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崩玄,生灵涂炭。除却中州的几大宗门外,九州疆土已大半沦陷。
越来越多被魔灵吞噬魂灵的修士行尸般涌向中州,一路屠杀其他修士,流血漂橹,百万伏尸,眼看着形势严峻,仙盟终于坐不住,彻底向天州开战。
沧溟殿率先祭出归元鼎,欲炼化侵蚀而来的魔灵,奈何魔灵皆沾染神息,连归元鼎也难以将它们尽数炼化。
九幽门亦加入此次仙盟征讨,梁锋为首阵。
万鬼同哭,尸横遍野,举世讨伐。
沈云烬一袭白衣,独立于天梯之前,天梯高耸入云,直向九重天,一端通往神葬之地,一端通往凡人成神之地。
一念成神,一念神陨。
他踏上天阶,抚摸那青云梯,恍惚间想起万年前的一场大雪,那位世人敬奉的青龙神也曾于此,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独入神葬之地。
霜雪落在那人肩头,披上一层霜华,万里长阶之下,那人踏碎千重云霄,亲手揭开这具神棺。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玄衣人停留在沈云烬的身后,轻声道:“今日便是最后一次纵灵,神君倒是悠闲。”
她指尖轻轻抚摸着那块“入青云”的石碑,仰首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天梯。
“多少年没来过此处了。”
沈云烬轻笑:“是啊,你也算老朋友了。”
“还望今日,神君不要选错了路。”
“九州已大数沦陷,神君若与我同路,可掌百万魔灵,仙盟此战必输无疑。”
沈云烬没有回答她,转而淡淡道:“你说,天道既孕育神族,又为何要赐给他们七情六欲?”
“如此,神不纯粹,人亦混沌。”
玄衣人面色一凝:“神族本该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却被这些情爱绊住,甚至滋生恨念,岂不可笑?”
“神因人族信奉而生,却灭不尽世人痴恨,今日所做的一切,皆为了你我。”
“得魔灵的供奉,我的力量就能恢复……而你则可用神力操纵魔灵,将来这世间便不会有人辱你陵光朱雀之名,世人将敬奉你为超越青龙的至高神祇,而不是他们口中所谓的陵光妖神。”
沈云烬摇摇头:“我所求,从不是这些。”
“你拥有过太多,自然不屑一顾……但陵光神君,你最好想清楚,你复生的缘由并非只倚仗青龙神印。”
“如今我的实力已恢复大半,你这具死而复生的躯壳中注入了我的力量,若是你执迷不悟……”
沈云烬轻笑着站起身:“你威胁本君,也无用处,如今事情都在向你所期望的地方发展,不是吗?你何必担忧。”
他背过手,望向云海:“待今日大战结束,这天下自会如你所愿。”
“……若真如此,日后我会留他一条性命。”
她沉了片刻,俯视天州之下生灵涂炭的人间,山河破碎,魔灵肆掠。
曾经海清河晏的人间,如今地裂山摇,哀鸿遍野。
她驻足于世间,想起自己第一次登上这天梯时,曾一字一句立下的誓言:
“纵身魂俱灭,此丹心不改。”
彼时她还想护佑世间子民,消散人间灾厄,庇护天下寒士俱欢颜,如今耳边却皆是世人凄厉惨叫,小儿无助跪坐哭喊,妇孺涕泪横流。
不过,于她而言,过往云烟不过是昔日枷锁,今日终于要拥有曾经所望的一切。
沈云烬召来混球,骑着它重临混沌人间。
仙盟已经筹备完最后的人马,他们在中心撑起一个巨大的结界防御罩,抵御魔灵。
黑云低沉,一道闪电劈开黑夜,血红色的光笼罩大地,裂缝纵横蔓延。
归元鼎、神帝钟、神工笔三大神器在结界上方支撑结界。
沈云烬掌心魔灵尽数而出,汹涌而来,疯狂侵蚀啃咬着结界。
灰暗色的魔灵疯狂厮杀着,那些苦苦支撑的仙盟修士怒骂道:“陵光朱雀!你当真疯魔至此吗?”
“你愧对人间供奉!活该遗臭万年!”
“人间奉你为神,你却这样袖手旁观,你装什么神君圣人,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完蛋玩意儿……”
他不屑地嗤笑一声,看向结界外火焰四起,尸山血海。
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四处逃窜,修为低下的修士自身难保。
“啊!我的眼睛!”
“血……好多血啊……爹娘!你们不要杀我,别杀我啊!”
“我好害怕……有没有人救救我……”
他驻足停留在此处,眼睁睁看着被魔灵附身的父母掏挖出曾经心爱女儿的心脏,将小女孩变作一个干枯的躯壳。
暗红的血浸入泥土之中,俨然成了一片血海。
沈云烬缓步走在这堆冰冷的尸体之间。
震天的哭喊声尖叫声中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
他垂眸,粘腻的血污中躺着一只浑身肮脏的猫,茫然无辜地看着沈云烬,他缓缓抱起小猫,轻轻抚去它身上的血迹,连自己的白衣沾染污秽也不在意。
天空中忽然爆发一声巨响——
玄衣人终于动手了。
她用神力崩塌天州与人间八州的界限,让魔灵结界悬挂天际,数万魔灵涌出,如瀑布倾泻,冲向人间。
沈云烬并未阻止,而是回到了他和谢微远待过一个月的天州殿。
谢微远已经走了。
他没有困住他,谢微远也毫不留念地带走了所有痕迹。
那人应该是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再见时,便是兵刃相向。
混球在他身旁趴着呜咽,他挠了挠混球的下巴,将这脏兮兮的白猫放在混球面前。
混球很快就与那白猫嬉戏玩闹起来。
再出殿门时,他竟看见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季云澜。
沈云烬淡淡问:“你怎么来了此处,不怕我么?”
季云澜只是苦涩一笑:“我不信你是这种人。”
沈云烬毫不在意地侧过身,声色平稳:“你倒与师尊一样执迷不悟,今日天地倾覆,生灵涂炭都出自我手,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季云澜垂下眼:“我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但还是想帮您最后一次。”
“你今日来,究竟想说什么?”
季云澜没再做声,他目光看向沈云烬身侧的天若剑。
“今日我来,不为别的,只为告诉师兄一件事……师兄可还记得,我说过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
沈云烬看着他,心中已隐约有了一丝猜测:“记得。”
“那今日,我便告诉师兄……我们是从何处相识的。”
沈云烬蹙眉望着他。
“万年前,陵光神君执掌天若剑,一剑双魂,所向披靡,被誉为天地第一灵武,而世人所不知的是,其中一个剑魂……对陵光神君心生仰慕数年,可陵光神君早已心有所属,那剑魂终究只能作为一个奴仆,附庸,远远望着神君的身影……”
“慢慢的,剑魂心生向往,执念渐深,开始渴望拥有一具肉身。”
“于是那个剑魂从你转世起,便从天若剑中逃了出来,好在如愿以偿,终于修得肉身,从九幽门起就陪伴在你身边,可你并不喜爱他,他甚至没办法阻止你爱上另一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一起。”
如此爱而不得,当真是凄苦。
沈云烬怔住:“你……”
他忽然一笑,声音愈发轻柔:“陵光大人,我鬼迷心窍了这么久……今日总算醒悟了。”
“就当是那个懵懂的小剑魂,给很伟大很伟大的陵光大人做最后一件事。”
沈云烬猛地一怔:“你要做什么?”
季云澜释然一笑:“今日怕是与师兄最后一次见面了。”
“师兄……能否最后抱我一次?无关情爱,就当是送一送我,了却我的执念,从拥有这具躯壳起,我便一直想着,能有一天真正触碰到您。”
“陵光朱雀,我会做回您最忠实的剑魂,只望您垂怜这一次……”
沈云烬没有动作,任由季云澜缓缓抱住他。
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天若剑的嗡鸣。
他还未开口,季云澜慢慢化作一道流光,落入他的剑中。
天若剑神光骤现,重振光芒,凛冽生寒。
他恍然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轻轻抚摸着完整的天若剑。
原来如此,难怪季云澜总是跟着他。
竟是他遗留在人间的那一缕剑魂。
沈云烬还未多想,天边忽然又爆发一阵暴响,玄衣人还在催动魔灵结界不断迫近九州,黑云低垂,无数个狰狞的鬼面从里面爬出。
谢微远呢?
他扫视着下方苦苦支撑的修士,却始终寻不到谢微远的身影。
“混球,过来。”
他乘上混球腾空而起,可除却那些眼熟的修士,却一无所获。
直到身后悄无声息地拂过一道雪白的身影,云隐剑冰冷的剑锋抵在他的颈侧。
“收手吧。”谢微远声色沙哑,冷冷看着他。
沈云烬终于看见了他,心中一松,却还忍不住调笑:“师尊当真善变,前几日还抱着弟子说信我,今日就要取我性命。”
谢微远再也难抑怒火:“我也想信你,可你让我看见这人间炼狱,如何袖手旁观?”
“你分明不是那样的人,若有苦衷,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从始至终……你又何曾信过我?”
沈云烬面色一沉:“师尊,其实你从不知晓我是怎样的人……我从始至终就厌恶这世间,痛恨这些人,人间如何又与我何干?我只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总是自以为是,可是我经历过什么,你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今日我不杀师尊,但也不会收手。”
“你为何要如此?还有什么是你没得到的?”
“在这凡尘俗世,我给过这些愚蠢的人千万次机会,可又有谁给过我一丁点的善意?就连师尊也是在骗我,不是吗?”
“我患得患失太久了,如今才知晓,只有绝对的权力,绝对的强者,才能掌握这世间规则,或者说,我不需要他们知晓这规则,他们只需要明白,这世间唯一的神君,只有本君。”
谢微远咬牙道:“不是的,我其实——”
“够了!师尊这些时日的陪伴,弟子不胜感激,可我也清楚,那一切不过是系统任务罢了,若不是任务在身,师尊还会那般待我吗?”
“所以,我不会再信了。”
“今日,就请师尊好好看着,这人间如何被我踩在脚下,这些蝼蚁如何一个个被碾碎成泥。”
谢微远双目赤红,痛心疾首:“我说过,绝不会让你毁了这人世。”
“所以……师尊要杀了我吗?”
“……”
沈云烬轻笑一声:“算了吧,师尊,你打不过我……况且和我这样罪孽滔天的人一起死,也太不值当了些。”
谢微远敛眉:“你!”
魔灵结界愈发低垂,沈云烬抬起手,一道神光注入,那魔灵顿时狂暴,嘶吼着涌动。
“住手!如今还有回寰之地!”
“没有路了,我走到这一步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神力加持下,那些魔灵愈发猖狂,它们所向披靡,越来越多的人被魔灵附体,开始疯狂厮杀,他们睁着灰暗色的眸子,举剑杀掉曾经深爱的妻女、父母。
残肢四起,血肉横飞,沈云烬指尖的神力依旧在加诸那魔灵的力量,催动那些魔灵愈发狂妄地吞噬。
神力化作千丝万缕,注入每一个魔灵的体内,让它们的力量暴涨了数倍,疯狂啃噬结界,仙盟撑起的结界不断缩小,很快就只剩方寸之地。
那些修士亦不能抵抗这些有了神力加持的魔灵,很快就被撕咬成碎片。
“仙君救救我们!”
“我好疼……我要死了……求你救救我们啊!”
谢微远再也忍不住,他飞身下界斩杀魔灵,剑光如雪,血衣凛凛,他杀得几乎快红了眼,却依旧有数以万计的魔灵纵身而下,如潮水般源源不断。
他几乎快要崩溃,救了一个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惨死在他面前。
第72章 终局之战(二)
谢微远仰着头,指尖颤然,声色破碎:“你当真要如此?”
沈云烬乘在混球身上,衣衫凛凛,漠然俯视着混乱的人间。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冷意:“抱歉,师尊,让你失望了。”
“你怎么忍心看着他们惨死?这些人……他们也是无辜的,你却要将你的恨意全部倾泄在他们的身上?”
沈云烬眼中包含冷意:“为何不忍心?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不过是让他们早些明白这个道理,又有何错?”
仙盟里的修士渐渐支撑不住,连归元鼎的力量都在不断削弱,魔灵的恨念太过汹涌,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啃噬结界,如同附骨之蛆。
天酒峰、沧溟殿的修士死伤惨重,鲜血浸润在土地之中,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血海,玄衣人却犹嫌不够,操纵越来越多的魔灵从四周涌来,将这结界越压越紧。
柳无光浑身血汗,嘶声喊道:“凌华君!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信他吗?快杀了他啊!你都看见了,他根本没救了!”
“凌华君!动手啊!他不可能还有机会了,他害死了这么多人,你难道看不见吗?”
就连九幽门的青崖长老,鸿真二位长老也在喊着:“门主,我们快撑不住了,你再不动手,就真的没机会了!”
谢微远咬牙,浑身被冷汗和血液浸透,他双目赤红,仰望半空中冷漠的身影。
他心中如同有两头困兽争斗,分明身处在这样血光漫天的天地里,却冷得透彻。
云隐剑在他身侧“嗡嗡”响动,剑势汹涌。
恨意使然,谢微远绝望地闭上眼,他沉了片刻,再睁眼时,云隐剑倏然破空——
沈云烬漠然看向那柄寒剑朝他刺来,却并未躲开。
然而云隐剑只是“锵”的一声嗡鸣,凌厉剑身冲向沈云烬身后的魔灵漩涡。
云隐剑却没有袭向他,而是抵在魔灵结界处。
谢微远嘶哑道:“既然你不肯收手,那我便先殉在这魔灵结界里!”
他还未飞身以肉身阻挡住那些从结界漩涡处席卷而来的魔灵,沈云烬便上前将谢微远桎梏在怀中。
“抱歉,师尊……”
沈云烬掌心骤现一道神光,轻点在谢微远的眉心,谢微远只感受到身体里一股强烈的抽离感,他的意识迅速退散,脑中天旋地转,像是变成一片浆糊,混乱不清。
意识昏沉前,连眼前人的轮廓都要认不清。
……
谢微远眼中逐渐空洞,渐渐化作虚无。
不对!沈云烬在吸纳他的记忆!
谢微远猛地将自己惊醒,死死握住他的手腕:
“你究竟想做什么?”
“很快的,待师尊将这一切都忘记,就不会难过了。”
谢微远蹙眉,死死钳制住沈云烬的手腕,他侧身看向沈云烬手心千丝万缕的神力。
万千混沌中,只有神光在催动那些魔灵的光芒。
谢微远终于看清楚了,这些千丝万缕的神力,竟然是神契!
沈云烬想做什么?
他……他根本就是想用神契与这些魔灵共存亡!
谢微远再也忍不住,他回头狠狠一巴掌打在沈云烬的脸上,怒骂道:“混账!”
他的声音已经带了哽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根本不是在催动魔灵,你用自己的血与这么多魔灵结契,将它们缚在你的身上,你想……你想和他们一起死是吗?”
“你背负这么多骂名,就是想独自一人去赴死,然后将我蒙蔽,让我恨你?”
“你还想消除我的记忆,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就这样瞒着我去赴死!”
沈云烬无奈叹息一声,疲惫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师尊,但弟子说过,会竭尽所能去护你,所以这一次,你也阻止不了我。”
他手心牵扯出一道神力,轻柔推开谢微远,垂眸看着那抹白衣翩然坠入修士铸成的结界之中。
谢微远目眦欲裂,徒劳地想扯住他,却只抓住那一片衣摆片刻,就被推入结界之中。
他看见谢微远茫然无措的眼,那指尖还伸向他,脸侧慢慢滑落一滴泪,迎至半空中,很快就干涸殆尽。
沈云烬微微勾起唇角,将神力加诸在万千魔灵之身,唤醒它们魂魄深处的那道神契。
顷刻间,天地间只剩下浩荡的神光,抽丝剥茧般,落在每一个咆哮的魔灵身上,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困住它们罪恶的身躯。
他望向这混沌人间,缓缓将手按在胸口处,阖上眼,五指猛地插入心脏,生生将最后一道青龙神印挖了出来。
血肉被五指穿透,冷汗自额头落下,他痛得龇牙咧嘴,却还忍着不出声。
“不要!!!”
谢微远撕心裂肺地喊着。
可惜他都听不见了,耳边唯剩阵阵嗡鸣声和筋脉断裂的脆响。
沈云烬浑身的血液在冷却,连同容颜身躯都在衰败,崩毁,破碎。
失了神印,他的身体很快就要支撑不住,他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唇齿间遍布腥味。
冷汗涔涔落下,沈云烬痛得几近窒息,另一只手青筋毕露,他终于耗尽全身所有力气,将青龙神印碾碎成齑粉。
万千魔灵愤怒地嘶吼,震天动地,它们发觉体内的力量正在飞速地消逝殆尽,却无法挣脱神契的钳制。
它们随着神印的粉碎,在空中爆炸,一个接着一个地化作粉末。
天若剑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哀鸣,沈云烬将天若剑置在魔灵漩涡之中,想将这片结界彻底毁掉,吞噬掉所有的魔灵。
玄衣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她感受到信奉的力量在流失,惊惧看着自己掌心的力量越来越薄弱。
她转过身,终于发现沈云烬在做什么,转身怒喝道:“你这个疯子!竟然缔结了神契!你连神格都不要了吗?”
“这样做有什么用处?背负千古骂名,永世都入不了轮回!”
“快住手啊!”
沈云烬冷冷看着她,还在用神契引爆魔灵。
玄衣人气得眼眶通红,几近癫狂,猛地伸出五爪,狠狠刺入沈云烬的胸口。
“既然你要背叛我,那就将我予你复生的神力还给我!”
她的手心化作虎爪,狠狠扎入沈云烬的胸口,将那处搅得血肉淋漓,惨不忍睹。
下方众修士皆是面色一凛,他们分明看见那玄衣人化出的法相真身,竟然是四方神君之一的白虎!
她就是当年下落不明的白虎神!
沈云烬浑身都被鲜血染透,他没办法抵挡白虎的攻击,却仍以最后的神智牵扯着神力消寂魂灵。
就差一步了……只要将这魔灵的母巢消毁,它们就再无存活的可能。
他将天若剑狠狠刺入漩涡之中,以身为祭,激荡邪气。
谢微远再也无法忍耐,他在结界中喊道:“别再支撑结界了!用神器帮他!”
那些掌门却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动手。
他们心知肚明,若是此时舍弃神器前去帮助沈云烬,且不说能否对抗白虎神,这些尚未被消寂的魔灵若是再度席卷而来,他们便只有一个死字。
柳无光沉声开口道:“凌华君,神器必须支撑结界,若他竭尽全力还不能寂灭魔灵……我们自会出手。”
“陵光朱雀本就罪孽滔天,他如今醒悟,也算功过相抵……再说了,这是神族之战,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他杀过的人何其无辜,如今一命偿一命也算……罪有应得。”
谢微远眼眶通红:“既然你们不肯去,那我自己去。”
祁昭宴死死拉住谢微远,急声道:“他们都是神君,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玄衣人的利爪又是一爪狠狠扎入沈云烬早已破碎的胸腔之中,她丝毫不收力,恨意蚀骨:“这样你还不肯收手吗?”
沈云烬却依旧操纵着天若剑,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狠戾的白虎神,一字一顿:“你败了,万年前败了,今日更是败了!”
玄衣人被他这话彻底激怒,又是一掌袭来,她的手心都被血肉染尽,手上甚至还有模糊的碎肉,狰狞可怖。
“你还撑得了几时?你看看这些修士,何人帮你!值得吗?!”
他艰难地看了一眼谢微远的方向,气若游丝,几乎要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不值得。”
“从始至终都不值得,可是……我也不想看它们消逝。”
一切都似走马灯悄然而过。
他想看见云隐殿常年不谢的梨花,想看见谢微远轻抚着他发顶时温柔的浅笑,想看见走街串巷的老伯还能提着担子吆喝卖糖糕,想看见扶灵这样的人悬壶济世,救治苍生,想看见小花精围着他喊“大英雄”,想看见千家万户都知晓陵光朱雀从来不是恶人,他甚至还想靠在温玉竹的怀中,再听那人哼一曲童谣,还想沈江临能伸手将摔倒在地上的他轻轻抱起来……
他还想看见山河百川、灼灼桃花、大漠孤烟、雪落千山。
无论是受尽欺凌后的雨夜,还是站在他身前谢微远的身影。
此番人间盛景若能长存——
那么一切,都值得。
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恶人。
这一生都在风雨中独行,即便那把曾赠予片刻安宁的伞走了,他也能独行于这滂沱世间。
反正,都习惯了。
就当从未发生过。
“轰”的一声,天地间震开巨响,陵光朱雀的神力和青龙神印的余晖终于激荡了世间的罪恶。
玄衣人被震开退后数步,感受到体内的力量在飞速流逝。
再也没有魔灵供奉她的神力了。
一切成空。
神明之力,源于信奉,她好不容易操纵魂灵,让世间人信奉于她。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消散的神光,费尽心思算计半生,却因此毁于一旦。
凡人成神的天才、被践踏入泥的乞儿,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一念之间,她所渴求的神力全都离她而去。
白虎神彻底疯了,化出法相真身,庞大的白虎踏碎山河,裹挟着滔天邪气一同奔向沈云烬。
这一击下去,他必将神形俱灭!
沈云烬眼睁睁看着那庞大的白虎嘶吼着冲他袭来。
第73章 终局之战(三)
他还僵持在天若剑之下,不肯撤手。
只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此刻,谢微远和穆枫几乎同时起身,朝沈云烬飞身而来。
罡风四起,穆枫先一步挡在沈云烬面前,他指尖引出胸腔之中的鲛珠泪,准备拼死一搏。
司千陌甚至连穆枫的一片衣角都没能抓住,他失声喊道:“你要做什么?!”
穆枫掌心凝聚起鲛珠泪,回头释然一笑:“抱歉,以后师兄陪不了你了。”
他没有再迟疑,将鲛珠泪彻底从身体里引出。
霎时间,鲛珠泪迸发出绚烂的光芒,璀璨耀眼。
穆枫的血脉受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没了鲛珠泪的支撑,他果然如祁昭宴所说,身体很快衰颓,生机如流沙般慢慢流逝。
他苦笑一声,这偷来的二十年,终究到了偿还的时候。
只是临走前……还有些放不下司千陌。
他还来不及辨清自己的心意,只能转身对着沈云烬笑道:“沈兄,刺你胸口那一剑,这次就当还你了,你若是能活下去……替我照顾好司千陌。”
“他脾气臭,没人愿意同他说话,你记得……”
他话说了半头,又摇摇头:“罢了,我说这些做什么,反正都要死了……”
穆枫转过身,不再多言,拼尽全身修为让掌心的鲛珠泪绽开神光,将其催至极盛,震慑住白虎。
神光暴涨,鲛珠泪很快化出一道贯穿天地的屏障,月白的光华笼罩下来,将沈云烬护在身后。
白虎疯狂地冲撞鲛珠泪形成的巨大屏障,地动山摇间,唯有那光华屹然不动。
她发出震天的啸叫,又一次狠狠冲撞而来!
穆枫见状,耗尽全身力量护住那道屏障,终是支撑不住,生生爆体而亡。
就在这最后一刻——
“轰”的一声爆响!
天若剑终于献祭成功,魔灵结界被其强大的神力彻底震碎,万千魔灵在此刻灰飞烟灭,落入泥土之中,归于岑寂。
沈云烬释怀一笑,终于力竭。
他从半空中坠落,身躯渐趋破碎,如碎裂的陶瓷,斑驳裂纹爬满脸颊。
长发散落,青丝成雪,容颜衰败,胸口两个大窟窿空空荡荡,嘶嘶漏着风。
灰暗色的天幕终于裂开一点天光,落在他的眉眼间。
他跌入谢微远的怀中,感受这最后的安宁。
温热的泪珠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侧,滑入脖颈。
沈云烬睁开眼,费尽力气,才擦拭去谢微远眼角的泪珠。
“师尊……”
谢微远声色哽咽:“你怎么这么傻?”
沈云烬指尖抚过他汗湿的发,捧住他的脸颊,额头轻轻抵住谢微远的额头。
“没事了,微远。”
“什么没事!你这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
沈云烬咧开嘴,轻轻一笑,齿间遍布腥红血丝:
“原本想让你以为我是个坏人……这样你以后就不会太难过了。”
“可惜,还是让你知道了。”
“别说话了,你快要死了知不知道……”
沈云烬怔怔伸出干枯的手,贴在谢微远白净的脸侧,丑陋不堪。
神印消散,三万年的光阴落在身上,他竟已不复少年模样,变得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他苦笑一声:“原来……我都这么老了。”
谢微远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你不老,你永远都是我的徒弟。”
“唉……师尊,别哭了,我不后悔。”
沈云烬轻轻描摹着谢微远的眉眼,似要将这最后一点模样刻入神魂之中。
他好想往后余生的时光都停留在这一刻,永远靠在谢微远的怀中,感受那人再也掩藏不住的爱意。
眼前越来越暗……
五感尽失,呼吸艰难。
他的心跳越来越慢……
快要来不及了。
他撑尽最后一丝力气:“师尊,我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
沈云烬闭上眼,声音愈来愈小,渐渐落为岑寂。
“我……还从未听师尊说过……”
喜欢。
他话还未尽,指尖就顺着谢微远的脸侧落下。
停滞。死寂。消散。
谢微远手心全是血,那两个掏出的大窟窿将他的血肉都掏空了,这样的空壳子竟然支撑了那么久……
他想,他知道沈云烬想说什么。
谢微远泪流不止:“说过的,在那片桃花林里,我说过千万遍……”
“我喜欢你,心悦你,从始至终都是因为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任务,不是因为利用。”
“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你若听见了,就别再睡了。师尊给你煮粥,在家等你……你为什么总不肯好好护着自己,你才多大年纪……不要什么都自己抗。”
他还未和沈云烬说更多话,却发觉半空中忽然浮现了修复好的黄粱卷。
谢微远不受控制地被卷入其中。
他还奋力想抓住沈云烬破碎的身躯,却终是徒劳。
沈云烬失了支撑,自半空中坠落,双眼轻阖,呼吸已绝。
片刻后,他的身躯化作万千神光,如雨落纷纷,洒落在枯萎的大地之中。
陵光朱雀,终究以最后的神魂,护佑了他的苍生。
天地初明,朱雀神陨。
昏暗天光下,一块琉璃彩石忽地落在地上,留影石霎时绽出五彩光芒,映出一道少年身影:
“师尊,这是第一块石头,当你看见它的时候,我或许已经不在了。”
沈云烬捧着留影石,轻轻呼着一口气,动作带着几分局促。
“小时候……最喜欢在河边捡石头,却从未见过这样彩色的,正好它可以留影,就想……给师尊留些话。
他沉了片刻,紧张道:“师尊别难过,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够好,性子也差,一生没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好事。”
“所以我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云烬低下眉,闻到身上肮脏的血腥味,仿佛听见手中亡魂正在哀嚎向他索命。
“师尊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爱人,尝到各种好吃的糖糕,儿孙绕膝,只是,别再记得我了。”
他忽地想起谢微远和他每一个甜蜜的瞬间,眉眼舒展,笑得可爱,依稀是少年模样。
“师尊,别怪我不告而别,我只是……很害怕,其实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却因为承载神印,得了朱雀神的记忆,承担了这些使命……我怕我做得不够好。”
他浑身被鲜血染透,破碎的身躯像一具空壳子不断下坠。
再也没有魂灵,再也没有呼吸,再也没有热切的心跳。
留影石中的少年还在笑着:
“其实……还想再看看云隐殿的梨花,再看看师尊浅笑的模样,所以……师尊以后一定要多笑笑。”
沈云烬不知想起什么,恍惚道:“听说死去的神明,会化作天空中的日月星辰,以后有光落下来,就是我来寻师尊了……只望师尊不要厌烦我。我恶有恶报,以后能远远望着师尊,就够了。”
“此生能遇到师尊,是我最大的幸运。”
“将来……替我看看云隐殿的梨花,可好?”
“我爱你。”
“却也对不起你。”
他终究彻底消散,碎成千万光点,洒落在天地之间,融入百川之中。
魂飞魄散,肉身尽毁,什么都没有了。
他已经倾尽所有,只为换回春暖花开的人间。
天地苍茫,如万年前,一滴雨落了下来。
柳无光伸出掌,见那场雨带来万物复苏,枯木逢春,越来越多的人褪去魔灵之气,重获新生。
眼泪酸涩落入唇角。
徐江玉叹息道:“神格寂灭,神印尽碎,永世都入不了轮回……神君再也不能复生了。”
柳无光仰望着复苏的大地,落下一行清泪,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恭送陵光神君。”
越来越多的修士随之跪下,高呼着:“恭送陵光神君。”
曾经轻视过他的,唾骂过他的,此时皆在这片渺远神光中,缓缓跪下。
“恭送陵光神君。”
他们虔诚地拜着,信奉逝去的神灵。
咿呀学语的小儿,涕泪横流的妇孺,伤痕累累的修士,皆在此时跪拜。
背负万年污名的陵光朱雀,终于在此刻洗清所有罪名。
世人不再憎恨他,不再痛斥他,不再害怕他,唯有最虔诚的跪拜,献给最后的神明。
真正的神性,万年污名加身,不求子民信奉,不求世人爱戴,不求任何人知晓,却仍然愿意福泽苍生,为苍生舍弃性命,换取清明盛世的到来。
赤羽幻境自远方收回,随着沈云烬的逝去消散,白虎勃然大怒,终于知晓沈云烬在九州所制作的一切杀戮,竟然都是赤羽形成的幻境!
他竟然敢这样欺骗她!
白虎彻底愤怒,再次撞击鲛珠泪形成的屏障,却始终无法撼动,她恼羞成怒,倾尽全力,终于撞碎一道裂痕。
司千陌双目赤红,冲到鲛珠泪面前:“你这孽畜!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白虎神嗤笑一声:“一个渺小的人族,也配质疑神祇!”
她不再以法相真身示人,化作真身,玄衣缓缓落下,露出一张美得惊心,却充斥着汹涌恨意的脸庞。
祁昭宴愕然道:“青文?!怎么是你!”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幕后之人,竟然是几年前于回溯镜中见过的青文!
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青文轻笑一声:“很意外吗?”
“我费尽心思半生,终于走到这一步,却全毁在朱雀愚蠢的神性手里!”
“凭什么?凡人成神就永远比不上他们天生神格!凭什么我永远不能拥有那般强悍的神力!”
“他倒好,赢得美名,却将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司千陌厉声质问:“当年回溯镜中的你分明不是这般模样,如今怎变得如此歹毒?”
“你真以为我是那个青文?”
她冷笑道:“她愚不可及,为情爱葬送一生,怎配与我相比?它不过是我舍弃的一缕善魂,代我入世罢了,不然你以为,她当年为何肯帮我遮掩身份?”
司千陌蹙眉道:“你当年给她看了什么?”
第74章 共赴白首
“我不过是告诉她,她一直模仿的温玉竹其实是她的亲姐姐,而她自己,不过是我分出的一片魂魄,意外投胎成温家遗失的孩子罢了。”
白虎神轻描淡写:“她倒是听话,心甘情愿地舍弃魂魄成全温玉竹,还替我掩藏身份。”
司千陌愤然道:“所以你利用沈江临帮你夺取神印,害得他们都死于你的手中!”
“你如此大费周章,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只为纵出魔灵,天下大乱?”
她闻言,低笑一声:“你应当听说过,神明之力,源于信奉,可这些庸碌的世人,从来不肯相信一个凡人成神的神君!”
“当年我拼尽最后一口气才爬上天梯,耗尽修为才夺得神君之位,可他们呢?却将我弃之敝履,从不供奉我!”
她回忆起过去,仿佛眼前又是那个泥泞中挣扎的少女,籍籍无名的凡人,费尽心思数十年,历经磨难才登上那天梯,却始终得不到世人认可!
只因为她曾经身为奴籍,没人愿意对着她叩首,无人愿意为她供奉香火!
“世间不肯信奉我为神,在他们眼中,神祇生来高高在上,怎么可能信奉我这样低贱的人成为神明?”
她的声色愈发偏执:“既然他们不肯信奉我,那我就要让天下,所有人都沦为我神力的附庸,抹去他们的魂灵,只留下信奉我的魂灵!”
她眼底尽是腥红:“魔灵又如何?它们只会信奉力量的源泉,朱雀代我承受堕神天罚,为我所用,替我收纳天下信奉,有何不可……我好不容易才让魔灵附于人族之体,好不容易才让所有的信奉都归于我一人。”
“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今日竟被朱雀毁于一旦……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与我陪葬!”
徐江玉这才猛地想起数万年前,人间那位以凡人之身成神的少女。
她曾坠入泥潭,任人欺凌践踏,却因绝世天资,登顶成神。
然而那时的凡间,大多信奉天生神格的朱雀、青龙神,看不起她这样逆天改命的后天神君,甚至还因为她曾为奴籍,谁向她下跪敬香火,都会被人轻视。
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未能释怀当年之事。
青文伸出白虎之爪,震天撼地,猛地扑来,鲛珠泪的屏障很快就承受不住神君之力,发出碎裂的声响。
混球“嗯哼”一声,化出巨兽真身,它喷出数丈高的火焰,试图逼退白虎,可终究只是灵兽之躯,抵不过神君法相,很快就败下阵来。
徐江玉将归元鼎祭在中央,厉声道:“结阵!绝不能让她破开鲛珠泪!”
白虎神君眼眸中金光大盛,她祭出神印,神格之力暴涨,竟要和他们鱼死网破!
眼看着鲛珠泪形成的屏障碎裂蔓延,很快就要彻底崩毁,众修士共同抵御,却依旧难以稳住身形。
白虎神震天撼地,又是一道神火轰然袭来,结界瞬间裂开一大个缺口。
她已经吸纳了足够的供奉之力,如今,竟然连神器都不能与之抗衡。
白虎再次猛地扑身而来,利爪狠狠撕裂着结界。
——
谢微远在黄粱卷中浮沉,意识昏迷,再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万年之前。
眼前灼灼桃花,春风拂过,落英缤纷。
他正倚靠在树下歇息,身上是凌厉的冰龙甲,上面还沾着血,显然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忽然间,一道红影自天边掠过,惊落一片桃花雨,落在他的肩头。
朱雀自天空中盘旋,落在地上,化作一少年人。
“哎呀,对不住。”清润的少年声色自半空中传来。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红衣少年从桃树上轻盈跃下,衣衫凛凛,金色的面具遮住小半边面庞狡黠笑意。
“你是?”谢微远仰头问道,声色沙哑。
少年笑道:“朱雀陵光,久闻青龙神君战无不胜,今日特来拜访。”
谢微远终于看清楚面具下的少年。
他虽是困桎在青龙的身体里,却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身形一颤。
他鼻尖一酸,泪瞬间湿了眼眶,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又回来了,真好。”
陵光被他的动作震得顿住,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了?我们在何处见过吗?”
谢微远摇摇头。
陵光轻轻笑着:“你好像有些难过,是今日打输了吗?”
他怔愣片刻,恍惚间以为是沈云烬在问他:
“师尊,最后一战,我们输了吗?”
他泪湿眼眶,哽咽道:“赢了。”
陵光笑得清浅:“早就听闻孟章神君战无不胜,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趁今日孟章神君打了胜仗,一起喝点酒啊。”
他看着那熟悉的面容,不由得感怀。
陵光笑得那般肆意,墨发随风拂过俊秀的脸庞,却依旧遮不住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
谢微远无比贪恋此刻的缱绻,一刻都不想移开视线。
“好。”
陵光就等他这句话,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坛酒。
红衣少年热情似火,大大咧咧地靠在他身上,他们一同并肩坐在这片桃林之中,从日升喝到月起,陵光兴致勃勃地讲着人间见闻,而孟章则难得放松地诉说着战场故事。
谢微远感受到此刻的恬静,他缓缓闭上眼,靠在陵光的肩头,任由战场的杀戮与戾气逐渐远去。
两人相见恨晚,足足聊了几天几夜才依依不舍告别。
陵光起身,拂去身上的桃花瓣,期待道:“以后我能经常来找你吗?”
他看着少年璀璨星河般的眼睛,点了点头。
此后千年的时光,桃林成了他俩最常相聚的地方。
陵光总能在他征战归来时,准时前来,还会带来各式各样新奇的玩意。
孟章常年征战,不常去人间,陵光便换着法子讨他开心,让他这双充斥着血腥杀戮的手也能把玩那些孩童喜欢的玩意。
有时是五彩的风车,有时是竹制的蜻蜓,还有些时候是甜得发腻的乳糖。
那用方纸包着的乳糖,大多都变了形,想必是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
孟章接过那包糖,无奈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陵光却毫不在意:“你老是板着脸,天天只知道征战杀戮,也笑一个嘛。”
孟章终究拗不过他,轻轻咬一口糖,甜丝丝的气味在唇齿中散开。
他沉沉回道:“尚可。”
陵光笑得清浅,几乎掩藏不住眼底的爱恋。
三万年前经历的一切,尽数被放入这黄粱卷的梦境之中。
两位天地初生时就存在的神君并不明白何为情爱,他们只知晓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习惯了背靠背的温暖。
后来,天界战事愈发频繁,孟章常常出征数十年也难得归来一次。
陵光化作朱雀,盘旋在桃树上,等待那道矫健的青龙身影重新出现在天际。
只是他越来越难过。
青龙每次战胜归来时,身上的伤都愈来愈严重,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彻底伤愈,陵光便多次想去战场上相助。
孟章总是拒绝他,以他不擅武斗为由拒绝。
陵光孤独地等在树下,一年又一年。
直到神魔大战彻底爆发。
孟章披甲出征,他心想,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与陵光相见。
于是他化作青龙,在天际长啸,终于唤来了远方的朱雀。
战鼓擂擂作响,声声震天,敲打着孟章的心脏。
他忍不住握住陵光的手,掌心相贴,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终化作天际渺远的光。
孟章凝视着陵光清澈湛然的眼眸,又鼓足勇气:
“我……”
“砰”的一声,一声震天的鼓响淹没了他想说的话。
陵光并未听清楚,而是取下自己的一枚赤羽,放在孟章的掌心。
“这是我的赤羽,可以护你周全。”
孟章忙抽回手:“这是你神魂化成的赤羽,怎可轻易赠予他人?”
陵光却执意将其放入他的胸口。
“你不是别人,其实我……”
天际此时轰然爆开一声巨响,孟章回头一望,魔族大军已经黑压压袭来,战事一触即发。
他再也来不及听陵光的未尽之言,飞身奔赴战场。
陵光寥落站在原地,终究没能说出那句话。
就这样,两人错过了唯一能道明心意的机会。
战事异常惨烈,万年前的魔族还未被消灭,神族内部又因恨念滋生魔灵,这场战争苦战良久也未见分晓。
孟章苦战数十年,浑身血污,却始终未能将魔族彻底击退。
他麾下战士皆是浴血奋战,鏖战数十年,早已精疲力尽。
直到终战之日,他们也只是将魔族击退数百里。
荒草蔓延,黄沙地上铺满了战士的尸体,天玄崩裂,大地哀嚎,四处都是魔族肆虐的惨状。
孟章也遭受重击,他被魔族利爪偷袭,胸前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他靠在石壁前,几近力竭,神力也已经消耗大半,脸颊上尽是伤痕。
迷迷糊糊间,孟章听见耳边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他还呢喃着“陵光”的名字。
睁开眼,面前的却是白虎神。
白虎神数年前就已经陨落,如今是一位凡人成神的女子继承了他的神印。
这女子模样温和,还拿着神药,似乎是前来相助。
谢微远此时还未看出端倪。
直到那女子掀开外袍,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竟然是青文!
谢微远陷入幻境之中,并不能干涉太多动作,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猛地钳制住白虎的手:“你究竟是谁?”
青文面无表情,见已被识破,掌心聚起一团魔灵,五爪其出,要将魔灵种入孟章的胸腔之中。
“乖一点,待会就不痛了。”
孟章拼命挣扎,怒道:“你与我同为四方守护神?为何要这样做!”
但他已是重伤,如何敌得过全盛时期的白虎神。
孟章根本控制不住白虎神爪,只能眼睁睁看着魔灵侵蚀他的神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胸前的赤羽忽然迸发出神光。
陵光破开万里长空,化作朱雀高亢飞来。
他一掌推开白虎,怒道:“你想做什么?”
陵光看着孟章胸口的魔气,怒不可遏:“你为何要害他!”
白虎神眯了眯眼,冷声道:“多说无益,魔灵之种已经种下,魔灵母巢会将他作为魔灵源泉,他从今往后只能做个堕神了。”
孟章似乎想到什么,还迷蒙着眼:“不要……”
此时他还不知,他体内的神印并无魔灵侵蚀的迹象。
眼前的陵光朱雀却眼神复杂,深深望着他。
他那时还不明白陵光那个眼神究竟是为何,直到很久以后,孟章才彻底知晓真相——
那天神印被魔灵侵蚀的不是他,而是陵光!
陵光的那片赤羽帮他挡住了魔灵侵蚀。
天道无情,将陵光判为堕神。
从此,陵光越来越控制不住体内的魔灵之气,朱雀神火时常失控焚烧天地,孟章为了制止陵光,不得不与他兵戎相见。
最后一次的大战中,陵光重伤了孟章,陵光因此后悔不已,最终自请天道降下神罚。
神族堕神,会被守棺人葬入神棺之中,永世囚于神葬之地。
而神葬之地,就在凡人成神的天梯之上。
谢微远再睁眼时,看见自己满手鲜血淋漓,大雪覆满周身。
这是何处?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谢微远迷蒙环顾四周,一块石碑“入青云”映入眼中。
这里竟是凡人成神的天梯!
他不受控制地跪下,一股强大的悲伤操纵着他的身体,一步一步跪下叩首。
谢微远跪在阶梯之上,一下又一下地叩下头颅。
孟章的额头已经沁血,落在青石阶上,将雪碴子染得通红。
他的浑身僵硬,被冻得瑟瑟发抖。
风雪沾身,孟章的神力在成神之路上被削弱得寥寥无几。
谢微远感受到孟章心中的悲痛,心脏亦是疼得几近窒息。
这漫长的时光,他不知过了多少年。
孟章磕得虔诚,深重,直至精疲力尽。
执念催使着他见朱雀最后一面。
风雪更深,几乎要将孟章彻底掩盖,额头落下的血液模糊了他的视线,指尖身躯皆已被冻僵。
守棺人叹息一声:“神君贵为守护神,执掌东方,为何非要入神葬之地?”
“此为堕神之棺,不值得。”
孟章凝眸,深深望着高耸入云的天梯,良久才道:“值得。”
“我绝不会放弃。”他斩钉截铁。
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直到精疲力尽,淌尽雪水,孟章才拖着满身疲惫的伤,爬到了天梯的顶端。
他浑身狼狈不堪,衣衫上尽是血迹。
然后,他看见了。
神葬之地一片寂寥荒芜。
荒原之中,只孤零零摆着一具棺材。
孟章颤着身子慢慢爬过去,只见棺木之中,陵光神静静躺在其中,悄无声息。
那双明亮的眸子再也不会亮了。
孟章如遭重创,他悲痛欲绝,泪落断肠,跪倒在朱雀棺前。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
青龙震怒,啸撼九天。
孟章在此处盘旋,不知待了多久。
雪落在眼睫之上,他苦笑一声,最终五指成爪,狠狠刺入胸腔之中。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赤红着眼,将青龙神印打入陵光的胸腔之中,让青龙神印桎梏住朱雀罪印上的魔灵之气。
谢微远此时才明白,孟章执着来此处的目的——
他竟然舍弃了青龙神印,只为救陵光一命!
孟章终究还是力竭,慢慢走在神葬台上。
他耗尽力气,才哽咽着说出一句话:“永别了,陵光。”
温柔缱绻的雪落在他身上,他眼含泪光,最后一次抚摸了陵光的脸庞。
而后,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万丈高空中坠下。
落入漫漫云海,坠入寥落红尘。
而这片死地,终于因为神印重焕生机。
陵光苏醒时,青龙神已然陨落数十年。
“孟章……”他挣扎着坐起身,却只看见寥落神葬台和他胸腔里的青龙神印。
陵光在天地间寻觅许久,终是没有找到孟章的身影。
守棺人告诉他,孟章已经死了。
陵光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久久愣在原地。
此后三万年,他枯坐在神葬之地的高台上,无悲无喜,像是一尊没有任何灵魂的雕塑。
陵光情深之至,做出黄粱卷,将他所有的记忆放入其中。
“今日是元宵佳节,孟章,我还未和你放过花灯。”
“我记得你说过,你想看凡间的灯火。”
他掌心幻化出万千明灯,照亮了寥落神葬之地。
“是不是很美?”
无人应答。
陵光醉意使然,他将酒洒在神葬之地,苦笑道:“孟章,我好想你。”
可惜,依旧无人应答。
这样的对话,整整持续了三万年。
陵光为了压制魔灵之气,制作出轮回印。
轮回印由神木做成,慢慢生出器灵,陪在陵光的身边。
陵光体内的魔灵之气日益深重,他的神智已经开始受到影响,唯有抱着黄粱卷时,才能彻底平静下来。
轮回印担忧道:“神君,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若是再次成为堕神,孟章神君的牺牲就白费了。”
陵光沉默片刻道:“你可寻到了他的魂魄?”
轮回印已经寻了数百年,也没在轮回界寻到孟章的魂魄。
他们都知道希望渺茫,却从未放弃。
直到又过了数百年,轮回印辗转数个尘世,终于寻到孟章的气息。
它激动地对着陵光道:“大人!我好像感受到孟章神君的气息了!”
陵光猛地抬头:“他在哪儿?”
“他在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好像叫现代,那个现代没有灵力,只有一种叫科技的东西。”
陵光的眼神黯淡:“没有灵力……他一定活得很辛苦。”
“那个尘世的人,喜欢什么东西?”
轮回印探查片刻:“他们好像喜欢一种叫系统的东西,可以通过完成任务获得奖励。”
陵光眼前一亮:“那若是通过系统给他一个任务,你可以将他带过来吗?”
“等等……这样会不会太冒昧,他会不会害怕,不愿意回来?”
轮回印无奈道:“那可是孟章神君啊,即便是记忆全无,神魂依旧不会变的。”
陵光犹豫片刻:“那你帮我一个忙……到时给他一个任务,碎掉我的朱雀神印。”
“我感受得到,青龙神印虽是在帮我压制神印的魔灵之气,但魔灵的魔性实在太强,我怕是克制不了太久。”
通过轮回印,陵光找到了这个尘世的“谢微远”。
恰逢谢府遭受魔灵之乱,陵光看见濒死的原身凌华君,便与凌华君做了个交易。
用神印之力给他十年寿命,而凌华君则需要心甘情愿将身体让给他。
凌华君曾问过,为何是他?
陵光没有告诉凌华君,只有他的身体可通灵,能容纳异世之魂。
凌华君为了这十年寿数,终究答应了陵光的要求。
后来,便是谢微远所经历的一切。
陵光转世成了“沈云烬”,而他则成了九幽门的“凌华君”。
风雪依旧,红衣神君的身影在神葬之地孤独等候数万年。
时光漫长,岁月更迭。
但终于,他等到了青龙归来。
谢微远走到故事的结尾,慢慢从黄粱卷的幻境中脱离。
万千回忆褪去,只剩下怅惘。
轮回印化作一道流光,回到他的身体里。
那道曾在他识海中自称“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郑重释然:
“宿主,我将履行最后的承诺,完成陵光大人的遗愿。”
原来如此……轮回印就是系统,这跨越三万年的故事,每一步都是沈云烬早就安排好的。
轮回印将黄粱卷收回。
谢微远终于感受到磅礴的神力归来,青龙神的力量在他体内轰然暴起。
他缓缓睁眼,入目已是金色眼眸。
眼前鲛珠泪所成的屏障正寸寸断裂,即将崩塌。
众人还在苦苦抵抗着白虎神君的威压。
白虎神倾尽全力的一击奔袭而来,众人很快就要被这力道碾碎。
祁昭宴焦急道:“微远!”
谢微远眼神中的茫然彻底散去,只剩下决然,他借用轮回印的力量,化作青龙,滔天水灵漫天而起。
刹那间,虎啸龙吟,神君法相**撞在一起。
浩瀚青光直冲云霄,威严的青龙法相重临天地,碧波汹涌,水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青龙图腾重映苍穹之上,万千水灵震天撼地,彻彻底底冲散了白虎神最后疯狂的气力。
青文终究撑不住,她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彻底力竭,倒在地上。
“不可能……”她睁着失神的眸子,呢喃着。
谢微远俯视着她,淡淡道:“……白虎,收手吧,你所渴求的一切,从来不是真正的信奉。”
青文模样痴狂,周身神光交织:“你又懂什么?”
“你们生来就是高高在上,受尽尊崇,可是我呢?摸爬滚打,遍体鳞伤才走到和你们同样的位置,可这些凡人却始终不愿看我一眼!只因我曾是奴籍!”
“人人都说逆天改命,可我已经逆天改命了,为什么还是没人肯臣服于我?凭什么!”
她的嘶吼带着万年积压的不甘与愤怒。
“我看见了。”
“我在黄粱卷中看见过你的挣扎,你的攀登,也知晓你成神后遭遇的冷遇,但这并非你堕落的缘由,更不是你将所受的痛苦加诸世间的借口。”
“借口?天真啊,让我用魔灵主宰世间又有何不好?他们只需要信奉我,便再也不会有阶级之分,不会有人受尽灾厄……无人高高在上,亦无人卑微在下,他们只需要臣服于我,我自会赐予他们清明盛世!”
谢微远叹息一声:“冥顽不灵。”
天空之中,乌云汇聚,沉闷的九重天雷落下。
她的罪孽深重,天道的惩罚终于来了。
天雷滚滚而下,紫色天雷劈裂大地。
“不要!”
青文嘶吼着,被天道送入神葬之地。
风暴停息,天地寂寥。
乌云消散开,久违的天光洒落大地。
劫后余生的人们在经历过短暂的寂静后,终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哭泣,庆祝着来之不易的获救。
谢微远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力竭,剧烈的疲惫感袭来,他身形一晃,缓缓自半空中坠落。
祁昭宴稳稳接住了他,眼中尽是担忧。
他听见那人蹙眉道:“微远,怎么样了?”
谢微远靠在他怀中,面色苍白,久久望着天地初明,万物复苏的人间。
眼眶里终于有了一丝湿润之意。
这场绵延万年的伤痛,终于谢幕。
大家都活下来了。
唯有沈云烬,彻底不在了。
他凝望那灰色的天际,看向渺远的星辰,仿佛看见沈云烬在苍穹之上,冲着他甜丝丝地笑。
谢微远闭上眼,像是陷入永久的沉睡。梦境之中,他依稀听见许多声音的呼唤,急切地想将他拉回现实之中。
他并没有沉浸太久,在昏迷的第十天,终于睁开了双眼。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悲痛欲绝,追随沈云烬而去,殉了三万年的情深。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坐在云隐殿中,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一言不发。
这一望,便是五年光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时光如白驹过隙,慢慢流淌。
这一日,祁昭宴撑伞而来,看着坐在阶梯上的谢微远道:“好久没有下过这样的雨了。”
雨滴顺着青瓦檐角落入凡尘,门前积攒的小小水潭中尽是蓑衣油纸伞的影子,斜风细雨,长街不再似往日喧闹,只余下清澈雨滴。
“又一个人坐着发呆。”
风扬起他鬓角垂落的的发丝,谢微远侧过头,在雨中落寞,孤僻清冷。
他恍惚又回到数年前,九幽门还热闹着的时候,许多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人声鼎沸,言笑晏晏。
记忆里的那些人,模样已有些模糊,他却还记得那双笑眼,难以忘却。
这些年他总这样时不时地出神,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日子……
祁昭宴拍了拍他的肩,“别多想了,你看你,总是这样蹙着眉,年纪轻轻,就一副看透红尘的模样。”
谢微远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可眉依旧蹙着,没有半分真切开心的模样。
他叹息一声:“……我常常坐在这里,却总有种还在梦里的错觉。”
“我总想着,他是不是还没走,我们经历的一切,会不会只是黄粱一梦。”
祁昭宴也叹气道:“我何尝不是,这些天,我也总是梦到穆枫他们……”
“好在你现在收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在门中总归热闹些。”
“说起来,你倒是有心力,收养这么多孩童,我是没有那当人师父的精力了。”
谢微远浅浅一笑:“只是看见这些孩子,就老想起他从前的模样……也算个心理慰籍。”
这样飘摇的景象,总让他想起五年前那场大雨,沈云烬在天地间破碎的模样。
一切生机都已远去,九幽门高立山巅,谢微远俯瞰山下炊烟缭缭,新生的小儿结伴嬉戏于阡陌之间,世间清明盛世,海晏河清。
朱雀和青龙耗尽一切降下的甘霖,终究涤荡了天地间的不公与戾气。
春暖花开又几遭,云隐殿中的梨花却尽数衰落凋零。
青崖长老几次都想用生灵决让他们重新焕发生机,皆被谢微远阻止。
他的心停留在了三万年前,再也回不来了。
谢微远还想再等等……
就像万年前的陵光朱雀一般,等待他的孟章青龙自天际战胜归来。
梁锋为季云澜和沈云烬都立了衣冠冢,这些年他成熟稳重不少,对沈云烬的态度也全然改变。
甚至在墓前数次叩首,忏悔自己曾经的过错。
人间重新构建秩序,不再有魔灵侵扰,百姓安居,修士勤修,万事万物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祁昭宴这几年有心想让司千陌继承苍灵宫的宫主之位。
他如今也接受了穆枫的身份,打算行走江湖,度过余生。
今日,谢微远又去九幽门山下买了很多很多的糖糕,准备放在沈云烬的墓前。
他在墓前洒了一壶酒。
五年过去,那墓碑已经长满杂草,石阶爬满青苔。
“如今,你可以喝点酒了。”
谢微远坐在他的墓前,对着冰冷的墓碑轻轻诉说这些年的故事。
这块墓碑立在一抬眼就能看见云隐殿的地方。
他闭上眼,倚靠在墓碑旁,沉入一场大梦。
再醒来时,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他的眼上。
他颤了颤眼睫,怔怔抬首,遥遥望向云隐殿的方向。
云隐殿曾经衰颓的梨花如今尽数绽放,千朵万朵地压在枝头,满目芳华。
他愣了半晌,喉头哽咽,踉跄起身,痴狂般奔回云隐殿中。
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了。
谢微远急不可耐地推开那扇门。
心如擂鼓。
他终于看见熟悉的少年身影站在梨树下。
谢微远颤声:“你……”
少年黑衣凛凛,指尖轻轻拂过梨花,他闻声回首,清浅一笑,恍若当年:
“师尊,我回来了。”
谢微远再难抑制心中愁思,他疾步上前,紧紧抱住沈云烬。
梨花如雪,落在他们的发上,仿若今生已到暮年之时,共赴白首。
从此以后,他们的人间,终得春暖花开,岁岁欢余。
浮生若梦皆为客,原是误君三万年。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