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菊花铺满宫室。
“不会又要讨价还价吧。”董嫣斜靠在软塌之上, 浅笑道,“你身家几许我心里有数,哪里真就舍得榨干了, 别担心。”
陆洗抬头看了看帷布, 说道:“臣今日在集市中看到一场斗鸡, 最后获胜的不是体格最大也不是羽色最亮的, 而是一只秃了毛的伤痕累累的鸡。”
伶人唱腔咿呀。
“臣感到奇怪,问其中门道,方知这只秃毛鸡之所以能赢, 是因为它的喙十分坚硬, 它的眼神中有一股能震慑对方的凶狠,大多数鸡被它啄到第一下就怯场了, 再不能与之战斗。”
董嫣道:“右相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陆洗道:“臣谪居川西之时,曾有一个仇家隔三差五雇凶害臣,臣心中恐惧, 躲在屋中紧闭门窗,就这么过了大半年,直到一天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屋顶漏的水直接滴在臣的脸上, 冷冰冰的, 臣才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已退无可退。”
皮影在帷布上跳跃翻转。
陆洗接着道:“为了反抗,臣孤身一人出远门去往仇家住的地方,趁上元节他与家人外出之时一把火烧了他的宅子, 本想鱼死网破,不料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找过臣的麻烦。”
这番话的巧妙之处在于字字句句看似只说自己, 其实含沙射影,说的是永熙二十三年上元之夜董嫣于裕园纵火设局构陷另一位前朝贵妃的事。
伶人吓得不敢动弹。
皮影静静地挂着。
以往说这种话的人是活不到天明的。
但陆洗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知道什么场合能说什么话,不仅没有惹怒董嫣,还引起了这个外表柔弱娇嗔实则内心强大的女人的共鸣。
“直说吧。”董嫣令其余人等退下,“何事找我。”
陆洗道:“臣刚获悉,鞑靼想利用这次朝贺机会潜入关内,里应外合,夺取平北。”
董嫣一惊:“什么?”
陆洗道:“鞑靼使团在龙门卫、土木堡和居庸关都留下了内应,此外,探得鞑靼三千前锋部队已从独石口出发,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朝贺举行之时发动袭击。”
董嫣道:“为何现在才告知?你办的都是什么事?!”
陆洗站直身子,神情在朦胧光线之中讳莫如深。
董嫣定了定神,问道:“现在撤回直隶还来得及吗?”
陆洗道:“平北固若金汤,太后为何想逃?”
董嫣道:“我不知军事,只知道阜国不能和鞑靼正式开战。”
陆洗道:“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在这时示弱。”
董嫣深吸一口气,似乎被点醒了。
此时阜国和鞑靼就像被围在场中的两只斗鸡,一时都弄不死对方,谁的喙更硬,谁的决心更狠,谁就能震慑住对方,取得气势上的胜利。
陆洗道:“我们好不容易取得瓦剌和兀良哈的支持,此时退却无异于前功尽弃,须知面对鬼力赤这样的敌人,最好的防守不是畏缩城墙之后,而是主动出击,到敌方腹地展开攻势。”
董嫣道:“听闻鬼力赤从未打过败仗,如此岂不是送死吗?”
陆洗道:“鬼力赤所向披靡从未战败,所以他的经验会让他把兵力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线,反而忽视后方的防守,我们不需要与他们的主力交锋,只要用一次主动出击扑灭他的气焰,让他意识自己是完全有可能被阜国军队打败的,他心中就会生出恐惧。”
董嫣道:“你的意思是——其实鬼力赤也不敢和我们正式开战。”
陆洗道:“一桶水摇不响,半桶水响叮当,他在边境反复骚扰,目的肯定不是南下金陵,而是嫌我们给他们的好处还不够多。”
董嫣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行事也有了底气。
后半夜,朱昱修被阮祎叫醒移驾书房。
董成、张济良从家中折返也已赶到。
陆洗说明想法,一方面要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全歼鞑靼的三千前锋部队,另方面要派出一支精锐中的精锐,从宣府出发往大同方向绕到榆木川,闪击鞑靼后方粮道。
董成道:“关门打狗我在行,可是绕到敌后……不仅需要熟悉地形地势,还要有极强的作战能力,难上加难。”
张济良道:“为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应该留下大部分精锐部队镇守平北。”
陆洗道:“但如果仅仅是关门打狗,只会激怒鬼力赤,不足以让他产生恐惧。”
董成道:“若中军直隶卫队那边能出动一部分就好了,他们武器精良,加之地方军为向导,不愁事办不成。”
症结最终落到调兵之权。
所有军队奉命镇守平北,早在出发前兵部就下过明令,不借不调。
“知言啊。”陆洗苦苦一笑,“我又想你了。”
书房有些闷热。
字画飘出墨香。
朱昱修看着面前几个急得团团转的大臣,举起双手打了个呵欠:“朕可以调中军。”
这句话声音很小,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注意。
陆洗还在和董成商讨行军事宜,突然感觉耳边飞过了什么嗡嗡叫的虫子,猛地回过头。
“陛下。”陆洗道,“你方才说什么?”
朱昱修道:“朕可以调军。”
陆洗道:“用什么调?谁去调?调谁?”
朱昱修逐渐清醒,把手藏进袖中,悄悄地摸着子辰佩:“这你别管,你说要多少人,打哪里,朕保准能调到就行。”
陆洗等人面面相觑。
董嫣也很意外,把朱昱修拉到屏风后面问情。
“哎呀,这是秘密,你们都别问了。”朱昱修厌烦道,“谁再问,朕不答应了。”
陆洗微眯双眼:“林相可曾交代让何人去传口信?”
朱昱修道:“阮……”还没说完,自知说漏嘴,连忙呸了一声。
陆洗等人遂了然于胸,相顾而笑。
获悉鞑靼的不轨意图之后,阜国君臣同心协力定下应对策略。
陆洗以非凡的胆识化被动为主动,粉碎敌人的阴谋,全歼其前锋部队,不仅没有使局面失控,还有效地保障了朝贺典礼如期举行,实现了朝廷东联兀良哈、西联瓦剌的外交策略。
*
典礼结束,各国使臣纷纷带着赏赐踏上归途。
只有鞑靼的军队仍在边境与阜国僵持。
使者穿出独石口,跪在鬼力赤面前告知前线大败和亦思被俘虏的消息。
“什么?他们抓了亦思?!”鬼力赤倏地站起,眼睛泛出血丝,折断手中短匕,“竖子安敢!”
使者苦着脸道:“阜国右相陆洗说,说换回亦思将军的条件是——归还独石口、赔款纳贡、往后五年不得靠近云河源头、不得发兵骚扰阜国边境、不得截断他国商道。”
风吹着驼铃凌乱作响。
鬼力赤徒手抓住刀刃,胡乱地在羊头骨上刮划,把自己的手掌也压出道道血痕。
他现在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陆洗这个名字。
“大汗。”一名部将道,“我们的主力部队十二万,秋后还能再增加六万,完全有能力和镇守在平北的阜国军队战斗。”
鬼力赤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点,逐渐恢复冷静。
他知道最佳时机已过去,当下的成败只在一念之间,谁先暴露怯懦,谁就将失去阵地。
“三千轻装骑兵在峡谷之中遇到重装围剿,即便输了也算不上耻辱。”鬼力赤道,“我们是不该轻敌,但更不该这么快向阜国投降,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在气势上取胜。”
部将道:“大汗说得对。”
鬼力赤拾起地上的刀柄,做出决定:“全军继续向前推进,直抵龙门卫。”
部将道:“只是如此一来可惜了亦思将军。”
“你想错了,这一切正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救回亦思。”鬼力赤的眼神像一只孤狼,冷傲之中带着一丝狡黠,“陆洗赌我会为亦思做出让步,而我赌的是他即便扣留了亦思,日子也不见得好过,阜国朝廷水深,他就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说不定比我们还更着急。”
使者道:“大汗,既如此,下臣应如何回复陆洗?”
鬼力赤道:“拖着他。”
*
鞑靼使者再次来到平北府传话。
【本汗亲率鞑靼主力二十万已到龙门城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你速速交还左将军亦思,此事既往不咎,往后两国方还能言和。】
陆洗看着鬼力赤用汉文写的信,轻笑一声:“好丑的字。”
鞑靼使者道:“陆洗,我劝你不要太过分,当真使两国交战,看你如何向宗室交代。”
陆洗的神情含着玩味。
对手这一拖,拖出了他的惺惺相惜之情。
他的确经不起拖。
南方如何已无暇顾及,就连平北府现在都还存在两种声音,中军大多数将领对贸然进攻之举持反对态度,没日没夜地往行宫递送奏本,劝谏董嫣收走他的权力。
如果十月秋防之前鞑靼大军还没有退去,那么等待他的无疑是残酷的问罪。
但也正是对手的这一拖,让他更加相信当初的判断没有错,绕后的那一支精锐只要能顺利抵达榆木川,面对的定是疏于防备的老弱残兵。
“劳烦使节大人再跑一趟。”陆洗给出答复,“是鞑靼先行不义之举,偷袭我独石官道,妄图破坏我平北朝贺大典,阜国没有任何理由退让,原来的条件一样都不能少。”
这场鏖战把双方的意志都被逼到了悬崖边。
*
九月下旬,平北的消息陆续传回京城。
一场危机正在酝酿之中。
*
酉时,文辉阁点起灯火。
皇帝北巡之后,事务虽比平时少,但桩桩件件都需格外留心,实际不比平时轻松。
林佩坐在书案前看着脚下朝自己举起一只小爪的妞儿,无奈地叹口气,从抽屉盒子里拿出一条鱼干。
他刚得知自己精心给小皇帝准备的用于应急的兵马被陆洗偷走了,心中有种白菜被猪拱的感觉,可又架不住妞儿的小模样实在可爱,只好喂给它。
京中局势近来变得很微妙。
各方似乎一致把矛头对准了董姓族人以及为其卖命的陆洗,有说董嫣乃后宫妇人不当干涉前朝之政,也有说陆洗如此急功近利将把阜国引入歧途,批判甚多。
宗人令靖亲王朱敬在宗亲的支持之下一连发表数十篇长文,引经据典地抨击了陆洗谗言惑主、逢迎讨好、为抢功劳不顾社稷安危贸然出击、激化阜国与鞑靼矛盾等等行为。
宗室势力如今虽然不足以对紫禁城造成威胁,但对朝局的影响仍然不可忽视。
林佩之所以现在还没回府,便是因为听到了宗人府三日后要去祭祀皇陵的消息。
既非三大祭亦非五小祭,他觉察出这些人一定在筹谋什么,于是连夜让温迎去试探。
正思忖,温迎从宗人令府上回来了。
“怎么样?”林佩问道,“他们还去吗?”
第23章 平北朝贺(五)
温迎道:“不出大人所料, 靖亲王想借祭陵的场合煽动宗亲联名写一道奏本,大致意思是右相谗言惑主有失德行,请陛下将其罢免, 以平息鞑靼的怒火。”
林佩道:“是不是还有一句如若不然。”
温迎道:“如若不然, 圣驾归京之时, 他们就用肉身堵住城门, 以死清君侧。”
林佩道:“他们认为我会默许,所以告之于你。”
温迎道:“是,靖亲王让我传话, 说如果大人不想介入, 就先称病,事后装糊涂便是。”
林佩闻言, 忍不住地咳嗽。
秋天干燥,一咳喉咙里就像被化开千万道口子。
——“喵?”
妞儿拨弄林佩的靴子,歪过脑袋, 一双猫瞳扩得又圆又大,似在关心他的身体。
“你啊。”林佩漱过口,温和地笑了笑, 抱起妞儿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和你的主人, 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为阻止这场骚乱,林佩先到刑部大牢选出一个前段时间因编造谣言谋取私利而被捕的犯人,判杖责八十,让尧恩打扫朝阳门外刑场, 然后到兵部取出中军调令一式两份中备存的那份,请贺之夏运到朝阳门楼,最后令应天府出动衙役三百人维护城门秩序。
朝阳门位于通向皇家陵寝的必经之路上。
是日, 宗人令靖亲王朱敬与附近封地赶来的几位郡王会合,正去往钟山,迎面看见一座木头搭起的行刑台。
行刑台挡住了礼器的通道。
罪犯衣衫褴褛,头低垂着,全身被铁链束缚。
朱敬骑在马上问道:“什么重要的案子非得今日在朝阳门前行刑?”
其人眉秀目炬,面如满月,静时若深湖,动时若雷霆。
林佩走下台阶,对各位亲王郡王行礼:“自然是比宗人府祭陵更为紧要的案子。”
朱敬道:“林相说来听听。”
林佩道:“这犯人原是齐东商贩,为了卖自家辟邪消灾的饰物,造谣鞑靼已攻破居庸关即将南下扫荡金陵,造成民间恐慌,罪不容赦。”
话音刚落,刑杖落下。
啪,啪,啪,木板打在皮肉上一声声作响。
朱敬拉过马缰:“明人不说暗话,林知言,你摆刑场是为劝阻我等起事,尽镇守京师之责,这是自然,然而你与陆洗政见不和早也不是秘密,今日宗人府就等你把这罪犯杖毙,然后清出道路,再去祭祀先祖,如此各尽其职各行其事,可好?”
林佩叹口气,缓缓道:“我知道各位多少都有些私心,说实话,林某人也有私心,怕这趟让陆洗出尽风头,将来平北新立北京,便再也压制不住他。”
众人听这话说的露骨,皆安静下来。
朱敬道:“你也是个明白人。”
“但凡事都要有个度,不能硬把白的说成黑的。”林佩提起衣袍,走到邢台之上,示意暂停杖刑,“陆洗外交有方,与瓦剌、兀良哈达成通商互利的协议,又护驾有功,全歼鞑靼三千前锋,刚打下一场胜战,即便他行为乖张,仍是功大于过。”
朱敬眯起眼:“是功还是过得看结果,如果逼得朝廷与鞑靼开战,使民生涂炭,那……”
“结果不在陆洗一人,你与我也都有份。”林佩毅然打断,“此时此刻,阜国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鞑靼,比评判陆洗之功过更为重要的是朝廷上下必须同仇敌忾。”
朱敬被堵了口。
“谁要是做分裂离间之事,谁就是千古罪人。”林佩说出下一句话,“当与此贼同样下场。”
刑罚继续。
刑杖重重落下,敲得木头架子震三震。
犯人被打得哎哟哎呦地叫着。
林佩说的是家国大义,先制高处,即便身份尊贵如朱敬,亦不得不止步慎思。
门楼卫这时才把兵部备存的调令抬出来。
朱敬道:“这是什么?”
林佩道:“按理说兵部机密不应外泄,然而靖亲王执掌宗人府事务,身份不同寻常,靖亲王既然过问,林某不敢擅权,其实兵部早就对前线发生变故有防范之策,请王爷过目。”
这一举又通过行使特权而让朱敬感觉受了尊重。
朱敬跃下马,拆开调令。
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果鞑靼主力攻到居庸关前,而陆洗不仅不能退敌,仍还不顾安危地怂恿皇帝与太后与之决一死战,那么中军都督朱迟将立刻将其拿下,一面护送圣驾返回京城,一面派使者去与鞑靼议和,在秋防之前换回北境安宁。
朱敬阅读之时,余光见林佩一直躬着身,心中戾气渐渐消退。
“王爷且先忍耐。”林佩的语气不温不火,“待北方胜局已定,我们再商议后续之事。”
钟声从远山传来。
山岚浮动,黄绿斑驳的林间露出一角飞檐。
“林相思虑周全,不愧为贤相。”朱敬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踩蹬上马,调转方向,“今日途经刑场不吉利,宗人府便不去祭陵了,希望北方势态发展顺利,不负众望。”
林佩目送各位亲王郡王远去,站直身子,长舒一口气。
他有把握控制局面,是因为阜国自十王府南迁之后就开始奉行“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的宗藩制度,封在直隶的朱氏子弟之中,唯一掌兵的郡王朱迟此时正随圣驾在平北驻守,而朱敬以及其他郡王手中既没有调兵也没有统兵之权。
值此多事之秋,京城用风微浪稳的反应给予了平北府最大的支持。
*
十月初,平北府的气氛已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天空万里无云,连飞鸟都不愿多逗留。
行宫之外是按照京城规制建造的官署。
崭新的红漆绿瓦反射着阳光,亮得人眼睛发疼。
宋轶拿着一封信走进阁楼。
四面窗户关着。
陆洗站在案前蘸水练字。
宋轶道:“大人,京城来了一封信。”
陆洗见红雉尾羽,手指颤了一下。
这是八百里加急的信。
信封正面落中书省封四字及红色印章,背面用正楷清楚地写着“内封紧要公文仰沿途驿塘,马拨毋分昼夜须行八百里,开拆如敢稽迟擦损致干军机者,定以军法重究不贷”字样。
陆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拆出其中的信纸。
宋轶道:“大人。”
陆洗道:“他们要清君侧。”
宋轶道:“不是,这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陆洗睁开眼。
一张漂亮的书札映入眼帘。
行云流水的字迹,逸笔草草,性情流露。
【物触轻舟心自知,风恬烟静月光明。】
陆洗见之,眼底流过柔光:“知言。”
他把信放在面前仔细嗅闻,先是浅浅一笑,随后揉进胸口,大笑出声。
宋轶一头雾水:“大人?”
“若这回我赌输了,必然要谢罪而死。”陆洗走到窗前,似醉非醉,张开五指按在窗缝亮光上,“我死之时,记得把这封信放在我的衣襟里,有它,可抵万箭穿心。”
窗打开。
西面宫阙的金光照射进来。
秋风拂动衣袍,把墨香吹向远方。
*
龙门城下,十万鞑靼大军排开阵列,营寨绵延数里望不见尽头。
铁蹄声铿锵有力,回荡在浩荡峡谷之中。
白铁缀连成的甲衣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马匹拉的弩炮、配重投石机像一只只蹲守着的张开口器的巨兽。
鬼力赤身披盔甲骑着一匹黝黑的骏马在营帐中巡逻。
“大汗,秋收就快结束,草原各部还能再增七八万兵力。”鞑靼部将紧随其后,“是往西边增防榆木川,还是往南增援我们,该决断了。”
“看阜国守军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再多空拉几回弓,他们就要扛不住了。”鬼力赤道,“榆木川没有什么可防的,让所有人沿着独石道南下与我们会合。”
峡谷中雾气飘动,一切都在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中。
鬼力赤没有料到的是,在距离他大军西北二百里的地方,一支阜国精锐已绕过重重山脉,此刻正在榆木林间安静地蛰伏着。
*
——“报吴将军,发现鞑靼军旗,镇守他们粮道的人是阿罗出,鬼力赤的叔父。”
斥候在地图上做出标记。
树枝上挂着白玉镂雕子辰佩。
林间坐禅的白衣之人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
这双眼睛十分锐利,像盘旋空中的苍鹰,不放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我不认得什么人的叔父。”吴清川看着鞑靼守军的布防阵型,一手扎紧袖口的系带,开始穿甲,“但从其环环相扣、首尾相顾的阵型来看,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不可轻视。”
直隶第三军赤峰营的将士每一个都是通过武选司层层考核挑选出来的,又常年到边境轮巡,不仅熟读兵法,而且饱经实战历练,具有强大的作战能力。
主将吴清川在三天之前就已经率军抵达,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批鞑靼老弱残兵,但他没有贸然出击,而是躲藏在山林间,沿着粮道耐心地侦查,发现事情没想象中简单。
阿罗出护送粮草的阵型和狼群一样。
老弱病残在最前面,头尾是年轻力壮的近战兵,中间是武器精良的远程兵,领军之将则与队伍保持一定的距离,占据视野最好的位置,随时可以出动控制局面。
吴清川看清情况之后,果断做出决策。
——“一队二队从左右横冲而出,拦腰截断敌方中间部队,但不要恋战。”
——“弓手向两头射击,把敌军驱赶到中间。”
——“三队轻装从侧后方逼近敌人大旗,干扰视线,阻挠通讯。”
一声军号响。
喊杀震天。
只见榆木林中冲出不计其数的甲兵。
鞑靼守军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被冲得支离破碎。
血溅秋叶,丹红之上添殷红。
阿罗出在震惊之余仍及时反应,寻着箭矢方向找到了阜国在林间的藏身点,立刻前去剿灭。
“不要慌乱!”阿罗出拔刀出鞘,“保持队形!”
若是对平北都司的地方军他的判断是对的,但这一次,他低估了对手的战力。
第24章 平北朝贺(六)
鞑靼守军前后只坚持不到半个时辰, 就从狼群变成了被冲散的羊群,根本无法对抗左右两边以雷霆之势冲来的明甲骑兵,加之粮草被引燃, 浓烟呛喉, 只能任人宰割。
阿罗出朝树林冲到半路, 见军旗侧方突然又冒出一支轻装劲旅。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遭遇的不是平北都司的地方军, 而是阜国最精锐的中军直隶卫队。
“吁,吁。”阿罗出拉住缰绳,“全军停止向前, 后队变前锋突出重围, 回鹞儿岭。”
他握着刀的手在发抖。
刀柄上的铁环叮当作响。
鞑靼军队的机动性很强,在放弃前中部之后, 立刻恢复主动,一路往北边撤退边射箭。
吴清川看着敌人从掌中逃脱,咬了咬牙。
副将问道:“这只老狐狸, 打不过居然跑了,将军,我们追不追?”
吴清川道:“追, 必须拿下鹞儿岭, 才能对鞑靼主力造成足够的威胁。”
两边纠缠撕扯, 直到道路崎岖的鹞儿岭。
阿罗出率先占住寨口,以地形优势击退紧随其后的追兵,缓过一口气。
寨口箭矢如雨。
赤峰营无法再前进一步。
吴清川下令全军转换阵形。
两边隔着砂石地对峙。
军士皆灰尘满脸,眼布血丝。
这一刻拼的已经不是力量和速度, 而是各自的意志。
——“弓手组装虎蹲。”
吴清川冒着被鞑靼增援部队反击的风险等了一个时辰。
日光渐渐西斜,山谷间刻下一道丹红的细线。
阿罗出登上瞭望亭。
抬头远眺的那一刻,瞳孔映入几点寒光。
“右将军当心!”鞑靼士兵喊道。
铁弹呼啸而过。
啪, 亭柱被铅子打穿。
阿罗出被震倒在地,腿骨和木板一起断裂。
木板边缘还冒着热气。
赤峰营的炮弹向鞑靼军队表示出了阜国捍卫权益的决心,击碎了空气中那道隐形的坚冰。
阿罗出是识时务的。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也不敢赌对面这支部队后头是否还有增援,他知道如果此时两国开战,鞑靼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哪怕胜了也是得不偿失的惨胜。
他必须赶回去劝鬼力赤及时撤退。
日暮,阴影笼罩山岭。
阿罗出把辫发甩在身后,往对面看了一眼,大声令道:“撤!”
鞑靼军队在夜幕掩护之下离开鹞儿岭,彻底交出榆木川的控制权。
“将军,他们撤了!”阜国军士齐声欢呼,“我们胜了!”
“勿掉以轻心,就地驻扎。”吴清川按住剑鞘,心中复算了一遍日期,下令道,“斥候往前五十里侦查,但见鞑靼主力扬尘,我们再原路退回宣府。”
*
峡谷风声如哭嚎。
阿罗出写下一道血书,连夜让轻骑从独石道送去扣在龙门卫之前的鞑靼主力大营。
*
“什么?”鬼力赤看着羊皮之上点点暗红,眉头紧锁,“他们居然绕后突袭?”
风吹开帘角。
鬼力赤跳起来:“什么动静?!”
侍卫道:“大汗,是营火。”
鬼力赤光着脚走到外面,仔细一听,才相信是火烧木头发出的噼啪声。
各营将军闻讯赶来。
鬼力赤听着纷乱的脚步声,大吼一声,把血书蒙在脸上。
若说之前的那次失算让他愤怒,那么这一次,他直接感受到的是恐惧。
他怕了。
他的叔父阿罗出亦是草原之上出名的英雄,如今却被一支不知来处的敌人打得狼狈逃窜;榆木川失守,他的后路被切断,十余万大军已经不能对阜国构成威胁。
“叔父,我应该听你的。”鬼力赤自言自语,“我输了,不是输给陆洗,而是输给了自己。”
局势逆转,他现在要想的是如何安全撤回独石口以北的草原深处,如何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
鞑靼部将仍热血慷慨,想要与阜国决一死战。
“不能意气用事。”鬼力赤长叹口气,穿好皮靴,拍了拍上面的草屑,“迅速退军,派使者去平北议和,答应陆洗开出的条件,换回亦思将军。”
*
清晨时分,大雁披着朝霞飞过空荡荡的峡谷。
战报从龙门卫一路向南急传平北府。
陆洗站在阁楼凭栏之上,看着飞马踏过行宫门前的大街。
——“报!”
——“鞑靼退兵!”
——“鞑靼主力部队连夜撤出独石口!”
全城军民为之欢庆。
驱除邪祟的鞭炮声声响起。
“来人。”陆洗开怀而笑,拂袖转身,“替我更衣。”
朱漆栏杆留下一道道划痕。
*
十月中旬,两国之间这场影响深远的博弈以阜国获得全胜而告终。
鞑靼派使者前来求和,承诺归还独石口,赔款纳贡,往后五年不得靠近云河源头,不得发兵骚扰阜国边境,不得截断他国商道。
待赤峰营将士平安返回,阜国朝廷同意议和,放还鞑靼左将军亦思。
在朝廷调度之下,北三省新修大小道路数十条,新开关市九处,朝贺期间谈成的诸多生意也促使地方经济蓬勃发展,一眼望去,集市货品琳琅满目,大街小巷呈现出久违的热闹。
陆洗用最小的代价取得了阜国朝廷近二十年以来最大的外交成就,名震天下。
*
十月下旬,皇帝北巡完毕。
圣驾从平北府出发,踏上回京的路程。
平北城中百姓自发送行,万人空巷。
南郊的庄稼成熟,原野宛如披上一件金色的盛装,空气中飘着谷香。
“右相此番功不可没。”董嫣途中问道,“回京之后想要什么赏赐?”
陆洗道:“臣希望朝廷厉兵秣马,早日收复北方失地。”
董嫣道:“那太远了,听阮祎说大湖织染局近几个月进项挺多,反正过去也是你办起来的,以后就继续给你经营可好?”
陆洗道:“臣德不配位,不敢再要更多。”
董嫣道:“我不信,你这人素来精明,真的一点想要的都没有吗?”
陆洗一笑:“实在说有,倒也有,臣想给某人请功。”
董嫣道:“谁?”
陆洗道:“左相林佩。”
董嫣撩起帘子,瞧了瞧陆洗的脸。
陆洗弯腰道:“树大招风,臣这点心思,还望太后体谅。”
董嫣道:“明白是明白,林相镇守京城亦有功劳,当与你一同封赏,然而他祖上封国公爵位,如今又是当朝宰辅,已位极人臣,我都不知道还能赏他什么。”
陆洗勾了勾唇:“太后如果信臣……”
风吹麦浪,说话声渐渐远去。
*
京城,灯火夜初明。
东长安街口人流熙攘。
米糕的醇香混着桂花芳香飘来,勾起一丝世俗的欲望。
林佩让车夫去店铺里买三笼来。
他刚才处理完京城大小事项,还没吃晚饭,想用些点心。
不料马车还没停下,店东家就把米糕送来了,不多不少正是三份,热腾腾的用竹笼装着。
林佩温和地笑了笑,掏出茄袋要付钱。
“相爷,就因为你几十年如一日在我家买米糕,我这分号都开满京城了。”店东家连连鞠躬,说什么都不肯收钱,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小的一家都记着你的恩情。”
林佩闻之有些恍惚。
他小时候在这里买,长大也一样在这里买,未觉时光如白驹过隙。
京中人情复杂,捷报传到之后,各方对于陆洗所取得的成就的评价并不像平北当地清一色是褒扬,如宗人府仍持批判态度,说陆洗投机取巧,是用社稷安危为赌注博取个人功名。
林佩位于中枢,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
朝堂权势此消彼长,他这几日若再不出手,等陆洗回京势必封爵,又得户部和工部支持,尽掌营缮都水屯田军器之事,他就很难再动摇其根本了。
回忆年初,陆洗刚到京城,朝中尚无人服气,可才一年不到,这末流出身毫无根基的人,凭着非凡的胆识和干练的手段克服重重困难,竟真的办成了连他都无法想的前无古人的盛事。
他不得不承认——陆洗能得今日地位,不是运气好,而是有惊世之才华。
如此惊世才华,要么重用要么杀之以绝后患,可无论是哪种结局都应由天家圣裁,他若出于一己私心让明珠蒙尘,让阜国凭白损失一个大才,后半生亦不会好过。
思来想去,唯有以身入局,方可解此困境。
林佩想着这些事,回到府中。
一进门就听到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院子里比平时多点了几盏灯笼,人影来去,显得分外热闹。
林佩才得知胞弟林倜从浙东回来了。
林家有三子。
长子林佰承袭爵位,负责管理林氏宗族日常事务,赡养母亲孟氏;二子林佩以身许国,不用顾家;三子林倜在浙东织染局,虽没什么造诣,也算能挣点儿钱补贴公中。
“林知行。”林佩走过月洞门,清了清嗓子,“你好大的主意,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哥。”林倜抱着柠儿,身上青色官袍还没脱,双肩落满细碎的桂花,“你荣升相国,我应该当面恭喜,可惜回来迟了,给你赔罪。”
林倜的五官与林佩有几分相似,独是眼角长着一小块海棠花形的红色胎记。
兄弟虽一母同胞,经历却大不相同。
林倜从小受家中溺爱,长大成了京中有名的纨绔公子,有歌舞、器乐、蹴鞠、马术、登高等诸多爱好,到浙东任上不久,他与一名青楼女子相识,意外生下了柠儿。
孟氏闻讯,说什么都不让那女子进门,只派人去把柠儿抱了回来,放老宅给林佩当养子。
此事当时的确是耽误了林倜的仕途,致其九年不得考满,但这之后,林倜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流连风月,一心实干,贴补着京城两边的家用。
林佩道:“母亲和大哥那里去过了吗?”
林倜道:“白日去过公府了。”
林佩点头。
林倜道:“只是柠儿这小子平时没少打搅你吧?”
柠儿扯了个鬼脸,跑了。
“他很聪明,还教我种豆芽呢。”林佩平和道,“两年未见,你我兄弟说会儿话。”
茶点上桌。
林倜看到米糕,立即伸手拿,笑着调侃:“哥,你对街口那家蒸点铺子真是从一而终。”
林佩道:“嗯。”
林倜道:“照此看来,这两年你和大哥也还是不怎么往来。”
林佩谈起这事,叹口气道:“老生常谈,你大哥怨我的多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林倜道:“别放心上,咱们林家子弟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哪个认真指望过你?”
林佩道:“这话听起来更像是骂我。”
林倜道:“我可不敢,是你自己心虚了。”
林佩起身,面向窗外的一轮圆月,背过手:“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桂花香引来蝴蝶在瓷盘边逗留。
“这趟回来是为到工部交办一些公文。”林倜洗茶浴壶,“年初我们浙东局引入的大花楼织机使妆花缎产量显著提高,明年想多建几间作坊。”
“好是好的。”林佩想了想,叮嘱道,“还要谨慎些,尤其不要跟右相扯上瓜葛。”
“我可是你的亲弟。”林倜笑道,“我能不知道你和右相如水火难容吗?放心,绝对不会和陆家扯上一丁点关系。”
“他最擅长与人结交。”林佩道,“你不去扯他还不够,得防着他来扯你。”
“好好好。”林倜道,“知道了。”
水在壶中轻轻晃荡,激发出茶叶的清新。
兄弟二人又闲聊了一阵子,林倜答应林佩在京城过完年再去浙东,多陪母亲孟氏一段时日。
*
仲冬之际,后湖烟波浩渺。
湖边成片的田野已收割完毕,尽覆盖着一层银白的薄霜。
太平门楼张灯结彩。
大红灯笼照着琉璃瓦,将城门装点得华美如画。
文武官员一齐躬迎皇帝北巡归来。
第25章 雪夜陈情
绣幡在前开道。
宫人手持花团扇、锦曲盖、紫红伞依次走过。
林佩站在文官之首, 凝望五色旌旗在层叠远山之间穿行而来。
皇帝金辂和太后玉辇依然光彩夺目。
林佩的视线越过仪仗,落在后排随行官员的队伍中。
他没用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陆洗。
陆洗骑着马。
一袭青绯双色锦缎控鹤袄,短衣翻领, 丝绸束带修饰出宽肩细腰, 皮靴包裹两条修长的腿。他拉扯缰绳, 腕上戴的南红玛瑙串珠滑动流光。
林佩心生感慨。
无论什么场合, 陆洗的出现总是惊鸿一面,让他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他不以外貌评判人,但他懂得欣赏美, 见陆洗与旁边几人谈笑, 只觉平淡的岁月突然有了一抹酸甜滋味。
“当为衣锦还乡人尽见,长时富贵许谁知……”陆洗纵情得意地唱着戏词, 瞥过城门下站立的那个人,忽地停顿,再也记不起下一句。
那人从容指顾, 身姿如松树挺拔,立于俗尘之中却带着超脱一切的宁静。他的面容清隽俊美,像精细打磨过的玉石, 柳叶般的眼眸清澈明亮, 隔得很远就能让人止步凝神。
陆洗觉得口干舌燥。
这一程山水尝过太多辛酸苦辣, 唯独看见林佩,如饮山涧清泉。
礼乐奏响,仪仗前部在城门排开。
——“御驾回銮。”
林佩与陆洗对视片刻,移开目光, 带领众臣向朱昱修和董嫣行大礼。
——“臣等恭迎陛下、太后北巡而归。”
朱昱修道:“众卿平身,左相镇守京师劳苦功高,待正旦大朝一并庆贺行赏。”
仪式过后, 车舆兵仗徐徐驶入太平门,到日头西斜方才结束。
*
薄暮余晖洒在红砖绿瓦的楼阁飞檐之上。
“知言。”陆洗快步走进文辉阁,笑着道,“一路上我想了好多话,如果不是你教我怎么看公文批本子,我根本发现不了鞑靼的阴谋,你还预备了一支精兵救局势于水火之中,真可谓未卜先知。”
林佩坐在廊下:“你我之间说这些话,很用不着。”
妞儿趴在旁边睡觉,样子安详惬意,身上的毛发柔顺油亮。
陆洗走近,把妞儿从林佩身边抱起来。
林佩道:“我说不借兵,你转头就去找陛下要,临行前说不会再惹我不高兴,怎么,现在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又给谁看?”
陆洗哑然一笑,眼中起氤氲:“见着你人,再多的话都是多余,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林佩浅叹口气:“门口那几车装的是什么?”
陆洗道:“这几个月各地送到平北行宫给陛下过目的奏本和题本,咳,以及还没有整理好的记录文簿,等等。”
温情戛然而止。
阁中的郎中、舍人方才还在议论兴许左右丞相小别重逢之后关系能缓和些,便听见廊下传来一阵手心握紧骨节咯吱的声音。
“陆余青。”林佩倏地站起来,声色俱厉,“敢情人家千里迢迢送去平北的奏本,你就挑了几个轻巧的,剩下又原封不动带回来,白白耽误几个月。”
陆洗道:“诶,是。”
林佩道:“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不能自理吗?”
陆洗道:“知言,知言啊,你不要生气,你不知道在外这半年我有多思念你。”
林佩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陆洗追到左侧屋的竹帘前:“我从平北给你带了礼,什么时候方便,我登门拜访。”
阁中众人唏嘘嗟叹,看来左右丞相又吵架了。
良久,左侧屋传出回答。
——“今晚就很方便,你既要来就干干净净的来,别学什么人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宋轶打了个喷嚏。
*
夜里下了雪。
书斋前雪影纷飞。
林佩关闭密室,拿起斗篷,准备去大堂迎客。
书童来报:“相爷,右相到门口了,只不过……”
林佩道:“怎么?”
书童道:“是后园的那道随墙门。”
“后门?”林佩微微皱眉,心想这人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凡事都不走寻常路。
家仆道:“该引他来见吗?还是让他多绕一圈走正门?”
林佩道:“走正门是常理,不能说绕。”
家仆道:“相爷,你事务繁忙未曾留心,咱们府上和陆府其实是挨着的。”
林佩道:“什么?”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虽然街道不同,但东长安街和崇文里街住的很多都是大户,宅子大,侧门后门挨着也是有的,譬如林府和陆府的后门其实就只隔一条三尺不到的巷子。
林佩无奈笑一笑,系好斗篷,转身往后园走去。
后园的随墙门开在马棚旁边,门扉通过槛框直接安在前檐柱上,经年的红漆有些褪色,抱鼓石上刻的梅兰竹菊也已被磨损得看不出原貌。
门栓拔开。
几个小厮挑着木箱站在巷子里。
林佩正要问,听到不远处熟悉的脚步声。
陆洗踏雪而来,一袭盘金彩绣沿边石青花树纹锦袍在白雪映衬之下流光溢彩。
“陆大人,夜半后门私会,恕我实在解不了你的风情。”林佩提起灯笼,把人从上往下照了一遍,“再多问一句,你的衣柜里究竟是有多少套衣裳才能如此一年四季的不重样?”
陆洗笑了笑,压低声音,让小厮把箱子迅速放进林府然后从对门溜走。
林佩道:“带的什么礼?”
陆洗道:“鞑靼汗王赔付的上等墨狐皮。”
林佩立时冷下脸:“搬出去,交国库。”
家仆就要动手。
陆洗阻拦道:“诶,别担心,我专门让人处理过,一定看不出来历。”
说着他打开箱子,把东西拿出来。
皮子的品相是极好的,毛绒丰厚,蓬松细腻,灵活光润,即便沾了雪絮也一拍就掉。
陆洗道:“头回遇到这么好的,就想着给你。”
林佩道:“事先交个底,我可没你这泼天的富贵,你再送东西来,别指望我会还。”
陆洗笑道:“还什么,这些俗物如何比得上你给我开的药方?”
林佩道:“嘴上抹了蜜,今日对我说,来日对别人也说。”
陆洗道:“那得看图什么,我与别人是交易,付出一分本钱便想讨回三分的利,我对你却是最用情的,索性你就欠着我,欠得多多的,越多越好,一辈子都不用还。”
林佩看着陆洗那双宝石般透亮的眼眸,心中莫名酥痒,觉得甚有滋味。
一时间连雪花飘在脸上都是烫的。
林佩端详许久,吩咐家仆关门,收下了这份不清不楚的礼。
陆洗呵口热气,搓着手道:“知言,我想去你屋里坐一坐,再与你说会儿话。”
林佩道:“知道我恼你什么吗?”
陆洗道:“不知啊。”
林佩道:“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多少次坏了我的规矩。”
人的气息在风中化为丝缕白烟。
陆洗抓握一把,张开手掌,看着冰晶渐渐融化。
林佩往前引了几步路,侧身回眸:“别站在那儿淋雪,陆余青。”
小径通向远处透出暖黄灯光的书斋。
白雪覆盖阶前石灯。
铜铃时不时清脆一响,落下闪着光的细碎冰晶。
二人进屋,脱去外袍,坐在炭火边取暖。
林佩吩咐家仆取些雪水来。
陆洗看着架上的书:“这是你常待的地方吗?”
林佩点头道:“曾是家塾,我兄弟三人在这儿跟先生念书,分家后,大哥承袭国公诰券迁往聚宝山,三弟去外地供职,我见此处空置,就改了改布局,一人平时也可读书写字。”
陆洗听林佩谈起家事,感到意外之喜。
“如今祖宅除了我和一个侄儿住着,加上家仆和护院也不过十余人。”林佩伸出双手,靠近炭火取暖,“陆大人府上宾客如云,莺歌燕舞,到我这儿怕觉得冷清吧。”
陆洗醒过神,摇头道:“旁人以讹传讹倒罢了,怎么你也调侃起我来了?上回你大驾光临,可曾见到我身边有一个多余碍眼的没有?”
林佩道:“有你也不会让我看见。”
陆洗道:“真没有,陆余青的名声凭白被世人涂抹,实则至今仍孑然一身。”
林佩莞尔:“那正好,你我余生做伴。”
不知怎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不说话。”林佩欠了欠身子,隔着从炭盆升起的热浪看向对面那人,“我可就当你答应了。”
“你等一等。”陆洗收回目光,转身接来铜壶,“如此是不是有些草率,你我虽已不是鲜衣怒马少年时,毕竟还算体面的人,该有的仪程不好省。”
林佩眉间微蹙:“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陆洗一顿。
林佩道:“正旦大朝在即,我想请奏陛下封你为侯爵。”
陆洗道:“心意我领了,可你若真为我好,这事就别做。”
林佩道:“自然不是为你好,而是为江山社稷。”
陆洗道:“什么?”
林佩停顿片刻,用平静的语气道:“一物换一物,我还将联合宗人府上一道奏疏,请太后董嫣还政于朝,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壶中的雪水如镜面映着二人各有所思的神情。
“你,啊……”陆洗用手抹了一把脸,藏起眼中的失落,微笑道,“……方才有些误会。”
雪水逐渐煮熟,边缘泛出气泡。
林佩挽袖提壶,一边淋洗杯盏,一边耐心地等待陆洗的回复。
陆洗道:“这事你和太后商量过吗?”
林佩道:“没商量,我势必行之。”
陆洗起身在屋内走了一圈,良久方道:“太后与北方亲族来往过密,京城世家旧族俱有芥蒂,宗人府更是积怨已深,现在北方暂时安定,你手持先帝斩马剑,做这事顺水推舟。”
林佩道:“只有朝局平衡才有天下太平。”
陆洗站在其身后:“当初是她逼你起草敕书任命我,所以现在你要让我去规劝她,合着早在我入京的那天,你就已经算好今天这步棋。”
林佩道:“没有那么早,真要算,是从你对我坦白身世时起。”
陆洗仰头叹气:“枉我半路上还替你请功,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是棋子,我亦是棋子。”林佩回头斜睨,“你我既以身入局,是争强斗胜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反正日子总得过,凑合一天是一天。”
陆洗道:“余生作伴,原来是这意思。”
林佩道:“别再误会便好。”
金丝百合花蕊在热水浇注之下一瓣一瓣绽开。
“好,我答应你。”陆洗坐下,动作干净利落,“我有把握说服太后,但要开个条件。”
林佩道:“什么条件?”
陆洗道:“太后喜欢热闹,正旦宫宴让礼部办得隆重些。”
林佩道:“宫中用度过于奢靡,这也是太后为人诟病之处。”
陆洗抚摸着手上的那枚翡翠扳指,淡然一笑:“几年下来多少我都出了,不差这点钱。”
雪水煮的花茶有股独特的清香。
林佩把茶盏端到面前,抬眼看了看陆洗。
他其实没料到陆洗会是这般淡漠凉薄的反应——对给予其大富大贵的董嫣,不仅似毫无亏欠,反而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官场不能只听一个人说什么,还要看这人怎么做。
*
谈完了事,林佩看向窗外,心想继续坐着也是无聊,既有客来,不如做些尽兴的事。
书斋的后面有一片竹林。
从前每到雪天,父亲林亦宁都会带他们几兄弟到林子里敲竹挖笋。
林佩取来两个斗笠,自己一个,分给陆洗一个。
陆洗挑起半边眉毛:“我每回见你都精心捯饬,你倒好,就给我这么个乡野村夫用的东西。”
林佩笑道:“今夜的雪下得真大,趁还没开化,你陪我一趟。”
陆洗从前常在山里跑并不稀罕,但被林佩用手按了一下肩膀,就不自觉地跟去。
二人掀起帘子。
白雪纷飞,银装素裹。
竹子披着白衣,似都有了人的情愁,有的躬身作揖,有的斜倚廊下,有的摇晃,有的醉卧。
林佩抬起手臂,抱掌行礼:“节比琅玕清比雪,四海人称伟丈夫。”
陆洗往两边探了探:“你跟谁说话?”
林佩向雪中行:“竹君。”
陆洗笑了一下,迁就相伴:“大抵书读多了都会染上这酸臭的毛病,年年下雪,年年敲竹,就没有一个正经人告诉你们斗笠不是这样戴的吗?”
第26章 敲竹
“嗯?”林佩回过头, 扶住斗笠边沿,“哪儿不对?”
陆洗伸手解去他耳边的系绳。
“这一挑一压的叫经篾,中间偏粗偏青色的叫纬篾, 经篾松脆, 纬篾坚韧。”陆洗的动作很娴熟, “绳扣要系在纬篾, 吃住力,这样才不容易把它拉坏。”
林佩道:“原来如此,之前不知其中奥妙, 用废了好多。”
陆洗改对之后再为他系好绳结:“别假惺惺的, 你哪儿在意一顶斗笠能用多久,坏了不就换了。”
林佩道:“现在在意也不晚, 我是说真的,不是嘲笑你。”
二人离得很近。
林佩看见陆洗的喉结动了一下。
吞咽声清晰可闻。
他闻到陆洗身上淡淡的柏子,还闻到彼此气息之中被肺腑温热过的茶香。
“余青。”林佩道, “虽说方才是场误会,但我也到这个年纪了,情事上, 不太喜欢装糊涂。”
陆洗的眸中泛起涟漪。
林佩道:“我知道你方才误会的是什么。”
“唐突了, 我。”陆洗笑一笑, 饶是平时好话连篇,这会儿也显得有些口拙。
林佩道:“你去青霖看了我的词?”
陆洗道:“是啊。”
林佩道:“看懂了吗?”
陆洗道:“看不懂,我最怕解读文章,但我知道字如其人, 平时特别留心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所以哪怕词句再晦涩,我也能通过字迹窥见一个人的气性。”
林佩凝眸:“我是什么气性?”
陆洗道:“你, 缺个枕边人。”
林佩深吸口气,正要开骂,眼前人拔腿跑开了。
啪,啪,啪。
竹杖击在竹节上发出清脆的激荡人心的声响。
飞雪惟在竹间最雅,时听淅沥萧萧,连翩瑟瑟,音韵悠然,逸人清听。
林佩沿路一根一根地敲打过去。
白雪纷纷落下。
竹子抖落重负,哗哗挺直身子窜上云霄。
陆洗跑出十几步,腿脚在雪地里渐渐变得沉重,跑不动了。
他喘了会儿气,在林深处停下,静等身后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人影出现。
林佩走来,一袭群青长袍于风雪中飘动。
那雪中的容颜也甚是精致,鸦睫沾着寒酥,唇间一点丹红,露出的脖颈白皙秀颀。
“知言,不过我这才察觉一件事。”陆洗把手指抵在唇边,微张开嘴,“方才明明是你先试探我,还弄得我现在怪不好意思的。”
“月照雪,雪映月。”林佩淡淡一笑,“我知道你的情意,你也知道我的气性,如此相知相守便是岁月静好,可若再要贪心,免不了又添出许多负担,倒成互相折磨。”
“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陆洗一字一顿,“任是无情也动人。”
林佩道:“过来帮忙。”
走到近处,看见红绳系在竹节上。
林佩扫开表层的雪,一铲插进土里,使劲撬动:“这里……可能会有……冬笋。”
二人脚下的土地裂出纹路。
陆洗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
林佩道:“家父还在世的时候,年年带我们来这里挖,一开始是很多的,后面越来越稀少,但我还是想试试运气。”
“如此岂不是刻舟求剑么。”陆洗拨弄着红绳,笑叹口气,“可怜这位竹君,他得多有气节才能经得起你们这样世世代代年年岁岁的挖。”
林佩道:“别光顾着奚落,你要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就说。”
陆洗道:“你的手都要冻僵了,我先给你暖暖。”
林佩放开铲子:“说了不必……”
陆洗笑一笑,握住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拢进掌心:“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冬笋是容易长在旧穴附近,但如果这里实在找不到,也是可以去别的地方找的。”
林佩垂下眼帘。
手原是麻木的,不觉得冷,可是一旦感受到温暖,就再也挣不开了。
他感叹陆洗对人心的洞察炉火纯青,甚至比他自己都更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陆洗捂着这双手,一动不动,等彻底捂热了才放开。
林佩轻咳一声。
“你且宽心,我这人听得懂好赖话,既然你拒绝了我,我绝不会死缠烂打。”陆洗的眼神干净清透,“一切如旧,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林佩道:“知道了。”
土挖开了,里面并没有笋。
林佩笑笑,自嘲运气不好。
陆洗犹豫片刻,道:“我可以把运气借你一用。”
林佩道:“你?”
陆洗低头解开襟带,脱掉外面的锦衣华服,只留一身单薄的白色底衣。
林佩接过来,问道:“不冷吗?”
陆洗道:“宁可冷些,不然衣服弄脏了多可惜。”
林佩道:“你要做什么?”
陆洗先抬头观察顶端叶梢的方向,找准竹枝密集而且叶子有点泛黄的竹子,然后蹲下身,用石片把竹根周围的泥土刨开,在土里摸了好一阵子,摸出一条细长的青绿色的茎。
林佩抱着衣服跟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
陆洗一边摸竹鞭一边挪动身子,不断用竹杖敲附近地面听声,终于在某一处停下。
——“就是这里。”
陆洗拍去身上的土,用枝条划出标记。
林佩道:“这里有吗?”
陆洗笑道:“你再试试运气。”
一铲,两铲,三铲。
才挖到第三铲他们就看见了笋尖。
林佩丢开铁铲,惊喜道:“挖到了。”
他正要挽袖,被陆洗抢先一步拦下。
“我来。”陆洗道,“笋壳锋利,你看着就好,别被割手。”
雪夜,竹林里传来一阵阵对话与欢笑。
红绳换到了新的地方。
笋子装在筐里,沉甸甸的。
人越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越珍惜生活之中一点小小的单纯的情趣。
林佩由是对陆洗生出一种别样的欣赏。
他们并肩而行,各自有立场,如同枝叶相交而根系稳扎地下的两片林木。
*
林佩处理完皇帝北巡期间积压的公务,着手准备正旦大朝及宫宴事宜。
每年正月初一,朝廷要在前朝三大殿举行百官朝贺天子、内外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活动。
太宗朝封赏的开国功臣,魏国公林氏、郑国公姚氏、韩国公杜氏、曹国公明氏,四大公爵之下十八位侯爵,世袭的拢共十二位,都会携内眷参加朝贺;
朝廷重臣,包含中书、五府、六部、应天府、都察院、翰林院、五寺,五品及以上共计八十余人,皆在殿内排座位。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大到仪式流程,小到器物摆放,错一样都可能惹是非。
礼部仪制司和光禄寺负责准备所需物品。
方时镜一向主张缩减皇宫开支,听说今年的排场比去年不减反增,一气之下连上了九道奏本,严肃反对皇室铺张的行为。
文辉阁左书屋,帘子掀起,一袭绯袍直接走进来。
“知言,为何驳我?”方时镜把本子放在林佩的书案上,“我不改了,再拖就来不及了。”
林佩搁下笔,道:“师兄,劝皇家节俭减省这种事古人最多也就上三道奏本,你连上九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沽名钓誉吗?”
方时镜道:“不说别的,光是用三千金打造用象牵拉的大辂,我就看不过去。”
林佩顿了顿,再次把本子推回方时镜面前,说明两件事。
首先,打造辂车所用的黄金由大内出,不用国库拨款;
其次,待正旦庆典之后,他会专门给礼部一个名目研究如何合理地减省皇宫开支。
方时镜道:“若如此尚可接受,可是太后肯定不会答应。”
林佩道:“其它你不用管,你只管磨好这一剑。”
熟悉的人,熟悉的话,无论多少遍都管用。
方时镜是一把宝剑。
宝剑不怕强权,只怕蒙污。
似这等批逆龙鳞的差事,大部分官员避之不及,在方时镜的眼中却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方时镜看了看林佩,终于被说服,回去办差。
*
下晌,一袭武职补服来到文辉阁前。
平时不常有武官来中书省。
众人见只是一件青绿色的五品官袍,都没有太多留意。
吴清川站在院子里,规规矩矩地等通报之后,由小吏引着穿过大堂。
这时林佩从屋里走了出来。
吴清川连忙行礼:“林相,末将此来是为交还先帝子辰佩。”
林佩莞尔而笑,快步上前扶起,拉住手一起进屋。
小吏这才去准备茶水。
温迎瞥了一眼,吩咐道:“把龙井换成天池。”
天池茶产自姑苏,是吴晏舟喜欢喝的茶。
吴晏舟居相位二十余年不曾滥用私权,经常训诫子孙后辈不得仗着出身在外恣意行事,所以朝中鲜有人知,中军赤峰营主将吴清川其实还有一个身份——吴晏舟的侄儿。
“榆木川一战,将军用兵如神立下奇功。”林佩道,“若不是将军,朝廷又要用不知多少的钱粮与鞑靼换取太平。”
吴清川道:“不敢当,只是见子辰佩奉命行事。”
白玉镂雕的玉佩交回林佩手中,完整如初。
互为顾盼的一龙一鼠雕纹灵动细腻,放在青玉蟠螭盒内更显油润细腻,光气纯熟。
先帝病重之时,当众人的面把这枚玉佩赐给吴晏舟,并立下遗诏——朱昱修亲政以前,若事出紧急,执此玉佩可以越过兵部调度赤峰营,传二人,吴晏舟之后由林佩持有。
林佩把盒子收好,问起吴晏舟在姑苏的近况。
吴清川回道:“隐居山水间,淡看流云飞,一切都好。”
林佩点了点头。
二人又闲聊几句,大抵是直隶军中流传的趣闻。
吴清川喝完茶,怕耽误中枢公务,起身请辞。
林佩亲自相送,一路送到千步廊。
阁中众人见这一迎一送,不禁对吴清川的身份感到好奇,私下悄声议论。
“好了,别瞎打听了。”温迎叫来一位郎中,“诏书拟的如何,拿来我检查。”
郎中又叫舍人。
这是一道封侯诏书。
前半部分写皇帝之期望,中间部分写其人所立功绩,最后写封号和爵位。
温迎看完之后改了几个词,耐心指导下面的人,并让重新撰写。
林佩从千步廊回到阁中时,这封诏书已经摆在书案上了。
“动作挺快的。”林佩微笑,拿起来过一遍,点头道,“你的笔法也越来越老道了。”
温迎道:“要让陆相先看一看吗?”
林佩道:“不必,这是件好事,给他留点悬念。”
温迎道:“是。”
林佩从袖子中拿出一道金黄龙纹锦奏本,云淡风轻地说道:“刚才路过宗人府,从靖亲王那里取来的,记得和封侯诏书并排放在最上面,用一根绳子系着。”
温迎不经意瞥到封面字样,突然手一抖。
奏本从指间滑落,所幸被林佩当空接住。
林佩咳了咳,提醒道:“稳重些,你也跟我好些年。”
温迎面露惊惧:“大人……”
又压低声音,凑到跟前:“大人要和宗人府联手劝太后还政?”
林佩道:“是。”
温迎道:“可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做,万一太后震怒该当如何?”
林佩道:“自有人会去劝慰。”
温迎道:“谁?”
林佩瞟了一眼对门。
温迎缓过神,擦了擦汗,仍是似懂非懂,但不再心惊。
“许久没有下棋。”林佩笑了笑,坐到榻几一旁,示意温迎去取棋盘,“让我看一看你的棋艺有无精进。”
少顷,云鹤锦玉轴诏书制成。
郎中依令把诏书与宗人府的金黄龙纹锦奏本系在一处送入皇宫。
棋局开始了。
第27章 双活
林佩给温迎讲的棋形叫无眼双活。
“永熙十四至二十四年, 国力之所以衰弱,国库之所以空虚,一切的根源在于诸皇子党争内耗。”林佩执白, 把棋谱放在一旁, 等对方先行, “先帝废长立幼, 使朝廷上下人心不稳,中枢权力更替不休,各级官员自顾不暇, 又何谈让政治清明。”
温迎执黑, 对照棋谱落子。
林佩走的是模仿棋。
棋形中心对称,双方相绕相缠。
温迎道:“大人, 我跟你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你直言不讳。”
林佩叹口气:“讳疾忌医到头来伤的是自己,党争那段日子, 想必恩师也有诸多无奈,只是他一个人扛着没有告诉我们。”
温迎道:“先贤有言,若遇病重之人, 不可直接下猛药厚味, 得先喂之以稀粥, 待其脏腑调和,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治疗。”
林佩道:“你说的对,朝廷今年做的两件事,广南宣政, 平北朝贺,相当于是调和脏腑,把天下形势稳住, 清理出一张空的棋盘。”
温迎说出自己的见解:“接下来,若想百业振兴,首先得重构中枢。”
双方各走八步之后,棋盘中心呈现出一个黑白交缠的“回”字。
棋谱翻页,却戛然而止,只剩空白。
温迎皱了皱眉:“是不是缺页了?”
林佩道:“不是缺页,而是到这里就已经活棋,棋盘中间部分直到棋局结束都不用再走。”
温迎指向回字的对角空位:“明明还有外气可以收。”
林佩一笑,又拈起两子:“那好,我陪你继续走两步。”
黑白双方各把外气收掉之后,回字形中便只剩下内部两个点位,是属于双方的公气。
“这……”温迎的手里抓了大把的棋子,却踌躇不定怎么都下不去。
林佩缓缓讲道:“你也发现问题了,如果黑棋先争,堵住白棋的同时将不可避免把自己的气也堵住,那再轮到白棋,一子便能围杀区域内所有的黑棋,黑棋就无法活了。”
方寸之间,局势变幻莫测。
“反过来,如果黑棋放弃这一区域,白棋先争。”林佩用指尖轻触气点,“那么白棋也会陷入同样的境地,只要落子,便立刻被黑棋反杀。”
“抢占先机未必是好事。”温迎恍然大悟,“中间的气,谁先占则谁先死。”
林佩见对方已经理解棋路,于是再进一步,把棋局与权谋之局做类比。
董嫣及其党羽如今尽掌工部营缮、都水、屯田、军器之事,操控市税、关税及商贸,染指户部度支与礼部主客,谋划调用国资建设北京,壮大北方边军,这些都是事实。
另一面,世居金陵的旧族,包括宗人府在内,仍把控着官员考功任免、农渔盐铁赋税、文选仪制、刑部司法等重大事务,且对天下半数兵马有调度之权,这些也是事实。
“如今陛下年幼,好比棋局中心无眼。”林佩道,“无眼也可以活棋,就像京中局势正渐渐达成双活,但倘若此时太后再不退,就会成为占住中间公气的子,必将遭到反噬。”
温迎道:“大人觉得太后会有这般见识吗?”
林佩道:“她其实不是权欲熏心之人,只要君权稳固,再生气也不过摆一摆样子,最终是会退让的。”
温迎道:“所以大人适才说,陆相能劝动太后,就……就像太后年初让大人拟写任用陆相的敕书,是因为她知道大人自会摆平方尚书,其实是一个道理。”
林佩笑了笑:“你的棋艺果然有进步。”
中枢稳定之后,方能振兴百业。
林佩放着中间棋形不动,旁边摆题,对温迎讲起他们未来要做的三件大事。
其一是调整赋税制度,对征收办法去繁留简,扼制土地兼并。
其二是完善科举文选,编撰大典,推广天文、水利、农学、盐政、军械等切关实用学问研究。
其三是重修大阜律,参酌时情,增删条目,因俗制宜,使能适应当前形势。
*
是夜,慈宁宫的灯火直到子时还亮着。
董嫣听说情由之后只觉胸闷气短,把那根绳子上的两样东西全押在自己屋内,传陆洗进宫问话。
陆洗早就在宫门外等候,一看见太监提宫灯出来,立即随其入宫。
宫外地面结着薄霜。
窗户透出一个女人正坐着梳发的影子。
小太监出来道:“太后问——右相来得这样快,是等不及要封侯吗?”
陆洗道:“太后深夜召臣入宫,一定是急事,所以臣连公服都没换就来了。”
小太监传话道:“不知礼数。”
陆洗闻言直接跪下,冲屋内喊道:“太后,今日之事并非臣不阻拦,实则宗人府与各大世族都已通过气,臣若压着这道奏本,一人挨千夫所指本没有什么,怕的是连累太后的名声。”
小太监回屋。
陆洗一人继续跪在北风中。
太平缸中的水渐渐冻结成冰。
宫人时不时地来打碎冰块,铁杵搅动之下,冰面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陆洗被冻得浑身僵硬。
要倒下的时候,他被一人扶住胳膊。
“右相请随咱家进去。”阮祎道,“太后已消气。”
陆洗道:“多谢……阮公公。”
虚弱得几乎只有气声。
走进殿中,沉香迎面扑来。
青花瓷瓶中插着正红的腊梅花枝。
一面黑漆彩绘屏风隔开正堂和寝室。
屏心外面绘百鸟朝凤,可见一凰一凤栖于梧桐树上,四周百鸟围绕、奇花异木、树石流水;屏心内面绘人物故事,雕山水、城池、骑猎、营寨等,四周以菱纹开光圈边,刻螭虎灵芝。
董嫣在里面道:“连日来风平浪静的,我就觉得奇怪,怎么连方时镜都不劝谏宫中节省用度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陆洗在外道:“臣失察,臣有罪。”
董嫣从镜子中看着屏风外的人影:“说到底这是我与林相之间的恩怨,不该迁怒于你,可你毕竟身在局中,如何能只顾自己前程,眼睁睁看他们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陆洗膝间的横襕尚印着水痕,态度仍不卑不亢:“太后是想让臣掣肘林佩,还是替代林佩?”
董嫣一笑,抬起眼道:“凭你,你拿什么替代他?”
陆洗道:“是,臣亦自知无法替代,但如果太后只是想养一条狗去掣肘林佩,把右相之位当儿戏换来换去,必定被后世耻笑。”
董嫣道:“轮不到你来教本宫做事,本宫喜欢用谁便用谁,不喜欢便不用。”
陆洗道:“太后,阜国需要臣,不是因为臣能替代林佩,而是因为阜国不能只有林佩。”
当陆洗抛开个人恩怨提到阜国不能只有林佩的时候,董嫣转过了身,想听下去。
玉梳捋过长发,垂落青丝如瀑。
董嫣十五入宫,二十诞下龙嗣,时至今日不过三十三岁,容颜还未老去。
她看着铜镜之中朦胧模糊的自己,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可憎,也还有一丝温柔贤惠。
大抵刚入宫那段日子是平淡幸福的,她自知出身低微,不争位份,也就没什么焦虑,变故却发生在她刚满月的儿子被皇后从身边抱走,沦为与另一位贵妃齐氏争宠的棋子……
那时起,她的人生变成了一场为了生存的战斗。
她势力单薄,不得不像一颗藤蔓一样依附在皇后身上,但她的骨子里仍有一股寒门的倔强,不能甘愿任人摆布。
她一步步在朝中培植势力,让自家人当上工部尚书、平北都司指挥使等要职,一边怂恿皇后与齐氏争权夺势,一边冷眼看步入晚年的先帝变得昏庸且喜怒无常。
永熙二十三年初,先帝废黜太子,皇后抑郁而终,另一方面齐氏亲族也因越格笼络朝臣而失去圣心,董嫣揣度圣意,于上元之夜在裕园放火制造假案嫁祸齐氏,一举赢下夺嫡之争。
董嫣不懂前朝之政,然而她懂男人,尤其懂如何利用男人拨弄风云。
她从先帝口中得知林佩乃大贤大能之人,于是她知道当朝首辅必须是林佩,可她实在不想在金陵这座囚笼中度过后半生,所以她需要通过另外一个人开创新局面。
“你且说说。”董嫣道,“若说不出所以然,别仗着功劳以为本宫不敢换你。”
“林佩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太恋旧。”陆洗道,“他不是无应变之能,而是骨子里不愿意变,他总忘不了永熙之初的那段盛世光景,觉得什么都应该恢复从前,然而阜国积弱多年,要图强不能只内修政理,必须打破过去,有所进取。”
董嫣深吸口气,接过玉梳,让宫人退下。
“封侯的诏书不是臣拟的,不知其中如何描述臣的功绩,或许世人看到的只是万国来朝,但臣看到的是朝廷每年因开放关市能多出上百万的收入。”陆洗道,“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如果给臣三年时间,国库盈收至少会比现在多三倍,收复北方失地也不再是空谈。”
陆洗给董嫣讲了三件他将来要做的事。
其一,发展手工业和商业,健全官私合营制,鼓励民间合作生产。
其二,设立宝钞提举司,以银为本印制大阜通行宝钞,提高交易便捷性。
其三,晋北、平北、辽北三省训练新军,驻军屯田,充盈武库,升北平为北京,北伐失地。
从黑夜到天明,殿外日月星辰悄然移位。
董嫣听陆洗就那么头头是道地讲着,想起董颢向她推举陆洗时说,这个人虽然不是翰林出身,难得对天下大势有敏锐的洞察,更难得的是勤学务实、灵活机变、人脉亨通,不说全天下,至少在她的身边是找不出第二个来。
董嫣再度被陆洗打动。
她启用陆洗本是一次无心插柳,但留用陆洗是因为在其身上看到了足以和林佩匹敌的力量。
随着前朝之政趋于稳定,她知道自己的摄政之权迟早是要交的,与其拖延下去遭受非议,还真不如借此时机归政于朝,退居幕后。
玉梳被缓缓放下。
“是故,臣认为……”陆洗说到这里,嗓子已经哑得快发不出声,“太后应该给臣这个机会。”
他摆出臣服的姿态,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如冰晶刺出水面的侵略性。
*
天明,窗外透着紫红的颜色。
林佩睁开眼,看见棋局仍旧摆在榻几上,腹部盖着一条毯子,依稀记起昨晚让温迎回去之后,本是想要自弈几局,却不小心睡过去了。
距离开衙还有大半时辰,阁中空无一人。
林佩走到外面。
雪被扫到石板路两边。
一个斜长的影子出现在朱墙的尽头。
“余青……”林佩立即去接,步子越来越快。
二人在神乐观的古树之下相见。
陆洗像被风吹了很久,整个人都有些僵硬,额前散落的发丝被霜打湿,衣袍也随处是湿痕,膝间那一道横襕尤其明显,刺绣似乎还有些磨损的痕迹。
林佩一把扶住陆洗,顾不得四周有没有眼睛,生怕再晚些这个人就要碎掉。
“对不起啊。”陆洗笑了笑,抬起头,“我说了你一宿的坏话。”
林佩道:“怎么哑成这样?”
陆洗道:“啧。”
林佩道:“明白,明白,换我连说三个时辰的话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洗点头。
卯时四刻,神乐观的钟声传来,枝头飞鸟。
“其实这句对不起该由我来说。”林佩踮起脚,摘下那顶被霜雪浸湿的官帽,拿出丝帕为陆洗擦拭面颊和发髻,“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却无法想象你的辛苦。”
陆洗道:“叫我侯爷。”
林佩顿了顿,凝眸道:“恭喜定北侯。”
“正旦大朝太后将发懿旨,改年号为兴和。”陆洗抓住他的手,附在耳边说,“从此她卸任息肩,将前朝之政交于你我。”
林佩长舒口气,心中石头落地。
飞鸟摇动树枝,打落水滴。
林佩感到颈间一点清凉,侧过脸,正对上陆洗含情的目光。
“知言啊。”陆洗翻转手心,拉住林佩的腕,迎暖阳而行,“百步的路,何必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呢,我情愿与你这样慢慢的,把这一百步分成一千步、一万步走。”
第28章 正旦宫宴(上)
正旦, 京城沐浴在春和景明的气氛之中。
大小官员在家中过完除夕,卯时携内眷进宫贺岁。
千步廊冠盖如云,金吾卫锃亮的盔甲与公卿华美的朝服相衬, 如一条川流不息的金玉河流。
林佩站在百官之首, 款款与宗亲公侯寒暄。
似正旦、冬至和万寿圣节这样盛大的节日宴会, 不以议论朝政为主, 主要是报平安、封赏功臣、宣布大赦,世家大族往往借着时机攀谈儿女亲事。
林佩对此不很热衷,面上微笑, 身体诚实地往人少的地方躲。
他的兄长林佰领世券承袭公爵, 膝下三儿两女,深受族人敬重, 对比之下,他既没有开枝散叶,也很少到母亲膝前尽孝, 所以林佰见他只是淡淡点头,没几句话。
随着岁月流逝,林佩的兄弟、同僚乃至下属如今都已是儿孙膝前绕, 只剩下他形单影只。
生平第一次, 林佩希望陆洗早点儿来。
陆洗的轿子并未在洪武门停下, 而是挤于人流之中缓缓挪动,穿过五府六部,一直到承天门前才落地。
不少官员殷勤相迎,问候新年好。
陆洗乃是京中新贵, 人一到,立即替林佩分走了一部分“负担”。
郑国公姚氏的门人送簪花来,问陆洗宫宴之后可有兴致与公府小娘子见个面。
陆洗没接, 从自己袖中拿出一朵茶花插进头冠,大步往前走。
姚氏门人连忙跟去:“陆相,听闻你正主张官私合营,郑国公执掌江南织造,咱们两家若联姻,将是珠联璧合啊。”
陆洗转过身,指了指头:“请转告郑国公,陆某人这顶乌纱已经簪过花,见谅。”
鼓声雷动,朱红宫门缓缓开启。
众人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巍峨宫殿坐落正北方,雕梁画栋,尽显气派。
陆洗走到林佩身边。
林佩清了一下嗓子:“陆大人打算戴着这朵花上朝吗?”
陆洗道:“呀,忘了。”
林佩道:“标新立异。”
陆洗道:“你帮我摘,我够不着。”
林佩担心的是不合礼制,往前多走两步,探手迅速把花给摘了。
陆洗笑道:“老枝丛梗叶,殷色好采撷。”
林佩怔了一下,气得想笑,又碍于皇宫禁地不能随地丢东西,只好把花收起来。
乌泱泱几百号人穿过承天门。
按照流程,宗室、公侯、三品及以上官员先到华盖殿参拜皇帝,进行小规模的朝会,随后皇帝驾临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内眷则到谨身殿觐见太后,午时双殿赐宴游园,直至申时结束。
*
华盖殿内烛火通明。
太常乐工在大殿两侧唱起歌颂圣母恩德的雅乐凯风。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朱昱修昨晚被董嫣告知这将是母子共同听政的最后一场朝会。
他看着站在阶前的臣子,心中有些怨气,不停拨弄鸠车的轱辘。
因从年幼起就被别人抚养,朱昱修对董嫣其实没有太深的依赖,更多是在童年那段压抑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让他觉得董嫣是世上唯一会顾及自己感受、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茅太傅今早还说皇帝的字练得很好,说明是长大了,拿笔有劲儿了。”董嫣笑了笑,小声安抚道,“这只鸠车不仅是皇帝的玩具,说不定将来,皇帝还能让工匠把它造出来呢。”
凤冠华美而沉重,董嫣的神情却浮现出一丝解脱之后的轻松。
“母后,朕明白你的苦心。”朱昱修抬起头,笑了一下,“等朕把车造出来,第一个让你坐。”
董嫣闻言,热泪盈眶。
于她而言,今日能听到这样一句话就够了。
午门外传来第二阵鼓声。
林佩拿着贺表代百官出列,宣读道:“中书左丞相臣林佩,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成新,恭帷皇帝陛下,奉天永昌。”
朱昱修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自今年起,更年号为兴和。”
臣子双手举起笏板,山呼万岁。
万岁呼完,殿中忽然陷入一阵寂静。
林佩站在原地,似在等待着什么。
朱敬清了一下嗓子。
董嫣会意,端正坐姿,眼神眺向远方:“先贤言,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若奉亲于内而行家人礼可也,于朝则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皇帝年已十二,有贤臣良将辅佐,得宗亲公侯扶助,前朝之政无忧矣,本宫决意自今日起还政于朝,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之后就是一出心照不宣的戏码。
朱昱修当即长跪恳辞。
董嫣拒绝。
陆洗以时事多艰,万几繁钜,恳请皇太后从缓归政。
董嫣拒绝。
董颢朗声道:“臣吁请皇太后体念时艰,继续训政,即便要归政,也应该等陛下弱冠。”
董嫣道:“听政之举实在是处于万不得已,如今欣见皇帝典学有成,此意已决,勿复议。”
林佩与朱敬等人一言不发。
玉辇此时已到殿外。
董嫣把朱昱修扶到龙椅上坐好,转身离去。
凤冠珠串宝石的光华映过一双双眼瞳。
——“太后移驾谨身殿。”
众臣恭送。
朱敬目送董嫣离去,出于尊重,抬手行了一个礼。
殿内的雅乐周而复始。
朝会按既定的议程继续进行。
朱昱修独自一人面对群臣,略显生涩。
他收起鸠车,目光扫过大殿,背出一段话。
——“今肇岁改元,与天下一新,尔文武群臣,皆乃祖宗所任,以遗朕者,其必有以副朕之望,据诚秉义,以辅予德。君臣相与,同德协恭,康济宇内,用致太平。”
这是新年给文武群臣的敕谕。
林佩道:“臣必夙夜祗敬,励精思理,不敢怠宁。”
陆洗笑道:“臣谨记。”
天色渐亮,长空晴朗无云。
阳光透过窗柩洒下金色。
午门外传来第三阵鼓声。
华盖殿内的宗亲、公侯及奉天殿前数百名官员此时都翘首以盼。
朱昱修欠了欠身,命阮祎颁布诏书。
——“中书右丞相陆洗接旨。”
陆洗在众人瞩目之下叩首听旨。
【朕承先祖之顾,欲广开土宇,通商远方。陆洗才智出众,善于谋略,去岁随圣躬北巡,扬我国威,授翊运守正文臣特进荣禄大夫,封定北侯,食禄八百石,赐织金蟒袍,钦此。】
林佩听到赐蟒袍,微微皱起眉,瞟了一眼陆洗的背影。
陆洗中气十足:“臣谢陛下隆恩!”
林佩正想问,忽又听阮祎喊出自己的名字。
——“中书左丞相林佩接旨。”
【朕承先皇之基,致力于礼学昌盛,国运亨通。林佩学识渊博,才德兼备,去岁镇守京师,劳苦功高,特赐白银一万两、锦三百匹、粳米三百斛、珠宝十箱,赐织金蟒袍,钦此。】
林佩顿住:“臣……”
阮祎道:“林佩,接旨。”
林佩道:“臣林佩,叩谢天恩。”
左右丞相双双起身,手里都握着一道玉轴诏书。
林佩道:“陆余青。”
陆洗勾起唇角:“回京途中我是真的为你请过功,现在你可相信了?太后说你已经位极人臣,不知道赏赐什么好,我就说——你缺钱。”
林佩道:“我不缺钱。”
陆洗道:“手头多点儿钱又有什么不对呢?”
林佩道:“你……为何连诏书的字数都要凑得一模一样?”
陆洗道:“原来你听得这么认真,真好,不枉费我一番功夫。”
乐声掩盖了二人的窃窃私语。
太监按官品从高到低一道一道地宣读旨意,把文武百官齐齐赏了一遍,俗称腊赐。
炮仗齐鸣,锣鼓喧天。
皇宫上下欢天喜地。
接近午时,圣躬从华盖殿出发。
一条红毯铺地,四面高歌。
大辂由纯金打造,前雕龙头后雕龙尾,璀璨夺目,由白象牵拉着稳稳当当地驶向奉天殿。
*
宫宴即将开始。
林佩和陆洗在偏殿更换赐服。
镂空的屏风透过光影。
衣料摩擦簌簌作响。
林佩能看到陆洗的身形轮廓。
陆洗也能听到林佩这边收紧衣带的声音。
蟒袍乃是皇家对大臣特殊的恩赐,大襟阔袖,袍长及足,周身以金线刺绣蟒纹,佩玉带。
“知言,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穿蟒袍。”陆洗解释道,“接待外国使臣之时我便穿过一次,不过那次是为彰显国人风华,陛下特许我才敢穿,穿完还得归还,不算我的。”
林佩道:“你喜欢你自己穿,何必拉上我。”
陆洗笑了笑:“自己又看不到,不如咱们一起,我穿给你看,你穿给我看。”
林佩道:“我懒得……”
他抬起眼眸,撞见一位头戴七梁冠、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的美男子朝自己走来。
“就一回。”陆洗平张双臂,笑着道,“你既知道我这人爱慕虚荣,就陪我这一回。”
*
两人更衣完毕,正赶上奉天殿赐宴。
宫宴的座位分为上、中、下三等。
殿内摆二十上桌,殿廊摆一百中桌、阶下摆三百下桌,参宴之人的姓名和职位均贴注于席端。
菜品大抵有果子五盘、烧炸五盘、凤鸡、双棒子骨、菜四色、汤三品、马牛羊胙肉饭、酒五盅,也分为上、中、下三等,式样各不同。
庆乐响,舞狮跃动。
朱昱修道:“卿家竭诚尽节,特赐御酒宴席,以示朕之厚爱。”
群臣行礼后入座:“蒙陛下赐宴,臣等不胜荣幸,谨陪圣驾。”
第29章 正旦宫宴(下)
琉璃宫灯照着满面红光。
群臣觥筹交错, 或是分享朝野趣闻,或是商量儿女亲事,其乐融融。
今年不同以往, 董嫣退至谨身殿与内眷命妇同乐, 前殿的主位只剩下朱昱修一个人。朱昱修毕竟还小, 不知人情世故, 只能自己玩,所以御座左右的两件蟒袍便是格外的引人注目。
酒过三巡,到了行令的时候。
笙箫琵琶合奏出欢快的曲调。
宫人撤走大菜, 给各桌换按酒四品, 摆上成套斗彩鸡缸杯。
太禧白的醇香登时飘散开来。
杜溪亭主动请缨:“陛下,臣提议击鼓传花, 臣来做酒纠。”
方时镜叹笑道:“杜尚书年年抢礼部的活儿,方某人懒得跟你争座次,可今年毕竟是兴和元年, 你要开此例,还得问问光禄寺答不答应。”
光禄寺卿谦让。
朱昱修道:“好,就由杜尚书击鼓开令。”
杜溪亭道:“谢陛下!”
行酒令这一环节素来是翰林院、礼部和吏部的阵地, 当然也有嗜酒之人趁机大喝, 不在话下。
杜溪亭走到鼓前, 背对众人,举起棒槌。
“恰巧我这里有花。”林佩拿出袖中那一朵藏了半天的山茶,“就从我开始传。”
陆洗转过身,看向坐在他后面的宋轶。
宋轶道:“大人有何吩咐?”
陆洗道:“听说你酒量很好。”
宋轶放下筷子, 擦了擦嘴:“大人你放心,我先吃这几口,待会儿替你挡酒。”
陆洗笑道:“没出息的样子。”
咚, 咚,咚。
鼓响,场面顿时欢腾。
一点殷色在丝袖之间起伏。
鼓声停时,花落谁家谁就要当场写诗作词,实在作不出来的,也当自罚三杯。
方时镜最守规矩,接花时不躲不闪,递花时不抛不扔,如此欲迎还拒自然中了好几次,可他才思泉涌逸兴云飞,一连好几篇佳作,酒已温凉仍未见其动一口。
贺之夏提前在家中做好了小纸条,此时手里抓着一把松子杏仁,与旁人谈笑自若。
董颢也中了一次,吟哦许久总算作出一首中规中矩的五言,勉强过关。
于染捋着胡须,微笑眯眼,实则一等鼓声响就借故往殿外跑,只为免去罚酒。
尧恩则每年都作差不多的词,只改几个字,被人揪住就笑一笑,也不争辩,大方喝罚酒。
鼓声初如闷雷滚动,而后越来越快,如雨点落荷塘激起圈圈涟漪。
转眼间花又转一圈到陆洗手中。
陆洗正要传递给下家,偏偏就在这时,花蒂断开了。
陆洗:“……”
他连花带瓣统统拢进手中,迅速往对面抛去。
鼓声停。
林佩坐着未动,只是睫毛扇了一下。
花瓣在面前漫天飞落。
哄堂大笑。
杜溪亭回过身,见是林佩和陆洗之间起纠纷,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要判案。
“杜尚书。”陆洗反应极快,没等案子开审就喊起冤,“花已离手,该是他的。”
“抛过来的,不算。”林佩把手拢在袖中,“从未见击鼓传花是用抛的。”
“怎么不算?”陆洗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你现在把它捡起来,就算。”
林佩抬起脸,眸中染上几分愠色。
宴席之间笑得更欢,众人各执说辞,争着做判官。
“诸君静听我说。”杜溪亭想了想,义正言辞道,“抛花肯定是不合规矩,但鼓声停时花已在林相的桌上,如此,但看林相愿不愿意捡,不捡还得算陆相的,捡了才是他的。”
林佩仍盯住陆洗不放。
两人之间的交流无声胜有声。
陆洗见林佩这般看自己,渐渐收起眼底的玩世不恭,流露出温柔的情意。
林佩笑了一声,错开目光:“定北侯喝不得酒吧?”
陆洗道:“是,酒量不好。”
林佩道:“也不会写五绝七律吧?”
陆洗道:“是,才情不高。”
林佩道:“那我不捡,你岂不是很难看?”
陆洗深吸口气,笑道:“是啊,已经很下不来台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陆洗在劫难逃之时,一只手从袖中探出,修长的手指拾起了茶花瓣。
林佩把花瓣拿到面前,吹了口气,拂去酒污。
在场无不惊叹。
倒不是因为林佩饶过了陆洗,而是因为林佩自从进入中书省已近十年没有写过诗词。
“如此说来,我等还得感谢陆相。”杜溪亭笑道,“是陆相请回了碧渊居士。”
宫人端上笔墨。
林佩道:“老杜,出个题。”
杜溪亭道:“唉,能有什么题,得是——正旦春回紫禁中。”
方时镜道:“这个开头本朝不说一百篇也得有几十篇,你别为难林相。”
说话之间,林佩饮尽杯中酒水,提笔落墨。
正旦春回紫禁中,
金池香兽跃云彤。
万方来贺皆欢踊,
一曲高歌报圣躬。
凤管龙笙曲未尽,
红梅开处瑞意浓。
永熙天韵恩殊满,
兴和坤宁芳华琼。
诗作在应制格式之内,不生僻不取巧,像壶中倒出的一段茶水,落入玉杯是正好。
满堂喝彩。
“写得好。”方时镜点了点头,品评道,“好诗。”
在场之人赞不绝口。
“陆某人还是头一回见识碧渊居士的文采。”陆洗行了一礼,“意难忘,意难忘。”
“别光嘴上说。”林佩浅笑,“这还有好多花瓣散着,你来捡。”
陆洗应是,一片片捡起剩余的花瓣,按规矩交还给酒纠,才算息事宁人。
行酒令到此告一段路。
*
午时至申时,游园听戏,君臣同乐。
春和园景色秀丽,层次丰富,分布着一座大戏楼、一条流水、五座亭阁和几片假山。
在这一个时辰内,臣子及其内眷的行动较为自由,可以到戏楼听戏,也可以林间散步,各色娱乐活动如作画、抚琴、投壶、射柳应有尽有。
林佩走在石子路上,尽量不打扰别人家儿女相亲,悄声来到假山。
假山的另一头有个人影。
只见这人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缓慢小心地将其放在已有三尺高的石堆上。
石堆没有泥砌,是徒手用石块叠起来的,一处错位便会使上下失去平衡。
叠石之人须得审时度势、精密算计、巧夺时机,方能成功。
这人正是留京听用的从二品官员李良夜。
林佩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片,放手心掂量着,静看李良夜把石头叠得越来越高。
他自然不会因为一首诗词受到吹捧而忘乎所以,为恢复永熙初年的盛世气象,定下无眼双活的局面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调整赋税,第一步便是地方试行。
他参考的是历朝历代的史料,但毕竟没有真正到过地方,所以需要一双替他洞察情形的眼睛。
李良夜就有一双雪亮的眼睛。
林佩想清楚要说的话,走上前去。
李良夜躬身行礼:“林相。”
林佩微笑:“泊桥,你这叠石之术可谓炉火纯青。”
李良夜道:“一点消遣打发时间,让林相见笑了。”
近看,李良夜这半年在京休养,气色比年初好得多,面颊红润,腮部也饱满起来。
林佩道:“如今南北安定,正是百废待兴之际,那边已经向太后许下承诺,着重发展工商,在三年内充盈国库,还主张修北方城池,扩建平北府的旧宫。”
李良夜道:“那么林相手上一定有更多事要做。”
林佩点了点头:“恩师临行前的交代,我不敢忘。”
李良夜道:“林相可否与下官透露一二?”
林佩道:“永熙初年,我国赋税尚称严整,自党争开始,大量田地向乡绅、世族手中流动,鱼鳞册、黄册和事实不符的比比皆是,富户良田万顷而不纳税,贫民地少反而还要纳税,广南省尤甚,是故朝廷去岁不得不下狠心拔除十王府,但只能说是开了一个头,还远没有结束。”
李良夜道:“林相真是一下就说到民生失和的症结所在了。”
林佩道:“纵观古今,但凡涉及赋税调整,必要得罪地主,户部于染何其精明,指望他执刀是不行的,然而赋税之制一日不修,国运便一日无起色,我权衡再三,决定亲自做这件事。”
李良夜道:“既如此说,下官心中便有主意了。”
林佩道:“你有主意了?”
李良夜接过林佩手里的那枚小石片,左右观察,巧妙地塞进石堆的一处缝隙。
此举不仅没有碰掉旁边的石头,反而起到支撑作用,使整体更加坚固。
“晋北。”李良夜道,“林相,今年是大考之年,下官想去晋北任布政使,再历练一回。”
林佩笑道:“你总是能与我想到一处。”
李良夜道:“晋北是北三省之一,因去岁出资修路开市,今明两年与南方各省应还有一笔贸易债,如果陆相有所企图,下官能迅速探得消息,见苗头不对,也能及时掣肘。”
林佩闻言,不禁叹道:“你的这片心,真如冰壶玉尺。”
“下官只是兵卒,林相才是幕后运筹之人。”李良夜道,“兵卒冲阵只要有足够的勇气,而运筹帷幄不仅要统筹兼顾,还要有非凡的定力,非等闲可为之。”
林佩应了一声,背过手,目光越过假山望向远处的戏台。
若是旁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只当阿谀奉承,唯有从李良夜口中说出,于他而言是鞭策。
*
戏台后面,河水之畔。
林倜与几位友人饮酒作乐,不亦乐乎之际,忽见河对岸飞来一片石子。
石子连续蘸水二十余下,打着了这边几片残荷。
残荷摇晃。
一双水鸟游开。
林倜看清对岸的人,连忙跑去相见。
他因官职较低被安排在下桌用宴,此刻宴毕游园才有机会和上桌、中桌的官员交际。
柳林斜对水榭,细枝在风中微动。
“林织使。”陆洗的手里上下抛着一片石子,“你在浙东找我办事之时尚且柳营花市更呼燕子莺儿,怎么一入京就像不认识的了。”
林倜见四下无人,上前行礼:“右相恕罪,咳,下官得避着点儿左相。”
陆洗笑道:“你提请在浙东局增设纺织作坊百间,置大花楼织机百架,美其名曰为朝廷尽忠尽力,但实际想的是趁闲时雇工做海上的生意,多少本多少利,我心如明镜。”
“下官……”林倜脚下踩着石块,身子一趔趄。
二人原在永熙十八年运河建成之时就认识。
那时林倜刚到浙东织染局大使任上,因贪玩延误了工期,又逢年底漕运即将关闭,各港口都有大批货物等待运输,即便织染局的货也要排上半个月。
林倜害怕连累家里,四处求人,听闻隔壁松江知府的陆洗很有些能耐,带着一笔好处就去了。
陆洗与他喝完酒,三天内把货装上,七天内过闸口,运到京城时比规定日期还提前两天。
后来林倜才知道,若别人开这个口,陆洗要的好处远比那天收自己的多,只不过看在他是林家子弟的份上才予以方便。
林倜为人也颇有气性,他欠陆洗的这份情最终是自己还掉的,期间从未与家里开过口。
“陆相,不管你知道多少,这事……”林倜扶着柳树思考片刻,定下神道,“……这事反正是我一人之主张,牵扯不到旁人,更与我家里无关。”
“别紧张,某分得清。”陆洗笑了笑,侧身挥臂,往河面扔出石片,“早先大湖织染局运转困难还是浙东局借的劳役和税丝呢,某这人没别的,就是讲义气。”
石片如蜻蜓点水而过,飞得比前几次更远。
陆洗道:“只提醒一句,往后工部上下孝敬着点儿,不要特立独行,要和光同尘。”
林倜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下官谨记,多谢陆相提点。”
陆洗道:“事是小事,但既然你都迈出这一步了,有桩更大的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林倜道:“什么生意?”
陆洗走到水边,背过手道:“我要在江南丝行先行官私合营之制,你替我办事。”
戏台正唱南戏,咿呀声传遍河畔。
河畔边可见杆子上挂满五彩斑斓的戏服。
林倜想了想,觉得话已说开,不如挑明顾虑:“右相差遣,下官自然愿意,只不过……”
第30章 醋
陆洗道:“只不过什么?”
林倜道:“下官虽然想做这事, 怕就怕得罪郑国公,浙东织染局下设三个官局他家掌控两个,江宁织染局他家更是一手遮天, 上至染坊和缫练坊, 下至桑林养殖, 无不有他家的人看着。”
陆洗拍去手上的灰:“这就不用你操心, 你该考虑的是将来如何向你二哥坦白。”
林倜闻言,唰的一下脸红了。
“不行不行,何时都不能坦白, 这些年我做的事没有一件让他知道的。”林倜摇头道, “你也千万别告诉他,他那人刻板, 倘若知道非得摁死不可。”
陆洗笑叹:“纸包不住火,若你主动跟他坦白,顶多挨两句骂, 你们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可若是等他自己发现,我就成了那该杀千刀的小人, 解释不清了。”
林倜一愣, 脱口而出:“你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有什么好解释?”
陆洗的笑容僵了片刻,心有所感。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林佩把林倜扔在外地六年不管不顾,原来还是个毛头小子。
但现在他要兴商利工,谋篇布局已有于染的《十策》做指导, 落到实处则正需要这毛头小子身上的一股冲劲。
*
申时,钟鼓齐鸣,宫宴接近尾声。
陆洗走在路上, 一心想去找那另一件蟒袍,忽又被郑国公府来说亲的门人节外生枝,以鉴赏缂丝画为名让他在长廊与姚家小娘子不期而遇。
姚家小娘子穿着一袭海棠色的裙子,乌云叠鬓,妆容姣好。
陆洗见躲不过,隔着漏窗站下,开口便是一句:“姑娘今年多大?”
小娘子堂堂国公嫡女,本以为对方会与自己交流画艺,却被这话吓了一跳。
陆洗笑一笑,开门见山:“要出阁了,也该知道世情险恶了,姑娘,令尊之所以想让你下嫁陆某,不是陆某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拿你抵府上欠的债。”
小娘子举起团扇遮掩面容。
陆洗的目光落在窗台。
小娘子道:“右相何出此言?”
陆洗道:“姑娘只当听一个故事,早年大湖织染局奉皇命赶制三色锦,令尊为排挤陆某,暗中买通匠人用生丝充熟丝,便是这一手害陆某亏损数万两白银,被宫里问罪,可那时陆某身在地方,人微言轻,岂敢告国公府的状?只能临时去找别人借,四拼八凑的才补交了差。”
小娘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泪开始在眶中打转。
陆洗看不见,也并没有安抚的意思,直言道:“如今陆某有的是手段报当年之仇,所以奉劝姑娘一句,嫁谁都不要嫁陆某,你的嫁妆抵不了你府上欠的债。”
一滴泪珠从小娘子的眸中滚落。
陆洗把话说完就走了,快刀斩乱麻,根本不给姚家人追来打自己的机会。
碰巧林佩和李良夜谈完话回来,正过画廊,便撞见了陆洗与姚家小娘子隔着漏窗说话。
李良夜道:“右相真是左右逢源,不知这又与哪家千金话良缘。”
林佩没有说话。
至此,正旦庆典的所有仪式流程完毕。
这一日没做什么正事,只是庆贺新年、领赏谢恩、应酬交际。
奉天殿前,群臣再次叩拜皇帝,按序退出皇宫。
丝竹雅乐渐渐远去。
承天门往南望,可遥见南淮河上飘浮的雾气。
“诶,诶诶。”陆洗不知道林佩等了多久,还以为刚赶上,“你怎么不等我,我俩一起走。”
两个影子越来越近,终于在宫门前贴在了一起。
陆洗道:“宫里太闹腾,来不及说话,你搭我的车可好?”
林佩道:“不好。”
陆洗笑道:“那我坐你的车一起走。”
林佩道:“你这人怎么没脸没皮的。”
陆洗看着三三两两离去的官员,说道:“朝野上下皆以为我俩不和,今时不同往日,我俩的关系也要变一变,至少做到表面和睦,才不至于叫下头办事的为难,你说可对?”
林佩道:“日久见人心,装不出来。”
林府有两架马车,小马车日常用,大马车上朝用。
上朝用的这架马车按一品官员的规制,外部装饰螭绣青缦,内部也是极宽敞的。
林佩和陆洗并肩坐在车里。
青缦剪碎西斜的阳光,丝丝缕缕拂过二人面庞。
起初很安静。
陆洗虽是春风得意,但适才几句话之间觉出林佩有些情绪,不敢得寸进尺。
林佩不知怎么,许是那盏太禧白的后劲儿还没过,许是那颗话梅的味道太酸,本来无事,只是一想到陆洗与姚家那位貌美如花的姑娘说悄悄话的场景,心里就像有蚂蚁在爬。
他自知不该多管闲事,可就是抑制不住地想管。
“陆大人。”林佩捂着暖炉,审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陆洗从袖子里拿出一包糕点,边抽解绳节,边思考原因。
他以为林佩是看到了他和林倜见面说话的场景,但转念一想,当时河边视野开阔,即便被远远看见,也应该听不清谈的内容。
陆洗道:“我们之前见过一两面,寒暄而已。”
林佩吸口气:“人家还未出阁,你就见过两回了?”
陆洗闻言,怔了怔,眼里立刻浮现出笑意。
原来问的是姚家小娘子,那不急着解释,饿了一天,先安心吃两口再说。
山楂酸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知言啊。”陆洗道,“你又又误会我了。”
“我也不想误会。”林佩斜睇一眼,往边上坐,“敢情你这人见一样爱一样,就做你的多情郎君去,又何苦陪着我雪夜敲竹,与我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谁似是而非了,你要听,我便说的明明白白。”陆洗道,“你我这样的年纪,见过世间利来利往,更当知真情难得,你什么都比我好,只一点不如我,你弄不清自己心里想要的东西。”
林佩觉得喉咙发酸,吞咽了一下。
陆洗道:“林知言,因为你是吴老丞相的门生,所以第一次议事我就愿意信你,然而朝会之上你骗我,郑冉的案子你又遮遮掩掩,我险些以为你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
细麻绳挂在纸包上,随着马车颠簸摇摇晃晃。
“可你称病之后留下的那个箩筐那些文书,又真正让我见识到什么叫不计名利,什么叫心怀四海,我真是欣喜若狂,不枉这半生攀山涉水,总算遇到一个可以交心的人。”
纸包散开,掉出几块糕渣。
陆洗俯身去捡:“我对你有情,可又不能说什么过分的话,怕把你惊着,怕你心里还有别人,直到在平北与鞑靼数十万大军对峙之际,你那一句‘物触轻舟心自知’实在是把我心中这团火点了起来,我想不行,即便你心里有别人,我也要把别人挤走。”
陆洗把碎散的糕点渣子重新包好:“我心悦于你久矣,这样够不够清楚明白?”
“可我不悦。”林佩避开目光,埋怨道,“尤其你这样,一边吃着我教你做的糕点,一边说着和别人家姑娘的往来是非,叫我如何心悦?”
陆洗笑了一声,连着反问:“敲竹那天夜里不是你说不想给彼此添负担的吗?现在看我跟别人说句话都不行?咱们是什么关系了你便这样管我?”
林佩忽觉暖炉有些烫手。
爆竹声在街口噼啪作响。
马车驶入人间烟火之中,孩童欢闹嬉笑,倩女当窗顾盼,郎君牵马过街。
车厢里的气氛起了一丝暧昧。
“好了,别生气了。”陆洗把暖炉拿开,抽出帕子擦拭林佩手心的汗,“君子论迹不论心,此时解释都是多余,往后你看我如何做便是。”
林佩道:“这事是我不好,说不给彼此添负担,却先对你发难。”
陆洗道:“成天见你雅量玄平静著书,偶然一回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倒也别有韵味。”
林佩道:“以后休要这样,宫宴之上多少双眼睛,被有心的人看见指不定拿去做什么文章。”
陆洗道:“瞧瞧又管上了,这么忍不住,还说对我没有情。”
马车轮碾过石块颠簸了一下。
林佩往后倒,腰突然被一只胳膊环住,扑面而来对方身上的柏子香。
陆洗道:“当心。”
林佩抬起眼,眼瞳微微震动。
风月情事在他心中一向是朦胧含糊的,但就这样看着陆洗,居然立刻变得具象清晰。
两袭绯袍交叠。
刺绣蟒纹纠缠在一起,丝光流动。
林佩胸膛起伏:“做什么,我不用……”
系带抽拉,气息交错。
“你的梁冠歪了。”陆洗轻笑,扶林佩起来,“我帮你重新戴。”
东长安街的街口,马车停下。
从外面只能看见青缦左右摆动。
“后园那扇小门之前挂着一个铃铛,是专门为你而留的。”陆洗说得很认真,“往后你想见我,只要这样叮叮叮——三声响。”
林佩没敢认真听,冷回道:“下去,别逼我喊人。”
陆洗倒也没讨价还价,捋好衣衫,回头拍一拍坐垫就走了。
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花厅画楼声声管弦,佳人声娇语软。
帘子掀起的一瞬间,叫卖声、欢笑声、锣鼓声如潮水涌来。
林佩目送着陆洗坐另一架马车远去,些许回味,些许错愕。
几十年的人生光阴之中没有一个人敢像这样对他大胆妄为。
他当然知道陆洗是什么样的人,嘴上说不纠缠,实际是一处破绽都不会放过。
他只是讶异于自己身体的反应。
他对陆洗的确是有情欲的。
这种情欲不是出于气性相投,而是对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的好奇,就像从小到大吃的都是米糕,有天路过肉铺,突然嗅到了一抹诱人的咸香。
*
正旦过后,天气回暖。
千步廊上的官署忙碌起来。
林佩初三回文辉阁办公,温迎比他晚三日,其余郎中舍人在初十之前陆续到位。
相比于一年之前略显混乱的局面,而今朝中官员自发地形成了某种秩序。
涉及工业、商业、市税、关税以及北边的外交和军防,就去右侧屋找陆洗;
涉及一般赋税、礼教、考功、刑律以及日常公文流转,就来左侧屋找林佩。
是日,各部堂官来议调整赋税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