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龙门卫的城垣。
远处山峦如铁, 云层低垂。
一出此关便是鞑靼的地界。
陆洗勒马立于关前。
他半道便卸下了铠甲,只穿一件布衣袍。
阜国军队与鞑靼的第一次交锋不见丝血,却像狂风贯穿着整条独石道。
凉州卫、广宁卫连续传来急报。
【廿三, 脱火部三千骑再次袭击镇夷堡外垣, 昼夜环攻, 烽燧俱断。】
【阿鲁台部分三路破边, 连陷五墩。李虢率残兵死战黑水河,八百里加急求援。】
……
每道战报都是一次对决心和胆魄的考验。
在东西两条边线告急的情形之下,陆洗依然坚持向前推进。
宋轶从营地来, 手里抱着一摞未拆封的军报:“大人, 这都是各卫所送来的。”
陆洗道:“你应该知道如何回复。”
宋轶道:“让他们顶住压力,保持态势, 不要露怯。”
陆洗点了点头。
宋轶道:“两个月要攻下迤都,说实话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大人你也没打过几场仗, 怎么就敢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夸那么大的海口。”
陆洗道:“世上的事没有什么非要自己会做,最要紧的是用人。”
宋轶道:“大人说的是闻将军,可闻将军他……”
出关前夕, 闻远令各军杀牛宰羊, 从边城征三百名歌舞乐伎随军侍奉, 令部将纵情声色。
篝火在暮色中跳动。
牛羊肉的焦香混着酒气在风中飘散,偶尔夹杂几声战马嘶鸣。
“怎么,只许你去江月楼学琵琶,不许人家上阵之前放松一回?”陆洗笑了笑, 从背后取下雕弓,细细擦拭弓臂,“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宋轶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闻远这个人……他在关外的表现和在京城很不一样,在京城他还挺正派的,在关外就撒起野来了。”
陆洗道:“春蒐的时候没看出来吗?”
宋轶道:“看出什么?”
陆洗道:“这人是个干将,给他多大的权力,他就敢发挥多大的能力。”
在行军作战方面,陆洗给了闻远极大的决策权。
他随军的理由和在出征仪式上穿那套威风凛凛的铠甲一样——他的身份是阜国的右丞相,只有他的旗帜立在营中,三军士气才能保持高涨,这次出师才算有名有义。
但他清楚表面文章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此刻他需要一把尖刀刺入草原深处,逼鬼力赤撤回进攻东、西边线的部队——这把尖刀正是闻远。
*
篝火直到子时仍未熄灭。
各营将士有的醉卧草堆,有的击节而歌。
闻远道:“今日大家吃饱喝足,之后便是风餐露宿,别嫌辛苦。”
董成爽朗的笑声几里外都听得见。
“老闻,你不在的时候平北都司都是我一人御敌。”董成吹嘘道,“就说朝贺那次,居庸关和龙门卫两头闸门一关,我领着八千人把十万鞑靼大军打得屁滚尿流,再说建宣府大营的时候,刑部尧大人亲自来查实情,还不是被我堵在门口进都进不来。”
副将哄笑。
——“十万鞑靼大军那不是吴清川绕后突袭榆木川逼退的吗,怎么跟你扯上关系了?”
——“再说尧尚书来时,如果不是董大将军擅自带兵离营,也不会被他拿到把柄吧?”
“好了,好了。”闻远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放下酒杯,语气似很随和,“明日迟些出发,让大家都睡个好觉,但还是老规矩,午时一刻点名。”
独石口的大风呼啸了一整宿。
次日,午时一刻,中军鸣鼓。
十万大军在谷口集结。
陆洗、宋轶坐在点将台的侧后方。
一个小吏匆忙跑过阵前,衣衫半敞还没系,想偷偷从侧边爬到台上,突然被闻远呵住。
——“午时一刻发令,何人何故迟到?!”
小吏吓得手按幞头:“将,将军,我是宋参议麾下书吏。”
闻远道:“站到旗下听侯处罚。”
宋轶嘶地一声:“闻子渊,我和你无冤无仇,临阵之前你拿我手下的人立威是什么意思?昨夜全军饮酒狂欢,我不信今日就一个人迟到。”
闻远道:“各营报数。”
“锋刃营三万骑——全数到齐!”
“玄武重甲营五万卒——无一空缺!”
\“翎羽营两万弩手——箭囊已满!”
“禀将军!辎重营二千车卒均已到齐!”
众将平视前方,气势如雷。
闻远道:“宋参议,军中纪律如铁,十万之众无一迟到。”
宋轶怔住:“你,你们……”
陆洗抬了一下眉毛。
“右相,文官议事迟一两个时辰无甚妨碍,可在战场上只消半刻就能左右胜败。”闻远握住剑柄,转身对陆洗道,“昨夜犒军饮酒,若定今日卯时出发那是我不讲道理,但我定的是午时一刻,平北军十万之众都能到,唯宋参议手下一个小吏不能到,这说不过去。”
陆洗道:“好,按军法处置。”
宋轶道:“大人。”
闻远道:“来人,拖出去,打二十军棍。”
宋轶叹服:“唉。”
二十军棍打得这小吏皮开肉绽。
闻远登台发令,一改昨日纵情声色时的随和,此刻他眸色沉静似寒潭,吐字清晰,每道军令都干净利落如冰锥坠地。
他们兵分两路。
一路是前锋骑兵三万,由闻远率领,从逍山小径闪击敌境西北粮仓重镇莫邪堡,摧毁敌军辎重补给,阻断沿途烽燧与驿道,使敌首尾难顾;
另一路以七万步兵平推前进,由董成引领、陆洗压阵,沿官道稳扎稳打,清扫残兵,步步为营,确保后路稳固。
两路兵马一前一后一纵一横,约定八月初在迤都会合,先围点打援,诱敌主力出城野战,再以骑兵迂回包抄,搭设器械攻占城池。
*
乌兰城中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
使节把国书送入王宫。
【尔部屡犯边陲,掠我子民,毁我稼穑,实乃天理难容。今朕承天命,兴王师,讨不臣。若尔即刻北撤,归还失地,俯首称臣,尚可保全宗庙。否则铁骑所至,勿谓言之不预也!】
鞑靼众臣情绪激愤,几个涨红了脸,吵着要斩来使。
鬼力赤看完国书,扔在案头。
这是阜国近百年以来第一次主动出师北伐,而此时距离上回两国交手还不到五年。
“陆余青——果然是你,丢下凉州和广宁两地不管不顾,居然敢冒如此风险深入草原。”鬼力赤的笑中泛起寒意,“你有大气魄。”
阿罗出送使者出宫,紧接着传哨探入庭。
“陆洗未必真会行军打仗。”阿罗出道,“实际统兵的一定另有其人。”
哨探道:“听亦思部来报,大旗上绣着的是‘闻’字。”
阿罗出眼中一凛,转身看向鬼力赤:“闻远。”
众臣的吵嚷戛然而止。
这是一个让他们肃然起敬又胆战心惊的名字,本听说闻家因昔年卷入党争权斗不会再被新帝启用,此时却突然又出现在漠北战场上,着实令人猝不及防。
而这还仅仅是阜国朝廷回应他们的第一支箭。
次日,乌兰以南的战报一道接着一道传来。
【逍山急报:七月初七,阜将闻远率轻骑三万自断云峡西出,弃官道而攀逍山绝壁。我军设伏于鹰嘴崖,不料其分兵两路:偏师佯攻隘口,主力竟沿牧羊小径夜渡鬼见愁。及至发觉,其前锋已焚我山后粮仓,逍山天险尽失。】
【莫邪堡急报:七月十二,闻远部骤临莫邪堡。守军依惯例固守待援,岂料其以千骑拖曳树枝扬尘作疑兵,自率精锐绕至堡后,借风势火攻马厩。堡门守军回救时,其埋伏已久的弩手尽出,我军伤亡逾两千,囤积五千石草料俱焚。】
【金帐台急报:七月二十,我军于秃鹫滩设围,闻远却分兵为三:一部扮作商队诱我主力追击,一部夜袭辎重营,自率中军横穿沼泽。待我军阵型散乱,其隐匿多日的两千具装骑自沙丘后突袭,弓刀手交替冲阵。金帐台七部联军溃散,退守迤都者十不存三。】
闻远像战场上一柄锋利的长枪,枪锋所指,敌阵如枯草偃伏。
乌兰城中的言论沸沸扬扬。
王宫的夏夜闷热难当,雕花铜窗大敞着,透不进一丝风。
庭中沙枣树耷拉着叶子,外面的街道传来驼铃碎响。
鬼力赤赤脚踏过波斯地毯,刀鞘在汗湿的掌心划动。
他的心一样躁动不安——是时候反击了。
阿罗出道:“闻远如此打法是想速战速决,避免久攻不下、师老兵疲之患,怕的是陆洗、董成领着七万步兵跟在后面一路平推,他们的目标恐怕不只是莫邪堡,而是迤都。”
鬼力赤道:“叔父还记得我对亦思说过的话吗?”
阿罗出道:“记得。”
鬼力赤道:“仇恨和耻辱是对他最好的激励,这次,他绝不会输。”
阿罗出道:“可是如果不让脱火和阿鲁台部从前线撤退回防,恐怕迤都仅剩的三万守军独木难支。”
鬼力赤道:“不,不止三万。”
阿罗出抬起眼:“大汗?”
鬼力赤走到庭中,把辫发甩在肩膀后面,回过身道:“脱火和阿鲁台带的都是精锐骑兵,抄近道到迤都只有六、七日路程,我会和他们一同战斗。”
阿罗出计算了一下兵力,道:“本部加上脱火部、阿鲁台部的主力倒是也有七万人,他们孤军深入,不识地貌,大汗只要找准机会把他们的前后军截断,便可获胜。”
鬼力赤笑道:“长生天将会在草原撒下狼毒花的种子,这一次,我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
逍城城头插满正红色阜国军旗。
阜国七万军队跟在前锋后面稳步前行,一路攻占城池,加固城防,建立粮道,与百姓秋毫无犯,甚得民心。
陆洗、宋轶、董成几人到不远处的丘坡上巡视全军。
逍山余脉起伏如驼峰,针茅草原的尽头泛着蜃气。
宋轶道:“大人你真是用对人了,闻将军神勇,箭雨飞来他横槊为墙,铁骑围堵他裂阵如虹,不仅杀得鞑靼守军措手不及,也给我们开了一条坦途。”
陆洗道:“他心中憋着一口气呢,不发泄出来不算完。”
董成道:“陆相,距离莫邪堡还有一日的距离,按目前的行军速度,再过十日我们就能和前锋会合。”
陆洗点了点头。
随着大军接近目的地,他的心情其实没有喜悦,反而是越来越复杂。
他记得年少流亡时经过的这条路,一路上商旅络绎、市井喧嚣,北地城镇虽不比江南富庶,田间也有麦浪翻滚,连官道旁的茶寮里都飘着烙饼的香气。
可如今这些城镇破败不堪,百姓逃的逃散的散,人口不足原来的六分之一,田地大多也荒芜已久。
鞑靼王室学着中原旧制分封各部族首领为诸侯,而这些“诸侯”根本不懂治理地方,连年的兵役、劳役和粮赋搞得百姓苦不堪言,鞑靼的将领也不执意守城,一旦觉得守不住立即就撤,过阵子卷土再来,部族与部族之间还常有纷争,过一段时间城头的旗就换一种图案。
如此为政乃是视百姓为牛羊。
陆洗不着痕迹地叹口气,轻轻踢一下马肚:“走吧。”
军队绕过逍山,横穿莫邪堡,一路开往迤都。
大风卷着沙尘吹刮黄柳丛,几只惊起的沙鸡扑棱翅膀从兵卒的头顶飞过。
董成道:“陆相,前面就是……”
“小心!”话音未落,一支响箭呼啸而至。
三十余鞑靼轻骑从坡后杀出,马刀在阳光下闪光。
董成啐了一口:“又是鞑靼的游骑,没完没了的。”
近卫立刻结阵,弩炮齐发,转眼便射翻七八人。
余敌拨马便走。
董成抬手止住各营:“不要追。”
大地突然开始震颤。
沙尘尽头涌现出不计其数的鞑靼士兵。
罗圈甲片随马背起伏碰撞出闷雷般的声响。
重装秃鲁花如一面铜墙铁壁朝阜国军队压来。
“蓝旗熊图腾,是脱火部的主力!”董成眯了眯眼,拔出长刀,“全军准备迎敌!”
战局瞬息万变。
这是一条在阜国所掌握的行军地图之外的捷径,途经沙漠草原,只有熟悉地情的鞑靼人知道如何寻找水源。
脱火部的主力仅花六日时间从凉州卫撤回中部战场,在莫邪堡以北二十里的官道上精准地截住了阜国军队的七万主力。
此刻,阜国军队面临着被分割两地的危险。
炮膛烧得通红。
箭雨遮蔽烈日。
两军在浓烟之中接阵。
秃鲁花骑兵如巨浪拍岸,大斧劈开盾阵带起一片残肢血雨。
阜国步兵以钩镰枪钩断马腿,骑士倒地,尚未爬起便被雁翎刀斩断咽喉。
双方短兵相交。
刀刃相撞迸出火星。
近卫队结成圆阵保护阜国大纛。
“陆相,此处距离莫邪堡只有二十里地。”董成一边指挥战斗一边对陆洗喊道,“速令后军转前军撤退,末将断后掩护。”
陆洗握紧缰绳:“董都司,你估计前面有多少人?”
董成道:“约三万人。”
陆洗道:“他们三万人,我们七万人,为什么撤?”
话音刚落,一记火星飞来。
热浪烫过他的面颊。
啪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炮弹炸碎后排的战车。
陆洗摸了摸耳朵,看见满手的血。
“陆相,他们是冲你来的,这只是其中一支,后面不知还有多少人马。”董成急道,“枪炮不长眼,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北伐大业就彻底完了。”
陆洗道:“脱火出现于此,说明凉州之围已解,我们的计划就要成功,此时绝不可退。”
马扬前蹄,发出一声凌厉的嘶鸣。
“我不撤退!”陆洗亮出兵符,“御赐符节在此,三军听我号令,冲阵!”
第82章 迆都(四)
三眼铳的爆鸣在阵中撕开血胡同。
董成见到兵符, 不得不听陆洗的命令,传讯各军殊死奋战。
——“禀右相,那人就是脱火!”
陆洗往北方丘坡望去。
蓝底熊图腾大旗之下, 一个头戴铁盔、身材魁梧如熊、手举弯刀的男子对他们虎视眈眈。
陆洗伏在马背上, 佯装向西南方的莫邪堡逃跑, 待到黄柳丛中, 他突然拽过缰绳改变方向,带队从一条蹊径迎着刀剑乱流往前冲去。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过去无数次绝境逢生的经历告诉他——胜败就在这一念之间。
帅旗猎猎翻卷。
箭矢擦过铁甲迸溅火星。
骄阳穿透血雾沙尘将那策马冲锋的身影镀成一道飞虹。
“陆相……”董成的眼中布满血丝。
七万将士目睹此情此景。
陆洗挺直腰背,拉开云阙鸣, 瞄准敌方那一面绘着熊图腾的大旗。
他必须射出这支箭。
心向生, 脚下才有活路。
弓弦震响,箭矢破空发出刺耳哮鸣。
鞑靼军将猛然抬头。
翎箭飞过战场, 斜插在鞑靼军旗前的土坡上。
“哈哈哈!”脱火大笑,举起弯刀挑衅,“没吃饱饭吗?!”
就在这时, 炮鸣震天,铁弹撕裂北风直扑敌阵。
首弹砸断旗杆,次弹轰碎熊图腾, 末弹将脱火身旁的侍卫连人带马掀翻。
脱火的笑声戛然而止, 弯刀僵在半空。
在鞑靼部将轻敌之时, 阜国军队的铁炮已经被推进最佳射程。
“狗娘养的!”董成怒道,“开炮!送他们归西!”
——“装填炮弹!”
阜军号令齐整如山。
爆鸣响彻原野。
鞑靼军阵前的旗帜一根接着一根折断。
阜国军阵爆发出海啸般的吼声。
陆洗被飞沙扫中,跌下马背。
但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不需要再多说一句话。
无数染血的刀枪追随那一支响箭的方向前进。
沙砾簌簌跳动。
刀光过处血浪翻涌。
阜国全军齐心共力化作一柄利刃, 撕开了鞑靼的兵团。
脱火挥舞弯刀一连砍倒了十几个阜国士兵,抬头见阜军正红旗帜已然将他包围,成百上千人前赴后继地朝他冲来……
厮杀持续了一天一夜。
羽箭斜插的位置变成战场中央, 箭杆四周堆起尸山。
脱火的身上插满了箭,肩膀也被长矛刺穿。
最终,十几支长枪同时刺中他的身体。
他挣扎着还想举刀,但更多的刀剑砍在他身上,直到他跪倒在地,睁住眼睛死去。
残阳染红断枪折旗。
阜军全歼脱火部三万精锐,自损近半,仅余四万四千名步兵。
陆洗穿过战场,走到脱火的身躯之前。
他看着这具尸体,把剑插进土里,一直站到太阳落山。
“陆相。”众将从各处回到中军,泣声道,“我军拼死血战,惨胜敌军。”
“今日突遭敌袭击,各位将军舍身忘己杀出了前行的路,功不可没。”陆洗对众人道,“再前行八十里就能和闻将军会合,待后方补给运到,一同攻克迤都,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董成看着陆洗,目光中饱含敬意。
陆洗道:“各军清扫战场,后日午时拔寨前进。”
暮色降临,空中浮现一道浅白的弯月。
陆洗让宋轶扶着自己往回走。
董成陪在旁边。
经过一处废墟,陆洗忽然停住脚步,蹲下身,伸手去刨散落满地的残骸。
残破的人脸从土中露出。
陆洗的手指有些颤抖。
宋轶道:“大人,这是谁?”
陆洗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从马背跌落时,是他驮着我回到后军……”
嗓音一瞬间哽咽。
泪水从眼角的血渍淌过,变成暗红的颜色。
董成道:“陆相,战场历来生死无常,谁也没法料到下一刻会发生的事。”
陆洗握紧拳头,手指骨节泛白。
董成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只是个习武之人,原以为陆洗是第一次直视战场血腥的场面所以不适应,可当他看到陆洗的眼神,感受到的是恐惧之外的情绪。
——那样的狠戾,好像早就破过杀戒,漠视世间一切强权神力;那样的悲悯,又好像心中仍有散不尽的余温,正为每一缕逝去的亡魂哀恸。
*
五日后,阜国后军与前军在迤都以南三里的河口会合。
在后军迎战脱火部的同时,迤都也正在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
阿鲁台的打法比脱火更有韧劲,他数次避开了阜军骑兵的冲锋,当间远组织进攻之时,他令部下四散开来,让对方找不到突破口,当闻远撤军时,他又卷土重来予以对方重击。
闻远看穿阿鲁台的诡计,号令全军在河口扎寨,不再轻易出动。
原野之上白雾浮动。
军旗垂在潮湿的晨风里,士兵们三三两两倚着长矛啃食硬饼。有人用头盔舀起河水清洗伤口,血色在河面晕开,听对岸偶尔传来一阵战马嘶鸣。
陆洗和闻远一同登上哨站。
三里之外的城郭便是他们此行最终的目标——迤都。
闻远道:“没有想到脱火部能在七日之内穿越大漠从凉州赶到莫邪堡官道,我之失算。”
陆洗道:“脱火宁死不降,身中二十余箭才跌下马背,受二十余刀才被制伏,被二十余支长矛刺穿才肯跪下,至死手里仍紧紧抓住弯刀。”
闻远道:“阿鲁台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在外游走的三万兵马散如一盘细沙,聚如一记重锤,让我们疲于奔命。”
陆洗叹道:“鞑靼人骁勇善战,不得不认。”
经历此番磨难,二人已成生死之交。
天光渐亮,雾气消散。
他们走下哨站,踩着露水浸透的草地往回走。
董成等副将已在中军帐等候。
一通鼓响,各部就位。
闻远道:“陆相,而今由我带骑兵去驱逐阿鲁台,由董成准备器械工事,待宣府的增援一到,全军即合力攻城,你看如何?”
陆洗道:“好,按你说的办。”
闻远道:“此役艰难,如果不幸拖到冬季,该如何向兵部奏报?”
陆洗道:“先打着,我写信回直隶征调军需粮草。”
闻远道:“不怕日后有人说咱们先斩后奏吗?”
青铜灯上的火苗微微晃动。
陆洗环视帐中。
众将领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是阜国的右丞相兼平辽总督、北直隶巡抚,受陛下之命出师北征。”陆洗笑了笑,把手放在案头的一方玉印上,定然道,“我可以做这个决定,无需回朝请示。”
闻远点头,眸中闪动泪光。
*
东方泛起鱼肚白。
阜国炮兵在“大将军”旁排列整齐。
这门巨炮长近七尺,炮管需三个壮汉才能抬起,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迤都城门。
——“装填完毕!”
——“放!”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炮口喷出长长的火舌,铁弹呼啸着划破晨空,重重砸在远处的门楼上。
砖石飞溅,烟尘四起,城墙上传来鞑靼士兵的惊呼。
攻城战开始了。
三门“将军炮”相继开火,铁弹接连轰击同一位置,城墙很快出现了裂痕。
“云梯车准备!”副将挥动令旗。
二十辆云梯车在士兵的推动下向城墙移动,每辆车后跟着五十名精锐步兵,与此同时,三千名火铳手列成三排,轮流向城头射击。
城墙上,守将亦思身披铁甲,冷静地观察着战场形势。
“把沸油准备好!”亦思用鞑靼语吼道,“弓箭手瞄准云梯车!”
当第一辆云梯车靠近城墙时,滚烫的沸油倾泻而下,紧接着是点燃的火箭。惨叫声中,云梯车燃起熊熊大火,车后的士兵四散奔逃。
但阜国军队的攻势并未减弱。更多的云梯车接踵而至,火炮持续轰击着城墙薄弱处。
闻远指挥全军向前推进。
正红的旗帜在硝烟中飞扬,激励着全军士气。
正午时分,一声巨响传来——迤都城墙的一角终于承受不住持续炮击,轰然坍塌,露出一个三丈宽的缺口。
“冲锋!”董成举刀高呼。
数千名阜国士兵如潮水般涌向缺口。
城墙上箭如雨下,不断有人倒下,但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
亦思亲自率领精锐堵在缺口处。
双方白刃相交,近身肉搏。
半个时辰后,随着又一轮炮击,城门终于支撑不住,半边门扇轰然倒下。
阜国士兵发出震天欢呼,扛着粗大的撞木冲向城门。
“杀进去!”闻远翻身上马,“活捉亦思者,赏千金!”
亦思坚守不退。
一个曾经受朝廷掣肘含恨撤军,一个曾受辱于敌营留下伤疤,双方心中的怒火在瞬息间爆发,促成了此刻的血战。
狭窄的甬道里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阜国士兵一次次冲锋又一次次被击退,尸体很快堆成山。
火铳跟到前线,近距离向城门内齐射。
硝烟弥漫中,鞑靼士兵成片倒下,亦思的肩膀也被铅弹擦伤,鲜血染红了半边铠甲。
“再冲一次!”闻远高举钢刀,“他们撑不住了!”
就在阜国士兵再次集结,准备发起决定性冲击时,西北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地平线尘土弥漫,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正疾驰而来。
“报——”
斥候飞马而至:“鞑靼汗王鬼力赤亲率三万骑兵来援,距此不足五里!”
场上哗然。
亦思仰天叹道:“大汗!这一次,我守住了!”
闻远脸色骤变,前几日他已把阿鲁台部逼退,不想鞑靼汗王鬼力赤接踵而至。
“停止攻城!”
“第一、第二营转向北方!”
“列拒马阵!”
“火铳手就位!”
鬼力赤的骑兵如狂风般席卷而来。
陆洗站在瞭望台上远眺战场,很快便在漫天烟尘中捕捉到那个策马冲锋的身影。
鬼力赤似有所感,朝这边投来一瞥。
战马嘶鸣,旌旗猎猎,但这一刻,战场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们未交一言,已嗅到彼此骨子里的战意,像两头猛兽隔着尸山血海对峙。
鬼力赤的骑兵分成数股,一路变化阵型从不同方向发起冲锋。最前面的骑兵右手持长矛、左手持盾牌,后面和侧翼则分别持弩机和火铳,如飞蝗扑向阜国军队。
“放箭!”闻远命令道。
火箭腾空而起,落入鞑靼骑兵阵中,数十骑应声倒地,但更多的骑兵已经冲破箭雨,转眼冲到眼前。
迤都城下杀声震天,鲜血很快染红了土地。
亦思喘过一口气,立即组织城内的鞑靼守军出城反击。
阜国军队腹背受敌,阵型开始混乱。
闻远知道此时继续强攻已无胜算,叹口气,下令鸣金收兵。
阜国军队在弓手和火铳手的掩护下有序撤退,鬼力赤的骑兵追杀了数里后也收兵回城。
夕阳西下,战场上尸横遍野。
这一战双方都付出了惨重代价,却谁也没能取得决定性胜利。
*
秋深,迤都城外草原逐渐枯黄。
双方的这场对峙已经持续三个多月,局面就像河流渐渐封冻,没有一丝改变的迹象。
陆洗知道鬼力赤在等着冬天到来。
冬天一到,道路冰封,物资运转困难,军心将不攻自破。
此时谁的补给线更长、谁跋涉得更远,谁就面临着被极寒吞噬的危险。
但这一次不同了。
他的手中有和鬼力赤对抗到底的本钱。
平辽总督府从河中卫所征调的援军正沿官道向北行进。
队伍中辎重车辆连绵数里,载着新铸的枪炮、箭矢与厚实的夹棉铠甲。
秦招带出来的这支队伍虽非精锐但胜在稳重,每过一城便轮换驮马,确保每日行四十里,算着日子腊月前必能抵达。
工部已按期把军粮运到宣府大营,只要沿途官道不被截断,便勉强可以撑过今年冬天。
兵部派来的官员此时都在督垦,将独石口至莫邪堡的土地编为军田之后,边挖沟渠引河水灌溉,边埋铁蒺藜防鞑靼游骑劫掠,来年夏收可保三十万石收成,减轻后续运粮压力。
初雪落时,陆洗一人出营观景。
北风卷沙砾掠过战场,旌旗冻如铁片。
哨兵踩着冻土来回踱步,呵出的白气在须眉上结出冰晶。
战场上布满箭坑和焦痕,几只瘦鸦在残骸间啄啃。
远处迤都城墙上的火把像将熄未熄的炭。
陆洗弯腰捡起一枚锈迹斑斑的箭镞,吹了口气,收进撒袋。
他心中感叹鬼力赤无愧为一代天可汗,其人不仅是勇武过人,而且擅于吸取经验教训,能屈能伸,有大谋略。
鬼力赤一来,鞑靼全军的士气便如旱地逢霖。
“不过……你早晚要输在一件事上。”陆洗顿了顿,暗自道,“你不得此地民心。”
城镇里的百姓对于游牧部族而言本来就是待宰割的牛羊,只有他还清楚的记得——这里曾经是三十万人安居乐业的家园。
陆洗回到帐中,提笔给朝廷写去一封信函。
【谨呈钧鉴:臣洗谨顿首再拜,北方新附之土虽已归朝廷,然民久染胡俗,不知衣冠礼乐,犹畜群奔逐于草野。伏乞暂弛成法,许臣便宜行事:一则招抚流亡,授田免赋,使野有耕稼;二则简拔边军健卒兼领屯垦、巡防之责,以兵养民;三则宽商贾之禁,引直隶、河中富民北上,开榷场、通有无。如此军民两便,缓以岁月,使荒瘠之壤复现繁荣之象。】
这封信呈到中书省的案头仅一日就得到受理。
林佩在批文信封中夹了一张纸条。
【记得按时吃饭。】
陆洗看着林佩的这行草书,扒来一张白纸,写下“我也想你”四个大字,险些就要装进八百里加急的信筒里。
但当他看见驿卒的脸被风吹得紫红干裂,还是把这张纸连同自己的思念揉进了掌心。
鏖战仍未结束,他要坚守此地。
他在等鬼力赤落入圈套。
*
迤都城墙的缺口处,鞑靼士兵挥舞着皮鞭驱赶奴隶搬运石料、修补墙体。
亦思抽出长刀架在磨石上:“这些两脚羊修了几个月还没修完,真是废物。”
鬼力赤挥起刚磨好的腰刀,一记劈砍,将木桩卸为六块。
磨刀霍霍,白刃擦出火花。
“原本以为到了冬季他们物资匮乏、粮草短缺自然就会撤走,可据前线探报,陆洗从平北、河中等地调集了一批能人来治理地方,不仅统计户籍田地,还教百姓营造、锻铸、耕种之术,看来今年冬天他们是铁心不走了。”鬼力赤道,“如果等到明年春天,让他们把军户调到云河一带屯田,夏季产出粮食来,往后我们就再难直下中原。”
亦思道:“说到这里就来气,阿鲁台那只老狐狸,才被闻远赶出几里地就往东边逃回克鲁伦部了,不及脱火将军勇武之万一。”
提起战死的部下,鬼力赤收起刀,一声叹息。
亦思擦去胡子里的冰渣,红着眼道:“风雪封山,我们不好过,他们也不好过,事已至此,就在今夜替脱火将军报仇吧。”
鬼力赤看着灰蒙的天空,点了点头:“今夜为脱火将军举办葬礼,各军穿好甲衣,听我号令,随我突袭敌营。”
入夜,迤都城下燃起九堆祭火。
脱火的假体以白毡包裹,面朝北方安放在柏木搭建的灵台上,身下铺着狼皮。巫师把酒缓缓浇在灵前,拔出短刀割断自己一绺发辫,点燃后丢进灵台。
火光顿时腾起,青烟弥散。
“为脱火将军报仇!”一名满脸刀疤的老兵嘶哑着嗓子喊道,“砍下阜军头颅祭他的亡灵!”
鞑靼军士捶打胸膛,发出低沉的吼声。
鬼力赤目光扫过众人,缓缓举起手中的钢刀,刀尖直指南方阜军营寨。
“呼——嗬!”
夜幕之中,马蹄踏过冻土,白雪倒卷。
第83章 迆都(五)
——“报!”
传讯兵夜奔三里路, 喘着粗气道:“陆相,闻将军,鞑靼骑兵大队果然从迤都出动, 朝我军大营袭来, 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晓月隐入云层, 夜色如墨浸染整片原野。
阜国军营中一片寂静。
零星火把在北风中摇曳。
鬼力赤亲率精骑穿过原野。
“杀!”
鬼力赤一声令下, 鞑靼骑兵如潮水般涌入营寨。
火把接连被打翻,营帐在铁蹄下坍塌。
然而预想中的混乱并未出现——掀开的营帐内,只有一个个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 双眼在火光映照下漆黑空洞。
“中计了!”亦思猛地勒住战马, 脸色骤变。
四周突然亮起焰光。
火箭密集如雨。
油被引燃,帐中干柴立刻烧着, 噗嗤爆鸣。
鞑靼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划破夜空。
硝烟之后浮现出一张剑眉圆目的脸。
闻远下令进攻。
——“杀啊!”
阜国士兵从战壕中站起来,手举盾牌从左、右、后三面步步往中间合拢。
一个时辰之前, 闻远等人识破了鬼力赤借为脱火举办葬礼鼓动士气趁夜突袭的计谋,并将计就计,以中军大帐为诱饵让鬼力赤冲进了一座巨大的火葬场。
血溅在雪地上瞬间凝固, 立刻又被铁弹烙出焦黑窟窿。
这是一场以四万人围攻四万人的恶战。
火焰惊着马匹, 极大削弱了鞑靼骑兵的战力, 但鞑靼的战士异常骁勇,跌落马背仍然能用一手持火铳一手挥弯刀,数次几乎冲破阜国军队的包围。
鬼力赤在喊杀声中冲阵。
砰!砰砰!
枪弹连发射出。
盾牌后面露出一架精钢打造的五管火枪。
鬼力赤瞳孔骤然收缩:“这是……”
他不认得这种新式火器,一瞬之间有些迷茫。
——“五雷神机!发射!”
闻远一声令下, 枪管接连不断喷吐火舌,第一轮齐射就击退了前排刀兵,铅弹穿透铁甲的声音如同暴雨打在荷叶上。
亦思的左肩被击中, 鲜血瞬间浸透了战袍。
鞑靼士兵虽然勇猛,但在阜国军队有计划的围剿下节节败退。
陆洗一言不发地坐在阜国大纛下看着战火纷飞。
这批新运到前线的火枪正是梁宁用两年时间研发出的新式火器——五雷神机。
陆洗亮出了最后的招数。
他要在这场决战中彻底击败鬼力赤。
却正这时一声哨音响起。
鬼力赤扯下残破的战甲,露出古铜色精壮的肌肉。他双刀拔出腰间短刀,寒光如满月轮转,迎面冲来的三名阜国枪兵顿时喉间绽开血线。
“西面薄弱!”亦思徒手从地上捡起烧得火红的铁蒺藜甩向阜军盾阵,炸开一片刺目火光,“各军拆卸重甲,保护大汗杀出一条血路!”
阜军目眩。
鬼力赤纵马从火焰里穿出。
坐骑的鬃毛带着火苗,如同浴火重生的神魔。
阜国军阵被冲出一个口子,鞑靼残部以顽强的意志冲出重围死里逃生。
陆洗站起身来。
宋轶道:“大人,要不要追击?”
陆洗一把握住旗杆,想往前走复又停下,眼神从震惊渐渐转为平静。
宋轶道:“大人?”
天已破晓,一面狼旗卷着沙尘沿着远处的丘陵往西北而去。
大营焚烧殆尽,焦黑的木梁横七竖八插在雪地里,冒着一股股白烟。
“不必追了。”陆洗道,“迤都已经是我们的了。”
晨雾散尽,露出迤都残破的城郭。
在双方交战之际,董成带着一千死士从城墙上的缺口乘虚而入占据了迤都。
修城的奴隶大多是汉人,一被解救立刻倒戈,助董成控制住了城中留守的鞑靼军官。
——“赢了!我们赢了!”
——“我们攻下迤都了!”
全军发出浪潮般的欢呼。
“只是可惜未能截住鬼力赤和亦思。”闻远走到阜国大纛前,解开被血染红的胸甲,“我们,终于……”
“子渊。”陆洗道。
闻远抬起头,泪眼含笑。
他终于抵达了多年前失之交臂的远方。
陆洗等候片刻,待各军将官集合,郑重说道:“闻将军智勇双全,亲率前锋深入漠北,每每以寡击众,出奇制胜,为大将军主力扫清障碍,立下旷世奇功。”
砰!砰!砰!
众将用腰刀敲击护臂。
陆洗道:“请将军护送大纛入城,陆某连夜写奏本向朝廷报捷,为将军请功。”
城头的狼旗颓然坠落。
大纛屹立门楼,朝阳为“阜”字镀上金边,一面面正红缎旗次第展开。
*
顺天府西北角的鼓楼是前朝为传从北方来的重大捷报而修建的,自阜国皇室南下建都金陵以来,这座鼓楼日渐荒废,已近百年没有响起过。
咚。
第一声鼓响。
文辉阁里的官员各自忙碌着,几乎没有人留心。
林佩搁下笔,撑案起身走到窗前,眸中泛起波澜。
他知道这声鼓意味着什么,宁肯听错也不愿意错过。
温迎抱着一叠公文进门,以为林佩只是和往常一样在看竹子,便开始禀报。
——“大人,礼部呈奏,今春科举已毕,拟南北举子共取八十六人,庶吉士一十二人,名单请大人过目,朝野上下对分卷取士的公议还是好的,就南京翰林院那边几个落第的门生略有微词,说是同样的名次江北能录上江南就录不上,大人看怎么处理为好。”
“大人?”
林佩抚过窗前竹叶,呼吸渐急促,手有些发抖。
他在心中印证了数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就是传北方捷报的鼓声。
温迎探脖子:“大人,什么事这么高兴?”
林佩转身靠在窗框上:“我看起来很高兴吗?”
温迎低下头,小声道:“你高兴就高兴,别再拔那丛竹子了行不?开春好容易发几片叶子,又被你拔完了。”
林佩扬起眉毛,看了看手中攥着的竹叶尖。
温迎道:“你还笑。”
林佩眼前蒙起雾气,笑着道:“程沣那里我写信去安抚就好,你继续说下面的事。”
温迎抬手扶一下官帽,继续禀报。
——“劝农一事,两京一十三省州县已颁《春耕令》,然晋北多地因去岁旱情,灾民流至北直隶者逾万,李良夜请拨粮二十万石,然仓廪存余仅够半数。”
——“至于今年供应平辽总督府的漕粮,漕船已新发三批,但天津卫码头尚未化冻,若河道不提前疏浚,四月前恐难足额运抵京仓。”
温迎合上奏本静候指示。
正这时,鼓声由远而近传来。
咚,咚,咚。
顺天府十二座鼓楼应和而上,声浪陡然拔高,惊起群鸦飞过官署朱墙;待鼓声传到崇文门,如千军万马踏河奔腾,震得窗纸嗡鸣不止。
全城沸然。
温迎跟众人跑出院子。
“捷报!”
一袭绯袍在笔直的官道上奔走。
贺之夏高举信件,气喘吁吁,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胡须:“捷报!平北军攻克迤都,歼灭鞑靼主力精锐总计七万有余,开疆六百里!”说完,累得瘫倒在一众官吏之中。
温迎接过军报,捋平被汗水浸湿的一角。
【臣陆洗谨奏:正月廿七,平北军攻克迤都,收复疆土六百里,击退鞑靼精锐七万,迫使鬼力赤远遁乌兰……今北疆初定,乞准班师,以慰将士劳苦,彰陛下仁德。】
——“大人。”
竹帘掀起。
温迎一时神怔。
众人庆贺之时,林佩独自在批阅方才的几道公文。
窗外竹影横斜,映得他眉目如淡墨,再看不出半丝喜怒。
温迎道:“大人刚才原来是为这事高兴。”
“这是天大的喜事,我当然高兴。”林佩翻过一页纸,“你立即把捷报送去宫里。”
温迎道:“大人不亲自去吗?”
林佩挽袖蘸墨,落字如刻:“方才提到的这几件事,一是农时,二是赈灾,三是运粮,无论哪件都比庆功更重要。”
*
漠北的初春依旧寒冷。
深林传出虎啸。
嗖,嗖嗖。
雪地落下一串箭矢。
陆洗带侍卫进山,经数日的围猎,一步步把白虎逼进林间的陷阱。
铁网当空罩下。
白虎仰头咆哮,用獠牙撕咬铁链,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侍卫道:“好啊!终于捉到了!”
此虎毛色如霜雪,脊背上几道银灰的条纹随肌肉起伏若隐若现,长尾如钢鞭般扫起雪沫。
“别急,它这会儿还精神着呢。”陆洗坐在树下,岔开腿,笑了笑道,“等三天,等它饿得没力气了再抓进笼子,那样才不会受伤。”
翌日,晨曦穿过雾凇照在冰冻的溪水,洒下斑驳金光。
陆洗沿着小溪搜寻附近的村落。
侍卫跟在陆洗后面,看见那袋子里装着的三个罐子,虽然不解但不敢问。
陆洗没有解释,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正如林佩预言的那样,他真的完全记不清四方镇的样子了,此刻他只是想走一走看一看,回忆仅存的一点与家人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娘亲曾唱着乡谣哄他入眠,父亲为他打造过一把小稍弓,他的姐姐在他病时熬药喂他喝……
到处是断裂的房梁、坍塌的土墙和破旧的窗柩。
一处井台边歪着一只开裂的木桶,铁箍早已锈成粉屑。
陆洗捡来树枝生起火,再往骨灰罐里装进一抔雪,放上去烧。
雪块渐渐融化。
陆洗拿起罐子在手中捂了捂,仰头把雪水倒进喉咙。
侍卫看到这情形都愣住了。
“右相,那,那是……”
“是个骨灰罐,可用来烧水喝也挺好。”陆洗笑一笑道,“这还有两个,给你们要不要?”
侍卫连忙摆手离开。
陆洗眼中的笑意淡去。
他抬头仰望雪山。
儿时看那座山觉得无比雄伟,可现在他知道那不过是乌兰山的几道余脉。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三个骨灰罐被埋在山林间的不知处。
第84章 回朝
数日后, 白虎的嘶吼转为呜咽。
当铁链再次哗啦作响,它垂下头颅,在人的驱使之下钻进笼子。
陆洗带着猎获回到迤都。
他心中复仇的烈焰已被风雪扑灭,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更加清晰的使命感。
北疆初定, 急需治理。鞑靼城主留下的旧规矩过于野蛮, 只把百姓视作奴隶、把奴隶视作牲口, 是非改不可,但这种情况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因为民众已经失去了对统治者的信任, 且脱离王化已久, 大部分不识字不懂法甚至语言也不通,对他们好言好语的解释可能换来的是一顿**, 又只能依靠皮鞭才得以维持秩序。
阜国现在所施行的地方三司制度建立在经济长期发展的基础之上,是为防止地方官员特权过大而形成的,而北疆现在的情况是农民吃不饱穿不暖、随时可能和官府爆发冲突, 根本无法和国家现存的制度接轨,需要特别对待、特别处理。
第一件事就是要建造出像样的房屋、田地和道路,让农民先能够自己养活自己。
他愿意成为点燃火种的人。
回朝之前, 陆洗临时给沿途的六十余座城池编了一套简单的法则——军民合治。
他把城中尽半数的奴隶释放为平民, 并用武力镇压了奴隶主的反抗。
每城划分十二坊里, 一半安排军户定居,实施军屯制度,每丁二十亩地,平时耕种, 战时出征;一半安置百姓,每户分配五十亩田地,由他从直隶、河中调来的官员负责教化。
这批官员是平辽总督府直接呈吏部征调而来, 全部深得他信任。
同时,他开始筹谋下一步的行动,包括以军带民开采铜、铁矿,建造军民两用的冶署;以战备粮为本发行垦荒券,调整年息,鼓励关内流亡百姓回归故地,拉动人口增长;从直隶、晋北、辽北起差人工修建道路等等举措。
大军班师之日,队伍走出城门。
闻远道:“陆相你看,城中百姓在为我们送行。”
陆洗打马而过。
百姓们挤在大道两侧,有的捧着新蒸的馍馍往士兵手里塞,有的踮起脚尖张望寻找自家儿郎的身影。
一句熟悉的曲调忽然从远处传来。
秋风摇,
吹麦苗。
羊崽回窝咯,
俺家宝儿梦中瞧——
爹爹巡边去,
腰刀挂得高。
等你敲着大红枣,
他就扛着锄头往回跑!
陆洗回头。
一个白发老妪坐在路边唱着乡谣。
那是娘亲曾给他唱过的调子。
陆洗走到老妪面前,发现她的眼睛一片灰白。
“军爷啊。”老妪向前方伸出手,握住他的护臂,“这次能守多久呀?能守到秋后吗?”
陆洗顿了一下,原以为老妪会问他三五十年子孙后辈的事,没想到仅仅只是恳求阜国军队坚持一两年,保证家里把麦子收完。
“阿婆你放心。”陆洗道,“我们会一直守下去,守到荒地长出庄稼,街市挤满南来北往的商队,守到孩子能在学堂念书,守到迤都的灯火亮得让北边的狼群不敢睁眼。”
老妪道:“唉,可惜我的一儿一女都被恶狼虏去乌兰城了,他们命苦,看不到了。”
陆洗笑道:“那我们就打到乌兰城,把恶狼赶出他们的王庭。”
老妪也笑了。
风势渐缓。
大军渐行渐远。
陆洗回想方才一幕,忽有重获新生之感。
他明白后半生该为什么而活了。
不是那三个骨灰罐,不是飞蓟堂的万两黄金,而是命运要他撞开世间那些看似不可改变的陈旧枷锁,让他遇到的每一个向阳而生的灵魂拥有希望。
*
二月底,平北军回到宣府大营。
陆洗奉旨归京。
朱昱修听闻捷报大喜,决定亲自去安定门前迎接。
辰时三刻,鼓楼擂响。
文武百官分列大道两侧。
陆洗与一众武官下马解剑,交还符节,叩拜天恩。
——“臣等幸不辱命。”
陆洗双手捧起卷轴。
卷轴展开,一副北疆地图呈现在众人眼前,从独石口往北接连六十余座城池、六百里土地悉数归于阜国,最北端的迤都如一柄钢叉牢牢钉住鞑靼南下分兵的三岔路口。
朱昱修扶起陆洗。
尚宝监捧出十二坛金台露。
朱昱修拍开泥封,倒出酒水:“朕今日以‘金台露’犒赏将士,此酒采燕山雪水所酿,埋于居庸关下整十载,昔年有燕昭王筑黄金台,今诸卿以血肉筑我大阜边墙。”
收复的土地划为一个新的省份——朔北。
群臣肃然。
朱昱修道:\“这一盏,敬战殁英灵。”
琼浆渗入黄土。
朱昱修再次举起酒樽:\“这一盏且随朕痛饮,尔等功业将似这酒名一般千秋传颂。”
林佩在后面安静地听着朱昱修一句一句背诵出他亲笔写的封赏之词。
右丞相陆洗赐云渊剑,准乘肩舆入东华门,设位于功臣阁。
闻远封靖安伯,佩平虏将军印,总制宣大边务,赐忠勇坊表,赐大同钞关榷税权一年,御马监良马六十匹;副将董成赐白银二千两、苏绸三千匹,父母追封诰命。
一众受封功臣叩谢天恩。
“右相,起来吧。”朱昱修笑道,“快让朕看一看北方的白虎。”
陆洗让近卫把铁笼抬到御前。
白虎虽困于铁笼,威仪却不减分毫,那琥珀色的兽瞳收缩成细线,转身时一记甩尾把杆子抽得震响。
朱昱修被吓了一跳。
陆洗道:“陛下莫惊,它野性未泯,但怕听到铁链滑动的声音,只要这样……”他捡起一条铁链绑在小臂上,伸手进笼子里抚摸虎背。
白虎瞬间软趴下去。
朱昱修道:“还是你厉害,朕唤它它不听,你唤它它就作孚。”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旁的官员全变了脸色。
“臣……”陆洗面上笑着,实被架在火上进退不得。
林佩这时清了清嗓子,走上前道:“陛下,臣有本奏。”
朱昱修转过脸:“左相请说。”
林佩道:“有州县官员奏报,陆相回师途中擅作决断免除地方三年赋税,臣以为不妥,不是减免赋税不妥,而是不在朝廷公议不妥,纵然陆相北伐取胜有功,臣还是要提此事。”
陆洗顺其自然地争起来:“不免赋税那你说怎么恢复民生?”
林佩道:“军户可减四成,农户可减六成,过去安西都护府也是这样过渡。”
陆洗道:“不是我擅作主张,凡事得讲实情,就拿这只白虎来说,它被铁链拴着关了三天,我知道它害怕铁链所以才能将它驯服,是所谓‘事当因实制宜’,你又没去过迆都,你怎么知道那里的情形和安西都护府可比呢?”
“好了。”朱昱修回过神道,“大喜的日子,你们不要吵架。”
二人停止争辩,目光相触。
林佩今日穿的是一品文官公服——一袭绯色织金团花罗袍,腰悬水苍,袖中轻掩的玉笏如一段凝住的月光。
陆洗按剑而立,一品武官大红战袍之下是那套玄铁山文甲,两片护心镜映着林佩的面容。
“你们……”朱昱修看到两位重臣对峙,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一只衔泥的春燕倏然掠过。
“这件事情,咳,听朕的,你们各退一步。”朱昱修赶忙劝和道,“三年之内对朔北的赋税予以减轻,军户减五成,农户减七成,这样可好?”
林佩叹息一声,点头默许。
陆洗转身行礼:“陛下仁德布于四海,臣等自叹不如。”
*
时逢喜事,宵禁解除三日。
城中的红灯笼一夜间全部亮起。
长安街人头攒动。
小贩们吆喝新捏的“破虏将军”糖人,孩子挥着木刀在人群中追逐打闹。
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将平北军破敌的过程编成段子,醒木一拍,满堂喝彩。
一道高墙之隔,澹碧园的春色独好。
优伶抱琵琶弹《殿前欢》。
池畔的人影追逐纠缠。
陆洗还穿着那套战甲,被林佩手中的一支玉笏轻轻一点,倒退几步撞到树上。
花叶纷飞。
二人刚从庆功宴回来,都正在兴头上。
陆洗想继续对戏,林佩也不愿出戏,一路扮着角色从花间闹到廊下。
红灯笼映照人面。
“金殿钟鸣,文武分班。”林佩唱道,“宣——大将军上殿!
陆洗把自己的缨盔摘下。
护喉、披膊、胸甲依次散落。
“岂不知韩元帅背水排阵,岳武穆朱仙镇鏖兵!看将军虎帐谈兵处——”林佩解开对方束甲的绊绳,自己半醉半醒,脸上泛着红。
“黄沙迷战骨,白刃斩敌酋。”陆洗拔出短刀,撩起文官官袍革带上的一品组佩,“这腔热血,早许了君王社稷——”
珠玉摇晃。
——“何惜此命!”
陆洗扑住林佩,一用劲,双双倒入花丛。
绯袍甩到树上。
枝叶勾乱了织金绣。
喘息如一场骤雨般急促,许久才逐渐恢复平和。
林佩挪了挪身,把脸贴在陆洗的胸膛,感受那温情的一起一伏。
海棠花瓣落得极静、极慢、极柔,有的掠过青石小径,在苔痕上停一停,有的飘至回廊下,被晚风轻轻一托又浮起。
琵琶曲尽。
“知言,你说你——”
陆洗把林佩抱到醉翁椅上,随手系一下衣带,起身去墙角拿扫帚。
林佩侧过身,把纱袍拉回肩头:“我怎了?”
陆洗道:“你看见园里满地的花瓣也不让童子扫一扫。”
林佩笑道:“这不是等你回来么,我得攒着,让大将军看到这份相思意啊。”
烟花当空绽放。
轩屋的光线时明时暗。
林佩端起杯子喝一口水,看向廊下。
陆洗不紧不慢地扫着地,一手拿在高处,另一手轻握帚棍往一个方向扫动。宽袖滑落至他肘间,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青丝从他肩头垂落,随俯身的动作在风中轻晃。
林佩渐渐醒了酒。
适才纵情,这会儿才有些难为情。
他发现陆洗这趟回来是有变化的,许是经过塞北风沙的磨砺又重新找到了方向,变得更刚毅坚定,更加吸引他。
“你别这样看我。”陆洗道,“小心又惹我上火。”
林佩浅笑:“当将军的瘾还没过完呢?”
陆洗道:“再给我两年,知言,我要打到乌兰山,活捉鬼力赤,救回阿婆的一儿一女。”
一朵烟花在空中亮起。
林佩仰起头,蒙着薄汗的面颊在光照之下像一张透明雪白的纸。
“阿婆是谁?”
“回朝途中遇见的一个村民。”
“难怪你张口就要免一个省三年的赋税。”
“我想让他们活下去,不仅活下去,还要富起来。”
“你会的,你一向说到做到。”
几片花瓣沾着夜露,湿漉漉地贴在台阶上。
陆洗把扫帚靠在一边,蹲身捡到簸箕里:“对了。”
林佩道:“嗯?”
陆洗道:“妞儿哪里去了?以往听到我回来的动静,它总是第一个跑来迎接。”
林佩神色一醒,倏地坐起。
陆洗笑了笑道:“酒醒啦?”
林佩用手握拳抵住唇,连咳嗽了几声。
陆洗见状,赶紧坐过来帮他拍后背:“怎么好端端又咳嗽?到底怎么回事?”
“余青。”林佩抬起眼眸,心虚之下的笑容带着一丝含苞待放,“咱们家要添新丁了。”
陆洗歪一下头:“什么?”
林佩道:“妞儿她……”
第85章 乃发生
林佩从来没有在私下的生活中怵过陆洗, 但这趟他是真的心虚。
话说回七天之前。
他叫厨子到跟前,把自己闲时为二人写的《白门食单》翻开一页页悉心讲解,想着等陆洗回来能吃上一桌好菜。
妞儿卧在旁边, 不停用爪子挠林佩的鞋。
“哎呀。”林佩笑了笑, 把毛团子抱到腿上, “很快你就能见到主人咯。”
随手一抱, 便感觉妞儿比之前沉重不少。
再摸摸肚皮,发现鼓囊囊的,圆得不像话。
林佩渐觉异样, 低头仔细看了看。
妞儿侧卧着, 那肿胀的点点红樱愈发明显。
“妞儿这是?”林佩揉揉眼睛,惊道, “怀,怀了啊?”
妞儿:“喵~”
不仅是怀了,而且都快要生了。
厨子见势不对收起食谱就走, 徒留林佩一人坐池边陷入凌乱。
完了,林佩心想。
陆洗把妞儿视作救命恩兽,出于信任才把妞儿交给他照顾, 而他……
他现在连孩子爹是哪只都不清楚。
仔细回想, 两三月前是有那么几天听见外面有野猫叫, 可毕竟院墙高高看起来森严得很,他就没放在心上。
大意了。
林佩一连几日都没睡好,做梦梦到一窝小猫喵喵乱叫。
*
——“林知言!”
陆洗蹲在小木屋前,牙咬得咯咯作响。
三只小毛球正趴在妞儿的肚子上吃奶。
林佩赔笑:“我实在太忙, 没看住它,对不起。”
陆洗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孩子爹是谁?”
林佩道:“看毛色, 应该是……狸花。”
陆洗道:“明日我去顺天府喊人,把这条街上的公狸花全抓起来,一只一只阉了。”
“喵呜~”
妞儿斜睨着人,抬起尾巴勾住陆洗的手腕。
林佩道:“它好像在替孩子爹向你求情呢。”
陆洗道:“唉。”
“余青,要不算了吧。”林佩帮妞儿一起求情,“多出三小只而已,我们养活得起。”
陆洗叹口气,摸摸妞儿的脑袋以示安抚:“真是辛苦你了。”
澹碧园从此添上了三个新成员。
陆洗不怪林佩没看好妞儿。
在接受了事实之后,陆洗对三只小毛球关爱有加,每天都亲自温一碗羊乳给它们喝。
三小只挤挤挨挨地凑过来,粉舌卷着奶汁,偶尔抬头蹭蹭他的手。
他一动不动地守着,直到小家伙们都餍足地入睡,他再把妞儿抱出来梳毛抚慰,喂以新鲜的鱼肉。
林佩坐在海棠树下看着这一幕幕,心中有种久违的温情。
恍惚之间他意识到这就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觉。
在院墙之外他们是肩负重任的辅政大臣,在明枪暗箭间步步为营,有对不完的棋局;而在院墙之内岁月静好,他们对戏弄海棠,笑看春花秋月,一起养着一窝猫。
*
兴和三年,阜国朝廷在北面对鞑靼的战事之上取得了空前的胜利。
林佩渐渐适应北方的生活,对两京一十三省的大小事务恢复往日的掌控。
兴和四年,在推行了一系列促进南北文化融合的举措之后,林佩拿起手中的那杆笔,开始答状元卷中指出的第四大政弊——律法失修。
是日,玉兰轩外的小雪素开了。
林佩站在阶下浇水。
温迎走过来道:“大人,刑部、工部两位尚书和万侍郎到了。”
林佩道:“你先把那两份案卷堂给他们过目,我浇完这几株就过去。”
正厅很安静,除了郎中、舍人传递文书的轻语,就只有纸页缓缓翻动的声音。
董颢手拿一枚玻璃镜片看案卷上的文字,眉头微微蹙起:“尧尚书,你看这两个案子,一个是前年的秦河段稽核所主事收受贿赂一案,一个是去年湖广、河中抢道械斗案,都与漕运有关,难道林相这次找我们是为了整顿漕运?”
“我不知道。”尧恩的坐姿挺拔,耳边有只小飞虫也不抬手驱赶。
温迎笑道:“万侍郎,你也坐,这张椅子是你的。”
“温参议总是让人如沐春风。”万怀扫了一眼场面,摘下耳边的笔杆,大方落座,“好,下官不是贪图安逸,怕挡着这堂口的光。”
不多时,屏风后传来脚步声。
林佩走到紫檀案前坐下。
几个人简答过礼,开始议事。
“今日找各位没有什么急事,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办好了是青史留名,办不好将来遗祸无穷。”林佩道,“冬青,你猜一猜是什么事,我先前与你谈过的。”
尧恩想了想,道:“是不是修订《大阜律》一事?”
林佩笑道:“正是。”
尧恩道:“林相的意思是让下官等从漕运法着手吗?”
林佩道:“修订法条是必然之举,其中漕运法尤为迫切,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一来北方连年用兵,开支极大,二来南人北上也要持续消耗物资,迁都两年,各地人口陡然变化,服役的劳工急剧增加,原来的漕运法已经不足以支撑局面,为了使地方行事有所依照,必须尽快拟定草案。”
案卷摆在几人面前。
卫河稽核所主事收受贿赂一案发生于河中省。
为在短期内提升运力,地方施行“官督商运”的临时办法,某商帮在运粮时故意掺入沙土,再以“河道颠簸,粮袋破损”为由,虚报损耗达三成。稽核所主事接受贿金纵容其蒙混过关,后因运抵京仓的粮食质量低劣而引发彻查。
如果漕运法中有对兑运途中的损耗做明确说明,就不会让该主事觉得有空子可钻,然而事实是律法之中对“兑运”一词的解释都很模糊,商帮行贿事发后仅处罚具体承运之人,而背后勾结的官员常以“失察”轻判,导致此类案件层出不穷。
湖广、江鄱抢道械斗案发生于去年迁都途中。
湖广布政使司为赶漕期运粮,同时江鄱布政使司又正设卡征收过往运送丝绸、茶叶等商船的税费,致使河道堵塞,纠纷不断,多地爆发械斗,影响甚广。
该段河道的管理权分属二省,但漕运调度权归中央,地方利益与漕务冲突时无协调机制是一处弊病,其次因《工律》未有对征调比例的限制,导致地方官员为完成政令而无度征役。
这两个例子都说明了律法失修的现状。
林佩说话一向有理有据,这种水面之下冰山静悬的气度亦是威慑。
董颢张了张口,又把话吞回肚子里。
林佩道:“今日叫大家来也是想群策群力,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他的话音一落,堂中就安静了下来。
尧恩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董颢不停地翻案卷,眼珠左右摆动。
万怀起身道:“林相,二位尚书,下官作为旁观者有些愚见,说出来就当是抛砖引玉。”
林佩道:“你对钱粮运转了如指掌,如何能说是旁观者,但说无妨。”
万怀道:“那下官就说了,这些案子之所以会发生有两个根本的原因,一个是权责不清,一个是运法不当。”
尧恩道:“万侍郎,何谓权责不清?”
万怀道:“户部、工部的清吏司每年把任务摊派下去,漕运司盯着地方完成,结果一定是各地官员各自为政。陆相当年在淞江任知府是连续两年都完成了转运百万石的重任,但不能让我朝官员一个个都像陆相那样干,运多少,怎么运,征召多少人工,占用多久农时,必须由部院、漕运使和地方官员一同制定方案,层层追责,交叉监督,这样才能避免乱象。”
尧恩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董颢道:“那什么叫运法不当呢?”
万怀道:“不是下官班门弄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按现行的办法,转运钱粮须由地方征调劳役或船只将漕粮从产地运送到指定的中转港口或仓库然后一站一站往下运,每次交接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导致效率低下,运力不足。”
董颢道:“你说的是实情,陆相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自他主张官私合营以来,许多地方效法他曾经的做法,开始雇佣商帮承担部分远途运输任务,这不成文的方法叫兑运。
林佩道:“既然支运能变成兑运,是否可以让各都督府出一部分士兵来运送漕粮,设专用河道从江南直抵北京,以最快速度解决前线军粮短缺问题,称为直运。”
董颢道:“或许……可以一试。”
万怀道:“诚如是,三种方法搭配使用,各地协同合作,便可以大大提高漕运的效率。”
清风过堂,带来一阵兰花香。
林佩看看万怀,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的神色。
昔年一见上司就脸红的书生,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万怀提出的这两个原因,当堂两位尚书心中定然也清楚,之所以不说,董颢是不愿意把饼拿到台面上来分,尧恩是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内心想法,这时候就正需要一个像万怀这样的人捅破窗户纸——朝廷是为一时的安定才容忍工部治漕的现状,如今北方初定,重修漕运法这件事无关公私,势在必行。
众人讨论的时候,温迎在一旁打理那幅《明皇幸蜀图》。
林佩道:“温迎,你觉得万侍郎说得可有道理?”
温迎放下掸子,笑道:“有理。”
董颢道:“林相,我插一句,陆相原来不是定下过‘一江,两河,三道,四行’的方略吗?现在施行的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改动呢?”
林佩道:“董尚书应当知道我不是个喜欢乱改动的人,‘一江,两河,三道,四行’的方略仍继续施行,我们现在做的只是为了让这个方略有法可依,更加完善。”
董颢道:“治漕的干系非同一般,陆相那儿明年还要远征乌兰,一百万石军粮的担子压在工部,如果中途因为这趟修订律令出了什么差错,谁来担责?”
第86章 家书
“出了差错自然是我们一起担责。”温迎往外甩了一下掸子, “但现在似乎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不必如此戒备吧。”
“虽如此……”董颢道,“唉, 林相, 下官也是实话实说, 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林佩笑了笑:“你提到平辽总督府的军需, 我正要说此事。”
董颢道:“此话怎讲呢?”
“去岁你也说过漕运运力吃紧,若当下不加以整治,万一陆相远征乌兰的时候天灾不断怎么办?”林佩道, “比起那个时候的大风大浪, 我宁愿现在动点沙土筑牢堤坝。”
董颢一时语塞,实在辩驳不过。
铜漏滴着水。
林佩等了片刻, 见几人无异议,敲定此事。
今春将由刑部牵头、工部各漕运司和地方州县协作,对《大阜律》中的漕运法进行新一轮的修订, 于夏季正式实施。
*
在文辉阁议事,林佩总是能用公理说动人心。
但他也知道,春风能化冻土却难撼磐石, 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动人心更难。
——“冬青, 你留一下。”
林佩叫住尧恩。
尧恩止住脚步, 回身行礼:“林相还有什么交代的?”
林佩舀起一瓢水,信步去浇前院的松竹:“适才虽在场面上压住了工部,但要想落到实处绝非易事,今年是开关之年, 平辽总督府所需的一百万石漕粮能否按期运达很关键,只有把事情办成,新法才能立得住, 我会再找一个人来帮助你。”
尧恩道:“谁?”
林佩道:“你也挺熟悉的一个人——张济良。”
张济良原是平北布政使,现在是北直隶布政使。
“他?”尧恩微皱眉毛,“下官不是很明白,他是陆相的人,他能帮我们什么忙?”
林佩道:“他是那边的人,但因局势所迫,这个忙由不得他不帮。”
尧恩道:“如果林相能够说服他,无需太多,只要让他按照新律把通河整饬清楚,就算是解决了一大难题。”
林佩道:“好,行与不行,三日之内我给你答复。”
尧恩道:“多谢林相为我思量。”
一瓢尽。
水滴顺着青灰皲裂的树皮蜿蜒而下。
林佩抬起眼看尧恩。
松针碎影在那张脸上游移。
尧恩的眉骨分明,压着一双沉静的眼。
“冬青,不管多重的事,你总是喜欢一个人硬抗,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忠心,但我有一句心里话想要告诉你。”林佩与之擦肩而过,走向水缸,目光又落在自己的倒影上。
尧恩道:“林相请说。”
林佩道:“我是一个薄情的人,平时和大家有说有笑,但普天之下所有的人在我的心里都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包括你,也包括我自己。”
水缸中的倒影被舀碎。
林佩道:“你可以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追随我,但如果你只是为我,总有一天会受牵累。”
尧恩让出路。
林佩这趟浇的是左侧屋窗前的竹子。
水从竹叶滴下,在地面汇成一条细流,缓缓漫过尧恩的乌皮靴。
尧恩没有移步。
林佩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试探你吧?”
尧恩道:“下官知道这不是试探。”
林佩道:“知道了还站着不动?”
尧恩道:“林相,追随你就是下官想要做的事。”
林佩拿着空瓢,奈何不得地笑了笑。
*
是年,林佩在京中一切安定,考量过魏国公府新址之后,他写信回南京给兄长林佰。
【兄长钧鉴:
京中诸事已定,蒙恩赐魏国公旧邸于锦华坊。宅院宽敞,特为母亲备南向暖阁,地龙已砌,足以御北地严寒。兄若携母亲北上,一应起居俱已安排妥当。此间田产丰饶,正需经营。已遣家仆沿途接应,轻装简行即可。母亲素来畏寒,今冬可于暖阁赏梅,当胜江南湿冷。
弟佩手书,腊月初二】
林佰在南京本也已经做好乔迁的准备,接到书信之后半个月之内就动身出发。
是日,林佩算着日子去南郊迎接家人,顺便约了同要去接妻小的张济良见面。
官道旁的小茶楼挑着青布。
茶楼外几株桃树正盛开,花枝拂过门前半旧的木匾。
“林相,不想今日如此之巧。”张济良吩咐小二上茶,请林佩入座,恭谦道,“拙荆与犬子跟在魏国公车驾之后安享太平,沾光了,沾光了。”
林佩坐下,望看窗外道:“张大人觉得京城这一段的天气如何?”
张济良道:“春光明媚呐。”
林佩道:“听说今年刑部要修订新漕运法了吗?”
这一句转折着实让张济良惊着了。
窗还没来得及合上,小二端着果盘进来。
张济良等小二走,把椅子搬近些:“林相,这件事下官大致有耳闻,下官很赞成支运、兑运和直运结合的这一条提案。”
林佩收回目光,看了眼盘里的果品:“这是其中一条,另外一条呢?”
张济良道:“呀,还有另一条?”
林佩道:“凡南粮北运,由部院、漕运司和地方官员一同制定方案,层层追责,交叉监督,避免出现权责不清的乱象。”
张济良道:“这条下官未曾听闻呐。”
林佩笑了笑:“看来他们也没把你当自己人。”
不管张济良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都被推到了难顾两头的境地。
“林相,这里面最要紧的是漕运司一职。”张济良比划道,“这些人原本是替朝廷监督地方官干活,两头拿钱,坐享其成,现在不仅要担干系还少了油水,怕不乐意呀。”
林佩道:“张大人所言入木三分。”
张济良道:“担子么,谁有本事谁来挑,只是如果干好了有没有奖励呢?”
林佩道:“朝廷在俸禄这方面可以考虑多加一些。”
张济良道:“这……这些人原本的收入就不少,一点俸禄恐怕难以让他们心动。”
林佩道:“张大人,路虽远,行则将至,山穷水尽之后兴许就是柳暗花明。”
两个人都把话说透了。
在这张桌子上,没有“这些人”,没有“他们”,有的只是张济良一个人的仕途前程。
张济良跟着陆洗是能分到不少钱,但要说将来出入部院乃至凤阁,躲在圈子里面是办不到的。
林佩对张济良做出判断只因为一件事——张济良去岁与杜溪亭结了亲家。
官场中的联盟并非是牢不可破的,只要在合适的时机伸出手轻轻拨动一下秤杆,便能使局势回到优美的平衡。
陆洗阵营中的头一拨人是董氏的亲族,这些人无论何时都是干活少但好处最多的,第二拨人是从修建运河时起就跟着打拼的兄弟,这些人虽然干的活又累又多,但他们期望不高,风里雨里能混出个名堂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逆天改命,第三拨人是凭军功兴起的新贵,这些人在朔北叱咤风云,可是外人很难插足。
张济良夹在三拨人中间,处境就很微妙。
张济良乃中原寒门,往上比不过董氏亲族,往下又不想争那点残美剩渣,本来就难,现在还多出了平辽总督府的一帮人要与他分食,就变得更难。
林佩提出的条件之中有两个极具诱惑力的点,一个是新漕运法并不会追究过去既得利益者,另一个是不撤换守法的人。有此两点,给足了转圆的空间,不至于让张济良和陆洗闹翻。
张济良此刻便面临着一个选择——是做那高高的墙头上的一株小草,还是做低洼处被林木遮蔽日光的灌木。
如林佩所料,张济良选择了前者。
“林相忧国奉公,下官这分担一点是义不容辞。”张济良起身行礼,“下官愿兼通河段漕运使,协助刑部、工部落实新漕运法。”
林佩道:“好。”
正是这时,家仆来报信——魏国公车架还差一里就到了。
*
官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
石板缝里的几簇青苔被往来的车轮反复碾碎,似给地面涂了一层绿釉。
林佩不想因私事扰民,特意嘱咐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不要打搅沿途馆驿,但他千算万算仍忽略了一处细节——今日他五更天起床时,床侧是空的。
一队马车徐徐驶来。
林佩认出自家人的面孔,上前迎接。
林佰从马车走下来,搭住手道:“知言。”
林佩道:“大哥,这一路还顺利吗?母亲身体可好?”
林佰道:“还算顺利。”
马车的帘子掀起。
一阵爽朗笑声传来。
“好,什么都好。”孟氏面色依旧红润,一头白发盘得一丝不苟,“多亏知行把我的梳子找回来了,不然我心里可不踏实。”
林佩先对母亲行了礼,转身拉住林佰。
“三弟前些日子还从浙东来信,今怎么会在这里?”林佩道,“母亲该又是认错人了。”
林佰叹口气:“你啊,有时候比外人更像外人。”
孟氏的马车旁走来一位男子。
男子身着靛青直裰,头上未着冠,像刻意敛去官身。
孟氏唤这男子:“知行,前面还有多远呐?”
男子笑着应道:“娘,不到三里就是永定门了,锦华坊在城东,估摸着再要一个时辰。”
孟氏满意地点头,笑容慈祥:“知行真是长大了。”
林佩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陆洗。
“陆余青。”林佩一下就被气咳了。
陆洗把孟氏安顿好,放下马车帘子,走到林佩身边。
林佩道:“光天化日你这是要干什么?”
陆洗道:“林大人,宰辅之家,家事亦是国事,我身为北直隶巡抚这点还是拎得清的,总不能让人说我气量狭隘。”
林佩道:“谁告诉你巡抚有义务管别人家里的事的?”
林佰道:“诶,知言,话不是这么说,陆相也是一片好意。”
听林佰说,今早孟氏一不小心把那用了大半辈子的象牙雕花梳落在驿馆里,中午发现大家都很着急,好在陆洗来了,当即派快马去取,取回的梳子和原来一样,没有丝毫损坏。
事是小事,贵在及时。
林佰由是对陆洗很感激。
林家的人自然都知道两位丞相在朝堂上不对付,但由于林佩从不肯走后门办事,反而是陆洗还讲个礼尚往来,所以林家人心里也有杆秤,并不把陆洗当做死敌。
林佩静下心一想,适才是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
阳光之下的这一幕终归是温情的。
他们同行入城。
锦华坊魏国公府正门大敞,朱漆金钉的府门在日光下鲜亮夺目,两侧石狮昂首踞立,檐下“敕造魏国公府”的匾额大气端方。
府中管事领着二十余名小厮、丫头和婆子在门前迎候。仆役往来穿梭,或抬或扛,陆续将百余件箱笼包袱送入。
前来恭贺乔迁之喜的车马轿辇排出半条街去,礼单络绎不绝,引得路人驻足。
“陛下总劝我们不要争吵,今日便让世人看一看,你我之间的关系是何等融洽。”陆洗牵来两匹马,笑着说道,“郊外春景正好,知言,我们去高梁桥踏青如何?”
林佩道:“你五更天起床就是为了做这锦绣文章?”
陆洗道:“是啊,总比某些人五更天起来挖我的墙角好些。”
林佩一顿,抢过缰绳来:“真要挖你墙角何必等到今日,趁你出征在外就该下手。”
街巷嘈杂掩盖二人说话声。
侍卫在距离他们几丈远的地方站岗。
林佩想要上马,不知为何陆洗拦在他身前。
“不是要去高梁桥踏青么?”林佩退开半步,啧了一声道,“难道我不跟你解释与张济良见面的事,你就不与我去了?”
第87章 踏青
“别急, 这才看见。”陆洗熟练地解开鞍桥上的铜扣,原来是脚蹬与鞍座的连接处有锈迹,若不用油抹一遍就容易卡住。
林佩看着这番细致的动作, 态度和缓下来。
“你很介意吗?”
“说不介意是假的, 可谈不上很多, 就一点儿。”陆洗抹完油, 合上铜扣,拉动蹬革试着转了转,“张家毕竟曾是中原大户, 如果他想要金银之外的东西, 我给不了。”
林佩解下玉佩,放进囊袋:“我不是抢你的营盘, 我只是想天下为公。”
陆洗叹笑:“好好好,为公为公,请林大人上马。”
林佩抓紧鞍桥, 左脚踩上马蹬。
陆洗在旁扶住他的腰。
林佩回过头,眼中有丝困惑:“做什么?”
陆洗道:“我看你平时不骑马,怕你摔着, 扶你一下。”
林佩道了句不必, 身形如鹤翩然腾起, 右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衣袂飘落,他端端坐在鞍上,膝顶鞍前翼,游刃有余地握着缰绳。
陆洗眨了一下眼。
林佩一笑:“年少我打马游京之时, 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土坑里玩泥巴呢。”
陆洗撩开衣摆,亦跃上马背。
——“架!”
两骑并辔穿过长街。
马蹄在城门甬道之中激荡出回响。
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门楼,往东郊而去。
郊外春色正浓。
一条河水如带, 两岸深红浅红,远处几抹苍翠悬于天边。
陆洗的坐骑是大宛马,通体雪练似的白,双耳削竹般竖立,鼻息喷吐如雷。
他为林佩挑选的是一匹栗色河曲马,马鬃油亮如绸缎垂在颈间,四蹄圆阔如碗。
双方的侍卫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不敢靠得太近。
老兵训斥新兵:“都看着点,不要让过路的搅了二位相爷谈军国大事。”
新兵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老兵眯起眼:“怎么,不信他们在谈军国大事?”
新兵道:“不是不信,只是二位相爷这阵势,像,像那啥。”
老兵道:“像啥?”
新兵咧嘴一笑:“像水绕山、云追月呗。”
风扑在面颊。
林佩闻着青草的气味,一身舒适,走得不急不缓。
陆洗撒开欢地跑,时而疾驰,时而停驻,忽作一支离弦的箭冲向前方,忽又勒绳回望。
一静一动果真如流云追晓月。
陆洗凑到林佩身边。
白马低头蹭了一下栗马的脖子。
“要我说,北国的春色胜却江南。”陆洗举起马鞭,“江南像绣娘手下的缂丝画,美则美矣,少了天地间一股豪气,你看燕山轮廓硬朗如刀削,哪是江南馒头似的小山可比?”
林佩看着林间三三两两的游人,微笑道:“燕山雪尽春草发,南淮波暖柳烟斜。各领东风一段韵,何须强分北与南。”
陆洗道:“没意思,我跟你好好说话,你跟我讲政通人和。”
林佩道:“你要听实话,实话是金陵乃我故乡,纵看遍天下之景,夜里入梦仍是南淮河畔的一抹青檐黛瓦。”
陆洗笑笑,扬起鞭子策马向前。
林佩道:“瞧,不读书,听不懂了吧?”
陆洗道:“林知言,你梦里喊的是我的名字。”
林佩醒过神,那人已经跑远了。
他气冲冲要去追。
马蹄卷起泥土,青田之上掠过两道惊鸿般的身影。
林佩知道自己骑的河曲以性情温顺而著称,按理不太可能追上陆洗的大宛,但除非他持之以恒……
他沉下气息,专心驭马。
眼前景色如走马灯般流转。
麦田间有几个戴斗笠的农夫在耕作。
溪水清浅,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中一晃而过。
对岸杨树林里,新抽的嫩叶泛着鹅黄,有斑鸠扑棱棱惊起。
穿过林间时,细碎的光斑在他手背上跳动。
一声号子传来。
——“南来的漕粮东来的盐,皇城根下聚宝的船!莫道苦,莫道难,一嗓吼破九重山!”
眼前豁然开朗。
一道大桥横跨通惠支流。
桥下漕船如梭,河面白帆似云。
白马在吃草。
陆洗站在岸边,仰头望着船上一根根比人高出几倍的桅杆。
这里便是京城漕运九大码头之一的高梁桥。
码头上搬运货物粮袋的工人挥汗如雨,远望过去黑压压的像一群忙碌的蚂蚁。
林佩栓了马,站在陆洗的身后。
两人的素衣布袍在风中飘摆,似与苍苍苇草互歌。
林佩道:“在想什么呢?”
陆洗背过手,一声长叹:“知言,你可知许多年前是没有兑运的,我任淞江知府,漕运司下了半年征运三十万石的死命令,那时节,若硬征强运,必生民变;若迟缓半日,又难逃朝廷问责,还有你那三弟林倜,因贪玩误事火急火燎地来找我,要我帮忙运丝绸。”
林佩笑了笑:“知行后来与我提过,你处乱不惊,先召集府衙吏员和米行行首,趁秋粮刚收,粮价未涨,以府库贴补之价向米行预购,既平市价,又免强征;后宴请总督衙门,做中说服以漕帮‘包运’代‘征运’,许他们每多运一石,抽三分利,再顺便让织染局的丝绸搭船北上,以丝绸之‘损耗’代偿了运费,真可谓是三头六臂。”
陆洗道:“结果百万石粮提前五日抵达通州,漕帮得了实惠,米行未损根基,百姓不知征粮运粮之苦。织染局的丝绸运抵京师,宫里还夸淞江府办事妥帖……呵,如今这套路数倒被他们冠了个‘兑运’的名头。”
林佩道:“升任湖广布政使之前你把这套做法传授给了宋轶,在事功文册中却只字不提。除了你的自己人,朝廷无人知晓你具体如何运作。”
陆洗道:“偷偷干的事情,总不好四处张扬。”
林佩道:“你不是不想张扬,而是你知道若此法人尽皆知,必遭朝廷管制,一瓢打掉油花只剩清汤寡水,这上上下下的一干人就分不到好处了。”
陆洗道:“如果没有好处,不会有人肯跟我干。”
林佩道:“以利益为绑带看似是一条捷径,可到了最后你想收都收不住,下面的人为了分得利益会推着你往前走,直到把你逼落悬崖。”
陆洗转过身笑道:“真有那么一天,就是我的命。”
二人目光相接。
林佩一直觉得自从陆洗从北境回来之后性情有些改变,现在他的心中有了答案。
他们谈的不仅是过去,也是现在。
从户部、工部和兵部的奏报中他获悉了陆洗近日做的事——一是在朔北建造军器厂,就地强化军队战力,推广五雷神机等先进火器;二是以战备粮为本发行垦荒券,调整年息,鼓励关内流亡百姓回归故地,拉动人口增长;三是以军带民开采铁矿,教习铸锻之术,开设冶坊,战时各卫所可就地征召工役制造兵器,农时则交由百姓生产耕种收割用的农具。
事若能成,毫无疑问又是一系列开创之举。
陆洗永远是那个冲在前面破冰的人。
林佩站在河的这一头,心知今生不可能跨越,却叹服于陆洗的实干。
他对陆洗的为政方式逐渐改观,从一开始见面时的厌恶、轻视转为理解、接受,到这一刻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敬佩。
他知道自己不必再为那棋盘之上的后两手而犹豫。
陆洗见林佩走神,上前拉了拉他的胳膊,在河边找石头坐。
夕阳在水面洒下碎金。
二人肩并肩坐着,眼眸迎着光。
“你提醒我是为我好。”陆洗道,“但论起这‘勇’字,我一直知道我不如你。”
林佩一笑:“何出此言,我没上过战场,甚至连只鸡都没杀过。”
陆洗道:“你生在青云之上,本可以过逍遥轻松的日子,但你选择的是另一条无比孤独的道路,你不讲人情,不畏得罪既得利益者,昔日清丈土地调整赋税,如今整饬漕运修订律法,这些事我连碰都不敢碰,你却以一己之力实施推行,这样还不算勇吗?”
林佩道:“我敢下这一步棋,便是已经想清楚后面,恐怕谈不上勇。”
陆洗道:“不,不,你本不是一个冷淡无情的人,却置身于高阁之上,忍痛砍断支撑自己的梁木去建天下人的广厦,这就是剖心为烛、沥胆为光之勇。”
河上又驶过一艘大船。
船帆掠影,夕光被短暂遮蔽,又突然照到二人身上。
林佩觉得自己的心窗在一刹之间被打开了。
“林知言。”陆洗看着远处,“我愿你身如不系舟,遍济苍生向海流。”
林佩眼中起雾。
陆洗或许是世间唯一真正懂他的人。
他们都是孤立行一意之人,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走到至深至远,注定会遇到彼此。
高梁桥下的货品垒成一座座山丘。
漕工脊背淌着晚霞,货栈灯笼次第亮起。
林佩与陆洗谈完这番话,打马回京。
*
入夏,刑部通过与工部、户部的研判出台《工律漕运计一十二条》,对以往的春兑、秋兑做出操作过程中的明确解释与规定,传喻两京一十三省的州县。
吏部任张济良兼通河段漕运使主持新法。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南方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今秋交付京城的一百万石漕粮之时,一场意外发生了。
*
是日,京中各大文社在醒园办会。
园中假山畔、水榭边、回廊下,各派文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流学术。
林佩坐在主席做点评官,方时镜、杜溪亭及国子监诸学士同坐一席。
讲场之上,一个来自棠邑的文人在讲韶南之学。
温迎步履匆匆地从侧廊进来。
林佩一眼就看到了。
“大人,出事了。”温迎走到林佩身边,附耳低声道,“钱江湾的五百艘漕船在汛期抢运,遭遇风浪,二十万石军粮悉数沉没。”
林佩停手,笔尖的墨水在纸上洇开。
杜溪亭侧身看过来:“可是出什么事了?”
林佩叹口气,搁笔起身:“今日实在是抽不出空,老杜,你接着主持一下。”
杜溪亭嘶地一声,抬手拦人:“上个月问你三次,你说今天有空,我们便放在今天举办,结果你坐到一半又要走,别的不说,评语你都还没写完呢。”
林佩思忖片刻,把书写到一半的评语放到方时镜的桌案上:“师兄,劳烦你帮我写完。”
杜溪亭道:“诶你。”
方时镜摇头笑了笑,接过那张纸,压在砚台下面。
晨起还晴好的日头,过午便叫云絮蚕食大半。
林佩坐在马车上。
他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
街上浮着将雨未雨的水气。
温迎道:“大人,现在去文辉阁吗?”
林佩扶着额头:“直接去工部。”
第88章 漕运(一)
马车在工部门前停下。
正门立即敞开。
白日, 道路两旁的石灯都亮着。
屋檐挂的灯笼在雨雾中泛出一圈黄光。
侍郎何春林引着人往正堂走去。
林佩道:“何侍郎,先前你因朦胧奏准品降半级,现在升回来了吗?”
何春林一顿, 赔笑道:“三年之期刚满, 还等着吏部公文呢。”
林佩道:“是啊, 希望这个节骨眼上别再出事。”
何春林连连说是。
正堂悬挂一副清正廉明四字牌匾, 案头堆放着各地送来的奏报。
董颢躬身行礼:“林相。”
林佩抬手示意,径直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杭州府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原件。
董颢身上穿的绯袍很旧, 腰间带扣磨损得几乎无光, 倒衬得他此刻紧绷的面容愈发晦暗。
林佩道:“你们怎么看这封奏报?”
董颢道:“林相,下官等认为这道奏报的陈述有蹊跷之处, 首先是钱江湾此时正值小汛,其次是沉船位置过于集中,数百艘竟全数沉在湾口三里之内, 不符合常理。”
何春林递了一把蒲扇给董颢。
董颢接过来,边摇边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奏报中称‘漕丁尽殁’却未附伤亡名册, 按制该有七百余人, 岂能无一幸存者作证。”
林佩让众人坐下:“你的意思是浙东漕运使有所隐瞒。”
董颢道:“是, 这事由刑部派人去调查比较妥当。”
林佩道:“如果今年的汛情严重,恐怕不止这二十万石粮食延误,秋收也会受到影响,我看此时就应该做两手准备, 确保漕粮不会短缺。”
董颢想了想,道:“林相所言有理,除了尽快查清楚钱江湾漕船沉没的原因之外, 还有另一件事要同步做。”
林佩道:“什么?”
何春林在屏风上挂起一道漕运地图。
由南而北的大运河被分为三段。
大江以南从宁波到常州是为浙东河段,大江以北从常州到淮安为淮扬河段,再往北分别是淮安至临清的会通河、临清至通州的卫河河段和通州至北京的通惠河。
“浙东河段的供粮如若不足,可以向淮扬一带的富家大户借粮。”董颢道,“这也是工部建议在新漕运法中添加的内容。”
董颢的言谈间毫无虚饰,看似有一种匠人般的质朴。
林佩与之共事多年,实际也不知道这人究竟贪了多少。
温迎坐在旁边越听脸色越沉,想张口说话,又被林佩的眼神挡回来。
董颢把蒲扇压在膝盖上,用另外一只手锤了锤腰:“该当如何,请林相做决断。”
林佩道:“我觉得你说的没有错,就分两条路走,一是刑部派官员到地方探查实情,敦促地方弥补漏洞,追究责任,二是由官府出面向淮扬一带的大户借粮,避开浙东河段汛期。”
董颢道:“好,请尽快发文刑部,我这边今天就可以去找于尚书商榷。”
林佩做完决策,与温迎离开工部。
千步廊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
温迎打开纸伞。
林佩道:“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温迎浅叹:“唉,三百艘船,十二万石粮食,看他们那事不关己的样子。”
林佩道:“既然敢提议让刑部派人去查,说明沉船和他们没什么干系,背后另有原因。”
温迎道:“可我看董颢也没有安什么好心,先是让查案拖延时间,后又要找淮扬大户借粮,这哪一件不是得罪地方的事?想不得罪地方就得缓行,可等到年末要是没把一百万石漕粮运达,朝堂之上他和陆相一唱一和就能说成是我们修订漕运法的过错。”
雨渐渐下大。
伞角挂下一串串水帘。
林佩笑了笑,心平气和地伸出手去:“人在看不清全貌的时候是很容易为眼前发生的事带偏方向,但如果占有高势,其实未必要捋清每一件事的来龙去脉。”
水从指缝间滴落,在白玉石道上化作一朵涟漪。
林佩道:“你说刚才那滴水哪儿去了?”
温迎苦笑:“这谁能知道。”
林佩道:“我知道,你跟我来。”
他们走过护城河上的石桥。
林佩停下脚步,指向栏杆旁边的一排排水兽。
湍急的水流倾泻而下,在河面溅洒出雪白的浪花。
可当视线向远处眺望,护城河的河面依然保持平静,只是泛着些许细微的波澜。
温迎似有所悟:“这滴水逃不过这道水流,这道水流也逃不过这条河。”
“它低任它低,它高任它高。”林佩道,“只要我们把排水口造好,就不必再去纠结一滴水该去向何方,反正都要汇流入河。”
*
是夜回府,林佩让仆人把后园的门关上,联系老骆在密室相见。
——“相爷,这趟是什么差事?”
老骆站在甬道中,黑衣笠帽的高挑身姿挡着光。
林佩的神情掩在阴影中:“你帮我送一封信去南京兵部,交到明轩的手中。”
老骆接过信,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
朝廷对钱江湾漕船沉没的涉案人员没有任何包庇纵容,案子查清,第一刀就见了血。
尧恩派得力之人到杭州府调查始末,先打捞沉船,找到几处人为造成的缺口,再严查途经港口,获悉是漕运司底下的一帮小吏背后所为。
带头举事的叫周世昌,其家族在当地小有名望。
因新法将此地支运正式改为直运,不再征调民力运粮,所以官府取消了以往的“农时银”补贴,断了这帮人的财路。周世昌暗中联络粮长、漕丁,在关键河段制造“事故”干扰漕帮兑运——或凿沉漕船,或煽动怠工,致使漕粮延误。
就在朝野上下都觉得以林佩之慎重会先弄清其背后势力再定罪时,刑部一道判书下达地方,杭州府衙当即按律处死了周世昌及其八名同伙。
一刀下去,人头落地。
起初各方势力来不及反应,公文照常运转,奏章里也未掀起半分波澜。可随着周世昌等人的血迹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某些人咂摸出异样。
——“都说杀鸡儆猴,可这猴该不会是南方世族吧?”
微妙的事接踵而至,朝廷在向淮扬大户借粮之时遇到了比往年大得多的阻力。
工部衙门窗棂半开,蝉鸣聒噪传进房中。
“林相,各州县竭尽全力劝说,只筹措到不到两万石粮。”董颢唉声叹气,“实在不行就强征吧,谁都知道夏收之后那些富户的粮仓是满的。”
“不能强征。”林佩站在漕运路线图前,背着手,袖口露出一截清瘦的腕骨,“不满足新漕运法规定的条件便不能强征,希望你们以后提都不要提。”
董颢道:“那要不要和陆相商量一下,今年供给平辽总督府的一百万石的数改少些?”
林佩换了一下手,坚持己见道:“不必,差二十万石还不至于补不齐,等到秋季总能借到,这件事我可以做担保。”
二人前后站着。
林佩的影子压在董颢的肩膀上。
董颢低下头,含糊地回答道:“好吧,下官照你的意思办。”
话说到这份上,董颢的心思已经显露无疑——他就是要借这场飞来横祸抵制新漕运法。
一百万石的总量少运几万石对北方战局的影响或许不大,但是只要没达到计划的量,哪怕是少一斗,都能直接有效地证明新法的实施降低了原来的效率,导致运力反不如初。
林佩当即拒绝了董颢的看似真心诚意实则包藏祸心的提议。
由于涉及营造、河工、漕运等实务,工部历来是最易滋生贪腐的衙门。
一项工程从立项到竣工,经手的官吏层层盘剥——采买木石可以虚报价格,征调民夫能够克扣工食,就连河堤该筑多高、漕船该修几成,都能在账册上玩出花样。偏生这些差事又拖延不得,漕船误了兑运要问罪,河堤赶不及汛期要掉脑袋,故而即便知道底下人手脚不干净,堂官们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久而久之,工部便成了个泥潭——一脚踩进去,清浊难分,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佩没有忘记过去对工部的种种让步,现在他腾出了手,就为清理这潭里的淤泥。
*
随着夏季的雨水降完,庄稼渐渐成熟,漕运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
阜国中部的粮食从荆江上游起运,经长安官道、长明官道和长源官道分流之后抵达常州,汇入大运河。东南部的粮食从浙东运河一路往北送往临清。
继钱江湾沉船一案发生之后,各漕运司陆续又有急报发来。
“林相……”董颢每日都抱着一摞公文到文辉阁诉苦,“不行,不行啊,许多地方都说按规章制度办事太慢了。”
林佩道:“慢?”
温迎从右边屋子走过来:“三天前说是因为长安官道山体滚石要清路等朝廷批复迟了七日,今日又怎么了?”
董颢道:“淮水忽来大风,一百多艘漕船的船舱破损泄露,必须到船坞大修,光是准备申领木材的公文就耽搁了十日。”
林佩道:“现在总共落了多少进度?”
董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大概有五十万石要迟一个月送到,希望今年河水不要太早结冰,咳,这还不算之前钱江湾沉的十万石。”
董颢说这些话的时候脸部红心不跳,但他说完之后,文辉阁中变得鸦雀无声。
林佩一笑,把笔放进洗中。
董颢道:“林相如果没有什么吩咐,下官回去忙了,还有好几个省的公务。”
林佩道:“董淳臣。”
光线透过纱窗照入。
墨在清水中缓缓散开,留下变幻莫测的轨迹。
董颢抬起头。
林佩平静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介笔杆子出身的文弱书生不配管你工部的事?”
董颢吞咽了一下口水,额头沁出细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发白的袖口。
林佩道:“钱江湾沉船一事,就算有些刁民蛮横无知阻碍新法,刑部也已经断了案子,让心怀侥幸之人不敢再顶风作案,你说淮扬大户不肯借粮,这事我亦向你做过担保在秋兑之前一定借到,剩下的总没那么难了吧,怎么你去年能运一百五十万石,今年一半都做不到?”
董颢道:“这都是今年修订了漕运法的缘故……”
林佩道:“你可以走了。”
董颢道:“林相,你听下官解释,下官绝不是那个意思。”
林佩道:“你可以走了。”
董颢一顿。
第89章 漕运(二)
竹帘一掀一落。
董颢走出去时, 张济良走了进来。
“这,诶。”张济良笑的时候嘴边总会挂起两个酒窝,看起来与人亲和, “董尚书走得匆忙, 不及照面。”
林佩道:“张大人坐。”
张济良稍显犹豫。
林佩指了指适才董颢坐过的交椅:“就坐这儿。”
张济良应是, 坐下。
林佩道:“看来朝廷举大计还是要多多听取部院堂官的建议, 你看,由于我擅自改动工部的规程,今年一百万石漕粮估计只能运达一半, 年末我还得向陛下请罪。”
张济良道:“林相, 律法要修,漕粮也要运, 为了完成今年供给平辽总督府的军需,下官斗胆有一个提议。”
林佩道:“你说。”
张济良道:“情况迫在眉睫,要不就按工部往年的办法,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佩笑了笑,让温迎拿出漕运图。
从地方锻炼出来的官员都是一坛老酒,封在坛子里看不出名堂, 倒出来却酱香浓郁。张济良和李良夜一样干练, 但比起李良夜的醪香古冽, 他的风味更似绵刃藏锋。
几人起身走到图前。
“下官在平北八年,对北直隶境内的漕粮转运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与工部的配合也一直很默契。”张济良笑道,“这里, 这里,还有这里,这几座仓里有些储备粮, 距离京师又近,一般来说不用也就自然损耗掉了,我们直接把它搬走,可解燃眉之急。”
林佩不点破,和颜悦色道:“好,张大人说的正合我意,就如此办。”
第一座仓库是位于通河起点的尹仓,第二座中游的吴仓,第三座是靠近京畿的张湾仓。
这些仓库在查军火案时就被记录在案,只是风口过去没有多久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转起来了,张济良得林佩点拨之后,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等此刻派上用场。
通河尹仓前的一条水沟月下静流。
五更梆子刚敲过,张济良带县里衙役持令箭撞开尹仓大门。守仓老吏揉着惺忪睡眼,账本才翻到甲字号库,上百辆粮车已装满新米。车辙印在晨霜上轧出深痕,不出一日,库中的三万石的粮米尽数被征作“长安官道修路”所用。
同日,吴仓。
漕运司的兵丁们劈开木板上的封条,目之所及全是没盖验讫章的粮袋。守仓的问情,漕运司拿出一纸公文贴在门上——“此仓中粮米专供淮水船坞修造用”。河边一批空船靠岸,船工赤脚踩进齐膝的河水抢运,接连数日,粮袋在船上垒成一堵墙,舱中八万石全部被搬空。
酉时末,张湾仓。
暮鼓声中闯入一队轻骑,当先那人扬鞭指仓:“奉刑部令查验!”仓吏捧着戥子小跑出来,却见第一排粮袋已被贴上朱砂封条,城头戍卒每点亮一盏灯笼,就有三千石粮被贴条,待到城墙上星火点点,仓库中的六万石麦子已经全部为提刑按察使司扣住。
只此一举炸开了潭底的淤泥。
京城沸然。
董颢听闻消息吃不下晚饭,当夜赶到陆府告状。
——“余青啊,林相他不讲良心要卸磨杀驴,你不能坐视不管啊。”
陆洗正在偏厅和林佩一起吃晚饭。
桌上摆着山药炖鸡、小米辽参羹、茯苓蒸糕,色泽晶莹,香气浓郁,都是按《白门食单》里写的做法烧出来的。
当此良辰美景,前堂传来的喊话听起来便成了鬼哭狼嚎。
“他这么嚷下去也不是办法。”陆洗放下筷子,笑了笑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林佩道:“照这样你的肠胃是好不了的。”
陆洗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捏:“知言。”
林佩道:“嗯?”
陆洗道:“借你的刀一用。”
林佩没说什么,让下人把汤羹端去正堂,叫陆洗一边会客一边吃。
陆府正堂,大理石屏风浑然一体。
陆洗见到董颢,请人坐下喝茶。
他知道董颢只有两种情况会急得跳脚,一是家产被查,二是财路被断。
——“恩公,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这样下去可不行。”董颢连连叹气,“林相如此是要夺工部的权。”
陆洗道:“听说他杀的那个周世昌不过是一个地痞,根本都不算我们的人,倒是跟金陵那些旧族能扯上一点关系,怎么就要夺工部的权了呢?”
董颢道:“唉!我刚才得知,他和张济良那个叛徒串连一气把我们的粮仓都搬空了!”
陆洗笑了笑:“他本来既没动我们的人也没动我们的钱,无非把一些含糊不清的事情变得更规范,叫各地官员有法可依,就这你还故意拖延运粮进度,不是找不痛快吗?”
董颢道:“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装傻,他当年清丈土地调整赋税用的就是这一套,先撒一张大网,接着就是慢慢往上收,到最后只要比网眼大的鱼一条也逃不脱。”
陆洗把碗拿起又放下,道:“我装傻?”
扳指辣绿色的光华一闪。
陆洗道:“河锦仓我替你填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坑,你向我保证不会再动从国库拨出去的钱,可你后来是怎么做的?到底是谁在装傻?”
董颢顿住。
陆洗道:“恩公,如果他实在是不让我们拿,我们就少拿一点,北方还有那么多工事要做呢,平辽总督府的一百万石军粮别出差错,这才是真。”
董颢见陆洗的态度,回想上次河锦仓事发后做过的保证,没有再争执。
二人这趟算是不欢而散。
陆洗看着董颢离去,叹口气,端起碗,一勺一勺把汤羹喝完。
*
翌日,董颢寻理由入宫觐见太后。
一面黑漆彩绘屏风隔开前朝与后朝。
董颢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董嫣斜倚在软塌上,拨弄着一支火红的丽春花,似笑非笑道:“陆洗不管这事?”
董颢道:“现在他一心想发展朔北,明年还要征讨乌兰,对我们怕是没以前那么上心。”
董嫣道:“我身居后宫,不得干预前朝之政,只有一句话要交代。”
董颢道:“太后请垂训。”
董嫣道:“你我兄妹能走到今日,当知人应有自知之明,遇事不逞强不碰硬,把矛盾分化到别处去,方为以柔克刚。”
董颢道:“我不如你,我只知道埋头干事。”
董嫣笑道:“你和我比什么,但说实在的,兄长,你的才能不及陆洗十分之一。”
董颢道:“唉,他那样的世间能有几个。”
董嫣道:“这正是我要交代你的,不要总觉得是我们董家抬举了他,他就该时时刻刻听我们的,他有本事,他在前面开路,你跟在后面守成就好,为何要拦路敛财弄得怨声载道?”
董颢道:“可是我心里实在是不舒坦,他根本不阻拦林相修订漕运法,还放纵张济良与那边交好,末了平辽总督府的军粮是一石也不让少,这不就逼着我工部放血么。”
董嫣道:“兄长糊涂啊,你看于染多精明,自打那卫河漕运使冯盈因胡乱调用船只被陆洗当众鞭笞之后,他把账做得清清楚楚的,凡是有可能犯众怒的事情他是一概不做。”
董颢抬起头,看见地上垂落一道纱裙。
董嫣扶着侍女起身,把丽春花蘸在酒中,拿起来闻了闻。
董颢道:“可我已经和林相翻脸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给你指一条活路。”董嫣收起笑容,从架子上选出一只白瓷瓶,“陆洗虽羽翼丰满,但他和董家的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不管他飞得多高,他用过的人哪个是你不熟悉的?只要拽着这帮人像苍耳子一样粘在他的翅膀上面,等他飞累了,停下来了,我们再换一片土地生根。”
花插进瓶中。
酒香绕过屏风飘满宫室。
董颢吸了一下鼻子,点头应是。
*
不日,中书省收到来自都察院、工部给事中的十余道弹劾奏本。
【查北直隶布政使、通河漕运使张济良,罔顾《漕运计一十二条》,擅调府衙官兵劫掠尹、吴、张湾三仓。未呈勘合,先破封桩;未候部覆,辄发粮船。坏朝廷成法,专擅若此,请敕下严议。】
林佩把奏本悉数压了下来。他知道,董颢如果真的要捅破天是完全可以直接见到朱昱修的,之所以还是按规矩递到中书省,一是向他示威,二是想与他谈判。
这些奏本里面的内容并不可畏,可畏的是落款的名姓——虽没有陆洗本人,但细数下来,包括平辽总督府副将董成在内,都是一些和陆洗有着分不开的关系的人。
林府正堂,紫檀木器的螺钿映着日光,一片通透明亮。
蜂蜡在盏中渐渐融化。
林佩把董颢撩在那儿,拿起盏把蜡液浇淋在椅子的扶手上。
他的家具从南京运来的路上有些磕碰磨损,一直还没修补。
“林相,你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吧?”董颢沉不住气问道。
“本阁一视同仁,没有什么不可收拾的。”林佩放下蜡盏,从下人手中接过砂纸,慢条斯理道,“你说张济良未按规章流程办事,敢问那些仓库里你私自囤积的钱粮哪一样是按规章流程办下来的?如果参倒张济良,你这工部尚书一样当不成。”
“你……”董颢拍了拍扶手,气不过道,“林相不要用这话来吓唬我,我的工部尚书当不成,那陆相的平辽总督府也得拆喽,到时候就看太后让不让你这样蛮干。”
林佩道:“都哪年哪月了还在搬太后,董尚书是不希望陛下亲政吗?”
董颢道:“就算陛下亲政,陛下他,陛下他也不会容忍你这样胡作非为。”
在反复擦拭之下,蜡油把木材表面受损的坑洼填平,泛出油亮的光泽。
董颢道:“林佩,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句话啊。”
“我可以把那些钱粮还给你。”林佩道,“但是在此之前,今年的一百万石粮食必须遵照《漕运计一十二条》按时运到宣府,这是两个条件,一是按时按量,二是守法守纪,如果完不成,牵涉人员依律问罪绝不赦免。”
董颢道:“你不要忘了钱江湾还沉了二十万石粮呢。”
林佩道:“到九月中旬再借不到,我与你一并辞官。”
董颢道:“好,我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门房送客。
林佩没有再往董颢离去的方向看一眼。
他忽然头晕目眩,瘫靠在椅子上面,用手挡着光。
他知道自己得罪的不止是董家,而是贯通南北的整条运河上的官吏,这些官吏大多和他一样都出身于官僚世家,牵连着的是一个阶层的利益得失。
他注定不会讨周围人的欢喜,可是责任在肩上,既得天时,便由不得他不做。
这天以后,林府闭门谢客。
朝野之间议论如潮。
林佩走在千步廊上,两边许多人都盯着窃窃私语。
——“这回林相怕是动真格的。”
——“可若把工部的天换了,不是要青黄不接了吗?”
——“倘耽误平辽总督府的军需,那可如何是好啊。”
——“我看还是劝两边各退一步吧。”
林佩拂去肩头落的桂花,继续前行。
檐铃摇动。
朱墙之下候着一人。
那人身形清癯如松,半白的鬓角齐整地贴在冠下,眼尾虽已生皱纹,眸光却澄明如少年。
“师兄?”林佩抬了一下眉。
方时镜行过礼,笑着从袖中拿出一包红纸。
“这是什么?”林佩问道。
“听闻今年汛情严峻,淮扬大户都不愿借粮给漕运司,而你又扛着责任,没有退路。”方时镜目光如炬,“这是我门下学生筹措的米票,共计两千石,数虽不多,聊表心意。”
林佩心中一热,紧紧摁住方时镜的手。
*
消息在大街小巷流传,很快传入宫中。
大光明殿穹顶垂下金色阳光。
画架层叠摆放,笔尖在白纸上唰唰作响。
画师们按朱昱修的要求把锦凤和白虎画进《重明应瑞》。
朱昱修正在指导,扭头看见高檀从殿外进来。
“朝中又有何事?”朱昱修张平双臂,让宫女把衣袖捋平,“他们俩没有吵架吧?”
第90章 漕运(三)
宫人悉数退下。
“吵倒是没有吵。”高檀顿了顿道, “毕竟一个在文辉阁,一个在平辽总督府,没法直接吵。”
朱昱修道:“没有吵就好, 什么事情你慢慢说吧。”
高檀道:“陛下, 近来林相针对漕运修订律法, 弄得工部有些怨言, 地方也出了好些乱子,恐怕难以为平辽总督府明年出征乌兰提供足够的粮草。”
朱昱修听着信报,神色逐渐凝重。
他对漕运没有太深的了解, 但他对左右丞相关系的研究已成绝学。
风起于青萍之末, 开始时不闻不问,等到开朝会公议的时候就晚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早扼制住苗头才能不让局势失控。
朱昱修道:“高檀,你怎么看这件事?”
高檀低头道:“臣不敢议论。”
朱昱修在画架前坐下,把狮子猫抱进怀里, 一边抚摸一边问道:“朕的舅舅进宫见母后之前去过陆相的府邸吗?”
高檀道:“是,去过,但待的不长, 半个时辰不到。”
朱昱修道:“你之前提到——张济良的家室和魏国公是同一日到的京城?”
高檀道:“是, 仪鸾司的说亲眼看到张大人和林相在街边茶肆闲聊, 同时……陆相亲自去城郊迎接魏国公府一行人,两边撞面,后半日林相和陆相一起去了高梁桥。”
狮子猫的瞳孔亮着异色的光。
朱昱修的目光越过一排又一排的画架,眺向大殿正中的梧桐木。
——“林相在街边见张济良, 说明这事是水到渠成,他知道张济良会答应。”
——“舅舅进宫见母后应该也是有事相求,而且这件事没得到陆相的支持。”
——“若前后有因果……”
高檀站在殿前, 静静听着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
忽然朱昱修眼中一亮。
“朕知道了。”朱昱修挺直了腰,话说出口声音却很轻,“因舅舅在漕运这件事上拿的好处太多,陆相一碗水端不平才被林相钻了空子,张济良现在则是待价而沽。”
高檀抬起头,等候命令。
他没有听清楚朱昱修后面说的那些话,但他知道这位看似贪玩成天不务正业的皇帝其实一直在心里琢磨着朝局。
“可是……”朱昱修暗自思忖,“林相为何要这么做呢,他一向顾全大局,陆相明年还要征讨乌兰,如果后方的粮草运送不到,岂不是会误了大事?”
一声鸣叫传响大殿。
锦凤张开翅膀扑了扑,羽毛在光下亮如火焰。
这一日,年轻的皇帝做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决定。
他要让前朝知道——即便他尚未亲政,也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先斩后奏,有些事是需要预先给出交代的。
“高檀,仪鸾司当差的如今都穿什么衣服?”
高檀看了看自己:“这个,呃……就是青色布衣,交领,窄袖长袍。”
朱昱修道:“带刀吗?”
高檀道:“臣出宫不带刀,以免惊动路人。”
朱昱修道:“朕允许你带刀,让内织染局给你们做一套武官官服,你们一天轮三班,就在张济良府邸的对面找个摊子坐着,看他每天都做些什么,及时回来报朕知晓。”
高檀听到命令,稍稍犹豫了一下。
朱昱修道:“不必担心朕,朕让你去就去。”
高檀颔首:“是。”
*
次日,两名仪鸾司卫来到北直隶布政使张济良的府门前。
一人抱刀斜倚,紧盯布政使府的大门;
另一人坐下喝茶,眼观街口,似在默记往来的车马。
象牙腰牌与黑檀刀鞘相碰的声响吸引过客的目光。
不出半日,京中传遍消息。
朝中的局势变得更加紧张。
一些官员如于染、贺之夏等陆续到文辉阁和工部劝和。
林佩依然闭门谢客。
张济良也依然以强硬的态度把控着通惠河上每一座仓库和码头,坚决不让董颢手下的人对漕粮对动一点手脚。
与之对应的是南北推行新漕运法的艰辛。
时至九月,大批漕粮拖期,淮扬地方借到的粮只有三万石,距离期限只有不到十日。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是夜,林佩才从文辉阁回来,独自坐在树下喝酒。
他很快有了困意,却在迷迷糊糊之间闻见一缕幽香。
他才看见那道熟悉影子。
陆洗不知何时已站在树旁,把袖口挽起三分,也不言语,只是轻轻摇动桂花枝为他添香。
林佩的眉眼舒展开来:“余青。”
陆洗的眸子清澈明亮:“你知道的,平辽总督府的军需虽说是报了一百万石,但现在北方形势一片大好,少点儿也不会出太大差错,只要你开口,我立即去跟陛下解释。”
林佩摇摇头,笑道:“这一回该落子的人是我,还不到你的时候。”
陆洗道:“我能帮你做什么?”
林佩道:“什么都不要做,收一收心,当个瞎子、聋子。”
陆洗用力压了一下树枝,松开手。
桂花如雨落下。
酒里也沾染了几点,金玉满盏。
陆洗从身后抱住林佩。
林佩道:“你做什么?”
陆洗在他耳边轻吻:“瞎了聋了的还能做什么,不做什么,只想这样抱着你。”
林佩道:“多谢安慰。”
陆洗道:“知言,我喜欢被你需要,如果你向我开口,我会更高兴。”
林佩侧过脸,拉住身后人腰系的香囊,放到鼻下闻了闻。
陆洗一声叹息,柔声道:“但是你好像从来无事求我,你更喜欢安排我,我也不是不能听你的安排……”
“余青。”林佩深呼吸一口气,溺于这份纯情之中,“我想要你,很想。”
夜风拂过,两人衣袂相接,影子交叠。
*
林佩不是在和天较劲,他只是在等一个人。
天明,窗外啾啾鸟鸣。
林佩支起身,轻拢衣衫,抬起陆洗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下了床又把纱帐掩好。
马车已在林府门前等候。
——“相爷,去哪?”
林佩道:“醒园。”
*
醒园的“停云阁”立在山石之上,阁顶覆着天青琉璃瓦,四角飞檐各悬一枚惊鸟铃。
林佩到时,见杜溪亭正倚着栏杆赏景。
阁楼中有一张紫檀束腰方几,两侧各置一具湘妃竹禅椅,椅上铺锦缎软垫。
林佩撩开衣摆坐下:“老杜啊,我等你也许久了。”
杜溪亭转过身,微笑行礼。
林佩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人真正遇到难处还是得指望乡亲老友,你说是不是。”
杜溪亭道:“其实就算你不开这个口,我们也都替你挂着心,迁都时说是说南北兼容并济,可有些人未必那么体面,董家这次摆明了是仗势欺人,咱们也要让他看看实力。”
林佩道:“怎么看实力?”
杜溪亭道:“他不是看你热闹,要你去向淮扬大户借二十万石粮食吗?棠邑前日办会,金陵各族已经表过态,他们会给那些大户传话,保管让浙东漕运司借到这二十万石粮。”
林佩道:“如此甚好啊,你们费心了。”
杜溪亭也坐下,笑着把糕点往林佩面前推了推:“就是有件小事,想与你商量商量。”
林佩瞥了一眼。
那松子鹅油卷还带着鼓楼前的烟火气。
杜溪亭道:“借那么多粮食着实不易,北方的赋税减了那么多,江南的负担也太重了,不知是否能把计田纳银的这个办法给改一改,皆大欢喜嘛。”
惊鸟铃叮当作响,灰雀绕着阁楼在半空飞翔。
林佩不动声色地起身,缓步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看来我没有猜错,淮扬一带不肯借粮的原因皆在棠邑,大家都想借此机会敲竹杠,到头来还要我欠你一个人情。”
杜溪亭渐渐收起笑容。
林佩道:“昔日朝廷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赋役之制调整过来,你也身在其中,难道都忘了吗?”
杜溪亭道:“此一时彼一时,在南京就算有人闹事咱们也能镇住局面,可眼下是在北京,弄得人心惶惶可不行。”
林佩道:“你们这样借天灾人祸向朝廷讨要好处,和董颢又有什么区别?”
“知言,张济良张大人府门前的那几个仪鸾司的卫兵还在那儿站着呢。”杜溪亭举起手指着房梁,“宫里不高兴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林佩道:“你一定很纳闷,我从来最顾全大局,这回是怎么了。”
杜溪亭道:“是啊。”
林佩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天地圣德大祀坛之下埋着的亡魂。”
这句话像一记雷劈在晒场上,震得满园秋虫霎时噤声。
杜溪亭咽了口口水,坐回禅椅。
林佩从袖中拿出一封信。
封口火漆戳的是南京兵部的印章。
林佩道:“乡里乡亲的谁不想家和万事兴,但有些事情万不能包庇,你知道不知道?”
杜溪亭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这是明轩的亲笔。
林佩拆开封口:“看一看吧,同样是把祖田留在南方的人,人家想要的却不是那一分二分的利,而是清芬世守。”
杜溪亭道:“这是什么?”
林佩道:“南京刑部转兵部六百里加急的奏报。”
杜溪亭道:“又是刑部又是兵部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林佩道:“迁都途中圣德大祀坛忽起大火乃是渠公所为,人证物证确凿,他遣家臣扮作漆匠在事发前一月潜入坛中,当夜以桐油浸透帷帐,趁祭器交接时纵火。”
渠公在先前调整赋税一事之上损失巨大,只是碍于晋北政策已经全面落实,朝廷局势又十足稳固无法掀起风浪,所以才忍下这口气。待到迁都,南北人心变幻莫测,他感到机会来临,故处心积虑在皇室经过大祀坛时纵火,意图利用天谴阻挠朝廷新政。
至于周世昌为非作歹一案,虽没有实证,亦从几个河工口中问出和渠公有着关联,不难推断是其人在幕后操纵,想借此逼迫林佩恢复原先的赋税制度,把利益还给世家旧族。
杜溪亭事先即知情,但因为与渠公交往深厚,所以屡次在林佩面前隐瞒。
林佩留这一手不戳破,便是要拿来做此刻的筹码。
杜溪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吓住了。
一边是连襟,一边是乡党,他纠缠其间无所适从。
“渠氏在金陵已历百年,门生故旧遍布淮扬,连应天府换一根惊堂木都要问问他的意思。”杜溪亭扶住桌角,探身道,“你想把他怎么样?”
“天地圣德大祀坛乃是圣人祭祀天地之所。”林佩道,“纵火焚烧圣坛,另致无辜百姓伤亡,你说该怎样?”
杜溪亭道:“该……死……你把事情捅破,是要他死吗……”
林佩道:“那要看他的态度。”
杜溪亭道:“什么态度?”
林佩道:“他应该什么态度?”
杜溪亭道:“他……”
两个人都静了静。
片刻后,杜溪亭开口道:“给他留条活路吧,废为庶民便是,别牵连九族啊,算我求你了,二十万石粮我定会让那些大户按期交齐。”
林佩道:“好。”
谈完这番话,桌上的糕点已经凉透。
杜溪亭走到楼梯口,拍了拍柱子,长叹一口气:“同折柳哨鸣,共斗竹骨鸢,我与你从小玩到大,林知言,我们都是支持你的人,你这样做,我们会寒心的。”
*
下晌,林佩批复南京兵部的奏报,着顺天府缉拿渠公至诏狱,令刑部于三日内举办会审。
寅时三刻,渠公府上的青铜辟邪兽首门环突然被拍响。
管家刚抽了半截门闩,顺天府衙役的乌皮靴已踏在门前。
渠公正倚在黄花梨罗汉床上喝参汤,雪白中衣外头松松垮垮披着件赭色褡护,才说了一句:“容老夫更衣——”便被刀架在了脖子上。
“什么人胆敢擅闯郡伯府邸?”渠公话未说完,双臂当即被反剪。
天青釉盏啪地碎裂。
渠公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清醒。
被押出垂花门时,他突然挣开桎梏,回望南方嘶声大笑。
——“林佩,你这饮尽南淮水却忘记乡情的薄幸儿!”
刑部这般风霜折劲草的手段瞬间让朝野噤声。
淮扬大户在三日内把二十万石粮米借给了浙东漕运司。
运河上的五百艘漕船首尾相接,船头劈开秋水,橹声压过两岸残蝉。
同一时刻,诏狱里的锁链叮当坠地。渠氏三十二口跪在滴水檐下,吏员用狼毫扫过族谱,一个个簪缨世胄的名字被勾了圈。
风卷着供状飞过公堂。
渠公的发丝散了大半,像船帆间的麻绳一样在暮色里飘动。
*
文辉阁窗外飞过片片黄叶。
林佩坐在棋局面前。
“大人。”温迎把窗户关上,“你这几日咳嗽得厉害,不要再吹风。”
林佩微微一笑,拿帕子擦了擦嘴:“我没事。”
温迎看林佩的眼色,从里屋搬出棋盘。
自从陆洗出征前摆下那一枚黑子,棋局就静静摆着,再没有人动过。
温迎从棋篓里拿出白子,端详片刻,放在边角上。
林佩道:“你犹豫了。”
温迎道:“下官的确有些担忧。”
林佩道:“你担心我得罪了太多的人。”
温迎道:“是,为了立这道法,大人付出的代价太大,就算工部今年按期送到一百万石漕粮,陆相那边息事宁人,可等陛下亲政,大人岂不是岌岌可危?”
林佩道:“你也觉得陛下让仪鸾司监视张府是因为对我不满。”
温迎道:“朝中都这么认为。”
林佩道:“平素我是管陛下严些,陛下偶尔也有些怨气,但这一次他并非是不满于我,而是想弄清楚我到底在做什么。”
温迎略有些意外。
他从没有听林佩教人揣测君意。
林佩道:“今日的这局棋你一定要牢牢地记在心里,哪怕有疑问也先记着,等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温迎道:“棋谱里面没有这一章,这章的名字是什么?”
林佩道:“天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