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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春蒐(中)

    朱昱修坐在高台上, 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金冠,背后是一扇玉石雕花屏风。

    御座左右摆着两张案台, 左边坐着林佩, 右边那张空着。兵部、礼部、鸿胪寺、光禄寺等五十余名官员坐在侧后方陪同。

    “陛下, 中军气势如虹。”众臣感叹道, “泰昌郡王气度不凡。”

    朱昱修点了点头,视线转向左边:“林相,从前春蒐你是不来的, 今日怎么来了?”

    林佩也收回目光, 欠身道:“臣从前不来是守着中书省不涉五军都督府内务的规矩,但听闻今年止马岭的春景格外好, 竟把陆大人都引来了,那臣也破例想来看看。”

    朱昱修道:“朕这么问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你在外面吹了风回去又咳嗽。”

    林佩道:“谢陛下关心, 臣不要紧。”

    朱昱修指了指右边的空座位:“你猜陆相去哪儿了?”

    林佩看一眼,摇头道:“臣不知道。”

    朱昱修笑起来:“他不守规矩,朕罚他耍个把戏给你看看。”

    正说着, 场下一声马嘶。

    鼓声起。

    一骑白马踏过河水飞驰而来。

    马上之人身披锦袍, 手持流云雕纹开元弓, 肩背鸣镝,正是陆洗。

    黄沙扬起,鼓点如雨。

    陆洗打马从五军阵前跑过,一拉缰绳, 回头大声道:“春天万物生发,一应猎物当以活捉为上,射伤为中, 杀死为下。陆某不精武艺,谨以此箭祝各位将军旗开得胜,不负圣恩。”

    林佩放在膝前的手紧了紧。

    箭矢如流星飞过,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场中顿时响起一片喝彩。

    陆洗收起弓箭,与五军将领一同向观景台行礼。

    朱昱修的眼中闪过兴奋。

    狩猎正式开始,五支队伍如离弦之箭,四散而去。

    黄旗深入山林,直取岭沟,在朱迟的带领之下,队伍士气高涨,行动迅捷,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

    蓝旗、绿旗兵分多路,在广袤平野上各自围出一片场地。章慎和邱祥指挥有方,黄尘弥漫之中只听风劲角弓鸣,兵士驰骋,猎圈渐渐缩小,鹿群尽在掌控。

    紫旗选择沿河区域作为猎场,明轩以静制动,让士兵卸甲披草,布置陷阱,待野鹿、山猪到河边饮水,便出其不意将其捕获。

    红旗所经之处乃是一个葫芦口,但见老将秦招远远望着山林,并不急于开猎。

    观景台上一切风云尽收眼底。

    陆洗换回公服,在林佩对面坐下。

    他叫了林佩一声,见林佩装聋子不理自己,笑笑,侧过身继续观猎。

    今日的止马岭并不只是猎场,而是北方的江山,他要看的也不仅仅是骑术和射术,而是在这过程中各军将领所展现出来的性格与决策力。

    一个时辰过去,各军打得的猎物陆续送回营地。

    朱昱修道:“现在看来还是前军打的猎物最多。”

    十四岁的少年看得心痒手也痒,恨不能自己也上场,但就在他这句话说出不久,前军送回的猎物渐渐变少。

    突然,围观臣民一片惊呼,只见卫队从中军运送回一只老虎。

    这只虎凶猛异常,皮毛之下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一声咆哮,利爪拍得铁笼哐当摇晃。

    “陛下,岭沟多有猛兽出没,泰昌郡王一身是胆,追求极致,勇气可嘉。”陆洗点评道,“明轩将军懂得借用水源,以逸待劳,又不愿与中军争锋,虚怀若谷,有君子之风。”

    “朕的这位叔父一直是勇武过人。”朱昱修目不暇接,刚说完便又被平野之上的追逐吸引,“左军和右军的围猎也很是好看,章将军和邱将军难分伯仲。”

    陆洗道:“围追包抄既考验体力也讲究技巧,他们都训练有素,如果两边侧锋相接之时懂得沟通,顺便帮对方控制一下鹿群方向,通力合作,就能省去不少功夫。”

    朱昱修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洗旋即往后军的方向看了一眼。

    后军因为迟疑而失去先机,战绩远远落后于其余四军,但他们似乎并不着急,仍在逡巡等待。

    台上人在看台下人,台下人也在打量台上人。

    葫芦口起风了。

    树冠摇晃,飞鸟四散。

    “好啊,等的就是这阵山风。”秦招抬起手,手指迎着风转了转,大笑一声,提起刀,“黄鸟飞往的地方一定有野猪群,我们走。”

    “秦老将军。”闻远喊住前面,“我们不能每年都听天由命,依我之见,左方林密坡陡,我们分兵两路,我去惊林子赶猎物,你守葫芦口,定能收获更多。”

    “怎么。”秦招回过头,脸色阴沉下来,“你是看今日两位丞相都坐在上面,想好好表现,争做北方十万新军的主将吗?”

    “何出此言?”闻远蹙起剑眉,“我担心的是这阵风来得太迟,我们猎得少了,在五军阵前出丑。”

    “看来我猜中了。”秦招叹口气,缓和些道,“子渊,统兵之人不要去想调兵之事,听天由命,这就是我们的命。”

    闻远顿了顿,没有再否认,反问道:“可如果机会近在眼前,为什么不去把握呢?”

    秦招扬起马鞭,指向高台:“文辉阁断鸢之事你可曾听说?如今两位丞相之间仍存有分歧,我们后军都督府就处于风口浪尖,你一定要多想一想你父亲的教训,沉下心来。”

    闻远坚持己见:“秦老将军。”

    秦招道:“莫要逞能,你擅自行动,万一出了差错,谁来担责?”

    闻远道:“我担责。”

    到了该做选择的时候。

    “好吧。”秦招**马背,把刀插进沙石,“今年听你的。”

    闻远行过一礼,挥了挥手,带十余人举着火把往林子里去。

    火把熏出浓烟,锣鼓敲响。

    林中鸟兽受惊奔逃,又被山顶草扎的人吓唬住,纷纷往山下跑,接连落入网兜。

    “将军,这样果真行得通。”士兵皆振奋,“我们可算有得交代了。”

    就在此时,林间响起一声清亮的鸣叫。

    大鸟突然飞过。

    闻远从未见过那样的鸟,顶冠如火,双翼五彩斑斓,细长尾羽在阳光下如一道虹。

    “传我口令。”闻远道,“活捉此物者,赏银百两。”

    ……

    正午过后,日渐西斜。

    暮色之下的止马岭回荡着金钲被敲响的声音。

    ——“当当当当当。”

    五支队伍陆续回到狩猎大营。

    鸿胪寺开始清点各军活捉、射伤、射死的猎物数量。

    中军猎得虎一只,熊两只,豹三只,鹿六只,山猪十二只,山鸡若干,排在第一。

    前军得石虎三只,水鹿十六只,狐狸十只,獐子三十只。

    左军和右军各自猎得鹿群,足有四十余只,外加野兔、野鸡等不计其数,满载而归。

    陆洗下了观景台,走进营地,迎面遇见朱迟骑马朝自己而来。

    “王爷今日收获颇丰。”陆洗躬身行礼,微笑道,“不知是否尽兴?”

    地上的影子越来越近,近得把他整个人笼罩住。

    朱迟没有下马,用带血的鞭子在陆洗的肩膀点了点:“今日的把戏险些就骗过了本王的眼睛,还以为你真会骑射,其实是你的弓好,对不对?”

    陆洗道:“不敢瞒王爷,陆某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违抗陛下旨意。”

    话音刚落,耳边刮过凉风。

    他甚至没看清朱迟张弓的动作,箭矢就已经呼啸而去。

    对面的靶子红心又正中一支,箭羽跟着发颤。

    陆洗抬起头,见朱迟吓了自己这一回仍然没有下马的意思。

    陆洗道:“王爷难道不欢迎陆某到此吗?”

    朱迟话语之间带着一股子傲气:“不是不欢迎,在朝堂之上陆相是辅政大臣,本王自当敬让,但是在五军都督府,在这止马岭猎场,你是不相干之人。”

    陆洗笑叹:“陆某虽不会骑射,也曾亲临前线智退居庸关外十万鞑靼大军,记得那时王爷统领五万直隶精兵就在平北守着,却不见丝毫作为,只知上奏弹劾陆某办事不力,而后还把赤峰营吴清川将军绕后突袭的奇功据为己有,真可谓英雄也。”

    马扬前提,一声嘶鸣。

    “你!”朱迟怒目,“你不过是碰运气,封了侯爵还不知足,再敢放肆,本王绝不轻饶!”

    “得上天眷顾,陆某的运气一向很好。”陆洗笑容不改,“愿意奉陪到底。”

    *

    观景台上,朱昱修在座位前走来走去,等得有些着急。

    他不能像陆洗那样随便走到猎营里去,只能等一切就位才能知晓结果。他偷偷往左边看,看到林佩一动不动和木雕一样站在那里,更觉难耐。

    “陛下稍安。”林佩道,“名次已经排好,等会儿陛下受五军将领参拜,说几句话,再把猎物放归山岭,就可以回宫了。”

    朱昱修道:“朕不想回宫,再说后军还在集合的路上呢,鸿胪寺得把猎物全都统计了才能排出名次,你怎么能提前知道?”

    林佩顿了顿:“臣失言,陛下恕罪。”

    朱昱修撇撇嘴。

    他知道林佩没有失言,自他有参加春蒐的记忆起,五军狩猎的名次就像板上钉钉没有改变过,中军永远第一,后军永远最后,左右军必然是第三或四名,前军必然差一点赶上中军。

    暮色四合,山岚渐起。

    一面正红旗帜出现在原野之上。

    ——“后军回营。”

    庆乐响,鼓角齐鸣。

    朱昱修朝那个方向望去。

    陆洗眼中一亮,回头冲台上喊道:“陛下看呐,好大的一只鸟!”

    正红旗下,前排的两个小兵抬着一根横木。

    大鸟栖在横木之上,头顶生着一簇金色羽冠,周身沐浴夕阳光晖之中。

    它胸前羽毛赤红似烈焰,尾羽从淡金渐变为深赤,宛如晚霞流动。

    “抬上来。”朱昱修揉了揉眼,高兴道,“朕仔细瞧瞧。”

    其余四军围观注目。

    朱迟眯起眼,空甩了一下马鞭。章慎和邱祥停下互相挖苦,一时瞠目结舌。明轩放下兵书,示意随从让出道路。

    秦招道:“闻将军,我不抢功,一会儿你与陛下解释。”

    闻远道:“我身居你之右,不合规矩。”

    秦招道:“说好了就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出风头。”

    闻运顿了顿,手不着痕迹地握紧刀鞘:“好,那我去答话。”

    大鸟被抬到御前,展开羽翼扑扇了一下。

    近看,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瞳仁是罕见的褐红色,周围环绕着一圈金环,目光流转间仿佛有着看透世间万物的灵性。

    闻远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后军于葫芦口生擒此锦凤,以为祥瑞,献给陛下。”

    朱昱修道:“它真是好看,可不用链子拴着,它不会飞走吗?”

    闻远道:“臣一开始用铁链拴它,它的喙坚如金石,一下就把铁链啄断了,后来臣发现它只愿意栖息在梧桐木上,就令士兵砍来树枝供它歇脚,这才安生。”

    陆洗道:“好啊,陛下,良禽择木而栖,正是这个道理。”

    众人啧啧称奇。

    第52章 春蒐(下)

    “流光映日辉, 凌云辟天扉。志与青山共,长风伴月归。”陆洗笑道,“陛下, 后军猎得此物, 或可为今年魁首。”

    朱昱修道:“朕也觉得……”话说到一半, 忽觉气氛变得阴沉, 转身看向一众文臣武将,又闭住了嘴巴。

    朱迟等人不服。

    林佩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似乎真如一开始时说的那样, 只是来看春景。

    但是朱昱修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他早就学会看林佩的眼色了。他很清楚地知道,在亲政之前, 自己的每一步都必须按既定的路数走,否则他的位置就坐不稳。

    阮祎拿来写好的文稿,送到朱昱修面前。

    朱昱修打开, 扫过那满满一页属于林佩的熟悉的字迹,深吸口气。

    五军彩旗在风中飘扬。

    文臣立于两侧,武将站在阶前。

    朱昱修道:“众位将士, 今日春蒐, 五军皆奋勇争先, 弓马娴熟,乃本朝之福。前军调度得当,颇有智谋;左军、右军若蛟龙出海,配合默契;中军更是箭无虚发, 猎物堆积如山。泰昌郡王统领中军,居首功,当为第一, 赐黄金万两,其余各军按名次领取赏金。”

    说完这番话,朱昱修合上文稿,不再多看。

    “然,后军今日之举令朕尤为欣慰,汝等不争猎物之多寡,擒获锦凤。锦凤乃天赐祥瑞,汝等擒之而不伤,实乃大善。故朕特旨,后军不参与排名,另赐银千两,缎千匹,以嘉其德。”

    林佩听出这段节外生枝,咳了一声。

    陆洗道:“林大人嗓子不舒服,早些回去休养可好。”

    林佩道:“你不说话,我就不会难受。”

    陆洗道:“我说什么了我?”

    朱昱修充耳不闻,继续陈词:“天地有好生之德,今日其余猎物放归山林,使其繁衍生息,以待秋冬再猎。众将士,望汝等再接再厉,强军卫国,保社稷长安!”

    ——“臣等谨遵圣谕,必当竭忠尽智,护国安民,不负陛下厚望!”

    五军将士齐声应诺,声震云霄。

    朱迟一开始仍不愿接受后军另得嘉奖的事实,直到被身后副将拉了拉战袍,才领旨谢恩。

    朱昱修看着梧桐木上的锦凤,暗暗松了口气。

    *

    春蒐结束,圣驾回宫。

    五军之中关于如何加强北防的议论多了起来。

    大多数将领还是遵循着猎场上的秩序,打算等待兵部的调令,然而后军都督府中一部分北方历练成长起来的将军听皇帝今日如此褒扬,不甘为人之后,开始想主动请缨。

    闻远带着部下归后军大营,半道经过桃花林,忽然听见一记哨音。

    这哨音像极了锦凤的鸣叫,几乎以假乱真,听得他有些恍惚。

    “你们先回营。”闻远对其余人道,“不用等我。”

    部下领命而去。

    闻远一人走进林子,穿过桃花瓣雨,来到一座古朴的亭子。

    “久闻将军大名。”陆洗放下铜哨,“陆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陆相?”闻远有些意外。

    “志与青山共,长风伴月归。”陆洗道,“这是陆某请翰林院的笔杆子为将军写的诗,原本还有几首,但考虑到林相也在场,不好当着他的面卖弄。”

    闻远一把握住树枝,幡然醒悟:“锦凤是你的安排?”

    “不算安排,宫里本就会在春蒐之前往山岭里放一些可猎之物。”陆洗挥袖相请,“如果不是将军今年坚持己见,深入密林之中,便不会撞见赤羽鸟。”

    闻远道:“不。”

    陆洗道:“将军是不愿相信陆某,还是不愿相信自己?”

    闻远折断树枝,横眉道:“不光彩,本将不愿接受如此得来的荣誉,这就去对陛下解释缘由,退回赏赐。”

    陆洗一笑:“好,你去吧。”

    闻远甩袍转身。

    陆洗道:“但将军要想好了,如果这事被泰昌郡王拿在手里,治了陆某一个欺君之罪,那么北境新训十万军队之事可就真的和将军无关了,更不要说将来北击鞑靼,收复疆土。”

    脚步止住。

    花瓣从刀鞘落下。

    闻远闭上眼睛,含恨道:“文官弄权。”

    陆洗站起来,躬身致歉:“陆某并非故意折辱将军,只是事情重大,尽管早就听说过将军之生平,实际为人如何,还得亲眼所见才行。”

    闻远转过身,怒意淡去,眼神中多了一丝疑惑:“你竟是考验我?”

    “方才是,但现在不是了。”陆洗捡起折断的树枝,在地上划痕,“现在我想请教将军,若为长远之计,北方各营地位置、各兵种人数、各路交通、各军粮饷,应当如何部署。”

    “你等一下。”闻远正色道,“陆洗,我什么都没有答应你。”

    陆洗用树枝敲了敲那双被露水染湿的战靴:“将军别站在平北城上。”

    闻远让出身位:“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陆洗道:“这不是很明显吗,朝廷要在北境训练新军,我有意接手此事,却并不能和林相达成共识,也不受兵部待见,所以想另起炉灶,找将军你和我一起干,把生米做成熟饭。”

    闻远一顿,摇头道:“你这样说,我更不想跟你干了。”

    陆洗道:“又不是现在就干,我可以考验将军,将军也可以考验我。”

    闻远道:“那我先问你,你也立过军功,并非对北防一无所知,何必在意我的看法?”

    陆洗道:“我运气好,凑巧猜中了鬼力赤的心理而已,但保家卫国靠的不是投机取巧,而是实打实的军事力量,故我找到闻将军,希望心中功业能有所寄托。”

    闻远道:“我再问你,五军都督府群英荟萃,且不说其余四军,便是北境各卫所,晋北张斌、平北董成、辽北李虢都是能征善战之人,总比我合适吧?”

    陆洗道:“原来将军在心中已经算过排位。”

    闻远默了一阵,开口道:“臣子想为国效力,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吗?”

    “当然不是。”陆洗笑一笑,坐下道,“只是将军心中的排位有些妄自菲薄了。”

    北境三省二十八州被画了出来,在桃花树下,在他们眼前。

    闻远低下头。

    陆洗道:“想知道别人如何评价将军吗?”

    闻远背过身,没有回应。

    “闻都督智勇双全,忠心可鉴。”陆洗道,“这是平北都司董成对将军的评价。”

    “后军右都督闻远,年轻有为,善于筹谋。”陆洗接着道,“这是林相对将军的评价。”

    “我到北境,还在民间听过一首歌谣。”陆洗顿了顿,“将军,这是百姓对你的评价。”

    横戈戍北关,

    策马定逍山。

    万里征尘尽,

    犹带朔风还。

    闻远出身于七品知县之家,他的父亲闻祚在当时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文人,但把心思都花在仕途之上,对几个孩子并没有管教。

    闻远从小机敏灵活,十八参加武选,二十到边关历练,脱离了家庭环境,很快就展现出惊人的军事天赋。贾家沟守卫战,他参与策划并执行,以少敌多,杀敌四十余人,顺利完成任务,张丁堡反击战,他率军八千独立完成谋划并实施,击杀敌将,俘获六百敌军。

    十年之后,他凭着显赫的军功受命后军右都督,总领平北战事。时鞑靼入侵,他带领五万人马前去抵御,诱敌深入大败敌军,后主动追击,横跨逍山,将莫邪堡团团围住。

    可正当攻克要塞之时,噩耗从朝中传来。

    他的父亲闻祚出事了。

    闻祚一直自命不凡,想要平步青云,屡次投机,先是在盐务风波之中投靠太子,又在银矿案中倒戈转为毓王效力,官至四品大理寺卿,终在永熙二十三年的大洗劫之中失足入狱。

    闻远受到牵累,被召回朝中,虽然闻祚最后在狱中自缢,保全了他,但从此其余军将因为他父亲在官场上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行径而轻视闻家,不与他交好。

    这样的情况延续至今。

    “陆相这般抽丝剥茧……”闻远道,“算是把本将查得明明白白的了。”

    陆洗道:“将军对我多少也知道些,我是文官,但并不算那套规则里的人,我比谁都更清楚,阜国地大物博,人才辈出,之所以连年战事失利,不是打不赢,归根结底是因为上面掌权之人权衡利弊,不想打赢。”

    闻远道:“你就想赢么?”

    陆洗道:“我不在意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也不讲究中庸之道、无上完美,我就是要打败鬼力赤,击溃他,击溃整个蒙古,把阜国的军旗插遍曾经失去的数百里土地。”

    闻远叹口气:“林相不见得会答应吧。”

    陆洗道:“我们不要管他,我出钱,你出人,再加陛下的支持,一定能成。”

    陆洗任平北巡抚之时就了解过闻远的事迹,一直忍着没有联络,因为他知道那时董嫣把他放在北方是为控制地方钱粮而不是让他干涉军防,他还需要耐心等待时机。

    现在时机来了。

    陆洗的话打动了闻远,尤其是最后提到的“陛下的支持”。

    闻远回想小皇帝对自己的嘉许,觉得真不像别人给的稿子,极有可能就是实心的。

    风过林间,花苞在枝头轻颤。

    闻远避开这些诗情画意的东西,应了一声好。

    陆洗道:“将军答应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闻远道,“我既然答应,自当尽心尽力佐助陆相,但是也请陆相拿出实际的行动,至少今年给北境的军饷不能再是五军都督府中最少的。”

    陆洗道:“将军放心,你只管把这张布防图画出来,我来把它变为现实。”

    闻远上前夺过树枝,指向一座城池。

    【宣府】

    第53章 敌窥

    宣府以北, 乌兰山间的雪还没有融化,皑皑覆盖八百里。

    一丛金色的野迎春在雪中开放。

    部落里的孩子们在旁边打滚嬉闹,脸蛋都红扑扑的, 也不怕冷。

    他们就像野花野草一样坚强, 生生不息。

    鬼力赤走入帐中, 绕开那口煎药的锅, 大步走到阿罗出的床前。

    “叔父。”鬼力赤脱去半袖,扶阿罗出坐起来,关切道, “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阿罗出摆手道, “我这病像一场细雨,雨点不大, 缠人而已。”

    鬼力赤道:“看来缠人不是病,而是阜国的形势。”

    阿罗出点了点头,指着墙上挂的羊皮地图, 说道:“这两年来,虽然我们平定了草原北部,但阜国也在休养生息、充盈仓库, 将来恐怕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鬼力赤握起拳头, 目光锐利:“养肥了正好宰割。”

    阿罗出笑了, 抱着胳膊道:“你啊,还是这副饥肠辘辘的样子,什么时候都觉得饿。”

    鬼力赤道:“叔父,上回是我大意轻敌, 没有听你的劝告导致失败,现在的时机比两年前更成熟,我仍有心进取中原, 请你指点迷津。”

    近两年来,鞑靼没有停下发展的脚步。

    昔日兵败如一记沉重的警钟敲打在鬼力赤的心头。

    他听从阿罗出的谏言,用一年半的时间把草原北部未归顺的部落逐个击破,在地形险要处修筑起十余座坚固的堡垒,彻底平定了后方。

    紧接着,他安插线人打探中原情报,引进火器制造技术,建立工坊,仿制出了数以千百计的火炮和火铳。这些新式武器迅速装备到部队中,使鞑靼军队的战力大幅提升。

    阿罗出是看着鬼力赤长大的人,让他倍感欣慰的是——鬼力赤的心智渐渐成熟,不再似从前盲目崇尚武力,开始懂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

    阿罗出道:“大汗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鬼力赤道:“听说陆洗有意在北境训练新军,还要迁都北京。”

    阿罗出缓缓道:“嗯,这才是我们的心头之患,一旦给陆洗在北方起势,训练出一支齐心聚力的军队,那将是鞑靼部族近五十年最大的威胁。”

    鬼力赤的目光移到旁边一张黑白交错的羊皮画布上:“叔父,那是什么?”

    阿罗出意味深长道:“道家的太极。”

    鬼力赤想起阿罗出常和他说的一句话——要打败汉人,首先要了解汉人的文化。

    阿罗出道:“大汗,我想到一个人或许可以克制陆洗。”

    鬼力赤道:“谁?”

    阿罗出道:“他们的左丞相。”

    “林佩。”鬼力赤跟着念了一遍名字,道,“叔父是想挑拨他们内斗?”

    阿罗出道:“是。”

    鬼力赤道:“他们难道不知两败俱伤的道理吗?中原有句古话叫‘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他们可比我们明白这个道理。”

    阿罗出道:“你说的也是,可他们之间始终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矛盾,由命不由己。”

    鬼力赤想了想,道:“位势之别。”

    阿罗出道:“对,林佩的背后是世居金陵的旧族,是以他们所谓的‘儒学礼制’为纲的文官,而陆洗的背后是外戚,是北方大族,是急切地想要得到更多好处的新贵,一个自上而下,一个自下而上,当他们达到绝对平衡的时候,也许就是绝对混乱的开始。”

    风吹起画布。

    光线穿过,黑白的影子层层叠叠。

    阿罗出瞳孔一缩,目光如雄鹰般锐利,又透出年长者的哲思:“要引发这场混乱,眼下就有一个机会。”

    鬼力赤道:“机不可失,叔父快告诉我。”

    阿罗出道:“宣府,陆洗想要加强北防,新立北京,一定会从最薄弱的地方开始,而他的主张未必能得到阜国朝廷所有人的支持,我们只要预先埋伏眼线,耐心等待,一定能找到时机作乱,挑拨他们地方和朝廷的关系,也就是挑拨陆洗和林佩。”

    鬼力赤起身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安排。”

    阿罗出叫了他一声。

    鬼力赤道:“怎么了?”

    阿罗出道:“刚烧好了羊汤,你喝口再走不迟。”

    鬼力赤笑一笑,握紧双拳,抬头望向帐外祭火的沙堆:“草原上的风从不停歇,父汗还在天上等着看我铁蹄踏长城、饮马秦河。”

    *

    早晨,文辉阁的檐下几只春燕往来衔泥。

    贺之夏道:“陆相,你找我。”

    陆洗道:“贺尚书请。”

    右侧屋里摆放着一张沙盘,画的是北境三省二十八州。

    陆洗道:“北方训练新军,首先得选择营址,这是我构想的一版方案,请你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把这项开支列到户部预算里去,今年实施。”

    贺之夏扫了一眼,道:“这事林相知道吗?”

    陆洗道:“地形图摆在这里,门又是敞开的,说话都听得见,他如果不同意就应该来阻止,不阻止等同默认。”

    ——“我不同意。”

    陆洗和贺之夏二人都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林佩把折扇拿来,走到交椅前:“今天选几个营址,明天修几条粮道,后天再征几个士兵,这零零散散的怎么行?实在要做,梳理成册,到朝会上一条一条地过。”

    贺之夏道:“林相。”

    林佩道:“嗯?”

    贺之夏看向沙盘:“我说句公道话,陆相的这张布防图颇为合理,尤其是宣抚咽喉之地,一直以来就是我们北防上的薄弱之处,是个缺口,早就该加强军事了。”

    陆洗笑道:“诶,贺尚书在行。”

    贺之夏收回目光:“但是陆相,林相说的也在理,过去兵部日常事务我都是找林相,你们尚未达成共识,又涉及兵权这么重大的事,得到朝会上定。”

    大家心中都明白,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一旦上秤那是千斤都止不住。

    陆洗道:“贺尚书,上回你让我先把布防图拿出来,现在我拿出来了,你还是不愿意听?”

    贺之夏叹口气:“请陆相谅解,贺某年已半百,治军之事上也算有些经验,你的这个方案固然好,但它牵连甚广,若不事先协调,单靠兵部发文是推不下去的,告辞。”

    屋子里安静下来。

    燕子飞过,窗户掠过几道剪影。

    陆洗瞅着林佩。

    林佩玩着扇子。

    陆洗道:“知言。”

    林佩微笑:“陆大人?”

    陆洗道:“我真的很想做这件事,理由你知道的。”

    “你半夜来这里摆一张地形图,我人都不在,等天亮你就告诉贺之夏这事是我默认的。”林佩合起扇,又好气又好笑道,“这合理吗?你几岁了?”

    陆洗道:“之前找你,你搭理我了吗?”

    林佩道:“我说过,收复北境的三个必备条件我都会给你,你不要着急。”

    陆洗道:“只谈未来不给现成一律都是骗术,我提出加强北防、新立北京已经两年,但到现在你就好像没这事一样,丝毫不放心上。”

    林佩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没有说话。

    妞儿来了。

    陆洗道:“妞儿,回来,别在那儿献媚讨好,又没给你吃的。”

    妞儿嗅了嗅,一蹬腿跳到林佩的膝间,盘卧下来。

    “真乖。”林佩解开荷包,拿出一条鱼干,“只要听话就有吃的。”

    妞儿抱住鱼干,啃得甚有滋味。

    陆洗上前抢抱,但妞儿显然不愿意离开,伸出爪子紧紧钩住林佩的腿。

    呲的一声,官袍撕出两道口子。

    林佩:“……”

    陆洗:“……”

    妞儿反应快,叼起鱼干逃去后廊。

    陆洗道:“这小家伙又欠调教。”

    林佩提起衣摆,抖了抖:“有点漏风。”

    陆洗道:“我赔你。”

    林佩道:“好。”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二人都有些感慨。

    林佩道:“才几日没来这屋子,摆设又换新的,你可真勤快。”

    陆洗笑道:“无妨,我再给你介绍一遍。”

    那张春蒐时吸引无数人目光的开元雕弓名为“云阙鸣”,现就架在原来摆瓷器的地方。

    林佩回忆当时情景,一时神游。

    陆洗道:“其实只要会骑马,换你你也行。”

    林佩道:“我?怎么可能?”

    陆洗笑了笑,摸着弓上的转轮道:“梁先生专门打造的,转动手柄就能张开弓弦,上场不用多大力气,瞄准就行。”

    弓弦静置,泛着银白柔亮的光。

    林佩回过神,小声道:“收手吧,陆余青。”

    陆洗道:“怎么?”

    林佩道:“我知道你见过闻远。”

    陆洗眼中微澜。

    林佩道:“那天我等你一起回,可直到月上树梢,你也没来。”

    陆洗放下手,陪林佩走到门边。

    林佩转过身,目光变得清醒:“或许早该在青霖就对你说,我不能让你染指兵权,更不能让你打破五军平衡,但那时我没想到你执念之深。”

    “现在说也来得及。”陆洗掀起珠帘,似在恭送却又有几分挽留,“你我之间的交情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说开就好,该做的我还是要做。”

    *

    从右侧屋到左侧屋也就是十步的距离,林佩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屋里的铜漏静静滴水。

    林佩打开柜子,把古棋盘搬到案头。

    棋盘上的局他自从摆下就没有再动过,一直保留到现在,一年多。

    温迎搬着公文进来,路过停下脚步:“大人,这不是之前说的双活吗?”

    林佩点了点头。

    温迎道:“记得当时大人说,这局棋下到这里就可以不用再下了,除非对方先落子。”

    林佩道:“对方已经落子了。”

    温迎怔住。

    林佩叹口气,摇头浅笑,手掌抚过棋盘上交错缠斗的黑白阵型。

    温迎道:“那……应当如何?”

    林佩道:“收官。”

    *

    林佩始料未及的是陆洗出手之快。

    还没出二月,趁各方注意力被礼部春闱所吸引的时机,工部少量多次报来修筑河堤、疏通漕运等合计百余万的预算,一经户部审核批准,新的风波就开始了。

    夜迟,林佩从礼部贡院回府。

    一个黑影报来暗号。

    老骆摘下斗笠,擦了擦脸上的尘土:“相爷,北境出事了。”

    林佩关上门,秉烛走进密室:“不要急,仔细说来。”

    老骆道:“自从飞蓟堂在平北建立四分堂,我们也分出一支人去盯,发现他们最近和平北都司往来密切,像在帮忙运送一批货物,货物都贴着封条,车轮印痕很深,必是辎重。”

    林佩道:“货物运往哪里?”

    老骆打来清水,洗了脸,把布巾用力一拧:“宣府。”

    瞬息,林佩的脑海中浮现文辉阁右侧屋中的那张沙盘。

    宣府的位置在两山交汇处,平北和晋北的交界线上,同时也在大河东畔。

    林佩收到老骆传回的情报,正提起笔想给在晋北担任布政使的李良夜写一封信,窗外刚刚亮起曙光,从晋北传回的一封密信先被送到了他的桌前。

    封缄拆开,赫然是李良夜的字迹。

    【近来不断收到宣府那边的消息,平北都司、布政使出面调集民力,正在修筑堡垒,征兵垦荒,且已有大批漕船运送粮食等抵达,与晋北地界仅二十里之隔。】

    无论愿不愿意承认,这封信已经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想——陆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工部的名义拨款,将本应该属于兵部的度支先行用于增强北方军防。

    第54章 宣府风云(一)

    晃过神时, 天已初亮。

    林佩深呼吸一口气,吹灭案前的灯。

    *

    小巷里,风卷着草叶在石板上打旋。

    林佩拢紧狐裘, 抬头望了眼灰蒙的云层。

    “林相, 这边请。”主事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穿过曲折的回廊, 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自那银矿案之后,尚书大人每到二月廿八都来这间院子烧香。”

    院中槐树虬枝盘结。

    尧恩见林佩到此, 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躬身行礼。

    林佩道:“六年前也是这样的天。”

    尧恩神色微动:“那天若非林相指点迷津,下官怕已沦为阶下囚。”

    “你一向秉公执法, 何错之有?”林佩轻叹一声,伸手去剥老死的树皮,“只是朝堂之上, 是非曲直往往不是一时能论得清。”

    永熙二十二年的银矿案震动朝野。尧恩时任地方按察使,办案屡遭掣肘,举步维艰。

    林佩知道这场矿难是太子党为遮掩贪腐罪行而人为造成的, 连续两次压下尧恩的谏书, 却在看到第三道的时候动了惜才之心。

    林佩私下找到尧恩, 教他顺从君意借势打势,用手中证据为筹码与毓王谈判,最终保全百姓,将涉案之罪人伏法。

    此案之后, 尧恩对林佩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尧恩去房中为林佩端茶。

    林佩道:“律法乃国之命门,刑律不彰, 则奸宄横行,良善受戮;刑律不明,则赏罚无章,善恶莫辨。魏蓼汀状元卷所提第四项弊病就是典法失修,这事,我本要与你长谈。”

    他喝了口茶水,继续道:“然而眼下朝局却有失去平衡之虞,不容不理。”

    “林相是指……”尧恩放下茶壶。

    林佩从袖中取出信件:“工部近日挪用修筑河堤的款项在平北宣府修建军营,分明僭越兵部职权,更可疑的是这些军营的规模远超寻常驻军所需。”

    信纸之上叶影斑驳。

    尧恩细看,脸色愈发凝重:“如此规模,足以驻扎十万精兵。”

    “所以我没有与你打招呼就来了,事情紧急。”林佩说道,“你立即派得力之人前往宣府,目的是查清实情,拿到证据,回来立案。”

    尧恩道:“到哪一层?定什么罪名?”

    林佩道:“他们已经挪了一百多万的银粮,按户部批的预算,还有半数在路上,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我们只有先截断通路,止住损失,下一步才能反击。”

    尧恩道:“户部分管度支科的侍郎陶文治,工部分管营缮的侍郎何春林,这一层用吏律,治规避紧关情节朦胧奏准之罪,下面的知州、知县用工律,治擅造作之罪。”

    林佩道:“可以。”

    尧恩道:“都司衙门的人要不要治罪?”

    林佩道:“兵律先不要碰,不然你会有危险。”

    尧恩道:“是。”

    林佩道:“这事好办吗?”

    尧恩道:“林相放心,下官既不需要方尚书那般清正名节,也不比杜尚书家族庞大关系复杂,下官没有顾忌,做这件事是合适的。”

    林佩笑了笑:“你还是这沉闷的性子,明知道不好办也不要帮助。”

    尧恩道:“下官……能办好。”

    林佩道:“晋北布政使李良夜的辖地距此不远,我与他通过气了,可以随时应援。”

    尧恩舒了口气,感激道:“谢林相。”

    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

    “对了,还有一事。”尧恩顿了顿,问道,“这次需要一并把飞蓟堂查了吗?姚国公的案子结束之后,下官一直在等林相授意。”

    “查是要查的,但这次用不上。”林佩道。

    纸页被风吹起一角。

    尧恩用手摁住:“可否说得再明白些?”

    林佩道:“姚国公一案你也看到了,单提起飞蓟堂三个字便有多少官员因牵涉其中而为其辩护,这是一手后招,只能用于清算,不能先动。”

    尧恩点头:“是,谢林相提点。”

    林佩起身,重新披上狐裘:“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这地方阴气重。”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交代刚才那个主事,今日我来,切莫走漏风声。”

    “下官明白。”尧恩躬身相送。

    走出大门,林佩又望了望天色。

    云层缓缓挪动,比方才变了模样。

    *

    见过尧恩之后,林佩去了一趟杜府。

    “林相。”杜溪亭早已在正厅等候,笑着迎上前,“今日怎的有空来我府上?还带这么多礼物,真是客气。”

    林佩道:“就是因为你家人太多,我现在都不敢来了,来一次穷一年。”

    杜家的九个孩子被叫出来,一人分一个彩陶俑。

    杜溪亭笑眯眯的,一边牵住老大的手,一边抚摸小九的头:“唉,你别看他们现在一个个都是公子小姐,等生人一走,一个个全要变回魔头。”

    孩子们彬彬有礼,谢过林佩之后就回各自屋里去了

    林佩笑道:“你教得挺好的。”

    两人又寒暄几句。

    杜溪亭道:“今日正好有从祥兴馆请来的厨子在府上,你就赏脸与我共饮几杯好了,也尝一尝他们家的胡椒醋鲜虾还有没有当年风味。”

    林佩道:“好哇。”

    杜溪亭的眼神中悄然染上一抹不同寻常的神色。

    这些年两家之间大多因贺寿、婚嫁、百日喜宴往来,似这样的个人走动很少。

    屋中陈设雅致。

    窗外可望见繁华街市。

    林佩与杜溪亭对坐,菜过五味,气氛渐渐热络。

    “老杜,我就不与你兜圈子了。”林佩放下筷子,捏住酒杯,“近日关于北方军制的议论颇多,不知你都听到过哪些。”

    杜溪亭笑道:“你是问明轩将军的意思吧?”

    林佩道:“眼下实在是捉襟见肘,必须赶紧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加强北防的军制,才能阻止某些人另起炉灶。”

    杜溪亭道:“明将军春节来府上贺新年,我已经替你探过前军都督府口风。”

    林佩道:“他们有什么想法吗?”

    杜溪亭拿来一碟瓜子,把空盘端到面前。

    林佩道:“看来这想法不少。”

    杜溪亭边嗑边道:“加强北防的事提出两年了,明将军也拖不了太久了,可他在广南宣政时也算出过力,现在朝廷若是因为南边无战事就把前军都督府的人都减掉,那多伤人呐,所以他提出换防,前军在南方各卫所减十万人,换中军府的四万京军编制。”

    林佩道:“明白。”

    杜溪亭道:“还有一个事,去年……”

    盘子里的瓜子壳已经满了,杜溪亭倒掉壳,又抓起一抔瓜子。

    “……邱将军的夫人前些日子难产,京中无医官敢接,这个时候,章将军的夫人给推荐了一名医师,诶,千钧一发之际,把孩子和大人都保住了。”

    林佩道:“他们私底下通过气?”

    杜溪亭道:“难说,反正听说他们开的条件是一样的。”

    林佩道:“什么条件?”

    杜溪亭道:“他们都想要北方十万卫所编制,左军分辽北那一片,右军分晋北那一片,本府的兵卒不削减。”

    林佩道:“如果兵部不干涉,五军都督府内部必须要平分秋色,郡王的意思尚不明晰,但料想过去也不会少要。”

    杜溪亭道:“消息我就知道这么多,剩下看你的。”

    林佩一边思考,一边拨弄着自己面前的几颗瓜子。

    今日所见和他原来预想的相差无几,最稳妥的方案就是通过换防把以直隶为中心的五军都督府平移到北方去。

    杜溪亭道:“知言,你还没有和陆相那边谈妥吗?”

    林佩摇头轻笑:“还没有。”

    杜溪亭道:“那这事恐怕要闹到朝会上了。”

    林佩道:“是啊,好在国库的钱勉强还够,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

    杜溪亭举起酒杯,笑道:“听你这么说我放心,来,我们尽饮此杯。”

    杯盏相碰。

    窗外天色渐暗,东长安街华灯初上。

    *

    林佩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收官之局必须要在两个月内完成,他一面让刑部到宣府取证作为反击之利器,一面借杜溪亭的人脉探得五军内部想法,待确认过宗室的意见,下一步便是联络兵部撰写奏章。

    翌日,一位穿着青袍的武官走进中书大院。

    小吏认出是上回来过的,未等温迎过问就把人接了进来。

    吴清川走进左侧屋,屏风后站着,行礼道:“林相,末将不请自来,也不知合不合规矩,只有一事,觉得于公于私似乎都应该来一趟。”

    林佩正在筹谋兵制,忽见军中故人,心中百感交集。

    “将军请坐。”林佩吩咐沏茶,起身道,“我这儿其实也没那么多规矩,是外面传得太多了,真正的规矩在人心中,不在表面。”

    二人对坐。

    “好,那我就不顾忌了。”吴清川看了眼墙上的行舟图,把手放在两边,摸着膝道,“昨晚,后军都督府闻将军私下找到末将,询问末将是否愿意加入北方新军,与他并肩作战。”

    林佩眼神一凛,心中的紧迫感又多了几分。

    吴清川道:“他来找我,八成是因为当时平北朝贺他与我同在平北大营,他知道我绕后突袭的事,也知道事后中军没有给赤峰营记功,所以觉得我心中会有想法,可为争取。”

    林佩立即予以答复:“你来找我是对的,关于如何加强北防,兵部至今还没有下明令,该用什么人,该在什么地方建造营地,各营编制多少,都不是后军都督府一家说了算。”

    吴清川道:“是,末将知道这个道理。”

    林佩道:“请将军放心,你的功劳不会被忘记,兵部也绝不埋没人才。”

    吴清川道:“叔父辞官前曾交代末将行事一定要谦逊低调,所以末将并不在乎虚名,只是今日还有一番话,末将是出于公心。”

    林佩道:“你说。”

    吴清川环顾四周:“林相这儿有地图吗?”

    林佩想了想,起身道:“你跟我来。”

    林佩叫温迎去喊几个小吏,把右侧屋里面的沙盘搬到大堂。

    几人说做就做。

    “知言,你这是……”陆洗在里面谈事,看到这阵仗,追出来问。

    林佩给了一个眼神。

    “吴将军来了。”陆洗合起扇子,退让道,“好,你们拿去用吧。”

    这张象征着北方军事的沙盘从此摆在了清正严明的牌匾之下。

    林佩扶起被碰倒的营旗,插回原位。

    吴清川酝酿了片刻,道:“林相,北疆防线可分为三大片区,西边是凉州卫,从此处出关可以直通哈密,插入瓦剌和鞑靼的腹地,东边是广宁卫,从此出发可牵制鞑靼东部地域,切断兀良哈和鞑靼的联络,在东西之间的这一片区同样十分紧要,便是宣府。”

    “宣府依托燕山北麓,进可从大同和独石两条要道进攻,退可据守长城,又得秦河之便,可中转粮草军械,然近百年来,我朝之所以屡屡边防失利,就是因为这一带总是最先被鞑靼击破,宛如人的胸膛被撕开,中原腹地暴露在尖刀之下,左右不能支援,局势就陷入了被动。”

    “事实上,我们守不住宣府,并不是因为兵力或粮饷不足,而是因为人心不齐。朝廷为防止都司在地方坐大,不停地轮换守将和士兵,还要让大同官道、独石官道这几处关卡的守军互相牵制,互相牵制意味着信息阻碍,开战时便要贻误战机。”

    吴清川顿了顿,认真道:“林相,如果朝廷这次真的是下定决心收复近百年来的失地,末将以为闻将军是对的,北疆防线不能由各军分制,军心必须统一。”

    林佩神色微动。

    自从这张沙盘出现,已经有两位久经沙场的武官如此提醒过他。

    ——“大人,宗人府经历来了。”

    温迎来报。

    林佩的思绪被打断。

    经历是为宗人府发收公文的职官。

    温迎道:“什么事情?”

    经历道:“靖亲王让下官来文辉阁取回行舟图。”

    温迎看向林佩。

    林佩笑了笑,让出往左侧屋的路:“你们先把画装好。”

    温迎带着经历进屋取画。

    吴清川退后一步,躬身道:“林相公务繁忙,末将多有打搅,方才只是个人之言,不管朝廷最后做怎样的决策,末将都相信一定是为长远之计,必当拥护。”

    林佩取下斗篷,扶起吴清川,在手背上拍了拍:“赤子之心难能可贵,我就不说客套话了,还是老规矩,送你到千步廊,顺便我也去宗人府还画。”

    林佩、温迎、吴清川一同走出中书省大院,直到洪武门前方才道别。

    经历手捧装画的方盒走在前面。

    *

    宗人府门前九阶,门楣五彩遍装,柱子雕刻龙凤纹饰。

    院内古树参天,正厅高悬宗室昭明金字匾额,四周墙壁悬挂历代皇帝画像。

    林佩穿过侧廊,与朱敬见面行礼。

    温迎展开行舟图,化身为一个画架子。

    “记得这画上原来有几处霉点,而今怎么焕然一新了。”朱敬捋着胡须笑道,“看来传闻是真,林相果然有洗画的手艺。”

    林佩道:“王爷说笑,别说霉点,这画哪怕是沾上一粒灰尘都是我的罪过。”

    朱敬道:“你我是顾全大局的人,我一直觉得画放在你那里挺好,可架不住最近总有人问,怕这画被挂到不该挂的地方,我只好先收回来一段时间,诶,你不会介意吧?”

    林佩道:“画虽不在,意境已留心中,王爷,北方军事关乎阜国国运,我等臣工不敢欺瞒宗室,若无五军都督府联合署名,断然不会上奏。”

    朱敬道:“还是林相办事稳妥,其实我私下也劝过朱迟,不要总想带兵,守着现成的享一享清福就好,宗室势力不比从前,猎场之上人家那是敬你让你,私底下可不会畏惧你。”

    林佩道:“哪里的话,想先帝殡天之时朝野人心惶惶,若不是二位王爷扶灵柩,阜国必将陷于内乱之中,此来我心中本还有顾虑,但听王爷此言,不再迷惘。”

    朱敬道:“好,见到你我也放心,时间也不早了,你在我这儿不能久待,恐惹人猜忌。”

    林佩躬身:“告辞。”

    朱敬曾和先帝一起读书习字,关系亲密,后来十王府南迁,再后来太子被废、毓王被赐死,一系列变故让朱敬有些心寒,便渐渐疏离先帝,专心料理宗族事务。

    朱迟经朱敬举荐为中军都督,其体魄强健,年轻气盛,人前常是一副骄横跋扈的样子,但林佩知道朱迟其实并无心机,且大事上还是听朱敬的,只要与朱敬说好,朱迟就不会反对。

    门开,绛纱灯在风中摇曳旋转。

    林佩徐徐走下九级台阶。

    他没有直接接触五军都督,似人在岸边清风拂袖,实则心中已下判书。

    他相信吴清川的观点有道理,也对闻远的主张心存敬意,更叹服于陆洗的远见和胆魄,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要为心中更大的棋盘做出取舍——北击鞑靼只是一世之功,一项体制的影响却在千秋万代,一世成功可以是因为有陆洗、闻远这些能臣强将,然而长久下去若没有规制,必将遗祸无穷。

    他还是选择了用换防之法把五军都督府平迁至北方的方案。

    *

    下晌,林佩把贺之夏叫到文辉阁。

    第55章 宣府风云(二)

    贺之夏看见沙盘被摆到正堂, 嚯地一声,揉了揉眼睛。

    “陆大人。”林佩敲右侧屋的门,“出来。”

    陆洗应声而来。

    阁中官吏瞧见这阵势, 只低头办公, 传递文书都轻手轻脚。

    贺之夏道:“林相, 北防该如何布置, 你们商量好了吗?”

    林佩道:“你回去拟稿,前军都督府南方各都司裁军共十万,添补四万编制至中军大营;中军都督府在河中增设卫所, 本府军队半数北调;右军都督府原兵不动, 增制十万守凉州至大同诸卫所;左军都督府裁京军一万,增制十二万守广宁至独石诸卫所;后军编制不变, 主力驻扎平北省内。你按这些数去与各位都督沟通,可适情调整,但幅度不要超太多。”

    “等一下。”陆洗皱眉, “我不同意,这七拼八凑不就是把五军都督府照搬过来吗?”

    林佩对贺之夏道:“稿子写好,让五军都督府联合署名, 朝会之时公议。”

    这是他一贯的发号施令的口吻。

    贺之夏听到这样的口吻, 便知道事情能成, 于是欣然领命。

    “不是。”陆洗抬手挡住去路,“贺尚书你有听我说话吗?”

    贺之夏道:“陆相,按本朝律法,只要有五军都督府联合署名, 这就是合规合制的通本,。”

    “我让你办,你不办。他让你办, 你就办。”陆洗质问,“这叫什么你解释解释。”

    贺之夏道:“还请陆相不要为难下官这一把年纪的人。”

    陆洗加重语气:“那我替你说,这叫结党。”

    “陆余青。”林佩眼神一凛,“既然知道结党,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窃国?”

    *

    燕山以南,辽阔平原之上一座座军营拔地而起。

    平北布政使司早在开春就收到了工部派来的营造令,但这次和往年有着极大的不同,由于营造令的条目不清,规则朦胧,而时间又非常紧迫,所以大多数州县都是直接根据布政使张济良和都司董成的口令行事,提刑按察使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上报。

    这个过程大体是顺利的,直到两个月后一场意外的出现。

    夕阳落山,部队收工。

    一片凌乱的庄稼在余晖下格外刺目。

    几个农民蹲在田埂边低声咒骂。

    他们拒绝把田卖给官府作为军屯之地,可就在几天前,一伙穿着县衙公服的人趁夜强行捣毁了他们的农田,他们跑去阻拦,在混乱之中受伤,有几个还被抓进了大牢。

    “这帮狗官,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一个年长的农民咬牙切齿地说道。

    “听说朝廷有令,北防大计要紧,咱们这些老百姓算个屁!”另一个年轻人愤愤不平。

    “不行。”年长的农民握起拳头,“我们得闹!”

    城内,布政史张济良正在都司指挥使董成家中宴饮。

    桌上摆满精致菜肴,酒香四溢,但两人的神色却并不轻松。

    “宣德民风彪悍,虽把那几户抓起来了,还有很多人跑去县衙喊冤。”张济良抿了一口酒,眉头紧锁,“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压下去。”

    董成放下酒杯,无所畏惧地一笑:“张大人不必过于担忧,按察使司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只要范泉不往上报,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也不知那个知县怎么想的,这趟拨的钱还不够吗,就算他要截一道,也不该干出这事。”张济良叹了口气,“再说范泉那人,一心想得刑部器重,恐怕不会轻易听我们的。”

    董成道:“世间哪有真正的刚正不阿?他想要升官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着陆相把迁都这事给太后办成,如若现在他捅了娄子,坏了北防大计,那他的前程也就彻底完了。”

    张济良点了点头,心中依旧不安。他知道,范泉是提刑按察使司,职责就是监察地方官员的违法行为,若是范泉执意上报,刑部必然会派人下来查办,到时候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侍卫匆匆走进来,低声在董成耳边说了几句。

    董成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张济良察觉到不对劲:“怎么?”

    董成咬牙说道:“范泉刚刚去了县衙,说是要查账簿。”

    张济良的脸色也变了:“不是说打好招呼了吗?”

    董成摇了摇头:“不清楚,当务之急是阻止他把我们擅造军营的事情捅到刑部去。”

    张济良起身:“你先不要出面,我去。”

    董成道:“好,我量他也没那个胆,有什么你就推到我的头上。”

    *

    平北按察使范泉此时正坐在宣德县大堂之上。

    他的眉头紧锁,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

    县衙的公文册簿内容完整,格式正确,一时查不出破绽。

    知县石文垂首站在堂下,细声提醒道:“范大人,下官真的没有派人去毁百姓的田地,那是他们自己干的,无非是想让官府多给点抚恤,那给就是了,真正要紧的是朝廷大计。”

    县衙外面围着不少呼吁放人的百姓。

    范泉擦了擦汗,看向自己身后站着的布衣男子。

    男子咳嗽一声。

    范泉手里的笔应声掉落。

    原来他身后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微服到此的二品刑部尚书尧恩。

    尧恩从平北府过来,亲眼看到了三座正在建造中的军营、十几艘运送粮饷的漕船、千余名工人以及不计其数运送辎重的马车。

    紧接着,他又看到田边百姓闹事。

    察觉事情紧迫,尧恩找到提刑按察使司,对主官范泉亮明身份。

    范泉看到“刑部尚书”四字令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跪地迎道:“尚书大人,下官……”

    尧恩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直言道:“范泉,这里的事情朝廷已经知道了,你现在戴罪立功还来得及,速带我去县衙查账取证。”

    范泉一夜白了发。

    他知道知县石文是布政使张济良的人,张济良是右丞相陆洗的人,而陆洗又是太后的人,层层关系堆叠,就算他催得再紧,石文也未必会听话。

    果不其然,当他带着微服的尧恩连夜赶到县衙,看到的只有一本事先准备好的假账。

    “石文,郊外那么多营地、漕船、军械,你难道真当本官是瞎子聋子吗?再看看你这账册,宣德小小一个县,怎会在两个月内花费五十万两银加固河堤?”范泉拍案斥道,“分明是你僭越职权,擅自营造,现在手下人办事不力惹百姓闹事,你还要狡辩抵赖,是何居心?”

    “范大人稍安勿躁,下官已经去请张大人了。”石文道,“张大人的话,总能信得过吧?”

    范泉回头看尧恩的脸色。

    正是两边僵持之际,马蹄声从院子外面传来。

    张济良穿着一袭绯袍下了马车,提灯往里走来。

    石文上前拜迎。

    ——“宣德知县石文拜见张大人。”

    张济良一点头,提袍迈过大堂门槛,迎面撞见尧恩。

    范泉起身。

    尧恩搬过交椅,缓缓坐下。

    张济良面露惊诧。

    石文才刚起来,见张济良一个踉跄,赶紧去扶。

    张济良定了定神,推开石文,对尧恩行礼。

    ——“平北布政使张济良拜见尚书大人。”

    一众官吏衙役俱惊,慌忙跪地请罪。

    “张济良,听这位石知县说,你的话是最可信的。”尧恩拿起公文簿,低沉有力的声音穿透整个县衙大堂,“现在我也不问别的,就问你们为什么要把这十二个农民抓起来?”

    “回大人。”张济良看了石文一眼,心下拿定主意,作保道,“刁民想借官府征地多要抚恤,石知县刚直不阿,反被构陷。”

    张济良毕竟年已过半百,和指挥使董成一软一硬一刚一柔的配合了也有多年,不是没见过大阵仗,只是被尧恩突袭这一下略显惊惧,待缓过神来,还是有韧劲的。

    尧恩追问:“官府征地,做什么用?”

    张济良叹一口气:“大人这一路想必都看到了,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确实不是工部修筑河堤之事,而是巩固宣府一带军防所用。”

    尧恩道:“你说什么?”

    张济良往前半步,压低声音:“宣府历来是重镇,军营建造乃是都司董成一手操办,下官虽为布政史,却也难以干涉。”

    尧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心中已然明白张济良的用意——张济良想把责任推到他无权追查的董成身上,拒交真实账簿,等朝廷北防政令正式下达,事情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张济良,董都司那边我自会去问。”尧恩道,“但你身为平北布政史,总不至于对地方事务一无所知吧?”

    张济良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下官纵知一二,实在难以插手,大人若决心要查宣德县的这本账,不妨直接找董都司问个明白。”

    尧恩不再接话,把公文簿甩在案上,起身往外走。

    他知道张济良不仅是在拖延时间,还意在用董成的身份和兵权压自己。

    张济良道:“大人去哪儿?”

    尧恩道:“去狱中见那几个农民,审问案情。”

    张济良道:“大人。”

    满院子都是平北府的官兵。

    火把剧烈燃烧着,像活人在喘息。

    尧恩抬手让官兵让道,只此一下,官兵没有让,他的手被火焰烫出一道烟痕。

    “大人,闹事的农民不在这儿。”张济良缓步跟来,“已经被董都司押走了。”

    尧恩道:“石文,人到底在哪儿?”

    石文与张济良保持一致,道是被都司带走了。

    尧恩揉着手掌,闭眼叹息:“你们这样做事,是要闯大祸的。”

    就在这时,街巷之中飞驰而来一队骑兵。

    红袍翻卷,尘土飞扬。

    卫兵来报:“张大人,晋北布政使李良夜李大人到。”

    张济良一怔,斥道:“县城还没有宵禁吗?”

    卫兵道:“李大人说有急事见张大人,城门吏不敢不放行。”

    张济良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没想到尧恩竟然早已联络了李良夜。

    宣府地处晋北、平北交界之处,李良夜的到来,无疑打破了一方诸侯独霸的局面。

    尧恩背过手,眼眸映着跃动的火光。

    “大人,此事与李良夜无关。”张济良试图挽回局面,“按照户部籍册,宣德县属于平北省,即便有几个村子在那头,但……”

    ——“但你抓的农民中有一个是我晋北宣化的户口,人家家里喊冤,我不得不问。”

    响亮的答话隔着院墙传来。

    三百晋北官兵把县衙围得水泄不通。

    李良夜一身戎装走进县衙,目光如刀般扫过张济良,随即向尧恩拱手行礼:“尚书大人,下官来迟了。”

    第56章 宣府风云(三)

    尧恩与李良夜点头示意, 侧过身道:“石知县,此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百姓怨声载道, 若再不查个清楚, 恐怕难以服众, 现在请你带我们去县狱, 眼见为实。”

    石文犹豫道:“这……”

    刀光闪过。

    晋北官兵步步往里压,直把平北官兵压到堂前。

    石文吞咽了一下,摸了摸腰间的钥匙, 上前引路:“几位大人请跟下官来。”

    张济良看着尧恩和李良夜朝县狱而去, 示意范泉也跟自己去。

    县狱牢门打开。

    十二个被抓的农民就在这里,并没有被转移。

    农民拖着铁链, 挣扎起身:“冤枉啊,大人,冤枉。”

    尧恩道:“张济良, 你欺骗我。”

    张济良道:“我隐瞒此事是为大人好,既然大人不领情,那就审吧, 这里离军营不远, 董都司一会儿若是过来问情, 还请大人自行应对。”

    尧恩不以为然,退下无关人等,此间只留张济良、李良夜、范泉、石文以及他自己五人,吩咐点起火烛, 摆上书案纸笔,让张济良审案,范泉监听记录。

    铁窗漏进几缕月光, 石壁斑驳如印鬼影。

    张济良道:“你们为何到县衙闹事,又为何被捕,心中有数吗?”

    农民道:“官府想征我们的地,我们没有答应,知县石文急着表功,半夜派人来捣毁农田,我起夜看见,拿着锄头就去反抗……”

    石文道:“你凭什么认为是本官派的人?有何证据?”

    农民道:“你们穿着衙役的衣服,还在田垄之间遗留了几块令牌,令牌在我家中。”

    尧恩让李良夜和张济良各派一人同去取证。

    约半个时辰,令牌到位,证物俱在。

    石文道:“简直胡说八道,县衙的差役当夜都在城中巡逻,令牌也一块不少。”

    农民道:“谁知不是你们事后再补上的?”

    石文道:“那谁知你不是自己编故事,想让官府在收地的时候多给些抚恤?”

    尧恩让所有衙役上交令牌。

    却是这时,几个衙役支支吾吾涨红了脸。

    一个衙役喘着气道:“不好了,大人,小的令牌……不,不见了。”

    另一个低下头,把腰带摸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

    石文这时才慌张起来。

    张济良道:“不要吵了,大胆刁民,就算衙役执法有不当之处,可你们明明看到是官差,却为何还要拿锄头去反抗,这叫什么罪,你们知道吗?这是犯上,罪加一等。”

    农民瞠目结舌。

    一问,一答,人声如穿石的水滴在狱中传响。

    一个时辰后,案情审理完毕,纸上留满字迹。

    双方在供状上签字画押,依律,闹事农民治殴本属长官之罪,判杖刑五十或赎银五十钱,徒一年,衙役治执法不当,遗失令牌,判革去官职,笞刑三十,罚银三十钱。

    “这第一件事算是清楚了。”尧恩带众人回到县衙大堂,坐下道,“现在审第二件事,宣德县知县石文挪用工部钱款建造军营。”

    石文被摘去乌纱,押跪在地。

    尧恩道:“石文,宣德小县在两个月内支五十万两银固然不合理,但这事不会是你一人的责任,只要你把真账本交出来,说明这五十万两实际用于何处,签字画押,你的性命兴许还能保住,可如果冥顽不化,还想着替上司担责,那恐怕你全家都要受此牵累。”

    石文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张济良道:“尚书大人,请你不要再逼问,都说了,这账归董都司管。”

    尧恩道:“好啊,那今晚谁也不要睡觉,我们现在就去平北都司。”

    ——“倒是不必去了!董某来了!”

    县衙门前传来如雷鸣般的脚步声,窗户咯吱作响。

    几人看向外面。

    董成骑马踏入大院,身后是披甲执锐的六百兵士。

    一夜之间,小小的宣德县衙已经来了四路豪杰。

    风云骤起。

    尧恩坐在堂上与董成对峙。

    李良夜和张济良一左一右坐在交椅上。

    范泉大气不敢喘,紧紧攥着手里的笔,汗水打湿了册簿。

    “尧冬青,你我各为其主,完成任务就好,不要互相为难。”董成跃下马背,“你奉林相之命来探查宣府实情,那就在这儿多留几个月,我陪着你一起查,等朝廷定下北防之策,我再恭恭敬敬送你回去,届时你到林相跟前怎么说都行,我担这个责。”

    尧恩放下惊堂木,起身往外走:“董指挥使,尧某官至二品,没有身家背景,唯有忠义二字,来宣府之前,某已令家人备好白事,倘若四月不归,便是要用这条命去向陛下复命。”

    风吹衣袍,哗哗作响,衬得那张清冷的面容尤为刚毅。

    董成哈哈一笑:“你也不要吓我,当堂多少人作证,董某可没有碰你。”

    尧恩走到平北都司的一名士兵面前,拔出对方鞘中刀,往手上一割。

    说时迟那时快,血从手掌喷溅而出,惊了马。

    董成瞪眼:“你!”

    尧恩道:“董成,无兵部调令,你擅自带兵离营,伤朝廷二品官员,是谋大逆。”

    这一刀伤口之深,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尧恩面不改色,似乎一点没有痛感。

    李良夜抢过范泉身后的笔,丢在地上,厉声道:“还记什么,快去给你的上司包扎伤口。”

    范泉连连应是。

    张济良醒过神,吩咐侍从去喊医官。

    董成是久经沙场之人,对血没什么感觉,却是尧恩决绝的神色让他心生怯意。

    他这时才明白,尧恩之所以只身犯险,目的正是引诱他上钩。

    现在他已经上了钩,为控制事态避免失控,一场谈判势在必行。

    天际泛起微微的亮光。

    医官赶来为尧恩处理伤口。

    张济良、李良夜和董成命令麾下兵卒退出县衙,各自平复心情。

    一个时辰之后,几人围坐长桌,煮了一壶茶。

    张济良先开口道:“尧尚书啊,你奉上意,董指挥使也是奉上意,上意究竟如何,我们姑且不去揣摩,但这里没有什么谋大逆的反臣,只有忠于朝廷的良臣。”

    这句话暂把两边的火气消了下去,为这场谈判定好了基调。

    尧恩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点两下茶案:“是良臣就应该据实禀奏。”

    董成端起茶,一杯全倒进喉咙:“说吧,你想要怎么样。”

    尧恩道:“擅调军马之事,我当做没有发生过,这就是说不碰兵律,但宣德县的账册,我一定要及时带回朝廷,这是底线。”

    董成撇了撇嘴。

    尧恩道:“你听我说完,我还可以事先透个气,账本带回朝廷,治下来是工律营造计九条其一的擅造作之罪,虽按坐赃论也是大罪,但比起触犯兵律可谓毛毛细雨。”

    李良夜接过话:“方才张大人说的在理,上意究竟如何,应该让二位丞相到朝会上请示。”

    张济良道:“董都司,你看这样好吗?”

    董成轻哼一声:“好吧。”

    大局当前,双方都各退了一步。

    尧恩拿到宣德县账册,让范泉写奏报,据实描述平北省宣府大营建造情况,请张济良、董成一并签字按印。

    天亮了。

    大河流过,远处营地升起袅袅炊烟。

    李良夜送尧恩到驿站。

    尧恩的手不便握缰绳,但为节省时间,他仍然选择骑马回京。

    李良夜看得潸然泪下。

    他知道尧恩已经二十余年,最深的印象便是这人不怎么说话,但当那一刀落下,已胜过千言万语。

    尧恩道:“泊桥,此番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恐怕我难以完成任务,多谢。”

    李良夜道:“我这算什么,冬青兄才是忠义无双,可见林相果然有识人之明。”

    尧恩顿了顿,道,“但有一事我来不及处理,劳烦你多留意,就是官兵捣毁农田一案。”

    李良夜道:“怎么,你觉得事存蹊跷?”

    尧恩道:“是,我审过罪犯无数,看那知县石文还算聪明,不像是会因为急于表功而去捣毁百姓田地的人,况且当时夜黑风高,一旦看不清面孔,人就容易主观臆断,那几个农民说的话未必全真,倒不是怀疑他们,怕就怕有奸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李良夜道:“好,我记下,回头仔细追查。”

    尧恩纵身上马:“我走了,再会。”

    李良夜远眺前路,大声呼道:“冬青兄,一路保重!”

    四月初四,尧恩回到京城向林佩复命。

    *

    林府后园,一阵东风吹来,蜻蜓点水而过,池面泛起涟漪。

    林佩接过平北按察使司的奏报,点了点头,交给温迎。

    尧恩道:“若再快些便能赶上初一的朝会,可惜。”

    林佩看到缠的白纱,关切道:“手怎么了?”

    尧恩背过手:“路上不慎磕碰的。”

    林佩欲言又止,侧过身看向温迎,交代道:“速把宣德县账簿、平北按察使司奏报、官兵捣毁农田案卷这三样材料各誊录一遍,尽快交到都察院左御史齐沛手中。”

    温迎道:“现在就去?”

    林佩道:“现在就去,告知齐御史,这次不是封章,是露章,弹劾户部侍郎陶文治、工部侍郎何春林规避紧关情节朦胧奏准,平北布政使张济良应申上而不申上,应待报而不待报,擅自起差人工,请奏陛下立即召开朝会,处理三品及以上职官有犯,一并议定北防兵制。”

    涟漪未散之际,蜻蜓已立于荷尖。

    林佩收回目光:“唯有如此,才能对得起冬青这一路经受的风霜。”

    第57章 宣府风云(四)

    都察院的露章弹劾一石惊起千层浪。

    朝野上下, 皇宫内外,人人都明白这场酝酿已久的兵制之争就快见真章。

    在御史齐沛的督促之下,朝会定于四月初七举行。

    *

    初七前夕, 夜色如墨, 文辉阁却灯火通明。

    林佩和陆洗都是直接穿着朝服来的。

    烛火映照公文, 纸页翻动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官吏有的往来送信, 有的伏案疾书,笔尖在纸上飞舞,墨迹未干便已匆匆传递。

    林佩把一切布置停当, 走到堂上, 见右侧屋里也忙得旰食宵衣。

    温迎道:“大人,你休息一会儿吧, 我来盯着。”

    林佩道:“他们忙什么呢?”

    温迎摇头苦笑:“竟像完全没把弹劾放在心上,不知道这会儿忙些什么。”

    林佩若有所思,缓缓朝那边走去。

    珠帘撩开。

    屏风透过一个端坐案前的影子。

    林佩道:“陆大人还忙着呢?”

    陆洗抬起头, 笑了笑道:“没什么好忙的,随手练几个字。”

    林佩道:“玉兰轩有一处奇景,你我放下心事, 同去观赏如何?”

    陆洗道:“我入阁也两年了, 这院子里的春真秋冬都见过了, 还有什么奇景可赏。”

    林佩道:“一等一的好,绝不诓骗你。”

    陆洗犹豫片刻,搁下笔。

    二人相伴离开前堂。

    林佩提灯在前,留心着身后的脚步。

    陆洗的步子却轻得几乎听不见。

    走过长廊, 廊下的草丛间隐隐透出白光。

    林佩把灯笼给陆洗,伸手拨开绿萝叶子,露出里面一只形状像纺锤的披着绛紫的花苞。

    “昙花多在初夏开, 按理说为时尚早。”林佩解释道,“可咱们院里的这一株不同,每年都开得早,你看那花茎倒弯,花苞发白,便是要开的前兆。”

    陆洗打开灯罩,吹灭了里面的烛火。

    暖光散去,冷月如酒,光影变幻之间,只见那眉眼如画,眸色深漆。

    林佩道:“吹灯做什么?”

    陆洗笑了笑:“月色如许,不必耗费灯油,你想守着花开,那我就陪着你。”

    林佩听不出是情是戏,只此一句,他觉得陆洗是真不着急。

    陆洗半倚在栏杆上:“记得第一次看到昙花是在一户有钱人家里,听那家人说,这种花从海上运来,种下还得等三年才能长出花苞。”

    林佩道:“金陵的第一株昙花栽种在宫里,是西洋人送来的贡礼,第二株在青霖,是先帝对廉园主的赏赐,第三株便是咱们院子里的这株,是廉园主培育成功后移植过来的,之后,昙花渐渐在民间流传开,就分不清哪儿的了。”

    陆洗道:“看来廉园主真不是寻常人。”

    月下,花筒慢慢翘起,花苞明显鼓胀起来。

    林佩心中一醒,又看向陆洗。

    陆洗望着他,笑意不减。

    林佩道:“花开有时,我觉得它今夜会开才拉你来看,可倘若它没有开,你会不会怨我骗了你,误了你的事?”

    陆洗道:“我心上最要紧的是你,别的没什么可耽误。”

    林佩闻言,心中说不出的窒息感。

    他不想给陆洗任何临阵应变的机会,所以把人叫到跟前消磨时光,可这人来是来了,又表现得过于淡定,反而衬得他心虚理亏。他想不出陆洗如果失去工部营缮这条渠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挣脱旧制掌控平北军权,可越是想不出,越怕发生大事。

    空气中飘来一缕清新的甜香。

    花苞绛紫的外衣打开了。

    夜很静,花瓣片片绽开的声音清晰可闻。

    未知的命数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花朵洁白如雪,瓣瓣如丝,层层绽放。

    林佩听见细微的喘息,转身对上一双氤氲的眼眸。

    “知言。”

    “嗯?”

    “花开了。”

    “嗯。”

    “它积蓄一年只开一个时辰。”

    “如此的美,不忍见,仍要见。”

    陆洗扯过林佩的衣襟,低头照着唇吻了一下,呼吸立刻烧灼,搂住脖子急促地咬下去。

    林佩不及避开。

    他才知道陆洗和自己一样饱受熬煎。

    草木折断,人影缭乱。

    林佩想要控制,而陆洗想要破局。

    他们终于在对抗之中陷入混乱,又在混乱之中互相抚慰,从藤蔓深处到玉兰轩前,余光中映着的是北面灯火长明的巍巍紫禁。

    *

    晨钟未响,风吹动雾气,远处的墙垣已隐约透出微光。

    朱昱修第一次彻夜未眠。

    他就站在阁楼上遥望着朦胧的灯火,直到天亮。

    前日,他向董嫣问安。

    董嫣的态度是明确的——当初之所以答应还政于朝,便是因为陆洗承诺以后要主张增强北防、新立北京,她的亲族多在北方,长远下去只有在北方她才能安心。

    “陆洗擅调钱粮的行为并不是什么过错,他是在争,为你而争。”董嫣语重心长道,“林佩和金陵旧族把持朝政多年,不可能轻易让出根基,可是皇帝总有一天是要亲政的,只有摆脱那些人的束缚,你才能真正手握权力。”

    朱昱修应一句明白,回到自己的寝宫。

    他知道董嫣会这么劝说自己,见面之前就料到了。

    他觉得自己是明白的,可又觉得有些地方不那么明白。

    这两年,左右丞相虽然一直在他眼皮底下争吵,可是谁也没有耽误朝政,国家仍稳稳当当地驶在中兴的道路之上,似乎真如茅太傅所说,他站得远一点才是对的。

    但这次的情况还会和之前一样吗?只要装装糊涂,这边劝完那边劝,就能够劝和吗?

    年少的帝王心中没有底气。

    “陛下。”高檀来报,“各位大臣已在洪武门前集合。”

    朱昱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有什么异常吗?”

    高檀道:“洪武门前……摆了两口棺材。”

    朱昱修凤眸一冷:“谁抬来的?”

    高檀道:“户部侍郎陶文治、工部侍郎何春林。”

    朱昱修抱紧双臂,把手埋进腋下,浑身发抖。

    高檀道:“陛下,武死战,文死谏,他们这样做无非是有话要说,让他们说出来就好。”

    朱昱修咬住唇,点了点头。

    *

    三通鼓,百鸣鞭。

    百官入殿行大礼。

    朝会开始了。

    一位长须老者清了清嗓子。

    “陛下,臣左御史齐沛有本请奏。”齐沛缓缓说道,“今年年初,工部侍郎何春林巧立名目分批次上报修堤预算,总计折合五百万两银,明显高于往年,但即便有其他几位侍郎提醒,户部分管度支的侍郎陶文治还是批了这些预算,并且在十日之内就拨付出去了。”

    齐沛顿了顿,继续道:“实际上这五百万两的钱粮工料抵达平北之后,又并未按照原计划用于加固河堤等工事,平北地方用这笔钱在宣府大规模建造军营,迄今为止,已建成营寨一座,开垦军田千亩,征召兵丁一万余人,臣以为此绝非朝廷之本意,望陛下明察。”

    话音刚落,文官队伍中间走出两个人。

    陶文治和何春林一齐跪地,含泪请辞:“陛下,臣二人已备好棺材任凭发落,只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此中情形万望陛下详查,臣等也算死得其所!”

    梁上飞燕,大殿回声。

    朱昱修没想到刚开场就是这样的阵仗,怔了一下。

    五军都督府的武官们顿时议论起来。

    “私调钱粮、窃取国库之人反而还做起烈士来了。”朱迟冷笑道,“本都督看你们不过是听命办事的,好啊,上头还有谁要做烈士,也一并站出来吧。”

    话音刚落,于染和董颢从文官队列中站出来。

    于染道:“陛下,陶文治和何春林办事确有疏漏之处,臣和董尚书作为上司难逃其咎,即便如此,无非回去也备一口棺材便是,但泰昌郡王直接就说他们是烈士,这话本就大逆不道,臣请陛下让泰昌郡王收回此言,臣方才能有下言。”

    朱昱修道:“朕……”

    朱迟有话要说。

    明轩拉住朱迟,低声道:“稍安。”

    贺之夏这时横插一句挡住了话锋:“于尚书,今年兵部的部分预算到现在还没有批,如果工部预算超这么多,那有没有可能兵部的军饷就不够了呢?”

    于染道:“户部是阜国的户部,不是你一家的户部,兵部报来的预算,户部若连问都不能问就要照批,那干脆都给你们兼起来,我这个尚书不用当了吧。”

    杜溪亭侧目道:“于染,三品及以上官员任命皆出于上,上尚未亲政,则由丞相辅政,你这个尚书该当不该当,不是你或我能议论的。”

    叮——

    鸣金之音打断了第一场乱斗。

    朱昱修听不进细节,只知一个事实,那就是任何争端的症结都在离他最近的两个人身上。

    御阶烛火照着两袭织金的蟒袍。

    林佩和陆洗都还没有开口。

    朱昱修吸一口气,先问道:“右相,涉户部、工部还有平北,朕听着好像是你管的事。”

    陆洗道:“是臣的事。”

    朱昱修道:“但现在别人提出了异议,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

    陆洗道:“陛下,其实没有什么别人,就只林大人有异议。”

    朱昱修抿一抿唇,面向林佩:“左相有何异议?”

    林佩抬起头,语调平缓道:“臣从不针对谁,朝廷的法度摆在那儿,有人逾越,自然就会有人反对,方才齐御史已经讲得很清楚,陛下再问臣,臣无非复述一遍。”

    朱昱修道:“好,那你复述一遍。”

    林佩停顿片刻,放下玉笏,从袖中取出奏本:“这是平北提刑按察使范泉的奏报原件,上面有平北布政使张济良、平北都司董成的签字和印信,他们已经认了,正月,工部与户部串联,巧立名目,分批报账,规避紧要情节,朦胧奏准。二月至三月,平北地方官员擅自更改银钱用途为建造军营,他们辩称是听平北都司董成的意思执行,但期间兵部并未下达任何具体措施,此等行动疑为窃国,性质严重,不可放任。”

    陆洗侧身,伸出手:“给我观赏观赏可以吗?”

    林佩瞪他一眼。

    陆洗笑道:“干嘛这么凶,我又不敢撕。”

    林佩合上奏本,交给阮祎。

    阮祎躬身接。

    林佩道:“阮公公先别走,还有几道请一并呈上去。”

    朱昱修听到这里,神色间明显多了几分紧张。

    他能感觉到陆洗是真的想争,也能感觉到林佩是真不想让。

    朱昱修看着陆洗,试探性地问道:“若是如此,左相以为应当如何?”

    林佩道:“陛下是问臣还是问右相?”

    朱昱修连忙收回目光,转向林佩:“朕问的是你。”

    第58章 宣府风云(五)

    “首先, 着刑部增派人员到地方按察使司,把这笔钱粮工料控制住,止住缺口。”林佩示意陆洗让出半个身位, 站到正中, 稍稍酝酿之后开口道。

    朱昱修似懂非懂地听着。

    林佩轻咳一阵, 继续道:“其次, 严惩擅自挪用国库银粮的官员,陶文冶、何春林、张济良要问责,董成要罢免, 宣德知县石文数罪并罚, 加杖刑八十。”

    尧恩把刑部的奏本交给阮祎。

    林佩等身后议论安静下来,说完剩下的话:“最后, 议定北方兵制,永绝后患。”

    贺之夏道:“陛下,加强北防之事从前年始议, 此乃兵部与五府达成一致形成的议案。”

    阮祎走过去收奏本。

    三道奏本层层摞着,显得厚重起来。

    第一道是事情起因,第二道是处理意见, 第三道是根治方案, 头尾相连, 像一道策论。

    但在朱昱修的眼中,它不是策论,而是一张紧密的蛛网,网挂在周围的树枝上, 牵着的是五府、六部、宗室及金陵旧族等各方势力,紧紧地缠着他的龙椅。

    他只要一动不动就能坐稳这把龙椅,可如果动了, 反而会被弄伤体肤。

    阮祎把奏本送到朱昱修的跟前。

    朱昱修没有伸手。

    阮祎弯下腰,把奏本递过去些:“陛下……”

    朱昱修还是没有伸手。

    阮祎会意,一动不动。

    阶前烛火腾起透明的热浪,模糊了底下的一张张面孔。

    林佩道:“陆大人若觉得委屈,大可说出来。”

    陆洗笑叹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有什么好说的。”

    林佩道:“这样说不对,既是议事,就要议才是,阜国朝堂之上不能有蒙冤之臣。”

    陆洗道:“陛下,臣不觉得冤,只是林相适才和臣对了账,臣现也想和林相对一笔账。”

    朱昱修道:“好,朕允许你们对账,但有话好好说。”

    阮祎走下去,把皇帝还没有过目的三道奏本交到陆洗手中。

    陆洗看完,抖了抖衣袖,转过身:“林大人,从工部走账是我让下面的人去做的,我敢作敢当,但现在我问另一件事,问完了我才好对陛下解释。”

    林佩道:“你问吧。”

    陆洗道:“漕船运粮计十万石是宣德县账簿上的记录,按察使呈奏前有没有就地清点?”

    林佩道:“当然经过清点,已经被刑部调取入京。”

    陆洗道:“你知道漕粮该如何清点吗?”

    林佩顿了顿,唤人道:“工部主事。”

    陆洗道:“不用叫了,我当过三年工部主事,我可以告诉你,十万石的粮,在船上清点一遍,搬下船清点一遍,入库再清点一遍,以宣德且所有的运力,最快也要三日才能完毕,这批漕船三月十五到宣德县码头,秦报写于三月十七,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清点,只是从账本上抄的数,如此不严谨,根据程序是不是应该打回去,让范泉补清细节再呈奏?”

    林佩道:“陆大人何故避重就轻,十万石也好八万石也好,都是国库的粮。”

    陆洗道:“不一样,十万石以上是罢黜流放,十万石以下是降职降级,一斤一两,可都关系着工部、户部两位侍郎和平北地方官员的命运啊。”

    林佩的眼皮跳了一下。

    陆洗道:“你不反驳,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参刑部一本了?”

    尧恩听刑部被点,立刻应答:“陆相这是故意找茬拖延时间,个中细节后面再补就是,现等下去太慢了。”

    陆洗一笑:“终于有人说出来了,是,本可以按规矩来的,但那样太慢了。”

    机锋交错,人心博弈。

    尧恩倒吸口凉气,跪地请罪:“陛下,臣自知有疏忽之处,但这不可和案情本身混淆,如果陆相要抓住臣方才那句话自辩,那臣收回原话,臣甘愿领罪。”

    陆洗笑道:“如此之机敏,不愧为刑部主事之人。”

    林佩道:“陆洗,你到底想证明什么,是说我无中生有构陷于你吗?”

    陆洗道:“别急啊林大人,我的账还没对完呢。”

    林佩道:“还有什么?”

    陆洗道:“按察使到底怎么清点的钱粮权且不管了,现在我想问一问范泉的奏报是什么时候送到刑部,刑部又是什么时候派人到户部、工部封锁档案的?”

    林佩抬起眼,眸中闪过寒意。

    陆洗道:“瞧瞧,又哑住了。”

    香炉青烟被人的气息搅乱。

    朱昱修示意太监们去把殿上跪着的一干大臣扶起来。

    陆洗转过身,喝了一声道:“五城兵马司。”

    柳挽从近门口的位置走上前来,去年他经吏部附试调入五城兵马司担任副使,负责京城上元县一带的巡逻治安。

    “陛下,右相令臣等记录本月京中五品及以上官员车马轿辇行踪,巡城之时,臣等据实记录。”柳挽禀奏道,“初四卯时一刻,刑部清吏司的人封锁户部、工部档案库,二刻,刑部尚书尧恩抵达京城,巳时三刻,左御史齐沛上奏弹劾。”

    陆洗笑了声:“列位大人,地方奏报还没到京城,刑部清吏司就开始了行动,可谓未卜而先知啊,还好是真有其事,否则不就是捕风捉影、扰乱公务了吗?”

    林佩心中渐渐明白过来。

    律令法规一向是他占据高位的利器,陆洗正是吃透了这点,反手布置陷阱,去他手中刀,把他从岸上扯到水里,让他无法白璧无瑕,再在泥泞中与他扯斗。

    “林大人,看来不是什么规矩摆在那儿,有人违背,自然有人反对。”陆洗道,“而是规矩对谁有利,谁就爱讲规矩。”

    “你莫要强词夺理。”林佩不看痕迹地攥紧手心,“五府分制天下兵权是先帝定下的。”

    陆洗道:“先帝定的,本朝就不能改吗?!”

    林佩拂袖转身,面朝御座:“陛下,他……”

    陆洗抢道:“陛下,刑部和按察使来不及清点的钱粮,地方清点过,臣敢说没有一分一毫被克扣贪污,全是取之于公用之于公。然而臣为什么要冒险行事呢?”

    陆洗绕着两边的殿柱走了一圈,目光扫过百官,向上陈情:“因为前两年臣就提出要训练新军加强北防,那时一团和气谁都可以,但到具体实施之时却百般受阻,臣把布防图放在堂上,请贺尚书来了不下三趟,兵部就是不让臣过这道令,臣可以等,但北方草原上鞑靼的十万铁骑不会等,鬼力赤年富力强,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这一仗我们是躲不掉的。”

    朱昱修道:“右相所言似乎也有道理。”

    林佩缓缓放下手。

    陆洗喘口气,道:“陛下,翰林编修近日写了篇文章,臣请读给列位一听。”

    宋轶取出文章,展开朗读。

    【北防失利,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朝廷之内也。兵制不改,内患不除,外难何解?】

    【永熙十七年土木堡之役,左军专断,贻误军机,致右军孤立无援,错失良机,被迫撤退;永熙二十年大同之役,中军半道截粮,致后军军饷匮乏,将士饥疲,鞑靼长驱直入,纵火抢劫十余城;永熙二十三年逍山之役,朝中有变,各府势力相争,又使后军无功而返。】

    【纵观三役之败,皆因分兵掣肘,故欲靖边陲,必先和将帅,一制令,然后可以言战,否则,虽有名将劲旅,亦难挽败局也。】

    “这几句话道出了多少人的心声?”宋轶振臂一呼,“如果现在的这套兵制打不赢鞑靼,为什么不可以改,哪怕只是试一试有没有更好办法呢?”

    林佩听这一段时的眼神有些飘忽。

    陆洗拉他道:“知言,年号早已不是永熙了,现在是兴和二年。”

    林佩回过神,淡漠地笑了笑:“这一仗谁去打,你吗?”

    陆洗道:“谁能打赢就谁去。”

    林佩道:“本朝打赢过鞑靼的不就只有你一人吗?但扪心自问,你那次是不是靠运气?”

    ——“林相,本朝打赢过鞑靼的人,不只有陆相。”

    二人侧目。

    武官队列中站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陛下。”闻远顶着身边之人怨恨的目光站出队列,面无惧色,话音深沉有力,“臣见陆相为国事劳力劳心,实在感佩,故臣愿举荐一人,可为宣府大营主将。”

    朱昱修道:“谁?”

    闻远直起身,字字铿锵:“臣本人。”

    陆洗一惊。

    他万没想到闻远会在大局未定的时候站出来为自己挡箭。

    闻远道:“陛下,臣愿立军令状,若领宣府大营五年内未得捷报,当自刎于阵前。”

    陆洗眼中泛起氤氲:“陛下,这个事是臣先联络闻将军的。”

    闻远道:“不,陛下,臣本就有为国效力收复北疆的心思,所以毛遂自荐。”

    五府其余将领议论纷纷,中军率先发难。

    朱迟道:“闻远,你只是后军的右都督,左都督秦老将军已经在兵部的奏章之上签字了,这儿没有你逞能的份。”

    秦招唉了一声,摇头道:“看来他是嫌我老了,不服管了。”

    章慎道:“明将军,你最是知书达理,你出来说句话。”

    邱祥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明轩略一点头,心平气和道:“陛下,若是有人自诩能战胜鞑靼,收复本朝近百年来的失地,臣等实在不应阻拦,但是贺尚书一开始说的也很重要,那就是军饷如何分配,是否给宣府大营的多了,其余几个都督府就要削减裁撤?若是,届时安西都护府谁来守,东南沿海闹倭寇谁来剿呢?这都要有个数,臣等才好听命。”

    陆洗道:“你想要怎么样的数?”

    明轩道:“我们想要的都在兵部那道联署的奏章上,你已经看过了,该呈给陛下了。”

    陆洗抱紧手中的三道奏本。

    “陆大人。”林佩叹口气,请五军都督府的列位将军归位,回来主持局面道,“把兵部的奏章呈给陛下,不要再闹了,大家都累了。”

    陆洗道:“不讲规矩,开始以多欺少,以权逼人了是吗?”

    林佩笑道:“我以权逼人?”

    说着,那双眼眶红了:“我有什么权?是我大手一挥便从国库挪走百万钱粮吗?”

    杜溪亭出来劝道:“陆相,过去有些事你不清楚。”

    陆洗道:“既是议事,就要议才是。”

    林佩一把扯开,忍泪对陆洗道:“宋参议刚才读的那篇文章,倒不必隐去名讳,听遣词造句我知道是谁写的,我告诉你,那人只是年少成名,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东西。”

    陆洗凝眸。

    他从未见林佩这样激动,然而此刻他自己的心情也如澎湃的海潮无法平息。

    林佩接着道出了土木堡、大同、逍山三场败战背后的事。

    ——“土木堡之役,右军主将仗着军功冒饷,朝廷供其在前线作战每年要多耗六百万石粮食,左军章将军虽背负罪名,但也是割肉剜疮,只为保全中原百姓的生计。”

    ——“大同之役,中军截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时年夏季晋北大旱,颗粒无收,后军恋战不退,甚至纵容军士到百姓家中抢劫,泰昌郡王以军粮赈济地方,这才保住十七万灾民性命。”

    ——“逍山一役,的确是朝中内乱导致闻将军无功而返,但那已经不是兵制的问题,先太子被废,前毓王犯事,实危急存亡之秋,正因为闻远将军及时赶回,京城才没有乱。”

    殿外日光渐亮,檐影收短。

    五府军将一致沉默。

    “陆大人,你也在朝为官,不会没有一点耳闻吧?”林佩道,“凭什么到你这儿就要改五府分权的规矩,凭什么朝廷要为了成全你一人之功业把阜国亿万生灵置于水火之中?”

    “凭什么,就凭朝廷连续八次割地放任蒙古各国发展壮大,事到如今,正要食其果。”陆洗反问道,“你这样固执守旧,将来断送中原之地,还指责我置生灵于水火吗?”

    朱昱修眼看局势失去控制,站起来道:“不要吵。”

    可惜一个人的身影在偌大的殿堂之中还是太小。

    哗,奏本散落在地。

    金砖映出一行行浓墨。

    陆洗不肯放过林佩,追着要下句。

    林佩道:“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果与夏虫不可语冰。”

    陆洗一声哂笑:“你又骂我。”

    林佩道:“骂你怎样,你不该骂吗?”

    陆洗道:“可你这高高在上的样子又做给谁看?若不是生得好,你能干成什么事?”

    林佩浑身颤了一下,也笑道:“原来你一直这样想我,也对,你低三下四的那些时候,没把自己当过金贵人。”

    “不要吵了!”朱昱修拍着御案,“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叮——

    鸣金再次响起。

    两边的文武官员终于意识到什么,赶忙去分开林佩和陆洗。

    这边杜溪亭把林佩拉到自己身边,道是不要动了肝火。

    林佩便是咳嗽,撇过脸,谁都不理。

    那边董颢和于染也围住陆洗,一番接着一番劝慰。

    陆洗道:“国库去年多入的一千万两银子是谁挣来的?!我只拿这点,还匀了他不少呢!”

    董颢道:“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先不要说了。”

    陆洗道:“他倒理所当然,好像这钱该他的,气死我了。”

    突然,一只香炉砸了下来。

    “不要吵了!”朱昱修喊道。

    炉身碎裂,香粉如细沙般洒落,散开一片青烟。

    叮,叮,叮——

    三声连响。

    文武百官站回原位。

    大殿之中终于恢复了秩序。

    林佩和陆洗很不情愿地挨在一起,谁也不看谁。

    朱昱修撑着扶手慢慢坐下:“阮祎,把奏本收一收。”

    阮祎道:“是。”

    朱昱修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今日显然是议不下去了,改日再议吧,如果你们还乐意看朕坐在这张龙椅上,就都不要闹。”

    语罢,散朝。

    *

    下晌,中书省的属官一路陪着两位丞相回到文辉阁。

    林佩在书案前坐下,若无其事地处理其它公务。

    对面接连不断传来说话声。

    陆洗一进屋就摘下梁冠,扯开衣襟,摇着扇子躺到太师椅上,对宋轶倾倒苦水。

    ——“我平时还不够让着他吗?”

    ——“他连京城都没有出过,敢说我是夏虫。”

    ——“我这只夏虫见过的冰那是比他喝过的水还多。”

    左侧屋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温迎沏好了茶,端到林佩身边,轻声劝道:“大人,要不这两天改到府上办事吧,我来递送公文,不耽误事。”

    林佩翻开册薄,笔尖飞快地勾点:“为什么要换地方,陛下还没罢我的官呢,只要当这左相一日,我就坐这儿一日。”

    温迎看了眼对面,苦笑道:“这儿听着不是心烦嘛。”

    林佩置之一笑:“又不是声音大就有理。”

    温迎道:“唉,何苦呢。”

    林佩伸手去蘸蓝墨,作寻常道:“四月新科进士要任官,江南劝农种桑养蚕,齐东前几日还报了雨雹灾情,这么多事堆在这里我能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办公。”

    入夜,阁中盏灯。

    宋轶提着漆盒走进右侧屋,给陆洗送饭食。

    “大人,别气了,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宋轶哄道,“让厨子做了你平时最喜欢的仙宫玉蕊,你闻闻,真香啊。”

    宋轶不知道这些文绉绉的菜名怎么来的,只知道这半年陆洗仍然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下,除了一种叫三珍白玉的糕点和一道叫仙宫玉蕊的疙瘩汤。

    陆洗接过碗,刚要舀,想到林佩也还没吃,又放下。

    宋轶关切道:“大人,怎么了?”

    陆洗叹息:“先送去隔壁吧。”

    宋轶道:“啊?”

    陆洗道:“叫你送你就送,啊什么啊。”

    宋轶到左屋门口,悄声道:“温迎,温迎……”

    温迎走出来,皱着眉:“正烦呢,拿走。”

    宋轶道:“这不是看林相一天了也还没吃东西嘛。”

    温迎道:“气都气饱了。”

    ——“什么事?”

    屋里问话。

    “没什么。”温迎咳了咳,“就是……后厨来问大人喝不喝疙瘩汤。”

    一阵沉寂,没有回音。

    “我就说不会吃的。”温迎对宋轶道,“快拿回去。”

    屋里突然又传出动静。

    林佩搁笔起身,穿过屏风,径直走到二人面前。

    温迎道:“大人?”

    林佩瞥一眼,纠正道:“这不是疙瘩汤,这叫仙宫玉蕊。”

    温迎道:“是。”

    林佩先舀着吃了几口,吹凉之后就放下勺,端起碗,一大口一大口喝下去。

    宋轶看得发愣。

    空碗放回盘里,喀,一声响。

    林佩抽出帕子擦了擦唇角:“是咸是淡,是苦是甜,自个儿吃下去总比喂白眼狼要好。”

    *

    兵制之议就此陷入僵局。

    洪武门外的两口棺材摆在那里,无人敢挪;

    各库发往平北的钱粮停滞不动,无人敢运;

    兵部的奏章留在宫中,无人敢问。

    *

    玉兰轩前的昙花已经凋谢。

    一日,两日,三日……

    日子渐渐过去,廊后的几簇竹子倒是苍翠依旧。

    左屋里,林佩仍不知疲倦地处理着公务。

    右屋无人值守。

    这些天,陆洗只琢磨过一件事——如何破局。

    他知道自己终究无法绕开林佩,却黔驴技穷,不知怎样打动这个人。

    他的见识源于亲身经历,像一条纵深的线,年少从北方一路流浪至江鄱,见人情冷暖,学察言观色;顺着运河跑遍浙东、齐东,见经贸繁荣,学工商之道;被贬黜至四川,见逆境险恶,学绝地反击;封疆湖广,见地大物博,学容纳合作,学驾驭人心。

    但是林佩不一样。

    从第一次见面对话,他就能感觉出林佩的见识和自己完全不同。

    那样的见识,不是线,更像一张悬于空中的广大的网。

    十五夜,陆洗一人来到青霖。

    他坐在舟上,一程只看湖水中自己的倒影。

    廉纤在栈桥恭候:“陆相。”

    陆洗掀袍登岸,往岸边走去:“我想再看一次林相写的渔家傲,你带我去。”

    第59章 渔家傲

    水声习习。

    小楼前人影渐近。

    廉纤看着陆洗, 笑了笑道:“想看林相这首词的人每日不说一百个也有十几个,上回陆相该仔细点的。”

    陆洗道:“一万两银子不够,还得加钱是吗?”

    廉纤闻言一笑。

    陆洗道:“一万五?”

    廉纤不语。

    陆洗道:“三万不能再多了, 不给看我走了。”

    廉纤道:“上回陆相想知道他心里是不是装着纾禾公主, 这回想知道什么?”

    陆洗一声浅叹, 抚过手边的兰叶:“他是永熙四年殿试第六名进士及第, 而你,廉承远,你是那一科的钦点状元, 世上没有桃花源, 他一应招待宴请只在青霖,你定知道缘故。”

    廉纤止步, 神色微异。

    陆洗道:“告诉我。”

    月华如纱轻笼楼阁。

    一幅字词静静悬挂在堂前。

    陆洗仰起头看。

    廉纤慢慢走过回廊,目光低垂:“林佩自幼聪颖,十六进士及第, 十八入翰林修撰,三年,迁礼部郎中, 三年, 迁吏部左侍郎, 父丧丁忧,而后出任中书参议,得吴老器重,行走御前, 怎么样,凭这份履历,你应该不会相信他也曾吃过苦吧。”

    陆洗笑了笑:“近半数官员熬几十年都到不了五品, 他顺成这样还说苦。”

    廉纤道:“可是苦亦有很多种。案牍文章,吃劳形的苦;克制忍耐,吃自律的苦;淡泊修身,吃孤独的苦……其外还有一种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陆洗道:“什么苦?”

    廉纤道:“断喙拔羽,重生之苦。”

    陆洗道:“此话怎讲?”

    廉纤道:“当年,不是林家举全族之力托举林佩,而是林佩凭一己之力挽林家于将倾。”

    陆洗的目光跟随廉纤,走进那段过去的时光。

    ——“一个人跌倒有多痛取决于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如果在平地上被绊倒,不过喊一声疼,揉揉患处就能爬起来,但如果从万丈高楼跌落,粉身碎骨,便是连魂都无有了。”

    *

    永熙九年,林佩着一袭青袍来到礼部,向侍郎曾真报到。

    曾真是他做庶吉士时的老师,也是他出翰林院之后的第一位上司。

    时礼部和工部正合力在京城建造天地圣德大祀坛。

    “我举荐你,正是看中了你在翰林院所写的‘以役代赋,赈造两全’八字方略。”曾真笑着鼓励道,“知言呐,你在这里大有可为。”

    那是林佩一生中最纯真浪漫的时光。

    他遇见了早他三年入仕的方时镜,结识了廉承远、程沣等志同道合之人,他们少年意气,踌躇满志,宵衣旰食,尽情伸展在翰林院时立下的兼济天下的抱负。

    一方面,大祀坛乃是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皇家祭拜建筑群,四面还有斋宫、钟楼、神厨、神库等附属机构,所需的石料、木料从各个地方运来,需要征召大量的劳役。

    另一方面,江宁县土地因开垦过度,收成递减,应天府颁布政令让百姓改种林木,但由于种植林木周期长、回本慢,不少人家过度有困难,拒绝改种,使政令难以推行。

    林佩提出‘以役代赋,赈造两全’方略,意思是朝廷在农闲时征召江宁县百姓为劳役,发放工钱抵扣地赋,如此既解决了百姓过度之难,又为建造大祀坛提供了必须的劳力。

    这项方略的实施取得了成效,各方溢美之词不断。

    但到了第二年,县报中的一行不起眼的字吸引了林佩的注意力。

    林佩找到曾真,说出心中的忧虑:“大人,去年的工价是一人一月折合五斗米,怎么到今年就成了三斗米?当时我的议案中……”

    曾真听完,捋着胡须笑道:“你的议案说的是时价,丰年欠年各不相同。”

    林佩道:“不是这样的,百姓的田里已经改种了树,树苗长成要三年,如果部院不出规定,地方必然要压低工价,让百姓受苦,这不是我提出八字方略的初衷。”

    这一日,曾真对林佩说了四个字——上善若水。

    曾真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你想,户部拨给我们用于‘以役代赋,赈造两全’的只有一百万两银,如果明文规定一人一月五斗米,只够征三万劳工,可江宁县需要这份工的农民有多少呢,有十二万,到时候只会更难。”

    林佩道:“大人是为了能救济更多的百姓?”

    曾真道:“你知道这样想就对了,记着,上善若水。”

    林佩点了点头,没有再争辩。

    虽然他心中仍有一丝疑惑,但那时的他尊师重道,对曾真有着一种学生对老师的敬意,听曾真这样解释,便没有把事情往深了想。

    永熙十二年,江宁县改种的林木结出第一批果实,知县上册表功,同时,数以千计的巨木从云贵之地运来,大祀坛顺利举行奠基仪式,礼部在正旦之日呈上贺表。

    林佩迁吏部左侍郎。

    在吏部,林佩接触到更多信息,眼里也不再只有那一座天地圣德大祀坛。

    一次例行考功中,林佩偶然看到礼部档案的末尾有一条批注——永熙九年,都察院封章弹劾曾真贪污修筑圣德大祀坛工款十万两,未有实证,予以驳回。

    林佩把那封弹劾调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心中的疑惑。

    过去他涉世未深,不知甄别,但现在他在吏部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官员贪污违纪的劣迹,其中不乏某些位高权重官员的门生故吏,对各类用于遮掩实情的名目已经有了判断力。

    于是,弹劾中的文字像尖刀一般刺伤了他。

    他记得大祀坛动工前后的事,所以他知道这份弹劾所述俱是实情。

    到了第三年,工钱已被压至一人一月一斗米,江宁百姓无处谋生计,被迫卖地。曾真借‘以役代赋,赈造两全’的名义,兼并林地五千亩,贪污修坛工款十万两银。

    上善若水,洇成了永熙十二年江宁县十万百姓将血汗流成的河。

    林佩回府,被父亲林亦宁叫到书房。

    林亦宁道:“知言,曾大人的考功册听说吏部到现在还没有批,你有什么消息吗?”

    林佩犹豫片刻,把实情告诉林亦宁。

    他说话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像溺水的人徒劳地挣扎。

    他没料到的是,父亲听完之后居然一点都不感到诧异,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

    “曾大人早晚是要入阁的,你糊涂啊。”林亦宁按住胸膛,止不住地咳嗽,“我们家虽有国公爵位,却早已内中干竭,你是你们兄弟三个中最有前途的,一定要珍惜眼前的机会。”

    林佩道:“可是父亲,我若为曾大人徇私枉法,如何对得起江宁县的百姓?”

    林亦宁叹息:“你如今都做到吏部左侍郎了,有些事,为父该告诉你了。”

    这一日,林亦宁又对林佩说了四个字——九州万方。

    建造大祀坛是皇帝的旨意,领着工部和礼部做这件事的人是太子。

    林亦宁缓缓说道:“一县有一县的实情,一国更有一国的实情,眼下阜国最大的国情是财政入不敷出,北方蒙古各国进犯要防守,东边连年水患要重修河道,安西都护要南粮北调,广南要打击倭寇,这桩桩件件哪样是轻松的?曾大人之所以想方设法从修筑大祀坛的过程中挤出一些钱来,不是自己私留,而是太子要把这些钱用于真正紧要之处。”

    林佩抬起眼,道:“父亲是说这事是太子殿下的授意,太子殿下要保九州万方。”

    “你这样想就对了,还有一件事……”林亦宁说着拿出一张名单,“这几个人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你留意一下,有些瑕疵能抹的就给抹掉,抹不掉也别让人拿去做文章。”

    林佩接过名单,眼眶微微泛红。

    他这时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当上吏部左侍郎并不是因为才能卓著,而只是父亲和太子做了某种交易,把他放到这个位置,用前途引诱他继续为东宫效力。

    但他仔细想了想,觉得父亲方才所说的国情亦是事实,太子的苦衷是可以理解的。

    自此,林佩忘却“上善若水”,又记下了“九州万方”。

    永熙十四年,天地圣德大祀坛修筑进度过半,江宁县却发生了一起涝情引起的人祸。

    灾情发生之时,江宁县衙以赈济为名大量采买改田为林之后种植出来的上等木材,先前虽说一亩林地的收益比一亩田更高,但受灾之后木料无法囤放只能贱卖,百姓因生计艰难,铤而走险,围到县衙门口逼知县另筹粮食赈济灾情。

    情急之下,江宁知县带官兵把聚众闹事的百姓就地处决,惊动了京师。

    杜溪亭当时也在吏部,听闻消息,找林佩打探内情。

    “知言,你说江宁县这事情办的。”杜溪亭道,“唉,我不是说你那八字方略,别介意,我是说大祀坛从一开始选址就不应该放在江宁附近。”

    林佩道:“为何这样说?”

    杜溪亭一惊,诧异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这事原是东宫的主张,你该清楚的啊。”

    林佩愕然。

    不知不觉之间,朝中所有人包括他的发小都已经默认他林佩是太子的附庸。

    林佩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悲愤,请假离京亲自去了一趟江宁。

    县衙门前已经被清理干净。

    雨水淅淅沥沥从屋檐落下。

    青石板路上走过三三两两油纸伞。

    林佩四下张望,找不到任何出过事的痕迹,可越是如此,他心中越是难以平静。

    他走进深巷,终于看见角落里有一张草席。

    草席似乎在掩着什么。

    他深吸口气,伸手扒开……

    那是一汪血水。

    血水映着他的脸。

    他吓得大叫一声,丢开伞,逃离了那个巷子。

    他在磅礴大雨之中失声痛哭。

    父亲的眼里只有家族前途,太子的眼里只有皇城里的那几座宫殿,此局之中,根本没有人爱惜子民,没有人遵从圣贤之道,也没有任何人心中装着九州万方。

    当他一层一层地剥开四书五经中的仁义道德,字里行间看到的是血淋淋的剥削与欺凌。

    一百万两银子,如果只是让曾真贪污其中十万,算层层克扣,还能剩七八十万两。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一百万两银子实际上没有一分真正用于抚恤百姓,而是早就注定了被太子及其党羽拿去挥霍,去填补一个又一个更大的深不见底的窟窿。

    九州万方,压死了永熙十四年江宁县五十万亩林地换来的生计。

    林佩夜不能眠。

    他不敢再看镜子。

    他怕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他却不是家中第一个扛不住的人。

    事发后,林亦宁忧思恐惧,生了一场大病,呼吸无力,咳血不止。

    林佩三兄弟被叫到父亲的病榻前。

    林亦宁立完遗嘱,单独留下林佩,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知言,为父是个庸才,能为这个家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风波还没有平息,如若陛下召你入宫问话,你一定不要告发太子做的事,多为你的母亲想一想,啊。”

    翌日,林佩挂印服丧。

    风波未平,林家子弟处境艰难,陷入空前的危机之中。

    守灵最后一天夜里,林佩把四书五经扔进火盆,付之一炬。

    他终于向自己认了罪。

    过去的这些年,他写下的每一篇文章,盖过的每一枚公章,传递的每一份卷宗,都不是他想象中那样是在为百姓谋福祉为社稷谋太平,而只不过是为杀人者递上屠刀。

    所有的信仰在这一瞬间焚尽,二十余年人生美好记忆也和父亲林亦宁的生命一起消失。

    火焰升腾如赤蛇。

    火光映红了他的双眼。

    滚滚烟雾之中,圣人之言化为灰烬,飘散如尘埃。

    这把火引起了不少人关注。

    翌日,永熙帝就江宁一案传唤各方人员,听取实情。

    林佩被列在名单之中。

    他走入宫门,在那条长廊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人站在光里。

    第60章 红痕

    林佩弯腰行礼:“吴相。”

    吴晏舟扶起他, 拍去肩膀两侧的灰,道:“听说前日林府后园里起了一把大火。”

    林佩道:“是。”

    吴晏舟道:“是给令先尊烧纸钱,还是烧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林佩道:“父亲病逝, 心痛无比, 只能多烧些纸钱寄托哀思。”

    吴晏舟道:“江宁县的底细, 陛下心如明镜, 一会儿你如实禀奏便是。”

    林佩望着吴晏舟片刻,垂首道是。

    大殿之中只有三人。

    永熙帝空灵飘邈的声音回响。

    ——“江宁县的事,你知道多少?”

    林佩跪在御前, 目光平视熏炉:“回陛下, ‘以役代赋,赈造两全’八字方略由臣提出, 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永熙帝道:“江宁百姓到底为何闹事?”

    林佩道:“臣以为先后有两个原因,其一, 永熙九年,东宫选址在江宁县附近修筑天地圣德大祀坛,征用了江宁县大量的民力, 但等江宁县农田改为林地之后, 一些官员趁机……”

    永熙帝道:“哪些官员?”

    林佩道:“礼部尚书曾真, 工部尚书萧然,太子府詹事秦壑。”

    永熙帝默了片刻,道:“继续说。”

    林佩道:“这些官员趁机剥削民力,贪污修坛工款, 导致江宁百姓生计艰难,卖地租林的达到三成,为后续发生的事埋下了隐患;其二, 今夏江淮一带连月下雨,涝情严重,江宁县赈济百姓的办法却只是大量采购木材,看似短期之内是解决了温饱,然而等这一难过去,受灾百姓的手中仍一无所有,相当于他们前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又被洗劫一空,现在连地都没得卖了,所以才铤而走险,聚于县衙门前闹事。”

    永熙帝道:“他们说江宁知县写了一份供状,那份供状,太子拿给你看过没有?”

    林佩道:“臣没看过,吏部上下臣都交代了,没有人会去看。臣适才所说,也只在陛下面前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永熙帝道:“你如何看太子?”

    林佩低头不语。

    吴晏舟道:“陛下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林佩道:“臣不能议论太子。”

    永熙帝道:“好,那说一说林亦宁吧,你缅怀先父,这总是可以的。”

    林佩思忖片刻,应答道:“臣父是一个温和明理的人。臣幼时曾因贪玩打碎父亲心爱的玉,父亲虽怒,却念及臣年幼不知玉之重,未予责罚。臣至今铭记,父亲对臣说,‘今日打碎家里一块尚且事小,但你定要知道,若今后打碎的是庙堂的礼法,那可就是要杀头的罪,所以你一定要谨慎小心,不仅自己小心,还要时刻提醒你的两个兄弟。’”

    永熙帝道:“一两句教训竟然如此灵验?你们几个真的就没打碎过东西了?”

    林佩道:“倒也不完全是,自那以后,家中的玉器都被搬到臣等够不着的地方去了。”

    永熙帝:“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永熙帝厉声道:“吴卿,这个人是真狠啊!前边把太子告发得原形毕露,这下又讲父子亲情,劝朕不要治太子的罪,这是做什么?是告诉朕,他可以替朕和太子永远隐瞒秘密,但朕就得用他来摆平这本烂账,不能再让太子或其他贪官污吏插足大祀坛的修筑工事!”

    吴晏舟道:“这事是用不着他来平。”

    林佩跪地叩首。

    永熙帝走下来,坐到林佩的面前:“知不知道戴孝来见朕是重罪?”

    林佩侧过脸,看了一眼臂套,目中含泪:“臣知罪,但是臣宁愿死……也不愿意看到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失望,陛下不可以失去民心,太子也不可以失去民心,这是正论。”

    永熙帝失神良久,长叹一声。

    “吴卿。”永熙帝叮嘱道,“林亦宁虽然是一个庸才,但他把这个儿子培养得还是不错的,得空,你指点一二。”

    吴晏舟道:“是。”

    走出殿阁,朱红宫墙上映着两道影子。

    林佩对吴晏舟行了一礼,自白道:“吴相,下官保自己的这条命,不是贪生怕死,而是知道陛下这次不可能让太子倒,大祀坛还在建设之中,除了江宁,还有其它地方有可能会被祸害,下官想尽自己的可能,阻止同样的悲剧再发生在别处。”

    吴晏舟端详着林佩。

    正因这份断喙拔羽而向生的勇气,他看中了林佩。

    党争初现端倪,永熙初年的盛世落幕,他们即将迎来漫长的黑夜。翰林院出来的都是才华无双的人,却也是最容易被现实摧折的人,像廉承远,彻底拒绝同流合污,归隐于市井,像方时镜,掩藏锋芒明哲保身,待重见青天才会亮羽展翅,但林佩却是很难得的,尽管理想和现实相去甚远,摔得粉身碎骨,但斗志仍没有被磨光。

    林佩道:“吴相,丁忧之后,下官想到地方去任知县,做些实事,可以吗?”

    吴晏舟笑了笑道:“当然可以,但现在我身边正缺人,不如你先来中书省打个下手,等你丁忧结束,我荐你去做知县。”

    林佩点头,道好。

    吴晏舟当然是食言了。

    摆平江宁县的案子之后,他让林佩做了自己的学生。

    林佩到中书省的第一天,看见案上摆着一本崭新的论语。

    “我想和你聊一聊圣人的书。”吴晏舟关了门,示意林佩坐下,“有人说圣人的书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你既然把书烧了,一定也这样想,对吧。”

    林佩道:“温良恭谦让,都只是为维持台面上的和谐与秩序。”

    吴晏舟道:“那为什么又有人说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呢?是他们看不透吗?”

    林佩道:“愿闻指教。”

    吴晏舟莞尔一笑:“浅谈而已呀,圣贤书中的无上完美,并不是让高尚的人牺牲奉献,这只能是短期的,最终大家还是得达成某种默契,君父、勋戚、文臣、武将、农民、商户……各按身份得应有的利益,谁都不能拿多,拿多了周转不良,也不能拿少,拿少了又戾气重生,这就得靠博弈,博弈之中任何人都是棋子,任何人都逃不开的这套规则,便是礼制。”

    这些言论对林佩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他第一次听的时候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你也一定不要有什么过分的期许。”吴晏舟道,“世道本就清浊难分,能把船平稳地开在河上,给后世人留下一线希望,就能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了。”

    后来的一次又一次的风波之中,林佩渐渐参悟吴晏舟的话。

    永熙十五年,礼部尚书曾真、工部尚书萧然及其他三十余名官吏因在兴修工事中贪墨银两而被惩治,曾真罢官免职,萧然流放幽州。

    中书省完善工律条款,保邻近州县二十余万百姓田地不被兼并。

    永熙十八年,毓王府詹事因盐务风波被免,波及户部尚书及二十余名从属官员。

    中书省出台盐场恤灶令,撰写盐政志。

    永熙二十二年,银矿案中太子再度被告发贪腐,彻底失去圣心。

    永熙二十三年,太子被废黜,同年,毓王因涉拉拢朝臣逼宫夺位被斩于午门。

    林佩跟着吴晏舟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以圣人之书为荫蔽,用一条又一条公文条陈尽可能为百姓争取权益,保全了方时镜、尧恩、温迎、李良夜等一批又一批清流官吏。

    他花八年时间,一点一点把破碎的信仰又拼凑了起来。

    *

    月光照着诗篇。

    纸色微黄,墨迹犹新。

    《渔家傲登高》

    初春尤寒风料峭,晨星寥落行人少。

    细雨朦朦天杳杳,闻远调,云横九派烟波渺。

    一点灵犀相望好,清流自向天涯绕。

    何须更说盟言老,光万道,丹霞映水心如照。

    “没人知道他在先帝面前究竟说了什么,他对我也未必全是真话。”廉纤从遥远的回忆中醒过神,走到悬挂的字词前,伸手抚过卷轴,“但我知道——自那以后,他不再相信朋友亲人,也不再信仰仁义忠信,他只把天下当成一盘棋,他自己既执黑也执白。”

    陆洗跟着感慨:“他见翰林文章流泪,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廉纤道:“陆相,听这段故事,三万两银子可还值得?”

    陆洗取出三张万两纸钞,压在香炉下。

    廉纤道:“如果加钱,我还能教你如何与他和好。”

    陆洗道:“不必,另外的价钱不该你赚,陆某知道该如何做。”

    廉纤微笑,躬身相送。

    *

    林府,密室里亮着一点昏黄的烛火。

    镜前跪立的男子赤着上身。

    书童手持戒尺,一下一下敲打男子清瘦的骨骼分明的的后背。

    啪!啪!啪!

    竹片打在皮肉之上,一声声地振响。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不矜细行,终累大德。”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老骆坐在暗门外等候。

    数到三十多下,里面动静停止。

    老骆摘下斗笠,走进密室:“相爷,宣府大营那边的工事确实是停了,除已经开垦的军田还在耕种之外,没有继续征兵,也没有建造新的营地。”

    林佩披上了一件素色绸衣,墨发散开,脸庞蒙着细密的汗珠。

    老骆把水盆端到旁边:“不过……”

    林佩接过布巾,轻按额角。

    老骆道:“就是宣德县令石文纵使官兵践踏农民田地的事,尧恩走后,李良夜的人和飞蓟堂两边都在盘查,说那几个衙役的令牌是被人偷走的,并不是他们落在田间的。”

    林佩的眼神立刻变得透亮:“本地都查过了吗?”

    老骆道:“现在已经排除本地的几个帮派,但听说宣德县近来有一伙游学之士出没,来历尚不明,只听口音应该是齐东那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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