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临见她难过,终究有些不忍:“她已经离开我了,你……就别再走了。”
青文眼睛一亮,总算开心了些:“真的吗?沈郎也不希望我走吗?”
沈江临抚着她的发:“真的。”
“那好,那我们拉手指,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一百年不许变。”
沈江临伸出手指,与青文的手指勾在一起,就这样许下了他们的第一个誓言。
沈云烬远远看着,心底五味杂陈。
紧接着又过了些时日。
院中的沈江临在作画,他的鬓发已经开始有些苍白,应该是换魂术带来的反噬,他发觉年华逐渐逝去,开始愈发痴狂地想画出温玉竹。
青文端着盘果子从屋内走出来。
从前的青文还算个活泼的小姑娘,相似的地方并不多。
但如今她学着温玉竹用素净的簪子簪发,穿素衣,看起来竟和温玉竹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沈江临模样衰颓,明明没过多久,却像老了十岁。
“沈郎,你先休息休息吧,今日已画了这么多张了。”
沈江临却被她这忽如其来地打断气得暴躁,直接掀翻果盘。
“滚开!你给我滚开!”
他的脾气怎么变得如此暴躁。
沈云烬看见他的脚下铺了数张宣纸,都被滴上了污脏的墨汁。
“沈郎……”
青文被他吓得呆愣在原地。
“我说了你别烦我!”
“抱歉,沈郎……”
青文被吓得快哭出来,她明明已经学了她,为什么沈郎还是不肯看她?
今日他明明答应了陪自己去看花灯的。
青文敛下眉,她捡起咕噜咕噜掉落一地的果子,低下睫委屈道:“沈郎,对不起……”
可是……她也想沈郎能喜欢自己啊,是不是她学得还不够像,是不是还不够懂他。
沈江临本就郁结于心,转眼瞧见她的脸庞。
这张与温玉竹有八分相似的脸,是他花费高价从玄微门买来的灵奴。
他的精神因为换魂术有些恍惚,此时见着这容颜,心中柔情满怀。
“你回来了……”
“对不起,刚刚是我凶了你。”
青文本还有些不敢确信,她猛地拉住沈江临的手腕。
“沈郎,没事的,我不怪你,你病了,我也只是担心你。”
她喜极而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她其实一直在欺骗自己。
青文擦去眼泪,又莞尔一笑:“沈郎,今日你说陪我去看花灯,还作数吗?”
沈江临勾勒着她的眉眼:“作数。”
“我怎么舍得拒绝你。”
青文愈发开心,她又想开心地围着轮椅打转,却忽然想起什么,只是浅浅一笑,收敛住唇边的笑意。
“好,那你等等我,我去换身衣服。”
青文又慢慢走着,去屋内换衣服。她极力去模仿得端庄识体,穿上了自己不爱的白衣。就像“温玉竹”一般,陪伴在沈江临身边。
这里是中州的某处小镇,凡间还保留着七夕节放花灯的习俗。
青文带着沈江临,走过大街小巷。来往的男女手中皆提着可爱的花灯。
青文好奇地打量着这里,她从小被四处拐卖,压根没享受过这些好日子。
街上人来人往,彩灯走巷。很快,她走到一处猜灯谜的铺子前。
那小贩见她这模样,忙喊道:“唉,这位娘子穿得如此端庄,定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吧,今日五文钱便可猜一次灯谜,猜中即可带走花灯,娘子可要一试?”
热闹的人群在她身后起哄,青文看着那些兔子花灯,心中带着一丝憧憬,她刚刚拿起一个花灯上的字谜,就忽然愣在原地。
她不识字,又如何猜灯谜呢?
青文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串灯谜小字。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
她好害怕,又不敢去问沈江临。
她知道他喜欢的人四书五经样样精通,不像自己,从小到大都没上过一天学。
她蠢得可怜,根本不识字,连学那个人都学不像。
青文紧张得快哭出来,字条上的鬼画符,她一个都不认识。
身后却忽有一个男子夺过她手中的字条。
“青莲出水未展颜,西子捧心蹙春山。若问此字何所似?愁眉深锁在人间。”
“这一字姑娘要是猜不出来,我可就猜了啊,鄙人给姑娘道个歉,我家娘子喜欢这盏灯,只能夺人所爱了。”
“我猜这字为——颦,西子嗔怒,东施效颦,这谜语写得当真是好啊。”
青文眨着眼:“东施效颦是什么意思啊?”
“姑娘竟然连东施效颦的意思也不知?也罢,今日我便讲讲吧……这古时啊有一位美人名唤西施,她有一日忽然觉得心口疼,皱着眉捂胸口的样子恰巧被她的邻居东施看到,东施觉得好看,就模仿她的动作,结果显得更丑。因此叫作东施效颦!”
他一板一眼地说着。
“好啊!公子好文采!”
周遭人群忙高声喝彩,一阵一阵的掌声响起,青文却忽然默在原地,满脸羞窘。
她怎么就拿到了这么一张灯谜。
她再也不敢在此处逗留,忙推开人群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她这些时日努力模仿,不就是东施效颦。
沈江临就在外围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眼角眉梢清明不少。
青文还在自责着,自己为何自讨苦吃,去打开那盏灯谜。沈江临看见她那番愚蠢的模样,定然又发现自己和那位亡妻的不同。
青文刚想推开他的木头轮椅。
沈江临却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在前方。
青文急得快哭出来,她也不想的,她现在后悔得要死。
她忙上前喊道:“沈郎,你……”
沈江临却停住了。
他们就这样默默站在街角巷深处,一个人背对着另一个人。
一个在前方哀哀叹息着。
一个在后面凄凄伫立着。
沈江临没有说话,只叹了一口气,悄然离去。
青文跟在他身后,浑身一颤,寥落站在原地,还不知如何应对。
她好想说,你别不要我,我错了,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谁又愿意成为另一个人的替身,谁又愿意去学着别人的言行举止。
可她从未感受过温情,从未感受过有人喜爱的滋味,也从未有人对她好,从未有个人愿意为她掌伞。
所以,即使沈江临只给了她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她还是动心了。
谁又能做到,不贪恋这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唯一的一把伞。
她还愣在原地,忽然间,人群中炸开一声惊响:
“魔灵来了!有人被魔灵附身了!”
那时天州魔灵结界松动,趁乱逃窜出不少魔灵祸乱人间。
这些魔灵本是混沌初开时世间恶念聚集而成,最爱附身凡人或者灵力低微的修士,操纵着他们杀掉自己的至亲至爱,再吸收他们的恨念和怨念壮大自身。
原来沈江临他们在这时也遇见了魔灵。
霎时间,一大片血肉绽开,一名眼中已是灰白的男子提着把长剑,斩碎了他身旁的女人。
残肢乱飞,人群一哄而散,血液飙在刚刚青文路过的铺子上,她慌张得差点跌倒。
沈江临腿脚不便,他坐在轮椅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提着剑的魔灵朝他奔来。
青文惊恐地瞪大双眼,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忙挡在沈江临面前。
“不许你欺负沈郎!”
她紧紧闭着眼,浑身颤抖。
青文很害怕,她身躯是那样瘦小。
瘦小到聊胜于无,但依旧勇敢地站在沈江临面前。
即使沈江临从始至终都不爱她。
那剑尖仅差一寸就要斩杀青文时,先前来院子里的玄衣人却在此时从天而降,一剑斩杀了那魔灵。
刀锋只沾染了一道血线,便归于剑鞘,玄衣人戴着面罩遮得严严实实,缓缓转过身。
青文经过刚刚那一段,吓得腿软,只能呆在原地。过了良久,她才颤着声道:“多谢救命之恩。”
玄衣人道:“不必言谢。”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沈江临了片刻,而后将青文从地上扶起来。
“你可叫青文?”
青文颤然点头。
沈江临怔愣后,却像遇见什么救星一般,从木头轮椅上攀爬而下,他执念太深,忍不住挽留这最后的希望。
“你终于来了……快告诉我,为什么画不出,为什么即便用了这神工笔她还是没能回来?”
玄衣人一顿,目光落在沈江临身上:“我前几日去天州时得知,这笔需得用活人魂魄起笔。”
他的目光又转向瑟缩的青文。
沈江临眉目一凛:“一定要用活人灵魄?那我再去买几个灵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再回来!”
玄衣人却淡笑一声,凝神注视着沈江临。
沈云烬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靠在沈江临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最终淹没入夜里,停驻在沈江临的耳边。
仅仅过了片刻,沈江临便有些不敢置信地颤着身子,最后目光落在青文身上。
“你……”
青文神色惶恐:“怎么了?”
他指尖无力垂下,最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沈江临独自一人,身子发颤,他狂笑着,像是失了智。
玄衣人怜悯地看着青文,递给了她一个檀木盒子。
“你想他活着吗?”
青文呆呆望着他,点点头。
玄衣人轻笑一声:“好啊,果真是个痴情人。”
“既然如此,有些事还得你自己知晓。”
第32章 入天州
“不然……活得也太窝囊了些。”
玄衣人留下这段话,怅然长笑,背对着他们离去。
沈江临并未注意到那人的动作,他还在震惊中未能回神,嘴中不停呢喃。
他哀痛着,忧思着,像老了几十岁。
青文看他的模样,又有些怯懦地上前:“沈郎,你怎么了?”
沈江临却没有再看她,转过轮椅,独自在前方走着。
青文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默然半晌,沈江临终于舍得开口。
他颤着睫,指尖蜷缩。
“青文,你愿意吗?”
他没有说愿意什么,只是这样问着她。
青文恍然一愣,似有预料般,抬眼看他,沉默了半晌。
最后嗫嚅着唇开口。
“我……愿意。”
她是愿意的。
残败一生,她至少还能为沈江临做最后一件事。
因一己奴隶之身,青文只拥有过那些惨痛的,灰暗的,肮脏的,在世人心目中不值一提,不堪回首的回忆。
只有在沈江临身边,她拥有过灿烂安宁的日子。
沈江临默然一笑,没再多言,带着她回了小院。
“你先睡下吧,剩下的事,将来再说。”
沈江临推着轮椅入了屋舍,徒留青文站在原地。
她从未想过一些事,从来不懂得情爱。
她所求的,只是陪着一个人,走过他的苍然岁月,走过他的江海余生。
可是一辈子太久,谁又能一直坚守那句誓言。
她只能争这朝夕之间。
沈江临在屋内又开始咳了,他身子已经愈发衰弱。
青文垂下眼,拿出玄衣人给她的盒子。
她没有告诉沈江临,那玄衣人在她耳边说,他最多活不过三日。
青文颤着指尖,打开了那个盒子。
她的眉眼瞬间怔忪,几乎要落下泪来。
“怎么会……怎么会。”
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可是,一切又那么可笑,命运捉弄。
青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只可惜……
一步命盘错,满盘皆落索。
她哭丧着脸,终于露出一个近乎苦涩的笑容。
好啊,她愿意。
她也不想东施效颦,不想庸人自扰,但她愿意完成他这一个夙愿。
不如就当做这些日子只是一场梦境。
她阖上眼。
眼前种种如风吹雪散。
那年大雪填满了整座院落,他们在其中堆着雪人,打着雪仗。
直至最后。
那场初雪过后,寒梅飘落。
沈江临捡起一朵红梅,簪在她的发髻上。
“这梅花衬你。”
他们相视而笑,盛满了对彼此的热切爱意。
青文转过身,隐没在黑暗之中,终成了那一朵,沉寂一时,自甘飘落的花。
沈云烬大概知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看向那女子的背影,心下沉闷。
也正如他所料,自从那日之后,沈江临再也没见过青文。
沈江临常常坐在院中深思,于是再次拿起神工笔。
他本以为这次的结果一如既往,却没想到,笔锋落下,那画中当真走出个女人。
女子出落得和温玉竹一般模样,柔情似水地看着他。
沈江临一阵狂喜,他摸着女子的眉眼。
“只差最后一步了……”
再转身时,已不知青文去哪里了,他只知道他的画中仙,终于跨过那层纸,与他共醉明月。
他一向是个残忍冷酷的人,却对青文保留了最后一丝柔情。
他自知对不起那女子,以为青文已对自己心如死灰,再也不肯回来。
于是他放过了青文,没有寻她。
直到有一天,他也发现了那个盒子。
沈云烬离得太远,并不能看清楚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但他能从沈江临的表情中看出这个男人的绝望和悲思。
他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关上盒子。
至少这画中仙,终于成了。
他以青文的魂魄起笔,用尽毕生心血,终于画出了一个和温玉竹一般模样的女子。
原来鹿仙画不出神女,是因为他没有以活人生魂起笔。
原来这其中竟是要搭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沈江临迷茫地活了很久,他麻木地和“温玉竹”相伴。
他每日痴狂地想着温玉竹年轻时的模样,又念着青文在他面前巧笑倩兮。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爱的何人,不知自己这一生穷困潦倒,愤世嫉俗,究竟是为什么。
半生痴缠烟雨,空有满腔抱负,最终却落得个百年多病,落得个众叛亲离,落得个孤身天涯。
他想起温玉竹握着一把小小的团扇,就那样坐在阁楼前,红袖招展,蛾眉皓齿,姿颜姝丽,便是惊鸿一舞,满座皆惊。
彼时有言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恍惚间,他又想起青文枕在他膝间,柔柔望着他,甜丝丝地喊着“沈郎”。
沈江临再也看不见那双清亮的眼眸,她再也不能巧笑倩兮。
沈云烬眉心蹙得更紧,他不知青文究竟看见了什么。竟让她如此义无反顾地燃尽自己的魂魄,化作神工笔的笔墨。
只为了一声可笑的……沈郎?
“砰”的一声,回忆戛然而止。
就像有人刻意抹去了一些关键细节一般。
怎会如此?
他没有看见究竟是谁将神工笔交给沈江临,也不知沈江临后来见了什么人,又如何和“温玉竹”入黄粱卷算计他们。沈云烬脑中隐隐发疼,知晓这段回忆已然走到尽头,却还不肯脱身,想在这记忆碎片里再寻找一番。
却忽然听见识海之外一声厉喝:
“三千界,七魄临。
唤汝身,莫痴行。
黄泉路断,忘川水逆。
浩荡天地,魂兮归来。
镜合,来归!”
回溯镜在面前碎成千万块碎片,传来阵刺耳的噼里啪啦碎裂声,震得他耳目昏聩。意识再次回笼时,沈云烬这才想起自己还在议事堂中。
谢微远在他面前揉着眉心,似乎很是伤神。
忽然,议事堂的门“哐啷”一声被踢开,穆枫急慌慌地从外面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
“凌华君,宫主,天州急情来报!”
祁昭宴也在揉着眉心,有些烦躁道:“说。”
“魔灵结界遭人损坏,天州的守棺人已被出逃的魔灵重击,还请凌华君和宫主速速前去修补结界”
话音一落,在场之人皆是脸色大变。
相传,上古神族的恶念分化为众多魔灵,古神伏羲将神格一分为四,化作神印分给朱雀、白虎、玄武、青龙四位守护神,保他们永世不灭,镇守四方。
朱雀神与青龙神本是年少挚友,两位神君于九重天相伴数载年华,庇佑万古山川太平数年。
怎料一遭魔灵出世,朱雀陵光叛变神族,遭魔灵吞噬成恨念源泉,最后在虞渊处被青龙神斩杀。
那场大战,天地失色,虽无人能窥其真容,但仍能从远古传说中听闻当时的血雨腥风。
从此陵光神君消散于世间,青龙神君则化作一场化却魔灵的甘雨,白虎神君不知所踪,玄武神君化作隔绝两界的结界,困守魔灵。
魔灵结界本是远在天州,虽说过去这些年也常有破损松动,但这次竟连守棺人都中了招!
祁昭宴眼前一颤,五指成拳狠狠砸在桌面,激起一大半茶水都浪在桌面:“怎么又破了!玄武神印不是还有三百年的神力支撑吗?”
“如今不知为何,结界破了一大个口子,逃窜出来的魔灵数以千计!”
沈云烬神色一沉。
天州守棺人?这不正是那个玄衣人去过的地方。他若是去此处,说不定能找到些那人的线索。
谢微远本还未回过神,被这一下也震得不轻,神色一凛道:“那便别废话了,我们一同前往。”
他刚起身,就被沈云烬拉住臂弯。
“师尊,请允弟子前往。”沈云烬道。
谢微远侧过脸,锐利目光扫过,刚想驳斥沈云烬让他在门中好好待着。
祁昭宴却眯了眯眼,劝道:“凌华君不如带上他。”
谢微远并不想带上他,此行一看就凶险异常,若是沈云烬出了什么意外……
沈云烬道:“师尊噬魂钉的伤口还未痊愈,带上弟子也稳妥。”
“我还轮不到你保护。”
谢微远眼中不带一丝情绪,目光忽地落在沈云烬腰间的玉佩上。
“师尊既知神印本是同源,想必弟子前去帮忙修补玄武神印应该更是事半功倍。”
“弟子保证,定不会拖师尊的后腿。”
谢微远听到此言后,沉吟片刻,转过身不置可否:
“跟着我,别乱跑。”
只要有这枚玉佩,沈云烬遇到危险时,他捏碎腰间的玉佩便可出现在他面前。
“梁锋,季云澜,你们与其他几位长老留守九幽门,封锁此处,万不可让魔灵流入宗门。”
季云澜似有些担忧,看向沈云烬:“师兄……”
但他最后收了声,不再多言,只沉沉站在身侧。
沈云烬跟在谢微远身后,不过是看了谢微远一眼,又注意到他脸上那层莫名的柔光。
他耳畔一热,忙移开视线。
师尊莫不是对他下了什么邪术,他怎么今日一看见他的脸,就有种莫名的心动感。
谢微远面上依旧一片云淡风轻。
祁昭宴带上了穆枫和司千陌。
这两位也是苍灵宫中数一数二的高阶修士,用来顺手帮个忙不成问题。
穆枫一改先前嘻哈打笑的神色,有些沉闷地跟在后面。
司千陌斜睨他一眼。
“你在想什么?”
穆枫恍然一怔:“守棺人若是因此而亡,玄武神印怕是不再那么容易修复了。”
“为何?”
“万灵蝶传信,神印如今已越来越虚弱,魔灵冲出封印只是时间问题。”
“真是杞人忧天。”
第33章 孤男寡男共处一室
司千陌嗤笑一声:“有神工笔和神印在,怕什么?”
穆枫挑挑眉:“说的也是,只是怕哪天我被魔灵附身了,就再也认不得师弟了……唉,那时候可怎么办啊。”
“认不得也好,省得你吵闹。”司千陌漠然转身。
一旁御剑的谢微远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刚才听系统介绍,这位守棺人已经活了数万年,定是认得四方神印的模样。
沈云烬是这个世界的“反派”,他现在已能确认沈云烬体内的正是朱雀神印。
若是守棺人揭穿其身份,要诛杀沈云烬又该如何?
他眉眼一怔,看向一旁乘着天若剑的沈云烬。
“你还是回去吧。”
沈云烬不解道:“为何?”
祁昭宴视线也落到谢微远身上。
他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你灵力低微,跟上也是拖后腿。”
“师尊放心,弟子定然不会让师尊忧心”
谢微远正要再次拒绝,脑中忽然闪过系统的提示音。
“叮咚,反派黑化值+2,目前77。” ???
“你……”
谢微远又想开口,系统竟又送来提示音:
“叮咚,反派黑化值+2,目前黑化值79。”
“……”
谢微远这才瞧见沈云烬的脸色,果然有些阴郁。
这人到底在黑化什么?他不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吗?
为了避免自己辛辛苦苦降低的黑化值继续升高,谢微远只能闭嘴,负手立在剑上。
沈云烬见他不再拒绝,这才收下心,又问道:
“师尊……你可看见回溯镜中的玄衣人是谁了吗?”
谢微远摇摇头。
“青文的魂魄故意抹掉了神工笔的回忆。”
“竟是青文?”
“不知她究竟看见了什么,竟愿意为玄衣人死心塌地到这种程度,到如今还封住那人的面貌。”
难怪他看不见玄衣人的脸,原来是青文的魂魄在刻意隐瞒。
线索如今又断了,这次的玄武神印损坏估计与玄衣人也有关系。
这人在身后拨弄棋局,却不知他的真面目。
众人御剑几日,总算到了天州。
沈云烬将天若剑收回剑鞘之中。
眼前是九州中最渺远神秘的天州。这里承载着天地开荒起的怨念与恨念,因此分出魔灵界与人界,数万年前,玄武神将自己的身躯化为结界,封锁魔灵进入人间。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他的神力愈发衰弱,反之朱雀神印与其此消彼长,导致这些年常有魔灵趁乱混入人间之事发生。
但都是些不成气候的魔灵,还未能在人间酿成大错。
沈云烬心口的神印感受到其他神印之力,开始有所异动。
他看着背上的天若,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若他体内的是朱雀神印呢?届时他难道要牺牲自己来救世?
沈云烬从来不是善人,他从未在这世间感受过什么善意。如果让他去赴死,他是断然不肯的。
他没那么大义凛然。
“你在发什么呆,跟上。”
谢微远凛眉看着他。
沈云烬忙跟上前,像个小尾巴,跟在谢微远身后。
这天州是九州中最渺远宽广的大州,他们一入此境,便能能瞧见浩瀚云海,星辰漫天,却并未瞧见守棺人的身影。
此处有很多人界八州从未见过的精怪,在做些招待修士夜宿的营生。
毕竟想在天州入天梯一步登神的修士可不在少数。
虽说古今只有一人成功过,但修士们的执念过重,众多修士都抱着侥幸心理,赌自己是下一个凡人成神的天才。
祁昭宴请谢微远和沈云烬来了天州最繁华的一间客栈。
这客栈的主人是个远古洪荒就修炼成人的狐狸精。
她此时尚还是原身模样,九条尾巴懒懒趴在木柜台上数着钱。
“一一得一,三个三还是得三,七个七是四十八。这怎么越算越少啊,不行不行,再来。”
祁昭宴走近道:“大妖前辈。”
小狐狸一看来了客人,忙幻化出人形。
她变成一个娉娉袅袅的女子,媚眼如丝,对着瞧起来财大气粗的祁昭宴抛了个媚眼,勾唇一笑:“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
“好勒,几位……要几个房间啊?”
穆枫忙抢在身前:“我和师弟住一间!”
司千陌眉心一蹙:“……”
祁昭宴转身问道:“凌华君,你可要……”
“我和他一人一间。”
祁昭宴转身,对着那只狐狸精道:“既然如此,我们要四间房。”
狐狸掌柜立刻喜笑颜开,狐狸尾巴都要摇晃起来:“好勒,客官,一共是四千两。”
正在掏荷包的祁昭宴一愣。
“……”
“老板,你没算错吧?”
那狐狸精笑意沉下来,翻了个白眼:“来之前都不打听打听?这天州客栈皆是这个价,嫌贵就别来这痴人说梦。”
“你这……也太贵了吧,我今日出来得匆忙,没带够银两,狐狸姐姐要不要通融一下?”
这狐狸是上古就存活的狐妖,怎会没见过祁昭宴这样油腔滑调想赖账的修士。
她一拍柜台,罡风四起,震得众人退后几步。
“今日少一分钱也不行。”
谢微远这才知晓这精怪的实力如此可怖。
明明可以直接抢钱的……却还要给他们住房。
他上前拜礼道:“前辈莫急,不然我们缩减一下房间,只需三间,付您三千两,如何?”
祁昭宴忙在他耳畔悄声道:“微远,我只带了三百两。”
“……”
“你腰间系的这些东海晶石,不能拿来抵当?”
祁昭宴眼神犹疑,似有难言之隐。
“这些……确实没办法。”
差这么远,他们今天还是睡大桥下吧。
眼看陷入僵滞,狐狸精的耐心即将要耗尽。
司千陌上前道:“师尊,我有法子,只是需要借穆师兄一用。”
祁昭宴挑挑眉:“你要用那法子?”
“嗯,师尊稍等片刻。”司千陌淡淡道。
穆枫见他如此客气居然有些不习惯,挠挠头问道:“千陌,你要借我干什么?”
司千陌勾唇一笑:“待会你就知道了。”
他将穆枫带到一处犄角旮旯处,过了几柱香的功夫,才将穆枫带回来。
沈云烬再看见他们时。
一个看起来泪眼汪汪,一个依旧沉静自持。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做什么去了……
司千陌将穆枫拉到客栈内,松开他的手,将一个檀木盒子递给狐狸精老板。
那美人立即喜笑颜开。
“几位贵客啊,里面请。”
谢微远问道:“你们刚刚做什么去了?”
司千陌沉沉望了穆枫一眼,见对方还在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转身答道:“没什么。”
他们拿了钥匙,往客栈的二楼走去。
这里修得确实极尽奢华,玉石玲琅其中点缀,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九州宝物。
沈云烬住在最中间的一间房,左边是司千陌和穆枫的房间,右边是谢微远的房间。
他放下天若剑。
待了片刻道:“天若。”
天若剑沉寂许久,听他召唤回应道:“怎么了?”
“我……体内的神印,是哪位神君的?”
天若沉吟片刻,倒没有立即答他。
“古神神印本是同源,很难分辨,况且时隔久远,我也不知道神印是什么模样了。”
沈云烬默然靠在床榻上。
左侧忽然传来穆枫的惊叫——
“师弟,我真的没有了,你别胡来啊!”
“……”
好奇心是人都有的东西,沈云烬犹豫片刻,忍不住附耳在墙边。
“别乱动,过会就舒服了。”
穆枫忽然又传来一声痛吟。
“啊……师弟,你轻点!”
“住嘴,小声点,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真的好疼,你慢点……”
“那你闭嘴,我轻点。”
床榻又继续摇晃着,似乎是穆枫在挣扎。
“不要了不要了!我错了师弟!”
虽说这道侣结合也是人之常情,但这两人居然如此不知节制,竟然在天州客栈中做这种事。
沈云烬脸皮臊得通红,忙躲开身子,强迫自己不再注意那里的动静。
没过多久,夜深了。
他去楼下打了桶水,换洗了一番,途经谢微远房间时,发现对方灯还亮着,也不知道在做何事。
即便前段时间已经确认,谢微远不是那个隐藏身份照顾他的师祖。
可他对谢微远还是有些莫名的心思。
沈云烬浑身不自在,看着那薄薄窗纸下透过的身影。
他没注意到腰间的玉佩正在散着莹光。
“进来吧。”
那人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
沈云烬登时心头一慌。
他的身影如此明显吗?
沈云烬忙道:“师尊……我只是路过,惊扰到师尊休息了,弟子先走了。”
他刚想离开,却听见谢微远又唤道:“进来。”
沈云烬一愣,联想到先前穆枫和司千陌在房内做的事,脸颊一红。
大半夜,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谢微远……
他喉结滚动,狠狠甩了甩头。
真是发疯了,一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沈云烬推开门,顿了片刻道:“师尊寻弟子有何事?”
谢微远坐在椅子上,淡淡道:“木桶放下,过来。”
沈云烬心下虽是慌张,但仍缓缓走近。
“师尊要做什么?”
“把衣服脱了。”
第34章 神葬之地
沈云烬大惊失色,忙捂住衣襟:“师尊……此时做这事,于理不合!”
谢微远脸色一黑:“你在想什么?”
“过来。”他又重复道。
沈云烬喉结滑了滑,眼色一深,还是顺从地靠过去了,他和谢微远的距离陡然一拉近,幽兰香便沁人心脾,裹挟而来。
他对谢微远是有点龌龊心思的。此时这样危险的距离,眼下那一抹白色的剪影总是若有若无地勾在他的眼侧。
似雪,似幻。
在轻轻拨弄他的心弦。
他们很久没有靠过这么近了。
一时距离太近,谢微远反倒有些局促,骨节分明的手指放在桌上不自在地轻叩,侧过眼不再看沈云烬。
“你将上衣脱了即可。”
沈云烬犹豫片刻,还是松开腰带,将上半身的衣服垮下来。
谢微远眉心一滞,喉结攒动。
青年如今身形抽条得极快,比他初见沈云烬时已经精壮了许多,背脊上虽然还有曾经大大小小的鞭痕还未消褪,但却显得更有男子气概。
他眸色一暗,心疼地看着沈云烬背后的伤疤,莫名有种怜爱之意。
若是他没能穿越而来,这人指不定还要经历原身“凌华君”的多少折磨。
不过好在这些时日,沈云烬练功还算刻苦,身材也高壮不少,比刚开始的豆芽菜模样已经好上很多。
他的指尖结咒,在距离沈云烬胸口一寸处,下了一道隐息咒。
沈云烬只觉得浑身一阵雾蒙蒙的,体内的神印像是被水结了一层纱,裹在上面。
他闷哼一声,咒印入体,而后问道:“师尊,怎么了?”
“这是隐息咒,明日我们将去见守棺人,不能让他窥见你体内的神印。”
沈云烬点点头。
原来只是帮他隐藏身份啊……
他敛住神色:“多谢师尊。”
“没事了就回去吧。”谢微远侧过脸,耳尖染上异样的红。
沈云烬端着木桶正准备离开,心中却一片清明。
前段日子的猜测,又开始涌上心头。
于是他又开口问道:“师尊,你是不是……”
谢微远抬眸,目光冷滞:“什么?”
沈云烬咽了咽口水,忙转过身避开他视线。
他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还不死心。谢微远不是那个神秘人,他做什么还要去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没什么没什么,师尊早些歇息吧。”
沈云烬拉好门,让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回了房间,刚好听见穆枫和司千陌还没结束。
沈云烬耳畔一热,侧过身,刚想下道闭音咒,不再细听。却听见司千陌的声音响起:“不涂药你会更疼!”
原来只是涂药。
沈云烬:“……”
这穆枫何时受伤了,这两人当真是够奇怪的。
说起来,他今夜误会的事可真不少……
自己的脑子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啊!
沈云烬拍拍脸颊,抱着被褥缩在墙角。
他真是傻了。
——
翌日一早,沈云烬打开门时,刚好碰到谢微远正站在回廊上。
“醒了就下去吃早膳吧。”
“嗯。”
他跟在谢微远身后,很快走到楼下。
那楼下的小狐狸今日竟然变成另一番模样,在那里四处抛着媚眼。
谢微远脸色不太好:“这妖怪还会幻形术,恐怕昨日的也不是她的真身。”
祁昭宴倒是一点不见外,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眉来眼去。
他见谢微远来了,忙喊道:“微远,你来啦,桌上有些吃食,快些用膳吧。”
谢微远一时无言,坐在方桌前。
好在那老板还算有些良心,给他们几人包了早膳。
沈云烬一大早起来,喉咙还有些干哑,端起桌上一碗银耳汤喝着,又拈起个冒着丝丝热气的小笼包。
谢微远看起来食欲不佳,只喝了碗粥,不过他本已经辟谷,也不必多吃。
祁昭宴倒没再说什么,收拾整顿完后,便起身道:
“诸位,既然此刻已经饭饱,那便启程吧,这守棺人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谢微远点点头。
他们一同出了客栈,本是初来天州,找不着东南西北,但祁昭宴门下的穆枫会操纵万灵蝶,几番辗转下,也算找对了方向。
穆枫指尖触及灵蝶,在前面引路。
不多时,他们走到一段天梯之前。
天梯旁屹立这一块高耸入云的巨石,上面刻着“入青云”三个大字,笔锋有力,挥斥方遒。
听闻天梯有十万八千阶,是修真界的成神之路,只有斩除十恶八邪,诸天业障方可登上天梯,成就大道登顶成神。
祁昭宴望向高可入云的阶梯,叹息道:“吾辈修真者,谁人不想入此梯得道成神……”
沈云烬却闷闷开口:“有些时候……成神也未必是恩赐。”
祁昭宴挑挑眉:“你体内有神印,当然不屑于此事,但那至高无上的力量可是人人都觊觎的。”
“只可惜……还没有能将神印挖出来的法子。”他面露可惜地看了眼沈云烬的胸口。
谢微远面色一沉:“宫主慎言。”
祁昭宴咧嘴笑道:“我也是开个玩笑,微远何必生气。”
“都还不知道他体内究竟是哪块神印呢,若是白虎与青龙还好,但若是朱雀,那可就没法子了。”
穆枫好奇道:“师尊,为何朱雀神印就没法了?”
“所以让你好好多读些书,竟然连这都不知道……朱雀陵光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君,他的神印早已被魔灵荼毒成妖神源泉,当年还是青龙神耗费全身神力才将其斩杀——只可惜没能灭掉那块神印,还是保留了下来。”
“既然如此,若是朱雀神印,该当如何?”
祁昭宴道:“若是朱雀神印……那就必须得用血灵火将其焚尽,再诛杀真身,不然以其神印之力,必然会助长魔灵冲出结界。”
司千陌道:“弟子曾听闻,十方神器可除却魔灵之气,或能将朱雀神印魔灵气息清洗殆尽。”
祁昭宴笑道:“千陌说得倒轻巧,你想想……这十方神器可是各大门派的传家宝,个个珍藏得和宝贝疙瘩似的,谁愿意拿出来救一个或是万年前妖君转世之人。”
“神器,还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怕是很好选吧,毕竟这神器可是修真世家百年立世之本,若是全没了,日后还拿何出来镇守门派。”
穆枫叹息一声道:“如此说来……当年的朱雀神为何就如此堕落,非得成为堕神。”
“那可是会被葬入神棺,承受永生孤寂之苦啊。”
司千陌:“万年前的事也无人知晓其中缘由,想必朱雀神也是有所苦衷。”
沈云烬眉心更蹙紧几分。
谢微远沉下眼,转移话题道:“先看看守棺人如何吧。”
他指尖凝起一道金光,割破手心,血便顺着指尖落在石碑上。
霎时间一道金光四溢,从石碑穿过,直冲九霄。
这是天梯的“认可”仪式,唯有以血证道,让守棺人得知此人有通天之能,乃是修道的上乘之才才可与他得见。
守棺人本是上古神族留在此处的守护神,以血窥来者心中大道。
此时石碑得了谢微远的血,很快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像是震破天际的轰鸣,一位老者从莲台上缓缓而出,高坐其上,虽然模样已经老得不成模样,瞧不出五官,却带着股诡异的神性光辉。
四周云海波澜起伏,似在为守棺人的出现而歌颂。
谢微远垂下眼,和祁昭宴恭恭敬敬拜道:“晚辈拜见古神。”
守棺人的模样看起来并无大碍,也不知他遭魔灵侵蚀的传闻是真是假。
只见玄衣道袍迎风烈烈作响,他浑浊的双眼缓缓睁开。
“何人?”枯老嘶哑的声音自天际深处响起。
“苍灵宫宫主祁昭宴,九幽门门主谢微远,特率门下弟子同来修补玄武神印。”
守棺人并未看他,而是转过身道:“神工笔,天若剑,这些倒是好东西。”
他嗤笑一声:“可惜没能跟个好主人。”
很快,一道金光映照而下,守棺人枯瘦的手指在祁昭宴头顶上方一点,淡淡道:
“贪。”
祁昭宴:“……”
而后他又在谢微远头上一点:
“恶。”
然后是穆枫:“痴。”
又是司千陌:“妄。”
他叹息一声:“如今的修士是一代比一代差了,竟连一个内心纯净之人都没有。”
沈云烬眼皮一掀,不是先还说守棺人遭魔灵袭击时日不久了么,怎么还有力气在这指手画脚。
他还未来得及思量更多,却没想到守棺人指着他枯瘦的手指,看向自己。
守棺人眼神淡淡扫过,忽然脸色微变,眉眼一蹙,久久未开口。
谢微远心中立然惊觉,莫非守棺人已经看出沈云烬的真实身份。
可昨夜他已向系统寻要隐息咒,这守棺人应当一时半刻看不出端倪才是。
若是在祁昭宴面前揭露沈云烬体内有朱雀神印的事,那便如何也逃不过一场恶战了。
他喉结滑了滑,眉心紧皱。
守棺人的神色愈发凝重,他掌心一发力,沈云烬立时被一道迅猛力道扼倒。
对方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沈云烬如何也挣脱不开,浑身青筋顿时暴起。
谢微远见状将云隐笛猛地抛出,想打断守棺人的动作,对方却抬手一挥,毫不费力地拨开云隐笛。
守棺人眼神危险一眯。
第35章 误君三万年
“神印?”他的声音肃然冷冽,压抑沉重,而后掌心凝聚一丛金光,抬掌在沈云烬的胸口处揭开隐息咒,探查他胸口的印记。
谢微远喉间发紧,这守棺人五感竟如此灵敏,隔着这么远都能察觉到沈云烬体内的神印。
沈云烬还被他死死扼住脖颈,挣扎不能,他正要调动体内的神印反抗这股威压,脖颈间的力道却忽地一松。
守棺人松开了他。
“你体内怎么会有两道神印?”他不解道。
“……”
沈云烬脖颈处已被勒出一道红痕,他森然看向守棺人:“你在说什么?”
“不是孟章,也不是陵光,你究竟是何人?”
守棺人眉头蹙得更紧,他话音刚落,还未多言,天州远方忽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那是玄武结界临近崩塌的迹象!
是谁在那处!
谢微远凛眉:“结界已经濒临崩溃,事不宜迟,前辈不如先放我们去魔灵结界的入口。”
守棺人却未多言,他的目光还落在沈云烬的身上。
掌心的金光渐褪,他再次施法探寻沈云烬体内的神印。
片刻之后,守棺人眸光微冷,一道印记打下后,他似是不敢置信般声色颤抖道:
“竟是如此,你们……”
“前辈,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了?”穆枫问道。
守棺人目光一沉,却并未回他,而是自说自话道:“耽误了这么多年,原是天命不可改。”
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一声低叹,他用最后的神力将他们几人托浮而起。
“这片青云会送你们去魔灵结界处,能否修补,皆凭造化。”
谢微远问道:“前辈……不和我们一同前去吗?”
守棺人摇摇头:“魔灵已入我的体内,开始侵蚀我的三魂七魄,我也要和朱雀一样沦为堕神了。”
万灵蝶传来的讯息果然是真的,魔灵竟已经侵蚀了守棺人的身体,这魔灵的实力当真可怖,连神族也不能幸免于难。
守棺人转身望着高耸入云的青云阶梯,眸光深沉,应是想起了故人,不知在对何人言语:
“万年前,将你葬入神棺,如今……倒是轮到我自己了。”
沈云烬望着那天梯,眸色暗沉,他们随着青云远去,眼前苍老的守棺人也逐渐远离,融入苍茫天幕中,化作一片虚无。
青云很快将他们送到一个巨型魔窟的门口。这里深紫色的幽石缠绕,石底还勾连着数根藤蔓。
司千陌道:“是鬼枝藤。”
祁昭宴叮嘱:“大家不要触碰到这些藤蔓,这些毒液有致幻的功效。”
沈云烬将衣袍撩起,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盘枝错结的藤蔓。
这里长了很多从未见过的魔花妖草,一丛一丛结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幽风四起,混杂着粗长的藤蔓,攀附在洞穴的石壁上。
罡风四起,恰如刀刃,割破肌肤。
“头顶上有好多魔灵!”
穆枫惊讶地指着众人的头顶。
他们顺势抬头望去,果然从玄武结界的裂缝处已经逃窜出不少魔灵,在他们头上盘旋缠绕着,蓄势待发。
谢微远指尖凝聚一道金光,用云隐笛在众人头顶开了道结界,以免他们遭遇魔灵侵蚀。
这些魔灵大多只是一道道浑浊的灰色魂体,在半空中发出“嘶嘶”的啸叫。
回溯镜中看见的魔灵已是附身人体,也不知他们究竟如何汲取人的恨念。
他们往前行走,那道微光愈发汹涌,蓬勃的热意已扑到眼前。玄武神印果真威武不凡,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依旧带着沉重可怖的威压。
沈云烬的心头震颤,他离谢微远很近,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瞧见对方一片雪白的衣衫。
“嘘,看前面。”谢微远压低声线道。
只见前方一大群魔灵倾巢而出,司千陌见状猛地将灵武结魄伞祭出,拦住那一大群出逃的魔灵。
玄武神印浮动在半空中,金色的纹路煜煜生辉,只是有些许残缺不全,只能在灰色的地面上散发余晖,神流呲呲响动着,恰如天边洪钟震颤。
“轰隆”一声巨响。
他们定眼望过去,一道黑色的背影凌空在前。
竟是先前在回溯镜中见到玄衣人!
他依旧穿着长长的衣袍,看不清身形,凌空拿着一条枯黄残卷。
穆枫眼色一收:“他在用黄粱卷吸纳玄武神印。”
黄粱卷的另一半残卷竟也在这玄衣人手中!
沈云烬拧眉,将天若剑凌空掷出,掀起强悍的气浪,周遭围绕的魔灵皆被这一道迅猛的剑势击得粉身碎骨。
紧接着,那背对着他们的玄衣人却一闪而过,几乎是用难以看清的速度躲过了天若剑。
天若剑顺声而回,又落回沈云烬手中。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祁昭宴高喊道。
玄衣人不言,手心灵力依旧操纵着黄粱卷破坏玄武神印。
他收揽好后,倾身端坐于石窟一道凸石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一出口,声色就嘶哑异常,粗如沙砾:“来得这么快?”
谢微远眸光冷厉:“你想用黄粱卷偷取玄武神印?疯了吗,魔灵出世对你有什么好处?”
玄衣人咧嘴一笑,衣袍太过宽长,只看得见他的下半张脸,他的笑容咧得很开,瞧起来不像真人,肤色煞白。
“好处坏处不过是一时的,我如今所做一切,会带给后世之人万千福祉,到那时……自会有人记得我的千秋伟业。”
“呵呵,恬不知耻。”
玄衣人面色一沉,轻浅笑道:
“说起来……今日来的人还挺多啊,如此相胜是不是有些胜之不武了。”
穆枫厉声道:“少废话,快停手,不然今日让你有来无回!”
玄衣人长笑一声:“好啊,这位小仙君,你要怎么让我有来无回啊?”
“你!”
玄衣人指尖轻轻落过掌心,似在画什么符咒,不过刹那,一道火光自他手心扬起。
“连那老头都不能奈我何,就凭你们这些修为如此浅薄之辈,也想与我抗衡。”
言罢,冲天火光向几人袭来,带着能让人焚成灰烬的热浪。
谢微远顾不上云隐殿还在上方强撑结界,只能手心凝聚弱水灵力,猛地抵住这一道火光。
这玄衣人不知是何来历,修为竟然如此深厚,一道血线自谢微远的唇角落下,他五脏六腑受到太大冲击,手心也被这热浪烫得生疼,一时间衣诀翻飞,被风浪侵袭。
沈云烬见状,指尖凝结胸腔的神力,帮着谢微远抵住那道热浪。
神印之力果真非凡,那玄衣人只能收回火光,但他并未慌张,倒是起了几分兴趣,惬意地倚靠下巴。
“差点忘了你,虽说你的神印有些难取……不过今日竟然来都来了,那就一并收了吧。”
谢微远终于得以喘息,用手擦去嘴角的血腥。
沈云烬眯着眼,眸色危险:“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自从上次从黄粱卷中出来,神印之力已经觉醒大半,如今虽不宜展露太多锋芒,但也尚能与这玄衣人过上两招。
玄衣人嗤笑一声,又是一道火光袭来,沈云烬接过招,凌厉对峙回去。
穆枫这时间反应过来:“趁他们牵制住这人,我们去夺另一半黄粱卷!”
“快!玄武神印未必撑得了太久!”
司千陌与穆枫一同飞身上前,几道灵力过去,玄衣人果然自顾不暇,不得不退开身。
他竭尽全力又分身使出一道火芒,将周遭的魔灵都焚烧成灰,可是却没逼退穆枫和司千陌分毫,火浪被结魄伞抵挡住,两人又要触碰到正在破坏玄武神印的黄粱卷。
沈云烬道:“师尊,这里有我,你拿神工笔去补全神印纹路。”
玄衣人自顾不暇,一时间还顾不到谢微远。
神工笔自掌心腾出,谢微远一袭白衣飞身于前,他周身没有防身的法器,越来越多的魔灵从周遭包裹而来。
血色弥漫而开,他咬牙执起神木铸成的神工笔,刚要落笔补全神印纹路。
那玄衣人却破罐子破摔,从手心中幻化出一道利爪,狠狠抓向谢微远的腰间。
沈云烬目眦欲裂,趁他没防备,用天若剑刺穿玄衣人的身躯。
却并没有传来剑锋穿透骨肉的声音。
反而是谢微远那边袭来“噗嗤”一声。
那道利爪从谢微远的腰间剐蹭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既然你非要和我作对,那今日谁也别想好过!”
“凌华君,我就不信你这次还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他竟要鱼死网破,放弃吸纳玄武神印,转头来要用黄粱卷困住谢微远。
上次他们入黄粱卷果真是这人布下的局,谢微远刚想躲闪开,却不想黄粱卷金光大盛,直直对准他,他凌空定身,却依旧难以维持平衡。
强大的吸力几乎将他的骨肉搅碎,不知这玄衣人究竟是何来历,竟然能将灵力供给黄粱卷。
“师尊!”沈云烬喝道。
天若剑又是一道剑气狠厉扫过,那玄衣人闷哼一声,生生抗住这道攻势也要困住谢微远。
沈云烬凌空而前,要抓住谢微远。
他感到谢微远的身躯在颤抖。
他侧过头,刚好能看见祁昭宴还站在云隐笛的庇护之下,并未出手。
那人背着手,如在看戏一般。
沈云烬心下一沉。
这人是故意袖手旁观,还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惜此刻已来不及思考,玄衣人彻底丧心病狂,打算和他们鱼死网破。
第36章 入梦来
他狞笑着,还在往黄粱卷内源源不断地注入灵力。
沈云烬这才惊觉有诈,他掌心也汇聚力量想抵抗一时半刻,却没有丝毫作用,黄粱卷已经吸纳至顶峰时期,神力与黄粱卷相互融合交替着。
为何……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沈云烬和谢微远眼前一道强光闪过,竟然再次入了这一半黄粱卷。
一切归于岑寂,谢微远面色苍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好几次都要站不住,幸得沈云烬扶住他,才不至于落得太过狼狈。
这里一片萧条,似乎还是不夜寒中,只是大街上都没什么人,看起来比上次来此处时萧条凄清多了。
“师尊,可还撑得住?”沈云烬问道。
谢微远摇摇头,他面色已经少有血色,显然是刚刚那一击太过沉重,伤了元气。
他捂着胸口处轻咳道:“无碍……只是云隐笛没能一同带进来,上次的法子已经行不通了。”
沈云烬温声劝慰道:“我们在幻境中多找找,总能找到破局之法。”
他又想起先前入黄粱卷中的熟悉之感,眼色一沉问道:“师尊可知晓黄粱卷究竟是何人所制?”
谢微远蹙眉:“为何忽然问这个?”
“方才用神印之力与黄粱卷对抗时,发觉上面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修真典籍曾记载黄粱卷是一个邪修耗费半生修为才制作而成的,时隔几万年,你如何能熟知这黄粱卷?”
沈云烬摸了摸鼻尖:“那许是错觉吧。”
他们正要商谈对策,发觉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挲声,身后的灌木丛中有人。
“不玩了不玩了,我无论去哪你都找得到我!”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小男孩气鼓鼓地钻出来,他脸涨得通红,不过模样甚为乖巧,看起来不过十多岁左右。
另一个男孩穿着浅蓝色的衣衫,笑嘻嘻抓了一把白衣男孩的脸颊:“微远,你每次都藏这里,我想不找到都难啊。”
谢微远:“……”
上次黄粱卷的梦境是从沈云烬的过往展开,这次是又轮到他了?
那个叫“微远”的男孩看起来天真烂漫,与现在谢微远的模样判若两人,若不是眉目间还看得出来有几分相似,沈云烬是决计不会相信这人是谢微远的。
“师尊,你小时候长得真……”
谢微远挑挑眉,冷眼看过去,沈云烬莫名背脊升起寒凉之意。
这个时候的谢微远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也不知道他从前究竟经历了什么,长成如今这冷漠无情的模样。
沈云烬饶有兴致地上前打断两个正在吵闹的小孩。
他摸了摸“小微远”的头。
“小弟弟,你家住在哪里呀?”
哪有人一上来就问别人家住在哪里的,看起来就像拐卖儿童的坏叔叔。
谢微远沉着脸,走到沈云烬身旁。
小微远扑闪着那双可爱的桃花道:“我家就在前面拐角那里。”
身旁那穿着蓝衣的男孩倒更有戒备心,他警觉地把小微远拉到身后,叮嘱道:“微远,你是不是傻,谢伯父才说了让你不要随便告诉别人这些吗。”
小微远这才惊觉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忙捂住嘴,泪眼汪汪地躲在蓝衣小男孩的身后。
沈云烬一阵好笑,更起了逗弄心思,他恶趣味地拎起挡在小微远面前的蓝衣小男孩,目光又落在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谢微远身上。
小微远被他阴郁的神色吓得快哭出来了,他又往后退了退,却鼓起勇气稚声稚气道:“你快放开昭宴哥哥!我要……我要叫爹爹来了!”
“昭宴?哥哥?”沈云烬眯了眯眼,打量着左手的小型祁昭宴。
正好自己有点看不惯这人,此刻拿来公报私仇最好不过,于是他把祁昭宴拎起来晃了晃,吓得祁昭宴连连惊叫,抱紧他的手臂。
他酸溜溜道:“师尊小时候倒是会亲近人。”
谢微远默了一瞬:“行了,把他放下来吧。”
沈云烬只能放下祁昭宴,但他不肯放过这个糯乎乎的小微远,于是又用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他看了看谢微远的模样,也不知为何,这几日他脸上的柔光依旧未散,平白镀了层圣光。
沈云烬转过头,避开谢微远的视线,把心底那股异样的情绪吓唬在小微远身上:“看见了吗,这位哥哥是大名鼎鼎的凌华君,平生最爱吃人肉,你要是不带我们去你家,我们就把你俩给炖了。”
“……”
谢微远脸色一黑。
沈云烬如今是真不把他这个师尊放在眼里了。
不过他上一句话倒是说得不错,凌华君声名狼藉,恶名远扬,天下无人不知他为了精进修为什么都做得出来。
沈云烬看着眼前还没有那么坏的小孩,眸光一暗。
年幼的谢微远看起来还很稚嫩,并没有长歪,为何长大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晓的事,让单纯的小孩变成谢微远这番模样。
小祁昭宴先前被沈云烬吓得不轻,双腿还打着颤,方才一被放下来,就紧紧抱住缩在墙角的小微远。
两个小孩相依为命,都以为今日难逃魔爪,即将殒命于此。
沈云烬刚想开口,就听见两个小孩抱头痛哭,一见他又要说话,哭得愈发汹涌。
可他不是什么会哄小孩的大善人,他本来就有些坏心眼,看着祁昭宴抱着谢微远的模样,莫名不爽。
于是非常不讲理地扯过小微远。
他无奈道:“别怕啊,我们只是想去你家做客,不是要吃你。”
谢微远抱着手靠在墙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云烬心头一凛。
按理说谢微远看见年幼的自己,不应该有点其他的反应吗?
他怎么像在看陌生人一样。
沈云烬疑心顿起,问道:“师尊,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住在哪吗?”
谢微远身形一顿,扭过头,神色莫辨:“时日太过久远,不记得了。”
沈云烬将信将疑,有些无言,于是牵起小微远的手。
“现在可以带我们去你家了吗?”
小微远眼巴巴看着两人,一抽一抽的,总算没有再哭,但这两个人长得一个比一个可怕,实在不像是什么善茬,他抽噎道:“你们要去做什么?”
他坏心眼地吓唬小微远:“吃人。”
冷笑话。
然后小微远哭得更凶了。
沈云烬无奈下,只能将他抱起来,十多岁的小孩确实有些沉重,并没有那么轻巧。
“又不吃你,你在那哭什么。”
“可是……可是你的眼神想吃我!呜哇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沈云烬无言,他看起来有那么凶吗?
自己果真不擅长带小孩,怎么一个个看见他哭得比谁都厉害。
沈云烬才刚刚松手,他转过身,头顶忽然闪现一道灰暗色的魂体,冲着他袭击而来。
“小心!”
竟是魔灵!
他立时闪开身子。
那魔灵竟然还不死心,急切着寻找寄生的宿主,又转身冲向年幼的小微远。
他忙拔出天若剑,剑气横扫,那魔灵登时魂飞魄散。
沈云烬凛眉道:“这不夜寒内竟有如此多的魔灵。”
他的目光又停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微远”身上。
“这么多魔灵,你们还出来乱跑。”
小微远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犹疑,看了眼破落的街角,却并未多言。
沈云烬把小微远递给师尊。
“师尊,你抱着他吧,他看见我就哭。”
果然还是得正身来抱,没想到那小微远看见师尊当真停止了哭泣,还兴致盎然地捏起一小撮谢微远的墨发,玩了一时片刻后,贴在谢微远胸口处问道:
“哥哥,你和我长得好像,我们是不是认识呀?”
你们俩都是同一个人,不认识才怪了。
谢微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你指路吧,我们有事寻你的父母。”
他的话倒管用许多,小微远果真开始认真指路。只有可怜巴巴的祁昭宴跟在他们身后,用灰扑扑的手擦干眼泪后,还要警惕地看着前面两个“坏人”。
谢微远道:“上次的黄粱卷并未显现年幼时你的面容,为何这次却显现了我的?”
沈云烬摇头道:“不知道。”
他们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谢微远的家。
谢微远小时候住得并不寒酸,看起来还是个富贵人家。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们是何人?”
那男人慈眉善目,眼里虽有警惕,但举手投足却很有涵养,并未一来便与他们敌对。
谢微远微微颔首,并未说真话。
他道:“我与舍弟居住于城西,前两日遭魔灵损毁,遂逃难于此,恰逢两位小公子差点被魔灵冲撞,因此出手相救,将他们送回来。”
中年男人看着谢微远和沈云烬的模样,瞧了半晌也没发现他们什么异样,这才送了口气。
祁昭宴和小微远只躲在一旁偷偷打量着他们。
那中年男人道:“竟是如此?那真是多谢二位了,不嫌弃的话今日不如入我府中一同用个午膳。”
谢微远浅浅一笑:“那就有劳了。”
那慈眉善目的男人道:“不必客气,你们救了微远,当是我家的恩人。”
小微远还靠在谢微远的怀中。
他在这怀中躺得很安心,和谢微远如出一辙的桃花眼轻轻眨着,很是撩人。
乍一看,就像师尊抱着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
第37章 魔灵现
沈云烬刚进门,就发现大门处贴着一张黄符纸。
“这是何物?”他问道。
谢父答道:“这是沧溟殿研制的结界符,千金一张,可以抵御大多魔灵的冲击,常人没办法将其取下,公子可放心。”
“这沧溟殿当真比苍灵宫还会赚钱。”沈云烬道。
他跟在中年男人的后面,七转八绕,总算到了正厅内。
大堂里有好几个仆人在院中扫地洒水,见他们来了,用衣角擦擦汗,喊道:“老爷好。”
谢父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他看着小微远还靠在谢微远怀中,忙从他手中接过,乐呵呵道:“多大个人了,还要人来抱,让爹爹抱抱,别累着客人。”
谢微远并未阻挠,任由半大的少年扯着他的衣裳,恋恋不舍。
沈云烬实在新奇,偷摸着看谢微远,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位公子先在正堂休整,我待会去吩咐厨房多做些菜招待二位公子。”
祁昭宴连忙上前扯住他衣角道:“谢伯父,我今日可不可以也留在谢家吃饭呀……”
谢父一向是个好好先生,他依旧是乐呵呵一笑,捏了捏祁昭宴有点鼓的腮帮子:“当然可以了。”
祁昭宴总算遂了意,却依然虎视眈眈地看着谢微远和沈云烬。
谢微远侧过头对沈云烬道:“这应该是第一层梦境,这次没办法用武力剖开梦境,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沈云烬点点头:“不必忧心,天若还在,我们只需尽快找到最后一层梦境即可。”
他们很快走到正堂,谢家的家底当真丰厚,连普普通通的堂桌都用了白玉镶嵌。
没过多久,下人鱼贯而入,端来不少饭菜,紫檀木桌上很快就摆满了珍馐美馔。
翡翠玉碗里盛满了鸡汤,飘着红枣枸杞羊肚菌。一旁还放着个水晶蒸笼,几个精致小巧的蟹粉虾饺静静躺在里面,泛着蟹油光。最后的主菜则是八宝葫芦鸭,一旁摆着板栗等配菜,表皮油光发亮,还伴着嘎嘣脆的呲呲响声,轻轻一戳就能戳到鲜香的鸭肉。
谢父热情如火道:“两位公子快用餐吧。”
谢微远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表情。
“两位是如何来到我们这边的?”
沈云烬道:“我们略懂些术法。”
“两位公子当真是不凡,这几日不夜寒中魔灵猖獗,九幽门的不少仙长来城中都觉得棘手,你们居然能活下来。”
原来这段时日是结界松动之期,魔灵现世,难怪中年男人先前看他们的模样很是警惕。
“我们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九幽门的驻守弟子相助。”
谢父捋了捋胡须:“这样啊,既然如此,两位公子是无家可归了……那不如就在府中住下吧,等风波平息了再走。”
谢微远不置可否,回道:“那便多谢了。”
开席没过多久,谢府的朱漆红门被打开,谢父翘首以盼,连忙起身走到前方。
原是谢夫人回来了。
她身旁有个护送她的男人,貌似是被派遣来处理魔灵的九幽门的弟子。
谢父心疼地看向谢夫人:“夫人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先还派信说在为仙长们处理伤口吗?”
谢夫人浅笑着握住他的手:“大家说这几日我太过操劳,如何也不肯我再继续为他们包扎,所以我便回来先休息两日。”
谢夫人看起来也是个和蔼的女人,她与谢父寒暄几句后,才看见堂内陌生的两人。
于是问道:“这两位是……”
谢微远起身拜礼道:“我们是从城西逃来此处的。”
谢父忙解释道:“是是是,夫人,两位公子今日把微远送回来了,他们一路疲累,不如把他们安置在厢房住一段时间,毕竟如今外边太乱了,他们两人没有谢府的结界符,怕是难逃一劫。”
谢夫人见状放下心道:“既是如此,那两位公子就在我们这安心住下吧,府上有仙君赏的结界符,魔灵一时半会还入不来。”
谢微远点点头。
沈云烬眼神落在正在专注吃饭的“小微远”身上。
果真是少年脾性,吃得满嘴流油。
他们先前用膳用得差不多了,谢父便让下人送谢微远和沈云烬去了谢府的厢房。
沿着一条绿树成荫的蜿蜒小径前行,没过多久就到了谢府的厢房中。
那些婢子帮他们铺好了床便走了。
如今两间房交给他们自由分配,沈云烬看着两间不甚相同的房间。
站在一旁问道:“师尊想要哪间房?”
谢微远扬起下巴:“就这间房,你去隔壁睡吧。”
沈云烬倒是真的乖乖巧巧地应了:“那好,师尊早睡。”
他拉上门扉,往隔壁走去。
此时天已经开始渐渐垂黑,他不知为何,心底有隐隐的不安。
第一层梦境,怕是很快就要显现了。
他小时候在不夜寒流浪的时候,也对魔灵出世的事略有耳闻,不过当时的魔灵并未有很多,封锁城中数月也就散了。
魔灵出逃是每年中常有的事,大多人都习以为常,只要九幽门的弟子驰援得快,一般不会有太多伤亡。
他躺上床榻,靠在墙边,隔壁就是谢微远的房间。
谢微远小时候长得还真是乖巧。
沈云烬浅然一笑,抱着沉重的褥子,脸深深捂在里面。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心理作用,他最近看见谢微远心情都格外喜悦,甚至那点讨厌都消失了不少。
其实……师尊除了从前对他很坏,现在也没有再怎么针对他。
他愈发好奇,谢微远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睡不着,靠在墙壁处,想听听谢微远在做什么。
对方似乎没什么动静,想必是受了太重的伤,一时间太过疲累。
沈云烬这才想起,谢微远这一路上都没提及他腰部受伤的事。
他当时脸色那般惨白,定是不好受吧……
沈云烬随身带的储物袋里有师祖上次送他的金疮药,反正自己也没受伤,不如拿去给师尊用。
虽然他还是不太习惯去关心谢微远,但这人要是受伤,他们在这里也不便行动。
反正也只是还他从前帮助自己的人情。
沈云烬从床上爬起来,从储物袋里取出金疮药。
白玉的小瓶子在夜色中发着暗光。
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他出了门,发现谢微远的房间内灯火已灭。
师尊已经睡了……
沈云烬只能作罢,从窗户口爬进去。果不其然,那人已经沉沉睡去。
这么仓促,定是没来得及处理伤口。
沈云烬犹豫片刻。
反正都是男人,只是腰间一道伤口,他打开看看而已……
沈云烬喉结滑了滑,按捺住心跳,慢慢解开了师尊的衣衫。
今夜不知为何,谢微远睡得格外死,他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反应。
他喉结滚动,慢慢松散开衣襟的系带,往左右一放,目光落在谢微远白皙的躯体上。
借着月色,刚好能看见师尊劲瘦的腰肢。
他压抑住心底那点莫名的绮思,往谢微远的腰侧处一看。
那腰间竟然完好无损,一处伤痕也没有!
沈云烬眼色一暗。
他分明亲眼看见谢微远受伤了……
他正思忖着其中缘由,门外忽然爆出一声巨响。
“魔灵来了!”
谢微远瞬间被门外这声惊叫吵醒,他按了按眉心,撑着软榻坐起身。
一睁眼就对上手足无措的沈云烬。
而后再一低头,发现自己衣衫解了大半。
他愕然睁大眼眸:“你在做什么!”
沈云烬尴尬地拿起药膏:“弟子本想为师尊治伤,却不想师尊的伤……”
谢微远这才松了口气,面色不变:“那点小伤,我已用灵力治愈好了。”
沈云烬眉心微蹙,什么灵力竟连伤口的疤痕也能这么快一并除掉。
外边的奔跑脚步声越来越激烈,此刻已不是他们闲聊的时候。
他忙推开门。
谢府不是有结界符吗?魔灵如何进得来?
沈云烬抬头一看,果然发现天空中有几个灰黑色的暗影已经向下袭来。
有些下人已经中招,趴在地上,眸中已经开始变成灰褐色。
索性那些凡人武功不高,只会拿着东西乱砸,沈云烬很快就用天若剑桎梏住他们的身躯,才没让府中太过慌乱。
一时间火光四起,大多数人衣衫不整,在院中惊叫连连。
魔灵本是零散几只在天空中杂乱无章地寻着,此时看见谢府失守,愈发多地聚集而来,不断在空中盘旋,寻找合适的寄生体。
沈云烬和谢微远很快就有点招架不住,护得住这个,又顾不了那个。
索性一旁驻守的九幽门弟子很快就发现谢府的情况,赶到此处重新撑起一片结界。
谢微远松了口气,但这结界终究比不上结界符,看起来也不甚牢固,但撑个一时半会应该不成问题。
谢父手里也提着剑,这时才赶到沈云烬他们这里。
“两位公子没事吧?晚上出了些变故,两位受惊了。”
谢微远摇摇头:“无妨,可是前院出什么事了?”
谢父很明显也没搞清楚状况,不过很快九幽门的驻守弟子便来此处与他们汇合了。
那男子剑眉星目,端得十分俊俏。
“几位没事吧?”
“无妨,仙长可知刚刚前院究竟出了何事?”
那位小弟子叹了口气道:“我刚刚已经查探,有人将前院的结界符取走了。”
“那符咒不是凡人没办法取走吗?怎么会如此!”
“我也不知为何。”
几人一时间陷入僵滞,还未来得及动作,却发现满院仆从都端着水匆匆忙忙地跑着。
谢父先前在前院斩杀魔灵,还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抓过一个满头是汗的婢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第38章 鲛人血
那婢女答道:“小少爷今夜出了事后一直发着高烧,浑身滚烫,夫人正在后院照顾着呢。”
高烧?
谢父慌慌忙忙地丢下剑就往后院跑去。
他们一同跟了过去。
谢夫人正焦头烂额地坐在床边,捏着小微远的手心,忙得连抬头看旁人的时间都没有。
谢父心如刀绞,忙跑过去唤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发烧了?”
好在九幽门那名驻守弟子还在,他略懂一些医术,便上前来为其把脉。
他眉心紧蹙:“五脉紊乱,气息虚浮,他今夜做了什么?”
谢夫人道:“什么也没做,先前从院子里回来就这样了。”
那驻守弟子道:“今夜魔灵横行,莫非是魔灵入体了?”
“魔灵附体会致使人眸色灰白,还会操纵人的躯体,微远如今只是发烧,应当不会吧。”谢夫人自我安慰道。
毕竟,魔灵一旦入体,魂魄便会因此被吞噬直至殆尽,那谢微远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只能劝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高烧,千万不要与今夜的魔灵之乱有关系。
沈云烬只能做个旁观者望着这一切,这段黄粱卷的记忆,讲的并不是他所知晓的故事。
谢微远劝她宽心:“不必忧心,他不会有事的。”
谢父听闻此言,慌忙起身拉住谢微远:“公子何出此言,莫非你们懂得救治之法?”
谢微远摇摇头:“并非,只是小公子瞧起来命数未尽,应当并无无碍。”
谢夫人急得快哭出来了:“承蒙公子吉言,只是微远呼吸都浅了,我如何能放下心,公子可有其他办法?”
沈云烬正想上前说两句,门口却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大门被推开。
众人视线一同望过去,祁昭宴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半大的少年忙上前扑到小微远的床边。
他急慌慌推喊道:“伯父伯母,怎么样了!”
谢夫人哭道:“他发了高烧,昏迷不醒,昭宴,可否传信问问你爹有什么办法?”
祁昭宴一下收住声,他转身嗫嚅道:“我爹……到时候我会告诉他。”
谢夫人抽泣得更厉害了。
沈云烬看着床上病重的小微远,又望了望师尊,喉结滑了滑。
他道:“师尊,我们出去说。”
他拉过谢微远,出了房间。
他们找了处角落,沈云烬眸光一暗问道:“师尊,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微远神色一怔,他对这段记忆有些模糊,系统并未给他看当时的具体情形。
他被问住了,搪塞道:“时隔数十年,我早就忘了。”
虽说大病一场的人确实有可能忘记过去之事,但是为何谢微远对这些家人一点亲昵之感都没有。
沈云烬默了一瞬,没再多加盘问谢微远。
他心中疑虑瞬起,但这还在梦境之中,也不便求证。
一连过了十日,小微远都没有醒来,如同陷入活死人状态一般,谁也没办法唤醒他。
谢夫人每天衣不解带,夜不能寐,一旦小微远有什么动静,都会强撑着困倦照看。
她细细地为他梳洗,喂他进食,如同照料新生小儿那般,体贴入微。
沈云烬时时瞧见,都觉得揪心,却如何也劝不动谢夫人。
她整日以泪洗面,苍老了不少,华发轻生,却还是只会在谢微远的床边神伤呢喃。
这样下去,谢夫人和谢父估计撑不了太久。
终于等到谢微远的呼吸越来越弱,脸色也愈发苍白,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
谢夫人终于忍不住,背上包裹,毅然决然要去求自己的娘家。
听说她祖上与苍灵宫渊源颇深,所以和祁昭宴家里往来密切,这时怕是要去苍灵宫求助。
如今外面魔灵重现,并不太平,九幽门的驻守弟子都得成群结队才敢出行,谢夫人这一出去必定是九死一生。
可惜无论几人怎么劝阻,她都要出去找寻能救谢微远的人。
沈云烬看着她的背影,默了半瞬,本想出声阻止她,身后的祁昭宴却忽然开口。
他犹豫道:“谢伯母……”
他叫住谢夫人,沉默良久,慎重思虑后才道:
“或许我知道……如何救治微远。”
谢夫人如获救星,她眼角含泪,拉住祁昭宴的手:“可是你爹爹回信了?昭宴,要怎样才能救回微远!”
“只需要……用我的血。”
“你的血?昭宴,我知晓你想阻止我出去,可你一个凡人小孩,如何能救他……罢了,我还是自己去吧。”谢夫人黯然神伤。
祁昭宴咬着唇:“这法子很是凶险,我也只能一试。”
他望着谢微远日益憔悴的面容,指尖紧紧攥住手心。
祁昭宴眼色一暗,心如擂鼓,犹豫许久,终于说道:
“其实我是鲛人后代,我的血,可以解百毒。”
沈云烬蓦地一怔,虽说苍灵宫有鲛人后代,但距离上一个鲛人血后代出世已经隔了几百年,众人都以为这种族快要灭绝了。
而祁昭宴竟然是鲛人?
他的水灵根应当轻轻松松就能跃鼎天下第一,那为何祁昭宴在黄粱卷外遇到玄衣人时不出手,只让穆枫和司千陌去争夺黄粱卷。
难不成当年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他的目光落在谢微远身侧,一时无言,两人跟着一同进门。
祁昭宴用刀割破手心,往碗里滴血。
蓝色的鲛人血一滴一滴落入碗中。
数百年前,鲛人族灭绝的原因便是因为灵根卓越,血液可解百毒,修真界的修士大肆抓捕,将其拿来充当灵奴和血库。
只是祁昭宴如今年纪尚小,还不知其中利弊,就这样轻易将自己全盘托出。
蓝色的鲛人血在白玉瓷碗汇集,他颤着手将其端给在床上面色惨白的小微远。
下一秒,小微远的眉间飞过一丝黑气,他体内的魔灵贪婪地吸食着这鲛人补品,那一碗血很快就吸食殆尽,
祁昭宴还未反应过来,他看见小微远的脸色逐渐红润,还以为自己的治疗有了功效,忍痛继续放着血。
却不料这举动,彻底滋养了谢微远体内的魔灵。
他猛地坐起身。
少年虽然才十多岁的年纪,但被魔灵附身后,实力成倍增长。
他吸纳了鲛人的水灵根天赋,此刻灵力膨胀到了可怖的程度。
在场之人还未察觉究竟是为何,还以为当真是祁昭宴的血把他救好了。
谢夫人忙上前关切道:“微远,你如何了?”
谢微远猛地一侧身,将祁昭宴的脖颈掐在手中,眉心黑气愈发汹涌,贪婪地继续吸食着祁昭宴的灵力。
祁昭宴被他扼得满脸通红,几乎要窒息在此处。
谢夫人终于意识到不对,脸色大变:“微远,你快把昭宴放下来,是他救了你!”
他们这时才后知后觉到不对,谢父忽然意识到“小微远”此刻的模样和先前那几个中了魔灵的家丁一模一样。
他忙喝道:“微远体内有魔灵!快走!大家快走!”
可谢微远还将祁昭宴掐在手中,还在贪婪地吸食着他身上的灵力。
祁昭宴脸色涨得红紫,他几乎要呼吸不过来:“微远……是我,你看看我。”
他没能撑住太久,几乎要昏死过去。
眼看着祁昭宴呼吸渐弱,谢夫人知晓再不阻止就要酿成大错,她忙扑身上前,想将谢微远与祁昭宴拉开。
魔灵已经提前一步反应过来,他将刚刚祁昭宴用来割血的刀子握在手上,没有丝毫犹豫地捅进谢夫人的腹部。
噗嗤一声——
毫无留恋的,沾满母亲鲜血的手将寒刃刺入柔软的身躯。
她霎时失了血色,跪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望着穿过腹腔的匕首。
“不是……不是这样的。”
谢夫人的眼眸缓缓落下一滴泪,她痛得快说不出话来,耳目昏聩,眼前被千万缕血色斑驳覆住。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支离破碎,魂飞魄散。
彼时风华正茂,她嫁给挚爱的夫君,拥有懂事乖顺的小儿,拥有了世人艳羡的小家……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她只想守着这一方小家,与夫君相守一生,相濡以沫。
魂魄都被激荡碎开,临死前的回忆随着血色冲刷而来,眼前浮现的尽是微远小时候靠在她怀里撒娇的模样。
那时他出去玩得浑身脏兮兮的,眼泪汪汪,还要扑进她的怀中,染得她也一身污脏。
“娘亲,窝……要吃桃花羹。”
“好,娘亲给你做。”
小微远兴奋地抱着她:“娘亲,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
“那微远乖乖听话好不好,以后娘亲给你做一辈子的桃花羹呀。”
“好啊好啊,娘亲拉勾勾。”
她弯着腰,抚过小儿鬓边细碎的发,捧着那张小巧玲珑的脸庞,笑靥如花。
或又是那年初春,她和谢父捂着腹中的小儿,两人在梨树下相视而笑:
“夫君,我不求这个孩子大富大贵,但求他不要离父母太远,能常伴我们身侧。”
“不如就给他取名叫微远吧。”
微远,微远。
燕雏绕梁,常伴身侧,朝夕相伴常岁安。
后来,又是小微远刚过了五岁寿辰,扯着她的裙摆,闹着要她陪自己踢毽子。
“娘亲娘亲,我好想踢毽子,你不要再去医馆了,陪陪我踢毽子好不好。”
“微远,你啊……”
她点了点他的额头,无奈一笑。
指尖的余温渐渐退散,她蜷缩在地,像是碎成了千万块。
昨夜,母亲未将被衾给你掖严实。
微远,今年冬衣还够暖和吗?
出门在外,不要饿着自己,不要渴着自己,一定要记得好好用膳,早早入眠。
一定要娶个贤惠的娘子,举案齐眉,相伴一生。
一定也要有个乖巧温顺的孩儿,承欢膝下,颐养天年。
灯火葳蕤,落红无情。
承诺,誓言,过往一并消散,天地间只剩下匕首没入骨肉的声音。
小儿亲手斩断了他的血脉,他的牵绊。
至少……不用再忧心,至少母亲陪伴了他最后一程。
身上落下来的血凝聚成一条红线,分散开来。
心似灰木,身如孤舟。
第39章 低徊愧人子
沈云烬正想上前,就被谢微远握住手腕。
“黄粱卷本是让人回忆最痛苦的过去,引诱人去改变故事结局,从而让人受到反噬,永远困在里面。”
他收住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微远,这人竟然如此心狠,连这种事也能置身事外。
谢微远究竟得多铁石心肠,才能看着自己母亲惨死面前都毫无反应。
他心中又冷几分,却再无动作。
“谢微远”面色狰狞,他松开了桎梏祁昭宴的手,忽然迷恋了这杀人的滋味。
他咧开嘴一笑,将谢夫人踢到一旁,眼神中带着蚀骨恨意。
那双眼中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已是被魔灵附体的最终阶段。
他再也没有任何神志。
谢父慌忙喊道:“快逃!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谢父拔过一旁家丁的剑,看着满身沸腾魔气的谢微远,眼中还存着唤醒他的几分希冀。
“微远,你看看,是我啊,我是父亲!”
是从小授你诗书,教你习武练剑,将你抱在怀中的父亲啊……
可惜他已经彻底失去所有理智,满口血腥,一句话也说不出,又是狠戾劈刀而上。
谢父没想到魔灵附体的谢微远力道如此之大,他猛地向前抵刀,还想为身后的人拖延时间。
明明曾经是最亲密最亲切之人,如今却刀剑相向。
谢父不肯下死手,很快就力竭不敌,被魔灵操控下的谢微远一刀而过。
“划拉”一声刺响——
谢父的头颅咕噜噜滚落而下……
门外的家丁婢女四处逃窜。
“谢微远”狞笑着,没有任何意识地上前,挥刀而下。
很快,一片祥和的谢府沦为人间炼狱。
“谢微远”没有任何意识地厮杀着。
沈云烬只能在一旁看着,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梦境,再如何,也是消逝的过往之事。
他没办法更改,也没办法阻止。
恍惚间,沈云烬以为“谢微远”还要如此无休止地厮杀下去。
忽有一道金光闪过,九霄散落,青云俱下,细柳光驰。
白衣胜雪,神君踏着细碎金光飘然落下,一瞬间天地失色,星辉黯淡,苍云亦为他垂首。
他戴着素面白纱,遮掩面容。
沈云烬遥遥望去,心际像被那一层浅淡辉光覆住。
“他是何人?”
谢微远还未回答他,却听见那神晖之音渺远传来,如隔千年。
神怜世人。
神音浩荡,神君金色的眼眸缓缓垂下。
那双悲悯众生的眼睛,化着哀愁,似有天地流光,世间疾苦。
谢微远竟在少时遇到过这般人物。
神君指尖轻轻一点,玉指拈花,将状若疯魔的“谢微远”定住,缓缓开口:
“终究是来迟一步,三魂七魄已散大半。”
被魔灵附体之人,三魂七魄皆被魔灵吞噬,如何还活得下来。
不过得了神君恩赐的“谢微远”却恍然间有了一丝清明。
他残留的意识借着那股神力平静下来,直到一滴金雨自天际落下,落入他的眉心,才彻底清刷回神志。
再回神时,他手上是粘稠冰冷的血,一切生息已经远离,雨幕随着灰暗的天色降下,冲刷着满身罪恶。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上的血,指尖不可遏制地痉挛,深深攥入泥土之中,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啊啊啊啊啊!”
他跪倒在地上,漫天的尘雾湮没了他,纷飞的星火燃尽了他。
他的耳边是婢子们的凄厉惨叫,母亲无助跪坐哭喊,父亲涕泪横流。
谢微远发狂般攥紧手心,任凭瓢泼大雨落在他身上,硬生生刺破血肉,顺着血线垂落。
青白面容再无血色,如同厉鬼冤魂枯坐在地。
一夕之间,他毁了他的家,毁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再也没有温暖的怀抱,没有母亲的喁喁细语……
再无粥可温,再无立黄昏。
他崩溃地看着眼前的神明,深渊之中唯一的救赎。
声音几近嘶吼绝望:“你是谁,求你……救救他们。”
那位神君不带任何情绪的眸子看着他:“魔灵已吞噬你三魂七魄,他们的魂魄也早已散去。”
雨水还在冲刷着他的身躯,他睁着被雨水糊满的眼睛,仰望着神君。
“那怎么办!神君大人,我愿献上我的魂魄,永生永世受您驱使,哪怕魂飞魄散,哪怕永坠阎罗,受百世轮回之苦,千刀万剐之刑,我只求你……救救他们!”
他磕着头,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流,一身污脏。
倾我所有,只求你换他们回来。
“本君能救的,只有你一人。”
“十年寿命,换你未竟之愿。届时,你需要偿还本君。”
“如何偿还?”
“十年后,你自会知晓。”
“你愿还是不愿。”
愿,还是不愿?
事成定局,命盘将落,他又有什么办法不愿呢?
他手上沾了血腥,沾了这么多人冤死的魂灵,肮脏不堪,又有和脸面苟活?
“神君大人,我求你救他们,我……”
“天道不可逆。”
“你撒谎!不是的,若你不能救他们,你为何能救我!你要利用我,我什么都给你,我只求你给他们一条命!”
“神力,在本君之手,救你已是违逆天道。”
谢微远彻底愣住,暴雨激荡着他的魂灵,他的肉身都要被冲撞,搅碎,坠落于天地尘雾之中。
他的一切都被悲痛吞噬殆尽,他的血肉,他的灵魂,他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彻底底——
灰飞烟灭。
他悲痛地跪坐在地,悲痛地望着天地苍茫,浩瀚宇宙,化作一滴滴雨,一滴滴泪,绞杀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仰。
世情薄,鬓先秋。
他不再是父母膝下的稚儿,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
他满身罪恶,身堕地狱,即便走到十殿阎罗,也得遭唾弃,厌恶,憎恨。
往事千年,这天地失色,朱颜雕琢,万魂寂灭,皆抵不过人之一生情感。
万籁俱寂,荒冢累累。
他又能改变什么?他都做了什么!
灵魂,血肉,皆已不再。
如今这个空荡荡的身躯,独自徘徊于世间,又有何用。
“我不想活下去了,你只要让他们活下来就够了!”
神君却并无动作。
“他们没有活下来的机会了。”
“为何?”
“万事万物自有天道消亡之法,即使本君为神君,但亦不可违逆天道,不能复活世间所有人。”
“可为何我还能活,我这样罪恶滔天的人就能活?”谢微远狰狞着眼,望着满手血腥。
这是他父母的血啊,他父母给了他这一身血脉。
他却亲手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愿不愿在你。”
神音仿若自太虚而来,飘渺迷蒙。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都要苍茫化在这场血泪之中。
就像上天都不再看得下去这场悲剧,也流下凄苦的眼泪。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谢微远”依然茫然跪坐在雨中。
他彻底麻木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而起。
那一日,他看见那个婢女在哭,动了恻隐之心,让她远走高飞,回家再看一眼即将病死的爹娘。
这一次的善意,却让那婢女将门口的结界符纸盗走了。
她根本不是凡人,或是有人利用,但谢微远都不去想了。
他只能怔怔看着灰色的天空,望着凄苦天地嘲讽他的无能。
都怪他……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就因为他一次的善意,放走那个婢女,将自己害得家破人亡。
蠢啊,怎么不蠢啊!
没有人知道“谢微远”究竟承诺了神君何事,但他终于重新过活了,成了魔灵附体之后唯一存活的人。
他就这样了无边际地行走在风雨之中。
风雨瓢泼之下,他忽然看见屋檐下躲着一个小男孩。
他走到前去,看见这个小孩模样如此稚嫩,就如同最初的他一样。
于是他走到那一个街角处,花了最后的钱,和往常一样,去九幽门驻守弟子的饭堂那里买了个包子。
过去的时日,他偶尔也会来这里,给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口饭吃。
这是他此生最后的善良。
“谢微远”摸了摸那个脏兮兮的孩子的头:“吃吧。”
小男孩嫩生生地看着他脸上的血污。
“哥哥,你怎么脸上都是血呀?”
“我……”他无言,垂下眸。
“虽然不知道哥哥经历了什么,但大哥哥这么善良的人,一定是惩治了大坏人!”
“这些天我看见好多仙君在城中消除魔灵,哥哥也和他们一样吗?”
“谢微远”恍然一笑。
他不置可否,视线模糊,最终只化作一句哀哀叹息。
“以后我也要成为哥哥这样的人,做一个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谢微远”默然垂眸,蹙紧眉尖,那小孩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怔怔道:
“哥哥,你都有白发了。”
一夜白头,华发早生。
稚子无邪,不知人生百苦。
他摸了摸小孩的头,长叹一声才离去。
他们终于瞧见,那吃包子的小儿,竟然也没有面容。
又是那个无面人。
沈云烬心下一惊。
原来……谢微远在这个时候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他竟然拥有过这位冷漠无情的凌华君最后一次的温柔。
谢微远从未告诉过他这些过往。
他其实和自己一样,同样有过痛苦的曾经。
他从来没见过谢微远这番模样。
在他眼前,谢微远永远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漠,让人忘了他也曾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或者是因为他经历过背叛,从此不肯再将善意付诸他人。
他瞧着眼前那抹白色身影,指尖情不自禁地触碰到他垂下的衣袖。
“师尊……”
谢微远转过头来看他,眉眼间看不清情绪。
面前人身形已然有些清癯,不再挺拔。
他……也很难过吧。
谢微远总是站在他的身前,像一座不知悲喜的山巅,淡漠耸立在云端,纵然有着片刻抵挡风雨的柔情,却傲然孤立太久,久到沈云烬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
沈云烬轻轻向他伸出手,血腥气已经远去,他只想抱住这一抹白衣,让他也拥有一分温情。
情不自禁,他还是想看着师尊在梨树下安然轻笑的模样。
“没事的。”他轻声道。
却终究还是迟疑着,将最后那句话湮没入柔软的心底。
“……”
师尊,我好像不那么恨你了。
第40章 陪你沉沦
天地开始扭曲,这一层梦境彻底结束,眼前场景如泼墨般变换。
从那以后,世间再无懵懂无知的微远,只剩下冷漠无情的凌华君。
第二层梦境是谢微远拜师入了九幽门,因着谢微远的母亲当年帮助过九幽门的缘故,他拜入了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门下。
刚开始在九幽门的日子并不好过,大多数人知晓他被魔灵附身过,还杀害过不少无辜之人,都开始渐渐疏远他。
不过谢微远如今也算不得好人了。
他心性变得乖戾,不再行善人之事,变得唯利是图,越来越功利,日日都在刻苦修炼,从不与人多言。
直至十二宗联合举办的赤灵大会,谢微远再一次遇见了祁昭宴。
祁昭宴当年侥幸活下来以后,独自回了苍灵宫,因鲛人血脉和父亲的缘故,即便灵力透损,依旧成了苍灵宫的首席弟子。
赤灵大会是十二宗每隔五年就会举办的争伐之战,战利品是一只能增进三百年修为的赤灵兽。
谢微远和祁昭宴各自代表九幽门和苍灵宫参加了这次狩猎。
他和祁昭宴相遇过,那人还想上来搭话,却被谢微远避开,最终只沦为点头之交。
不知当年之事,执念要蹉跎多少岁月,才能在他们心中消散。
秘境修炼凶险异常,九幽门特意组织了一支小队进入秘境。
当年在谢微远身旁陪着的几个弟子都是佼佼之辈,他们的队伍很快就进入了试炼的前三。
秘境之中,血雾茫茫,谢微远走在最前面,云隐剑片刻间斩碎了藤蔓缠绕。
“师兄,你的弱水灵力果然强悍,竟连食魇兽都害怕,不是你,我们刚都陷入梦魇醒不来了。”身后的女弟子满眼崇拜地看着谢微远。
谢微远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好在大家早就习惯了他闷葫芦的模样,没人计较。
他们很快走到了赤灵兽所在的幻境,恭恭敬敬地将贡品食物一一奉上,祈求古神宽宥他们猎取灵兽之举。
小师妹刚刚把贡品放好,旁边就钻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手,抢走了进贡的糕点。
她垂下眼,竟然是一个半人高的小孩。
小师妹将糕点抢回来,如见鬼般大惊失色:“你如何进来的?”
“我饿了。”小孩说。
“你饿了也不能吃,问你呢,你怎么进来的?”
小孩依旧固执地看着贡品:“我……好饿。”
看来不给他吃一点是不肯说了。
小师妹无奈道:“你先告诉我你怎么进来的,我就给你吃。”
那小孩终于听懂了人话,咽了咽口水。
“有人告诉我,这里面有很多吃的,我才进来的。”
“一路上你没遇到妖兽?”
“遇到了。”
“那你怎么……”
“他们都咬我,很疼,好多好多血,但是肉自己会长回来。”
直到此刻,小孩说的话才引起了谢微远的注意。
他眉心一蹙,将指尖灵力往小孩胸口一探,却无甚收获。
那小孩一见到谢微远就眼睛发亮,想跑过去抱住他,结果还没靠近三尺,就被凌厉的罡风震飞。
“大哥哥,我见过你……大哥哥。”
谢微远冷漠垂眸:“你何时见过我?”
“四年前,你在……”
他话还没说完,又被一道罡风掀开,生生摔得一顿狗啃泥。
那件事是谢微远的痛处,自从成了首席后再也不许人提此事。
上次有人因此讥讽他,他生生将那人的嘴巴都撕裂。
这小孩竟还敢提及此事。
那小孩鼻头一酸,见状竟开始哭了起来:“你不是他……大哥哥根本不会打我。”
谢微远不置可否:“你偷吃我们的贡品,我今日将你杀了——也是你咎由自取。”
“我……我不是故意的。”小孩睁着那双懵懂的眼睛,眼角含泪。
谢微远却不会降悯于他,他如今是九幽门的首席,万千风光,早就踏着无数人尸骨铺出的康庄大道,成了人人敬仰的凌华君。
“将他杀了,呈为贡品。”
赤灵兽嗜血,活人鲜血气息会吸引那只灵兽率先前来此地,他们只需要提前设防,即可活捉赤灵兽。
不过此招太为阴险恶毒,鲜少有人真正这样做。
小师妹听罢,颤声道:“师兄……倒不必如此吧,他不过是个孩子。”
凌华君神色一凛,他不想有人知道他过去之事,竟是铁了心想杀这个小孩。
小孩浑身灰扑扑的,眼睛扑闪着,怯生生地望着谢微远。
“大哥哥……”
他分明记得这人的模样,就是那位曾经给过他一个包子的哥哥。
如今为何变得如此心狠,要将他灭口。
凌华君执起云隐笛,灵武已散发出一道幽光,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向他,一阵刺眼的金光闪过后,那小孩却毫发无损。
谢微远察觉到他体内有不同寻常的力量,拧着眉走上前。
他俯下身,看着小孩的眼眸,问道:“你家住何方?”
眼眸深处,果真掩藏着金光。
“我没有家。”
他竟不知,苦心寻求多年之物,近在咫尺。
凌华君贪婪的眼神扫视过沈云烬,他嗤笑一声,抬手掌心出现一道微光。
“我会抹去你曾经的记忆,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本君。”
一丛金光从他掌心流逝入沈云烬的额头,他眼神空荡,片刻后才恢复寂静。
凌华君起身抬手:“将他带上,回九幽门。”
却不料,此时“轰”的一声,一声巨响自石洞中传来,石洞濒临崩塌,谢微远本能地往后退。
他们几人被激起的石浪狠狠掀开。
再睁眼时,少年已经化作灰烬。
执念应声消散,漫天灰烟蓬勃而起,这一层梦境很快结束。
沈云烬和谢微远沉默地看着这段梦境。
最初他们以为这一次梦境的梦主会是谢微远。
此刻却发觉,这层梦境的梦主依旧是他。
谢微远道:“古籍记载黄粱卷由邪修所制,但是并未有人记载其名讳……我们两次进黄粱卷里,昭示的梦主都是你幼时的模样。”
他心底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沈云烬此时神色阴郁,也有些难看。
他们心照不宣,或许这黄粱卷的主人就是他们心中想的那位神君。
而沈云烬体内的神印……
修真界曾有言:朱雀陵光,人人得而诛之。
若是当真如此,他和这世间芸芸众生,注定有一方消亡。
他道:“破梦的关键依旧是无面人,如何才能让他的执念不再控制这个梦境?”
谢微远道:“他是被困在这段回忆的梦主,心中执念铸就了这个梦境,会不断回想起识海中的记忆。”
“但黄粱卷这次并无吞噬识魄的迹象,应当是它也感受到了你体内的神印。”
黄粱卷的主人,也是他体内这块神印的主人?
三万年前的朱雀神究竟为何会沦为堕神,又为何要耗费半生修为制出这黄粱卷。
他们来不及再言语,沈云烬的意识受到黄粱卷的影响,逐渐消散,他陷入很深很深的梦境之中。
果然如他们猜测一般,第三层梦境依旧是与他有关。
他不明白,陵光神君究竟想告诉他什么,竟然让这一场梦境将他带回曾经的记忆中。
柴房的鞭笞,每日的馊饭,同门的欺辱,血色弥漫开,他又看见驯狼场上血肉都被食尽的模样,温玉竹凄苦的面庞,沈江临死前痴狂的脸,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神志。
过去十多年承受的痛苦,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精神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何处,一会觉得自己在血迹斑驳的驯狼场,一会觉得自己在即将饿死的雨夜,一会又觉得自己满身疤痕,被谢微远抽得伤痕累累。
附骨之疼,烙印在他的伤疤之上。
他恨谢微远。
这些回忆无一不在告诉他,他恨谢微远。
沈云烬的血液几乎要凝固。
这已是他此生最痛苦的回忆,可这黄粱卷却狠心地要他再次身临其境。
黄粱卷是在诱导他,记得这些恨吗……
驯狼场上,风雪飘零。
浑身上下都在汩汩流着血,他没办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浑身血肉被吞噬殆尽。
可没有人会在意他,芸芸修士,所有人都冷漠地望着他。
“师尊……”
他抬起血红的指尖,遮挡那一点刺目的雪光。
倥偬数年,他从来只是一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大多时候都狼狈不堪,孤独寂寥,受伤时只能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走下去,没有人肯怜他,爱他,心疼他。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苦了,难过到他只是想起一点点,都觉得脑海中在发麻,痛叫。
回忆嘶吼着,将他扯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他被困桎在这段梦境中,一点点深陷进去。
眼前依然是危机四伏的驯兽场,凶兽还在撕咬着他的血肉。
熟悉的痛感包裹而来,他浑身无力,爬不起来,像摊烂肉一样躺在那里。
“谢微远……”
意识模糊间,他迷蒙喊着。
侧头望去,那人依旧稳坐高台之上,白衣如雪,视众生如蝼蚁。
血色粘腻,伴随着席卷而来的痛意。
他恍然又记起,曾有一年,隆冬飘雪。
谢微远让他跪在冰天雪地里,前日的鞭痕还未结疤,他浑身又疼又痒,只能无助地磕着头乞求。
磕得额间鲜血淋漓,伤口溃烂。
他真的好冷,冷得快要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无论他如何恳求谢微远放过他,那人都只是漠然望着他,一丝怜悯也不肯施舍。
亦或是又记起他在街角流浪时,与乞儿野狗抢食,捡着富贵人家泼在地上的吃食。
他抢得伤痕累累,一身狼狈,只听得见周遭的嘲讽讥笑。
荒谷悬崖,只有他一人坠落其中,受尽嘲笑冷眼,受尽人间百苦,受尽生离死别。
世间从未有人向他伸手,只有满目风雪伤痕,灌满他这具残破不堪的身躯。
他在这片黑暗中,望着无尽荒凉,以为再也不会有一缕降临己身的微光。
直到有人踏碎风雪而来。
那道身影似雪似幻,飞奔而来,声色发颤,将残缺不堪的他抱在怀中。
谢微远,是你吗?
多可笑,一生颠沛流离,尝遍世间百苦。
到头来,却在这给予他所有苦难的人怀中,感受到唯一的温暖。
“别怕,不疼了。”
那人抱着他,轻轻安抚着他。
谢微远好像在颤抖,他感受到了。
他在害怕吗,害怕自己死?
沈云烬指尖触及他湿润的下颌,痴妄道:“师尊,你怎么在抖……”
“你是不是也很疼啊……”
明明你也有着那样痛苦的曾经,那般血淋淋的过去。
其实师尊,你心底也没那么讨厌我的,是吗?
他靠在那片雪白之中,明明是那么温暖的血,却怎么也暖不了他的师尊。
谢微远的心好疼,一点一点捶打着他的脉搏,灼烧着他的伤口。
沈云烬感受到了。
他凄然一笑,可悲地幻想着,谢微远也在因为他而疼。
“别说话了,你流了好多血。”那人轻缓的嗓音在他耳边,在他身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黄粱卷为何会给他这样一场梦境。
谢微远还在颤抖,缓缓一滴泪落下,热意流入他的脖颈,他被那滚烫的泪,激得浑身一颤。
清冷绝尘的神君。
那位独属于他的神祇,自九天之上,垂下眸,悲悯地看着他。
他情不自禁地呢喃着。
好疼……师尊,你救救我。
他看着那双泛着泪的眸,钳制住谢微远的臂弯,唇齿都在颤抖。
血肉被一点点撕开,一旁还不断有妖兽狂啸着撕咬而来。
谢微远浑身染血,血肉交融,早已分辨不清。
他听见那人说:“我在,别怕。”
即便长夜永不破晓,暴雨永无休止,我也在你身边——
陪你沉沦。
沈云烬彻底愣住了,他一生都活在风雨之中,衣衫尽湿,狼狈不堪。
而如今,却偏偏有把让他贪恋的伞。
他不想有人触及他柔软的内心,于是故意推开那人。
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既爱着这人垂眸轻叹的模样,又恨他曾经鞭笞践踏的狠绝。
这一切都是面前人造成的,他有何资格假惺惺地说这些话。
交杂的苦难回忆闪过,他想要剥离这些情感,他不要……不要这个曾经带给他无尽黑暗的人。
明明痛是你给的,恨也是你给的,伤痕,苦难这一切都是你给的……
你还不如让我一直恨着你,讨厌着你。
他矛盾得心底都在抽痛,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让他既没办法恨谢微远,也没办法堂堂正正地贪恋那一点温情。
于是他只能不停告诉自己:
“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我恨你啊,谢微远。”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谢微远怔愣住,他的血肉也被饿狼撕开,满身荆棘,血肉模糊。
直到此刻才得知他的苦楚,心中绞痛不比身上少分毫。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再也舍不得沈云烬受半分苦,他的心也陪他疼着,疼得感其所感,知其所痛。
他不敢想,自己缺席的这十多年,沈云烬究竟经历过什么……
谢微远知道这人厌恶他,可他没办法不去接近他。
他心有不忍,即便坠落到尘埃里,也想让沈云烬能摆脱那窒息迷蒙的黑暗。
他手足无措,最后只能紧紧抱着那人疼痛得几近痉挛的身躯,颤抖着,将滞塞在胸腔中的话一字一句咬碎出声:
“我不是他。”
他独坐高台,风雪不沾身。
他垂眸怜抚,血色染白衣。
你看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