc限制,指点一下沈云烬的功课。
于是他点点头:“日后本君还会再来。”
他转身就走,生怕沈云烬看出什么破绽。
沈云烬漠然垂眸,感受着那人掌心的余温。他和那人争斗时,拉住的分明不是这样苍老的手,可刚刚将手接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变了……
他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人做戏也不记得做全套。
他也转身,与那人背道而驰。
沈云烬走得很慢,夜间微风吹着梨花在他眼前飞扬而过,倒像是在此处闲庭漫步一般。他在暗自思量,等着微凉的夜风吹散炙热的心跳。
点点繁星映入他的眼眸,他的心也如星光璀璨。
天若剑在他背后开口:“你看起来很开心。”
“嗯,确实。”
一人一剑踏过星光,风尘仆仆地走回云隐殿。
谢微远寝殿的烛光依旧亮着,窗纸上正透着那人模糊的剪影。
这个角度,沈云烬刚好能看见那人瘦削的下颌,匀称的身形,就这样薄薄地落在窗户上。
谢微远正在翻书。
烛光摇曳,炸开几声脆响,他的目光落在那窗纸上,也不知为何,就这样傻傻地望了半晌……
翌日清晨,清光四起,铅灰色的天空才蒙蒙亮。
沈云烬在院中扫去一夜残败落花。
他听见谢微远的寝殿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由此看过去,那人正从房内走出来,眸中依然带着点未睡醒的懵懂。
“你今日去领了弟子校服?”谢微远问道。
“嗯。”
沈云烬换掉那身黑衣,穿上九幽门的杏黄色校服,看起来果真看起来乖巧多了,人也不再那么沉闷,总算有些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意气。
沈云烬眨眨眼,目光落在谢微远的衣襟上。
不得不说,谢微远私下其实并不是个很严丝合缝的人。
从前他没搬进云隐殿时,看见的谢微远每时每刻都是刻板严肃的,他总拿那种睥睨天下,举世皆浊我独清的眼神傲视着别人。
但自从他进了此处,便常常看见这人随便披件薄衫就泰然走出来,就连衣襟也没有高高合拢,就这样若有若无地露出一小片锁骨,露出白玉细嫩的脖颈,带着些睡意惺忪,仪态懒散。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白皙的锁骨上。
水灵根果真养人。
他甚至能看见那白透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那样的苍白无力,完璧无瑕,让人有凌虐的欲望。
沈云烬想在上面留下红痕,想揉碎这块美玉,想在上面留下自己肮脏的指痕。
他或许能做到,他如今已经和师尊差不多高,师尊不一定能挣脱他的力道。他可以将这人按在桌上,拿自己滚烫的指尖一点点磋磨着谢微远,一点点弄疼这个冷漠孤高的男人。
他不用再仰视那位高高在上的凌华君……
从前的他就是这样想的,他不必再惧怕这人,可以将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都一寸一寸还回来。
自己的指尖可以触摸到师尊清癯的脸庞,可以捏碎他的手腕,可以让对方只由自己所控。
他挣不脱的。
谢微远眉尖微蹙:“你在发什么呆?”
一缕落花落在白衣肩头,微不可察,就这样躺在谢微远细瘦的肩头。
沈云烬上前轻轻抚落那片落花。
“师尊,你的肩头有片花瓣。”
谢微远没有避开,他微微别过眼,看着沈云烬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肩头,即使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也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
昨晚上熄灭的火“噌”的一下在他内心深处焦灼而起,他这时才注意到他们俩站得实在太近了,近得连呼吸都在交融,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吐息在自己的颈侧微微颤动,拂得他浑身一颤。
这人是火做的吗?怎么会这么烫……
他退了半步,面色依旧苍白。
“师尊,你……”
沈云烬欲言又止,有些难堪,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说这些的意义是什么,却还是想告诉谢微远。
是了,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已经在他心中困扰很久了。
他的手不自在地靠在自己的脖颈边,幽幽转过头,耳尖都要烧红。
“师尊,今日是我生辰。”
他说完就后悔了,说了又如何,师尊那样冷漠薄情,定是不会在意,也不会理会自己。
但他还是想试探。
想试试谢微远会不会对着他一句“生辰喜乐”。
谢微远现在有些不一样的,或许……
他就这样期冀着,看着那人墨黑的发尖。
他甚至不敢看着对方的脸,只能这样端详着他的发。
可是沉默了很久,他们之间都没有人开口。
久久得不到回应,沈云烬不禁有些懊悔,谢微远会不会觉得这根本不关他事,自己只是他门下一个籍籍无名的弟子,他的生辰那样微不足道,何必去知会他。
他那么清冷,那样地不喜欢自己,又怎么会为他说一句“生辰喜乐”。
是他多想了。
沈云烬有些失神地,落寞地转过身。
他何必再等一些还未出口就已经知晓的答案。
于是他拿着扫帚,有些仓促地说着:“抱歉,师尊,我随口说的,院中的地还没扫完,我先……”
“不用扫了,不碍事的。”谢微远忽然道。
不碍事的,你不必道歉,只是我……没办法说出来。
他很想把沈云烬当作一个弟弟去疼爱,去照顾,但面上不能表现出来,系统会限制他的动作,就连那样一句“生辰喜乐”他也不便说出于口。
如果沈云烬是在现代社会就和他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一点一点给予他自己的温情。
左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贯是这样的人。曾经的朋友就常说他像个爱心泛滥的“圣父”,就算被流浪猫流浪狗伤到,也还会继续喂养它们。
在刚刚穿越来的时候,他经常担心自己演不好这个角色,会被很多人看出破绽。
事实也正如此,谢微远确实演不好。
他不知道这种感受究竟是为何,但他心疼这个人,沈云烬已经受过太多苦了,他只能尽力让他过得能再好一点。
可他也没办法再说更多了。
沈云烬又顿了片刻,终究没能听见期冀的那句话,他灰心丧气地离开了,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淡漠下去。
果然谢微远还是不喜欢自己的,就连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也不肯说出口。
他何必对这人抱有任何期望。
前面这么多年,他都没能等到师尊的怜爱,不在生辰这天抽他一顿已是施恩,自己何必自作多情,想着今年会有所不同。
反正,他都习惯了。
斑驳的阳光透过树枝,在谢微远身上留下细碎的黑影,他看着沈云烬离开的背影,最后哀哀叹息一声。
何苦隐忍至此。
第25章 卿如长夜灯
沈云烬从云隐殿出来以后,连着骂了自己好几遍莫名其妙。
他不是讨厌谢微远吗?
那自己还眼巴巴地凑上去干嘛?
就算师尊帮他挡了噬魂钉,就算师尊对他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好,但是——
这人对他的坏,他可一点没忘!
沈云烬发泄一般在地上狠狠扫了几下,扬起一大片灰尘,一晃眼,眼前走来个人都没发现。
梁锋腰间别着把威风凛凛的龙虎刀,耀武扬威地路过他身前。
说起来,沈云烬很久没遇到这个大师兄了,两人一向不对付,此刻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不是我们沈公子吗?命还真大啊,居然能从黄粱卷里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沈云烬不想搭理他,拿着扫把转过身。
但梁锋却偏要来招惹他,那人幸灾乐祸地绕到沈云烬面前。他趾高气昂地看向拿着扫把的沈云烬:“呵呵……沈云烬,你也有今天啊?”
“不会真以为师尊让你住进云隐殿就是喜欢你了吧?现在被师尊罚了吧?啧啧啧,堂堂门主弟子,却在这做些洒扫弟子干的活,看来师尊是真厌恶你啊。”
沈云烬冷冷看向他。
“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我看你是太久没挨打不懂尊卑了?我是你的师兄,懂不懂长幼有序,快点拜礼!”
沈云烬僵起身子,抿着唇,狠狠瞪向梁锋。
“瞪什么瞪?挨揍没挨够是吗?我告诉你,我可是九幽门的首席弟子,你再怎么不服,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句大师兄,听见了吗?”
他本就心情不佳,此刻梁锋又撞到枪头上,沈云烬心中一阵恼怒。
他一向不是个爱费口舌的人。
于是低垂着眼,并不作声,另一只手已经放在天若剑的剑柄上,颇有一副梁锋再说一句话就一剑劈死他的念头。
梁锋看他那副阴郁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修偏殿的事自己就没讨着好,让他在师尊面前得了便宜又卖乖。现在这小杂种竟然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拔出龙虎刀,仰着下巴:“怎么,想打架?”
“呵呵……”
两人一句话也没再说,一个拔出天若剑,一个挥出龙虎刀,就这样不顾情面地打起来。
钢刀碰撞在一起的嘶鸣声霎时激起满树寒鸦掠起。
气流在两人之间激烈涌动,凌厉剑风荡起两人的衣袖,不过对了五个回合的招,梁锋就有些吃力了。
他没料到天若剑的实力如此强悍,将他的龙虎刀击得节节败退,好几次都要支撑不住。
“你何时得了此等灵武?”梁锋浑身紧绷,咬牙道。
沈云烬冷笑一声:“你应当听说过士别三日的道理。”
两人打得如火如荼,梁锋好几次都差点被沈云烬割伤,他愈发慌张,招式也逐渐凌乱起来。
天若剑剑气狠戾,剑身舞动极快,又是上古陵光神的佩剑,即便龙虎刀也算天下数一数二的灵武,但对上天若剑也是不够看的。
梁锋浑身一软,彻底支撑不住,都思量着准备开口求饶了,却没想到下一秒沈云烬忽然将力道一收。
……
梁锋还没反应过来,他心头一喜,还以为沈云烬怕了。
于是嗤笑一声,又猛地劈刀而来。
他本以为沈云烬无论如何也会抵挡住这一刀,却没想到那人如此弱不禁风,摆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砰”的一声。
沈云烬被他劈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梁锋没料到他如此不堪一击,还以为自己修为又有精进,他看了看手上的龙虎刀,又看了眼被他打趴在地上的沈云烬,豁然开朗。
然后洋洋自得道:“以后还敢不敢横了?”
沈云烬一改先前的狠戾模样,颤着乌黑眼睫,看向血淋淋的伤口。
他伏在地上,有些委屈,抬起手上的伤口,哽咽道:“好疼……”
梁锋吓得下巴都要掉二里地了,不过这么点伤,这人何至与如此浮夸?
但他输人不输阵,又扬起头抱手道:“现在知道疼了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梁锋。”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梁锋浑身一颤。
怎么回事?
他怎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似乎在不久前,他才经历过同样的情形。
梁锋还没反应过来,他毛骨悚然,背脊一阵发凉,忙转过头恭恭敬敬行了道礼:“师尊……”
谢微远漠然走来,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隐隐也能瞧见他眼中的怒火。
“你们在这做什么?”
梁锋连忙接话道:“师尊,沈师弟今日几番顶撞我,弟子担心他不懂尊卑日后冒犯师尊,所以代替师尊教训教训他……”
谢微远目光落在还倒在地上的沈云烬身上。
那人刚领的弟子校服因为打斗变得灰扑扑的,现在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手上似乎还流了血。
谢微远心中一疼,不由得无名火起。他面色一沉,把气撒到面前的梁锋身上。
“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何时轮到你来教训他了?”
“师尊,可是……”
“师兄弟之间,成天打打闹闹成何体统?今日叫你来是来交代你过些时日招待苍灵宫宫主的事,你倒来这欺负人来了?”
谢微远语气越来越重,看样子是发怒的前奏,梁锋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师尊恕罪,弟子知错。”
沈云烬这时倒爬起来了,他本就生得乖巧,现在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像个可怜的脏脏包,却还故作坚强道:“师尊,没事的,师兄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谢微远微微侧过头:“你……”
他看见沈云烬手上擦伤了一大片,还流着血,眼神一暗,又转身道:“既然没事就回云隐殿去,别出来晃悠。”
言罢,带着梁锋走了。
看方向应该是去议事堂。
沈云烬一下收敛住可怜兮兮的神色,远远瞧着谢微远的身影。
这点疼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毕竟他曾经受过的欺负比这些都狠多了。
他故意将伤晾在那里,或许晚上可以等那个人来……
沈云烬带着些许期待地走回自己的屋舍。
天若剑在他身后无奈道:“你不治一下伤吗?白瞎了你的神印。”
他摇摇头:“不用治。”
“真的是傻了。”
沈云烬就这样憧憬着,堂而皇之地坐在窗边,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
又是几个时辰一晃而过。
云隐殿的月光自苍穹之上遥遥洒下,一层轻纱就这样垂下,给整座殿宇铺上神性的光华。
他瞧见九天清正玄君自后山处缓步走来,最后停在他的窗前。
“师祖……”沈云烬行礼道。
对方略一颔首:“嗯,今日练功可有什么疑问?”
沈云烬见他在窗边就这样站着,有些不解:“师祖怎么不进来?外面更深露重,不会着凉吗?”
谢微远轻咳两声:“不冷,本君避世多年,不便在云隐殿露面,就在此处说吧。”
沈云烬失落道:“好吧。”
……
结果话音一落,两人便不再说话,就这样王八对绿豆互相望着对方。
最终还是谢微远等得有些不耐烦。
“你今日可有什么疑问?”
沈云烬有些窘迫地挠挠头:“师祖,我今日没有修行……”
“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在扫地……还有收整屋舍!”
“就这样荒废了一天?”
“也不算荒废吧,只是今天比较特殊……”
谢微远佯装不解:“特殊在哪?”
“就是……今天是我生辰,我没有想要什么东西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师祖,可不可以说一句……”
他又觉得害羞,说不出来多余的话,可是自从温玉竹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记得他生辰,也再也没有人祝福过他生辰喜乐。
他也是想有人怜爱他的。
沈云烬满眼期冀地望着他。
这人帮了自己那么多次。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谢微远面色虽然紧绷着,但瞧起来已经和缓不少,他故意装作不知道:
“今日竟是你生辰?”
沈云烬重重点着头,像个讨要糖吃的小孩。
“既然如此,也算碰巧了。”
谢微远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里面竟然装着几样小菜。
他掀开食盒,映入眼的便是一盘水煮虾,红虾被煮得鲜香透亮,单独放在一层里,旁边还有专门剁好的蒜蓉酱。第二层便是滋滋油亮的黄焖鸡,黄嫩的皮绷得很紧,似乎拿筷子一戳就能将上面的嫩皮戳得裂开,尝到下面鲜滑的鸡肉。第三层还有一盘麻婆豆腐和一碗长寿面,最下层则是蛋花汤和龙井酥。
“今日本君闲来无事,下山随意逛了逛,恰巧看见山下有些民间小吃,本想带回去自己吃,既然今日是你生辰……本君就勉为其难将其相赠于你。”
沈云烬恍然一怔,看着眼前的撒着葱花的长寿面。
竟然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他迟疑着。
谢微远问他:“你怎么了?”
“师祖,我的手……”
谢微远差点忘了这一茬,于是他又从衣襟里拿出一盒伤药。
“本君刚好带上了这盒伤药,你凑合着用吧。”
第26章 师尊赠我玉
沈云烬接过药,甜丝丝地对着谢微远露出一个笑容。
“那师祖可不可以帮我涂药?”
谢微远闻言,刚想接过来药膏,却一顿身形,意味深长地看了沈云烬一眼。
他眉心一蹙,思及自己不能太娇纵得寸进尺的反派,于是将药膏扔给沈云烬:“你都这么大了,自己涂。”
沈云烬耷拉着头,接过药膏:“好吧。”
他刚将那药膏碰到伤口,就夸张地“嘶”一声。
谢微远眉蹙得更紧:“怎么了?”
“好疼,师祖。”
“怎么没轻没重的?”
面前青年拧眉皱脸的模样太过逼真,以至于他有些不自在,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严苛。
毕竟今天沈云烬才被梁锋欺负了。
沈云烬这岁数放在现代社会不过也就是个正在读高中的学生,被霸凌过后还得自己可怜兮兮地涂药。
着实有些可怜。
他斜睨了那道伤口一眼,然后问道:“真的很疼?”
沈云烬点点头。
谢微远抿抿唇,咬牙道:“那好吧,你把药拿过来,我给你涂。”
沈云烬把药膏给他,垂下眼睫,伸出血淋淋的伤口递给他。
谢微远没再多想,轻轻蘸着药膏,细致地涂抹在伤口上。
他乌黑眼睫垂下,轻轻颤动着,落入沈云烬的眼中,一点一点打磨着沉重的心跳。
沈云烬的呼吸有些促狭,他屏住呼吸,望向谢微远垂下的温顺眉眼。灯花“啪嗒”一声炸开细碎的响声,但那人涂得很专注,并没有注意。
他还在细细涂抹着,生怕又刺痛沈云烬。
沈云烬却故意“嘶”了一声。
“……你轻点。”
“这还不够轻?”
谢微远漆黑剑眉一蹙。
“怎么连点小伤都要喊疼?”
沈云烬却又使用那惯用的招数,头顶一撮头发翘着,晃来晃去,故意泪眼汪汪看着谢微远。
他本就是正稚嫩的年纪,用来卖乖正合适,如此装模作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微远又欺负他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知道了,师祖。”
沈云烬垂下眼眸,乖乖应声,眸光落在伤口上,就这样坐在原处默然等着谢微远给他包扎。
没过多久,伤口很快就包扎完毕,一圈一圈的白布紧紧包裹住手心,沈云烬瞧了片刻,弯着手掌,看起来并不碍事。
他早就饿得快受不了了,这下包扎完毕,总算可以开饭。
长寿面又粘稠又带着葱花肉香,他嗦了一口,力气一下子恢复不少。
虽然味道有些不佳,但也算能入口。
沈云烬连着又吃了几口,含糊道:“师祖,你也吃。”
“不必了。”谢微远故作深沉道。
“你不饿吗?”
“本君早已辟谷多年。”
“哦,好吧。”
很快,沈云烬又吃完了那些小菜,谢微远欣慰点点头,见没什么事了,便开口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本君先走了。”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沈云烬拉住了手腕。
沈云烬挽留道:“师祖不多留一会吗?”
“不必,你早些睡吧。明日不可再懈怠,本君会亲自来考你的功课。”
沈云烬眼睛一亮:“师祖当真是亲自来考吗?”
旁人听见考功课不都是被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跪地求饶,怎么到沈云烬身上倒像是奖赏一般。
“嗯,你若是答错了或是使不出来招数,本君便……”
沈云烬眼睛更亮,似乎在憧憬什么。
谢微远顿住了,难不成沈云烬喜欢扇巴掌挨鞭子?
呵呵……
于是他话锋一转:
“本君便不再来了。”
沈云烬眼中的光亮终于褪去,而后又自给自足地打气道:“师祖放心,我一定好好努力!不会让师祖失望的。”
“最好如此。”他故作仙风道骨地抚了抚胡子,转身就要走。
“等等……”
谢微远顿住脚步。
“师祖,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要……和我说吗?”
谢微远自然知道他想听的是什么,但他向来有点自尊病,在沈云烬面前清高惯了,还真有些羞涩,耻于说出那几个字。
他又摆手,回绝道:“有什么好说的,本君……”
结果一转头就看见沈云烬又用那充满期待的眼神看他,努力眨巴着眼。
谢微远心中一颤,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算了算了,也不是不行……”
左右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反正只是一句微不足道,不足挂齿的祝福。
和谁说不一样。
再说他本来也欠了那么一句。不如……就以这个身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他顿了片刻,沉着声道:
“……生辰喜乐。”
谢微远摩挲着袖中准备好的玉佩,有些涩然,这是他今日在山下路过买的,听闻捏碎玉佩,便可以到达另一半玉佩所属之人的身前。
拿来保护沈云烬的安危正合适。
可他有些耻于开口,于是就这样扔下玉佩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让人能看见他通红的耳尖和心底悄然升起的一点绮思。
“叮咚,反派黑化值下降至70点,宿主还需努力哦。”
“已经……70点了吗?”
“是的呢,宿主大大距离最终任务又近了一步,加油哦~”
谢微远蹙眉:“什么最终任务,不是消除完黑化值就算完成任务了吗?”
系统解释道:“不是,启动回程条件需要完成一项终极任务,任务只能在黑化值降为最低的时候才能解锁呢。”
“还真是麻烦。”
谢微远喃喃着,他喉头苦涩,心中思绪凝滞,淡淡望向云隐殿外的漫天星辰。
清冷月色中,瑟瑟梨树下,他心中只有寒凉之意。
他欺骗了沈云烬。
今天看见沈云烬拿那种期待的眼神望向他,他是真心带着愧疚的。对方把他当做深渊里唯一的救赎,可自己却只是在利用他完成任务。即使到了此刻,他也是在按着系统给他的指示任务去对沈云烬好。
若是沈云烬哪一天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个对他好的人,一定会对他很失望吧。
他们之间又会何去何从?
沈云烬一定会恨自己。
这一切好不容易重塑起来的太平又会被打碎成烂泥碎瓦,一块块割在对方的心上,直至鲜血淋漓。
他们又会回到最初针锋相对的位置上。沈云烬会像最开始那样帆恨自己,厌恶自己。
谢微远心底有些难过。
过了这么多时日,就算是养小猫小狗也该养出感情了,更别说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别动心。
他苦笑一声,告诫自己,他是注定是要离开这个世间的。
片刻后,谢微远又自我安慰着。没事的,他回到现代以后就不会和沈云烬再有任何交集。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未来也不会再碰面,就算沈云烬再痛恨自己,再讨厌自己,那时候自己也不在这个世界了。
他估摸着已经死了。
或许这样,沈云烬也能解气了吧。
谢微远叹息一声,解了幻形术,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云隐殿,路过沈云烬的偏殿前时,发现对方的屋舍还亮着。
想必他还在高兴吧……
正如他所料,沈云烬还在屋里呆呆地握着谢微远临走时丢下的玉佩。
这块玉佩小巧圆润,晶莹剔透,上面镂空雕刻着两只鸟纹,坐于莲中,玉佩散发着晶莹的光芒,看起来是用上乘的紫玉雕琢而成。
好像还有与之相配的另一半玉佩。
会不会也佩戴在那人的腰间……
沈云烬缓缓摩挲着玉佩的每一处轮廓,感受它在自己掌心的起伏。
那上面还有对方未散尽的体温。
很像……曾经感受过的温度。
这是他给自己的生辰礼物吗?
真的很美,很好看,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玉。
沈云烬甜滋滋地收好这枚玉佩,看向窗户上高悬的明月。
月光洒下的光华笼罩在他的身上,缓缓流淌着。
今夜所有的事串联在一起都是那么美好。
他心中的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
师祖会不会……就是师尊?
他今日才告诉师尊他的生辰,本来也是想试探,对方却还故意装作不知道此事。
果然,谢微远真是个心软的人。他好像很喜欢自己示弱的模样。
沈云烬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意。他只需要施展些小计谋,对方就会无下限地纵容他。
其实他还想更得寸进尺。
沈云烬捏着玉佩,又有些忧愁——
但他还不能完全确信那人就是真的谢微远。
谢微远藏得太深了,他总是装作对旁人旁事都毫不关心的模样,就那样高高在上地俯视别人。谁也读不懂他的心事,看不穿他的悲喜。
沈云烬痴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上面还有一个小巧可爱的蝴蝶结。他小心翼翼收好那块玉佩,贴身绑在腰间。
这块紫玉,倒像极了以前谢微远的发冠的那块玉,只可惜他将那发冠在黄粱卷中卖了,害得师尊现在都只能用簪子簪头发。
不如下次,自己再给他做一个吧。
就当作是赔罪了。
沈云烬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又想起谢微远,而后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师尊的脖颈。
想咬。
第27章 师尊洗澡,别看!
第二日清晨,沈云烬早早地就开始在云隐殿中练习功课。
谢微远路过时,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并未多言。满殿梨花洋洋洒洒落着,剑锋横扫之处,连落花也被斩断。
这几日谢微远都变得忙起来了,看样子还在忙上次说的接待苍灵宫宫主的事,沈云烬几乎一整天一整天见不着他。不过好在师祖每天晚上还是会来指点他的功课。
他每天都攒了一大堆问题去问师祖,那人也不恼,一点一点教他心法诀窍,剑招走势。
就这样连着过了数十天。
某天深更半夜,谢微远忽然告诉沈云烬,他明日不来了。
沈云烬失落地看着他:“为何……”
谢微远架不住他那眼神,转过身随口搪塞道:“本君过三日有事,你自行修炼。”
“可是师祖,今日剑招的第十八式和二十三式,我还是不懂,若是耽误修炼进度……”
“你不必忧心,偶尔休息几天也没事的。”
“但是……”
谢微远不耐摆摆手:“确实没办法。”
沈云烬眸色一暗,他又重复问了一遍:“师祖真的没办法吗?”
他的眼神骤然上扬,落在谢微远身上,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些心虚,不自在地侧过脸。
沈云烬挑挑眉,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虑自己究竟要不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却又忧心——
那人若真的不是师尊……
谢微远耳畔一热,只想逃之夭夭,于是僵着头转移话题道:“本君先走了……”
言罢,又想像从前那般转身离去。
肩处却忽地一紧,沈云烬强硬地扳过他的身子。
谢微远一恼,沈云烬怎敢如此僭越。他若再不多加管束,这人怕是要爬到自己头上了。
于是他手中凝起一道灵决,冷声道:“放开。”
沈云烬还这样望着他,眼神中仿佛有万千波涛汹涌,却在转瞬间归于寂静。
谢微远心神晃动间,竟有种被沈云烬认出来的错觉。
他又重复一遍:“放开。”
沈云烬并没有松开手中的力道。
又过了片刻,谢微远的忍耐终于到了极点。
他手中金光一闪,那道决直直冲沈云烬胸口袭去。
他本想着沈云烬若是躲开这道决,就会放开自己,却没料到对方竟是躲也不躲,硬生生抗下这一道灵决。
沈云烬疼得闷哼一声。
谢微远眉心一蹙,几乎要绷不住心弦。
寂寥的夜空下,沈云烬和他靠得很近,近到谢微远毫不怀疑对方下一秒就要亲到自己。
沈云烬口味不会如此重吧……
连老年人他都下得去口?
他终于慌了,于是干巴巴问一句:“你要做什么?”
谢微远脑中如同乱麻缠绕,还在思量着自己待会做出哪一种反应才不显得那么羞耻。可沈云烬没有回答他,只掀起眼帘深深望着。
谢微远心头大乱,刚要挣脱开来,却依旧被沈云烬的手死死钳制住。
而后——
他猛地一颤,被面前扑过来的人逼得退后半步。
他微微抬头,上半身往后倚着,几乎要摔下身去,脖颈处如遭重击,传来一阵刺痛。
尖尖的虎牙刺透柔嫩的肌肤,在脖颈间留下一道深重的齿痕。
谢微远的眼神在这一刻彻底凝滞,指尖蜷缩得近乎要捏碎掌心。
暗流湍急,他恍惚觉得自己就像是海浪上漂泊的孤舟,几乎快要被这一道狂风浪雨彻底冲垮。
红意顿时烧上了耳根。
“啊……”
他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在凝固。对方炙热的鼻息就这样吐露在自己的脖颈上,赤裸裸的,没有丝毫隔阂的。
焦躁的气氛在两人之间碰撞,像点燃了一壶烈酒,焰火刹那间迸裂开,火星四溅,焚尽了他们之间若有若无的距离。漫天火光在他眼前升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微远的眼睛才恢复清明,他猛地将沈云烬一推,防御一般捂住脖颈退后半步。
“放肆!”
谢微远是真的怒了。
而后“啪”的一声——
一巴掌就这样落在沈云烬的脸上。
“你疯了吗?”
谢微远眉心深蹙,桃花眼又恢复以往的杀气。他已经许久未这般动怒。
沈云烬竟然敢这样咬他?甚至一点力道都没收,咬得他后脖颈都近乎出血的地步。
就因为自己说过几天不来,他就记恨上自己了?
这是什么白眼狼!
沈云烬被他打得脸都偏向一旁,脸上飞快就留下五个指印,他却不恼,转过脸,露出个乖巧的笑容。
“你给我一道伤口,我也还你一个,算扯平了。”
他从来都这样装乖卖巧,逼得谢微远也没办法太过责怪他。
谢微远摆摆手,气得气息都有些不稳,却又想不出怎么惩罚沈云烬。
难不成自己抽他一顿鞭子?
他没这个特殊癖好,最多觉得沈云烬有病。最后气来气去,干脆转身就走,不再搭理沈云烬。
自己和一个刚成年的小孩较劲做什么?
他安慰自己道。
这边的沈云烬倒显得自在多了,他依靠在窗台上,卷起笑容邪溜子气地一笑,看向谢微远气愤出走的背影。
他又不是傻子,也就这人把他当小孩子一样。
明日他定要亲自试试这位“九天清正玄君”到底是不是另有其人。
转眼又过了一日。
沈云烬在院中等待着谢微远。
谢微远今日穿了一件高领的白袍,衣袖间绣着金色云边,庄重华贵,沉静自持。
沈云烬喉结滑了滑,低下头行礼道:“师尊。”
谢微远对他很是冷淡,比平日还要傲然几分,只随意觑他一眼就离开了,似乎一句话也不想与他多说。
天若剑不知道沈云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问道:“你要怎么试他?”
“待会你就知道了。”他暗笑一声。
沈云烬背着天若剑,一路沿着云隐殿旁的小路,到了一处小潭。
这是云隐殿中一处天地灵气蕴结而成的潭水,汇集天地精粹,名叫栖云潭。
他自从搬入云隐殿,便知晓谢微远每晚入睡前都会去此处沐浴才能入寝。
栖云潭四周布置了禁制,是谢微远怕有人误入此处设置下的。
他的神印已经觉醒大半,这种弱水做的禁制轻而易举就能突破。他深吸一口气,掌心落在栖云潭外的黑水禁制上,轻轻一施力,便碎了一个洞出来。
沈云烬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他靠在一棵树边,在此处打着草,无趣地等了大半天,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等到谢微远的身影。
谢微远来到此处时已经将发簪除去了,墨发如雾霭般披散在腰间,他褪去了白日的金边白袍,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发尾处滴着的水珠润湿了身上的衣物。
他端着木盆,淌着水一步一步走下栖云潭。
云雾缭绕间,沈云烬瞧见那人微微松散开的衣襟。可栖云潭的雾太大了,他只能远远瞧见一抹白在里面,根本看不清其他风景。
沈云烬刚想起身靠近,身后的天若剑调笑着开口:“想不到你还是个流氓胚子,居然来偷看你师尊沐浴。”
“是吗?”
沈云烬眉目一怔,忽地灿然一笑。
“确实,差点把你忘了。”
他将天若剑卸下,就这样随意扔在草堆里。
天若剑霎时怒道:“我可是堂堂神君佩剑,你竟然就这么随便把我扔在这?!”
“以免你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你先在这好好待着吧。”
“你有病啊?连剑的醋你都吃!”
沈云烬阴恻恻一笑:“谁说我吃醋了?”
“……”
他不再多言,戴上黑色的面纱,往栖云潭深处走去。
栖云潭的雾气很大,水流撞石,激流翻涌,谢微远并不能听见岸上的声音。
沈云烬慢慢走下栖云潭,坚实的腿弯渡过深水,撩拨着他擂鼓般的心跳。
若是真的瞧见……
他又该如何应对?
师尊……真的是你吗?
他睁着湿润的眼,在雾气中探寻着。
谢微远正靠在一块石壁前凝神。
雾气打湿了他的鬓发,那双平日里凌厉的桃花眼此时微阖着,眼尾的色泽如同浸染过的幽兰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唇色淡薄,仿若春日未化的初雪,带了点漠然,又带着点引人采颉的意味。
看起来这样凌厉冷傲的男人,任谁都会想将他置在身前,肆意享受征伐之感。
可惜谢微远从没有这自觉,他总用那睥睨天下的冰冷眼神看着别人,似乎从不把众生放在眼里。
玉肌冰骨,冷得让人生畏。
谢微远没料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栖云潭,他沐浴久了,衣服湿沉地贴在身上,实在不舒适。于是慢慢将身上薄薄的衣衫褪去,露出宽阔的脊背,线条遒劲而流畅,虽然被氤氲水汽遮掩住小半春光,却更让人想探寻其间真切风景。
沈云烬的视线随着那人背脊落下的水珠,滑到如同斟满鸠酒的腰窝处,最后在挺翘的那啥线处汇聚。
他的脑子慢慢跑偏,眼眶发红,注视着谢微远白皙的身躯。
他已经想象到那人正面清俊秀丽的眉眼。
那双桃花眼上的睫羽定是凝着细碎水珠,微阖的眼睑定是泛着薄红……
燥热的空气慢慢灼烧着沈云烬那颗躁动的心脏。
波光粼粼,他的黑眸子在雾中发亮,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又往前走了几步。
第28章 师尊你好浪
热流涌动,沈云烬低下头才发觉身下一股水流已悄然苏醒。
“轰”的一声,心头炸开声巨响,他耳畔一热,想压住体内这股躁动的邪火,视线却像被定住了般垂落在谢微远的背影上。
他额角青筋突突跳着,猛地掬起一把水洗脸,无耻地将这一切怪罪到对方身上。
都是这个人太浪,故意勾引,害得他身旁那股水流涌动,也是人之常情。
……
雾气实在太深了,他脑中昏麻,最后目光停留在斟满毒酒的腰窝处,仿佛已经看见谢微远被自己欺负得眼角含泪的模样……
沈云烬喉结滚动,暗骂一声,理智的那根弦彻底崩断,再也克制不住,手慢慢握住腰际前方的一股水流。
师尊如今挣不开他,只能用冷漠的眼睛瞪着他,痛斥他,或是再狠狠给他一巴掌。
可他依然做不到放手……
此时若是谢微远能转身,他一定能瞧见,这背后的男人渴望得眼睛都在发红,兽性正在疯狂侵蚀着那人的理智。
可惜了,谢微远丝毫没有察觉。
他此刻很放松,本是沉着眼享受着水流落在身躯上的舒适感。
“哗啦”一声,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耳畔后方传来破开水浪的声音。
谢微远猛地一怔。
这里怎么会有人?
他在栖云潭中施了禁制,常人根本没办法破开。
是谁?
身后的男人不断逼近,谢微远慌张地想去拿自己的衣物,却发现刚刚脱下来的衣服一时没拉住,顺着水流飘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谢微远羞耻地愣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动作。
身后的人还浑然不觉他的窘迫,不断地缓缓靠近。
九幽门中,何人敢来冒犯他凌华君?
“你是谁?滚开!”谢微远喝道,想吓退那人。
他没有转过身,想借着雾色遮掩自己仓促的神色。
可那人只是沉顿片刻,还在不断靠近。
谢微远神情冷肃,五指成拳,颇有那人再靠近一步就一拳揍过去的意味。
对方却丝毫不知收敛,还在不断靠近。
他心中怒意盎然而起。
竟然如此不知廉耻,就别怪他不手下留情。
谢微远刚想转身给那人一拳,却没料到脚底踩着带青苔的石面,就这样一滑,转身摔倒在那人的身上。
谢微远尴尬地扶住对方的腰身,想借此站起来。对方却借势按住他的手腕,又是将他手往后一带,把谢微远的手卡在脖颈间。
这样尴尬的姿势,逼迫得谢微远连转身都做不到。
他本就是现代穿越来的半吊子,近身搏斗的能力不强,平日施法剑诀还能一用,陡然靠得这么近,他的力道不如那人,一下就被压制得毫无反抗之力。
他咬牙切齿:“你是谁?”
身后的男人并不说话,而是死死拽住他的手腕。
而后他听见对方低沉嘶哑的声音在耳根处响起:“别害怕,我看个东西……”
看什么需要靠得这么近?
谢微远呼吸都快要停滞,耳尖燃起一片红意。
身后男人的声音似乎压制着滔天的火,就这样抵在自己的腰侧,水浪激石的声音实在太大,甚至压过了男人剩下的话语。
谢微远自然不会那么听话,他奋力挣扎,想甩开那人桎梏的手,对方的手劲却大得可怕,分毫都不让他挣脱。
“你要看什么?”
他有些慌张,浑身都忍不住在发着颤。
雾气太大,身后的男人似乎瞧不太清,还在磨蹭打量他的上半身。
被人用这种眼神打量,谢微远只觉得浑身都要起一层鸡皮疙瘩,身上都要被那人看出洞来。
他何时受过这样的冒犯?
谢微远怒道:“你看够了没有?还不快放开我!”
“不够。”
“……”
谢微远彻底无言,他气得横肘了一下那男人。趁他还未反应过来,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反抗,甩开那人的手。
那男人还死死拽住他,不肯松手。
“松手!”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对方并未多言,只是想桎梏住他的身躯,两人扑腾半天,争斗间不断扑腾起白濯的浪花。细碎的水珠不断溅落在上半身和墨发上,很快,他们都湿答答的,浑身都在往下滴着水。
他倒是穿了衣服,自己全身上下光溜溜的,打起来实在难堪。
谢微远只想速战速决,他平复着激烈的喘息,欲抬手再战。于是转过身躯,想扑腾挣脱开男人的手。
忽然,他不敢再动了,就这样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发现腰部抵着一个不可言说的东西。
很热,很烫,他一下就感受出来那是什么。
这人该不会是想劫色吧?他心头一惊,拿出毕生所学,将身躯一转,“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给了那人腰腹一拳。
对方闷哼一声,似乎真的被他这一拳揍疼了,生生后退了好几步,顷刻间淹入水中不见了。
可惜谢微远还没看清楚他的脸。
谢微远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他不顾雾气阻拦,猛地往前扑腾过去,实在是一时气急,想知道究竟是哪个登徒子敢来得罪他。
却不料被水下的男人拽住脚腕,狠狠往前一拉,猛地扑进水里。
谢微远霎时呛了一大口水,想往外面游,却被拽住脚腕往下拖着。
男人依旧在他身后握住他的腰,谢微远不由得脸上一阵燥热。
他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于是就算自己在水中保持不了平衡,还狠狠地挣着那人。
对方看起来很想安抚他,但实在按捺不住谢微远,眼看着再这样下去,两人得淹死在这,只能将谢微远带出水中。
两人一出水面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他们浑身湿透了,水光潋滟,滴落在波澜起伏的潭水中。
谢微远将脸上的水一抹,刚想施展灵决来压迫面前人。
却不料听见那人哀哀叹息了一声,而后,又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道:
“抱歉,我……”
“!!!”
谢微远浑身上下都要烫熟了,他眼神中还带着湿润水汽,水珠顺着他的眼睫不断滴落,耳朵里也进了不少水。眼前也被水糊了一片,还未反应过来要捉住那人,对方竟潜入水中不见了。
谢微远气得猛地一拍水面,激起一层不小的浪花。
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他脸色一黑,敲了敲统子。
“刚刚那人是谁?”
“目前非任务期间,宿主大大没有权限查看其余npc身份哦。”
“这不行那不行,你到底有什么用?”
谢微远心情很不好,被人一阵非礼后竟然还让他跑了。这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咬牙切齿地想着。
“叮咚,反派黑化值上升5点,目前黑化值75点。”
怎么还上升了?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谢微远忽然一怔,脑中顿时清明起来,他想起刚刚那个神秘人不会就是……
他眉心一蹙,难不成沈云烬昨日咬他一口,是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那个九天清正玄君?
可是刚刚那人可是起反应了……
沈云烬断不可能对自己起反应,他怕是讨厌自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对自己有那么……蓬勃的欲望。
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那人不可能是沈云烬。
不过他今日和上次一样,用积分和系统兑换了玉肌膏,脖子上的伤口早就恢复了。就算是沈云烬,应该也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谢微远思及此处,爬上岸穿起衣物。
栖云潭悄然寂静,再无先前那人的声息。他抱着木桶,脸色极差地回了云隐殿。
沈云烬依旧在屋舍里好好待着,看起来并无异样。
谢微远犹豫片刻,上前叩门。
门很快就打开,沈云烬还在复习功课,桌案上摆着一本蓝册子,身上看起来也没什么异样。
谢微远上下扫了他一眼,心中疑虑渐消。
他总不可能直接问沈云烬,刚刚那个在栖云潭轻薄他的登徒子是不是你。
于是谢微远轻咳两声:“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沈云烬看起来并无异样,他乖顺低眉道:“回师尊,今日弟子学习了防御阵,莲花阵,以及苍水剑诀。”
谢微远点点头:“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没了。”
谢微远有些疑虑,他刚想开口,沈云烬就打断道:“师尊还有其他事吗?今日弟子有些疲累,想早些休息。”
“没……”
他竟然都没等谢微远说完话,就这样“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对方似乎心情有些阴郁,他们之间还是和往常一样不对付。
谢微远一时无言,转过身,独自回了自己屋舍。而后点起一盏小灯,揉了揉疲累的眉心。
前面一段时间,他本是向苍灵宫借取回溯镜来观探神工笔的过往之事,却没想到数日前苍灵宫宫主忽然回信说要亲自前来,想必便是为了试探九幽门。
毕竟黄粱卷一事已在修真界流传开,他和沈云烬进黄粱卷那么久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十二宗定会意识到神印所在。
苍灵宫本是十二宗门之首,此次前来恐怕是一场恶战。
谢微远将手中的神工笔放下。
“系统,若是他们知晓神印之事,当如何?”
“根据宿主所处的修真界背景来讲,神印乃百家争夺之物,若是确信神印在沈云烬手中,说不定会……”
接下来的未尽之言,系统不用说,他都明白。
古神伏羲将神印一分为四,若沈云烬体内的是其他神印还好,但沈云烬是这个世界的反派,体内极有可能就是那人人得而诛之的朱雀神印……
他眉心蹙紧,心中忧愁万千。
第29章 苍灵现
不过两日,苍灵宫宫主祁昭宴就到了。
那一日梨木杏华,风轻云淡,他们站在九幽门廊台下,远远望着群山之下阁楼旁的长街处,一队轻简的车马缓缓前来。
季云澜等待之余,忽地瞥见沈云烬腰间的玉佩,问道:“师兄,你腰间的玉佩真好看,是何处买的?”
沈云烬眼眸一垂,目光中的星火一闪而逝,闷声道:“一个人送的。”
季云澜瞧着那镂空的鸟饰,总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沈云烬指尖触及冰冷的玉佩,又看了眼站在他侧边的谢微远。
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皎皎日光在这人周身落下,照着那人弧度完美的五官侧影。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谢微远今日的容貌格外俊美,像添了层薄薄的柔光镀在上面。
这祁宫主当真是个奇人,不坐灵骑,不御灵武,竟如凡人般坐着普通的车马前来。
谢微远伫立在九幽门前接待他。
祁昭宴借着身旁两名弟子的手,从车马上信步走下。
他身上披着一层淡蓝色的龙晶纱,几层衣袍重重叠叠,腰间绑缚一根浅色玉带,挂了不少东海的黑晶吊坠,瞧起来俊美华贵,温柔儒雅。
沈云烬曾经在不夜寒流浪时,就听闻过苍灵宫的鼎鼎大名。
苍灵宫此处上协苍灵之庆,下昭后祇之锡,由九流分逝而成,是九州极盛之地,宫殿地处东海之下,其中奇珍异宝,鼎铛玉石比比皆是,门中在数百年前甚至还出现过九州稀缺的鲛人后代。
祁昭宴撩起重重叠叠的繁复衣摆,跨上九幽门前的阶梯,一步步走到谢微远面前。
谢微远与祁昭宴对立而拜。
祁昭宴身后两名弟子也跟上前恭恭敬敬一拜。
“苍灵宫弟子穆枫拜见凌华君。”
“苍灵宫弟子司千陌拜见凌华君。”
这两人一眼看过去便气宇不凡,身上灵气充盈,应当是祁昭宴的两名亲传弟子。
祁昭宴与谢微远拜完礼后,就各执一边站好。
虽然两人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祁昭宴的眼神总含着莫名的情绪落在谢微远身上。
谢微远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脸。
祁昭宴却丝毫没有收敛眼神的意思,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要来握住谢微远的手。
谢微远面色一黑,却没有躲过。
毕竟是苍灵宫宫主,他如何也不好驳了对方的面子。
祁昭宴握住他的手,笑眯眯道:“微远,你我一别数年,可有想我?”
谢微远一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相识,但却不知晓竟如此熟络,这祁昭宴一上来都要和他叙旧。他对过去的记忆并不完整,于是又挣脱手,拉开距离搪塞道:“微远自是挂怀宫主。”
对方却有些不满意他的反应,哀哀叹息一声:“唉……这么多年不见,终究生疏了些,可惜我还特意亲自护送回溯镜,便是想着能顺道与微远见上一面。”
“当初你我还各是宗门首席的时候……你可比现在乖巧多了。”
生怕祁昭宴看出什么破绽,谢微远只摆出个客套的笑容:“往事如烟,何必再提。宫主这一路颠簸也应当疲累了吧,不如先去九幽门的议事堂一叙。”
祁昭宴眼神一暗,但面上并未言出,他笑了笑,和缓气氛道:“也罢,既然如此,就劳烦凌华君引路了。”
穆枫和司千陌也跟在祁昭宴的身后。司千陌一看就冷冰冰的,抱着剑一句话不说,不苟言笑,规规矩矩地跟在祁昭宴身后。而穆枫则有些不同,他看起来是个极爱惹事的性子,好几次都想找季云澜和沈云烬搭话。
他是第一次来九幽门,一路上都不断打量着九幽门的装潢。
“哇,这位道友,你们这门中的石狮子好多呀,光是一座廊桥就雕了七八十个,你们门主是不是很喜欢狮子呀?”
“……”
“这里怎么还有这么多梨花,我的天,这可比苍灵宫好看多了,瞧瞧,这才是春天的味道。”
“……”
“哇!道友,这个九条链子拉着的石台是做什么的?简直太威风了!”
他一个人在那里自顾自说着。
季云澜和沈云烬一时无言,都不知道怎么搭话,可那人还兴致昂扬,丝毫不觉得被下了面子。
反倒是旁边的司千陌冷冷看他一眼,回应道:“聒噪。”
穆枫扫兴地努努嘴:“师弟啊,你还是太过死板,你学学我,四海之内皆兄弟嘛,是不是啊,几位师弟。”
他打了个响指,又对着沈云烬和季云澜三人这边抛了个媚眼。
沈云烬将眼神移到一边去,装作没瞧见。
季云澜尴尬地点点头。
梁锋就更不想搭理他了,但他毕竟是九幽门的大师兄,只能僵着脸也点点头。
沈云烬此时还跟在谢微远身后,他有些看不惯眼前这位与谢微远举止亲密的笑面虎,抬起头面色不耐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祁昭宴的眼神终于从谢微远身上移开,落到沈云烬身上。
他对着沈云烬意味深长地一笑,而后继续转身和谢微远谈话。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议事堂。
谢微远早已命人在此处备好温茶。
祁昭宴对着身后的两名弟子吩咐了几句,距离过远,沈云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穆枫听罢后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收敛住了,他转身离去,只留下司千陌一人站在议事堂的门前守着。
祁昭宴跟着一众人很快坐定,沈云烬则站在谢微远身后,眸色深沉,一时冷寂无声。
季云澜见他脸色不佳,在他身后拉住他。
“师兄,你怎么了?”
沈云烬微微侧过头:“没事。”
他这几日独守空房,心中思绪万千,实在有些琢磨不透眼前的谢微远。
他在心中怀疑自己。
莫非那人真的不是谢微远假扮的?
谢微远还在和祁昭宴交谈着,两人寒暄了半晌,听得沈云烬一阵烦闷。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问道:“师尊与这位苍灵宫宫主有什么渊源?”
季云澜摇摇头:“我并不认识他,也从未听师尊提起过,估摸着是师尊年少时候的事了。”
沈云烬目光落在祁昭宴身上。
竟是从前就认识了。
谢微远继续与对方寒暄了几句,祁昭宴看起来很想与他叙叙旧,但谢微远对那些记忆实在模糊不清,他深知再聊下去恐出破绽,于是直截了当道:
“宫主可否将回溯镜取出一用?”
祁昭宴这才慢悠悠地收回眼神,吩咐司千陌将回溯镜取出来。
“凌华君,这便是苍灵宫的回溯镜。”
谢微远略一颔首:“多谢宫主。”
“只是凌华君……在回溯镜交给你们之前,我还有个条件,不知微远可否答应。”
“什么条件?”
“此次开镜,我们要一同来观神工笔的往事。”
谢微远听罢,并未开口,他指尖落在袖袍处,轻轻耷拉着,眼睫暗自垂下:“这么说,宫主已经听闻先前的事了?”
祁昭宴浅笑:“不错,微远,你们这次能从黄粱卷出来,对于修真界来说可谓是一件奇闻。”
他倚着下巴,微眯着眸:“不光是苍灵宫,其余十宗也皆对此事生疑,毕竟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从黄粱卷安然走出来。”
他浅浅一笑:“……我是该信你们是歪打正着呢?还是信这其中有何蹊跷?”
祁昭宴的目光落在沈云烬的身上,上下磋磨着。
议事堂的气氛一瞬间就凝滞起来,一时之间无人多话。谢微远的指尖在案台上轻点,似乎还在思量如何答复。
黄粱卷本是上古邪修所制,虽说他们入的只是一张残卷,但想从此等奸邪之器中逃出依旧是痴人说梦。
再者说这些年各大宗门都在寻神印之人,一旦有风吹草动,皆是严阵以待。
眼看着气氛僵滞,祁昭宴又开口:
“微远不必如此忧心,今日只有我们师徒三人前来,自然翻不起什么风浪。只是这自古以来便是百家争夺之物,我也是担忧九幽门不堪其扰。”
他的目光落在沈云烬身上,不再绕弯子:“若是能与苍灵宫联手,或许还保得了他一时。”
“凌华君不必急着与我答复,我会在九幽门驻留十日,十日后还是希望微远能考虑清楚。”
谢微远冷冷道:“宫主所言皆是无妄猜测,此次能从黄粱卷出来,并非一定凭借神印之力。”
“微远何必连我也相瞒?鄙人对私吞神印没什么兴趣,只是想用它……做点小生意罢了。”
“……”
谢微远指尖蜷缩,眉心紧蹙。
祁昭宴又粲然一笑:“凌华君不必紧张……还有十日的时间,不如我们先一同用回溯镜瞧瞧这神工笔之事。”
沈云烬面色一凛,看来这祁昭宴是定然要插手其中之事了。黄粱卷秘境一事太多谜底未揭露,他们没有回溯镜确实没办法知其缘由。
他也有些疑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沈家走到这个地步。
司千陌将回溯镜呈出。
“回溯镜虽可通晓古今之事,但却会使人沉浸其中幻境,难以自拔,届时大家一同入镜,观毕神工笔往事后,我会拍击镜面,唤醒诸位。”
言罢,谢微远点点头,将神工笔放在镜光笼罩之处。
司千陌呢喃着一段咒语。
“前尘往事,今生镜现。
枯荣为生,山海逆行。
以尔残骸,以卿逝水。
碎古知今,镜开——”
很快,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第30章 黄粱遗梦
沈云烬的眼前并未彻底清明,他先是听见修剪枝叶的“咔嚓”声,而后是幼童稚嫩的读书声,再后来,有血肉摩挲石板的声音,又有女人在夜风中低低的啜泣声。
天地都在这一刻被扭曲殆尽,唯独剩下一段又一段刻骨铭心的痛斥。
再瞧见眼前景象时,已是身处一座低台之上。
陈旧的木台上有斑驳血迹,台下依旧是人头攒动。沈云烬对此甚为熟悉,他曾被玄微门当作灵奴贩卖过,便是在此处被验出灵根。
“今日灵奴,良品火灵根。”
又是上次见过的灰袍道士,他依旧是握着那把拂尘,高喝着。袅袅冷光映照下,沈云烬看见囚笼中两个小女孩正紧紧依偎着。
这便是神工笔的往事?他默了默,继续僵在此处。
“青文,他们在说什么啊?”那个模样瘦小的女孩缩了缩身子问道。
青文摇摇头:“不知道,好像在说什么树根子。”
她怯生生地瞧着台下人影绰绰,紧紧缩在囚笼的角落,眉眼间沾满灰尘。
青文模样稚嫩,看起来大概十七八岁,鼻梁处有一颗小痣。
沈云烬从未见过这姑娘,却觉得这人眉眼间有些莫名的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她究竟是谁。
台下之人很快开始此起彼伏地叫价。
“我出一百两。”一个声色沙哑的老头开始竞价。
“我出一百五十两!”
“我我我,两百两买了,诸位莫要抬价了,后面可还多着呢,这模样的就留给我吧!”一名肥头大耳的富商举起他的手“嘿嘿”笑着,眉眼肥腻腻地皱在一起。
“二百二十两!”又是一名富商在叫价。
青文那双眼湿漉漉的,眼中布满疑惑,她望向台下争先恐后的买主,目光中带着少女涉世未深的懵懂和胆怯。
天边一队飞鸟疾掠而过,在铅灰色的天空中留下一道轻痕。
忽然,人群中一个模样憔悴的青年攀挤着,费了好大劲才走到灰袍道士身前,清癯的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青文。
“我出三百两……咳咳。”那人拖着虚弱的身躯,眼中骤然明亮。
沈云烬眸色一顿,漠然看着那男人。虽然换了面貌,他依然能认出这是沈江临。原来这人换了魂后,容颜并没有立即衰退。他如今对这个人已是毫无情绪起伏,只这样漠然看着他。
这样虚伪的人,又何必装作情深不寿。
沈江临望着青文,就像是看着什么稀世珍宝,他低喃了两声,又叹息了几声,却没人能听见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说些什么。
后面的人看他那病秧子的模样,皆嫌弃地退避三舍,生怕病气沾上自己。
“病成这样了,还想着用灵奴滋补灵根,怕是有命买,没命用吧。”
“这模样还梦什么修仙啊,留着钱回家买棺材板不好吗?”
沈江临并未搭理身后的嘲讽之言,他的目光都被眼前的青文吸引了去。
索性良品灵根根本不值三百两,无人再与他争抢。
灰袍道士将囚笼打开,放出青文。
青文不再缩在角落,而是看向面前沧桑憔悴的男人。
沈江临执起她的手,将那双灰扑扑的手擦抹干净:“你叫什么名字?”
青文看见他的眼神,不知为何,放下了戒备,颤着眼睫道:“哥哥……我叫青文。”
“青文……当真是个好名字。”
沈江临笑着,描摹她的眉眼。
“真像啊……”他浑浊的目光中亦含着些神伤。
青文眨着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眸,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沈江临苦笑一声,只摇摇头,将青文带回了家。
沈云烬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很远很远,终于走到了一处院子。这里青黛如画,山明水秀,恍若世外桃源。
沈云烬以为沈江临买下青文,是为了滋补灵根,结果对方却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拖着病体,去集市给青文买衣裳,买糖葫芦,买糖人画,让她像个小姑娘一般,每天活得无忧无虑。
久而久之,青文也不再惧怕沈江临,她敞开心扉,每天靠在沈江临的膝上,看着他念诗作画。
每日清晨,他都能看见青文趴在窗边,沈江临在一旁给她念诗,教她写“青文”两个字。
青文很贪吃,每次偷吃完饼子,饼渣总碎在嘴角,这时沈江临还会宠溺一笑,将她唇边的饼渣擦干净。
春日,他为青文簪花。冬日与青文一同修梅。两人就这样度过了不知多少平静日子。
沈云烬透着阳光,看向眼前走马灯一般的回忆。
回忆中,青文大多时候都在笑着,她在院中栽花跑闹,赶鸭子赶鸡,团起大肥猫到处溜达,闲暇时又抱着沈江临的腰畔撒娇。
可是沈江临的目光总淡淡的,沉闷的,他的笑意从未及眼底。
院中还有只可爱的大橘猫,陪着他们懒懒耷拉在院中。
沈江临常常抚过她毛绒绒的脑袋,而后指尖落在黑字上,神情一恍,也不知想起什么,哀哀叹息一声。
他偶有这样怀念起亡妻的时候。
青文能感受到沈江临在颤抖。
她扑闪着眼,安慰道:“哥哥,你在难过什么呀?”
沈江临顿了顿:“没什么。”
但青文从小就很察言观色:“没事的,哥哥,有我在,你别难过。”
“青文会永远陪着哥哥。”
沈江临指尖蓦地一松,他抚摸着青文毛茸茸的脑袋:“好。”
“你以后就叫我沈郎吧。”
青文露齿一笑,她笑起来眼睛像小小的月牙,可爱俏丽,她又趴在他的怀中,瞧着天地人间。
沈江临也勾出一抹浅笑,眼里还真有几分柔情。
沈云烬望着这副画面,心中不是滋味,他在幻境中瞧见沈江临明明已是垂垂老矣,身边除了虚化的“温玉竹”并没有旁人,怎么可能还和别的女子有牵扯?
他继续沉声看着两人互相依偎着,度过了数日。
直到有一天,这段宁静的生活彻底被打破。
一个披着玄色衣袍的人进了他们的院子,那人的身躯说不上高大,也说不上瘦小,只是衣袍太过冗长,拖在地上沾染了不少灰尘。
青文隔得远,躲在墙角处远远望着。
玄衣人递给了沈江临一支笔。沈江临颤着手接过那支笔,如获至宝,将其捧在手心,萎靡多时的神色终于亮了。
青文趁着那人走了,疑惑问道:“沈郎,这是何物?”
沈江临只笑着,细细描过神工笔的每一处起伏。
自从那日之后,沈江临忽然变了。
他不再看青文的容颜,不再描她的眉眼,开始整日整日地开始作画。他画出温玉竹巧笑倩兮的模样,画出温玉竹吃凉果的模样,画出温玉竹执卷作诗的模样。
洋洋洒洒数百幅,挂满了沈江临的书房。他沉醉在中,慢慢地冷落了青文。青文却只能忧心看着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日,青文将他从里屋推出来。
“沈郎,你身体不好,不如今日先不画了。”
沈江临咳嗽了两声,刚想开口,喉头却一阵血腥,咳疾不止,青文慌忙掏出一张绢布给沈江临递过去,让他将血呕在上面。
血迹斑斑驳驳落在帕上,如同料峭红梅。
沈江临咳完后,依然坚持道:“我没事,你帮我将笔拿来,今日我要……”
青文眉心紧蹙:“沈郎,这些天连着画了这么多幅,你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不行,快把笔给我拿来!”
青文被他这一声怒喝吓得快要哭了,缩在墙角胆怯道:“沈郎不要骂我……我害怕。”
沈江临的眉眼恍然一怔,他瞧着青文的模样,忽然有些沉闷,声色也低下来。
“抱歉,我……咳咳。”他又咳了几声,还没呕出血,却听见青文已经开始大哭。
少女本就不是个坚强的性子,她看着沈江临如今虚弱的模样,终于将忍不住,哽咽着,哭声震彻天地:
“沈郎,你不要再画了,我好害怕你死啊,我真的好怕,我不想离开你。”
“我不想再流浪,不想再见不到你,不想吃不到糖葫芦,不想买不到糖人,不想天天穿脏衣服,不想再被人卖来卖去……”
沈江临静默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才哀叹一声。
原来他已经衰颓这么多了,这神工笔耗费了他太多精气,如今身体已经半截入土,怕是时日不多。
“青文,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有些事,我没办法不去做。”
沈江临并未放弃用神工笔画出温玉竹,他也如那位造出神工笔的鹿仙一般,执念成魔,一次又一次勾勒着画中神女。青文总是靠在他腿边,望着他,陪着他。她并不知道沈江临画的是何物,也不知神工笔究竟有何作用。但这时间过得久了,便是傻子也知道,沈江临画的是他心仪的女子。
她就傻傻地陪着沈江临,在院中等了许久,数着日落星辰。
终有一日,青文问道:“她是谁呀?”
沈江临指尖一颤:“一位故人。”
“故人?是你曾经喜欢过的女子?”
“……嗯,确实喜欢过。”
青文忽然有些难过,她轻声道:“那你能忘了她吗?”
“……”
“抱歉。”她话说了半头,又不敢再说,只是低垂着头。
她听闻沈江临提起过那女人,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都精通,而自己却连字都认不得几个。
她怎么配得上沈江临?
于是她强行扯出一抹笑:“是我言错。”
沈江临见她失落,竟是默然,他顿了顿道:“这一生我都欠她的。”
青文脸色煞白,她本来就很傻,还喃喃道:“我不知道……要不然我走吧,我……”
“走?走哪去?”
“不知道。”
沈江临被她逗笑了,刮了下她的鼻尖:“哈哈哈,你这么蠢,跑出去也会被人卖了。”
“不会的,我不会这么蠢,我已经被卖过一次了。”她的眼中忽然有些神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