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巾丢入水中, 漾开一丝血红色。
林佩拉起衣襟,遮住脖子后面的红痕,然后把身子挪到书案前, 提笔给李良夜写信。
老骆的情报引起了他十分的警觉。
当下他仍在和陆洗僵持, 但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亦或说是朝廷内部的事, 如果有第三方势力掺杂进来, 那么情势就变得更加紧迫。
一方面他要让李良夜仔细提防北方局势,另一方面,他还必须尽快和陆洗就兵制达成共识, 否则很可能让暗处的敌人趁虚而入。
天亮, 日光渗进密室。
灯油将尽,灯芯冒出丝缕白烟。
林佩抱膝而坐, 双手交叠,额头抵在双膝之间,缓慢地呼气吸气。
原先的棋局已经彻底被扫开了。
他在思考——如果是为了应对北方强敌, 暂时的让陆洗一人掌控北方调兵兼统兵之权,那么在这张新的棋盘上自己该布什么样的局才能控制往后事态的发展。
*
“和好了,没和好, 和好了, 没和好……”
朱昱修从慈宁宫出来, 心事重重,顺手摘下御花园里的牡丹,一片一片拔着花瓣。
这些天他为两位丞相的关系操碎了心,又是派太医去给林佩瞧病, 又是赐伶人到陆洗府上唱曲,百般打探二人有没有一丝和好的迹象,却没有任何收获。
正当他愁眉不展时, 看见路边的水缸,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有了!”朱昱修停下脚步,朝乐志斋走去。
茅雪华正在和池中的灵寿子对语,见小皇帝来,颤巍巍转过身,要行君臣大礼。
朱昱修道:“老先生,朕有一件紧急的事想要请教你。”
茅雪华拄着拐杖,蹒跚往前走:“陛下的功课写完了吗?”
朱昱修道:“顾不上功课了,左相和右相又吵架了,这次朕可不能袖手旁观。”
茅雪华摸了摸耳垂:“谁和左相吵?”
朱昱修道:“右相。”
茅雪华扬起眉毛:“右相,右相和谁吵?”
朱昱修脸一沉:“先生。”
灵寿子爬到假山石上,探出头看着这一老一少。
茅雪华站下,笑了笑道:“老臣虽不知道朝堂之上的情形,但依老臣看呢,林佩和陆洗并没有私底下的恩怨,陛下不必担心。”
朱昱修微蹙眉毛,开始思考。
茅雪华道:“要化解这次的危难,陛下需想清楚一件事,一件真正重要的大事。”
朱昱修道:“什么事?”
茅雪华的眼中射出明亮的光:“陛下想做怎样的皇帝,这件事,没有人可以替做决定。”
朱昱修道:“朕,朕只想劝和二位丞相,朕也不知道……”
茅雪华悄声提醒:“陛下想迁都吗?是自己想,还是只听太后的意思?”
朱昱修道:“母后的主张未必就是对的,如果朕不给大家添麻烦,就留守金陵如何?”
茅雪华道:“如果留在金陵,内修政理,与民休息,是为守成之君,后世传仁爱之名。”
朱昱修道:“那如果朕迁都北京,又是何名?”
茅雪华道:“倘若迁都北京,直面强敌,又别有一番气度,开后世先河,叫天子守国门。”
朱昱修眼神一动,从此在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先生的意思是……”朱昱修道,“只要朕把迁都这件事想清楚,他们就会和好?”
茅雪华抬起拐杖,笑着指向那灵寿子壳上的八卦乾坤:“他们是知进退的人,只要陛下的这颗心定了,他们会围绕陛下重新找到自己的立场,然后归位。”
朱昱修点了点头,恍然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此事,朕必慎思之。”
*
——“林相,北方又出大事了!”
五月,一封紧急军报传到刑部,引燃了兴和二年的夏。
尧恩快步走进文辉阁大堂,将奏报递到案几上:“短短半月之内,平北、辽北同时发生了三起暗贩、**的大案。这些宵小对官道、驿站了如指掌,连仓库的轮值时间都一清二楚。他们盗用原料,私设工坊,往关外运出了三百支火铳。”
林佩闻报,放下手中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佩道:“速去传人,工部董颢和何春林,兵部贺之夏,后军都督府秦招和闻远。”
温迎道:“是,属下这就去。”
林佩坐到中堂,看了一眼右边的空屋。
温迎碎碎念道:“出了事,右相躲得真是时候。”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马蹄声。
陆洗带工部的人一齐到会。
他素日穿得齐整,这回的官袍却沾着未及拍净的灰尘。
林佩的目光与陆洗相接,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复杂的情愫。
尧恩道:“陆相,董尚书,何侍郎,工部总领全国火器制造,地方布政使司负责管理原料仓库,都司分发军械,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们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尧恩一向寡言,如果不是情势所逼,极少第一个开口发难。
董颢一向平实沉着,面对此情此景,却双腿发抖,额上出了满头的汗。
尧恩抬手指向南边,冰冷道:“意味着洪武门前的棺材现在可以用上了!”
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贺之夏、秦招、闻远陆续到会。
“这就是冒进的后果。”秦招连连摇头,“擅开关市,擅自营造,管理不善,祸患无穷。”
闻远似有些难以置信,上前看沙盘。
贺之夏没有说话。
气氛愈加凝重。
陆洗绕开众人,来到林佩身边。
“知言,我也是刚刚得知,”陆洗恳切道,“但这其中有些蹊跷,能先借一步说话吗?”
林佩端坐在交椅上,指尖敲打着扶手。
案情突然,矛头直指工部和平北、辽北二省地方官员,这个时候如果他顺手一推,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赢得兵制之争。
但问题出在一个巧字上,发生的时机太巧。
从政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局外有局,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在利用他。
“公事就在公堂上议,不分你我,当务之急是把这伙暗贩**的歹徒全部缉拿归案。”林佩不肯借步说话,直接言道,“我先提供一条可能有关的线索,从宣德县衙役捣毁农民田地的案子说起,案子深究下去其实是有疑点的。”
这句话扭转了会议的走向,让各方人员停止互相抨击,转为商讨对策。
陆洗眼中微澜,对林佩深深行了一礼。
尧恩见状,顺着林佩的话说道:“宣德县衙役的令牌在田间被农民捡到,当时来不及仔细审问,但现在来看,不能排除是有人故意偷盗令牌,嫁祸县官,从中挑拨生事。”
林佩道:“据说当地……”
陆洗打断道:“我的人已经查出些眉目了,我来说。”
林佩顿了一下:“好。”
陆洗道:“近日有一伙齐东来的游学之士在宣德县附近活动,白天参与文社与名士交流诗词文章,晚上偷摸行动,其中有一两个常入户行窃。”
尧恩道:“抓了吗?”
陆洗道:“抓了,搜出五、六套仿制的官服,拷问之下,得知就是他们假扮县衙官兵去捣毁农田,还偷了令牌扔到田间故意让农民捡到,由此嫁祸。”
尧恩看向林佩,点了点头。
贺之夏道:“两位丞相认为这件事和军火案有关系?”
——“一定有关。”
林佩和陆洗异口同声。
众人一惊。
陆洗道:“这伙人现在平北府大狱关押,由张济良看着,但他们的头儿自尽了,只能审出事情是他们做的,审不出何人指使。”
林佩想了想,道:“你方才说,这伙人曾与当地名士交流诗词文章?”
陆洗道:“这既是掩人耳目的办法,也是刺探消息的渠道,文人在学府诗社相交,不会对彼此有很强的戒心,而这些人之中又不乏有与官府关系紧密的,就容易泄露机密。”
林佩道:“文人相交讲究学派,他们自称是何人门下弟子?”
陆洗道:“何人不清楚,但他们都谈论过一句诗——月照孤枕难成梦,心随征人去不归。”
“是闺怨诗,又是齐东来的……”温迎捏着下巴思考。
忽地他眼中一亮:“大人,会不会是研究澄心学的那帮人?”
林佩嗯了一声,道:“明德会。”
闺怨诗不是真写深闺女子的哀怨,而是前朝文人借女子的视角,暗讽君王不贤时局昏暗,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一种题材。
林佩和温迎由此推断这伙人很可能来自齐东文社明德会。
“明德会的社主叫洪玄,一直有些怪异言论,但因为他没有犯法,在齐东文人之中又略有名望,朝廷便没有干涉。”林佩道,“余青,这条线索我来查。”
陆洗道:“如此就太好了,现在我详细说军火案,如有偏差,请尧尚书随时更正。”
尧恩道:“你说吧。”
陆洗道:“结合地方情形,我想出了三条路线,其一,对容易再次被盗的仓库严加布控,具体的,是位于河边又背靠深山的,用于中转物料的进出频繁的小仓库。”
董颢拿起石头,在沙盘上标记出仓库的具体位置。
晋北有六座,平北有八座,辽北有五座。
“其二,主动搜寻他们制造火器的地方。”陆洗插上旗子,“具体的,是位于边陲市镇的冶铁署、伐木场附近的民间废弃作坊,西边是哈密沿线,东边是广宁沿线。”
目标逐渐明晰,沿着疆界共有二十六城。
尧恩道:“目前抓获的这几起都是因为货物过重过大引起门吏注意,在通关时被检查出来的,不清楚他们之前有没有分小批次偷运,运了多少。”
林佩问道:“他们怎么就能轻易通关呢?”
尧恩道:“一个是把军火压在箱底,表面铺些茅草遮盖,二个地方镖行和门吏熟悉,打点之后就放行也是有的。”
陆洗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条线,查镖行,追买主和卖主。”
尧恩道:“那帮人口风很紧,审了快一个月,只字不提上峰。”
陆洗道:“他们有他们的行规,我们有我们的策令。”
尧恩道:“是什么意思?”
陆洗道:“货物出入关卡必经检查,宽严这把尺在我们手中,我们增派人手针对他们,有事克扣,没事也刁难,把整个池子的水抽干,逼他们自己把知情人交到岸上来。”
三条路线拨开了笼罩着北方的迷雾。
林佩听陆洗说完应对策略,尽管还在生气,心中不由又生出钦佩之情。
陆洗这人,要么不接事,若是接了事则事必成。
“以上三条,光凭布政使司是不够的,需要刑部清吏司去函按察使司,需要兵部调令下达都司。”陆洗点名道,“尧尚书,贺尚书,秦将军,破这个案子需要你们一起出力。”
堂上气氛微变。
几人神色各异。
秦招先发问:“陆相,你不提我还不敢说,这些仓库都是什么时候建的,转运军用物料,为何我这个后军都督闻所未闻呢?该不会是工部为克扣军饷私自建的窝点吧?”
董颢板下脸:“秦招,两位丞相为破此案不计前嫌,你还问这些话做什么?!”
秦招道:“董尚书不要偷梁换柱。”
陆洗道:“秦老将军问得好,这些仓库有的确实不该建,包括这起军火案的发生也都是我的责任,事后我会亲自处理,绝不推卸,给天下一个交代。”
董颢皱眉,转身看向陆洗。
陆洗视而不见,目光坚定:“现在,陆某人只有一个诉求,就是请大家相信我,相信工部和平北、辽北二省的地方官员,我们齐心协力,定能铲除奸贼。”
闻远抱拳道:“来去明白,陆相真丈夫也。”
贺之夏道:“林相你看呢,所说这三条线可行吗?”
尧恩也没有发话,只等林佩的意思。
林佩瞭向前方。
风吹枝摇,堂外飘过点点柳絮。
林佩缓缓吸一口气,做出决定。
“阜国地大物博,不说三百支火铳,就是三千支三万支都造得出来。”林佩道,“但,似这种挑衅朝廷的行为坚决不能姑息。我们可以有不同的政见,但绝不可以被敌人利用然后互相消磨,若那样,四面八方的敌人一定会闻着味扑来撕咬,国家的气数也就尽了。”
众人深受感动,再无异议。
“知言。”陆洗道,“只要你在,阜国的气数就尽不了。”
林佩道:“用不着当众恭维。”
陆洗道:“你的确说得好,这个案子不仅要查,而且要彻底地查,声势浩大地查,查得他们无处遁形,查得他们心神俱灭,我看可以由尧尚书暂时兼任晋北、平北、辽北三省巡抚专办此案,我和董尚书与地方三司官员打好招呼,全力配合。”
林佩点头,嘱咐尧恩道:“事出有因,陆大人对北方形势的了解比我深,你这次出任巡抚,凡事可以直接与他通信,不必经过我。”
尧恩领命。
面对这起突发案件,两位丞相搁置争议,在半天之内定下应对之策,为各部院立了榜样。
*
傍晚,凉风徐徐穿过后廊,携来一丝兰花香气。
林佩和温迎坐在藤架边对弈。
陆洗站在廊下看。
他不懂棋,只是觉得下棋的人很有风骨,哪怕无情也不影响风骨。
“陆大人。”林佩道,“在那儿站着不累吗?”
陆洗近前问候:“这些天你过得好吗?”
林佩道:“凑合。”
陆洗道:“你也问问我。”
林佩道:“问什么?”
陆洗道:“问我过得好不好。”
林佩道:“你过得好吗?”
陆洗等这一手下完,说道:“愿借清风传吾意,莫教情丝化云烟。”
“……”温迎自觉起身,“陆相,你坐这儿。下官还得找宋参议对一遍公函。”
陆洗坐下,抱起在旁边徘徊许久的妞儿。
林佩欠了欠身,抓起棋子,一颗一颗地洒进手心。
两个人好几天没说话,其实心里都有些歉疚。
“知言,朝会上我说的那些是气话,也是酸话。”陆洗道,“人嘛,总是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实在得不着的才会说东西有瑕疵。”
林佩一笑,眸中流光。
陆洗道:“怎么?”
林佩道:“按说我也还算明白人,到底不如你收放自如。你想伤人,人就心痛如割,可你一说好听的来哄人,人又心醉神迷。”
陆洗把妞儿放到腿上,给它抚顺毛发:“对不起,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任何时候都不该。”
林佩道:“公归公,私归私,我不计较,你也不要计较。”
一颗棋子落于棋盘,转溜几圈,摇晃着停下。
林佩伸手去拾。
陆洗也伸了手。
两个人的手相碰,又同时后撤。
林佩轻咳了咳,收起眼底的情绪。
他知道那时两个人说的都是气话,事后想一想其实算不上深仇大恨,之所以会被刺痛,大抵也是因为他对陆洗有着和别人不同的情感。
陆洗看着林佩,暗中刺挠了一下妞儿。
——“喵?!”
妞儿炸毛跳到中间。
琉璃子儿蹦得满地都是,黑的,白的,像玉珠洒落。
林佩道:“余青,你没事真该管管它,越来越不像话了。”
妞儿回头瞅了一眼主人,哼哼唧唧地跑开。
陆洗笑了笑,俯身捡棋子。
林佩也挽起衣袖帮忙捡。
柳絮纷飞。
余晖染白墙。
捡着捡着,他们来到墙角草木丛生的地方。
陆洗回头,拉一拉林佩的胳膊:“别找得那么仔细,留几颗。”
林佩道:“是何道理?”
正说着,被陆洗扶住双肩,按到墙边。
“留几颗。”陆洗将二人的衣襟松开些,交颈吻过他耳后的发肤,“下回再来捡。”
林佩颤了一下,扶住身后墙垣。
即便他知道朝会上的争吵都只是出于公心,私底下仍觉得应该等风波平息再和好。
可他还没有开始酝酿,就被陆洗一击击中了欲望。
如此直接的,毫不掩饰的,像清水下杂面。
如果从没体会过和陆洗在一起的感觉,不至于沉沦如此之快,可他的身体早已食髓知味。
半生困于金陵,半生淡泊禁欲,何尝不羡慕陆洗曾见识世间万千风情?现在陆洗就在他面前,他只要看进这双眼眸,就能尝到一切酸甜与辛辣。
他吞咽着口中津液,喉结上下翻滚,把平静交了出去。
“余青,我也对不起你。”
“不该说我低三下四?嗯?”
“我只是,羡慕你。”
“羡慕什么?”
“羡慕你,啊。”
“羡我往日蹉跎,半生与卿知遇。”
汗水滴落草丛间。
白墙留下手掌的印痕。
温迎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是林佩执白,回来一看,棋局没变,却是左右换了位置,白子又被捏在陆洗的手中。
*
翌日,芒种。
林佩到翰林院寻找那位为陆洗写文章的笔杆子。
第62章 军火案(上)
翰林门口有四棵槐树, 影壁雕刻“斋庄中正”。
庭院深深,典籍满架。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墨香弥漫, 静谧之中偶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祝郁离当堂行礼:“下官拜见林相。”
这人生于湖州, 因那日看见老妇送万民伞, 对陆洗心生景仰, 写下了许多为其歌功颂德的文章。
林佩道:“‘故欲靖边陲,必先和将帅,一制令, 然后可以言战’, 这文章是你写的?”
祝郁离顿了一下,低头应是。
林佩道:“‘志与青山共, 长风伴月归’,也是你写的?”
祝郁离道:“是下官之愚作。”
林佩道:“你知不知道,因为这纸上几行字, 阜国险生兵乱?”
祝郁离跪地,摘下乌纱帽:“下官绝无此意,但若朝廷需要一个人来担罪, 下官甘愿。”
林佩笑叹:“这就想撂挑子了?”
祝郁离抬起头, 一张清隽的面容上蒙着汗水。
林佩不再看他, 端起茶盏,示意随从叫堂后等候的人进来说话。
堂下摆开席垫,一众侍读、侍讲、编修、修撰、庶吉士依序列坐。
“林相重回故地,也不与诸位门生招呼一声。”翰林学士程沣快步走出来, 大方笑道,“今日梅园不知何人得幸能与你坐谈经史典籍。”
程沣是林佩昔年同僚,与方时镜、廉承远同在礼部做过事。
林佩道:“不够。”
程沣道:“啊?”
林佩道:“这些人不够, 事情你先办着,过两日我再从国子监、太学调五百个人来,不过你要记得让他们交叉照磨,确保没有疏漏。”
程沣道:“林相,听闻北方出了大案,事关明德会澄心学,这是真的吗?”
林佩道:“文辉阁的公议当然是真的,而且这事没有别人能办,只有你程大学士。”
程沣道:“礼部尚书方时镜、吏部尚书杜溪亭……”
林佩道:“他们得避嫌。”
程沣道:“下官就不避嫌了么?”
林佩道:“你这官不大,不用。”
程沣看看左右,苦笑一声。
林佩道:“七天之内,翻阅永熙十四年至今所有的典籍史册,按两个方向查找人员,其一,前礼部尚书曾真和前太子府詹事秦壑的门生、故吏、亲戚、友人,其二,齐东的州学、县学、文社、诗会,凡是所著内容与明德会和澄心学有关,全部记录下来,报到刑部。”
程沣道:“这,这这……”
林佩道:“有什么难处吗?”
程沣叉起腰,道:“要说曾真门下故吏,第一个就是你,然后才是我。”
林佩笑了笑,知道这人“小心眼”,只因刚才说了他一句官不大,便立刻被还以颜色。
两旁从属低着头,不敢吭声。
程沣气鼓鼓说完这句话,发觉堂下鸦雀无声,又有些架不住,咳了咳,也垂下目光。
林佩道:“程沣,你说的好。”
小吏抬进一只红木箱。
林佩打开箱盖,一卷一卷摆出籍册,对众人道:“这是永熙十四年至今林某笔下除公文以外的所有文章词作,再是林某参加过的社会纪要,包括说的话、见的人、评点的时事。”
程沣抬起头,面露钦佩之色。
林佩道:“程大学士,你就从林某查起吧。”
程沣动容,拱手道:“下官一定尽力办。”
庭中梅枝横斜,竹叶婆娑,一刚一柔尽显其中。
林佩布置完任务,浅啜一口茶水,悠然道:“刚才的人哪儿去了?”
祝郁离一直在侧廊等着,听林佩唤自己,忙到堂上听训。
“‘和将帅,一制令’,错在以一人概天下人。”林佩说道,“陆洗是忠臣,不代表普天之下都是忠臣,如果一人能同时掌控军权和政权,就可割据地方,昔燕云之乱便因此而起。”
祝郁离深吸口气,紧闭双眼:“下官知罪。”
林佩笑了笑:“不是论你的罪,是论你的文章。”
祝郁离哆嗦着起身。
林佩让人给他端一杯茶,待他缓过劲,徐徐说道:“你从这一面切入,就该防着有人拿另一面驳你,若补充三五句话,讲清楚朝廷该如何避免失去对藩镇的控制,便还是一流文章。”
祝郁离眼中微湿,抱着纱帽的手动了动:“林相,下官是湖州人。”
“明白,你不图润笔的钱,你为陆洗代笔是因为他救过你家乡的百姓。”林佩点头会意,“所以我正要告诉你,他喜欢务实的人,眼下正是做实事的时候,跟着程沣好好干吧。”
“谢林相点拨。”祝郁离擦去眼泪,躬身道,“下官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
六月上旬,大暑将至。
平北府城门口,三司长官迎候巡抚车驾。
大道被晒得发白,尘土在热浪中微微浮动。
路旁的柳树低垂枝条,偶尔有风吹过才晃动几下。
张济良、董成和范泉三人又和尧恩碰面了。
“敕书,着刑部尚书尧恩兼任晋北、平北、辽北三省巡抚,专办军火一案……”尧恩宣读朝廷任命敕书,却发现张济良和董成并没有认真听,而是直直地盯着自己拿着公文的手。
“张大人,董都司。”尧恩咳嗽一声,把手背到身后,“怎么了?”
张济良笑道:“大人,我等关心你的手……伤口恢复得如何?”
尧恩道:“死不了。”
张济良道:“是我们该死。”
范泉道:“大人,天气热,我们到官署里说话吧。”
一路,蝉鸣此起彼伏。
尧恩踏入布政使司,见各州县官员已经到齐,整肃严明,与上回的混乱完全不同。
张济良道:“大人,下官等全凭差遣,别无二话。”
尧恩点头,心中着实松了口气。
他最先去的是晋北,那边有李良夜支持,部署已经顺利完成,余下忌惮的便是平北和辽北,现在看来陆洗是真的打过招呼,而且这个招呼切实管用,直接让地方从令如流。
“来之前,本抚台已经请示过两位丞相。”尧恩拿水洗了洗脸,坐到堂上,开始发号施令,“破此案,要三路并行。”
——“第一路,都司衙门率六千军士对平北境内的八座仓库严加布控,即日执行。”
董成领取调兵令:“明白。”
——“第二路,按察使司率对边陲市镇的九个点位进行摸排搜查,州县拨派人员配合。”
尧恩从刑部清吏司调来三十余人供范泉差使,然后详细分配各州县需拨的差役人数。
范泉领取刑部公函:“下官明白。”
——“第三路,自今日起对境内镖行严加管控,由布政使司颁布执行,令行禁止。”
张济良道:“下官立刻去办。”
尧恩在平北坐镇三日,接着赶往辽北省。
一场风暴席卷过北方辽阔的土地。
沿河各仓加强守卫,董成亲自坐镇,一口气抓了三伙顶风作案的贼,此后再无工料被盗;
范泉在霜河镇一带查抄了三座正在制造火炮的地下作坊;
持续高压严打之下,官府与镖行的谈判亦有突破,张济良从行首那里拿到三家涉嫌私运军火的镖局名录,及时截获了七批在途货物。
尧恩从辽北回平北巡视时,正遇见张济良在清点缴获的枪炮。
空气中隐约能闻到一股硫磺硝石味。
数以百计的三眼铳、拐子铳、迅雷铳摆在府门前。有的火器身上满是锈迹和划痕,木柄也有些开裂;有的是崭新的,机括灵活,像刚打造出来不久。
“尧大人一到,犹如利剑破竹,势不可挡。”张济良摘下头盔,舒朗笑道,“如此大做一个月,保管叫奸人无处藏身,一网打尽。”
尧恩看了一眼,纵身下马:“你们随我进来。”
六月末,平北府再次开堂议事。
从目前情势来看,这是一起蓄谋已久的犯罪,敌首自称玄锋,下线约有千余人,按盗窃、运送、加工、贸易进行分工,跨越多个州县协同作案,把军火卖往兀良哈。
尧恩道:“我们已经控制住了局面,短时期内,估计玄锋不敢再出来兴风作浪。”
张济良道:“他们如果藏起来,我们该怎么做?”
尧恩道:“由里向外,再把他们从藏匿之所驱赶出来。”
董成道:“这我就糊涂了,既是藏匿,如何找得到?”
尧恩从袖中拿出第二道公文,夹在指缝中,示众人道:“翰林院发来的名录,落款处有两位丞相加盖的印信,即日起,各府学、州学、县学、文社、诗设排查住所,清理门户。”
范泉拍了拍额头,幡然悟道:“对,先前我们一直怀疑有内奸泄露沿途关隘、官道、驿站、仓库的信息,却只查了官署吏员,忽略了这些年在各地兴起的文社。”
尧恩做出部署,一路人往兀良哈与朵颜三卫进行交涉,请国师塔宾交出擅买军火的商人,另一路人跟随自己清查各地学府文社,找出明德会成员,追查其与敌首玄锋之间的联系。
*
宣德县的县学规模不大,但布局规整,有讲堂、斋舍、藏书楼等建筑。
白日,这里书声朗朗,墨香四溢。
入夜之后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亮着微弱的灯火。
蛛网在梁柱间交织成一片片灰白的帷幕。
墙角堆满残破的书卷,地面积尘,偶尔老鼠从角落窜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众人围坐在一张勉强支撑的旧木桌旁。
为首的男子衣衫简朴,面容瘦削,眉宇间刻满风霜。
他就是明德会社主洪玄,同时,他另还有一张面目——贩卖军火的江湖帮主玄锋。
这些年来,他易容改貌行走于阴阳两道,打着为旧主报仇的旗号,已招募弟子近千人。
旁边还有一人叫曾唯,是前礼部尚书曾真的私生子,入会已有三年。
“社主。”曾唯咳了咳,打破沉默,“疾风过岗,伏草惟存,躲在县学里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我们赶紧逃到关外去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也不迟。”
洪玄道:“兄弟们如今是不是都在怨我,怨我答应了关外那些人开的条件。”
曾唯道:“那倒也不是,谁知道朝廷突然就动了真格,这般打压我们。”
洪玄凝眸沉思,小声自语:“真是奇怪,按理说逮到这个机会,林佩只要顺手一推就能让陆洗倒台,可他为什么要纠结于一桩小案的一个不起眼的疑点,竟是如此刨根问底呢。”
曾唯道:“社主,咱们是不是被骗了,关外那些人只想着挑起朝廷内乱,根本不会帮我们夺权,他们毕竟是蛮族,哪里就真晓得林佩和陆洗是什么人?底下都说,说……”
第63章 军火案(中)
蛾子在窗户纸外扑腾。
洪玄回过神:“说什么?”
曾唯道:“说林佩文词冠天下, 陆洗人脉通四海,只惹他们中间的一个还成,万万不能同时招惹他们两个, 可咱这事办的……”
洪玄听得眉头紧蹙, 拍案怒道:“长敌人威风, 灭自己士气, 你给我闭嘴。”
突然,窗户纸响,几只飞蛾被不知什么人弄死了。
众人立刻缄口。
“社主, 不好了。”一个放风的来报说, “王教谕来消息,这阵子翰林院领着国子监、太学学生对澄心派来了一场大清洗, 顺着咱们在齐东那边的人已经找到这儿,这儿的书院文社不可逗留,事态平息之前, 最好也不要再用明德会的身份与人结交。”
曾唯道:“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得换个地方。”
左右面露难色:“一个月之内换五六个地方,再这样下去, 官府不疑也得疑。”
洪玄闭着眼, 在心中回忆了一遍过往。
“社主。”曾唯道, “是走是留,你发个话。”
洪玄思忖良久,开口道:“我们如果逃往关外,便是前功尽弃, 恐怕再也等不到时机。”
曾唯道:“那怎么办?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洪玄道:“辽北河锦仓。”
曾唯一听,连连摆手:“不可不可,那河锦仓有都司兵马把守, 就算有萧老尚书的人做内应,现在去也是自投罗网。”
洪玄睁开眼,唇边浮现一抹笑意:“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账,陆洗和董颢自知将来也是要交代的,他们不会真让林佩的人盘查河锦仓。”
河锦仓地处交通枢纽,既囤粮也中转各类军用物资器械,名目复杂,事务繁忙,另有一个台面之下的叫法——小金库。历任工部尚书都免不了的用这间仓库私挪公款,久而久之形成默契,即新官不去问旧官的账,如此代代传承,方得永续。
曾唯道:“原来如此……难怪萧老尚书在那儿还能和守仓的官吏说上几句话。”
洪玄吹灭油灯,起身道:“走吧,我们去那里先避一避。”
*
——“贼人安敢玷污学堂!”
翌日,尧恩赶到宣德县学,在偏废学舍之中找到贼人遗留的硝石硫磺粉末,当即审讯教谕王氏,确认玄锋与明德会系同一伙人。
消息传开,地方官员皆感佩京中的二位丞相思维敏锐,洞若观火。
一切渐渐浮出水面,冒充衙役捣毁农田的和盗窃仓库私贩军火的确实是同一伙人所为,这伙人与兀良哈鬼市勾结,半年内获利近万两,不仅如此,他们还利用明德会成员的文人身份渗透州县学府,刺探情报,别有用心地制造了朝廷与地方的矛盾。
这场横跨三省几乎掘地三尺的追捕进入收官阶段。
兀良哈那一头,国师塔宾见到礼部国书,不日又接到飞蓟堂的私信,担心此事影响两国邦交,立即配合行动,在鬼市之中找到了擅买军火的商人并将其缉拿归案。
但经过调查,塔宾发现这些商人并不是兀良哈本土人,而是来自鞑靼的一个旁支,这支部族曾培养出很多细作,披着商人的皮,专为打听情报,挑拨生事。
使者获悉,对塔宾的支持表示感谢,请求把鞑靼细作带回阜国论罪行刑。
塔宾应允,派侍卫一路护送。
尧恩这一头追踪觅影赶到辽北,询问地方百姓,得知玄锋藏入了河锦之地的仓库之中。
可就在他要下令搜捕之时,辽北地方官员给他提了一个醒。
“大人,这几座仓库历来有转运不明的情况发生。”辽北布政使道,“下官等觉得……还是请示朝廷之后再动手更妥当。”
“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尧恩在河边止马,冷言道,“先把仓库围住,六百里加急送信回京。”
*
宵禁之后,崇文里街行人渐少,宅邸之中隐隐传出清丽的笛乐。
——“河锦美人惯会吹笛作舞,恩公,你与于娘多喝几杯。”
陆洗收到加急信报,当夜请董颢到府。
舞姬轻启朱唇,眼波流转。
衣袖翻飞间,笛声如清泉淌过。
董颢的目光游移了一阵子,叹口气,神色忧虑地对陆洗道:“余青,多谢你的这番心意,平时还行,今晚我实在没有心情,想到尧恩正在北边查那些失窃的仓库,我是寝食难安。”
笛声渐渐停止。
陆洗挥了挥手。
舞姬退下。
陆洗提壶添酒,似不经意:“他们只是想抓贼,又不是追责。”
董颢唉道:“林佩何等样人,眼下他是顾全大局所以不追究,但等事情过去,他一定会对我们下重手,何春林和陶文治是保不住的,恐怕连我的尚书之位都难保。”
陆洗道:“尧恩还是晓事的,没有直接对河锦仓动手,而是六百里加急回来请示。”
董颢皱眉道:“什么?河锦仓?”
陆洗笑而不语,目中含威。
董颢想到刚才陪酒作乐的舞姬正是河锦来的,又想到陆洗议事时曾说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忽感头晕目眩,摇晃了一下,被陆洗扶住。
陆洗道:“莫非恩公有事瞒我?”
董颢面色发青:“我说,我说。”
近几年因北方工事逐渐增多,有人暗示董颢在沿途偏僻处多开几座小仓库,以中转损耗为名义对钱粮进行克扣,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发财。
董颢没有经受住诱惑,真就做了。
一环扣一环,这些私下的克扣造成了仓库管理的混乱。
经办吏员隐约知道上头有吩咐,却不敢问上头究竟做何用,清点之时发现货物缺少也不敢上报,故而让贼人钻了空子,甚至有些地方还出现守仓之人帮助贼人送货的情况。
董颢低下头:“对不起,我的确是瞒着你多拿了一些。”
陆洗道:“有多少?”
董颢道:“河锦仓约有二十余万。”
陆洗没有意外,淡定地问道:“其它的仓库加起来拢共多少?”
董颢道:“大概有……五十万。”
陆洗唉了一声,道:“知道上回为何让你去见姚澈吗?左传云‘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纸上读来浅薄,所以我想让你看看,姚澈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董颢道:“我知道,我贪多了。”
陆洗道:“我一再地说,取财当从进项取,那些拨出去的银子,留几毫用于周转,犒劳犒劳底下做事的就可以了,再要满足私欲,多拿一两钱就得多耗一份心神,实在是划不来。”
董颢道:“这笔账能不能算在兀良哈那儿?”
陆洗道:“糊弄三岁小孩还行,你觉得林佩和尧恩会依着你吗?不管谁是幕后主使,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铁定有我们的责任,逃不掉。”
董颢深吸口气,端起酒杯,闭眼闷下:“把于娘叫进来,我这辈子穿旧衣旧鞋,吃粗茶淡饭,藏了那么多钱却一子儿没敢花,还是你有心……”
陆洗拍掌三下。
仆人撤去酒菜,摆上笔墨纸砚。
董颢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虽有背主之骂名,但不是不讲良心。”陆洗漱口洗手,拿帕子按了按唇角,“世上谁曾对我恶,谁曾对我好,我心里明镜似的。”
语罢,提笔写字。
一是回复尧恩的,允准盘查河锦仓,并以工部的名义附上一本河锦仓自永熙十四年至今各项物料损耗明细。
二是发往飞蓟堂的,嘱咐按前述明细一一做出账目,先把官银私存,后转为采买绸缎的开支。
凭这两手,陆洗把董颢闹出的亏空计在了隶属于飞蓟堂的三福钱庄和天衣坊上。
董颢道:“余青,你……”
“刑部本来就一直盯着飞蓟堂,这一刀我替你挡。”陆洗道,“不光是报答你的举荐之恩,也是因为这些年你务实勤恳,督办各地营造之事从未延误工期。”
董颢道:“使不得使不得,前朝可以没有我,但是不能没有你,听太后的意思,将来还得靠你主持迁都,只有你有这个本事。”
陆洗笑了笑:“我有本事,我说挡就能挡得住,至于迁都你也不必操心。”
董颢道:“好,好吧,一向是你有胆略。”
陆洗道:“只有一言,恩公。”
董颢道:“什么?
陆洗止笑,眸中闪过寒光:“如若再犯,别指望我还会为董家遮风挡雨。”
董颢道:“我一定记在心里。”
二人同样爱财,生财之道却是不同的。
董颢自幼不受嫡母待见,被送去辽北偏荒之地寄养,至弱冠之年才回京,虽然后来因和董嫣的关系处得不错,在京中站稳了脚跟,但童年的经历对他的性格和习惯仍是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他有极大的财欲,不想放过任何一项经手的工程,可他只敢把克扣来的钱囤在家里,一点不敢花,出门时还要换上旧衣旧鞋以俭朴示人。
与陆洗不同的是,董颢其实没有什么权欲,总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很少思考哪些朝廷该做哪些不该,诚如是,董颢向董嫣推荐陆洗,实实在在是出于让贤之心。
陆洗的钱财则像江水一样始终在流动之中,河海贸易,关市通商,往往先洞察人心,后居中联络,协调资源,最终互利共赢……正是这种能力让他和董嫣亲族的关系逐渐从依附变为合作。董嫣对陆洗的信任未必有对董颢的深,但毫无疑问,陆洗才是她结盟的第一人选。
后半夜,玉笛飞声,驿马疾驰。
驿卒手持火牌,日夜兼程,直奔辽北而去。
*
一个月内,尧恩拿到了搜查抓捕的命令。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着灰白。
岸边十几座灰顶白墙的仓库在雾气笼罩下显得静谧清冷,周围只有河水流淌的声音。
尧恩折起搜捕公文,拿起腰间令牌,张了张口:“抓人。”
一声铜锣惊散飞鸟。
官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库房围得铁桶一般。
门缝透进的白光被来往的影子切乱。
躲在仓库中的十几人心神俱乱。
“社主。”曾唯脸色发白,“不是说他们不敢查这里吗,怎么才一个月就找来了。”
洪玄坐在草堆上,手里抓着一把谷壳,慢慢洒落于地。
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一个个都眼皮浮肿,眼中布满血丝。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洪玄道,“我们都失算了,如果不插这一手,兴许林佩和陆洗会一直僵持不下,可就因为插的这一手,呵,反而劝和了他们。”
曾唯咽了口唾液。
咚!
咚咚!
仓门被从外面撞击着。
屋顶灰尘抖落,房梁震颤。
曾唯道:“他们要破门了!”
洪玄放开手中最后一粒谷壳,爬起身:“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仓门倒地。
光线刺破黑暗。
官兵冲入将贼人悉数逮捕。
“哈哈哈哈哈。”洪玄扯着绳索,发出一阵狂笑,“屋檐滴水代接代,查了河锦仓,你们离死亦不远矣。”
尧恩举起火把,瞳孔紧缩:“是你……”
他认不出外貌,听不出声音,但他知道这句话出自谁人之口。
洪玄真正的身份乃是本该在永熙二十三年被赐死的先太子府詹事秦壑。
第64章 军火案(下)
——“报!”
宋轶拿着八百里急报跑入文辉阁大堂。
众人起身。
林佩和陆洗同时从两侧屋中走出。
“报两位丞相!”宋轶当场拆开封缄, 双手颤抖,声音激动,“刑部于河锦仓擒获贩卖军火的头目, 系前太子府詹事秦壑、前礼部尚书曾真之子曾唯及前工部尚书萧然门生若干人, 此案告破, 兀良哈也把鞑靼细作给送回来了, 所缴赃物充入库房,人犯正在押送京师途中!”
众人闻讯,高声喝彩。
连着三个月阁中灯火不熄, 严阵以待, 等的就是这个大白于天下的消息。
“秦壑?”林佩略感意外,“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陆洗道:“估计牢里找了一个替死的人, 把尸体烧成灰,无人认得。”
林佩道:“陆大人张口就来,好像对这样的手段很熟悉。”
陆洗笑了:“知言, 我……”
这一下没有拉到林佩的衣袖。
陆洗收回手,搭到门框上。
林佩往前走:“先太子党余孽勾连鞑靼,企图报复朝廷, 等尧尚书回来立即三司会审, 要审他们有没有残余势力, 还要一并追究工部、户部和地方官员的责任。”
陆洗道:“会不会是鞑靼许了好处让秦壑卖命?”
林佩道:“秦壑对先太子感情甚深,此番通敌卖国应是报仇心切。”
陆洗道:“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听你的。”
“陆余青, 你从来没有听过我的。”林佩回过头,笑中含愠,“一次都没有。”
檐影渐斜, 青松翠竹远近相衬,夕光照他身上,一袭红衣宛如山水画中的一抹丹砂。那身形纤长如写意,面容白净如琢玉,眼眸之中流转着潺潺水光。
陆洗看得入迷。
那张容貌美得连岁月都不忍侵蚀,却因为气性太高,常叫人望而生却。
良久,陆洗张了张口。
——“这次我听你的。”
*
八月中旬,暗贩军火的罪犯由刑部押解至京。
十二日清晨,午门传来更鼓声,天色渐渐发亮。
“陛下驾到——”
朱昱修登上门楼。
两侧铜鹤香炉升起青烟。
百官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朱昱修道,“今日三司会审,审的是北方军火案,可以与之前齐御史所奏户部、工部和地方官吏擅挪钱粮擅造作之事合议,但不议兵制。”
林佩和陆洗应诺。
饶是皇帝有言在先,场上的气氛仍然紧张而沉重。五府六部官员皆知,这起案件的判决结果将很大程度地影响未来的兵制。
一通鼓响,会审开始。
阳光炽烈。
刑场四周金吾卫肃立,刀枪如林。
百姓被拦在远处观望,街巷之间人头涌动。
台上坐着刑部尚书尧恩、都察院御史齐沛、大理寺卿。
——“带犯人!”
秦壑、曾唯以及其余几名犯人被押了上来,手和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日光之下,城墙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秦壑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既有几分嘲弄,又带着一丝疲惫。
林佩打量秦壑的脸,觉得很陌生。
直到秦壑开口自报身份,声音沙哑却熟悉:“罪人乃前太子府詹事秦壑,永熙二十三年假死脱身,逃至齐东,改名洪玄,接任明德会社主,又在江湖雇佣帮派,自号玄锋。”
林佩终于从那张沧桑的面孔中找到一丝昔日的神貌。
“陛下,二月至今,臣奉旨专办民间擅自制造、贩卖军火一案,现已将案情查清。”尧恩面向门楼陈奏,“现有秦壑、曾唯等人,利用明德会社员的身份渗透各地学府,套取官署机密,获得官道、驿站、仓库等轮值信息。今年二月起,他们窃取仓库,私自制造火器并卖往兀良哈鬼市,数量达六百余件,谋财近百万两银。此外,宣德县衙役捣毁农民田地一案,经查实,也是这伙贼人先冒充官兵而后再盗取令牌扔到田间从中挑拨所致,其罪,十恶不赦。”
尧恩奏完,转身看向秦壑,冷冷问道:“秦壑,你可认罪?”
秦壑道:“认了,我所做一切皆是为太子殿下复仇,不失忠义。”
尧恩道:“你这是自欺欺人。”
秦壑的目光移向后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真巧啊,‘林侍郎’也在呢。”
林佩面色如常,只是手指微微收紧,捏住了袖口。
秦壑道:“太子殿下一直有句话想捎给你。”
尧恩道:“够了,再多说一个字,用烙铁烫烂你的……”
秦壑大笑起来:“上善若水,润物无声涵四海。九州万方,安邦有道泽千秋。”
林佩道:“秦壑,像你这样的禽兽也配在陛下面前侈谈忠义?私欲蔽心,弃民如草芥,你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你的恶行将为千秋万代唾骂。”
秦壑脸色微变,低下头,手指摩挲镣铐。
林佩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继续问道:“你还有没有同党?”
秦壑道:“我说的你们信么?”
尧恩拍惊堂木:“回话!”
秦壑幽幽道:“银河水,洗净天下清,山色雨余青。”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陆洗正在看案卷,被身后人拉了一下,才知自己中招。
“真是狗急乱咬人。”陆洗起身,笑叹口气,“陛下,发生如此大事,臣的确是有过错,但通敌这个罪名恐怕还安不到臣头上。”
朱昱修道:“朕也觉得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尧恩咳了咳,不再耽误时间,让人拖下秦壑,带上从兀良哈抓回来的鞑靼细作。
几名关外人被押到上台。
他们皮肤棕褐粗糙,眼窝深陷,胡须浓密,热天仍穿厚重的皮袍。
“陛下,各位大人。”尧恩道,“他们就是此案中私买火器的鬼市商人,虽是在兀良哈的地盘上交易,但其实不是本土之人,而是来自鞑靼的一个旁支部落,是细作。”
都察院、大理寺卿的官员轮流审阅从兀良哈带回的塔宾的亲笔书信。
鸿胪寺请来了几位兀良哈派遣入京的使节。使节与这几个关外人说了几句方言,发现回答牛头不对马嘴,而且带有很浓的鞑靼部落的口音,便进一步佐证了国师塔宾的说法。
秦壑看到关外的人也已经被抓捕归案,目光立时黯淡了些。
台上台下议论纷纷。
各部官员对这起内外勾结、挑拨朝廷内政的案子感到触目惊心。
“陛下,老臣愚见,此案证据确凿,即便秦壑不交代,也……”齐沛扶着椅子站起来,“也可判罪,株其九族。”
大理寺卿附议。
朱昱修点了点头,凤眸含威:“这样用心险恶之人,当诛十族。”
百官齐呼圣明。
日晷的针影渐渐缩短,午时将近。
林佩给尧恩一个眼色。
“陛下,贼人已经伏法,然而内忧不可不察,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工部、户部和地方官员亦有失职之处。臣作为主审官,请追究……”尧恩合上前一本案卷,翻开下一本。
“尧尚书。”陆洗眸中一凛,“等等。”
林佩道:“陆大人,祸不旋踵,处之愈迟,受之愈深。”
陆洗站到前面,抬头望向门楼,目光殷切:“陛下,为北疆之安宁,臣要让秦壑说出他具体是怎么与鞑靼勾结上的。”
朱昱修抿一抿唇。
陆洗指向囚车:“为何他们要挑宣德县作案,又为何要在兵制悬而未决之时贩运军火,臣以为这些细节必须弄清楚。”
朱昱修道:“若能让他开口,当然更好。”
二通鼓响。
风吹着树叶在地上打旋。
林佩看着陆洗从自己的面前走过。
陆洗走到囚车旁,手搭栅栏,敲了敲木板。
秦壑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陆洗道:“你看,这是什么?”
——“叮,叮叮。”
清脆悦耳的银铃声传来。
秦壑睁开眼,见栅栏外面晃着一串珠链。
缀以晶莹剔透的翡翠珠子,其间穿插小巧的鎏金银花,花心嵌着红宝石。链尾处系着一枚雕工精细的玉坠,上刻“长乐无忧”四字。
秦壑瞪大双眼。
——“阿囡?”
指尖快要触碰到的一瞬间,珠链被拿远了,视线中只剩下自己夹满乌黑泥垢的指甲。
“你今年五十有四,半生漂泊,恐怕早都忘了先太子长什么样子了吧。”陆洗把珠链放在掌心把玩,悄声说道,“其实你只是想把这事做完,让儿女在关外过上安稳的日子啊。”
“陆洗。”秦壑的胸膛剧烈起伏,气息紊乱,“阿囡的手链怎么会在你手里。”
秦壑不知道的是,在飞蓟堂私信塔宾请求抓人的那天夜里,飞逸就已经在鬼市买到消息,得知“玄锋”有一个女儿,女儿六岁,和母亲住在珠市旁边的小阁楼上。
“你刚才不是污蔑我通敌么?”陆洗笑道,“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但到兀良哈境内找几个人还是做得到的。”
秦壑扒住栅栏,把脸夹进两根木头之间,死死地盯着珠链。
陆洗却随手把珠链一丢。
“你被你的雇主卖了。”陆洗说道,“但是塔宾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说,阜国境内便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你在断头之前说出与鞑靼交涉的内幕,我可以保住你妻女的性命。”
珠链挂在火盆边缘。
火焰的热气一点点侵蚀着它,链子上的鎏金渐渐熔化。
秦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
陆洗轻描淡写道:“也罢,就让她陪你一起到九泉之下,也可免余生受苦受难。”
金水滴落。
火盆里冒出一缕烟气。
——“我说!”
秦壑终于崩溃,嘶声喊道:“是鞑靼汗王鬼力赤派人来联络我的!他说,只要我按他的意思去做,就会出兵为先太子报仇,还许我一家得到封地!”
哀嚎响彻刑场。
午门前回荡着哭声。
众人瞩目。
朱昱修坐直身子,也朝那聒噪的方向看去。
“说!”陆洗把珠链扔进囚车,大声问道,“鬼力赤让你做什么?”
秦壑喘息道:“他先让我在宣府附近的州县作案,等朝廷起了争端,便让我贩运军火。”
陆洗道:“对着陛下,对着三司,对着朝廷百官,对着百姓,说。”
秦壑惨笑一声,字字清楚地答道:“鞑靼王室认为陆洗的北防之策是他们最大的威胁,所以他们想要挑起朝廷内乱,借林佩之手除掉陆洗,然后发兵扣关。”
全场再度哗然。
陆洗长舒一口气,仰面望天:“说出来就好。”
林佩心中震惊,欲言又止。
尧恩挥了挥手,示意刑部务必把秦壑的口供一字不落地记录在案。
都察院和大理寺卿跟着记录。
场面之下的博弈仍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只是到目前为止,攻守已经易型。
“尧尚书。”朱昱修跳下龙椅,扶着墙垛问道,“既然已经知道内幕,是否还要追究工部、户部和地方各级官员擅挪钱粮、擅造作和失察之罪?”
尧恩头顶天威,鬓边流下一滴汗水:“该追究的,还是要追究。”
林佩下意识又攥紧了袖中的奏章。
奏章边缘的纸已经被他揉搓得翻折软烂。
他想打量陆洗的表情,但此刻陆洗站在他的身后。
“要追究,臣另有一言。”陆洗笑了笑,接过话道,“陛下,臣身居凤阁,下面的人只是按臣的意思办事而已,所有的过错都在臣一人身上,所有的罪,臣一人承担。”
朱昱修有意开脱,把目光转向于染和董颢:“你们以为如何?”
于染道:“臣以为陆相公忠体国,所做一切皆为北防大业,无罪。”
董颢道:“臣附议于尚书,陆相所作所为皆为国土安宁,其心可鉴。”
朱昱修点点头,这时才问林佩道:“左相,你以为呢?”
林佩知道今日的时机已经错过,收起奏章,用笏板压住衣袖。
“今日可先把贼人斩首,其余事项择机再议。”林佩道,“臣只说一句,朝堂不是江湖,不是讲兄弟义气的地方。”
陆洗道:“陛下,他说的不对。”
林佩转身:“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对上陆洗的坚毅的眼神,心中如大雨瓢泼。
陆洗朗朗道:“陛下,臣并非讲兄弟义气,臣主动请罪只为两点。”
“一来,臣擅挪钱粮触犯律法,不罚不足以服人心,但现在北方形势严峻,鞑靼随时可能举兵进犯,工部、户部和地方官员这些做实事的人是不能动的,故由臣担责最为合适;”
“二来,仓库工料被盗其实另有隐情,尧尚书可能忘记禀奏了,臣补充一下,臣为满足私心,在运输途中动了手脚,贪了钱,致使仓库管理出现漏洞,才被不法之徒钻了空子。”
全场肃然,无人敢言。
林佩道:“冬青,果有其事否?”
他这句话其实含了一层隐晦的意思,想让尧恩不要给肯定的答复。
但尧恩没有领会。
不是情思不足,而是情思太过。
尧恩骨子里是个忠义之人。
“各仓库进出明细都写在案卷之中。”尧恩如实道,“以河锦仓为例,查出与三福钱庄私下交易十余项,折二十万两银,均为陆相亲笔授意,注——‘不必入户部账’。”
“陛下。”陆洗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再次请罪,“臣愿被削去相位,以谢天下。”
三通鼓响。
蝉鸣聒噪,热气蒸腾。
围观百姓挤在远处围栏外,个个汗流浃背,却仍踮着脚张望。
朱昱修在御座之前徘徊踱步,时不时看底下一眼,直到鼓声停止才站定。
门楼上的旗帜飘起一角。
“既然如此,朕就依你。”朱昱修道,“你谢恩吧。”
陆洗跪地叩首,摘下官帽,轻缓地放在身边。
林佩深吸口气,闭上眼。
朱昱修道:“左相,工部侍郎何春林、户部侍郎陶文治以及平北地方官员该如何处置?”
林佩道:“品降半级,职权不变,三年内若无再犯则恢复原级。”
朱昱修龙袖一挥,准奏。
日晷的针影移向正中刻度。
石盘上的游龙飞凤凝固在时光中。
——“午时到。”
三司会审结束。
午门外,秦壑、曾唯及鞑靼细作被押上断头台。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鲜血染红石板。
第65章 圣心
紫禁城, 御书房。
西风吹过,窗纸哗哗地响,似大雨欲来。
朱昱修把高檀叫到身边, 问宫外之人有什么议论。
“京中皆叹朝廷法度严明, 称明君在位, 盛世气象更胜从前, 只是……”高檀稍作停顿,抬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
朱昱修道:“只是什么,说。”
高檀见无异常, 才继续说道:“只是有些官员私下议论, 说陆大人一心为国,若是真的罢了他的相位, 来日鞑靼进犯,阜国无人矣。”
“罢不了的。”朱昱修叹口气,架起腿, 仰面靠在龙椅上,“只要他手下的人还在,他的相就罢不了。”
火烛忽然被风灭。
宫室的光线暗沉下来。
阮祎忙来关窗。
朱昱修道:“把窗开着, 书房太闷, 朕想听一听风声。”
阮祎点头, 唤人搬来大红酸枝镶花鸟玻璃六角灯罩。
朱昱修道:“宫里有什么议论吗?”
阮祎道:“陛下,奴婢不敢议论前朝,只是此事……是否该请示一下太后的意思。”
朱昱修道:“是与不是,你不都已经和母后通报过了么?”
阮祎低下头, 略有些歉疚地笑了笑。
他身形微驼,面庞圆丰红润,眼尾几道皱纹透着历经岁月的从容。
一直以来他替董嫣看着小皇帝, 心是纯的,只怕小皇帝闹出出格的事才如此。
“朕能猜到母后的意思,一定是叫朕去见右相。”朱昱修道,“但朕现在不能见右相。”
高檀道:“陛下,这是何故?”
“你去慈宁宫传话,让母后不要担心。”朱昱修不急于解释,只对阮祎道,“正是因为朕想让右相复出,所以朕要先召见左相。”
阮祎应诺,弯腰碎步退出去。
窗外闷雷滚动。
灯罩玻璃映着云层间的闪电。
不多时,暴雨倾盆而下。
朱昱修抬起手,伸了个懒腰:“高檀,天下谁最了解左相和右相之间的关系,你知道吗?”
高檀摇头道:“臣不知道。”
朱昱修道:“朕告诉你,若他俩自己个儿排第一第二,朕能排第三。”
高檀抿唇忍笑,耸了耸肩。
朱昱修道:“想笑就笑吧,外敌环伺,悍臣满朝,朕全摊上了。”
高檀顿了顿,道:“陛下,左相那张嘴可是厉害得很,单独召见,万一说不过如何是好?”
“朕不说。”朱昱修摸着扶手上雕刻的龙首,长吟一声,“朕——听他说。”
*
雨一下,空气清透不少。
林府的屋檐下挂着一道晶莹的珠帘。
雨滴敲在青石板上,声声清脆。
盆里的豆芽又长出新的一茬,茂密,旺盛,却还没有人来采撷。
林佩素衣披发坐在窗前,手托着半边脸颊,低垂眼眸,用指尖蘸水在案台上划出浅痕。
他在想陆洗。
他一个人,就这么无时不刻地想着陆洗,想了已有好几天。
他忽然发现陆洗的身上还有一处被世人忽略的难能可贵的品质——勤学。
这个人在十四岁之前连字都不识,才十八岁就能协助知县处理文书;这个人在工部担任六品主事的时候一穷二白,才接触漕运两年,就精通贸易之道,创立了飞蓟堂。
细细想来,着实可怕。
陆洗刚入中书省时还在用五品至三品官员之中盛行的结党营私的那一套,但随着他接触到顶层的规则,了解到中枢机要,他的为人处世又有了新的变化。
林佩一直认为“退让”是博弈之中最难的部分——退的目的是进,让的目的是争,一个人只有知道何时让、让什么、让多少,顺应大势不断调整自己的方向,其政治生涯才能永续。
陆洗的这一手退让就堪为典范。
什么时候让?在朝野上下意识到鞑靼蓄谋进犯中原、北防形势极为严峻之时。
让什么,让多少?让的是之前被先帝一分为二之后的另半边相权,具体而言,是工部、户部的领事之权,是下达政令调度钱粮之权。
让了以后想争的是什么?是南北利益重组,是迁都,是迁都以后整个北方的地权和军权。
这样的退让,退而不却,让而不失。
谁要是不承让,将来北边再有一场败仗,谁就是千古罪人。
桌上的水痕渐渐风干。
林佩抬起手,感受窗外湿凉的风。
他从没想过离开这烟雨江南。
他也说不出江南到底有什么好,实在有什么好,大概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种出豆芽。
他知道豆芽能活,因为他种过,就像他知道只要阜国的京都设在金陵,他就能游刃有余地完成先帝和吴晏舟留给自己的状元卷,让江山社稷四平八稳,十年乃至百年不出大乱。
他不知道如果换了一个地方会怎么样。
陆洗对他说兵制之弊时,他下意识觉得夸大其词,自开国以来北边就在反反复复地抗击鞑靼,也没见哪一年鞑靼铁骑真的横扫了中原;
贺之夏是从兵部主事做到尚书的老人,吴清川是吴老丞相的子侄,直到这二人对他提起新兵制的好处,他才隐约有些触动,只不过因为要顾全大局,他还是选择了保持原有的秩序。
然而这一回,与他对话的是北方草原之上的敌人。
就连敌人都处心积虑想要毁掉的东西,再不容他不重视。
他意识到该退让的人是自己,又或者说,该进取的人自己——在皇帝亲政以前,他必须肩负起稳定后方的任务,保证前线顺利推进,直到朝廷击溃蒙古各部,收复失地,解决外患。
这是陆洗给他指的路。
想到这,林佩径自笑了一声。
“青山不改千年色,明月曾照两心忧,你把乌纱一撂,倒是安排起我来!”
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
*
天明时分,雨过天晴。
林佩奉旨入宫奏对。
御书房是内廷东侧一座独立的院落,经文华殿之后的第一道宫门便到。
林佩跨过门槛,心中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房中堆砌着古籍典册的书架像是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墙,墙角的滴漏声总是沉闷而迟缓。永熙帝晚年惯用浓香遮盖病体气味,熏得烛台周围都染上一圈昏沉的紫红光晕。
而今窗棂大开,阳光洒满房间。
架子上的书籍尽被撤去,摆的是一只妙趣横生的青花五彩瓷瓶。
——“臣林佩叩见陛下。”
“左相请起。”朱昱修道,“阮祎,赐座。”
林佩谢过圣恩,瞧了一眼那只紫素漆嵌珐琅面六足圆凳,撩开衣摆坐下。
他留意到自己的右手边摆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空凳子,所以没有坐到正中。
朱昱修道:“左相,朕见到你,突然想起造车时你对朕说的一句话——轴与辕相接之处更要精确无误,否则偏左偏右,都会使受力不均,路途远了必然开裂散架。”
林佩道:“臣也记得,臣的确说过这话。”
朱昱修道:“此话何解?”
狮子猫躲在千年润的叶子后面。
叶子拨开,露出一对异色的瞳孔。
林佩与这狮子猫对视片刻,开口道:“臣与陆洗同为辅政大臣,兴和以来,臣主文法农学,陆洗主工商邦交,臣二人就像马车的两只轮子相辅相成,谁都不可或缺。”
朱昱修道:“是啊,朕把你的话记在心里,居中而为,丝毫不敢偏差,可现在是你自己急着把另一只轮子拆掉,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狮子猫扒上瓷缸,伸出爪子拨动水面。
鱼躲莲叶间。
水珠跳跃,叮咚作响。
林佩抬起眼:“臣斗胆先问陛下一个问题。”
朱昱修道:“你说。”
林佩道:“前路遥遥,陛下架着马车所向何方?”
朱昱修绕过书案,走到窗前。
菱花窗透进几缕柔和的光束。
他迎着光,把心里的话反反复复又默念一遍,凤眸里忽然有了神。
林佩道:“陛下如果不明白臣的问题,臣直说,臣不光是指兵制,而是天下的中心……”
“朕明白。”朱昱修道,“朕意已决,朕要迁都北京,北击鞑靼,收复近百年来的失土。”
林佩一顿,抬起头,见对面那袭明黄底绣龙长袍泛着金色光华。
君臣对视。
朱昱修攥紧双手,心跳的厉害。
林佩的眼中如有一柄寒光凛冽的利剑,剑锋不动,内里却藏着千钧之力。
朱昱修不知道林佩为什么要这样审视自己,只知道此刻他必须强硬,绝不能移开目光。
他要和悍臣对峙到底!
古今诗篇在他的意念中翻涌着——铁骑踏破万重山,烽火连天戍未还。剑指边关风卷雪,旗开大漠月临关。山河一统乾坤定,社稷千秋日月安。壮志凌云吞四海,功成青史照人间。
他却忍着不说出口,因为君王本就不必事事对臣子解释缘由。
缸中的暗流化为波浪。
哗,金鱼跳出水面。
狮子猫嗷地一口将其叼住。
朱昱修的睫毛颤了一下。
正在他以为自己漏怯,着急想补救的时候,对面的人撤回了目光。
“明君在位。”林佩把双手举至胸前,掌心向内,躬身行揖礼,“苍生之幸。”
“你答应了?”朱昱修道。
林佩提起衣摆,跪于金砖之上。
“你做什么?”朱昱修后退半步。
林佩再叩首,双手向前平伸,掌心朝下贴地。
至此,朱昱修意识到林佩不是在质疑他的决定,而是在试探他的气量。
“朕想说的已经说完了。”朱昱修道,“现在朕要听你说。”
林佩道:“陛下觉得臣接下来会说什么。”
朱昱修道:“欲取之,必先予之,你要和朕谈条件。”
林佩道:“陛下之志即臣等之命,纵赴汤蹈火,臣亦万死不辞。”
溅出的水从缸壁流下。
缸内渐渐恢复了平静,纱帐般的鱼尾在睡莲之下飘动。
朱昱修走到林佩身边,小声道:“你可以起来吗,让二朝老臣这样跪着,传出去不好听。”
林佩没有回话。
朱昱修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笑了笑,伸出手去扶。
这一扶,林佩就识相地起了身。
下晌,君臣推心置腹。
第66章 归位
案头的那盆千年润抽出穗状的花序, 排列紧致的浆果一粒粒红得诱人。
“陛下,迁都的难处不在北方,而在南方, 用兵的难处也不在放权, 而在收权。”林佩道, “迁都北京, 一方面是提拔重用北方官员,巩固地权,一方面需暂时保留南京作为陪都, 平衡利益。改动兵制更是如此, 欲削减前军、左军、右军和中军都督府的编制,首先要把酒杯倒满, 让堪留之人晋级涨俸禄,然后才可以释兵权,裁撤那些吃空饷的。”
朱昱修道:“你说的对, 朕也琢磨了许久,全在你说的这几句话里头。”
林佩道:“这样的情形之下,如果相权仍由臣和陆洗分制, 一旦实施, 很容易造成南北势力割据, 不利于社稷长治久安,这就是臣对陛下开头一问的回答。”
朱昱修道:“朕明白了,依你之见,朕眼下应该如何做呢?”
林佩道:“陛下请给臣三样权力。”
朱昱修道:“你说。”
林佩道:“其一, 主持迁都之权,其二,工部营缮之权, 其三,户部度支之权。”
朱昱修道:“干脆说你一人独领六部得了。”
林佩道:“臣之所请,陛下可以不予。”
朱昱修道:“好了好了,说过一遍了,现在说说你打算让右相做什么。”
林佩道:“平辽总督兼北直隶巡抚,领北方三省统兵之权,制诸卫所,专司北防。”
朱昱修顿了顿,道:“那他还是朕的右相么……”
他的年纪本就还小,对前朝之政极其生疏,再加上方才与林佩的对峙消耗了太多精气神,以至于这会儿真正谈到军国之事时,他听得有些困乏,不小心就流露出了对陆洗的那份偏爱。
林佩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如果陛下实在舍不得,过一段时间,等风波过去,臣择机安排人上疏,请陛下恢复他的名衔。”
朱昱修道:“真的?那就说好了!”
林佩道:“但只是恢复名衔,不能批六部的公文。”
朱昱修道:“这样……也行吧。”
林佩微笑:“那这就是臣与陛下的第三个小秘密。”
朱昱修道:“茅太傅真乃神人也。”
林佩道:“什么?”
朱昱修道:“没什么,没什么,你什么时候能把旨意拟好?”
林佩道:“今日。”
朱昱修道:“好,你今日送来,朕今日就朱批。”
二人静坐片刻。
林佩道:“陛下,那臣回去起草诏书了。”
朱昱修道:“等等。”
林佩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昱修道:“任命的诏书由你到他府上去宣,朕限七日,七日内如果看不到你们俩一起上朝,朕早晚废了相制,自领六部。”
林佩躬身,平静道:“臣谨记圣训。”
出御书房时,林佩仔细看了看架上的青花五彩瓷瓶。
瓷瓶一侧画的是相会图,庭院之中,主宾对坐交谈相欢,身边各立随从;另一侧是课教图,芳园之中,塾师端坐讲授,学童伏案疾书,另有二仆托物侍立。
整器人物形神俱佳,笔法古拙,红绿二彩相映,青花匀净,黄彩夺目,深得酊窑精髓。
光洁的釉面映着人的面孔。
林佩心下一醒。
从今日起,朱昱修在他眼中不再只是爱玩鸠车的小孩。
*
雨停了。
宫墙被洗得发亮,朱红颜色像漆过一般。
南淮河的水涨了些,两岸柳条时不时轻点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经历过混乱的人们又开始渴望稳定的秩序。
中书省在此时拟出了三道圣旨。
其一,升平北府为顺天府,定都北京,置南京为陪都。
其一,由林佩总领六部,主持明年迁都事宜。
其二,任陆洗为平辽总督兼北直隶巡抚,部署北防军务。
消息传出,京城各方势力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静默,就像两年前陆洗刚入相时那样。
*
寅时三刻,林佩手捧黄绫诏书,在崇文里街牌坊下马。
陆府大门敞开,府中家丁数十人跪在门口。
院中已设香案,青烟袅袅,廊下青砖地也洗得一尘不染,
陆洗身着布衣跪于正厅。
林佩走到北墙前,转身站定:“陆洗听旨。”
陆洗俯身叩拜。
林佩展开诏书:“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治国安邦,重在择人。今北虏猖獗,边患日亟,非有雄才大略者不足以镇抚边疆。兹特进尔为平辽总督兼北直隶巡抚,假节钺,总管北直隶、辽北、晋北三省兵事,凡军机重务,三司悉听节制。望尔体朕深意,整饬边防,抚绥军民,务使边陲晏然,百姓安居。钦此。”
正厅回荡着清亮的人声。
林佩将诏书递过。
——\“臣领旨,谢恩。”
陆洗双手高举接来,又叩首三次方才起身。
天色熹微,颁发圣旨的仪程结束,众人接连退去。
正厅的两盏明烛照着金丝楠挂屏之上雕的暗八仙。
“知言,你稍坐一会儿。”陆洗道,“我去换身衣裳。”
林佩道:“这身怎么了?”
陆洗道:“我不想在你面前如此灰头土脸。”
林佩道:“穿布衣就叫灰头土脸,什么话。”
陆洗笑了笑,一边嘱咐家丁端茶水,一边往后堂走去:“咱们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你既然来……”脚步渐渐远去。
林佩道:“回来。”
脚步声停顿了一下,又原路折返。
陆洗扶着林佩坐,好言安抚道:“又不用回去复命,急什么,就在我这儿吃口明前的茶。”
“你跪下。”林佩把双手抱在胸前,“还有一道旨。”
陆洗啧了一声,不太相信,伸手去摸林佩的袖子。
“是口谕。”林佩别过身,笑着道,“陛下令你我七天之内和好。”
陆洗听了也发笑:“我们俩不好吗?”
林佩道:“好吗?”
陆洗道:“好啊。”
林佩嗔道:“巧言令色。”
两个人互相打量。
林佩终于让陆洗学会顺应规则,陆洗也终于让林佩之所长为己所用。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都在这一眼中道尽了。
堂外渐亮。
蜡烛熄灭,飘出一丝淡淡白烟。
“天下知我陆洗者,非林知言莫属。”陆洗站到座椅后面,把两手搭在林佩的肩膀上,捏一捏又锤一锤,和颜悦色道,“劳驾北上与我搭台,实在辛苦。”
林佩正觉得肩颈酸疼,如此也受用。
却忽有一下牵扯伤处,他痛,嘶地吸了口气,皱起眉毛。
陆洗停下:“手重了?”
林佩道:“没事。”
陆洗不当无事,把里衣拨开半寸,便隐隐看见他脊背上的几道红痕。
“你怎么又伤成这样?”陆洗道,“你说过会和我解释的。”
“没什么要紧的。”林佩站起来,低头打理衣衫,“你今晚来,我告诉你。”
话中的几分含蓄让陆洗作罢。
“也好。”陆洗按捺下关心,“也好,我正有样东西要送你。”
*
入夜,霜降。
松树针叶间凝满了细小的霜粒,风一吹,石板小径上银雾飘扬。
熟悉的脚步传来,门缝之间亮起一线灯火。
林佩开门,看见陆洗如约来到。
陆洗穿着绛紫丝绸长衫,前襟和袖口刺绣云纹,腰间系如意暗纹腰带。
林佩心中感叹,真是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陆府小厮搬进一只匣子。
林佩道:“陆大人,我去你那儿两手空空,你来我这儿却每回都带礼,不太合适。”
陆洗近前道:“往后就不必分你我。”
林佩道:“别,近则不恭。”
陆洗笑道:“你我之间,高山流水共此情,两心相映不言中。”
林佩浅叹一口气:“诗不能乱读,你考不上进士大抵就是勾栏词曲听得太多。”
忽然他眼前亮起一束光。
陆洗打开匣子。
玉料若凝脂白净无瑕。
雕刻布局巧妙,层次分明,是一朵盛开的昙花。
花形饱满婀娜,花瓣层层叠叠,边缘线条柔和而细腻,每一瓣都薄如蝉翼,晶莹剔透。不同角度看,如有夜风轻拂,花瓣轻轻颤抖,跃动于夜色之中。
林佩顿时回忆起朝会前夕。
那时爱恨交织,万千愁绪,而今桥头船直,各有所归。
“玉倒没什么,就是和田的雪花玉。”陆洗托起底座,举到高处,“它最大的妙处在这个地方的雕工。”
林佩抬起头。
花瓣间隐约可见几颗水滴,在月下闪烁。
林佩踮起脚,伸手去摸。
指尖触碰到了,才知不是水滴,而是玉里含的几小块几近透明的冰种。
“清溟大师说,这叫——”陆洗道,“玉魄昙花雕未真,冰心一点寄幽魂。千年石髓凝清泪,不落人间染世尘。”
林佩的眸中蒙起雾气。
昙花绽放本只是瞬息之事,陆洗偏用一件玉雕留住冰清,让它的美变得恒长隽永。
林佩着实是很喜欢。
他的情感一向含蓄内敛,喜欢就是多看几眼,不动手也不说出口,总不似陆洗对他那样呼之欲出。可他也是真诚的,当发现前方有了微光,他一样拿得出携手同行的勇气。
石板小径一前一后渡过人影。
到书斋,陆洗提袍迈上台阶,回头看林佩。
陆洗道:“知言,不去书斋么?”
林佩道:“什么时辰了,我只是在这儿读书,又不在这儿睡觉。”
陆洗晃了晃神。
但见林佩立于修竹之下,身姿如松,一袭素袍垂至脚踝,衣袂无风自动。他面容清癯,眉如远山,似用浅墨勾勒而成。他眼眸清澈,说话平淡而动人,像那一曲山居吟。
陆洗道:“你留我?”
林佩道:“嗯。”
陆洗道:“你说的和我所想的是一回事吗?”
林佩笑了一声:“少对我用这样的伎俩,刚才还说‘高山流水共此情’,若你想伯牙子期、知己之情,便是一回事,若你想那峰峦如黛、流水柔波,便不是一回事。”
陆洗道:“不愧是中过进士当过翰林的人啊,定情之时都要这样一丝不苟。”
林佩听着这话,不会回答了。
晚风撩得他面颊染红,手心发烫。
陆洗牵过林佩的手腕,握在掌中摩挲。
那只腕子又瘦又硬,捏起来有些割人。
林佩却觉得此刻自己的骨头是软的。
陆洗轻笑一下:“知言?”
林佩道:“做什么。”
陆洗的唇角逐渐上扬,眼里放光。
林佩道:“你不要放肆。”
陆洗越笑越欢,扯开嗓子:“诶呀,总算是交心了,你是我的了。”
林佩挣开:“什么混账话。”
陆洗一把将林佩扯入怀中,按住后背,让他的脸紧贴自己的肩膀。
林佩有些吃惊。
他从来不知道陆洗有这么大的力气。
几乎立刻闻到了柏子香,而后,体温透过薄衫传来,烫着他的面颊。
他感到热血在这具雄阳之躯内奔涌,如暖风唤醒山野,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他心中的空缺。
林佩眼中悄然漾起涟漪。
手紧攥成拳头,揪住衣襟,又缓缓地放开。
“余青,你是客,客随主便。”
“我最擅长反客为主。”
“可你知道路吗?”
“一回生,二回熟。”
第67章 缱绻
分家之后, 林佩一直住在漱石苑。
院中种有几株老梅。
三间绿釉瓦白墙房,檐角上翘,戗脊有鹤脊兽。
从廊下到屋里, 灯笼次第亮起。
陆洗头一回到这里, 总是抬头看。
林佩道:“看什么?”
陆洗笑道:“你一个人住, 每晚都要点这么多灯笼?”
林佩道:“我喜欢亮堂一些。”
进门之前, 林佩叫陆洗沐浴。
浴房内水雾氤氲,香气弥漫。
屏风两侧各摆一只松木桶,各有一对童子侍奉。
陆洗正和林佩说话, 看见如此场面顿了一下。
二人隔着屏风。
陆洗脱去外袍, 踩到桶里,把身体泡进水中。
手边的玉盒里摆着香胰子。
这香胰子用沉香、檀香研磨而成, 香气清雅。
沐浴完毕,童子端来寝衣,伺候穿上。
陆洗提起衣襟闻了闻。
“梦觉庵妙高香。”童子蹲下身, 为他穿上软底的布鞋,“由二十四种香药精心配制,与二十四节气相对应, 无论春夏秋冬, 皆可品味。”
陆洗道:“你们先出去。”
童子怔了怔, 低下头,不敢吭声。
林佩的话音从另一头传来:“去铺床吧,外面备些热水就行。”
童子退下。
陆洗绕过屏风,看见林佩侧身坐在椅子上对镜擦头发。
长发又黑又亮, 像上等的绸缎。
发梢滴着水,水珠一颗一颗落地,溅湿了那段白净如玉的脚踝。
陆洗看得嘴唇发干, 喉结滚动好几下,才说道:“你有心了。”
林佩一笑,语气温和:“无非多烧点水,并没有什么是特别为你添置的。”
陆洗道:“平时你一个人住也这样?”
林佩道:“是。”
陆洗道:“从小就这样?日日都这样?”
林佩道:“问的没完没了的,你在家不洗头洗澡吗?”
“难怪你在人前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陆洗接过棉布,一边帮着他擦头发,一边感叹道,“原来私底下过的是这样神仙般的日子。”
“一个小童一月六钱,木炭灯油一月一两,香料一两,常服换干洗湿,四季八套。”林佩坦然道,“我年俸禄五百两,即便没有杂色收入,也够这些用度。”
陆洗道:“受教。”
“不是教你算账。”林佩转过身,让陆洗坐到镜前,自己站到后面,“是教你平时对自己好些,衣服穿外面是给外人看的,可关起门来也不能亏待自己,你看你活得像什么样子。”
陆洗拿起一个青瓷小罐:“好,你说的都对。”
林佩道:“那是头油。”
陆洗打开盖子,闻着茉莉清香,扬起眉毛:“想不到你还用这些。”
林佩道:“又不是很贵,为何不用。”
炭火烧着,房中的雾气退去。
镜面渐渐变得明亮清晰。
陆洗看到林佩拿起棉布,唉一声,转过头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棉布轻轻覆在湿发上,从发根开始,按压的力道以恰到好处。
“仰头。”林佩轻声道。
陆洗依言后仰,感到一双手在头皮间穿梭。
他这就动弹不得了。
前半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教他善待自己的发肤。
林佩等棉布吸饱水分,换上干的,往复三次。
这一次,又从发梢开始一寸一寸分缕向上拧,把水一点点挤出吸干。
而后是用木梳打理。
梳到发梢,蘸一点头油涂抹在发尾,这样就不容易打结,等完全干了,头发会更顺滑。
陆洗凝视着镜子里忙前忙后的人,眼眶微微泛红。
沐浴完毕。
二人回到屋子门前。
推开门,迎面是一扇竹屏。
北墙正中挂一幅松鹤延年,画下是黄花梨木翘头案,案上摆着一对插有新鲜荷花的瓷瓶。
屋里的空气自然纯净,只有淡淡的花香和木香,没有一丝熏香。
林佩叫陆洗坐下,一边沏安神茶,一边等头发干。
这茶用上等龙井配以百合、莲子心、柏子仁配成,却不用来喝,只用来闻。
“从闻到香味,渐浓,渐淡,到最后消散。”林佩拿起一把蒲扇,缓缓扇出茶香,“等约小半个时辰,辟除湿气,心神安定,之后才可以睡。”
陆洗刚端起来,听说不喝又放下,笑了笑道:“有些世面还真不是花钱就能见到的。”
林佩道:“这不是什么世面,这只是我家的习惯。”
陆洗道:“国公府的习惯不就是市井小民挤破了头也想见一见的世面么,你不知道那些东施效颦的人有多可笑,譬如我。”
林佩道:“我从来没有笑过你。”
陆洗走到东墙的多宝格前。
他送的昙花玉雕已经摆上了,摆在居中的那一格。
“若是平时还得按一按腿脚。”林佩轻放下蒲扇,“今晚就让他们休息吧。”
陆洗道:“你的伤要不要紧?”
林佩低头解开系带。
陆洗吞咽一下,纠结地问道:“药呢?”
林佩道:“你右手边的小瓶子里就是。”
衣衫滑落。
陆洗把药瓶拿在手中,险些握碎。
那是一张清瘦的背。
脊骨笔直,两侧肌肉匀称紧致,肩胛如同展翅的蝶,随着呼吸平缓地起伏。
背上的皮肤白皙如瓷,却布着几道鲜红的戒尺印,像宣纸之上的几笔丹砂。
林佩道:“余青,我是个不孝之人。”
陆洗道:“谁说你不孝?”
林佩道:“无后,这便是头一宗。”
陆洗道:“不能全怪你啊,你我生来这样,这样便这样了,总不能白耽误人姑娘家。”
林佩道:“听说你又去了青霖,便应当知道我说的不止是婚姻。”
陆洗拔出瓶塞:“是你让廉纤把故事告诉我的。”
林佩道:“我忤逆先父遗言,违背祖宗家法,我只顾仕途不顾亲人,一年之中没有几天能在母亲膝前尽孝,除了不孝,我还伤害过江宁县的百姓,当年提出的那八字方针……”
陆洗道:“知言。”
林佩道:“……如是桩桩件件,都得承受惩罚。”
陆洗道:“自古忠孝难两全,何况你们家如果没有你,早就没落了。”
药涂在伤口。
林佩吸口气,颤了一下。
陆洗把药一点一点抹开:“哪怕无人问罪,仍要自己笞责自己,这也是你们家的规矩吗?”
林佩疼得额角出汗:“是。”
陆洗道:“还是你就喜欢这样?”
林佩道:“不是。”
陆洗看着林佩的表情,眸中有些几分玩味,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脸。
林佩咬唇。
陆洗道:“是,还是,不是?”
林佩的眼神涣散,只摇了摇头。
陆洗叹息:“你这个人啊,看天下大势洞若观火,可连自己心里想要什么都不清楚。”
一层纱棉盖住红痕。
陆洗把林佩抱到拔步床里,轻轻放下,调整好枕头的角度,拿帕子给他擦汗。
陆洗道:“知言。”
林佩道:“嗯?”
陆洗捡开几根碎发,抚上他的面颊:“该对自己好些的人是你。”
林佩感到那股灼热的气息越来越近。
陆洗道:“你说怕添负担,你说喜物不腻于物,你说要有所保留,什么都是你说的。”
林佩道:“是又如何,我没有骗你。”
陆洗笑道:“要不要拿一面镜子让你照照自己?”
林佩的喉结动了一下。
陆洗道:“我比你更清楚你心里想要什么,每次你对我说这些无情的话,在我听来其实是——你早就爱了我,你的心里全是我,你根本离不开我。”
林佩扯开陆洗的衣带。
他见那丝绸料子隐约透出里面的轮廓线条,实在觉得燥热。
陆洗随手将衣袍脱下。
丝料如水滑落。
林佩把头枕得高些,就直勾勾地盯着。
陆洗的身材的确是很招他喜欢——穿文官官袍的时候显得挺拔修长,脱去官袍之后又是如此精壮结实,像一只健硕的豹子。
不经意间,手腕被衣带缠绕住。
陆洗知道林佩在看自己。
趁这个空,他把林佩的两只手腕绑起来,挂到床头。
一拉,一系。
凉风拂过,纱帐飘飞。
林佩觉得自己是被烧断翅膀的蛾子。
蛾子一头栽进灯油再无法挣脱。
陆洗笑了笑,拍手坐起来,把床头的小抽屉打开。
林佩道:“做甚?”
陆洗随意地翻着里面的物件:“让我参观一下,相爷平时都怎么玩儿。”
林佩踢一下腿:“陆余青,你不如让我死。”
陆洗啧啧道:“那可不行,你死,陆余青也活不成。”
林佩道:“快点回来。”
陆洗把那些物件一样一样摆到枕边,歪过头,勾起唇角:“想不到你是这般喜好。”
“我只是……懒得动。”林佩还没说完,被温热的油膏抹而过,发出一声轻吟。
几经按摩,所过之处油光水滑,留下一层透明薄膜般的痕迹。
陆洗俯身落吻。
床帐放下,烛火朦胧。
墙上映着缠绵交叠的影子。
屋里不再传出言语,只剩细微的呼吸声和偶尔的轻叹。
前半夜叫了三次水。
快到天亮,又叫了一次。
林佩从来没有这样的满足过。
陆洗比他想象中更会操纵人的欲望。
他本不愿意相信,有些人是真的能拥有这样的天赋。
唯一让他难堪的是,其实手腕上的结并不是死结,只要认真看一眼就知道能解开,却让他像那些溺死在灯油里的蛾子一样被束缚了一整夜。
他是心甘情愿的。
*
清晨,阳光透过窗洒进床帏。
林佩掀开被子。
“陛下口谕不是说七日么。”陆洗闭着眼,打呵欠道,“相爷怎擅自克扣了六日?”
“想得美。”林佩穿衣系带,“真等七日,陛下非废除相制亲领六部不可。”
陆洗听见连连水声,梦中以为还在云雨,直到伸手往床头摸,发现衣带不见了,才知道林佩真的已经起床。
*
林佩早间饮食清淡,吃的是青菜、豆腐和白米粥。
陆洗洗漱之后来到中间屋子,见林佩一个人坐在那儿吃早饭,慢舀粥,缓夹菜,筷子和碗碟从来不相碰,平静得和昨晚判若两人。
第68章 交接
桌上摆着两副碗筷。
林佩专门吩咐给陆洗熬的红枣小米南瓜粥。
“你对我真好。”陆洗坐下来, 笑道,“我因为吃得慢,早上总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林佩道:“所以你的肠胃一直好不起来。”
陆洗端起碗:“今日觉得怎样?身子有没有什么不适?”
林佩给他打了一小碟豆腐, 没回这话。
陆洗道:“你手腕上还红着呢, 疼吧, 我叫人弄点血鹿茸, 中午送文辉阁去。”
林佩闻言,把手往衣袖里藏了藏。
陆洗道:“往后我把你当家人,你也不必与我见外。”
林佩道:“我和你……”
饶是有了那层关系, 却还没到家人的份上, 他本想谢绝,可是看到陆洗端着碗不停吹气连一口都喝不下去的样子, 又觉得不忍心。
“别送文辉阁,就送这儿。”林佩折中道,“我让灶房炖小母鸡汤, 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喝。”
陆洗笑道:“如此更好。”
*
上晌,林佩和陆洗一起进宫谢恩。
御书房内光线明朗。
朱昱修看到这二人肩并肩站在面前,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安稳落地。
“左相, 朕什么时候可以动身?”朱昱修道。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也不宜拖延太久。”林佩道, “臣以为明年开春,春忙之前合适。”
“好。”朱昱修道,“右相什么时候去北直隶?”
陆洗道:“陛下……”
“朕知道,可朕记不清你那一长串官职。”朱昱修道, “平时见面,朕还是习惯叫你右相。”
“谢陛下。”陆洗道,“臣大概腊月动身, 待明年开春,臣到济南府恭迎圣驾。”
朱昱修道:“好。”
林佩和陆洗叩谢圣恩。
朱昱修给阮祎递了一个眼神。
“陛下尚未亲政,朝廷的事仍需二位大人辅弼。”阮祎过去扶起二人,笑着道,“如若二位大人遇着什么难处,也可以告诉宫里一声,陛下对你们的事情总是很挂心呐。”
——“臣等谨遵陛下之意。”
*
下晌,林佩和陆洗同到文辉阁。
中书省三十余名官员此刻班底齐全地站在门口等待,因林、陆入宫的消息上晌便在京中传开,各部院堂官一个接一个来求见,他们也只能腾出堂上的位置,自己站着。
温迎小声诉苦道:“大人总算来了,几位尚书都已经……”
于染听说如今六部之权尽归于林佩一人,拉着董颢问究竟。
董颢说只要工部、户部和底下的人没有动,就说明是陆洗另有安排,他们听令便是。
于染道自己也不想惹是非,但迁都在即,阜国的经济发展又正在势头上,该不该争,该争什么,还是要见到陆洗本人才能知道。
正说着,陆洗叫住了于染。
“齐光,你现在见到我了,我没有什么要争的。”陆洗笑道,“一来,我要与中书省的诸位同僚道别,二来,我要与林相交接公文事务,别的……知言,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于染一顿,躬身行礼。
议论声顿止。
林佩坐到堂上,手摸着紫檀书案的一角,缓缓对众人道:“我知道大家都很关心陛下的旨意,就这几日,中书省会陆续颁布政令,我也会找各位大人议事。”
方时镜道:“知言,真的要迁都了吗?”
“是。”林佩明确态度,“迁都之举不仅是为巩固边防、震慑蒙古,更是为阜国拓宽政治格局、延伸经济命脉。北京地处要冲,北依燕山,南控中原,既能有效抵御外患,又可使政令通达四方,促进南北交融统一,利在千秋。”
方时镜、杜溪亭、尧恩和贺之夏等人听到定论,各自沉思,不再探问。
林佩看向于染,微笑道:“眼下就请大家不要聚在这里,各位大人,请回。”
于染这才肯听劝,与各部散去。
文辉阁恢复往日秩序。
温迎松了口气,顾不得擦汗,笑着道:“还得是大人能镇得住场面。”
林佩起身,回头拍了拍坐过的地方。
正这时,宋轶带人抬进几只箱子。
郎中、舍人围着看。
箱子打开,里面是数十盒上乘的鹿茸片。
温迎道:“宋参议,你这是做什么?”
宋轶看着各位同僚,先对左边鞠一躬,后对右边鞠一躬,笑着拱手:“在中书省这两年,感谢温参议的关照,感谢各位的付出与支持,临走,略备薄礼,祝各位前程似锦。”
半蜡片放在郎中的桌上,白粉片放在舍人的桌上,唯一一盒全蜡片给温迎。
温迎道:“将来还是同朝为官,你这样客气,我都不习惯。”
宋轶挑一下眉毛,朝他头顶伸出手去。
温迎闪身躲避,双手按紧乌纱帽。
宋轶乐了:“哈哈哈哈哈。”
良久,温迎才反应过来宋轶在和自己开玩笑,心中百感交集,苦涩中又有一丝怀念。
阁中众官吏听宋轶这样说,便都知道其实是陆洗的意思。
陆洗在中书省的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为了立威而刁难底下的郎中、舍人,但凡是实心为他办事的,他私下都给了丰厚的报酬。
他不曾著书立说,也没能改变清流官员因为他不是进士出身而产生的偏见,却身体力行地注入了一种观念——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劣者汰。
“陆大人。”一位郎中动容道,“下官天资愚钝,蒙大人不弃,得以在身边效力,这两年来,大人邦交安北境,经贸富社稷,下官也跟着学了不少本事,受益匪浅。”
另有几位舍人也对陆洗行礼:“他日大人若有召唤,属下仍愿效力,共为百姓谋福祉。”
陆洗笑了笑,打开折扇:“好志气,我记着你们。”
林佩也笑道:“陆大人真是有福之人。”
有些话当面说出来就不是趋炎附势,他并不计较那位郎中和那几位舍人的言论,相反,他觉得陆洗身上确有许多值得学习之处。
“知言,里边叙话。”陆洗转身掀起珠帘,“我有一些事要交代于你。”
*
二人走进右侧屋。
“敢情鹿茸是早就备好的,人人都有。”林佩关上门,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样说话,回去我要罚你。”陆洗合扇,“我送你的东西哪样不是天下独一份,能和别人一个来路吗?送你的是新鲜的血鹿茸,是当天从狮子山……”
“好了。”林佩打断,“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那我们聊正事。”陆洗走到金丝楠木的柜子旁,依次打开柜门,搬出里面一摞摞文簿。
林佩道:“这些是什么?”
陆洗递过去一本蓝绢封皮的:“陆某人这两年打下的江山。”
林佩闻言,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才解开骨别子。
书簿第一页写的是八个字。
【一江,两河,三道,四行。】
林佩道:“江指的是流经南方六省的荆江,河指的是北方的秦河和东边的运河,后面的三道和四行是什么意思?”
陆洗道:“三道,指连通荆江、秦河的长安官道、长明官道和长源官道,此工部正在修建之中,预计明年底竣工;四行,指的是丝行、茶行、瓷行、药行,如今丝绸的销路已经打通,茶叶、瓷器、药材皆可以此为例,施行官私合营,鼓励大宗贸易。”
林佩道:“为何没有哈密、广宁两条商道?”
陆洗道:“与瓦剌、兀良哈的联盟只是短期策略,等到和鞑靼决战的时候,我们要做好与整个蒙古对抗的准备,那时,哈密、广宁两条线有可能会被迫关闭。”
林佩点头:“这也是军火案给的教训。”
陆洗道:“于染算过账,即使除去哈密、广宁两条线上的关税,按这八字方略,明年国库还能有一千余万两工商收入,我们需多开几条南粮北调的道路,提高运力,形成以南方钱粮供给北方军需,以京师稳固人心,以平辽总督府直接指挥战事的局面。”
林佩合上文薄:“你把营盘交给我,前提是我不能动你在工部、户部和地方的人,只有用这些人办这些事,明年、后年的工商业才能有一千多万的盈收,换一批人就不行。”
陆洗一笑:“是这个意思,又不完全是。”
林佩道:“还有什么意思?”
陆洗道:“最要紧的人是你,你若能包容他们的一点瑕疵,他们便能把事情做成,一俊遮百丑,你如果眼里容不得沙,把他们管得太死,他们就难以施展,万事成蹉跎。”
林佩道:“我不受这份气,丑话说在前头,谁若不守规矩……”
陆洗道:“谁不守规矩,你跟我说,我去收拾他,收拾到你消气为止。”
林佩道:“你就肯守我的规矩么?”
陆洗道:“只要你讲良心,我就守你的规矩。”
桌上的文房已搬空,只有原本摆放相印的地方还有一道方形底座留下的印痕。
林佩伸出手擦拭那道印痕。
陆洗再递过去一本红绢封皮的文薄。
林佩道:“这又是什么?”
“北方兵制及军事方略。”陆洗打开文簿,盖住那道印痕,“我与闻远初步定在北三省征召兵丁八万,加原来后军都督府主力军队八万,合计十六万,待今明两年的军营、堡垒、城墙、军田修建完毕,开支或可由每年八百万两缩减至五百万两以内,但不能保证。”
林佩道:“明白,这笔钱得让兵部留给你。”
陆洗道:“是。”
林佩一页一页翻过去,翻到末尾的留白。
却还没问,陆洗就答了他。
“剩下的钱我不管,你拿去花。”陆洗道,“给礼部编大典,给刑部修律法,给百官涨俸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林佩道:“我没问你,你别自作多情。”
陆洗笑道:“不够再问我要。”
林佩:“……”
他也不知为何,和陆洗聊家国大事,总会一步一步地落到怎么分钱这个话题上。
可他又无法回避这个话题,因为分钱的确是利益权衡的最终体现。
陆洗用纸钞标定了粮米、丝绸、盐铁、金银等一切事物在市面上的价格,也就统一了分钱的那杆秤,如此做法虽然略显浅薄,总不那么受文人士大夫的待见,却颇有至简的美感。
林佩把手拢进衣袖:“我也先与你打一声招呼。”
陆洗道:“是关于缩减五军都督府的人数吗?”
林佩道:“不是,裁兵的事由兵部负责,你管好你自己,不要过问。”
陆洗道:“就喜欢你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你说。”
林佩道:“第一,涉及迁都所用的工程款项,不容一丝一毫的克扣贪墨,第二个是南直隶今后的部署安排,也请户部务必听从我的一切调令,不要出现拖延或执行不力的情况。”
陆洗道:“你会讲良心吗?”
林佩顿了顿,身子往后一靠,捋平衣褶:“只要你守规矩,我就讲良心。”
陆洗道:“好。”
两人相视一笑。
*
交接之后,右侧屋人去影空。
陆洗把妞儿带走了。
林佩站在光里,抬头望中堂勤于守成四字牌匾,心里默默念过状元卷中的字句。
从这一刻起,两京一十三省的担子落在他的肩上。
他知道水面下的暗流才刚开始涌动。
他掌着舵。
他要把船开向未知的水域。
第69章 迁都(一)
林佩主持迁都, 所做第一件事是裁军,所见第一个人是兵部尚书贺之夏。
贺之夏刚走进文辉阁便收到一道成令——裁撤左、右都督府屯扎在直隶的四万京军。
“迁都乃是圣上顺应天时做出的决定,势在必行。”林佩一边整理户部、工部交过来的公文, 一边对贺之夏说道, “现在南方诸省安定富足, 左军都督府主防东南倭寇、右军都督府主防西边吐番即可, 两府驻扎在直隶的四万京军实属冗余,应当裁撤。”
“林相,这……”贺之夏想了一阵, 如是说道, “既然圣上决意迁都,把整个北方军防交给陆大人部署, 兵部按他的要求筹备便是,可五府这儿,怕是各位将军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如果直接对他们宣布裁兵,以习武之人的脾气估计脸色都不会好看。”
温迎在一旁,听得也无心再捡本子。
林佩接着道:“没有关系, 给他们时间, 现在是八月末, 你第一次先去右军都督府商量,说予以四百万两银的津贴用于安置军士,隔半个月,你再去左军都督府商量, 说予以三百六十万两银,按此类推,他们每拒绝一次, 便减四十万两银。”
贺之夏道:“减到多少为止?”
林佩道:“到十月,如果他们还不领命,你再来找我。”
贺之夏道:“林相能对下官解释其中缘由吗?”
林佩道:“你不必知道缘由,可以直接对他们说,这是圣上的旨意。”
贺之夏道:“那其余的……”
林佩道:“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累死累活的,中军和前军由我来办。”
贺之夏闻言,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林佩目送贺之夏走出院子,关窗,咳嗽一声,拉了拉身边的温迎。
“抱歉。”温迎回过神,忙把弄乱的奏本重新归位,“这些是前日的,这些是昨日的。”
林佩道:“乱就乱,放着,你再跟我去一趟宗人府。”
温迎道:“这回是?”
林佩笑道:“借画。”
*
到了宗人府,经历引二人到堂后。
朱敬在古树下练剑。
他的步伐轻缓而流畅,剑随身动,身随剑转。
林佩拱手作揖。
朱敬朝来客的方向看一眼,背过身去:“迁都这样的大事,既然陛下和太后不问天地祖宗,与两位辅政大臣商量着就定下了,那本王还有什么话可说,宗室还有什么话可说?”
林佩道:“宗室不认同,阜国的都城就迁不了,但某窃以为,王爷若真为大阜宗室长远计,便不应该排斥,应该参与其中才是。”
朱敬道:“怎么参与其中?”
林佩道:“宗室迁入北京,自当划出新的封地,而南京留作陪都,原封地亦不必减少,不知这么说够不够明白?”
几片落叶随风飘落,恰好落在剑尖上。
朱敬凝眸。
林佩道:“某只是传达陛下的心意,并非自作主张。”
朱敬手腕轻转,剑尖微微一挑。
树叶翩然飞起。
“既然给的是地,想必要换些别的什么。”朱敬道,“本王愿意一听。”
林佩道:“换一幅画。”
朱敬道:“又是《行舟图》?”
林佩笑道:“不是《行舟图》,是《幸蜀图》。”
朱敬手中剑势由疾转缓:“蜀道蜿蜒曲折,陡峭艰难,忆明皇果决勇武,弃剑下马,轻装而行,终攀登至顶峰,纵览川西之壮丽。”
林佩道:“正是李道人的这幅画。”
朱敬道:“画中之意,朝廷要裁中军都督府的兵?”
林佩道:“王爷明断,中军直隶卫队如今有六万,可否裁减三分之一,余下让泰昌郡王领二万兵留在南京镇守南直隶,再让赤峰营主将吴清川领二万兵驻扎于北京。”
“铮——”一声轻响,剑身收入鞘中。
朱敬微微闭目,深吸一口气:“林相,你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林佩道:“不敢,是如履薄冰。”
朱敬道:“你接着要去的地方是前军都督府,是不是?”
林佩抬起头,目光如水平静:“是,带着从宗人府这儿借的画去。”
朱敬一笑,握剑转身。
林佩站定。
朱敬叹道:“你信我会顾全大局,我也信你,一直如此。”
林佩这才松了口气,鞠躬言谢。
不多时,经历按朱敬的吩咐拿来一只黄花梨镶厚螺钿画匣。
温迎接过画匣,目光饱含敬意。
下晌,林佩穿过千步廊,来到六部对面的五府。
*
中军都督府门口守卫森严,两侧有高大的石狮,插遍黄色旌旗。
左军和右军的都督府门前常有士兵巡逻,口号声与脚步声响得千步廊上都听得见。
唯独前军都督府门口没有什么阵仗,只种看几棵松柏,一片安静宁和。
明轩生在将门,祖上是被誉为战神的曹国公。
他有一件在京中广为流传的事迹,便是曾考中进士,而且还是殿试第六名,和林佩的名次一样好,可遭人恨的是,不久他便放弃进修庶吉士随父兄从戎去,似乎考功名只图一乐。
他的婚事又是另外一个传说,那时他在广南带兵,旁人给他讲亲,他的态度总是很敷衍,说自己无才无德,不求对方美貌贤淑,也不求门当户对,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结果第二年他迎娶了才貌冠绝京城的韩国公嫡长女。
这是一个清芬世守的聪明人。
明轩闻讯到府门口迎接,与林佩、温迎行过礼数,一同入前厅喝茶议事。
明轩道:“贺尚书前脚刚从邱将军那儿走,林相后脚便来到我这儿,今天真是热闹。”
林佩道:“贺尚书秉公办事,我也是秉公办事,明将军放心,中书省不可越过兵部干涉五府机要,这个规矩我恪守二十年从未打破,今日也不会打破。”
明轩道:“我们之前主张的换防之策没能奏效,林相这时找我,难道觉得还有转圜余地?”
林佩道:“北方军防,陛下已全权交给陆洗,没有余地。”
明轩道:“唉,那就是要裁我前军的编制。”
林佩让温迎取出匣中的画,打开卷轴。
画幅抖落。
崇山峻岭之间,一条条蜿蜒崎岖的栈道赫然入目。
“如果只是裁军,那是贺尚书的差事,我不必亲自见你,我也知道,似你这样知书达理的人,必不会像别人那样顽固抵抗。”林佩说道,“我见你,是想和你同修这条蜀道。”
明轩道:“什么意思?”
林佩道:“前方打仗是大事,后方稳定亦是大事,我想请你出任南直隶兵部尚书,与户部共担此责,一来前军缩减各卫所十万人之后仍留二万驻守南京,统军之将由你推举,二来今后南直隶、广南、桂南的卫所可由你下令调度。”
明轩看着画作,轻轻捏住下巴。
他这才明白林佩为何直接见自己还说不会破坏规矩。
林佩的话中有三层意思。
最浅显的一层意思是以南直隶兵部职权换都督统兵之权,把前军编制由原来的六万缩减至二万;往上一层意思是要他在迁都之时镇压南方各省的异动,包括权贵趁机吞并百姓田地等行为;最高的一层意思则是家国大义,予他名节,把将来监察军需转运的重任交给他。
明轩被打动了。
林佩喝完茶水,轻轻放下杯盏。
*
九月,宫中颁布旨意,划北直隶、河中各处土地计十万顷为宗室封地,与此同时,中军都督府照令解散直隶诸营,余下部队一分为二,驻南京二万,驻北京二万。
十月,中书省宣发任命诏书,免去明轩前军都督之职,任为南京兵部尚书,与此同时,前军诸卫所亦自行裁军,把原来十八万军队人数缩减至八万,驻南京仅两万。
贺之夏在左军、右军都督府之间辗转三次,把裁军津贴从四百万两压到二百从十万两,眼看着邱祥和章慎的态度由原来的蛮横暴躁变为疑惑焦虑,最终开始互相猜忌,争夺先机。
一天,邱祥先找到贺之夏,表示接受领二百八十万两银的津贴进行裁兵。
次日,章慎指看对门的邱祥一顿痛骂之后,再顶不住压力,领走了剩下二百四十万津贴。
世人只记得永熙二十三年宫里的斗争波谲云诡,并没有人真正留意,在东宫和毓王府剑拔弩张的那一夜,邱祥和章慎带着各自的军队对峙洪武门前,却于混乱之中始终保持着一种静默——他们谁也没有先点燃战火,直至其余几路勤王军队赶到。
狂风在他们的耳边嗡鸣。
邱祥看着章慎眼中满布的血丝,章慎看着从邱祥的头盔边滴下的汗水。
他们想活。
到这一刻,他们已经看清彼此唯一的活路不是指望太子和毓王,而是对峙。
东南倭寇不可不防,安西都护府不可不守,想活,他们就必须保持对峙。
他们最终闯出了生路。
先帝传位之前清除了太子和毓王几乎所有的党羽,却唯独没有动他们这一对斗鱼。
林佩原先并不知晓内情,是听杜溪亭说二人私下有交往才闻出一丝味来。
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下棋规则是统一的,不为个别棋子的意志所改变。
左军、右军都督府先后从命。
十一月,其驻守南直隶的四万京军陆续解散。
被裁撤的士兵大多来自附近省份,可以选择领取津贴回乡种田做工,也可以选择去北方军营应征领饷。
月中,贺之夏向林佩复命。
“林相虑事周密,万无一失。”贺之夏如释重负,笑了笑道,“除后军以外,各都督府都已经裁减完毕,南直隶的兵制落定,没有发生一起兵乱,连打架斗殴都没有。”
林佩道:“贺尚书,我与你解释一下,南京所设官职只做过渡之用,将来天下军政中心还是会归属于北京,你心里有个底,关乎北防大事,陆相那边找你会越来越多,你不要抵触。”
贺之夏道:“明白。”
*
秋去冬来,在林佩的摆弄之下,围拥南京的十万兵马依次散去,朝局依然风微浪稳,暗流中的危机就像东长安街飘过的一阵桂花香,消散于无形之中。
林佩同时协调六部筹备明年开春的迁都仪式。
吏部,不大的官署之中人影忙碌,杜溪亭牵头整理随迁官员名单,审核各司衙门的调动方案,任命留守南京的官员,制定迁都途中所经地方的功过考核条例;
礼部公案上摆满礼仪典籍。方时镜负责拟定迁都大典的详细流程,从择吉日良辰到布置仪仗,从离开南京到进驻北京,桩桩件件皆反复推敲,确保既符合礼制又不铺张;
兵部军报频传,陆洗、闻远到职方司与贺之夏交涉京军营地建设事宜,吴清川领中军都督府精锐二万人沿途保卫迁都队伍,也常到车架司讨论和羽林、金吾和禁军的分工;
刑部各司往地方调派人手,加强沿途治安,不仅确保各类案件能够及时处理,还设立监察机制,严防官员趁迁都之际贪腐渎职;
文武官员各司其职,而要论繁忙,又当属工部、户部尤甚。
第70章 迁都(二)
北京城虽然已在前朝的基础之上陆续建设三年, 但涉及皇城宫室和中央衙署等重要建筑,工部依然有许多工期要赶,道路也还需要修整。
户部大堂, 算盘珠拨动的噼啪声不绝于耳。于染领陶文治、邓柏闻等人核对各项开支, 从宫室修缮到官员沿途路费, 每一笔都精打细算, 与此同时,清吏司和地方官府也在重新清查府库,筹措钱粮。
林佩遵守与陆洗的约定, 对于染、董颢二人及其心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但他也不是完全放任,每次议事他会让万怀和其余几位侍郎到场旁听, 一来是群策群力,二来培养可塑之才,三来也起到监督主官的作用。
如此繁忙, 转眼间便是腊月。
腊月的京城,年味渐浓,檐下纷纷挂起红灯笼。
积雪映得整条长街都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晕中。
是日, 林佩下衙回府, 路过街口的糕点铺子。
店东家瞧见, 连忙把米糕用荷叶包了送到马车旁,热情道:“相爷,还是老样子吧?”
林佩闻到香味,一时走神。
店东家弯腰低头:“相爷, 给。”
林佩叹息:“这么好吃的桂花米糕,往后怕是再也吃不着。”
店东家抬起头,眼珠子一转, 笑着接话:“怎么会呢,都说要迁都,迁都又如何,小的明年就把店开到北京城去,还开在相爷府邸的街口。”
林佩道:“可是北方稻米贵,当地人又吃不惯这口味,你怕要赔本呀。”
店东家道:“嗨,小的能伺候相爷就是福气,说句不恭敬的话,最好是相爷的儿女以后也吃着这桂花米糕长大,那才好。”
林佩给了钱,笑道:“京城里的人如果都像你这样豁达,我便再无烦恼。”
新出炉的糕点摆上柜台,腾起的热气与行人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
*
到府,林佩叫人喊陆洗一起吃晚饭。
屋外寒风吹落叶,屋里点着温暖的烛光。
陆洗来时披的一件鸦青色绒面披风,里面是一袭月白缎面长袍,袖口处的暗纹刺绣远看并不显眼,近时才见其繁复精致,是一只镇水的玄武。
无论来过多少回,只要是见林佩,他依然会精心地打扮。
“没几日你就要动身去北直隶,今日算是为你饯行。”林佩端详片刻,迎道,“快坐下,尝一尝我的新作。”
陆洗洗了手坐下,听说新作眉眼间还有些困惑:“什么时候羊肉炖萝卜成你一家之作了?”
林佩道:“别人都是乱炖,哪能像我的一样,是雪霞澄玉。”
白釉暗花瓷碗里盛着一汪浓白的汤。
汤面没有一点油花,只飘着几粒青葱,汤里一块羊肉肥瘦相间,一块萝卜晶莹剔透。
陆洗见到这碗赏心悦目的汤,笑着道谢,端起来吹气:“是你亲手做的?”
林佩道:“本来想,但有些事耽搁了,就只写了菜谱,交给厨子做的。”
陆洗舒一口气,放心道:“那就好。”
林佩道:“什么?”
陆洗道:“没什么,怕你太辛苦。”
林佩微笑:“你喜欢,下回我亲手做。”
陆洗道:“不用不用,哎呀,你肯费心思指点那蠢笨的厨子就很好了。”
萝卜很快就被吃完了。
陆洗还试着吃了几块炖得软趴趴的肉。
近几个月,他们不仅公事上有诸多合作,私下的生活也交融在一起。
林佩知道陆洗总不按时吃饭,就会让灶房多做些养胃健脾的点心,一份一份包在绢帕里让随身带着。
天气渐冷,陆洗也知道林佩体虚畏寒,钻进被窝第一件事就是把林佩的手和脚捂暖。
他们的感情像月夜悄然盛放的花朵,正是新鲜时候。
那盅鲜鹿茸炖小母鸡很是美味,唯一不好是滋补过剩,到床上又彻夜的不消停。
林佩也曾想静心凝神,于是在房间里挂上一幅字——行有所止,欲有所制。
但陆洗是见不得的,第二天就把这幅字换成——未语已魂销。
林佩生气要责问,一看到陆洗含笑的眼睛,又半个字吐不出。
陆洗对他的爱意不是负担,而是经过无数次试探、冲撞、磨合之后形成的一种顺其自然,是接纳、理解、尊重、包容,是明知会有权势之争,依然要与他执手同行的温存。
“知言,我看过北京的各个坊里。”陆洗喝一口汤,边休息边说,“有个顶好的地段,那两户也像我们现在这样,正门不在一条街上,侧门之间只有一户人家,可以买下打通。”
林佩道:“改日你拿张图纸来,我看看。”
陆洗笑道:“你不必劳神,就把这事交给我,不仅是你的府邸,还有魏国公府邸,保证风水又好,价格又实惠,让你们一大家子人都满意。”
“听你这口气,牵线搭桥的应该不止我一家。”林佩放下调羹,打量道,“敢情是借着北直隶巡抚的职权在京中到处与人方便。”
陆洗道:“那怎么,我在那儿干了三年的巡抚,熟悉地情,于公于私都应该是我来方便大家。”
林佩道:“你该管的是军务,谁让你管人家私产置在哪儿?还不就是挑讨喜的活儿干?”
陆洗道:“不要说得如此不堪嘛。”
林佩道:“别人私事我不管,相府选址要由工部禀奏陛下,你说的不算。”
陆洗再喝一小口汤,似不经意道:“我说话素来算话。”
林佩道:“你。”
调羹碰着碗底,清脆一声响。
碗里的汤摇晃起来。
“知言,有些事你不明言,那是你的风骨,你的气节,不代表我就该装聋作哑。”陆洗握住林佩的手腕,轻轻地按着,“金陵多少旧族不愿离开故土,你呢,街口那家米糕从小吃到大不换口味,你其实也恋旧,却还要以一张无私的面孔去劝别人搬家,真不容易。”
林佩试着抽一下手。
陆洗立刻握紧,不让他抽出来。
陆洗继续说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姑娘远嫁他乡,看着十里红妆……”
“这什么比方,驴唇不对马嘴。”林佩道,“我根本不是为了你才答应迁都,我是为陛下的远志,为阜国的前景。”
“虚话都不必说。”陆洗道,“事实是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远嫁他乡’。”
手松开了。
“陆余青。”林佩撇过脸,把衣袖重捋一遍,“有的时候你真是自作多情。”
“世上谁对我好,我心里都记着。”陆洗道。
汤水渐渐恢复平静。
林佩嘴上不饶人,心中其实是暖的。
他忙于操持大事,确实没有时间照顾家里,也不光是他,许多随迁官员私下也有这方面的困难,若能得一个人居中联络帮忙安置家小,着实省心不少。
陆洗就是做了这么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很有人情味。
“我和大哥商量过,家眷要带,否则就没人会相信这次迁都是长久之计。”林佩一点一点吃净小碟,“但母亲年迈,毕竟行动不便,最好等那边安定下来再接过去。”
陆洗把汤喝到见底,放下碗道:“让张济良先把长安街的相府置下,再在锦华坊给魏国公留二百亩地,地契和房契办完就拿给你,你看如何?”
林佩道:“麻烦你了。”
陆洗笑道:“别见外啊,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林佩道:“什么?”
陆洗道:“济南府相会的时候,穿我送你的玄狐氅好不好?”
林佩道:“二月的天,太热。”
陆洗道:“往年二月初济南的雪都还没化呢。”
将寝,二人洗漱之后往卧房走去。
陆洗合拢屏风:“我从没看你穿过,想看你穿,就一次。”
林佩去关窗:“敌国拿来的东西,我不要。”
陆洗道:“都说了处理过了。”
林佩道:“一经过你的手更不干净。”
一阵风吹来,霜华从松叶间落下。
窗户缝里发出尖细的呼声。
只有陆洗知道——在他面前,林佩的清冷和柔情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冰,轻轻一戳就会碎。
窗关紧了。
风声被拒在外。
陆洗抱着他:“还是嫌弃?”
林佩回头斜睨:“不穿就是嫌弃,明知故问。”
陆洗一笑,手从衽边伸进去,爱抚林佩很受用的那些地方:“既然嫌弃,为何要走我的腰带,还就这么贴身系着?别养成习惯,以后改不了了。”
林佩扶住窗框,细声喘息。
他的皮肤白皙,脸红的过程像虾子下进开水,熟没熟一看就知道。
陆洗心中悸动,继续吻他的耳后,精心侍弄。
林佩攥紧手心。
欲望的萌芽在陆洗一次又一次浇灌之下恣意生长,既已无法摁回土里,便不能再放任不管。
他要掌控欲望,他要扳回一城。
“去……”微弱的声音像一颗珍珠掉落煮沸的壶中。
陆洗道:“说什么,听不清。”
林佩屏息,按住陆洗的胸口往外推。
陆洗笑笑,想去捉那只纤细的腕子,却突然被反手钳制。
林佩掰住陆洗的小指,眸中又笼起冰霜。
“去……”林佩道,“……给我暖床。”
轻轻的一声,珍珠触底反弹。
陆洗不及反应,一阵疼痛从脚趾传来。
林佩踩住陆洗的靴子:“脱了鞋,光着脚走过去。”
陆洗挑眉:“你踩着我怎么脱。”
林佩道:“平时怎么脱现在就怎么脱,还要我教吗?”
陆洗与他对视片刻,顺从意思蹲下身,单膝点地。
林佩缓缓抬起脚。
他的这双布鞋素来在卧房里面穿,鞋底很干净,没有印下一丝痕迹。
床头点蜡烛。
陆洗便先躺下耐心等待,等林佩泡过茶水闻过香气朝床帷走来再挪出位置。
人的体温很暖。
被褥之间带着香味。
林佩睡在陆洗睡过的地方,长舒一口气。
纱影朦胧。
陆洗静静地注视着林佩。
“怎么如此安分了?吓着了?”林佩道。
“没有,就是有些意外。”陆洗笑了笑,“知言,你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淡妆浓抹总相宜。”
林佩转过脸,递去一个眼神。
他故意这样突然,终于抓见了陆洗含笑的眼眸中闪过的一丝不淡定。
这就够了。
林佩温柔一笑,把陆洗的胳膊拉过来枕着。
“我这一去要分别月余,好舍不得。”陆洗叹道,“等到新家定居,我们就可以日日相见了。”
夜渐深,二人温柔缠绵。
烛火静立,唯床帐映着一双缠绵缱绻的影子。
*
一晃冬末春初。
陆洗和闻远等人经过讨论制定出北防详策,上呈兵部,与贺之夏确认成文,便打算动身去北直隶部署。
陆洗没有亲眷,赴任前只往皇城西门外去了一趟。
皇城西门外坐落着大片酒肆、茶坊、青楼、集市,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皆可游乐其中,各寻各的乐子。
三福钱庄大门紧闭,门上贴了封条,却丝毫不影响中正街车水马龙热闹繁华。
“一味斋。”陆洗在街对面落轿,抬头看着牌匾,笑道,“这个名字起得好,耐听。”
一味斋是飞蓟堂二分堂钱掌柜开的酒楼,每年年末都用作各分堂商人聚首的场地。
宋轶道:“大人,陈老板和苏娘子上晌已经接到这儿。”
陆洗道:“你让谁去接的?”
宋轶道:“柳挽,就是五城兵马司那个……”
陆洗道:“我知道,那个捕头。”
宋轶道:“大人有识人之明,柳挽原先虽只是县里一个不入流的捕头,现京中各个官署他都熟络,办事还是得力的。”
二人先后走进酒楼。
陆洗道:“柳挽只适合走街串巷,在我眼里,陈九和苏点眉这二人叫有真本事。”
因为河锦仓一事,三福钱庄掌柜陈九和天衣坊掌柜苏点眉在刑部大牢徒刑三个月,等飞蓟堂交齐二十万两银子的罚金,今日才得自由。
柳挽去刑部大牢把人接回。
陆洗设宴为二人压惊。
长桌已坐满,按座位依次是一分堂杏林春的冷先生、二分堂披霞坊的马掌柜和四分堂锦麟轩的严掌柜等人。左边两袭蓝衣,一个蓄须矍铄的是陈九,一个杏眼柳腰的是苏点眉。
众人见到陆洗,立即起身行礼。
钱掌柜笑着端上梅花酿。
“大家不必拘束。”陆洗道,“年底的账目我已经看完,势头可喜,但今天先不说有多少盈收,第一件事,我敬老陈和苏娘子一杯酒。”
陈九本为师爷之子,幼时家道中落,经陆洗引见与邓柏闻相识,学得本领,后只凭陆洗给的三百两本钱,暗中兑换漂没,以“九兑一”的贴水吸纳官银,将三福钱庄开遍大江南北。
苏点眉原是大湖织染局绣娘,婚后不堪夫家凌虐,便以嫁妆购置织机自立门户,专仿云锦纹样,所制“瑶池百鸟锦”被时任湖广布政使的陆洗看中,托关系送人情,终被定为贡品。
两盏梅花酿冒着热气。
陆洗端起漆盘,走到二人面前:“经此劫难,必有后福。”
陈九跪下磕头,起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苏点眉扬起头,笑说小风小浪而已。
众人纷纷赞叹。
宋轶拿出两封介绍信。
第一封是把陈九介绍往湖广布政使处,负责淮安仓段漕银汇兑;
第二封是把苏点眉介绍往浙东织染局林倜处,承接明年的十万匹丝绸。
金蝉脱壳这一招他们已经用得很娴熟。
宋轶道:“二位换个商号,东山再起便是。”
陈九不疑有它,正要收信,突然被一旁的苏点眉拉住。
苏点眉举起信纸抖了抖:“可是大人,这回怎么没写飞蓟堂的股?”
陈九一醒,连忙拿玻璃片来看字,才发现这回纸上的确没有写飞蓟堂的抽成。
“大人,不立字据不存票根,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把铺面白送给我们,万万使不得。”陈九摇头,“我们虽是商人,但也知恩图报,不做负心的鬼。”
陆洗示意几人坐下:“你们为我坐过牢,如果一直和飞蓟堂扯着关系,以后的生意就不好做,记着这是你们应得的好处,一定要拿去。”
陈九闻言,顿时泪目。
苏点眉捏紧信纸,一边笑,一边湿了眼眶:“大人,你永远是我们的恩人。”
“有句俗话说得好,金银散,人心聚。”陆洗笑道,“往后只要你们的商队、船队、马队纵横四海,陆某的气运就纵横四海。”
钱掌柜在一旁和颜悦色地擦着柜上的金貔貅。
“叫大家来这里,其实还有一层意思。”陆洗张开双臂,扬一下衣袖,“我今出了凤阁,又将去北直隶谋事,若有一天刑部奉旨严查飞蓟堂,老实说,我没有能力再护大家周全。”
冷先生站起来:“只要飞蓟堂在一日,杏林春就交一日的账目,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陆洗笑道:“要留就别吭声,说大话只会吓着想走的人。”
冷先生低头咳了咳,退到旁边。
马掌柜、严掌柜等人面面相觑,不作声。
陆洗鼓三下掌。
钱掌柜放下布,弯腰从身后搬出一个铜盆。
众人揉了揉眼睛,议论不止。
铜盆里一卷一卷堆放的是当年各商号与飞蓟堂签的票据、契约、协议文书。
陆洗道:“我从不说虚话,你们现在退出,我给安排去处,往后你们有麻烦回头找我,我也尽力替你们解难,但若像冷先生硬要跟我,来日白刃架在脖子上,我管不了。”
此话一出,长桌旁围坐的人都变了脸色。
马掌柜与严掌柜悄声嘀咕几句,像是做出某种决定,上前给陆洗磕头。
“陆大人。”马掌柜伏在地上,“小人……一辈子会记着你的恩情。”
陆洗笑了笑,了然道:“去那盆里把你们的东西领走吧。”
马掌柜道:“没有这个道理,我们把本金和利息都交给飞蓟堂公中之后再来领。”
陆洗道:“那也行,起来吧。”
马掌柜和严掌柜离去之后,一些人跟着离席。
长桌渐渐空出半数座位。
钱掌柜开门送客,回来把铜盆交给宋轶,再次关门。
陆洗看着留下的人,岔开腿,大呼一声道:“上菜!”
钱掌柜笑道:“好嘞!”
陆洗道:“快,留下的才能吃好的。”
热菜上桌。
鹿筋透明如珀,鳗肉皎白如雪,蘸上姜醋汁和腐乳酱,香味飘满大堂。
冷先生拿起筷子:“就是白刃架在脖子上,我也要多吃几口扬州菜。”
众人说说笑笑,一时热闹起来。
有人轻敲瓷盏,称赞这几道菜做得好,似把三九天的寒气都逼出去了。
钱掌柜忽来兴致:“若是今日陆大人能在此题诗,一味斋便是蓬荜生辉啊。”
陆洗道:“题什么诗,陆某人和你们一样,识字是为了把账本看明白,写字是为了能和官署衙门打交道,读书那是为了能和那些自诩清高的上流之人争短长。”
众人起哄。
苏点眉、陈九和冷先生跟着劝。
宋轶道:“大人,你就勉为其难作一首吧。”
陆洗会心一笑,在众人瞩目之下举杯:“好,字字实心,不是诗也是诗,与诸君共勉。”
世间诸事须黄金,
黄金不多事不成。
与其空谈青云志,
不如自挣万两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