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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赋税(一)

    屋子干净敞亮。

    一副行舟图挂在木架上。

    方时镜和杜溪亭一进门就围绕画作讨论起来。

    画中丘石嶙峋, 林木苍翠,江水绕山而流。天阴微雨,乌篷船行于波涛起伏的水面, 一位头戴斗笠的船夫正用力撑船, 其神态谨慎清醒, 与另两位撑伞旅客的安逸形成鲜明对比。

    尧恩站在旁边, 举止谦逊,颔首等待。

    于染稍迟一步,带着户部分管民科的侍郎一起来。

    林佩与众人解释, 画是从宗人府借来的, 上有先帝早年的题词,寓意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如果朝廷不重视民生,就会失去民心,失去天下。

    “这些年, 土地兼并的问题不止在广南出现,全国各地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林佩把手放在一叠奏本之上,缓缓说道, “本子就积在这儿, 从南到北, 从东到西,看得人触目惊心。”

    方时镜道:“知言,调整赋税之制,去繁留简, 看来势在必行。”

    林佩道:“做这件事并不容易,开始之前,我想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杜溪亭当即表示认同, 尧恩亦没有异议,只有于染面露难色。

    林佩道:“齐光,你有话就直说吧。”

    于染捋了一遍胡须:“林相,下官在户部十年,深知其中利害,倘若朝廷调整赋税动了地方权贵的利益,极有可能造成动乱而得不偿失,与其节流不如开源,为使国库丰盈,下官更加认同陆相的做法,当发展工商,鼓励贸易,创造利润。”

    林佩似料到此出,不容辩驳:“根基不稳,枝叶散得再多,徒招风耳。”

    于染顿了顿,退后半步,引户部侍郎万怀上前。

    万怀分管民科,负责管理人口及物产、田地的统计。

    “林相已经决定要做此事,下官必全力支持。”于染躬身道,“但户部事务繁多,下官一人有时也抽不了身,万侍郎年富力强,今后就由他参议调整赋税之事,望林相体谅。”

    “倒也不是不行。”林佩笑了笑道,“可惜的是你已经参与了广南宣政,功成一半就此抽身,岂不是把功劳都让给后辈。”

    “那也是后辈应得的。”于染道,“下官能当好引路人,知足矣。”

    话锋交错,人心博弈。

    林佩习惯先占高势,一始挂出画作,便是强调自己做事既有名也有份。

    于染也是有主见的,若不认同便不会参与其中,遂挑出一个年轻不知事的属下替自己挡箭。

    林佩深知这句话不能随意回复,文辉阁没有不透风的墙,上晌这屋子里说的话,下晌另间屋子就知道,再过几日便传得朝野皆知,于是他提起吏部考功,言下之意是——纵使跟陆洗做生意有钱可分,却算不上多大的政绩,只有跟着他内修政理,才有未来平步青云之资。

    至此,上下级之间达成微妙的默契。

    于染抽身而去,把场子留给余下几人。

    林佩看向万怀。

    这人是六部里最年轻的侍郎,殿试前三甲出身,入仕尚不足十年,耳朵边上总簪着毛笔,一和上司说话就拿本子记,容易脸红。

    “万侍郎,你不必紧张。”杜溪亭笑着说,“于尚书这是有心栽培你。”

    林佩坐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开始布置公事。

    “事预则立,容某先陈其纲。”林佩道,“税赋之更,一时的动荡乃是必然。欲镇浮言而安黎庶,惟恃两仪:一则自上而下均匀使力,如臂使指;二则方面俱到通盘酌议,立万世之制。”

    一令礼部主持建立缩减皇宫开支的方案。

    林佩道:“礼部需仔细核查京中衙门与皇宫下属机构职能重叠的部分,该开除的开除,该合并的合并,先进行一次精简,然后我请奏陛下,让十二监配合礼部删减各项冗余的开支。”

    方时镜道:“正合我意,三日内我便可写出草案,十五之后即执行。”

    林佩道:“很好,这件事虽然看起来和调整赋税无关,但它却是最有分量的,古人言‘无些子枝叶,有十分气量,端的丛林之榜样’,只有做成这件事,我们后面的路才好走。”

    方时镜点头称是。

    二令吏部于下月初完成官员的考功文选。

    林佩道:“按前朝的做法,调整赋税之前应找一个地方试行一年,晋北地处中原腹地,地形复杂多变,又有大河穿行其间,地位关键,我几经思考,决定就放在晋北。”

    杜溪亭道:“晋北布政使在任已满六年,理应轮换,我说两个符合条件的人选,一是升兵部右侍郎从简,二是平调前广南布政使李良夜。”

    林佩道:“这个位子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从简固然才华出众,可相比于李良夜,还是缺乏地方经验。”

    杜溪亭听到这个口吻,便知林佩应该事先找人谈过,立即给答复:“明白,就定李良夜。”

    三令户部编撰试行办法,待春闱结束即发往晋北。

    几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万怀。

    “林相,各位尚书大人,下官……”万怀的脸唰地又红了。

    温迎给盆里添了几块炭,温柔道:“万侍郎,我见你来的时候还带着题本呢,拿出来念就是。”

    万怀经此提醒,连忙从袖中拿出一道文书,低着头打开。

    林佩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下官以为,本朝赋税最大的问题是名实不符。”万怀深吸一口气,举起题本读道,“以晋北石尧县为例,那附近明明有三千顷勋戚庄田,是下官回乡探亲途中亲眼所见,可是当地上报的鱼鳞册中却找不到相关记录,可见如今隐瞒田产逃避赋税的大有人在,朝廷只有先把鱼鳞册和黄册盘点清楚,把赋税的依据重新建立起来,才能做到赋税均平。”

    林佩点一点头:“你继续说。”

    他没料到的是,这位万侍郎虽然动不动就脸红,内心想法其实挺丰富,而且也敢于直言。

    万怀道:“下官以为,应让清吏司派官员到晋北地方去清丈土地,重新整理地方黄册和鱼鳞册,列出那些私并土地却不上报朝廷的人员名单,严加惩处以警示各地。”

    林佩端起茶杯,吹了口气。

    万怀道:“回林相,下官说完了。”

    林佩笑道:“挺好的,我问你一个问题。”

    万怀从耳朵旁边取下毛笔,蘸墨记录。

    林佩道:“列出名单,不仅让地主多交赋税,还要予以惩罚,这样的阵势是在针对人。”

    万怀道:“是,肯定是要得罪人的,下官不怕。”

    林佩道:“先不说胆量,我且问你,得罪人是我们做这件事的目的吗?”

    万怀一顿。

    林佩道:“得罪人不是目的,调整制度才是目的,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直接动刀,要先给地方解读政令、调整转圜、保全自身的时间,靠这批人把制度推下去,再渐渐收口。”

    万凿拿着笔飞快地写字:“请林相示下。”

    林佩咥口茶水,接着主持场面。

    “你们听了,本次调整赋税共有三条政令,其一叫清丈,也就是万侍郎适才所说的清点丈量。”

    “其二叫均平赋役,户部现如今是把赋役分开,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集,赋役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调整之后,当全部简并为一体,把赋归于地,计亩征收,把力役改为雇役,由官府雇人代役。如果赋役能实现统一,后来之人便难以巧以名目,丛弊为之一清。”

    “其三叫计田纳银,把征收实物改为征收银两,由地方官吏直接解缴入库,从此省却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代办征解,免除侵蚀分款之弊。”

    众人称是。

    万怀盯着本子上的字迹,神色如醍醐灌顶。

    林佩道:“你听明白了?”

    万怀擦了擦鬓边的汗水:“下官回去就起草公文。”

    林佩笑道:“真的明白了?”

    万怀道:“是。”

    温迎本想再提醒几句,被林佩用眼神制止,退到一旁。

    林佩看向左右:“吏部和刑部也专门拨几个人负责跟进晋北形势,建全考功之制和量刑之法,争取八月定稿。”

    尧恩道:“是,下官即刻往晋北提刑按察使司增派人手。”

    杜溪亭听到这里皱起眉毛:“知言,他刑部人多,可吏部的人不够啊,今年又是大考之年。”

    林佩道:“那你从刑部借调几个。”

    尧恩:“……”

    杜溪亭立刻转忧为喜,应承下来。

    几经商榷,林佩和各部官员议定了开春先行的几件大事。

    人走后,屋里安静下来。

    炭火在盆中哔啵作响。

    林佩走到行舟图前。

    他正欣赏着这幅古画,突然在画纸边缘看到了几处霉点。

    “温迎,弄盆皂角水来。”林佩叫人,“那天借画没注意,别是在我这儿长出的霉点,还是赶紧洗掉的好。”

    温迎跟来一看,连忙放下水盆:“哎呀看来真是,这不行这不行,大人,请画师来吧。”

    林佩不等说完,拿了张白纸铺在画的正面,一笔笔往上刷水。

    温迎道:“啊?”

    林佩这就上了手。

    白纸被刷平。

    笔尖透过白纸抹过画纸,一点点洗去霉斑,散出皂角的清香。

    那手法极其细腻,去旧陈新,丝毫不改古画原有的纹路和颜色。

    温迎见此,悬着的心逐渐落下。

    他不知林佩还有这门手艺。

    林佩举止从容,一边洗画,一边问道:“你怎么看万怀?”

    温迎盯着画,想了想道:“他并没有真正明白,只按书面去做,恐怕还是低估了阻力。”

    林佩道:“他敢说话,是想干事的人,但不止他一个,永熙十四年以后科举入仕的这批官员,现居五品到三品,大多都有这个问题,文章正韵是好手,却不知道推行政令的难处,缺乏实干之能,而今一年之期,一省之地,有李良夜把控着,料他闯了祸也不至于无法弥补,届时再加以训导,等磨平了心气,将来还是堪用的。”

    温迎闻言有些感动:“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霉斑去处后,温水一冲,翻过来正面向下揭去白纸,古画便焕然一新。

    “这多好。”林佩把沾染霉污的白纸丢进火盆,笑道,“何必叫画师来,弄得人尽皆知。”

    他用皂角洗画这事,看似神不知鬼不觉,最终还是传到了对门的那双耳朵里。

    晚些时候,夜色已浓。

    林佩吹灭灯盏,走出左侧屋,见陆洗坐在大堂等着自己。

    第32章 赋税(二)

    大堂有十几张对称摆放的红木书案。

    这种书案造型古朴, 雕刻内翻马蹄足,饰梅花镂牙板,极具简约之美。

    妞儿躺在其中一张书案上。

    昏黄光线下, 整团的猫活似个芝麻花生团子。

    它斜睨林佩, 伸出爪子勾了一勾。

    林佩上前去摸。

    却还没碰到, 猫被它的主人抱走了。

    “不给你摸。”陆洗转过身去, “妞儿乖。”

    林佩道:“做甚?”

    陆洗道:“到手的好处被收走,现在你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林佩闻言,拉过邻桌的椅子, 撩起衣摆坐下。

    值夜的小吏提着灯笼从廊下走过。

    光线由左而右, 先照到陆洗微翘的唇角,后扫过林佩漆黑如渊的眼眸。

    铜漏滴着水。

    林佩道:“到手的好处被收走, 你说的是晋北布政使之位。”

    陆洗道:“是啊,前年我跟人家好说歹说,许下千般利处, 总算说动人家垫资相助,现在呢,和瓦剌互市的成果还没享受几个月, 你把人家地盘给换了。”

    林佩道:“布政使的任期不得超过六年, 是为防止地方势力坐大, 又不是针对他一个人。”

    陆洗道:“可你换谁不好,偏换李良夜上任,不是针对他,行, 那就是针对我。”

    “有些话不说出来大家耳根都清净。”林佩见这位舍人的笔架上挂了几缕猫毛,顺手拂去,“偏偏你喜欢闹。”

    陆洗唉道:“还不是因为你从没把我放在心上。”

    林佩无奈, 跟着笑了笑:“纵然我心里有你,也架不住你硬要想歪。”

    陆洗用手指轻点桌面:“一省布政乃从二品的大员,按制,本该由陛下钦定。”

    林佩道:“我是先帝临终之前钦定的辅政大臣之一,而你只是太后后来推举的人,就连你的任命敕书都是我起草的,按制,我可以不跟你商量。”

    “那……”陆洗被塞住了一下,“那按情理,我就在你对门,我也是相国,你做决定之前不该和我商量商量么。”

    林佩道:“此时讲起情理,可你和林知行私下做的交易不也忘了与我商量么。”

    陆洗眼中划过波澜:“你……早就知道?”

    林佩道:“我还以为咱们心照不宣呢。”

    毛絮缓缓飘落。

    二人都静了静,留出片刻的时间给彼此思考。

    从听林倜说到工部交办公文时起,林佩便一直觉得蹊跷。

    他令老骆暗中查访,果然发现林倜近来在民间雇工买料,打算用官营织机生产丝绸销往江湖,从中分红。

    若说林倜能瞒住工部把事做得滴水不漏,林佩是不相信的。

    排除各种可能就只有一种情况——这事陆洗知道,工部上下也都有股。

    “既如此我就直说了。”陆洗坐直身子,先开口道,“硬要换晋北布政使也不是不行,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林佩道:“嗯?”

    陆洗道:“第一,联合瓦剌、兀良哈共制鞑靼的邦交方略五年之内不能动,关市税务照旧由都司代管;其二,现在晋北商道上运送的货物有很多是我前年和南方各省谈的交易,不能断。”

    陆洗知道自己无法干涉吏部考功文选,但还是坚持晋北之政有两条不可废,一是既定与瓦剌互市通商的政策,二是往后两年继续往南方输运皮草、马具等货品。

    “这两条我可以答应你。”林佩当即给出回复,“至于浙东织染局的事,你如果不给我一个解释,回去我就把林知行捆起来按家法处置。”

    陆洗被后面的话逗笑了。

    林佩道:“你笑什么?”

    陆洗道:“没什么,没什么。”

    林佩的语气柔和下来:“你不知道,林知行年轻的时候已经走过歧路,我不想再看他栽跟头。”

    陆洗道:“他做浙东织染使也有好些年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

    林佩道:“不管他什么想法,只要和你混在一起就没什么好事,”

    陆洗道:“这话说的,我若是给他下套,成什么人了?我只有扶他助他,岂会害他?”

    林佩道:“那为何要瞒着我?”

    陆洗道:“凡事都有过程,你第一眼若是觉得不对就把苗掐了,哪还有后来枝繁叶茂是不是,你宽限我半年,半年之后你若还不明白,拿我是问。”

    林佩一向不鼓励民间私营染织,原因很简单——会导致市面上的货品良莠不齐,物价波动,人口流动,不利于官府统一管理。

    但他也知道工商的局面现在掌控在陆洗手中,未来几年毫无疑问会发生变化。

    “我可以信你。”林佩叹口气,起身捋平衣袍,把椅子放回原位,“但愿你别把他带坏。”

    如是,二人彼此尊重,却又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的局中布下自己的暗子。

    堂口传来风声。

    竹叶上的雪纷纷落下。

    林佩回头看妞儿。

    妞儿蹲在桌上,用蓬松的尾巴盖住前爪。

    它歪过脑袋也看着他,一双瞳孔如一对黑珍珠。

    ——“喵?”

    “你还是想摸的。”陆洗把妞儿按倒,翻过来揉了揉肚皮,“喏,现在可以给你摸了。”

    林佩刚把手伸出去,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猜中了心思,苦笑一声,拂袖而去。

    *

    元宵之后,文华殿举行朝会。

    林佩按照惯例禀报要做的事,条理清晰,内容全面,得到百官的支持。

    相比于他的详尽周全,陆洗的禀奏显得十分简短。

    陆洗道:“陛下,臣要充盈国库。”

    朱昱修道:“朕知道了……”

    他想糊弄过去,可架不住满朝文武的议论声,只好又问林佩道:“左相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林佩道:“陆大人所言只有四个字,没头没尾的,臣听不懂。”

    陆洗笑了笑,对龙椅之上的小皇帝投去热忱的目光:“陛下如果想听,臣当然可以把细枝末节都讲一遍,臣省这几个时辰不为偷懒,而是想向陛下献一样礼物。”

    太监端上一块长三尺宽一尺半的错金银铜图版。

    朱昱修前面听长篇大论有些困乏,这会儿一下就来了精神。

    只见图版的正中心用金丝错出一架马车的部件平面线图,车厢、车轮、车轴、车轭、车辕、辐条、车架皆按照真实比例绘制,华贵大气,精准规范。

    “臣请能工巧匠把陛下的鸠车画了出来。”陆洗解释道,“请陛下检阅。”

    朱昱修揉着眼睛:“照着这张图纸真能造出来吗?”

    陆洗道:“是的,臣明日即去准备。”

    朱昱修把手按在图版上:“不用你们,朕要亲自监造这架车,献给母后。”

    满朝文武议论声渐渐停止。

    于染和董颢二人带头呼圣明。

    ——“陛下仁孝,是为天下表率。”

    林佩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陆洗说的寥寥几句话确实比他前面长篇大论的什么缩减皇宫开支要顺耳得多,关键是小皇帝第一次独自面对群臣内心难免不安,陆洗正是精准地抓住这点送上了温暖。

    谁又敢说皇帝对太后尽孝不妥呢?

    陆洗的主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朱昱修的认可,通过了朝会,包括设立官私合营制、创立宝钞提举司、印发纸钞等鼓励经济贸易发展的政策。

    林佩看着心不在焉的朱昱修,知道多说无益,遂只挑几个小毛病磨了磨嘴皮。

    下朝,百官往千步廊而去。

    林佩如往常一样与陆洗相伴走出东华门。

    神乐观前有块青石碑,碑面篆刻“瑞应礼泉之碑”字样。

    二人路过之时,正见童子在擦拭碑面的灰尘。

    陆洗问道:“知言,我听说前朝曾有一位皇帝在此设坛祈雨,其诚意感动天神,不日即天降甘水、地出礼泉,还出现祥云缭绕、鸾鹤飞舞的景象,是真的吗?”

    林佩道:“真假我不知道,但从记事起这块石碑一直在这儿,只要遇到旱灾,太常就会设坛祈雨,也并不是每回都灵验,求的是一个心安。”

    陆洗道:“可见古法未必全对,只是人们已习惯,历百年十年,土地为有能者得之不是很自然的事吗?你现在调整赋税,动了大厦之根基,吃力不讨好啊。”

    林佩道:“有能者得之只是一家之词,纵观古今,赋税之制一旦有失,必将致豪右蓄敛无度而小民脂膏日竭,苟不损有余补不足,异日祸端必由此起。”

    “唉,反正我肯定不爱干这种翻烧饼的活儿。”陆洗拍了拍石碑,笑着道,“不过也正因如此,我很钦佩你,你是个好搭子,我们在一起能做成很多事。”

    明明是阐述不同的政见,听起来却并不刺耳。

    林佩是从来不冒险的,但受前几次事件影响,他渐渐开始相信陆洗这个人。

    这个人想做的事几乎都能做成,当年既然能白手起家把飞蓟堂经营起来,如今就可能如出一辙地把空虚的国库充盈起来。

    春风拂过,水露渐干。

    碑面尘埃尽洗。

    陆洗道:“你在想什么呢,不理我。”

    林佩笑了笑:“我在想兴许你是对的。”

    陆洗道:“可是刚刚在朝会上你可没少数落我。”

    林佩道:“是吗?”

    陆洗道:“完了,已经骂习惯了,你这人一旦养成习惯,后面就改不了了。”

    “拿我打趣,说我是顽石。”林佩躲开对方追债般的目光,“你有本事独挑大梁,别天天把杂务往我这儿堆。”

    “那不行!”陆洗展眉一笑,“我离不开你,林知言,我离不开你啊!”

    宫墙之间传来一声声呼唤。

    墙外花苞冒枝头。

    *

    初春,朝廷对赋税之制的调整摆上台面,风声从京城吹向地方,自上而下为之一醒。

    礼部经过核查,在直隶范围内找出了十七处与宫廷采办重叠的机构,将其全部并入九寺十二监,其中就包括归司礼监管辖的志朴香堂。

    由于志朴香堂的东家一开始拒不交付钥匙,方时镜堵了陆洗三日。

    “方尚书,你别着急。”陆洗瞥了一眼对门,小声道,“志朴香堂它不是凭白无故建立的,宫中用度琐碎复杂,如果没有一个转圜的地方,账就不好做。”

    “我只问你。”方时镜不吃这套,当面质问,“闲禅悦到底什么来头,一炷香竟要三千两银子?那些官员是去买香的还是去向宫里行贿的?归根结底损失的又是谁?是国库,是百姓。”

    陆洗苦笑:“好,方尚书你……容我几日。”

    他原先以为方时镜刚勇,没想到这人绝非无谋之勇,是早把台面之下的关系看得清晰透彻,就要抓这个时机把官员向宫里行贿的路子斩断。

    而这条路正是他陆洗的来时路。

    陆洗觉得后背有点儿发凉。

    一方面是为自己所作所为后怕,更多则是为方时镜宁愿得罪宫里也要争名的举动捏一把汗。

    但这事方时镜就是毫不留情地做了。

    方时镜早就上过奏本——“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说的便是皇室当勤俭节约克己爱民,做天下之表率。

    他找的切口也十分精准,志朴香堂交出钥匙后,其余几个机构的主事听到风声,也自觉遵照政令进行裁撤。

    经此缩减,宫中可用的钱一下就少了五分之一。

    礼部的行动为吏部打开局面。

    吏部在二月初即把各地官员考功文选事宜办妥。

    杜溪亭没有跟尧恩客气,真从刑部借调了几个人到清吏司帮忙。

    关于考功之制该如何完善,几人开始觉得很难,无从下手,譬如一山之隔的王县和文县,前者乡绅富豪聚居,后者几乎全是农民,赋税调整之时两地完成征收的难度显然不同,对地方官考满、考察的标准也无法统一。

    杜溪亭听了,笑眯眯地讲了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端水。

    他家里有九个孩子,京中人人羡慕,可是孩子多也有多的烦恼,每天争来抢去闹腾得不行,于是他也总结出一些经验来,给这九个孩子分东西,大体上要讲公平,但没必要桩桩件件都一模一样,老大天生占一个新,新衣服新玩具都有了,那么在吃食上就要让着弟弟妹妹,小九年纪最小,吃食最好,家人最宠,相应地就只能穿哥哥姐姐穿过的旧衣服玩过的旧玩具。

    放到王县和文县的例子上,可以在一杆秤上加“体量”和“时效”两样砝码,王县体大,征收数额多,与之对应的是地情复杂,不见得能把所有的税按时收齐,而文县虽然田产少,能征的赋税少,却容易施行,挨家挨户的一下就齐全。

    “想要平稳得审时度势,不能只拿着一个标准去度量所有人,而是根据所有人的情况做多方面考量。”杜溪亭心态平和,笑着说道,“只要不急不躁,就没有什么端不平的。”

    *

    二月中旬,李良夜奔赴晋北。

    与此同时,户部把清丈土地、均平赋役、计田纳银三大革新举措发往晋北。

    林佩高屋建瓴,以减缓土地兼并、改善民生为名义,上谏皇宫缩减开支,下令晋北试行税制,令提刑按察使司监察考成,决计在夏税结束后普及全国。

    第33章 赋税(三)

    阳春三月, 南淮河两岸桃花盛开,粉黛连片。

    林佩带柠儿到码头,送林倜去浙东任上。

    柠儿天真烂漫, 吵着林倜下次回来给他带木雕帆船。

    “好啊, 不过木雕的没意思。”林倜蹲下身, 一手捏着儿子的脸蛋, 一手指向河流尽头,“等你长大,爹接你到浙东, 带你看海上真正的大帆船。”

    柠儿两眼放光:“好, 柠儿一定快快长大。”

    在贪玩这点上,柠儿继承了生父的性情, 虽然身在林府,心却向往外面的世界。

    林佩看着面前这对父子道离别,心中憋了许多话, 忍住没有戳破。

    林倜笑道:“哥,你回去忙吧,别为我耽误国事。”

    林佩扬起眉毛:“你何时这么体谅人了?”

    林倜道:“倘若过段时间京城听到什么关于浙东织染局不好的消息, 你千万别信, 也别担心我, 我当了六年的织使,凡事自有决断,不会连累家里。”

    林佩叹口气,伸手给弟弟整理了一下披风, 叮嘱道:“独身在外,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林倜点头。

    兄弟二人岸边别过。

    河面行船如织,一艘乌篷融入其中, 很快不见了踪影。

    *

    林佩回到文辉阁,见屋檐之下又有燕子筑巢。

    正当春,窗前的竹子也抽出好几片嫩绿的新叶。

    ——“林相,喜事,下官来报一件喜事。”

    来人是万怀。

    万怀只要一到文辉阁见上司脸就红,这毛病还是没改,但好歹不用再拿着本子读句子。

    “万侍郎不必拘着。”林佩摘下披风入座,“什么喜事,说吧。”

    万怀笑道:“税制改革成果颇丰。”

    林佩咳嗽了一下,拿丝帕轻擦唇角,示意继续。

    万怀道:“晋北来报,境内清丈土地,发现了许多没有记录的田产,达五十万亩。”

    林佩忽觉嗓子干痒,连咳几下,咳得比方才更厉害。

    万怀收敛笑意,看向温迎寻求帮助。

    温迎此时也是不解其意。

    “老毛病,无甚紧要。”林佩用茶水润了润嗓子,平复之后缓缓说道,“福祸相依,每回听到这样的消息,在你们眼中是喜事,在我眼中意味着又一阵风波。”

    万怀道:“土地多了,税收也就多了,光是晋北一省就有这么大的体量,若推广至全国,至少能再多出五百万亩,这样不是正合改革的初衷吗?”

    林佩浅笑:“你不要怪我又泼你冷水,记着这只是一个开头,现在你可以不用盯着那些多出来的田产了,立即着手去做一件事。”

    万怀顿了顿,道:“请林相示下。”

    林佩道:“令各省布政使派两名信得过的从属入京,六品,一正一副,暂时编入户部新科,代表各自地方参与全国税制调整。”

    万怀道:“新科叫什么名?”

    林佩道:“曰……”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行舟图上。

    ——“济科。”

    后半日,林佩让温迎把开国至今册封的大小爵位的籍册取来,经和户部呈报的清丈土地的结果一一比对,再经权衡,提笔写了一封请命奏疏。

    *

    晋北清丈土地的奏报抵达京师还不到十日,街巷之间便流传起坏消息。

    万怀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这方书桌成了全天下的是非之地。

    起先只是市井流言,说汾州介宁县农民因交不起役税闹事,县衙抓了带头的几个人才勉强镇住,可就因为这件事,附近几个县都停滞不前,互相观望,等着上级的回应。

    而后,流言越来越多。

    从晋北到直隶的行商带来消息——大同府应州、平阳府蒲州、潞安府潞州等地都出现了类似聚众闹事、撕毁官府告示、逃役逃税等事件。

    都察院接连收到地方监察御史的呈报,左御史齐沛收集各处意见之后,写了一道上百页的奏本,详细描述了各级官员不称职的行为,有的故意拖沓不作为,有的巧立名目把多出的田赋又摊到百姓头上,有的生搬硬套强征暴敛引起民怨,五花八门,不胜其数。

    齐沛是个老御史,先请万怀到都察院喝了一杯茶,提醒他做好应对。

    “万侍郎,我知道税制推行不易,再宽限你七日。”齐沛用拐杖点了点光如镜面的地砖,“七日之后,如果户部压不住晋北事态,那么都察院是一定要奏报的,林相也保不了你。”

    “多谢齐御史。”万怀连忙承诺,“我一定尽快给答复。”

    即便都察院还没正式过问,封名弹劾万怀的本子也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和关系堆到了中书省和宫里,说造成混乱局面的根本原因是户部民科颁布的革新条例难以执行。

    万怀身在户部,首先找上司于染寻求帮助,可于染何其精明,早就把关系摘得一干二净,只闭门不见,让这位年轻的侍郎体会了一回世情险恶。

    无奈之下,万怀再次来到文辉阁。

    讽刺的是十天前他刚来这儿报过喜,现在却灰头土脸地来求救。

    ——“林相,事发突然,下官毫无头绪,又实在不敢隐瞒,特来请罪。”

    林佩写完手头的稿子,让温迎把人带到后院玉兰轩。

    文辉阁前院摆的是松树盆栽,窗前种一片绿竹,后院则有几盆莲瓣兰。

    兰花是洁白的小雪素,一片片花瓣如白雪轻盈。

    轩中清净,闻得屋外鸟鸣阵阵。

    林佩斜靠在一张宽大的交椅上,手指抵在眉尾,指尖轻揉太阳穴。

    万怀走入此间,见旁边无人,直接跪了下来。

    “下官立功心切,操之过急。”万怀恳切道,“现在出了这么多纰漏,下官如果一人能承担倒也罢了,只怕连累到林相。”

    温迎把万怀扶起来,宽慰道:“此事不是你操之过急,我们先前已经给了地方转圜的时间,可以看到近半数的州县还是在切实推行,现在只不过有个别的闹事,翻不了天。”

    万怀唉了一声,点头道:“多谢温参议。”

    林佩等二人坐下,开口道:“既然要做事,就别怕得罪人,这层觉悟你已经有了,只是还差些火候,没能想明白该用什么手段去摆平那些爱冒头的人。”

    万怀把耳边的笔摘下,准备做记录:“是,是……”

    温迎笑了笑:“万侍郎,这儿没有墨,大人说的话你记在心里就好,不必留痕。”

    万怀连忙把笔簪回,欠身听讲。

    “爱冒头的无非三种人,先说前两种。”林佩道,“首先是地方手握实权的官吏,赋役均平之后各种苛捐杂税不复存在,相当于缩减了他们行使权力的范围,他们会拖、瞒、换、改形成对策;其次是百姓自身,由于缺乏见识,往往只看眼前多收的那些银子,容易形成误会。”

    万怀抬起头,眉毛微蹙:“那应该如何是好,我只有七日时间,现在再修善条文已迟。”

    林佩从袖中拿出一道太原府送来的事功文册。

    事功文册是地方呈报上级的正式文书,包含官员上任以来兴学、劝农、垦荒、理狱诸政事务,内画土地、民户变迁图样,需定期造表册报送吏部。

    “李大人已经解决了前两拨人,足以应对当下的风波。”林佩盖上轴筒,平静道,“你看一眼,做到心中有数,什么叫诱发症结,什么叫对症疏导。”

    万怀打开文册,一眼见乌黑方正的字迹,足有三十余折。

    【晋北布政使臣李良夜谨题……】

    字句之间暗含玄机,仔细读来,如有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徐徐展开。

    李良夜受林佩叮嘱,一到任立即做两手准备。

    第一是针对官员建立监察机制,层层追责,执行不力者不予考满;

    第二是动员农民预先登记丁役,前二分之一登记者每户赏银二钱,后二分之一不得赏钱,逾期未登记者每超过十天罚银一钱。

    告示贴出不到三天,一起冲突在汾州介宁县发生。

    ——“大家别信!官府又是变着法子收咱们老百姓的钱!”

    介宁县的几个农民撕掉村口的告示,堵在路上,劝大家不要为二钱银子的赏金去登记,否则到夏税之时就要多交一成的田税,而且还不能拿别的东西抵扣。

    介宁知县把这几个农民缉拿入狱,本来是想压下事态,无奈还是被人告发。

    李良夜闻讯并不恼怒,相反,多年地方经验让他嗅到了一丝腥甜的气味。

    他抓住机会,就从这件事着手,一方面暗中派人去查这伙农民的关系和背景,一方面查阅介宁县报,对比刚刚清丈出的土地,仔细校核当地计税依据。

    果然,冲突的背后另有隐情。

    农民闹事原来是受了当地一大户人家的利诱。

    这大户人家的上面还有权贵撑腰,拿钱骗来几个不识字的远房亲戚,撺掇他们闹事抵抗。

    而知县这边虽不知情,也有自己的算盘。

    现如今苛捐杂税尽免,为维护往日的权力,知县和主簿又想出一法,给田地划分等级,将田赋丁役分三六九等折算,平时孝敬自己的人按少的办法计税,多出来的税额摊给平常百姓。

    如是,两边各干各的,碰在了一起。

    知县见到农民闹事,生怕事情闹大暴露自己的行径,把人关进监狱隐瞒不报;而那大户人家不肯消停,又仗着有权贵撑腰把事情往上捅。

    李良夜摸清楚情状,亲赴介宁,首先给几个农民讲明了赋役合一的实际含义。

    农民恍然大悟,原来官府不是凭白无故多收他们的银子,而是把田赋、丁役和过去的苛捐杂税全部折算成银子来缴纳,最终因为他们家里的土地不算多,要交的钱比过去还更少,而给他们好处的那个大户亲戚则不然,由于大户田多,所以要交比过去多几倍的税。

    “你们的那个亲戚并不是真为你们好,而是为他自己。”李良夜语重心长道,“你们拿他的好处,不如拿朝廷的奖励,现在介宁县衙登记的人还不多,你们赶在前头的每户都有赏钱。”

    农民感激涕零,立刻带着乡亲一起上县衙登记丁役,还生怕去晚了得不到赏钱。

    李良夜对知县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他大笔一挥,直接在其事功文册的后面添上一句考评。

    ——“那移等则,以高作下,减瞒税额,不称职。”

    不仅介宁知县是不称职,连汾州州官的评语也跟上一句失察渎职。

    提刑按察使司连夜把情状上报刑部。

    正在观望之中的州县长官立刻清醒。

    如堵塞沟渠的污泥被通开,水流倾泻而出,大同府应州、平阳府蒲州、潞安府潞州的事件相继平息,因为李良夜事先的两手准备,税制调整之初发生的混乱得以迅速归整。

    【……叩请圣裁,晋北布政使李良夜,兴和元年三月十五。】

    万怀读完这道事功文册,顿觉耳清目明。

    林佩道:“晋北事功文册已到,七日之内户部清吏司必然也能收到地方赋役均平的奏报,至于计田纳银等八月再说,眼下足以应对齐御史即可。”

    万怀忽然又想起什么,追问道:“方才林相说拢共有三拨人,这只是解决了前两拨人,敢问第三拨人指的是谁?”

    轩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从前堂过来了。

    林佩背靠交椅,手掌轻轻摩挲角牙,腿脚自然地架在踏床上。

    温迎去外面问什么事。

    郎中说了几句话,脸色并不轻松。

    温迎点头表示知道了。

    万怀转过头:“温参议,出什么事了?”

    “大人。”温迎进门,先是躬身表示打扰,而后禀报事由,“关内侯赵裕方请旨入京。”

    林佩嗯了一声。

    关内侯赵裕方的田产在开国所封的十八侯爵之中最多,受赋税调整影响最大。

    这便是他们要应对的第三拨人。

    万怀道:“关内侯难道也是为赋税之事来的吗?可为何文册之中没有提起呢?”

    林佩道:“因为他就是介宁县那大户人家背后的靠山,李良夜不是他的对手。”

    万怀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脸憋得发红。

    林佩道:“怎么了?”

    万怀起身,甩开衣袍,再次跪下。

    “下官明白了,惩治介宁知县可震慑晋北一省,却不足以震慑全国。”万怀说道,“将来计田纳银,势必从全国的权贵勋戚身上拔毛,所以关内侯此番进京关系重大,朝廷与他交涉的结果会直接影响调整赋税的方向。”

    林佩听到万怀把用词从原来的“革新”改为“调整”,心中有一二分欣慰。

    “下官今日能听林相教诲,胜过九年通考。”万怀接着道,“此番关内侯入京,请林相把罪责推给下官,下官愿自贬三级。”

    玉兰轩中飘过一阵花香。

    比起刚进门时,香气似乎浓郁了些。

    “先不必说这些。”林佩挪了挪身子,架起另外一条腿,闭眼休息,“回去收拾收拾,届时随我一同见关内侯。”

    *

    下旬,关内侯赵裕方抵京,先入宫觐见皇帝,进献富贵寿考紫砂插屏一面,而后拜访京中各大世族,联络人情,礼尚往来。

    耐人寻味的是,京中第一个设宴招待赵裕方的竟然是魏国公林佰。

    林佩本想约对方在青霖见面,不料对方借兄长的邀约先给自己下了一道菜。

    【三月廿九正午宴会亲友。】

    大红销金纸上写着地点与日期,落款赫然是魏国公林佰。

    第34章 赋税(四)

    赵裕方与林佰乃是旧识。

    林佩仔细想了想其中的关系, 不免觉得苦涩。

    林亦宁病逝之后三兄弟便分府而居,林佰作为长房长子一直为维系家业而操劳,而林佩则专注于仕途, 不仅没有绵延子嗣, 还数次拒绝了林佰托办的事, 久而久之兄弟的关系也就淡了。

    因林家的田产历来分明, 尚不至于因清丈土地调整赋税而损失过多,所以林佩很清楚,林佰这次主动设宴并不是真的要联合赵裕方与他为敌, 而是对他的冷漠心怀不满, 借机喂他吃一口黄莲,让他也尝尝苦味。

    赴宴前夕, 林佩把老骆叫回府中,什么也没有吩咐,只让老骆陪他吃了一盘腊肉炒笋。

    “一起长大如今又怎样。”林佩拨弄着碗里的笋片, 平静的话里透出一丝寂寥,“大哥责备我,疏远我;三弟在外面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我又算什么呢, 就是个不孝不悌之人。”

    “唉, 相爷。”老骆伤感道, “为了朝廷,为了阜国,你当真是付出的太多了。”

    “我与外人说这些话未免显得虚伪。”林佩笑了笑,“也只有与你说。”

    老骆不敢与主人交心, 放下筷子,继续禀事。

    “大哥不会真和赵侯越格交往的,你不用管, 我自有说法。”林佩把盘子端起来,一统扫到碗里,“倒是三弟那边前途未卜,劳烦你盯着些。”

    老骆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

    三月廿九,聚宝山春和景明。

    沿途可见一座座豪华庄园分布其间,错落有致。

    林佩带着温迎和万怀二人来到魏国公府。

    东园开阔舒朗,放眼望去,大片草坪之上繁花盛放。

    沿旁侧的溪流前行,遇着一座粉墙黛瓦的楼阁,匾上题字淑香堂。

    堂前站着一瘦一胖两人,正是林佰和赵裕方。

    林佰的身材高挑挺拔,眼睛细长如柳叶,须发微染霜白。

    至于赵裕方,几年未见,居然变得肥胖臃肿,腰带紧绷着,上衣的每道褶都完全被撑开了。

    “赵兄,知言来了。”林佰招呼道,“二弟,近来踏青之人很多,你们出城可还通畅?”

    林佩道:“一路顺利。”

    林佰道:“不耽误国事吧?”

    林佩笑了笑:“大哥难得请我一回,还得是沾赵侯的光。”

    赵裕方见林佩穿的是公服,便依品级行礼:“林相。”

    林佩回礼,心中担忧的是对方这一弯腰把束带崩开。

    林佰道:“二弟,今日是私宴,你穿这一身公服,显得家人之间生分,岂不让赵兄见笑?”

    赵裕方摆手道:“岂敢岂敢,林相公事繁忙,肯见我就很好了。”

    林佩一笑,对林佰道:“朝廷当下正在调整晋北赋税,关口风紧,家事亦是国事,赵兄知礼知节所以不与我论长幼,大哥素来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反倒不明白呢?”

    “你……”林佰用手指了指,哑然而笑。

    林佩道:“赵兄,前段时间清丈土地,听闻你府上多出三万亩良田,恭喜啊。”

    赵裕方顿了顿,目光又投向林佰,笑中含酸。

    林佰挥袖相请:“别光站着,今日略备薄酒,坐下畅谈。”

    踏入淑香堂内,天花板上雕刻藻井,桌椅摆放在中央。

    林佰坐主位,林佩、温迎和万怀坐在一边,赵裕方及其随从坐另一边。

    阳光透过雕花长窗照亮美酒佳肴。

    林佰举杯祝酒,回忆起年少之时与赵裕方同游山林的经历,诸多感慨。

    赵裕方挑了个时机,问为何四大公府后来要搬至聚宝山。

    林佰唉地一声,道:“京中地价贵,刚入京的官员无处安身,所以那时是吴老丞相想的办法,用郊田置换我们的祖田,改建馆舍。”

    赵裕方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林佰道:“二弟,你不是也参与其中么,你说是不是?”

    林佩正在吃菜,听兄长点自己,应了个是。

    赵裕方算是听出了林佰话中的怨气,接着往下引。

    林佰道:“世食君禄,自当为君父分忧,是这个理。”

    赵裕方道:“原以为只有像我们虚封在外的侯爵才会被削裁,如今连公府都这般艰难了么?”

    林佰道:“没那么容易,就说我们那个堂侄儿,一向品学兼优,不巧是春闱那阵子染了时疫,没考好,我想本朝也有补录的先例,就问知言能否让方时镜安排,按理说他俩关系也近,不至于这么抹不开脸,结果怎样,他为躲避我硬是搬去文辉阁住了大半个月。”

    赵裕方道:“若有时疫,定然不止一个考生受影响,是有理由安排补录的。”

    林佰淡淡一笑:“算了,这些都过去了。”

    林佩听着兄长的数落,提壶倒酒。

    这酒是檀香、木香、乳香、丁香和糯米共酿烧制而成,味冲性烈。

    “二弟,家事咱们不当着赵兄的面多说。”林佰道,“但赵兄这趟风尘仆仆地来京城,为的什么,你心里清楚,他这豪爽的人,若不是朝廷的政策逼得太紧,至于如此么?”

    林佩的眼中划过一道波澜。

    赵裕方道:“诶,别别,林相若是为难,赵某人回去自己想办法,左不过紧巴着过日子,也得守朝廷的政令不是。”

    林佩道:“你有什么办法?”

    赵裕方接着前倾身体,把手掌按实在桌上,沉声道:“晋北都司运货的那帮人不久前还找过我,说是想借地过道,哼,我岂能不知是右相的营生?可现如今时运艰难……若是布政使司不顾情面强行要征税,我还真得考虑考虑了。”

    万怀张口想指责,被林佩挡下。

    “先别说伤和气的话,调整赋税是为天下民生所计。”林佩笑了笑,收放自如,“各部官员为此通宵达旦不辞辛苦,偶尔有疏漏也不能算是他们的错,而是我疏于指教,这里向你赔罪。”

    赵裕方看了万怀一眼。

    林佩扬起衣袖,接连闷下三杯烈酒。

    赵裕方起身阻拦:“林相不必如此。”

    林佩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岂能不体谅你的难处?适才大哥提醒得对,关内侯的爵位到你这一世已尽,若再无功绩,下一世便要废止,届时多少亲族失去倚仗,难呐。”

    林佩对赵裕方说话,酒是喝给林佰看的。

    果然这三杯之后,林佰不再抱怨。

    赵裕方脸上堆着的肥肉微微抽动。

    “我早就有意请奏,因你忠信乐易,可特许恩券。”林佩的语气仍然平和,“延至下一世仍保侯爵,长子封号不变,禄田均分与你家中长子、次子和三子。”

    赵裕方把手放回腰间,收了收腰带:“此话当真?”

    林佩道:“公私不可混淆,既然朝廷记了你这一功,你就要以身作则,向各地官员宣贯赋税调整之政策,协助户部健全税制。”

    此刻,赵裕方显然动了心。

    似赵裕方这样已历多世而再无功绩的公侯勋戚并非个例,按照规制,等敕封的期限一到他们的爵位就将被废止。然而他们的田产已经很庞大,爵位何时废止、如何废止,本身就是一件需要仔细操作的难事。

    林佩经过全盘考虑,决定以推恩为手段,一方面减缓将来废止爵位时的阻力,一方面把这股阻力化为在全国范围推广赋税制度的动力。

    这一退一进之间,局面立刻就活起来了。

    “赵兄,我就说不至于到那一步。”林佰察觉火候已到,终于转变态度,出言相劝,“如此,你上能给祖宗一个交代,下也为子孙后代谋了福祉,多交点田赋又有什么要紧呢。”

    “好。”赵裕方坐回席间,慷慨道,“朝廷不负有功之臣,臣子亦当倾尽全力报效社稷。”

    林佩谈完正事,伸筷子夹菜,放着空酒杯。

    赵裕方看向他身后:“万侍郎,那赵某人往后就听你差遣了。”

    万怀道:“赵侯勿折煞在下,户部能得赵侯相助,推行税制无忧矣。”

    赵裕方道:“听闻户部为这事特意从各地选调了官员来组建新科,不知新科的名字是?”

    万怀道:“林相取的名——济科。”

    赵裕方笑道:“好名啊,就同舟共济,让晋北省为天下做个榜样。”

    “赵侯,大人的意思是夏税之后定稿,也就是今年八月。”温迎捧起玉壶,一边往林佩的杯中添酒,一边对赵裕方道,“朝廷与地方会有三轮交涉,第一轮预估体量,第二轮制定细则,第三轮分层宣贯,时间上很充裕,就是如果遇到个别冥顽不化,你出面相劝总归更能服人。”

    赵裕方道:“不在话下,来,温参议,赵某人也敬你一杯。”

    温迎笑着摇摇头:“实在对不住,赵侯,我家中管教甚严,只能以茶代酒。”

    下晌,林佰请诸君游园。

    中园以水池为中心,假山林立,大小不等的院落藏在山水之间。

    画廊蜿蜒曲折,透过漏窗可以看见葱郁景色。

    林佩有些醉意,晕晕沉沉的,只赏春,不说话。

    林佰扶住他的肩膀道:“要不在这睡一会儿再回去,我让人给你煮醒酒汤。”

    林佩淡漠道:“大哥今日解气了吗?”

    林佰叹了口气:“有些事本无伤大雅,是你过于爱惜羽毛,我就看不惯这点,没别的。”

    林佩道:“大哥,我还是那句话——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魏国公府一宴对晋北调整赋税的局面产生了重要影响。

    晋北省于夏税到来之前顺利完成清丈土地和赋役统一两件大事,刑部更新田宅计一十一条,吏部更新公式计一十八条,至此,前方阻碍基本扫清,各州县顺水推舟,就等八月计田纳银。

    与此同时,户部济科开始编写八月之后普及全国的税制,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

    那日,林佩从聚宝山回到府中已是傍晚。

    南淮河畔华灯初上,街市繁华,三三两两走着行人。

    一对夫妇在给两个孩子买糖人儿。

    男孩拿着金鱼,女孩拿着蝴蝶,姐弟俩的脸颊边都有一对小酒窝,笑容天真可爱。

    林佩凝视了许久。

    他很少去想自己一路走来都失去过什么。

    至高的权力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冰冷,连亲兄弟之间也不能幸免。

    世间万事皆在他的棋盘之上运转,却唯独没有了人间烟火气。

    林佩忽然想起另一个人。

    那人的来路虽与他截然不同,却也站在山顶与他一同面对孤寒,是知他懂他的人。

    右边近来的事,他略有耳闻。

    据说那位在自己面前撂挑子不干的户部尚书于染,到了陆洗那儿竟是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陆洗连同户部、工部一起提出了机户领织制,还通过限制金银流通推广大阜宝钞。

    不过他此刻没有心思再去分辨什么。

    烧酒后劲很足,肺腑之间盈满相思。

    他只听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勾魂儿——梅子留酸软齿牙,尝一口,就去尝一口。

    金铃轻响。

    叮,叮叮。

    声音清脆动听。

    一袭墨绿长衫走过后巷。

    林佩扣动了对面的门扉。

    *

    月下,似梦非梦。

    听得门栓拉开,一只手伸来,把他牵入了温柔乡。

    ——“知言,是你,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第35章 同床

    陆洗没想到林佩竟然真有一日会从后门来寻自己。

    平时冰清玉洁的一个人, 就这样孤零零站在他的门口,面颊微红,呼吸间带着浓烈的酒气。

    陆洗连忙牵林佩进来, 关上门。

    门房烛火微弱。

    “喝成这样, 一定很难受吧?”陆洗扶着林佩坐下, 关切道, “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林佩借着烛光打量陆洗的衣衫,见是一袭崭新的蓝底龟背纹绣字锦袍,依然通身气派。

    “诶, 诶诶。”陆洗抬起手在面前晃了晃, “醒一醒。”

    林佩微笑摇头:“我不回去。”

    陆洗道:“你真是来找我的?”

    林佩道:“有急事,十万火急。”

    陆洗道:“什么急事?”

    林佩道:“我想和你——”他枕在陆洗的肩膀上, 悄悄说道:“偷情。”

    陆洗扑哧一笑,又叹口气,把人按回墙边:“这要是有纸笔, 我得叫你写下来签字画押。”

    林佩道:“好啊,那我就写——陆大人雅量高致,连半夜起来会客都要换一身新衣。”

    陆洗道:“林大人, 你这样有点过了, 演过了。”

    林佩笑一笑, 伸手抓住陆洗的衣襟扯到面前,对着唇啄了一口。

    烛火忽闪。

    陆洗回过神已经被推开。

    ——“林知言!”

    这便是回不去了。

    *

    月下,陆洗拽着林佩沿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往里走。

    陆府很大,却不似林府由里而外的清雅自然、气韵天成。

    前院的装潢是华丽的, 似万木春、花厅都用着昂贵的金玉做配饰,但其实后园还没有建好,许多造景都还是前任主人留下的, 年久失修,荒芜颓败。

    鞋靴踩过石子发出咯吱声响。

    林佩感到衣袖被什么东西划着,回过头看。

    那是从石头缝里长出的一簇还魂草,受春雨滋润,长得饱满青翠。

    陆洗也停下了脚步。

    林佩道:“上回见万木春金玉满堂,以为后园也花团锦簇,没想到这泼天的富贵只有半截。”

    陆洗道:“是只有半截,可早知你愿意来,我便先修后门再修前门。”

    林佩道:“好,下回我再来巡检,若未按期完工……按律……”

    陆洗轻笑一声,拨开野草,把林佩推进山石之间。

    叶尖滴落水露。

    泥土的气味弥漫开来。

    林佩闷哼,指尖触碰到湿滑的青苔。

    “事已至此,还要什么匡床蒻席?”陆洗道,“即使就在这里我看你也消受得很。”

    林佩醉意迷离地看着陆洗,还没开口,只觉耳边落下温热的吻。

    身体瞬间燥热起来,如被火燎,渐渐发软,只能瘫靠在身后的山石上。

    陆洗咬了一下林佩的耳郭,含住耳垂,而后吻他的脖颈。

    林佩揪住陆洗的袖子,揪得很紧。

    陆洗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松开。”

    晓月初生。

    野草在风中摇动。

    假山石间传来虫鸣。

    陆洗从没有表现出来,他其实一直很稀罕林佩的脖颈。

    只有从小锦衣玉食养着,世代书香熏陶着,才能长成这如玉竹般的颈子。

    他用一手托住林佩的后枕,让这段纤细白净的颈子正对着自己,闻了又亲,亲了又咬,弄得雪白皮肤之上红痕累累。

    突然,颈子中间的那颗喉结滚动了一下。

    陆洗起身道:“怎么?”

    林佩觉得嗓子眼干痒,一声细微的咳嗽,刚松开的手又攥紧。

    他几乎已经忘记刚才为何挑衅对方,更没想到一点火星会引来如此凶猛的烈焰,他想逃,可是欲望像火舌席卷周身,令他无法动弹。

    陆洗的心倒是疼起来:“在这儿难受?”

    林佩喘息道:“痒。”

    陆洗看着面前微微张开的红唇,深吸一口气,咬住后槽牙。

    他也是有些委屈的。

    敢情林佩在朝堂上克己复礼,在亲族面前讲公正廉明,对属下循循善诱,好容易到自己这里来一趟,就只剩一句“我想和你偷情”……

    可又如何呢,他们本来就没有名分,只能有一顿没一顿。

    他不怕被看见,这地方只有最信得过的人能出入,他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心中不忍。

    林佩不知为什么陆洗停下了对自己的抚弄。

    他看着天空和树叶缓过一阵子,起身,拍去肩膀上落的草屑。

    陆洗道:“放心,不会有别人知道。”

    林佩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不远处亮着灯火的地方。

    陆洗笑道:“你跟着我。”

    二人又走了几十步,步入一道曲廊。

    景致精致起来,临水可见碧池清漪,花木扶疏。

    廊下灯火俱亮,光影幢幢,妙处在于那九框纹样各异的漏花窗,一窗一个金字。

    ——菩提不语几回尽欢歌。

    小院门口有棵菩提树。

    刚至房门,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

    林佩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屋子四面开着雕花的天青色玻璃窗,进门两侧有茶寮和琴室。

    走进里间,撩开珠帘,只见面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穿花度月图》,两边的对联写着——和羹上林蕊,轻阑白玉光。

    香案上左放宝镜,右摆金蝉,中间是一只玛瑙包银鎏金嵌百宝蟠桃盖盒。

    屏风之后是一张红木六柱式架子床,悬着用成串珍珠装饰的帷帐,门围子透雕麒麟,挂檐和其它三面围子均刻云纹,另有螭纹角牙和卡子花等附件,无不精工细作。

    陆洗铺开纱衾,移了软枕,扶着林佩卧下。

    林佩道:“这不是你平时住的地方。”

    陆洗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佩道:“鹅梨帐中香,你身上从来没有。”

    陆洗笑一笑:“今夜就有了。”

    林佩掖好被子,呼吸有些浑浊,昏昏欲睡。

    他的确是困了,等陆洗出去外面再回来,已经在梦境之中游了一趟。

    陆洗端来热水,拿布巾给林佩擦脸洗漱,然后把手伸进被子去解他右衽的系带。

    林佩微蹙眉头,翻过身去。

    陆洗顿了一下,往旁边坐了坐,扯开自己的衣带:“那我先……”

    林佩道:“你也不要脱。”

    红烛上静静亮着一点光豆。

    烛芯周围融出晶莹透亮的蜡水。

    陆洗默了片刻,问道:“你不脱我也不脱,还怎么偷情,你教我。”

    林佩往里挪出一个身位,拍拍床褥:“去把蜡烛灭了。”

    陆洗道:“一会儿看不清找不到怎么办?”

    林佩道:“不用找。”

    陆洗一听这话,抓着林佩的肩膀把人掰过来面对自己:“你就这么娴熟了?”

    林佩歪过头,迷糊道:“我只是想在你这儿躺一晚,你不愿意我就走。”

    陆洗叹气,心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愿意不愿意。

    他只得按林佩的吩咐去掐蜡烛。

    “知言。”

    “嗯?”

    “今天你没来上衙,我打听了一下,便知道你要去魏国公府,唉,若是我能有你这么多亲戚这么多世交,当真高兴还来不及,也就只有你把人情当做累赘……”

    “床笫之间不谈国事,这是规矩。”

    “好,那我最后说一句。”

    烛火熄灭,月光透过窗花在帷帐洒下一株芙蓉影。

    “余青,你想说什么?”

    “你如果觉得那些地方都不是你的家,不妨试一试把我这儿当做你的家。”

    陆洗躺到林佩的身边。

    屋子里静悄悄的。

    陆洗碰一碰林佩的手,想看这人是不是真的只想干巴巴地躺着。

    他早就把扳指摘到一旁放着了,可也许是巧合,当林佩触及他合谷处那块凹凸不平的疤痕之时,手就像被针扎着一样立刻抽走。

    陆洗微怔。

    后半夜,风声低语,光影婆娑。

    陆洗听林佩的呼吸声是睡熟了,自己却躺得越来越闷。

    不光是身体受煎熬,心里也煎熬着。

    他熟悉林佩的性子——看似清淡如水,其实对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有着极强的控制。

    即使就躺在身边,那道界线也是分明的,只不过把他当成一颗话梅含着尝味,却绝不会吞下。

    无论他愿不愿意,始终只能站在林佩为他安排的格子里不能退不能进,可他天生是不喜欢被枷锁束缚的,也见不得心上之人给自己画地为牢。

    想着这些心事,陆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床练字。

    一练就是一宿。

    *

    日出时分,画眉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啾鸣,声音清脆悦耳。

    林佩醒了。

    常年养成的习惯,每逢初一十五大朝是平旦醒,寻常上衙就是日出醒,准点准时。

    玻璃窗透入柔和光线。

    帷帐里的那道芙蓉影模糊朦胧。

    他打个呵欠,揉揉眼睛,坐起来。

    ——“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林佩寻声看向茶寮。

    陆洗手拿斗笔站在铺开的金花五色纸前。

    画眉又唤了几声。

    林佩忽有些难为情。

    昨晚的记忆有一段没一段的,大抵都是些风花雪月,但想事已至此,以醉酒为理由逃避责任也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只能强作镇静,找办法弥补。

    陆洗道:“别担心,昨晚只有你一人在此间,我陪你说过几句话就出去了。”

    林佩一笑,各说各的:“无论何时相见,陆大人总是如此丰神俊朗,让人赏心悦目。”

    陆洗憋了半天,搁下笔:“我怕你觉得尴尬才如此编排,你不领情,那我就实言相告——昨晚咱们……”

    林佩道:“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即便醉了酒那也是红尘美梦,我断不会负你。”

    陆洗道:“如何算不负?”

    林佩拾起衣裳:“你陪我一夜,我便陪你一日,而且现在我酒醒了,更愿意听你说话了。”

    陆洗道:“薄情郎,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林佩道:“怎么没有,肯定有的,你仔细想一想。”

    陆洗道:“比如?”

    林佩道:“比如——这两个月你让林知行干了什么?”

    陆洗用手抹脸,浅叹口气。

    林佩把腿放下床榻,一边穿鞋一边说道:“李良夜在晋北,既没有打断之前谈拢的那几笔生意,也没有插手关税事务,一切利好都按原来的路子送,对你可谓井水不犯河水,时限已到,你这边和林知行勾当的事怎么也该给我一个答复,光糊弄是不行的。”

    “来。”陆洗道,“看我写的字。”

    第36章 烹小鲜

    纸上横陈四个斗大的字——软玉如金。

    “我的想法早就对你说过。”陆洗道, “北方要用钱,开放关市收取关税只是一条路子,但还不够, 如果将来要打持久战, 国内还得再多几条生财的路。”

    林佩道:“你又看中哪条路了?”

    陆洗笑道:“海上的路。”

    林佩在脑海中刻画出地图。

    东南海岸线以外确实有许多国邦, 诸如日本、安南、天竺、婆罗门……

    陆洗道:“丝绸销往海外利润极高, 只要能把浙东一带的产量提上去,就像得了一棵摇钱树。”

    林佩道:“引入大花楼织机难道还不够吗?”

    陆洗道:“从桑蚕养殖到加工丝线再到染坊,每道环节都很重要, 一方面民间小门小户做这些的很多, 总量算起来比官局还大好几倍,但都零零星星不成规模, 品质也参差不齐;另一方面,官局对丝绸品质要求高,有更精良的机枢, 但从种植桑树到砑光成品都是由官局下设机构来做,不让民间介入,就导致某些地方官局办事拖沓、吃空饷、机构繁冗。”

    林佩道:“官私合营是为了综合两边的优势。”

    陆洗笑了笑:“是, 林倜的主意可比你想的大, 他带头招募民间机户分领种植、养殖、退胶、捻线、绞线和上浆等环节, 统一交付标准,让机户预领银两回去办事,价低者得之,这样一来, 民间就自发形成了大规模的作坊,提高了效率,而官府只需前期培训织工, 之后的成本则大幅降低,再把丝绸卖到海外,官民共同盈利,就叫机户领织制。”

    林佩把这番说词和老骆查到的情状对比了一下,相差不大,好在是陆洗并没有诓骗他。

    陆洗道:“如何,你可认同我?”

    林佩缓缓地点一点头。

    这样的做法很新颖,他从没有想过,但当他对背后的道理有所了解,也觉得可以一试。

    陆洗笑了:“多谢。”

    林佩道:“你要把这幅字挂到浙东织染局去?”

    陆洗道:“有这想法,可我底子不好,怎么学都不像,你替我参谋参谋。”

    林佩举起那张纸,端详片刻,摇头道:“写这样的大字不是简单放大台阁就可以的,还要重新调整粗细、结构和布局,否则就没有气势。”

    陆洗重新铺开一张空纸,提起斗笔。

    他的心中风吟马嘶,又如有沧浪奔腾,手始终稳不下来。

    “别晃。”林佩把住陆洗的手,在纸面按下。

    笔锋逆压翻走,力道均匀,如静水深流。

    陆洗有几分意外,因为林佩的手腕虽看起来纤瘦,握笔的时候却很有力量。

    四字写完,墨香散开。

    比起上一幅字,这幅字在结构严谨之上又添了几分酣饱。

    清晨的阳光洒在桌上,照出细碎飘浮的尘埃。

    两个人都只穿着白纱中单,林佩身上的纯白柔软,而陆洗穿的则是刺绣双鱼纹的暗花纱。

    气氛又起了一丝暧昧。

    陆洗把笔放入水中,慢悠悠地晃荡:“你说今天陪我,我也不贪心,就要半日。”

    林佩道:“好,午后再上衙。”

    陆洗靠近些:“半日闲暇做些什么好呢?”

    林佩想了想,微笑道:“我想看你的衣柜。”

    陆洗眼里含笑,不说话。

    林佩掰着指头数:“说真的,从第一次见你到现在就没重过样儿,我十分好奇。”

    陆洗握住他的手,按到桌上。

    林佩道:“你不愿意让我看?”

    陆洗道:“早晚你是要知道的,答应我,看过不许说出去。”

    林佩又是一笑:“自己天天招摇过市,还说这样的话。”

    二人吃过早饭,过门前的九字曲廊,来到花厅。

    风吹过,有哗哗的响声。

    林佩快步走去,一片白色映入眼帘。

    竹竿上挂着的不是布料,而是成片的白纸。

    陆洗介绍道:“昨晚下榻之处叫菩提苑,这儿是花厅,往旁边走几步便是我住的地方。”

    林佩走入这些被晾晒在竹竿上的白纸中间,随口问道:“为什么要晒纸?”

    陆洗道:“因为我平时练字用的是水,水晒干之后,这些纸还能继续用。”

    林佩止步回头,这时才觉出一丝异样来。

    昨夜酒醉未及仔细观摩,但今晨所见,陆洗的官邸的确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这里的每一处造景都能看出精心设计的痕迹,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装饰,但总体来看就是不够自然,给人的感觉更像是高档的馆舍,不像私家园林。

    林佩道:“你就算是想挽回一点名声,也不至于这样。”

    “无所谓名声。”陆洗回道,“我是真的舍不得用。”

    林佩还没从这些反复利用的白纸反应过来,跟着便走进一间厢房。

    朱红的隔扇门打开,与门板上的菱花格心不相称的是屋内陈旧廉价的陈设。

    没有屏风和落地罩,家具一览无遗。

    一床、一柜、一桌,用的都是质地粗劣的旧木。

    床上铺的草席起了好几处毛刺;窗格透光之处本应挂字画或摆插花,却只架了一只锈迹斑斑的铜盆;陶壶和陶杯釉色不均,杯口不圆;灯油倒还有,但底部洒了省油用的盐,浑浊生烟。

    林佩怔了一下。

    他不敢相信这里就是陆洗平时住的地方。

    “你难道……”林佩打开念叨许久的衣柜。

    里面除了几叠里面穿的衣裤,就只有上朝穿的公服。

    “世俗多颠倒,只敬罗衣不敬人。”陆洗靠在门框上,解释起其中缘故,“鬼市就有牙子专门做这种生意,从官店借得成套的衣服和配饰,分门别类租出去给别人,穿完按期收回府库。”

    除了衣服,府中随处可见的名贵字画、器物、家具大抵如此,也都是多人共有轮流使用的。

    林佩站在衣柜旁沉默不语。

    他根本料不到,与人交际豪掷千金的陆洗,关起门竟对自己吝啬至斯。

    陆洗道:“失望了?”

    林佩道:“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陆洗道:“我这习惯是挺少见。”

    “这哪儿是习惯。”林佩扶着柜门,止不住回忆过往,缓缓道,“陆余青,你这是病。”

    “谁还没一点儿病呢。”陆洗低头浅笑,有一下没一下地踢门槛,“我若能够,便要大酒大肉大吃大喝,奈何天老爷不让我享福,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好像是东流的水。”

    林佩转过身,微愠的神色在看到那张五官俊美的面容时又平复下来。

    他忽地想起一句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站在岸边的只觉得湖水秀美,而有些人,或许是光着脚淌过泥泞,爬上了滩涂才捡到一双鞋。

    陆洗凝视地上的影子:“你要走?”

    林佩道:“不走,带我去灶房。”

    陆洗道:“都说君子远庖厨,去灶房做什么?”

    林佩抖了抖袖子:“你说想大吃大喝,今日就再教你做一道菜,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毕竟发现了你府上这么多秘密,再不对你好点,怕就要被灭口了。”

    陆洗闻言一笑,抬起眼眸。

    目光交错之间,隔阂如冰化开,谁都没有做多余的解释。

    陆府的灶房是宽敞讲究的,府中聘有各地名厨,刀具、炉灶、器皿、食材一应俱全。

    “想要什么食材我这儿都有。”陆洗清出场地,“若实在不够,临时叫人去外面找也来得及。”

    “我的菜谱从来不堆砌食材。”林佩瞥了一眼,四下翻弄,“寻常见功力,细微见真章。”

    两个鸡蛋,一段山药,二两鸡肉,二两鱼肉,几滴香油……

    其中最精贵的食材莫过于白面粉,也不算是人家吃不起的东西。

    “我这儿还有别人送的灵芝。”陆洗走过来,说到一半便不说了,悄悄地放下匣子。

    白面加水,和入山药泥,再淋几滴香油。

    林佩站在灶旁,一袭白练如垂瀑,头微低着,凭几缕碎发从鬓边垂落。

    面团揉着逐渐变得细腻白润。

    他用水把面闷上。

    那双刚揉过面的手白得发亮。

    锅中水沸,把面糊倒进去,再快速搅拌。

    一时之间,雾气蒸腾,水中面如仙裙飘飞,化得晶莹透明。

    “你看,诶。”林佩抬起头,笑了笑,“沸沸釜中飘飞絮,依依丝连作玉羹。”

    他叫陆洗看羹汤,不知陆洗自始至终看的是自己。

    鸡肉和鱼肉切碎清炒过后用豆粉增稠提亮,铺在面汤上,这道羹就做成了。

    陆洗搓着手道:“是疙瘩汤,好,好。”

    林佩道:“什么疙瘩汤,它有名字的。”

    陆洗笑了,拿起勺子:“愿闻其详。”

    林佩道:“仙人宿云宫,玉珠化嫩蕊,名叫仙宫玉蕊,京中独一份。”

    陆洗道:“你没去过北方,在北方这就叫疙瘩汤。”

    林佩道:“别说话,趁热尝尝。”

    陆洗舀起半勺,吹了吹凉。

    想来是口感滑润,味道鲜美,几乎不用咀嚼就能下咽。

    但是一入口……

    林佩问:“味道可好?”

    陆洗默了一阵子,不再争辩是仙宫玉蕊还是疙瘩汤。

    他开始怀疑之前林佩给的菜谱是不是被厨子私下改动过,不然为何厨子照菜谱做的鲜美无比,而林佩亲手做的味道就一言难尽,实不敢恭维。

    林佩又问:“如何?”

    陆洗还是没说话,端起碗,大口全部喝了下去。

    要昧着良心夸奖他也不是做不出来,但考虑到今后要一直受用的后果,还是闭嘴为好。

    林佩笑了笑,迁就道:“能喝得下去就好,若你实在是这个毛病治不了,平时也可以照这样做,总好过闻着山珍海味骗自己下咽。”

    二人坐在此间吃完了午饭。

    午后,林佩换衣回府。

    陆洗看着灶房。

    虽人去影空,却回味无穷。

    一次又一次用性命为赌注往上攀登,却不料站在山顶等待自己的竟是这么一位清明人物。

    想这人治大国若烹小鲜,也曾为自己洗手作羹汤,他又觉得没那么煎熬了。

    下晌,陆洗和府中的几位名厨复述了一遍林佩传授的菜谱,出门上衙。

    *

    马车开到崇文里街与大道的交汇处,一群人聚集在南市楼下,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但听铜锣响,一名老妇人带着孙儿跪在街边,手拿血衣,当众喊冤。

    人声嘈杂,议论纷纷,南市楼东家说这祖孙二人露宿于此,已经一天一夜了。

    “相爷,这也太不好看了,还就在咱们街口。”车夫道,“应天府怎不管一管。”

    第37章 缫丝案(一)

    京城民事由应天府管, 下辖上元、江宁二县。

    崇文里街和东长安街都位于京城东南片区,归属江宁县。

    马车停下。

    陆洗坐在车厢里,隔着一道半透明的纱帘看向那位老妇人, 暗中观察。

    不一会儿, 几个捕快跑来。

    老妇人放下铜锣, 苦苦央求:“几位大人, 草民冤枉,冤枉啊。”

    捕快喝道:“有冤去衙门告,在这里敲锣打鼓哭天喊地, 成何体统?快走!”

    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捕快竖起眉毛, 正要去扯这祖孙二人的草席,忽然听得身后传来马蹄与甲胄声。

    陆府侍卫排开人群。

    陆洗走下马车, 朝他们而来。

    捕快的神色一变,当即跪下:“见过右相。”

    老妇人见到绯色官袍,拉着孙儿连连磕头, 泣不成声。

    陆洗上前扶起老妇人。

    “阿姥。”陆洗道,“你们从何处来,所告何人?”

    老妇人抹着眼泪哭诉道:“回官老爷的话, 草民从湖州来, 家中是开缫丝坊的, 最近听说机户领织有钱可挣,便接来湖州官局的一笔单子,谁想十日前我儿丁茂去交货,织作王良硬说品质不好, 我儿据理力争,遭到报复,走过巷子时被王良手下的人打死了。”

    老妇人说话的时候, 一旁的孙儿把脸蛋上挂着的泪水划进嘴里。

    老妇人接着道:“我到县衙告状,无奈王良使钱上下打点,知县说没有证据判不了罪,剩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艰难,这才上京中鸣冤。”

    “别急,官府不会坐视不管的。”陆洗安排了一个侍卫,对老妇人道,“你跟着这人去应天府,把事情说清楚。”

    老妇人含泪点头,起身收拾东西。

    陆洗回过头,把捕快叫到自己面前,交代道:“回衙门你就说人是我带走的,无碍。”

    捕快应是,谢过之后继续巡逻去了。

    陆洗又从身上取些许碎银递给那名侍卫,小声吩咐:“小孩儿饿了,给他买点儿吃的,别真去应天府,先带去三堂交给飞逸照看。”

    侍卫领命。

    *

    陆洗到文辉阁的时候,林佩也刚到,正在左侧屋门口洗手。

    “知言,问个事。”陆洗掀起竹帘,“来的路上,你看到南市楼下敲锣喊冤的老妇人没有?”

    林佩道:“没注意。”

    陆洗道:“我过问了一下,这事儿跟织染局有关,我来处理。”

    林佩点一点头,擦完手就进屋去了。

    陆洗知道林佩的性格,林佩即便是注意到也不会直接插手,而是叮嘱对应层级来处理,可他的处世之道就和林佩不同,他向来乐意帮助一种人——向阳而生、能为他所用的人。

    那老妇一人带着孙儿入京,按正常人出远门的做法,到当地必先问路,可她问的不是应天府,而是崇文里街口的南市楼下,这就是预谋。她见到江宁县捕快只知道喊冤,可一听到他的身份是右相,立即把案情对他陈述得一清二楚,这就是机变。

    这样的人,只不过短暂地陷于淤泥之中找不到解脱之法,若拉扶一把很快便能绿柳成荫。

    *

    入夜,三条巷月色朦胧,灯火阑珊。

    陆洗身披玄袍走过,后面跟着飞蓟堂三堂主飞逸。

    途经志朴香堂后门,门紧闭,落花满阶。

    从前的三条巷不是这么冷清的,虽只能容两三人并肩走过,但访客总是络绎不绝,穿红着绿,衣香鬓影,欢声笑语,一地的彩纸金花扫不过来,只能放墙角下堆着。

    “飞逸。”陆洗感慨道,“你还记得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志朴香堂的后门,现在关门了。”飞逸毫不犹豫道,“也不知风头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陆洗啧道:“不是这,再想想。”

    “是大人任命我的地方。”飞逸想了想,道,“那时大人遭朝廷贬斥即将去川西,把京中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我,让我建立三分堂,等大人回来。”

    “唉,你小子怎么只记得悲惨的事呢。”陆洗一笑,“对门的铁器铺,你的第一对飞镖就是我在这儿给你打的,当时咱俩还比准头呢。”

    面具之下的眼睛也闪烁着笑意。

    飞逸原是马帮主养的家生孩儿,十六岁那年因身手敏捷、脑子灵光被陆洗看中,买到身边。

    陆洗解开他的镣铐,不把他当奴隶,像对待寻常人一样对他,于是他对陆洗死心塌地。

    “大人这回能放我去浙东耍一耍镖吗?”飞逸道,“好久没和冷先生切磋了。”

    “你跟开药铺的切磋武艺?”陆洗道,“再说再说。”

    二人拐进不起眼的小院子里。

    这便是飞蓟堂在京城的据点之一,平时住着大约十二人,都是寻常百姓的装束,有的是牙子,有的是算命先生,有的是杂耍戏子,人虽然不多,但都很能干,各自手底下还有分支。

    陆洗刚进门,这帮人立刻下跪行礼。

    二楼窗户亮着暖黄灯光。

    “都辛苦了,起来吧。”陆洗提袍往楼上走去,“祖孙俩还没歇下吧。”

    “没歇。”飞逸道,“我跟她好说歹说,能穿绣鹤绯袍的人京中屈指可数,还住在崇文里街附近,不就只有右相吗,再说那捕快也当街称呼过,唉,却像对牛弹琴,她非不信。”

    “你才是那只牛。”陆洗道,“看不出来吗,老人家不是不信我的身份,而是不信我。”

    小门打开,方丈之间的屋子还算整洁。

    老妇人坐在灯下给孙儿缝补衣服。

    孙儿捂着被子躺在床上。

    “相爷见谅。”老妇人放下针,起身欲跪,“孙儿光着身子,就让他躺着吧,以免失了礼。”

    陆洗扶住老妇人,以她年长为由,劝着坐下。

    老妇人道:“上晌,不是说……送我们去应天府吗,怎么……来了这。”

    陆洗道:“应天府可比南市楼好找多了,你明知去那儿不如来见陆某人,不是吗。”

    老妇人低下头,攥紧布裙。

    陆洗心知对方犹豫的原因,先不问案情,笑了笑,聊起闲话。

    “阿姥家住湖州,具体哪儿。”陆洗道,“长兴还是德清。”

    老妇人:“是……长兴。”

    陆洗点点头,目光落在老妇人的手背上:“平时买药方便吗?听闻工人的手常年浸泡缫丝汤,容易长红斑、起丘疹。”

    老妇人忙盖住手背,略有些局促:“家住菜市河边,买药还算方便,多谢相爷关心。”

    陆洗道:“菜市河啊,那儿有一家药店叫杏林春,店主姓冷,昔时我为修运河连走十一州,双脚浮肿,便是他好心给我拿了药,药也很灵,内服外敷三两天就好了。”

    老妇人怔了一下,抬起脸:“冷先生可真是好人,他听闻我们的手泡烂了,常顺道送蜂王乳来,只收本钱,都不赚我们的……相爷,相爷竟连这样的小事都记得。”

    陆洗笑道:“长兴我跑过好多趟,此间情形,我尽知之。”

    老妇人听着这些,长叹口气,欠了欠身,用手锤打后腰。

    陆洗见她略有放松,即刻阐明自己立场:“我也直说了,搭救你们并非是菩萨心肠,我本就和那些人有仇,想借你这桩人命官司,把王良连同他的靠山一并端了。”

    “这……”老妇人抿起嘴,看向床榻。

    “阿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孙儿在被子里钻来钻去,“我想回家,我想爹娘。”

    老妇人听到孙儿稚嫩的声音,眼泪夺眶而出,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备。

    “青天在上,找相爷真是找对人了。”老妇人扑通跪地,抓着陆洗的腿,颤声道,“王良与郑国公的外侄薛超乃是连襟,他们仗着祖上爵位为非作歹,不光打死了我儿,掳走了我儿媳妇,手上还沾着好几条人命,若能查出罪证,足够,足够惩治他们了。”

    陆洗再次把她扶起来:“还有别的案情吗?”

    老妇人点了点头,剪开孙儿的腰带,取出一张写着血字的绸布:“这些人,都是苦主啊。”

    陆洗凝眸:“是谁教你带着这个来找我的?”

    老妇人抽噎不答话。

    陆洗心下明白,再问老妇人也不会说了。

    风从窄巷之间呼啸而过。

    巷口亮着一道旖旎灯火。

    陆洗把绸布交给飞逸,让按上面的地点和名字去调查。

    “你不是想耍镖吗,带上吴香和莳一。”陆洗看着前方的光亮,动了动唇,“去吧。”

    *

    次日,陆洗打定主意,把董颢、于染二人叫到府上。

    董颢跨过门槛,脚上穿着那双用了十几年的褪色发白的布靴。

    陆洗笑道:“恩公,若说克勤克俭,我最佩服的还是你。”

    于染笑着附和。

    陆洗请二人坐下,叫宋轶沏茶,说起丁茂和王良的案子。

    “余青,你恭维我别是为这事。”董颢听完摆了摆手,“如果咱们连这种小事都要管,便是天天不吃饭不睡觉也管不过来。”

    陆洗道:“人命关天,如何是小事呢?”

    “织染局油水多,相争者亦多。”董颢道,“怎知这老妪不是被收买的,又怎知她不是夸大其词?过去连顶罪替死的事情都有,今只不过换套说词,看你如何分辨。”

    陆洗道:“可如果此事朝廷不闻不问,等于默许官局压榨私营作坊,干涉市场,那么机户领织制就会变成一张空壳,来年别说海外生意,连皇宫供奉都交不起,还能有几分利。”

    一语中的,立竿见影。

    董颢把手放回袖中,思考起来。

    于染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浙东织染局下设杭州、湖州和宁波三处官局,其中杭州官局由林织使亲自管理,而湖州和宁波二处的掌舵人都是姚公的本家,这个案子可小亦可大啊。”

    于染提醒陆洗,该案件牵涉当朝两个世家大族。

    郑国公姚澈的先父一手创立江宁和浙东两处织染局,自那时起就奉皇命在地方买田、种桑、养殖,经营地方官局,从事纺织之业,为皇室和朝廷提供所需的丝织品。

    姚澈子承父业之后,开始中饱私囊,大片兼并桑田,妄图以一家之力垄断江南织造行业。

    然这铁营盘虽属于姚家,但织染使的位置毕竟为皇帝亲自任命,是流动的,林倜就是第三任。

    林倜的身份自不必说,乃魏国公林佰和左相林佩的胞弟。

    “不管案情是大是小。”陆洗思忖片刻,表明态度,“谁都不能阻挠新政。”

    第38章 缫丝案(二)

    “若如此说, 我倒是一个办法,实际管用。”董颢看向陆洗,“听闻郑国公有意把嫡女许配陆相, 若陆相上门提亲, 尽释前嫌, 则一切顺理成章。”

    浙东、江宁、大湖三大织染局归工部统管, 所以董颢知道陆洗和郑国公姚澈的积怨。

    陆洗顿了一下,苦着脸道:“恩公有所不知,前嫌还没释, 游园之时我又不小心和姚家结下了梁子, 这联姻之法恐怕行不通。”

    董颢道:“你怎么人家了?”

    陆洗道:“我把他如花似玉的闺女骂哭了。”

    董颢:“……”

    陆洗盘起手边的一对和田籽料雕核桃:“这样,你抽空拜访郑国公府, 替我试探试探姚澈。”

    董颢道:“唉,好吧。”

    于染等董颢走了,深呼吸一口气, 开口道:“看来大人已打定主意要动郑国公的营盘。”

    核桃停在掌心中。

    老玉之上露出一点朱砂沁。

    陆洗道:“这个人迂腐至极,贪婪至极,阴险至极, 我必除之。”

    于染道:“但郑国公乃开国封赏的四大公爵之一, 世袭已三世, 想在他口中拔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下官斗胆献一条计谋,若陆相另有安排,就当下官自作聪明。”

    陆洗道:“你说。”

    于染道:“先耗其气, 再论其罪。”

    于染向陆洗提出,顺着丁茂王良一案查找罪证固然是条路子,但仍很难触动姚家的核心利益, 如果最终想把机户领织制落实,实现各方公平竞价,势必经历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

    于染道:“目前来看,姚家打压私营作坊无非有两种手段,其一人身威胁,其二操控物价,前者可以执法,而后者防不胜防,所以我们要主动设套,把姚家的资产诱骗出来,一举挫败。”

    陆洗问:“怎么骗?”

    于染笑道:“陆大人听过古楚国的白锡之战否?”

    陆洗没读过什么书,于染与他解释,古时,楚国国君为制裁门阀,扬言要出高价购买大量的锡器,门阀想垄断市场,不让平民与自己争利,便大量囤积原材料白锡,一度把白锡的价格抬高至原来的七倍,国君这时才告诉全天下,灰锡经过提纯工艺也能达到标准,一时之间白锡价格暴跌,门阀来不及抛出仓储,输得倾家荡产。

    陆洗这回听懂了。

    “个中细节,下官回去再盘算盘算。”于染捋着胡须,忽然皱起眉毛,“只是和姚家打这场战至少需要储拟五十万两白银,户部暂时拿不出,还请陆相想想办法。”

    陆洗手里转着核桃,笑道:“你还真是个精明人,点子出不完,钱一文不掏。”

    于染道:“十几年党争内耗,若非下官在,朝廷早就揭不开锅了。”

    陆洗道:“这些银子收得回来吗?”

    于染道:“只是周转运作,事成之后悉数奉还。”

    陆洗决定采纳建议,派遣宋轶往浙东杭州传信。

    *

    杭州府,钱塘门外。

    一道白堤穿过烟波浩渺的西湖,晴沙楼上弹琵琶。

    ——“多少?十万匹,还得是织金妆花缎?”

    林倜抢过宋轶怀里的琵琶。

    刚得知湖州官局的缫丝案不久,突然又被朝廷加派如此重任,不免觉得心烦意乱。

    “林织使,你先不要急。”宋轶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放在桌上,“陆相知道你与丁茂王良的案子无关,特意嘱咐你别管那闲事,只安心做这件正事就好。”

    “不是急不急。”林倜解释道,“织金缎需要圆金线,突然加这么大的量,到时候完不成,我又要闯祸。”

    说完,林倜怕宋轶不信,叫织作取来打样的缎料,现场讲了一遍过程。

    金箔粘在纸上切成窄条,再螺旋裹于棉纱或丝线外,才是堪用的圆金线。

    圆金线的产量受限于季节、天气等,成品率低,靠赶工是赶不成的,所以无论官局还是民间作坊,只要做织金缎一般都用的是备存的圆金线。

    林倜道:“恕我直言,宋参议,丁茂王良的案子不仅不是闲事,而且比赶制这批织金妆花缎更为重要,只有先把案子破了,惩罚了阻挠机户领织的人,织染局才能盈利。”

    宋轶道:“那如果我说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呢?”

    林倜转过身:“什么?”

    宋轶又把琵琶抱起,细长的眼睛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林织使,坐。”

    林倜在授意之下拿起卷轴。

    宋轶道:“上头已经下了明令,这批货一定要做成,而且要是机户领织,圆金线如果不够,就从全国各地调。”

    系带散开,卷轴垂落,金花五色纸上书写四个楷体大字。

    【软玉如金】

    林倜怔了一下,手发颤。

    宋轶道:“林织使可看出什么来?”

    林倜道:“这字像我二,咳,像林相写的。”

    宋轶笑道:“那不能,这肯定是陆相亲笔所作,你别做惊弓之鸟。”

    林倜道:“如此说,难道把它卖了就能有银子?”

    宋轶道:“诶,笔墨犹存世间美,谈它值多少钱不就俗气了吗。”

    语罢,宋轶让林倜把卷轴放到明烛之前。

    透过光,可见纸面与托裱之间细细地排着蝇头小楷,赫然是一张名单。

    林倜只看到前几个名字就吓住了,浙东、广南二省市舶司提举、杭州知府、湖州知府皆在其中,再往下许多他尚且不认识,但可想见是涉及把丝绸卖往海外的所有机构官职。

    琵琶弦振,音如珠落玉盘。

    宋轶轮指弹挑:“你呢,就一个一个地去找这些人。”

    林倜道:“做什么?”

    宋轶道:“借钱。”

    林倜道:“啊?我去借?”

    宋轶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林倜倒吸一口凉气:“五十万两,倘若我们以后还不上,这些人岂不是要追到京中去要债?”

    宋轶哂笑:“这可不是债,而是发利息的本钱,往大了说这更是陆相给你的人脉,你若怕事也无妨,就当着我的面把这幅字烧掉。”

    林倜顿住:“我……”

    宋轶收伸右肘,指尖斜扫而过。

    只听四弦一声响,气贯长虹,如有凤舞云飞。

    廊下走来几道婀娜倩影,伴着吴侬软语,门推开,脂粉香气扑来,满室翠玉明珰。

    “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宋轶笑着搂过玉女腰身,捏起一粒葡萄往美人口中喂,“先尝口甜的,一会弹曲儿消遣。”

    林倜见此,连忙收起卷轴,掩门出去。

    夜幕降临,西湖被月色轻纱般笼罩。

    湖面波光粼粼,花船穿梭,伶人咿咿呀呀。

    林倜走在白堤之上,脸吹着清冷的风,手里的卷轴却已汗湿。

    七年之前他就是在这里遇到江南名妓窦玉宛的。

    窦玉宛为他生下柠儿,可至今别说名分,连母子相见都没有机会。

    他糊涂一场,倒也想明白了,世上树叶都找不出两片一样的,他又何必和大哥、二哥走相同的路,只要能凭自己本事置下产业,把柠儿和窦玉宛都接回身边,临安烟雨亦可寄余生。

    林倜接待完宋轶,收拾行囊,开始为凑钱奔忙。

    两个月过去,他把海关、市舶司、漕运司、各州府跑遍,磨破了嘴皮终于凑齐五十万两银子。

    他听宋轶的安排,用这五十万两到全国各地采买圆金线,化零为整,囤于库房,等十万匹妆花缎的旨意正式传到,浙东地域内的圆金线开始涨价,再暗中一点一点把库存吐出去。

    一始,林倜不知道宋轶这样安排的原因。

    直到某天听下面的人说,湖州官局的织作王良受姚氏亲族挑唆,在暗中囤积圆金线,妄图垄断原料,打压机户,抢夺这十万匹的大生意……

    他恍然大悟。

    鱼,咬钩了。

    *

    五月下旬,随着朝廷加派十万匹织金妆花缎的消息传开,市面上圆金线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

    吴香师徒二人刚来到湖州,便看见城郊的仓库与码头之间流动着又宽又长的金色大河,定睛一瞧,河水全是金光闪闪的丝线,场面之壮观令人叹为观止。

    莳一注视着往来的船只:“师父,他们说的和我们查的案子是不是有关?”

    吴香的面容掩在斗笠之下:“何以见得?”

    莳一道:“丁茂之所以被杀,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家抢了官局的好处……”

    吴香打断:“有道理,然而干我们这一行,切记不可先入为主、主观臆断。”

    莳一抿住唇,按了按脸擦汗。

    二人走到岔口,过桥直行是县衙。

    莳一问:“师父,我们去哪儿?”

    吴香观察片刻,道:“先不惊动县官,我们去苦主所说丁茂遇害的那条巷子看看。”

    *

    这几日,不光是织户急,运河上下、海关、税务局、州县全都跟着急。

    圆金线价格涨了三倍,市面上已经很难看到流通的货品。

    林倜每天摸着空置的大花楼织机,寝食难安。

    他很清楚水下是谁在咬钩——民间机户的体量虽大但关系松散,只有由姚氏亲族掌控的地方官局敢为了垄断货源而下大本钱。

    之前他用借来的五十万两银子买的圆金线已经全部被高价收走,如今单子悬而未定,织机就算空着也不能开工。

    各方来要债的接踵而至。

    林倜一开始疲于应对,后受宋轶点拨,便对这些人说:不是织染局不想早日还钱,而是下面的官局办事拖沓,为争夺这十万匹妆花缎卡住了进度。

    矛盾悄然转移。

    大抵郑国公姚澈一家独吃二十年几乎没有分过好处,现在林倜另起山头,拉着大伙一起入局,既表明是要共分利益,大伙心下自然明白该支持谁。

    宋轶回京之前,林倜问该如何收场。

    “宋参议,五十万两已经卖成一百多万两了。”林倜心情忐忑,“我们是不是该见好就收,把债还清。”

    “别急,林织使。”宋轶笑着交代,“好戏刚开始,等京中的消息。”

    第39章 缫丝案(三)

    浙东的局势在十日之内传到京城。

    董颢带礼拜访郑国公府。

    按陆洗的意思, 他来试探姚澈。

    姚府的庭院里供奉着一尊石雕弥勒菩萨,四面香烟缭绕。

    姚澈坐在堂上,手拨串珠念诵经文。

    “董尚书。”姚澈闭着眼道, “说句实话, 我可一直等着你来啊。”

    “姚公不必客气, 其实我今日是替陆相来的。”董颢笑道, “陆相自知那天酒后失言开罪了令千金,让董某替他赔不是呢。”

    “既然是董尚书说和,我便不与他计较。”姚澈道, “只是这次的十万匹织金妆花缎好歹得交给湖州官局做, 别打量我不知情,浙东根本没有第二家的仓库里囤有足够的圆金线。”

    “江南论织造, 谁敢与姚公比肩。”董颢道,“回去我就与他说。”

    姚澈睁开一双下斜眼,语气阴阴的:“也不是说让民间机户领织就不行, 那样小打小闹是可以,几百匹几千匹就到头了,真要做海运的大单子, 还得是官局才靠得住。”

    董颢凑近道:“姚公也听说朝廷想做海运了?”

    姚澈道:“略有耳闻。”

    董颢道:“说到这里, 董某有句话奉劝, 姚家实掌江宁、浙东两局已久,可工部也好,地方也罢,都是只闻肉香不沾油水, 我年纪大了嚼不动了,就怕后生看着眼红。”

    姚澈停下拨动串珠,叹息道:“谁家里没有点儿难事呢, 实在是儿孙不争气,不提了,多少年的体己都给他们还赌债了。”

    谈到此处,董颢心知这回姚澈是一定要死守江南织造的营盘。

    董颢捅破窗户纸:“姚公不怕被人议论吗?”

    姚澈闻言一声轻笑:“谁议论?陆洗吗?他什么出身,靠什么起家,还不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他敢说我,我也揭他的老底,我祖上乃开国四大功臣,轮不着他教训。”

    董颢撑着扶手站起来,长呼一口气。

    真正让他心悸的不是姚澈的警告,而是那尊弥勒菩萨的眼睛如镜子一般照着自己。

    贪婪染黑了眼白,化为黑浆流出眼眶,把脸上的皮肉腐蚀殆尽,直剩下焦炭般的枯骨。这些骨头早就老化得经不起风吹了,却还不自知,仍固执地守在祖坟之前。

    二人走出正厅。

    董颢心中想着心事,突然脚下被石头绊着,整个人趔趄了一下。

    ——“哎呦!”

    董颢低头看,鞋面蹭破了。

    “董尚书的这双鞋穿了得有十几年了吧。”姚澈把串珠戴在手腕上,行单掌礼,“可见是该换一双了。”

    董颢躬身别过。

    *

    是夜,陆府设宴。

    陆洗请董颢、于染到府看江月楼班子新排的昂鸾缩鹤之舞。

    乐起,舞女轻盈的体态在水袖之中穿梭,恰似鸾飞鹤翔。

    “他当真这么说?”陆洗笑了笑,“我什么出身,怎么起的家,自己都说不准,还劳他记着,可惜即便如此他也只记了一半。”

    董颢道:“那另一半是?”

    陆府下人端来匣子,红布揭开,里面呈放一双鹿皮靴。

    陆洗举杯敬酒:“恩公,一点孝心,不成敬意。”

    董颢会心而笑,手点着道:“你呀。”

    于染笑道:“恭喜陆相,时机已到,下官看可以杀猪宰羊。”

    *

    次日天明,神乐观前的那块青石碑之前长出了一株栀子。

    童子打扫之时,发现叶片上依稀有字样——“瑞彩祥云印,福禄寿喜长”

    陆洗一手安排的此事,自然早早就等候在宫门前,举着奏本就往里跑。

    ——“陛下,天降祥瑞!”

    陆洗对朱昱修解释,这是上天的昭示,表示近来让浙东织染局赶制的十万匹妆花缎应该改用黄栀子印染,可使国运昌盛、江山永固。

    朱昱修看到陆洗就很高兴,又听说是祥瑞,准了。

    *

    【圣上谕旨,浙东织染局加派十万匹妆花缎的织造工艺从织金改为印染。】

    ——“什么!”

    消息到郑国公府,菩萨像前传来一阵惊吼。

    香炉掀翻在地,童子惊散。

    “小人!”姚澈捶胸顿足,大呼道,“陆洗小人!不得好死!”

    他这才明白十万匹妆花缎只是为诱骗自己而做的局。

    印染所用的染料由黄栀子制成,便宜易得,一样能做出精美的花纹,是织金工艺的替代品。当供需逆转,可想而知圆金线的价格将会暴跌至比原价还低。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姚家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近百万银两的惨痛代价。

    七日后,谕旨传至浙东杭州府。

    “臣浙东织染使林倜……”林倜捧着片纸,手微微发颤,“……接旨。”

    片纸又轻又薄,如一根羽毛。

    布告贴出,民间机户为之振奋。

    ——“圆金线如今不值钱了。”

    ——“是啊,幸好当初没有囤货。”

    ——“那些囤货的奸人真是活该!”

    湖州官局却谈金色变。

    是夜,长兴县郊外火光冲天,白烟滚滚,连绵六七里地。

    官局织作带领织工烧仓。

    幸得官兵及时赶到,严令禁止,才把火势止住。

    “烧了还损失少些,不烧就全完了!”织作跪在官兵面前,撕心裂肺地哭道,“一百万两白银!一夜之间全没了!”

    “什么一百万两,哪儿有一百万两?”官兵拔刀道,“此乃国库资产,岂容尔等肆意销毁?”

    河边树影之下,几人乘舟而过。

    河面映着彤红的火光。

    长兴县捕头柳挽带着吴香、莳一和几个当差的捕快正赶往湖州官局之下的一间织坊。

    “吴大人。”柳挽站在船头,握着官刀,“那个哭爹喊娘的织作就是王良。”

    吴香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好好的丝料为什么要烧掉?”

    柳挽道:“圆金线需要保养,眼下价格跌得太快,又没有别处可以吞得下这么大的用织金工艺的单子,仓库多放一天就多一天的损失,不如销毁。”

    莳一冷笑道:“果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半个月前,吴香和莳一来到丁茂遇害的巷子。

    现场的痕迹早已被人清理,他们只能向街坊打听信息,搜寻蛛丝马迹。

    据说丁茂当时走这条巷子抄近路回家,进去就再没出来,也没人看见他身后有尾随者。

    墙上残留的刀痕是唯一线索。

    吴香凭这道刀痕的角度和位置推测出凶手的身材不高,应该是一个矮小灵活、惯会使刀之人。

    环顾四周,一个茅草掩着的狗洞引起了师徒二人的注意。

    狗洞空间狭窄,一般钻不进去,除非就是极其矮小之人。

    “这儿有东西,像是夜行衣。”莳一蹲下身,稳稳当当从洞里拿出几片藏青纱布,“凶手极有可能提前藏身在这,等丁茂走过去,趁其不备从后面下的手。”

    吴香把这块纱布交给飞逸调查。

    飞逸联络上冷先生,几人合作探访,确认这种织造工艺出自城西一家隶属于湖州官局的织坊。

    他们日夜盯梢,发现别院住着一群来历不明的江湖客,其中就有个诨号叫猴儿的身材矮小的浪客,常去附近的刀铺磨刀。

    飞逸再派人扮作屠夫去买刀,经比对,刀铺匠作的刀痕几乎与巷子墙上的一致。

    “一切情节都完整了。”吴香放下刀,肯定道,“就是这个人。”

    “但现在还不能行动。”飞逸对二人道,“我们是来取罪证的,王良已打点过县衙,说明知县靠不住,要等上头把局势搅乱,乱中我们再介入,方可成事。”

    他们蛰伏等待时机,直到今夜郊外火起,一并来到县衙,要求调丁茂一案案卷。

    知县见右相印信大惊失色,也早就听闻过吴香之名,遂不敢违抗,交出案卷。

    捕头柳挽守在门口,毅然请命:“列位大人,受害的不止丁茂一人,近十年来,王良与郑国公的外侄薛超仗着权势为非作歹、横行乡里、草菅人命,柳某恨不能生啖其肉!”

    飞逸歪过头,一声笑道:“原来是你。”

    这位柳捕头便是教老妇人到京中告状的幕后推手。

    飞逸道:“好,你们去窝点抓人,我留县衙守案卷,等你们的好消息。”

    柳挽召集手下,即刻前往织坊缉拿凶犯。

    火光之中,小舟如一片叶子悄然划过河道,停靠岸边。

    吴香道:“莳一,你看着船。”

    话还没说完,一身男子装束的莳一已经跳到岸上。

    “就是那道铁门。”莳一指着不远处的房子,呼喊道,“柳捕头,跟我来。”

    吴香抬起眉毛,拔腿去追:“你这小女子真是越来越不听师父的话了。”

    铁门轰然倒地。

    尘埃在明亮的火光中如波浪卷涌。

    猴儿正在茅草堆里抱女人,被柳捕头一把抡到地上。

    仓库那头,官兵押着王良而来。

    王良灰头土脸,面色疲倦,身上的公服被烧破了好几个洞,像只蔫茄子瘫软在地。

    “柳头儿,你要的人。”官兵收刀入鞘,“这帮恶霸早就该收拾。”

    柳挽点头示意。

    当夜,柳挽从织纺中搜出王良与薛超雇凶杀人的罪证六十余项,涉及命案七桩,所用凶器在附近的刀铺找到,还解救出了包括丁茂之妻在内被锁在房里的八人,

    飞逸等到柳挽、吴香和莳一带回的好消息,如释重负。

    “柳捕头,请你随我走一趟。”飞逸叫住柳挽,惺惺相惜道,“人赃俱获,我们回京复命。”

    *

    小暑过后,京城不再是凉风习习,空气中酿着一股湿热。

    七月大朝即将来临。

    林佩开窗卷帘,走到堂中透风。

    一摞摞奏本放在案头。

    归林佩管的事是井井有条的,一年四季按规律摆放,没有什么起伏,但归陆洗管的风格就很是不同,全是大刀阔斧,除旧布新。

    林佩随便翻了翻,瞥到一道令人汗毛直立的本子。

    【臣陆洗参郑国公姚澈蓄意囤积丝料、阻挠官私合营、庇护纵容行凶犯罪。】

    林佩静静地看了片刻,叹口气,去敲右侧屋的门。

    “陆余青,你和郑国公的积怨非要放到朝会上闹吗?让陛下和文武百官看着,光彩吗?”

    宋轶掀起珠帘:“林相,里面请。”

    林佩道:“我和他没什么悄悄话,要说就当堂说。”

    陆洗闻声出来,跟着出来的还有妞儿。

    林佩斜睇了一眼:“小的也来看热闹。”

    妞儿把尾巴勾在脚边,轻喵了一声。

    陆洗道:“知言,我抢了你在晋北调整税制的风头,对不住。”

    林佩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出风头,但更不想看朝堂被你们搅得乌烟瘴气。”

    陆洗道:“事已至此,只能请你多担待了。”

    林佩抱起妞儿往后廊走去。

    陆洗笑了笑,跟着道:“担心我呢。”

    林佩道:“我担心林知行,也不知他怎就猪油蒙了心地要跟你混,有一天没一天的。”

    陆洗道:“知言,放心。”

    林佩道:“你也别指望我会徇私,真有那么一天……”

    陆洗追上,一手撑住廊柱,拦人道:“我心里明镜似的,家国大义在前,你定与我风雨同舟。”

    林佩凭栏坐下:“我只想把你踹到水里,然后快快把舟划走。”

    陆洗一笑,话中仍是脉脉含情:“好狠的心,也罢,那你就安心往前去,可别再回头看我。”

    花丛间一只红娘虫振翅飞过。

    妞儿嗷呜窜出去,三两下将其扑住。

    虫虽死,翅仍在扇动,呼哧呼哧有一阵没一阵地响着。

    *

    初一,天边泛起曙光。

    紫禁城的钟声跌宕起伏。

    第40章 缫丝案(四)

    ——“众卿平身。”

    殷红纱幔随微风飘摆, 光影流转。

    朱昱修坐下扫了一眼,发现今日文官的队列与平时有些不同,第一排中多了郑国公姚澈, 第二、三排也多了几个他没见过的人。

    鸿胪寺卿出列奏报入京官员。

    浙东布政使潘明乐、浙东织染使林倜、杭州知府、湖州知府皆在其中。

    朱昱修道:“今日有何事要议?”

    陆洗清了清嗓子:“陛下, 臣有本奏。”

    殿中十分安静。

    前排几人的脸色晦暗不明。

    陆洗道:“启禀陛下, 京中闻讯, 浙东湖州官局某些官吏蓄意囤积丝料,致使市价紊乱,后为止仓储之损耗, 又将丝料烧毁, 所幸布政使潘明乐有先见之明,派官兵制止, 才挽救半数。”

    朱昱修道:“谁让湖州官局这么干的?”

    陆洗道:“郑国公姚澈。”

    伴随着衣带之间金钩玉珩碰撞的脆响,又一人站出队列。

    姚澈抢道:“陛下,湖州官局隶属于浙东织染局, 此事乃浙东局调度无方所致。”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朱昱修见许多官员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林佩,遂问道:“左相, 浙东织染局如今谁人管事?”

    林佩用平静的语气表明态度:“浙东织染使乃是林倜, 鸿胪寺卿适才报过了。”

    林倜咳嗽一声, 把皇帝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陛下,臣就是林倜,臣并没有让下面的人囤积丝料,奈何江南官局半数以上由郑国公的本家掌控, 他们阳奉阴违,臣力不从心啊。”

    朱昱修听到这里只觉一团乱麻,已经捋不清其中的关系。

    “陛下, 然事情毕竟已经发生,臣不推卸责任。”林倜耐不住性子,补充道,“臣甘领惩罚。”

    朱昱修道:“郑国公,林倜说的是真的吗?”

    姚澈叹口气,颤颤巍巍地摇头道:“陛下,老臣上了年纪,平日在家只烧香敬佛,其余的实在是不知啊。”

    陆洗道:“嘴上说不知,心里就真的不知吗?”

    姚澈站在那儿,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

    陆洗上前道:“陛下,臣要参郑国公蓄意囤积丝料、阻挠官私合营、庇护纵容亲属行凶杀人。”

    朱昱修道:“有证据吗?”

    陆洗斩钉截铁:“有。”

    一个有字振聋发聩。

    姚澈眯起眼,缓缓转过头。

    钲响。

    侍卫带人。

    老妇在孙儿和儿媳的搀扶之下缓缓走来,每隔十步便跪地对天家行一次大礼。

    另一边,犯人王良、薛超等被麻绳捆着,由柳挽押送到御前。

    朱昱修欠身:“发生何事了?”

    老妇人吓得面色苍白,不敢抬头:“草民……”

    陆洗道:“阿姥,你有什么冤屈,都说出来吧。”

    老妇人听到陆洗的声音,抓着救命的稻草,一五一十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回,回陛下,湖州官局贴出招工告示,因我家出价最低,所以拿到了两千匹花罗的单子,谁知交货之时,织作王良百般刁难,见我儿不肯屈服,竟雇凶取我儿性命。”

    尧恩命刑部官员现场确认从案发地带来的卷宗和证物。

    大理寺、都察院在旁监察。

    刀具、衣鞋、赃物、名册摆到御前。

    蜡泪沿着烛台落下,伴着殿中断断续续的抽噎。

    除丁茂遇害一案,另有奸杀女工、虐待劳工致死、贪赃被告杀人灭口,都是铁证如山的命案。

    姚澈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陆洗道:“王良,你记恨丁茂抢夺了本该由你支配的饷银,更不想从此以后被私营作坊分走官局的油水,所以雇江湖浪客杀人,恐吓民众,影响恶劣,十恶不赦,可还有什么辩解吗?”

    王良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疲倦,张了张口:“我认罪,只求给我一个痛快。”

    陆洗道:“薛……”

    “冤枉!”薛超拽着绳子往前爬,伸手去扯姚澈的绶带,哭喊道,“舅老爷救救侄儿,侄儿不想死啊!不都是你教我们这么做的吗?!”

    姚澈一脚踢开:“放肆,我根本都没见过你。”

    朱昱修道:“右相,你帮朕捋一下什么关系。”

    陆洗应道:“湖州织作王良和宁波织作薛超二人乃是连襟,薛超乃姚澈的外侄儿,自古以来杀人偿命,王良、薛超等罪大恶极,当于朝阳门外斩首示众,至于郑国公姚澈亦有失察之罪、纵容包庇之嫌,臣认为应彻查江宁、浙东两处织染局,清其党羽,永不录用。”

    姚澈几乎是立刻做出回应:“陛下,老臣的确与薛超沾亲,但蓄意囤积丝料、包庇罪犯这些实在是欲加之罪,老臣已经两个月没出过府门,真不知发生了什么,老臣冤枉啊。”

    百官议论声顿起,气氛焦灼。

    朝堂议事毕竟不同于衙门断案,皆知陆洗想从姚澈手中夺取江南一带的织造经营权,然而姚澈乃开国四大功臣之后,身份地位摆在明面,如果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的确没有办法定罪。

    姚澈等了一阵子,忽然拿衣袖擦眼睛。

    朱昱修等着有人能打破局面,尚且还不想决断,就随口问姚澈为何流泪。

    姚澈哑着嗓子:“老臣受些委屈倒是没什么。”

    陆洗道:“你还委屈了?”

    姚澈道:“唉,只怕陛下年少,被奸臣蒙蔽了双眼。”

    议论声戛然而止。

    姚澈从袖中拿出一道很厚的奏本:“陛下,臣也有本上奏,事关右丞相陆洗的出身。”

    朱昱修噗嗤笑了出来:“你说说,看他是不是狸猫转世。”

    姚澈一怔,扶冠定了定神,叙述道:“臣曾听闻传言,但不敢妄下定论,所以派人前去考证,竟然真的从密县和云县两地的县志中发现了端倪,嵩元之末朝廷与鞑靼割地议和,三百流民向南迁徙路过两县,其中就有一支陆姓族人,但奇怪的是,密县县志记载中主人陆乙已成家,可到了云县,竟突然变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有几个在当地落脚的流民后来作证,是个奴隶半途中把主人陆乙杀了,抛尸荒山,靠顶替主人姓名脱离奴籍,这个人……”

    陆洗闻言,唇角微微抽动,眼神闪避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作瞬间让姚澈产生成了一种感觉——对方在害怕。

    “这个人,不,应该说这个奴隶,他就是如今的中书右丞相定北侯陆洗。”姚澈深吸口气,抬起头道,“陛下,臣参陆洗杀主盗名、结党营私、为官经商、侵吞国本。”

    朱昱修用手托着下巴:“右相参你摆了这么多人证物证,你参他也要有证据才是。”

    姚澈道:“老臣没有他那通天的手眼,只派人去誊抄了两地的县志,可引以为证。”

    朱昱修道:“好,呈上来吧。”

    两本厚实的蓝皮册簿放到了御案上,展开有折痕的纸面,红色小点标出了关于陆乙的句子,一本写流民陆乙是四十岁,一本写是十四岁。

    朱昱修皱眉道:“这可信吗?”

    尧恩道:“回禀陛下,县志未可全信,臣已着人去黄册库调密县和云县的详细档案。”

    朱昱修看了一眼陆洗,神色有些忧虑,怕自己问多了。

    黄册到,刑部翻开查阅,众人屏息凝神。

    姚澈侧过脸,想好好欣赏一下陆洗这时的表情。

    不料陆洗也正盯着自己,而那眼神,仿佛在看垂死的蜉蝣。

    “陛下。”尧恩清了一下嗓子,指着字句念道,“黄册确有记录,但是,两地所报当年流民名录之中,猎户陆乙都是十四岁,没有写四十岁的。”

    “什,什么……”姚澈的身子坠了一下。

    他是这时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花重金雇佣的探子找来的关于陆洗出身的疑点,其实全都是陆洗为他设的局,陆洗正是料定他会病急乱投医,才给他送上了这“灵丹妙药”。

    朱昱修道:“哼,所以闹了半天,是郑国公你自己捏造县志诬陷陆相?”

    姚澈道:“陛下!老臣还能说出一个商号,如果三司查下来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老臣愿以死谢罪!”

    朱昱修道:“商号叫什么?”

    姚澈举起奏本,一字一顿:“飞蓟堂。”

    御座之前的烛火随风晃动。

    机锋交错。

    殿中陷入令人窒息的静默。

    如果姚澈不上后面这道奏本,只是装糊涂装委屈,结局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局外人不知道的是,姚澈之所以反咬,不是气急败坏,而是因为其核心利益已经被触动。

    他想要陆洗为自家亏损的百万两白银付出代价,于是捅破窗户纸说了几句真话,以为凭祖上的爵位可以扳动陆洗的相位,却不料正是这几句真话,从上至下开罪了皇宫、工部、户部到地方布政使、知府、漕运司、市舶司,终给他招来大祸。

    “陛下,姚澈这是狗急了乱咬人。”董颢开口就是一句重话,“纯属胡编乱造。”

    杭州、湖州的二位知府言辞恳切:“臣等只听陆相说过海上贸易之利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除此之外从未与陆相有越格交往,更未见其结党营私、侵吞国本之举啊。”

    浙东布政使潘明乐皱眉道:“陛下,姚澈这是栽赃陷害国之栋梁,其罪大焉!”

    林倜怔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陆洗送给自己的那幅“软玉如金”,此时,名单上的一笔一划全都舞动了起来,化为豺狼,化为虎豹,一同撕咬着砧板上肥美的肉块。

    国公的爵位在当权者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一时之间,官员群起而攻之,戳着姚澈的脊梁就是骂。

    “你,你,你们……”一句一句厉声谩骂,骂得姚澈年近花甲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十三岁的小皇帝尚且看不透这出戏,只能听朝堂之上众臣的说词。

    朱昱修道:“郑国公,朕也很想信你,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你不对呢?”

    姚澈道:“陛下,臣愿指天发誓,若有半句欺瞒,臣不得好死。”

    朱昱修没有理会,转头问:“右相,朕该如何处置这人?”

    陆洗抖了抖袖子,正色道:“姚氏祖上英明尽毁其手,削爵抄没废为庶民亦不为过。”

    朱昱修点头。

    侍卫清场。

    柳挽护着老妇人一行人离开大殿。

    王良、薛超等人由刑部吏员押去大牢。

    正当此时,文官首排传来一声久违的咳嗽。

    林佩往前走了一步。

    姚澈连忙让出身位:“林相,说句公道话吧,即便我有过失,他陆洗就那么干净吗?”

    朱昱修转移目光:“左相有何说法?”

    林佩道:“臣旁听这么久,也算明白其中原委了,为使朝纲清明,臣有三请。”

    朱昱修道:“你说。”

    林佩道:“这第一请,今日的案子由工部推行机户领织而起,因涉及臣之弟林倜,有几句话臣本来应该回家关起门对他说,但现在不得不在朝堂上说,请陛下允准。”

    朱昱修道:“好,你有什么要对林织使说的,就当众说吧。”

    林佩道:“林知行。”

    林倜深吸一口气,往文官队伍里面躲。

    林佩转过身,缓缓朝他走去,两边的官员默契地让开道路。

    林倜见躲不掉,嘴角抽着笑了笑:“哥。”

    林佩道:“见你有心报国,为兄深感欣慰,但是你不要忘记,为官以信,你负责为朝廷赶制十万匹妆花缎,中途工艺更改,原料耗损,有没有考虑过由织染局储拟做担保,一切程序留有记录否?为官以仁,你从民间雇工,官局的工人匠人如何安顿,你为其生计考虑过否?为官以慎,你如今放权出去,倘若富商巨贾与当权之人勾连,如何监控,如何管制,你做好应对之策否?信、仁、慎这三点,你扪心自问全都做到了吗?”

    林倜低着脸,一滴汗水划过额头,从鬓边滴落:“没,没做到。”

    林佩道:“做不到还站在朝堂之上妄议他人,能容得下你那是陛下宽宥,可你自己时刻得醒着,莫要被人当成刀使了,还沾沾自喜,以为山外无山天外无天。”

    林佩说话的声音素来不大,如水面之下冰山静悬。

    姚澈的眼中亮起一点火星。

    林佩走回原位,躬身行礼:“陛下,臣对林倜说完了。”

    陆洗道:“林大人的家训,听得我也汗流浃背啊。”

    林佩道:“有心者听之。”

    陆洗笑道:“无心亦可勉之。”

    朱昱修一看,这二人站在一起必要掐架,连忙打断道:“左相,你的第二请是什么?”

    林佩道:“郑国公适才提到飞蓟堂,臣以为还是要严肃对待,不可儿戏,臣请牵头三司立案审查,若有事则严惩,若无事,也好早日还陆大人一个清白。”

    陆洗的笑容凝滞:“多谢林大人关心,心意领了,但立案大可不必。”

    林佩目光炯炯:“陛下。”

    “嘶……”朱昱修想了想,用心措词,“……左相言之有理,此事就交给你办,朕相信你不会矫枉过正,也相信右相的为人,总归朕还是希望你们往后能和平共处。”

    林佩道:“谢陛下恩准,臣会注意分寸,以大局为重。”

    朱昱修道:“左相还有一请,请讲。”

    姚澈抬起脸,眼中寄托着最后的希望:“林相,看在祖上的交情,说句公道话。”

    林佩顿了顿,朗声道:“郑国公姚澈,污手垢面,恶贯满盈,在朝堂之上公然以子虚乌有之事对辅政大臣进行人身诋毁,乃欲置之死地,其用心之险恶,当诛。”

    哐当。

    姚澈手中的玉笏落下,碎成了几块。

    缫丝案宣告结束,姚澈、王良、薛超等拢共十六人被判处极刑,即日于朝阳门外斩首示众。刑部领旨抄没姚家,姚家全族废为庶民,三代不得参加科举。

    湖州官局拨白银五千两安抚老妇人一家以及其余受害者家庭;长兴知县因受贿渎职而免官,县中事务暂由捕头柳挽代管;柳挽揭发元凶缉拿罪犯有功,特许恩科。

    织染使林倜自出机杼,不予追究,当继续为朝廷监造今年的十万匹妆花缎。

    *

    接近午时,一排排梁冠绯袍稳步走出文华殿。

    林佩和陆洗走出东华门,再次路过瑞应礼泉之碑。

    栀子叶上的金字经过多日雨露清洗已经模糊不可辨。本是从别处移到这儿的植株,把根扎进土壤,开枝散叶,倒也显出蓬勃生机来。

    陆洗停下脚步,用掌心抚过栀子花蕊:“只要物尽其用就算得上爱惜,多谢你教我的道理。”

    林佩凝眸:“不怕我真查飞蓟堂吗?”

    “怕。”陆洗眼中含笑,“可人在世间总是要有一两件害怕的事,不然就成无心之人了,我愿意把我的心交给你,就由你拿捏着,好过似浮萍漂泊无所归。”

    林佩道:“那你是不是还忘了交待什么?”

    陆洗道:“什么?”

    林佩道:“你到底有没有……杀主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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