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以“五虎靠山”之局强攻右上, 十三枚墨玉棋子排成锋矢阵,直插白棋腹地。白子却是凌空一镇,恰似奇兵截断粮道, 将黑势拦腰斩作两段。
林佩道:“我先与你说张济良。”
温迎点了点头。
林佩道:“自古以来事二主者不得好死, 张济良敢走这一步,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真正想效忠的对象——将来能让他升任尚书的那个人。”
温迎的眸中划过波澜:“大人是说陛下。”
林佩道:“对。”
温迎道:“大人此举并非为削弱哪方势力, 而是为陛下亲政铺路。”
林佩斜倚扶手,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梨木,默认了温迎的猜想。
温迎深吸口气, 低头看棋局:“可是陛下他年纪还小, 凡事只凭自己的喜好,没能领会大人的这番苦心该如何是好?”
林佩道:“争一时之短长是赢不了这局棋的, 现在看起来是我们陷于被动,但只要不失章法,我们最终能扳回局势。”
……
一缕烟尘在光柱里浮沉如纱。
人声渐细。
窗外竹叶被风压低, 唦唦地扫过窗纸。
*
仪鸾司的卫兵在张府门前站了一整个秋季。
秋兑结束,工部转运漕粮一百万石入宣府大营,完成了年初定下的任务。
董颢见到渠公的下场之后没再敢和朝廷对抗, 终于还是低头服软。
张济良却迟迟没有把从董颢的“私人仓库”中夺来钱粮还给原主, 被催一次之后, 他反手把收缴的赃物上交国库,并毅然决然递上两道奏疏,一道是弹劾,一道是请罪。
【臣张济良劾工部尚书董颢贪渎漕银:一、高折米价吞银十二万;二、虚报沉桩六万根;三、索闸官炭敬。请勘清工档、税册。虎噬狼吞, 罪证昭然!】
【臣张济良自请朝廷惩处:臣执新法过急,致漕运阻滞;为查实证,虚立名目, 强抢仓廒,虽事出有因,终违朝廷体统,伏乞惩处。】
朱昱修在宫中看着这两道奏疏,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空白的附页上。
从前林佩事无巨细,哪怕是平日里赐宴群臣时该说的话都会替他写好,但是这道决定当朝二品尚书的命运的奏疏附页却是一片空白。
“陛下。”高檀道,“据臣探得的消息,张济良自推行漕运新法以来,每日寅时即起,亲赴通州码头查验粮船;凡私下拜访,皆闭门不纳。”
朱昱修听着这些话,凤眸闪动光华。
御案上的仙人承露灯将“宵旰图治”的匾漆照得发亮。
高檀道:“陛下,这件事要放在朝会上议吗?”
朱昱修摇了摇头:“大事先在御书房议,小事再到朝会上议。”
高檀道:“臣该找谁来议?”
“你去……”朱昱修顿了顿,改口道,“你把阮祎叫来。”
阮祎赶来。
朱昱修吩咐道:“你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是宫中经历过许多大事的老人,朕要宣两位丞相明日进宫议事,你去传口谕。”
阮祎道:“奴婢遵旨。”
*
宫墙角的一株老银杏落下满地金黄。
两袭绯袍从东华门走入,徐徐行走在朱漆宫墙之间。
林佩道:“一会儿面见陛下,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陆洗道:“知道,我对董颢已是仁至义尽,太后也晓得的,只不过那个人贪欲大大,我与他有言在先,就让他自食其果吧。”
林佩道:“现在你该明白我说的天下为公具体是什么意思。”
陆洗笑道:“是啊,之前我总担心你和陛下的关系处得太僵,现在才明白是小巫见大巫,你做事一定是有章法的,若非如此,你也熬不过先帝时那般腥风血雨。”
林佩道:“你怕吗?”
陆洗道:“死都不怕,岂能怕与你对戏?”
林佩道:“那为何昨夜辗转反侧?”
陆洗笑了笑,一把牵住林佩的手腕。
林佩转过身,抽出手。
“嘘,你最近太紧张了,我看着心疼。”陆洗伸手把他梁冠下的垂珠拉到胸口,顺便拈去肩膀落的一叶银杏,“这条路无论多长,哪怕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我都会陪你走下去。”
林佩看着陆洗,眼中是长相厮守的柔情。
御书房里的陈设比往日纯净些。
小太监抱走了狮子猫,搬走了瓷鱼缸,只留一面摆着青花五彩瓷瓶的架子。
——“臣林佩、陆洗,恭请圣躬万安。”
金砖之上摆看两只紫素漆嵌珐琅面六足圆凳。
朱昱修坐在御案之前,抬手请二人坐:“中书省前日递上了北直隶布政使张济良的两道奏疏,一道是参工部尚书董颢的,一道是请罪的,朕享不定主意,想与二位丞相商议。”
一阵安静。
林佩端坐着。
朱昱修看向陆洗,见陆洗笑笑的,立即递去眼色。
陆洗啊了声,笑道:“林大人你先说吧。”
林佩道好,拱手缓缓开口:“陛下,董尚书自永熙十八年起接管工部至今整十年,期间
兴修淞江运河,督建广宁、哈密、长安、长明、长源等官道,营造宣府大营、京城宫室,协同南粮北调、宣政、迁都、征伐鞑靼等大事,虽然张济良所举皆有实证,但以臣看来并不是什么不可赦免的罪过,总体而言,董尚书是功大于过的。”
朱昱修抠弄着笔杆上的雕纹,眸中浮现几缕疑云。
陆洗道:“陛下,臣也说两句。”
朱昱修道:“好,右相请讲。”
陆洗道:“功是功,过是过,倘若朝廷大臣都可以躺在功劳薄上为非作歹,那还成什么样子?臣觉得林相的说法明褒实贬,有构陷之嫌。”
林佩道:“陆大人先别猜测我之用心,建议你看一看工部这些年的册薄档案,斟酌一下会牵连多少人为好。”
陆洗道:“要论罪就好好地论,我们都不怕,你们怎么反而唯唯诺诺的。”
林佩道:“陆大人慎言,朝堂之上没有什么‘你们’、‘我们’,只有为国效力的臣子。”
朱昱修左看右看,原以为林佩会枚举罪证力主罢官,而陆洗会以明年远征乌兰的军需为由作保,没想到局面并非如此。
以他的敏锐很快就觉出味来——一切都是表象,只要议题无法继续,定是有什么条件未满足。
“好了,你们别吵了。”朱昱修道。
御笔敲在花盆边缘。
千年润的叶子抖了抖,露出里面朱红的果实。
林佩和陆洗停下争执。
“朕知道,你们都是一心为社稷国家,没有私心。”朱昱修道。
此话一出,气氛终于恢复平静。
朱昱修舒口气。
议题可以继续了。
陆洗道:“林大人,虽然我还是坚持要把功过论清楚,可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董颢他又毕竟是当今太后的族兄、当朝国舅,你看……”
林佩道:“要紧的是解决工部层层推诿不执行新法的问题而不是清算有功之臣,如果能有两全之法,尚可商榷。”
陆洗笑一笑:“陛下,臣有个提议。”
朱昱修道:“说。”
陆洗道:“封董颢为威运侯,调离工部尚书之职。”
朱昱修点点头,小心地看向林佩:“林相觉得如何?”
林佩道:“封侯但不能予封地,升一品官职但不能领禄米,被查出的私财悉数充公。”
朱昱修道:“朕明白,明白。”
两人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定下了一个尚书的去留。
朱昱修攥紧笔杆。
他知道场面上的和平实际上是几经博弈的结果,而接下未要议论的事才算得上是真章。
“工部尚书一职就算是空出来了。”朱昱修道,“两位丞相觉得谁可以继任呢?”
林佩道:“陛下,臣举荐一个人,户部侍郎万怀,材优干济,屡建功勋,可担此任。”
陆洗道:“林大人这又是何苦来,万怀只知道在户部拨弄拨弄算盘珠子,从来没有干过工部的差事,他要是当尚书,漕运必然乱套,更不要说平辽总督府明年远征乌兰。”
林佩道:“那你说还有谁合适?”
陆洗道:“陛下,臣举荐工部侍郎何春林。”
林佩道:“何春林乃是董颢的心腹手下,你刚才不是还义正言辞说要严议功过吗,怎么现在换汤不换药了?”
陆洗道:“是你得寸进尺。”
朱昱修听得心砰砰直跳,一路躲到千年润的叶子后面。
这才是过去熟悉的感觉。
他反复安慰自己——在御书房吵起来只有三人知,总比在朝会上吵得天下皆知好。
“陛下。”林佩撇开陆洗,起身道,“臣之所议,请陛下做出决断。”
朱昱修身子一颤,探出头来。
陆洗跟着起身拦在林佩前面,用眼神安抚朱昱修有他在不要担心。
朱昱修道:“你们都坐下,听朕说一句话。”
君臣三人归位。
朱昱修压下心中的恐惧,说出此番召见的目的:“实不相瞒,朕心中也有一个人选。”
林佩道:“谁?”
朱昱修吸口气,道:“北直隶布政使张济良。”
房中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朱红果实从花蒂脱落。
朱昱修抿住唇。
林佩和陆洗并肩而坐,彼此都见不到对方的表情。
只有朱昱修一人看得真切。
原来两位丞相各往前进一步的目的是给最合适的人选留下谈判的空间。
张济良是唯一能够通过的答案。
朱昱修坐直身子,再次拿起笔,蘸动银盒里的丹砂。
此刻,他终于明白林佩为什么执意要修订漕运法,而陆洗又为何没有力保董颢。
他年已十六,按祖制很快就该临朝亲政,两位丞相实际是各退一步为他开道。
林佩见大事已定,捂嘴咳了一下,平缓气息:“张济良其人永熙十二年进士,历翰林修撰、工部郎中、常州知州、平北布政使,于平北朝贺和军火案中立过功,只是此番推行新漕运法时有一些失当之举,若陛下能宽宥,倒不失为合适人选。”
陆洗道:“张济良这个人还算是有实干之能,兴许能堪用。”
朱昱修听着二人的评语,埋头在奏疏上批红。
他以董颢任期十年内功大于过的事实驳回了张济良的弹劾章,又以“勤勉任事,勇于任怨”的理由在张济良的罪己疏写下嘉奖之语。
君臣会晤结束。
御书房的门敞开,抬头见一列归雁从天空掠过。
紫禁城的琉璃瓦映着日光,照得朱红宫墙越发明亮。
林佩与陆洗一左一右踏出东华门。
两人始终隔着几尺距离,影子却渐渐融在一处。
*
中书省当日即制成敕书。
一是封董颢为威运侯,加一品太子太保;二是升任张济良为工部尚书。
——“陛下!臣……叩谢天恩!”
董颢踏入宫闱,一身的云锦鲜艳夺目,那张脸却如秋叶枯黄。
他跪地谢恩,脑海中浮现当年在姚国公府看到的那尊被香烟熏黑的佛像。
这位“布衣部堂”十年来在外只穿葛麻直缀,以为如此能守住家中的金山,却一朝被搬空府库,落魄地受缚于一顶看似华贵的冠帽之下。
董颢谢过恩从宫中出来,在文辉阁门前遇见林佩。
秋叶飞旋。
董颢捧着自己的敕书,恨得咬牙。
林佩淡淡一笑。
张济良进宫之前专程到文辉阁拜访,正好碰到这一幕。
场景似曾相识,命运无声交错。
张济良提袍跪地:“下官谢二位丞相提点拔擢。”
林佩扶起,语重心长道:“是陛下赏识你,快进宫吧,别碰脏这身崭新的官袍。”
一地金黄银杏叶铺在院子门口,风中渐渐飞散。
*
时至隆冬。
尧恩踏进文辉阁。
林佩如往常在批阅奏章。
窗外飘着细雪。
“林相,《漕运法》已刊印成册,通传十三省。”尧恩双手奉上绢帛封面的律典,“各府州县驿丞、粮道、漕运司使皆需熟背,明年开春正式施行。”
林佩接过沉甸甸的卷册,指尖抚过烫金题签,按下掌心。
此事告成。
尧恩道:“林相,赋税、漕运之法如今都已修成,敢问明年刑部还有什么要立?以我一人挑此干系,也省得后人再受牵连。”
林佩抬眼望向渐密的飞雪:“你有什么想法?”
“商律。”尧恩斟酌词句,“自陆相主张鼓励工商以来,丝行、茶行、瓷行、药行皆推行官私合营,就连盐、铁都放出了部分业务由商贾代办,尤其朔北,据说地方官员都只能听平辽总督府的意思办事谈生意,军政全部混为一谈,恐怕不利于管理。”
“所以要立规矩。”林佩从案头抽出一册手稿,摸着犹新的墨迹,垂眸道,“这《盐引稽核则例》我已写好一版,你带回去看,只是此事暂且不要透出风声,容我考虑。”
尧恩道:“是。”
*
兴和四年,随着漕运法大成,江河之上支运、兑运和直运航道如血脉贯通四方,政令再无滞塞,惠及千万百姓。三年前那场恩科选拔出来的人才像春风化雨般散入州县,或主政一方清丈田亩,或督察漕仓厘定章程,承担起了从中央到地方各项事务的运转,国家赋税均平、工商兴盛、疆土安宁,呈现出万象调和。
*
岁末,长安街的高门大户陆续贴起春联。
林府门前的腊梅悄然绽放,嫩黄花瓣上覆着新雪,散发清香。
这是林佩和陆洗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完整的年。
第92章 元宵
林佩在魏国公府待到下晌就回来了。
外面的广亮大门一关, 穿过二道仪门,便来到岁月静好的后园。
海棠门洞透出山石池水。
陆洗从游廊上走来,穿一袭月白云纹袍, 领口袖缘滚银狐毛边, 头发只拿一根犀角簪挽住, 目含笑意, 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
林佩接过手炉。
陆洗揽着人走进木屋。
屋子里暖意融融。
狻猊香炉吐轻烟,几上青瓷瓶里斜插红梅。
临窗软榻铺狐毛褥子,矮桌上散落几卷未合的书稿。
“今早你不在, 礼部递来的帖子我叫童子替你收下了。”陆洗道, “十五宫宴之后醒园一带办灯会,我正好也想去, 与你同道。”
林佩解幞头的手停下:“谁让你擅自收的?”
陆洗便替他摘去纱罗软巾,接着道:“参加一个灯会,怎么, 还越了你的界不成。”
林佩道:“只是……”
去醒园一定会遇上杜家人,自从渠公被废,他和杜溪亭还没有私下的来往。
“乡情难负啊。”陆洗把林佩的披风拿来, 挂到架上, 掸去雪絮, “你要相信杜尚书他只是身在其位不得已而为之,换做是我,我也不会出卖乡党。”
林佩道:“我知道世情如此,整座京城谁都可以揭发渠公, 他杜溪亭不可以。”
陆洗笑道:“但既然你也没有做错,就不必要躲着他,光明正大地去才是。”
林佩走到炭盆边, 翻动了一下炭火:“你陪我去。”
陆洗道:“刚不都说了么,正好我也想去,偏你不认真听。”
林佩一笑:“你说话有时候听不得,一听就让人迷了心窍。”
除夕之夜二人在自家过。
林佩给两边的大门都写了一幅春联,给自己的是“静观梅影涵古意,闲听松涛养天和”,给陆洗的是“瑞雪盈门趋麟趾,春风入户兆吉祥”。
两边隔得甚远的府门同时换上春联,遥相呼应。
过路人并不晓得那一堵高墙之后是怎样的风情。
澹碧园挂起高高低低的灯笼,白雪映红梅。
陆洗和林佩利用休沐的时间一起动手给三只小猫安排了新屋——用竹子编成的“狮堂”形如缩小的亭子,四角飞檐下还吊着铜鱼挂坠。
三只小猫正是最贪玩的时候。
小老大最调皮,昨儿刚扯烂一匹上好的云锦,这会儿又蹿上藤架,把枝条全挠了下来;
小老二和小老三都是狸花,更配合默契,一个蹲在假山顶上把石子往下推,另一个在曲廊里追着滚动的石子疯跑,生生把青砖刮出几道白痕。
陆洗起初还会训斥一下,后来任其发展不再管教,什么坏了就叫人来修补什么。
林佩还是坚持给它们立规矩。
他先用鱼干贿赂小老大,让它学会打滚转圈,又教会小老二和小老三与人搭手。
京城沉浸在年节和睦的气氛中。
元夕,醒园的千盏明灯将夜色照亮,护城河倒映出碎金般的涟漪。
灯楼前人群熙攘,贵妇们鬓边珠翠熠熠生辉;假山畔三三两两锦衣公子执扇谈笑;朱漆亭台中,刚从宫宴回来的官员们卸下威仪,举杯对月。
林佩和陆洗二人并肩走入。
——“林相。”
——“陆相。”
京中名流陆续向他们致意。
林佩道:“你在桥上等我片刻,我去和老杜谈一谈。”
陆洗笑一笑:“好。”
杜溪亭带着一双儿女拆下灯谜,正见林佩桥上走来。
林佩道:“老杜,好兴致。”
杜溪亭转过身,举起灯谜:“我跟你不熟。”
林佩道:“因渠公一事,金陵旧族多有怨言,我知道那个替我挡住风雨的人终归还是你,你从来持心如秤,既成全朝廷体面,又顾全各家颜面,方使上下和睦,各安其分。”
杜溪亭叹口气:“难得从你口中听得一句好话。”
林佩道:“我……”
杜溪亭道:“多余的话不必说,我与你好与不好,都是世食君禄的臣子,你做了正确的事,我也做了近人情的选择。”
林佩道:“是。”
杜溪亭道:“然而你要明白,天下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你这般无私,陆洗结党营私已久,掌控北境军政大权,还深得陛下欢心,再让拿下乌兰,功劳全是平辽总督府那帮人的,等他们坐大,上下官员趋之若鹜,你再修几遍律法也不顶用。”
林佩道:“是,你的话有理。”
杜溪亭道:“公事上我是可以一直支持你,可你若私下把别人全得罪了,到时候拿什么和陆洗抗衡?唉。”
林佩道:“多谢你这番提醒,我会细细思量,你放心。”
二人和好,点到为止。
小女扯了扯杜溪亭的袖子:“阿爹,这‘春末夏初’打一花卉,是什么?”
杜溪亭看着林佩。
林佩笑笑,蹲下身,用手掌盖住春字的头,问道:“春之末是什么?”
小女道:“日。”
林佩接着盖住夏字的下半部:“夏之初是什么?”
小女伸出手,在红纸上描过一横一撇。
林佩道:“上下合起来是什么字?”
小女歪过头,忽地眼中一亮:“合起来是百,是百合!”
林佩摸了摸小女的发髻:“真是聪慧过人,跟你爹去拿奖吧。”
小女的笑声如银铃。
桥上行人如织。
陆洗负手立于石桥之上,丝袍被河风掀起一角。
林佩回来时站在巷口静静地看了一阵子。
京城里的人对自己的态度和对陆洗是不同的。
对自己,所有人都是千篇一律的尊敬,看不出喜恶;
可对陆洗,不同人有不一样的反应,喜恶多摆在脸上。
桥头卖梨的老汉认出身份,用衣襟擦了两个最水亮的梨子捧过去;富商大贾如有相识无不行礼;金陵旧族、翰林书香世家见到则大多皱眉低头绕道而行,尤其方时镜的门生对其避之不及;也有很多五府六部和地方的官员热忱奉迎,与之相谈甚欢。
陆洗处于纷扰之中丝毫不受打搅,一得闲便开始挑选灯架上的谜语。
桥下的河水映着两岸无尽的灯火。
林佩看着陆洗,有时觉得这样的日子还有很长,这个人会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可他又太清楚这个人的秉性——这是他寄予深情的人,也是天下唯一能破他所设之局的人。
他不知道黑子的第二手能否如他所愿落下。
他想或许陆洗任由他拿掉工部的人事就是顺从的意思,但那毕竟还不是确切答案。
今夜他要得到这个答案。
回过神时,桥上的身影已不见了。
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
林佩回过头。
“知言,在这儿看什么呢?”陆洗笑道。
忽闻轰雷阵阵。
时辰到,但见万千火蛇窜天而起,在谯楼飞檐间炸开光芒。
人群欢呼,夜空中亮起一朵又一朵牡丹。
“没看什么。”林佩顿了顿,回道,“我在看你。”
“这些人都是要去顺天府看烟花的。”陆洗喊道,“你我不凑热闹,我带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如何?”
林佩道:“好。”
整座京城无人能说清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也并不忌讳节庆时在长街相伴而行。
侍卫远远地跟在后面。
陆洗拉着林佩坐上马车。
马车逆着人流行进。
车厢里的光线时明时暗。
林佩捂着手炉:“余青,我有话想对你说。”
陆洗觉得有些闷热,把衣襟扯开了些。
林佩道:“你我都知道,陛下一天大似一天,不久就要临朝亲政。”
陆洗笑道:“人人以为我好逢迎上意,殊不知你才是动作最快的,为陛下能够顺利亲政,你不是已经献了一份大礼了么?”
林佩道:“所以我希望你也表一份心意。”
马车窗外的嘈杂渐渐淡去。
林佩转过脸瞧了瞧,见陆洗的双眸隐没在阴影中。
林佩道:“平辽总督府今年远征乌兰的计划可有改动?”
陆洗道:“这一仗是必须打的,鬼力赤还年轻,只要他活着,鞑靼就不会和阜国和平共处,他的部族就像野草一般顽强,必须连根拔起,决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林佩道:“你说的是有道理,可自开国以来朝廷从未把疆土拓至那么远的地方,这一役的功业该如何论,你想过没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陆洗欠一下身,把刚摘下的灯谜揉进掌心,“这份功业不能是我的,只能是陛下的。”
林佩道:“是。”
陆洗道:“如何算是陛下的?总不能御驾亲征吧?”
林佩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陛下纵然不必亲征,但他迟早要掌控天下的军队,军中的将领必须真正是他一手扶植培养起来的心腹。”
陆洗道:“可现在北伐时机正好……”
林佩道:“时机正好,你放出平辽总督府的几个位子让陛下亲自任命,可以吗?”
纸团从手中掉落。
陆洗笑了笑:“这是你让我下的第二颗子,然后你就可以布政朔北,收回地权。”
林佩道:“是。”
陆洗道:“好。”
林佩道:“你满口答应,不是真心的。”
陆洗道:“知言,如果我听从你的安排,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和棋,对不对?”
林佩探过身,握住陆洗的手:“一同功成身退,这样不好吗?”
陆洗道:“可是我不想和棋。”
林佩摸到手心的汗,咽口水,喉结动了一下:“你还想……赢我?”
他太熟悉陆洗这样的眼神。
可棋局下到现在,除了这条路,黑子已经别无去处。
“吁。”
马车停下了。
一条窄巷挤满了摊铺。
瓦舍透出昏黄灯光。
土墙边支着几个卖汤圆的棚子。
暗处蹲着几个裹破袄的挑夫,就土灶余温烤手,火光映着他们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又不知谁家妇人推开二楼支摘窗,泼下一盆水。
——“人都挤到顺天府附近看烟花去了,也就只有你照顾生意。”
老板娘似乎认识陆洗,却无一丝慌乱,只如寻常招呼,笑着喊小二上汤圆。
林佩看了眼店面。
陆洗笑道:“她是飞蓟堂的人。”
老板娘原是扬州瘦马,攒够银钱自赎后闯到此地,支起摊子,如今连地痞来吃都规规矩矩叫一声“薛大嫂”。
薛大嫂和小二退到后院,把前堂留给来客。
林佩摸了一下板凳,确认没有油渍方才坐下:“为何带我来这里?”
陆洗微笑:“这条巷子里只有寻常百姓,但没有谁是棋子,都是有情有义的人。”
林佩拿起调羹,一点一点剔除汤面上的沫。
他知道陆洗所言为何。
没有人能独立于世间。
一个人的人生,是他走过的路、吹过的风,是他尝过的酸甜苦辣、看过的万家灯火。
林佩道:“那日进宫,你说无论这条路有多长都要陪我走下去,我以为你会答应呢。”
“我当然会陪你走下去。”陆洗道,“但我不想在你的棋盘里争输赢,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佩道:“若问我会如何取舍,是选你还是社稷……”
陆洗举手打住:“我怎么会问这么无趣的问题。”
林佩道:“那这究竟和我与你谈的事有何关联?”
陆洗笑道:“没什么关联,随口说说。”
林佩道:“你到底怎么想?”
陆洗道:“陛下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事,为什么你要替他安排?北伐形势一片大好,如果这时调整阵容动摇军心,没准又要耽误许多年,到时候南京那边再有变数,事就难了。”
林佩道:“你也知道南京可能会有变数,并非我不想支持你,而是只有以陛下的名义攻打乌兰才可以压住众怨,你也该交出这一家独大的兵权了,否则拖下去必遭天下猜忌。”
陆洗道:“知言,我不为天下平衡而活,是,你们是可以说我结党营私、割据地方、无视朝廷禁令,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朔北在我的治下比任何时候发展得都更快,迤都的那位瞎眼阿婆还在等着与儿女团聚,如果因为所谓的‘前程’而湮灭她的期盼,那才是不值当。”
林佩深吸口气,捏调羹的手轻轻放下。
陆洗端过碗,舀起汤圆:“多谢。”
林佩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能说服面前的这个人,可也正是这人身上独一无二的品格让他倾心爱慕。
雪白的糯米咬开,里面的芝麻缓缓流出。
陆洗被烫了一下,连忙喝凉水。
林佩道:“慢点儿。”
两人相视一笑。
陆洗道:“看来好景不长,咱们又要开始了。”
林佩道:“不听我的话,你必输无疑。”
陆洗道:“那不一定,咱们走着瞧。”
外出参加灯会的人们陆续归来。
小孩跑跳的笑声,车轱辘的吱呀声,老者嗟叹,男女谈笑,巷子里又变得热闹。
两人坐在馆子里有一句没一句聊到深夜。
*
是夜,紫禁城灯火辉煌。
教坊司乐伎在廊下奏笙箫。
太监们手持宫灯穿梭如游鱼,谨身殿前的铜鹤被烟花映出彩光。
第93章 鱼龙幻
——“陛下, 陛下不玩了吗?”
一众宫女停在门口观望,粉黛罗裙簇拥着像一朵牡丹花开在殿庑之下。
朱昱修离开宫宴,走到廊下。
他今日破例喝了许多的酒, 戴上彩绘面具和舞姬捉了一阵迷藏,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听到什么反对的声音, 除了方时镜提前请辞, 群臣反而夸他风流雅致。
此刻他仰起头淋着细雪,脑海中又回忆起近半年来自己在鞠场踢球、在大光明殿画画、在宫中为狮子猫修建馆舍的一切行为,百般荒嬉, 却没有收到任何的管束。
高檀持剑站在阶下, 环顾四周保持着警惕:“陛下为何提前离席?”
朱昱修笑一笑,眼中迷醉:“朕也不知怎么, 从前无论做什么都要被左相管着,觉得压抑憋闷,总想找个由头发泄, 所以私底下偏袒右相,可如今……”
林佩不管他了。
心里的那根弦松了。
陆洗进献的奇珍异玩也并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高檀道:“陛下,那是因为你即将亲政。”
朱昱修道:“朕何必亲政, 有他们二人在, 江山社稷好好的, 朕一点也不想亲政。”
高檀心知这是醉话,没有应。
小太监跟着跑过来,给朱昱修披上外罩。
朱昱修这才感到一丝寒冷,拢了拢衣领, 快步穿过长廊。
高檀道:“陛下去哪儿?”
朱昱修道:“大光明殿,朕想看一看那两只神兽。”
细雪飘飞。
梅树枝头悬着的琉璃灯在风中轻晃。
宫殿大门打开。
锦凤单脚站在梧桐木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闭着。
白虎在笼中徘徊。
巨爪踩得木板吱呀作响, 肌肉的抽动使银白皮毛泛起光泽,眼瞳像一对莹亮的翡翠。
朱昱修定了定神,拿起地上的锁链。
高檀道:“陛下你要做什么?”
朱昱修一圈一圈把铁链缠在手上:“朕想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坐下。”
高檀赶忙跟过去。
朱昱修把手从铁笼的间隔伸进去。
白虎听到铁链叮里咣啷的响声,忽地一颤,两只耳朵别到脑后。
朱昱修再探身过去,把手掌放到白虎的头顶,轻轻抚摸了几下。
白虎看着面前明黄的龙袍,似乎也屈服于天家的威严,顺从地蹲坐下来。
朱昱修转过头,兴高采烈道:“高檀你看,哈哈,它果然听话。”
高檀道:“陛下当心!”
一声不易察觉的低吼。
就在朱昱修背对它的瞬间,白虎眼中迸射凶光,张开胡须,露出獠牙。
——“嗷!”
铁笼震响。
高檀拉开朱昱修,用护臂挡在身前,用剑鞘一记猛敲。
白虎吃痛逃回角落。
“什么……”朱昱修退到门口,脸色刷地变青,吓得连气都快喘不上来,“……怎么会这样,右相不是说它害怕铁链的吗?”
高檀拔出一截刀刃:“陛下要臣斩杀这只畜生吗?”
大殿光影流转。
朱昱修定下心神,摇了摇头道:“不可,它的身上有神性,是朕功德不够,难以驯服。”
高檀默了片刻,收刀回鞘,单膝跪地。
朱昱修道:“你想说什么?”
高檀道:“陛下,臣冒死进一句谏言,纵犯欺君之罪也无怨无悔。”
朱昱修道:“你说。”
高檀道:“仪鸾司曾有多人向臣报信,闻将军猎得的这只锦凤乃是陆相安排人从川西抓来的,在当地其实就是一种斑鸡,这只长得漂亮些而已,至于那样漆盘也根本不是古物,不过是请民间画师绘制出成品再打磨做旧,右相他……”
“停,你别说了。”朱昱修打断道。
高檀一顿。
“你以为朕心里不清楚吗?”朱昱修道,“可是除了右相,满朝文武又还有谁真正想着朕?”
斜长的影子盖过的缨盔。
朱昱修道:“他们只把朕当做一个皇帝,从来没有在意过朕的喜怒哀乐,只有右相他把朕当成一个人。”
高檀放下刀鞘,双膝跪地,叩首道:“臣知罪。”
一众宫人闻讯赶来,围着朱昱修关心追问。
——“陛下受惊了。”
——“陛下可有伤着?”
朱昱修心里酸酸的,不想叫旁人看出来,一记甩袖便回寝宫去了。
*
平辽总督府坐落于紫禁城的西面,与文辉阁遥相呼应。
正月十六,千步廊上的各官署衙门才刚开门,总督府已经紧张地筹备起新一年的战役。
无独有偶,文辉阁也是人影忙碌。
陆洗上晌刚与贺之夏、于染满怀希望探讨完征兵、制造武器和出征的计划,下晌就看见两位尚书苦着脸把议案原封不动带了回来。
檐外的细雪渐渐沾湿青布门帘。
陆洗道:“怎么回事?”
贺之夏道:“兵部交上去的议案,关于平辽总督府征兵一事被文辉阁那边打回来了。”
于染道:“户部去岁就报的在莫邪堡修建军器库的提议也被打回来了。”
陆洗道:“那边不让批?”
贺之夏点了点头。
陆洗道:“什么理由?”
于染道:“超支。”
贺之夏叹口气:“前军、中军、左军和右军都督府都在闹意见,说朝廷已经收复了失地,没有必要再往北边扩张,真要打下乌兰,付出的代价只会比去年打迤都更大。”
于染道:“听闻昨晚你们一起去醒园灯会,下官以为都是商量过的,没想到林相一拿到账册连就开始仔细盘问,有些情节实在不好回答。”
陆洗一掌拍在桌上:“林知言。”
门帘跟着摇晃。
两位尚书吓了一跳。
陆洗回过神,笑一笑道:“你们跟我一起去文辉阁坐坐。”
贺之夏撩起门帘,催促道:“于尚书,快些,走吧。”
于染捋过胡须,迈步跟上。
贺之夏这两年跟陆洗接触得多,性子也有些许变化,随着北方的捷报一封一封传来,他的眼底变得有光,精神头一日胜似一日,许多人玩笑说他的发鬤都有不少从白变黑了。
*
三个人往文辉阁门口一站,有如一个山字。
温迎提袍走下阶来,拱手行礼:“陆相,你们这是?”
陆洗道:“林大人在里面吗?”
温迎陪笑:“大人在午睡。”
陆洗抬头看了看日光:“都什么时辰了还午睡,起来起来,有军国大事。”
堂上摆茶具。
里屋的炭火静静地燃烧。
林佩枕着一方青瓷,听到外面的动静,撩开毯子坐起来。
他缓步走进中堂,看见陆洗、贺之夏和于染各自坐在一张公案前整理文稿。
矛盾的表面在中书省认为平辽总督府在朔北的行径混淆军政界线,使朝廷派去治理地方的官员无法按政令行事,涉及农具分配、人口迁移、铁矿开采等事项都只能听屯军卫所的意思,没有实际的地权。
林佩和陆洗二人心中则更加清楚——矛盾的根源在于他们昨天没有谈拢的事。
“知言,迁都之时你说绝不容忍一丝一毫的贪腐,我是支持的,一顿鞭笞便把卫河漕运使冯盈当众换下,去年你整饬漕运修订新法,我也是支持的,一江两河上上下下多少损失我都自行承担。”陆洗道,“我并非与你做人情,而是明白事从权宜的道理。”
林佩道:“去年你要征伐迤都解凉州、广宁之难,我连檄文都为你安排好了,也就是因为事从权宜。”
陆洗被堵住嘴,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另起话头:“朔北的情况特殊,仗还没有打完,现在就行三司分权必然效率低下,不仅对发展毫无益处甚至还可能在关键时刻阻碍大局,至少得等拿下乌兰永绝后患才好。”
茶炉煮着水,泛出阵阵白气。
林佩提起盖子看了看水面:“这泡茶的水,古人云‘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边缘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三沸就不能喝了,你知是为何?”
陆洗道:“三沸过后水已煮老,味道会变。”
林佩道:“内忧外患不能断绝,就像从釜底冒出来的气泡源源不断,不想变味,最好的办法是把水舀出来,远离那火,方能保留原来的风味。”
陆洗笑道:“但如果水放凉了,喝都喝不下,风味好又有什么用呢?”
温迎提起茶壶。
于染接来给众人倒上,每只杯子都不多不少正是七分。
贺之夏把杯子分到各人面前。
于染道:“林相,咱们还是议论正事吧,莫邪堡修建军器库这一笔预算为何不能批呢?现如今火器在军中越来越普遍,光靠京师军器局一家制造远远不够,长途运输也十分困难,是有分地开设的需要的。”
林佩在手中转着壶盖:“温参议你来解释一下。”
“是。”温迎道,“于尚书,中书省不是不批这笔预算,而是有些细节还需要调整。”
于染道:“何处需要调整?”
温迎翻出文簿中的一页:“制造炮膛需要铁料,选址附近的这处梅庆铁矿,其开采流程中只有地方监军负责核对数量,没有州县官员督查。”
于染和贺之夏对视一眼,无可辩驳。
陆洗摇头笑了笑,把书案上别的公文挪到旁边,腾出一片空地,注水研墨。
林佩道:“陆大人现在明白了吗?我不是不给钱粮,但你得按照意见修改,一些预算,譬如给铁矿雇佣工人,是要放到州县衙门的,不能放到你平辽总督府。”
陆洗道:“区区几个字当然可以改,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想事缓则圆,今天挑一处错,明天挑一处错,拖下去等各部把预算报完,国库所剩无几,再要也没了。”
林佩道:“你多心了。”
陆洗道:“不多心,我敞亮着呢,既然如此,我们三个人今天就坐在这里改好不好?”
第94章 盐引
林佩笑了一声:“请便。”
陆洗说的三个人不止是三个人。
温迎早有预见, 临时令书吏到翰林院去借茶具和文房,果不其然,后来从兵部、平辽总督府、后军都督府赶来的文职人员又多了十几二十个。
大堂里郎中、舍人只能到后院班房办公。
两套人马造成了罕见的奇观。
杜溪亭来报考功任选一事, 在屋外足足等了三刻钟, 终于忍不住找温迎一问究竟。
温迎不好意思地笑道:“杜尚书你要不改日再来, 今天堂上有点儿挤。”
杜溪亭转身:“好吧。”
——“老杜, 进来说话。”
正准备走,又被林佩叫了回来。
杜溪亭看见陆洗等人,打声招呼, 眼神询问林佩要不要到后院去讨论。
林佩坐到紫檀案前:“不必, 就在这儿说。”
杜溪亭道:“林相,北直隶布政使一职现在空缺, 另有朔北布政使需要拟定。”
林佩淡淡道:“吏部挑选出来的符合要求的人选我已看过,可升按察使范泉为北直隶布政使,至于朔北一省布政使——我举荐万怀去历练两年。”
杜溪亭:“嗯, 这两人的履历皆符合规制,我也认同。”
风吹烛火晃。
纸业翻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陆洗抬头看这两个人。
林佩毫不回避:“陆大人改好了?”
陆洗咬一咬牙,放下笔杆:“不日我即进宫向陛下请命出征, 你跟我玩釜底抽薪, 我便敢把锅端走到别处生火。”
林佩道:“不如你就试一试, 陛下是否允准还尚未可知。”
陆洗了解林佩。
这个人硬气起来不要说皇帝,连天命时运都敢操控。
他也听得明白林佩煮雪水时说的那番话,所谓兔死狗烹,倘若他以一己之力率领平北军攻克乌兰, 把鞑靼王室赶尽杀绝,势必像三沸的水烧过了头。
他知道林佩是想掺他一瓢冷水,让他能平和地退出。
可是一旦那样做, 意味着多耽误地方几年的发展,为不可预知的未来留下隐患。
他可以等,但正在苦寒之地受难的百姓不能等。
没有人活该为了等一片不知何时能飘来的云而白白丢掉自己的性命。
陆洗带着一帮人在文辉阁里一坐就是三天,每改一页甚至每改一个字都去找林佩确认,便是如此一点一点地抠出了平辽总督府今年远征乌兰的度支和军令。
今年由户部划给兵部用于平辽总督府北伐的开支由去年的八百万削减至五百万两,与之对应的是征讨乌兰将面临的更深更长的补给线。
陆洗尽己所能地争取到这笔钱粮之后,开始另辟蹊径为第二次北伐筹集资源。
*
东江米巷与长安街平行,往来热闹。
一座酒楼挂着三字牌匾——一味斋。
一味斋的店面从南京迁到北京之后又有所扩大,依然是陆洗用于招待私谈的地方。
钱掌柜领着于染走到楼上,推开书架后的暗门,走进一间雅室。
室内光线通透。
陆洗正在投壶,宋轶抱着箭筒。
于染笑道:“陆大人好兴致啊。”
“练一练。”陆洗道,“免得手生罢了。”
于染和陆洗的相处方式和董颢是不同的,他曾经也拿过开市的好处,但其目的是为维持同一阵营的关系,表明自己不是特立独行之辈,不是真为钱。
他执掌户部更多是为实现当初与郑冉共同起草的《兴商利工十策》,不会轻易答应上面的任何命令,如果是必须执行的任务也一定是自己能从中建设些什么才行。
凡五年来,他给陆洗出了无数点子,也借助“一江、两河、三道、四行”将《十策》实现了大半。
箭矢一支一支落进壶口。
“于尚书,陆相现在的处境你也知道,是骑虎难下。”宋轶请人坐下,“不争军功,咱们就只能看着林相一步一步把地权夺过去,没有权力,到时候只怕是任人宰割。”
宋轶先说了一下目前的困境。
漕运法进行修订之后,飞蓟一分堂和二分堂的商户很难再通过和当地官局的人情往来谋取利益,漕运司、市舶司和州府衙门也不敢再顶风瞒报账目,能容许私下操作的越来越少。
于染捋着胡须,嗯了一声道:“是啊,地方尚且如此,户部更不好动手脚,林相看得严,谁胆敢触犯新法那是完全不容情。”
陆洗把箭矢收进箭袋,挂在墙壁上:“我自然不是让你违抗文辉阁的政令从国库支取钱粮,张济良那个人不可信,倘若他出来揭发检举,事情便功亏一篑。”
于染道:“林相想必也料定我们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操作,所以敢把万怀从户部侍郎的位置调到朔北去当布政使,他的棋路环环相扣,真是高明。”
陆洗笑一笑,盘腿坐下。
他了解于染。
于染一般不轻易承认对手的路数高明,除非已有破解之策。
“齐光如有良策,还请不吝赐教。”陆洗道,“咱们既然做事就要把事做成,不说什么尽人事听天命的话。”
乌木小几上静静地搁着一对玉雕核桃。
这对用和田籽料精雕而成的核桃原先是陆洗的藏品,后来虽赠予于染,但于染一直没有带回家,只是每到一味斋才盘两下子。
于染道:“下官想了一个办法。”
陆洗道:“请讲。”
于染道:“印钱。”
陆洗和宋轶对视一眼,忙问究竟。
每年户部印制的宝钞数量必须依据去年太仓银库统计各地白银存量得到,若擅自多印,前车之鉴就是宝钞跌值,久之则市场动荡。
于染伸出手,拿起一只核桃,“自然不会是凭空印钱,而是借,向全天下的相信总督府今年能够攻下乌兰的人借。”
陆洗道:“怎么个借法?”
于染拿起另一只核桃:“发售备战盐引,可与商帮,也可与州县雇佣劳役,用等值的官盐为抵,即许私卖官盐,以此为依据印发宝钞。”
两只核桃在掌心中旋转。
陆洗轻握拳头抵在唇前,眼中划过玉的荧光:“这是一个好办法,不触碰任何一条律法,运作起来方便。”
陆洗对这套预支未来银钱的做法很熟悉,所以于染只是点了一两句就明白大半。
于染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一来盐课不同于丝绸茶叶等物,涉及国家根本,开放盐引会对农业有一定冲击,容易出事落人口实,二来是这名头……”
说到这里,于染停手,把核桃扣在桌上。
陆洗道:“怎么?”
于染道:“人无信不立,官府举债也需要信用,我没那么大的名声,户部也不能夸那么大的海口,只有以陆相的名头才能扛起大旗。
宋轶嘶了声,把小几推出去一寸:“于尚书这不是在给大人挖坑吗?”
于染一笑:“眼下林相不支持这事,就算陛下亲自宣发政令,天下人缘何相信?信的是陛下还是陛下身边另一位手握重兵的权相?显而易见的事,遮不住。”
宋轶道:“但如此一来这火势就大了。”
于染道:“所以说是一把双刃剑。”
陆洗道:“齐光,你心里想不想做这件事?”
于染道:“当年我和郑知州读书的地方附近就有一座盐场,所以这是《十策》之中最先写成的一条,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它实现,哪怕初始之时会遭到非议。”
日光朦胧,一截枯枝轻叩窗棂。
“好。”良久,陆洗开口道,“就用我的名头,所幸还值点钱。”
于染垂眸,把核桃摆回原来一模一样的位置:“给两个月的事筹备,初夏此法即可以派上用场。”
陆洗道:“交给你了。”
于染起身行礼:“没有别的事,下官告退。”
雅室门关。
地上的细颈壶晃了晃。
宋轶忽想起什么:“大人,有件事。”
陆洗道:“怎么?”
宋轶道:“元夕宫宴之后,陛下一时兴起到大光明殿看白虎,却因靠得太近险些被咬伤。”
陆洗道:“宫里人还说了什么?”
宋轶道:“当时……唯高檀一人陪在陛下身边,阮公公只知道这么多。”
陆洗摆开坐麻的腿,往后一倒,仰躺在席上:“看来这趟入宫请命得多加小心了。”
宋轶道:“还有个消息。”
陆洗道:“你能不能一次说完。”
宋轶顿了顿:“陛下昨天密召张济良入宫,所谈内容大致是北征乌兰的实际开支。”
陆洗把手放在腹部,深呼吸口气,闭眼不再说话。
*
仲春,平辽总督府收到一封军报打破春日的和平安宁。
据斥候探,鞑靼大汗鬼力赤近日与兀良哈恢复通商,又欲与瓦剌联姻,有死灰复燃之势。
陆洗借此机会上书请求北伐。
朱昱修没有立即举行朝议,先宣陆洗入宫奏对。
*
柳絮纷扬。
太液池水映着天光。
陆洗站在树下遥望对面的射场。
朱昱修挽起朱漆弓,屏息凝神。
弓弦震响。
箭影掠过水面,惊起白鹭。
小太监通报:“陛下,陆相候见。”
朱昱修应一声知道,放下弓,抬手由宫人退去箭袖,披上黄缎直领对襟。
殿庑临栏设座。
龙椅上铺着明黄锦垫,椅背浮雕五爪团龙;
右侧交椅镂空雕有松鹤纹;
中间搁一张云石小几,面上的木纹有如川流。
陆洗道:“臣叩见陛下。”
朱昱修道:“右相不必多礼,请坐。”
陆洗道:“谢陛下。”
第95章 开诚
微风拂过, 帘幔轻摇。
陆洗撩开衣摆入座。
朱昱修道:“右相请命北伐乌兰的奏表,朕已经看过。”
陆洗道:“那就好,臣未见陛下朱批, 还以为是文辉阁那边动的手脚。”
只此一句, 旁边的高檀、阮祎都惊得抬起了头。
平时皇帝最厌恶的事莫过于听说左右丞相闹矛盾, 满朝无人敢从中挑拨, 两位丞相自己也把持着分寸,已经很久没有逆过龙鳞。
朱昱修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今日的陆洗让他陌生。
太液池升起水烟,远处的石林花木变得朦胧模糊。
朱昱修抿一抿唇, 劝和道:“左相没有阻拦, 只是亦上了一道本子,说江南负担沉重, 去岁转运漕粮一百万石给平辽总督府已经闹出怨言,倘若今年再不减少开支恐怕要生民变。”
“此事臣知道。”陆洗道,“可陛下今日并没有宣左相入宫一同商议此事, 足以见还是愿意支持臣。”
朱昱修道:“那自然,朕一直支持右相的。”
陆洗道:“是吗?”
朱昱修微征:“是,是啊。”
陆洗道:“那陛下见臣之前为何要见张济良?”
那双眼睛弯弯的似在笑, 可是眼神却透出冰寒。
朱昱修连忙解释道:“朕不知道左相所言虚实, 所以召张济良来问情。”
陆洗道:“张济良对陛下说了什么?”
一连串问话闹得朱昱修有些无措, 碰着了身边的细脚熏炉。
陆洗眼疾手快,立即扶稳。
“他说——”朱昱修定下神想了想,回道,“如果只供养宣府的二十万兵马, 凭卫所屯田和中原两季的收成勉强够用,可乌兰甚远,行军花销甚大, 免不得还要筹集钱粮物资。”
陆洗道:“陛下该知道,今年文辉阁批给平辽总督府的度支由去年的八百万削减至五百万两,工部的账亦在其中,凭他嘴上如何说,实际是多少便是多少。”
朱昱修扶住龙椅扶手。
广袖在摩擦之际拉开,露出里面缠着白纱的手腕。
他被高檀推开时吃了力,撞到铁栏划破几道伤口,所以涂药包扎。
陆洗刚来就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一直没有问。
池面水烟翻涌,时清时浑。
陆洗道:“陛下如果没有疑问,当准臣之请。”
朱昱修找补似的笑了笑,顾左右道:“诶,朕听说乌兰一带有世上最肥沃的草原,更产良驹、雪貂,皆是稀世之珍,右相这趟北伐是不是又能带些不一样的东西回来?”
陆洗不接话,起身走到栏杆边。
朱昱修顺着那个方向望去。
“臣是去打仗。”陆洗背过手,无甚情感地吐出一句话,“不是去替陛下狩猎。”
影子渐渐漫过龙椅上的髹金漆。
朱昱修眸中的光冷淡下来。
随着年龄增大,他其实也开始明白陆洗哄自己开心是为得到前朝的权力,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因为无论如何过去那些都是他美好的回忆,只要陆洗继续哄他,他依然会纵容迁就。
但不知为何这段缘分突然止在了今日。
朱昱修道:“右相。”
陆洗转过身:“陛下。”
朱昱修道:“你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为何对朕如此轻慢?”
“轻慢?”陆洗一笑,弯下腰,“臣不敢。”
大红官袍的面料厚实垂直,那只刺绣金蟒在风中一动不动。
朱昱修站起来,手攥成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栏杆外飞过几片玉兰花瓣。
*
白玉般的花瓣被风卷进半开的窗,一片恰落在书卷上。
温迎把花瓣拿下来,眼中有些忧思。
自从林佩着手修订律法,中书六部大抵把陆洗原先开创的一些为实践所证明的方法都继承了下来,但对陆洗本人的势力范围却步步紧逼,哪怕代价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近日,文辉阁做出的部署更是直接以布政朔北为目的,给人一种欲引风雷摧巨木的感觉。
林佩用过午膳从连廊走来,似不经意道:“你好像有些心事。”
温迎道:“大人,陛下这次召陆相进宫却没有宣见大人,未必是好兆头。”
林佩微笑:“为什么这么说?”
温迎道:“人人都知道陛下一向偏袒陆相,倘若被哄得一时兴起,当场就批了他的奏请也未可知,到时候总督府那边奉圣意来找中书省要协同配合,别说朔北一带的地权收不回来,连那少了他们的三百万两银子没准都得补齐。”
林佩靠在榻上,拿起一个刺绣鹦鹉的香锤:“陛下已经不是孩子了,有中书省的劝谏摆在案头,他知道不能因私废公。”
温迎道:“大人如何能笃定呢。”
香锤落在肩膀上,嗒,嗒,散出草木香。
“怎么?”林佩道,“嫌我笨嘴拙舌,不知道讨好陛下?”
窗外的天空逐渐被厚云覆盖。
温迎道:“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可也不能完全不顾陛下的喜好嘛。”
林佩道:“人的喜好是会变化的,你问我如何能笃定,因为这世上永恒不变的只有规矩,是水就一定会往低处流,是江河就一定会奔流入海。”
是皇帝,就必须扼杀心中的天真才能君临天下。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过飞檐,忽地滚过一阵闷雷。
*
——“右相,到底为什么?”
朱昱修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带右侧。
这是要握刀。
然而这套装束没有佩刀,只有几条玉带。
雷声过后,一缕阳光从云中缝隙洒下,斜映在君臣之间。
“因为臣过去献给陛下的每一样礼物都是真心实意的。”陆洗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天子,“如果礼物之中掺杂了别的念头,臣宁可不送。”
朱昱修的眼睫轻轻动了一下。
回忆涌上心头。
他幼年被寄养在先皇后宫中,难得与董嫣见面,分开时扯着衣裙见到一只刺绣的鸠鸟,便把这纹案深深记入心中,往后见着就盯住不肯放。
宫人不知所以,一次正旦宫宴,陆洗偶然注意到细节,次日便送了一辆青玉鸠车进宫。
他见到鸠鸟,心神立刻安宁下来,不再暴躁。
又记起第一次离开董嫣的庇护独自上朝,陆洗并不像其余臣子那样长篇大论逼他听取,而是给了他一幅造车图版,让他有了第一件真正能动手做的事——孝顺自己的生身母亲。
从鸠车、狮子猫、造车图版到济南府的牌楼、锦凤、白虎,陆洗进献的礼物没有一样不是顺应着朱昱修当时的心境。
“陛下,有人说臣‘承颜顺意寻常事,谄媚偏能惑圣心’,可臣实际是什么样并不由他们评定。”陆洗不卑不亢,眼色深沉,“臣不守古训,臣不认命运,臣只听从自己的本心。”
风变大,云层翻涌。
太液池面腾起细浪。
陆洗继续说道:“过去,臣觉得陛下尚年幼,正当天真烂漫之时却要背负家国社稷的担子实在过于沉重压抑,所以才想方设法为陛下寻开心。”
朱昱修深吸一口气,站稳脚跟,直视陆洗的面容。
陆洗颔首:“可现在陛下已快到临朝亲政之年,如果只是念及与臣的旧情而不谈疑虑,那么臣觉得大可不必再继续下去,事关北伐大计,臣即刻说出实情。”
朱昱修眼中的戒备立即消散,坐回了龙椅。
陆洗稍一停顿,开口道:“陛下对朔北的实况知道多少?”
朱昱修道:“朕听闻当地百姓渴望朝廷的治理如久旱盼甘霖。”
陆洗道:“实际上,那里的百姓不认臣,不认林相,甚至未必认得陛下,他们只想在春天把小麦播种下去,等夏季再收回粮食来,谁能给他们生活的保障,他们就认谁。”
朱昱修道:“哦?是这样吗?”
陆洗道:“是,试想一个人如果连饭都吃不饱衣都穿不暖,如何指望他忠君爱国呢?”
朱昱修眉间微蹙,陷入沉默。
陆洗道:“臣想让他们尽快过上好日子,就像臣过去希望能给陛下在深宫之中枯燥压抑的日子带来乐趣,都是真心。”
朱昱修没有因为陆洗把自己和一介平民相比而恼怒,而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阮祎取来朔北地图铺在云石小几上。
高檀刚才调了几个侍卫,又将其遣散。
——“陛下,臣先从迤都说起。”
之后的一个时辰,陆洗照着这张朔北地图,挨个州县地讲述实情。
他并不像事功册里说的那样繁杂,而是用一个个具体生动的例子说明自己的理由。
“在迤都,军民联合的屯田制曾让一个寡妇在三天内办完所有垦荒手续。驻军直接划给她五亩新垦的熟田,军需官当场登记造册,隔日就有士兵帮着修好了引水的沟渠。等到秋收时,她家的麦子不仅养活了三个孩子,还多出两石充作军粮。”
“如今这座边城能撑起五千驻军的粮草供应,靠的正是这般军民一体的效率。若现在就要拆分成三司分管,光是丈量她那块田就得等户部派员、兵部核籍、工部勘验,来年春耕前都未必能种上庄稼——而北境的战事,等不起这些文书往来。”
听完这一番话,朱昱修想通了。
无论什么出身,一个人想要挣脱天命枷锁的心志可以是相通的。
他身为一国天子,如果连面对事实的气魄都没有,何谈改变事实。
风吹云开。
陆洗道:“请陛下准臣出征,待朝廷北定乌兰彻底歼灭鬼力赤再对朔北施行改制。”
朱昱修道:“好,朕意已决,即刻批红。”
君臣之间的那一道光线逐渐扩散,照亮整张几案。
陆洗告退。
朱昱修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就追,追到御桥上。
——“右相!”
陆洗停下脚步,回头行礼。
朱昱修的眼眶微红:“纵然朕愿意支持你,然而情是情理是理,你方才与朕说的只占一个情字,却不占理,不是长久之计。”
陆洗道:“是,陛下圣明。”
朱昱修道:“如此,左相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朕怕你走之后朕挡不住他们。”
陆洗笑了笑,温和道:“陛下勿要忧虑,世上只有臣子替天子遮风挡雨,岂有天子为臣子举华盖的道理?待臣拿下乌兰,陛下只管做该做的事。”
直到这一刻,朱昱修才有些明白这个替自己遮挡了无数风雨的年长的男人。
灰雁从桥下游过划开波纹,又很快被流水冲淡,仿佛从未惊扰过这片暮色。
*
夕阳斜照窗柩。
墨色沉入笔洗。
温迎敲门进来。
林佩抬眸:“是宫里的消息吗?”
“是。”温迎道,“陛下恩准平辽总督府所请,驳回了万怀朔北布政使的任命。”
啪,嗒。
笔从手中滑落,纸面晕开墨痕。
温迎道:“事情还有缓转的余地,我们可以在二月十五的大朝上争取重议。”
林佩一声叹息,抬手扶着额头,指尖微微发颤。
他没有想到陆洗这次在御前反客为主,用一场心理战再次争取到了领衔北伐的机会。
自迁都以来,北方尤其是平辽总督府的军需成为国库最大的开支,在北方防线已然稳固、敌首遁逃的情形之下,朝中对是否继续北伐的分歧逐渐突现。
因为他的步步紧逼,两边早已暗流涌动。
一直从陆洗那里分好处的人眼见董颢被调离工部便开始抱团取暖。晋北有李良夜的把持勉强算稳当,北直隶、辽北的各州县官员则近半数都在呼吁兴师北伐,朔北几乎全在平北军控制之下更不必说,这还没有算其在大江南北的诸多党羽。
如果陆洗依然掌控北境军政大权,想要在朱昱修亲政之前和平收回朔北就几无可能。
面对这样的情状,吏部有限的调动显得杯水车薪,要想解决问题只有从源头入手。
林佩知道自己不能停。
弈棋如治国,不可因一隅之争而失全局之势。
“他不退反进,没有把第二颗子下对。”林佩缓过神,徐徐说道,“将来且不说江南那些分不到好处凭白出血的大族,就是各都督府和几个部院堂官也能撕他们半条命。”
温迎道:“既然如此,大人为何不让在大朝上布局?”
林佩抽出笔下的纸,放进火盆里烧掉。
温迎道:“大人你再想一想,我先去……”
就在他以为林佩是念及共事一场的情分对陆洗有所心软的时候,听到了如往常一般平静而坚定的回答。
“他不按路数是他的事,我们不能被带偏。”林佩应道,“陛下已经下了旨意,此时阻挠太早而且有损国体,我们要先把他送到风口上,然后静等时机,蓄势而发。”
第96章 进退(一)
二月十五, 文华殿大朝。
兵部先奏朔北军情,而后详细报告出征筹备事项。
本次出征仍以宣府大营的平北军卫主力,闻远为主将, 董成为副将。
与上次不同的是——除了宣府这条大路, 总督府还同时从凉州和广宁各发一队精锐, 从西部、中部、东部三线并进, 对乌兰形成合围之势,逼迫鬼力赤与阜国主力决战。
“众卿觉得如何?”朱昱修问道。
殿中一阵安静。
这时,林佩清了清嗓子。
“陛下, 平辽总督府今年所报五百万两银军需, 粮草、军械、饷银,各地已经在筹措转运之中, 沿途驿站亦备足车马人手,吏部亦遣专员督办。”林佩道,“若有差池, 甘愿领罪。”
“林大人这话说的。”陆洗转过脸,“你坐镇后方尚且要领罪,我若在前线吃了败仗, 岂不要以死谢罪?”
林佩道:“本是一番好意, 不知陆大人为什么要在出征之前说不吉利的话。”
陆洗笑着抖了抖袖子, 一同出列道:“陛下,此战关乎国运,臣既受此重任,必当竭尽全力, 不负圣恩——此战,必胜!”
朱昱修抬手示意。
贺之夏捧出调兵令。
朱红印泥在绢帛上洇开。
——“既定三月初三卯时,大军开拔!”
——“陛下圣明!”
朱昱修望着满朝朱紫, 想起上回议迤都之战时的情景。
彼时,群臣争相请命,慷慨陈词。
可今天的气氛有些许不同。
平时追随陆洗的官员及平辽总督府一众将官热烈响应,山呼万岁圣明。
而方时镜垂着眼皮,杜溪亭眉头紧锁,其身后的几位要员纷纷摇头叹息;朱敬和五府其余将领也沉默得出奇,一个个的绷得僵直。
唯贺之夏像一块后知后觉的迟燃的炭火,灰白之下依然带着炽热的温度。
“陆相。”贺之夏道,“《左传》有云,师直为壮,今我大阜军队救民伐罪,解边关倒悬,此所谓仁义之师。下官只恨年老多病不能再随军出征,愿你攻克乌兰,扫平蒙古,早奏凯歌。”
陆洗拱手道:“多谢贺尚书。”
钟响,朝毕。
朱红宫门缓缓闭合,残阳掠过金銮殿脊。
*
宣府大营的校场黄沙弥漫。
陆洗一早从京中来,在闻远等人的陪同下检阅新到的火器。
三样乌沉的铁家伙列在将台前——一架可连发三弹的迅雷铳、一门能调整射角的奔狼炮、一箱引火即炸的石雷。
“都是新研制的?”陆洗敲了敲炮架,听到铁器发出咚咚的回响。
闻远道:“是梁先生亲自押送来的,说是工部军器局新制的样炮。”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木轮轧过砂石的吱嘎声。
一辆榆木轮椅逆着风沙行进,推车的士兵被吹得睁不开眼,椅上的人却目光明亮。
梁宁的双腿用皮带固定在踏板上,膝头摊着火器图册,一边校对,一边扯着嗓子指点炮手瞄准。
“炮口再降些。”梁宁道,“这炮的后坐之力能掀翻半堵土墙,所以角度一定要对。”
炮手听着指令一圈一圈摇动转轮。
陆洗抬起手挡住太阳,望向对面。
闻远道:“梁先生精研火器三十载,《铳炮图说》、《火器要略》皆出其手,边军所用十之六七皆经他改良,唉,可惜天妒英才。”
陆洗道:“为他准备的那门炮造好了吗?”
闻远道:“和工师交代过了,好了。”
陆洗点头。
——“梁主事。”
陆洗走近时,轮椅上的身影明显僵了僵。
梁宁挣扎要行礼,被陆洗按住肩膀。
他的棉服里面空荡荡的,被这么一压就塌了许多,只剩骨头架子撑着。
陆洗笑道:“听说你在工部大显身手,两三年间把本朝所有的火器都改良了一遍。”
“下官分内之事。”梁宁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忙用袖口捂嘴,雪青官袖立刻洇开暗红。
陆洗没有追问,只朝后面挥一挥手。
一架披着红布的铁炮被推到众人面前。
半年之前梁宁去辽北验炮归来,于大雪之夜忽呕黑血。医官切过脉后摇首叹道:“寒毒入髓,如灯油将尽。”梁宁因长期吸入硝烟硫磺染上肺疾,被断言只能再活一年。
工部知道这个情况,特许梁宁升品致仕,但被梁宁拒绝。
陆洗听说之后一直想找机会来看望,正好北伐乌兰之事已定,便让宣府大营安排了检阅。
梁宁擦干血迹,豁达笑道:“你们不必唉声叹气,我此生唯憾乃是年轻之时便被震坏了腰腿,再不能堂堂正正站着。可如今——\”他拍着奔狼炮的膛管,眼中精光迸射:\“这铁疙瘩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便如同老夫亲自站了起来!值了!“
陆洗道:“先生为陆某打造的开元弓在塞北可算救过大军一命,今日请先生亲手揭开这块红布,受将士们一礼。”
梁宁道:“陆相,这是?”
陆洗道:“先生,请。”
梁宁咳了咳,伸出手去。
红布落下,露出里面通体玄铁锻造的炮身。
这是奔狼炮,却不是普通的样式,炮管刻着群狼奔袭,炮口是一张狼口,在炮尾处深深还镌着两个篆字——“梁氏”。
梁宁的眼瞳震颤:“这……”
陆洗道:“朝廷给这门炮特批了名字,从今以后它叫‘梁氏炮’。”
炮手拽动引绳,火星燃到尽头。
轰!
炮口喷出的赤焰将空气撕开一道裂痕,弹丸在空中划出灼热的轨迹。
对面的草靶顿时炸裂,燃烧的碎屑如万千火鸦掠过长空。
全军以刀击盾。
将士随即齐声唱和。
“铁马踏破乌兰雪——诛尽贼寇!护我山河!”
梁宁仰头靠在轮椅靠背上,闭着眼,嘴唇微微发抖,抿出一丝释然的笑容。
闻远穿过风沙走到陆洗身边。
“陆相,将士们皆愿追随你再度出征。”闻远道,“这一次我们定能攻破鞑靼的都城。”
陆洗点一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听见身侧盔甲坠地。
“子渊,你做什么?”陆洗道。
“陆相今日的心情,别人或许不知,我是知道的。”闻远单膝跪地,抱拳道,“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北征了,愿将七尺酬天地,换得山河万世宁。”
远处飞灰徐徐飘落。
陆洗长吁一口气,拍拍手,笑着扶起闻远:“得遇将军,陆某三生有幸。”
阅兵仪式之后,宣府大营士气大振。
陆洗回京过出征前的最后一夜。
*
澹碧园的海棠盛放着。
——“知言,知言。”
陆洗快步走过曲廊,看见屋檐下挂着的一排灯笼,又忽然放慢脚步。
空气中飘着一缕饭食的香味。
陆洗抹了把脸,靠廊柱坐下,把自己藏进阴影中。
他的心在冰与火之间熬煎,一方面很想见林佩倾诉衷肠,另一方面又怕受到苛责。
就在这时,一只灯笼出现在眼皮之下。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一袭青衫、一张清隽的面容。
林佩方才明明听见陆洗在叫自己,不知这一段路怎走了这久,所以出来寻找。
玻璃光转。
“陆大人,陆侯爷,陆将军。”林佩一边拨灯杆一边笑道,“郎君盼你多时矣。”
陆洗抿了抿干燥的唇:“知言。”
林佩道:“明日就要出征,今晚还回来得这么迟,险些以为你又要不辞而别。”
陆洗抓住木杆,往自己面前一拽,吻了吻那执灯的手。
林佩道:“快来吃饭。”
陆洗踩着影子跟在后面:“我如此一意孤行,惹你不高兴了吧?”
林佩走到房门口,浅叹一声,从仆人端来的水盆里拿出布巾,拧干水,递给陆洗。
陆洗道:“多谢。”
“公事就不谈了。”林佩瞧着他,“于私,我还是要折梅酿春酒,祝你一路平安,早日得胜归。”
陆洗道:“你还愿意给我写信吗?”
林佩睨了他一眼,往饭桌走去。
陆洗道:“到底愿不愿意?有时我就是见不得你这份气定神闲,你不知道,我宁可你私下跟我大闹一场,求我不要那样做……可是你永远如此的井井有条,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林佩提起银壶倒酒:“你不就是见我这样才心安么。”
陆洗擦干脸,映入眼中是一桌热气腾腾的佳肴。
莲纹盘中盛着胭脂鹅脯,琥珀油光映着青瓷;旁的面皮透如蝉翼,裹着火腿春笋丝;两盏玉碗里的是三脆羹——嫩芹、莼菜、茭白。
陆洗心中一暖,忙又拿起布巾擦过泛红的眼角。
只要林佩不亲自动手做菜,《白门食单》里的菜肴就是天下第一美味。
陆洗的肠胃经过调理比从前好许多,虽然还是吃不得辛辣油腻,但连贯进食已不成难事。
二人坐下。
陆洗盯着林佩的手出神。
林佩以为陆洗在看他手边摆的一只莲瓣青瓷盘。
“这道菜叫安归作。”林佩平和道,“取青鱼中段薄切,以秫酒、橘皮丝层层叠腌,再浇一勺梅子卤,旁缀两枚带蒂的小紫茄,谓之安柄,寓意平安有凭。”
陆洗夹起鱼片,放入口中咀嚼品尝。
各种滋味争奇斗艳,一时难以分辨,只觉是浑然天成的鲜。
林佩道:“如何?”
陆洗笑道:“初尝是秫酒的烈,细品有梅子的酸,回甘里还缠着橘皮的苦——这般百转千回,倒像你与我。”
林佩闻着杯中的酒,面颊微透红晕。
酒足饭饱后,二人在园中散步。
月光穿过枝丫在小径间流淌。
远处水榭的绛纱灯被初暖还寒的风推着,宛如一团模糊的红影。
“对了知言。”陆洗叫人去府中拿来一个小匣子,走到林佩前面,转过身坐在桥栏上,“这趟走之前,我送你一样防身的武器。”
林佩道:“我身边侍卫森严,不需要武器。”
陆洗道:“此言差矣,不是防别人接近你,防的是邻家的狸花。”
林佩道:“什么?”
陆洗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柄小到足以藏进衣袖里的弩机。
这弩机的箭槽不过三寸,机括处暗藏一枚青铜旋钮,转动时听见极轻的“喀嗒”声,像早春薄冰初裂的动静。
“它叫青鸮。”陆洗笑道,“传说是前朝偃师为一位薄命的女姬所制——那女子临终前将泪珠坠在机簧上,竟化作了这枚铜钮。”
林佩道:“这是梁先生打造的吧?我听闻他生病了,他还好吗?”
陆洗道:“人固有一死,若是为掇明明如月,可以算是死得其所。”
林佩默了片刻,道:“出征之前不要说这样的话,再说,我就不管妞儿了,让她陪你去。”
陆洗连忙哄道:“好好好,不说那些,我教你这玩意儿怎么用。”
林佩侧过身,让出位置。
陆洗站在后面,手把手带着林佩举起弩机,瞄准池畔树枝上的一个鸟窝。
咻。
啪。
鸟窝晃了晃,掉了下来。
陆洗道:“哈哈,好准头!”
林佩白了一眼,推开人,走过去捡起到处乱爬的雏鸟,把窝安放回原来的位置。
“要是那只狸花还敢来祸祸妞儿,你就拿这射它。”陆洗提着弩机,得意洋洋地说道,“绝对管用。”
雏鸟受了惊,叽叽喳喳叫。
林佩用帕子在鸟窝上方做了一个罩子遮住光线,才渐渐把雏鸟们抚平。
陆洗发现林佩的手在颤抖,尤其刚才扣动扳机的位置还留下了红痕。
一声叹息。
林佩揪过陆洗的衣襟,紧紧地抱住人。
陆洗把弩机放到石墩上:“怎么?”
林佩道:“你是打算活着回来的吧。”
陆洗笑道:“当然了,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舍不得以身殉国。”
林佩道:“不要有什么为万世开太平的念头,有我,还轮不着你逞英雄。”
陆洗道:“语气不对,得你求我。”
林佩深吸口气,贴着耳边道:“我求你,余青,我求你。”
陆洗道:“你还得给我写信,为我作诗。”
林佩道:“好,每日都写。”
陆洗把手放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抚摸:“这才对,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归来,啊。”
林佩嗯了一声,把脸埋进肩窝。
海棠随风轻摇,粉白花瓣簌簌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雪。
第97章 进退(二)
天亮, 宣府大营号角声响。
大队骑兵从独石道出发,马蹄踏过发出阵阵声响。
铁甲映日,长枪如林, 正红大旗上的“阜”字在风中翻卷。
步兵跟在后面, 整齐的步伐震得路边的春草颤动。
陆洗骑在马上, 目光扫过行进的队伍。
闻远抬手一挥, 战鼓擂响,士兵们齐声呐喊,军歌在山谷间回荡。
这日, 北境共有三支军队踏上征途。
西边的凉州军从祁连出发, 向东北行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科布多部。东边的广宁军沿着大凌河快速北上, 直击和林部阿鲁台的残余势力。
东西两面的军队像一把张开的钳子向中部合拢。
探马不断来回传递消息,将领们盯着地图,目光都落在同一个地方——乌兰城。
*
——“报!”
一声通报划破了乌兰王宫的静夜。
鬼力赤赤着脚走进殿堂。
传讯兵浑身披着白雪:“大汗, 前线探报,阜国朝廷起兵十八万,从广宁、凉州、宣府三路向本部进军, 其前锋已出迤都二百里!”
殿外风声呼啸。
鬼力赤道:“谁带的兵?”
传讯兵道:“广宁路由李虢统领, 凉州路由张斌统领, 宣府营的平北军由……”
鬼力赤道:“说。”
传讯兵低下头:“陆洗。”
侍卫宫人尽皆沉默。
鬼力赤一拳敲在石柱上。
空气安静得窒息。
自前年兵败,迤都陷落,科布多部因首领脱火战死陷入混乱,和林部的首领阿鲁台率众后撤五百里方才逃出生天。
陆洗这个名字已经烙印在每一个鞑靼人心中, 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长生天。”鬼力赤的指节泛白,声音有些哽咽,“你既让我年少浴血统一漠北草原, 为何又要让陆洗活着逃出四方镇。”
让鬼力赤忧心的还有另一件事——他的叔父阿罗出染了不治之症,性命危在旦夕。
他甚至不敢把阜国进兵的消息透露出去。
却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大汗。”侍卫通报,“阿罗出将军派人来传话,说想见您一面。”
*
羊毛帘子掀起。
阿罗出靠在榻上,披散头发,身后站着几个正在帮他梳理辫子的仆人。
鬼力赤近前探望。
阿罗出的嘴唇发白,仍用力笑了一下:“大汗。”
鬼力赤握住那双手:“叔父放心,去年我境内风调雨顺,牧草丰茂,牛羊遍野,离散的部众大多都回来了,待今年冰冻消融,我便挥师平定科布多之乱,让战马再次踏遍草原。”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倔强:“更何况,乌兰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阜国纵有野心,也不敢轻易深入大漠沼泽——除非他们想用尸骨填平河流!”
阿罗出叹笑:“不用瞒我。”
鬼力赤手心一紧。
阿罗出道:“我一生阅人无数,那陆洗——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冲我们而来。”
鬼力赤道:“叔父……”
阿罗出抬手,示意仆人下去。
烛光忽闪。
侧壁挂的阴阳太极图被风吹起又贴回去。
“汉人有句古话,叫物极必反。”鬼力赤坐到其身后,继续编辫发,“前年大战,我们虽然痛失迤都,可是他们的伤亡也绝不小,陆洗对阜国朝廷只报喜不报忧,在这么短时间内又兴兵十八万,我不信他真能摆平身后之患。”
阿罗出点了点头,侧过身打开抽屉,拿出三个锦囊。
鬼力赤停下动作:“这是什么?”
阿罗出道:“我死之时,大汗拆开第一个锦囊,我的葬礼过后,大汗拆开第二个锦囊,如若万一阜国大军兵临乌兰城下,大汗拆开第二个锦囊,可保鞑靼王庭的命数。”
鬼力赤眼含热泪,把锦囊收下:“叔父安心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罗出笑了笑:“我一生无后,小时候叫你驹儿,就再叫你一次吧。”
风雪弥天。
马厩里声声嘶鸣。
鬼力赤刚踏出院子,便听见身后传来哭嚎。
——“阿罗出将军!”
是夜,阿罗出以刀自刎而死。
鬼力赤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打开第一个锦囊。
【吾身死,不必哀伤,当以吾之葬礼为谋,遣使邀瓦剌大王子、兀良哈国师塔宾前来吊唁,草原各部向来同气连枝,今阜国崛起虎视眈眈,若我部覆灭,铁骑必踏碎瓦剌牧场,刀锋将直指兀良哈圣山,大汗当以‘唇亡齿寒’警之,请二部出兵截断阜国归路,共分其辎重。若成,则盟约永固,漠北再无后患。】
*
平北军沿着大道行进至迤都。
新垦的田垄像梳齿般整齐排列,去年此时,这里还是饿殍遍地的无人之地,如今却有了挑粪肥的农人、赶着驴车送粮的汉子和蹲在田埂边咧嘴笑的孩童。
一队插着商旗的骡马正往军营运送铁锅棉布。
闻远对于陆洗能在一年之内筹集到如此多的物资感到诧异。
“陆相,兵部削减了我们今年的开支,而三路大军同时开跋,又是远赴乌兰,军需耗费当比前年多出一倍。”闻远道,“虽说这不是我管的事,但还是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陆洗看见北郊外的小村,跳下马背。
闻远道:“诶,你去哪儿?”
陆洗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带你的队去吧,我看望一位故人。”
炊烟拂过村口。
陆洗看见了那个眼盲的老妪。
在府兵的协助之下,村子里的窝棚全部换成了土坯房,檐下挂着风干的羊肉。
老妪听到脚步声,侧过脸探出头。
陆洗敲门:“阿婆,是我。”
老妪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擦了擦手,下跪迎接:“上回愚妇不知是相爷,有失礼数,还望恕罪。”
陆洗立即扶住,没让她的膝盖碰到雪地。
村子里不讲中原那般多的规矩,妇孺老幼都跑出来围观。
陆洗就在门前问道:“阿婆,你说你的一双儿女都被虏去乌兰了,他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老妪用皲裂的手比划:“闺女叫阿莲,耳后有红痣,小子叫阿真,缺颗门牙……”她忽然停顿,摸了一下耳垂,抬起脸道:“相爷,你们当真要去乌兰?”
陆洗道:“对,我答应过你的事,说到做到。”
话音落下之时,全村百姓齐齐跪地。
一个老汉扯开嗓子喊道:“有相爷在,真乃朔北黎庶之福!”
陆洗记下老妪的描述,谢过百姓,启程北上。
直到大军消失在原野尽头,迤都城郊的土庙仍香火不断。
*
入夏的气候适宜行军,阜国三路大军迅猛推进。
六月初三,平北军破黑水隘,闻远率五万精锐自古北口出塞,首战击溃前哨,寅时发炮,辰时破关,斩首两千级,获战马四百匹。沿途牧民望风归降,献牛羊犒军。
六月中,凉州军克黄沙城。
都司张斌昼夜兼程,三日奔袭六百里。科布多部正值内乱,士兵四散而逃,凉州军一战得粟万石,逼得残敌退守狼山,沿途七部遣使请降,献地图以示归顺。
七月,广宁卫下白草滩。
广宁都司李虢以火器营为先锋,抢占敌寨,次日又逼退阿鲁台带来的三万援军。
八月,三军会猎饮马河,剑锋直指乌兰城。
河流下游,平北军、凉州军和广宁军如铁钳般扎下营寨。
平北军据东岸高地,凉州军扼守西岸桦林,广宁军则卡住河道拐弯处。
三寨烽燧相望,成掎角之势。
河滩上战马嘶鸣,工匠正连夜组装攻城云车,铁锤敲击声此起彼伏。
宋轶带着犒军物资抵达东岸,正值暮鼓敲响。
他先见过陆洗,呈上本季度的盐引和物资采买册,而后便挨营分发酒肉。
“事办的不错,你跟子渊去巡营。”陆洗随手翻了一下,笑着道,“上回出征还闹不愉快,这回得多磨合。”
闻远得令,引宋轶巡营。
宋轶到西岸桦林凉州军营,见到了以治军严苛闻名的张斌。
此人早年是边军夜不收,最厌烦酒酣耳热的场面,麾下部队纪律性极强。
转到广宁军营时,情形又大不相同。
李虢正与亲兵围猎归来,马鞍上挂着黄羊。
宋轶刚宣读犒赏令,忽听一阵豪笑传来:“陆相这是怕我们饿着肚子打仗?”
但见个虬髯大汉阔步而来,甲胄半敞——正是都司李虢。
此人原是朵颜马匪,受招安后屡建奇功,此刻他拍开酒坛泥封,直接对着坛口痛饮。
归途路过凉州卫营地,夜色已深。
守夜的士兵仍精神抖擞,箭楼上的哨兵见宋轶来了,一个接一个朗声报号。
——“宋参议回营。”
宋轶回到平北军大帐,向陆洗禀报一路情形。
铜灯台在羊皮地图投下细影,案几摆着羊汤。
陆洗把令筒抱在手中,一支一支拨转:“张斌如铁,擅布阵,最宜守关隘;李虢似火,擅骑射、冲锋,一杆马槊能挑三人,专克敌阵先锋。”
闻远咥口羊汤,笑道:“有他们同行,平北军如虎添翼。”
就在这时,夏风吹进一阵湿气。
烛火晃动。
士兵进账通报:“报——饮马河上游一处滩涂突然出现上百只死鼠,恶臭难闻,恐污染水源,请三军注意防备。”
陆洗抬眸。
闻远放下碗,警觉道:“传令三军,即刻禁止取用河水。”
然而为时已晚。
次日黎明,距离最近的西岸营地陆续有士兵发热,皮肤泛起红斑,呕吐物中带着血丝。
一场鼠疫爆发了。
*
日头悬在铅灰的云层间。
乌兰城头插满黑幡。
草原雄鹰阿罗出的葬礼如期举行。
鬼力赤披麻服丧,跪在灵柩前守着火焰熊熊燃烧。
瓦剌大王子巴图尔与兀良哈国师塔宾如期而至,此刻就在吊唁的人群之中。
巴图尔身着玄色长袍,肩披白狼裘——那是他来时亲手射杀的老狼王。
塔宾穿翻领右衽皮袍,左耳戴三枚银环,腰间悬银壶。
因阿罗出是草原上德高望重的长者,所以蒙古各国都派遣使者来参加葬礼。
“几位请看。”鬼力赤侧过身,让出视线。
只见火焰之中是一副烧红的铁甲。
亦思、阿鲁台等人看得眼眶发红。
“这是先叔父打战之时穿的战甲——箭透胸背,血浸铁鳞,他曾挽救王庭于危难之中,这是毕生之荣耀。”鬼力赤对众人道,“而今,一场新的危难即将到来,阜国起兵十八万分三路北伐,本汗愿执弓为前驱,纵马踏破敌阵,为草原各部劈开生路。”
塔宾摇着银壶,没有立即表态,口中像在算着什么。
“等一下。”巴图尔打断道,“鞑靼可汗,今日只是来悼念阿罗出,至于你们与阜国的恩怨与我瓦剌无关,何必拖我们下水?”
鬼力赤道:“巴图尔王子,如果阜国灭了我鞑靼,下一个会是谁呢?你的弟弟一向与中原人交好,若阜国掌控了草原,他们恐怕会逼你把汗位传给你的弟弟。”
巴图尔的脸色骤变。
瓦剌刚经历一场政变,巴图尔带领亲兵包围王宫夺权掌政,并幽禁了颇为得宠的小王子。他本就不想再对阜国称臣纳贡,方才只是试探鬼力赤能否许些好处,却被一语戳中痛处。
“大汗说的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明白。”塔宾睁开眼,微微笑道,“但兀良哈先前一直与阜国通商互利,突然倒戈恐怕会招来战祸,若只借兵,不兴兵,你看可以吗?”
鬼力赤解下佩刀,提一提腰带:“我只怕你们不张口。”
亦思拿上一张绢纸。
鬼力赤道:“本汗愿立下字据,倘若巴图尔王子愿出兵截断阜国凉州军后方运粮之路,待敌军退去,科布多部昔日所领的十四州尽皆归属于瓦剌。”
文字都写在纸上。
巴图尔看过之后觉得甚为合理。
鬼力赤又看向塔宾:“老国师,倘若兀良哈能借阿鲁台将军三万人马,拖住阜国广宁军的行程,亦是大功一件,本汗愿意把和林部一半的牛羊和草场献给你以示感谢。”
塔宾点了点头,回礼道:“草原有难,各族应当齐心协力,共御外敌。”
三人签署了协议。
火漆凝固,风云骤变。
是夜,鬼力赤站在城头目送瓦剌、兀良哈的旗帜朝着反方向远去。
他知道自己割让的好处让两个邻国都占到了便宜,但当下只能这样做,他暗自发誓,若鞑靼王庭能度过这道难关,将来他一定要秣兵历马夺回所有失去的土地。
一人从楼道走上来。
亦思前来禀报:“大汗,葬礼结束了。”
鬼力赤道:“好,饮马河那头的事情办的如何?”
亦思道:“派去饮马河源头下毒的人今天回来了,据说瘟疫已经在他们军中扩散,天气越来越热,他们长途跋涉物资匮乏,想必死伤不轻。”
鬼力赤大笑,随手揪住旌旗一角:“好,好啊。”
亦思低下头,轻声叹息。
自从迤都陷落之后,他的部族七零八落,归来的不足十分之一,他本人的魂魄似乎也在拼死护卫鬼力赤突出重围的一刹那被夺走了。
“大汗,万一……只是说万一,万一阜国军队扛过了鼠疫,击退了瓦剌和兀良哈的军队,兵临乌兰城下……”亦思道,“不如暂时请降归顺,待到局势有变,我们再行举事不迟。”
鬼力赤怒目转身。
亦思左脸上的一道贯穿至脖颈的刀疤在火把光照之下尤为明显。
鬼力赤不忍斥责,放缓态度,从腰间抽出阿罗出留下的第二个锦囊。
亦思道:“大汗,这是?”
鬼力赤道:“叔父生前留下三个锦囊,嘱咐我在他去世时打开第一个,在他的葬礼过后打开第二个。”
亦思抽出火把,照亮纸面。
【若联盟顺利,可派遣精干细作至阜国北京城中散步谣言——陆洗冒领军饷,公款私用,割据朔北,图谋不轨。】
*
夏季冰川融雪,饮马河水量陡增,日日在阜国军营前哗哗唱响。
然而由于鼠疫流行,行军的日程被迫延迟。
陆洗听从军医之言采取了一些防治措施。
一令病卒迁至下风向三里外的青石岗,医帐前挖出深沟,每日以生石灰覆盖,治愈之人需以艾草熏蒸三日方许归队。
二令全军禁用生水,煮水之时投入蒜瓣、粗盐,沸后再滤三遍,擅饮者鞭二十。
三让董成、李虢往上游巡逻,一面清理河道,一面抓捕可疑人员。
措施落实后,疫情有些许好转。
是日,陆洗、闻远、宋轶、张斌几人到青石岗帐中慰问。
病卒多面色萎黄,裹着厚袄,咳嗽声零落响起。
“别看是这样,较之半月前呕血高热的情形,已是大善。”闻远说道,“我们在鞑靼的地盘上作战,最好不要拖延太久,我的建议可以让广宁军断后压阵,平北军先行。”
“老话说‘瘟神过境,非灾即劫’。”副将提起药壶盖子看了看,面露忧虑,“这场瘟疫会不会是上天的警示?”
闻远笑道:“看来你是思念温柔乡了。”
副将道:“少拿我打趣,我是担心消息传回京城引起乱子。”
张斌道:“我们距离乌兰城只有十日距离,鞑靼东西两边的部落都已经被击退,鬼力赤若想拦住我们,除非说动瓦剌和兀良哈从侧后方截断我军粮道。”
陆洗听着众人的议论,望向远处茫茫草原。
他的确有种不详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当此关头,他必须做出决策。
帐中咳嗽声渐渐消止。
病卒忍住嗓子的不适,把目光投在前来慰问的这一行人身上。
“全军再修整三日。”陆洗背过手,下定决心道,“待董成、李虢归营,拔寨北上。”
众将应是。
*
三日后,大军开拔北上。
队伍如蜿蜒的巨蟒缓缓行进在鞑靼境内广袤的草原上。
尽管经历鼠疫,军中士气依然保持着平稳,骑兵在前开道,重兵在后压阵,中间的伤兵虽有人咳嗽,有人踉跄,却无人掉队。
然而就在当日傍晚,一匹快马自后方疾驰而至,再次给这支军队带来了沉重的一击。
斥候滚鞍,声音嘶哑:“报——瓦剌大王子巴图尔亲率六万精骑,突袭凉州军粮道!焚毁粮车三百辆,劫走军械无数!”
陆洗刚回营,看到又一名传讯兵从面前冲过。
——“急报!巴图尔已收拢脱火的旧部,科布多各族纷纷归附,盘踞黄沙城!”
话音刚落,第三道军报接踵而至。
——“广宁卫八百里加急,兀良哈国师塔宾借兵三万予阿鲁台,现正从右翼包抄我军,距此不足百里!”
暮云沉沉。
天际最后一缕残光被吞噬,雷声闷响,似有千军万马在云层后擂鼓。
陆洗倏地起身,眼中情绪如浪涛翻涌。
第98章 进退(三)
变化来得太快。
陆洗在出征之前就预料过诸多困难——阜军深入鞑靼国境, 战线进一步拉长,地理不通,环境不熟, 物资消耗速度成倍增加;鞑靼主场作战, 作为被逼入绝境的一方必当拼死抗争, 战力不容小觑;朝廷各方势力涌动, 尤其南方世族对于北伐的耐心几乎已到极限,倘若听闻他们的行军日程超出原定计划,必然要到御前参奏。
以上他都想过, 却不想鬼力赤借一场葬礼的时机攻破了阜国与瓦剌、兀良哈先前的联盟。
涉及邦交大计, 如果他现在冒险坚持进军,即便是打了胜仗攻下了乌兰城, 因事应奏不奏、军费大幅超支、擅权专政,回京之后也难逃被安上割据一方的罪名。
可如果他放弃时机,让三军各自回防, 等待他的是一锅架在火上的温水,朔北之政又要经历一系列变动才能稳固,而鬼力赤一定会趁机恢复实力, 卷土重来。
正当他纠结之时, 听到帐外传来鼓声。
咚, 咚,咚。
战鼓擂响。
一名副将拿着木槌挥舞双臂。
宋轶撩开帐帘。
闻远、董成、张斌、李虢等将领穿戴好了盔甲,站成整齐的队列。
鼓声渐密。
“你们……”陆洗走出来看了一眼,抬手挡住光线, 往回走,“……稍等,我还没想好。”
闻远道:“陆相, 我们不是来问你要说法的,也不是现在就要你做出决断。”
火堆里飘出的暗红余烬落在战靴前面。
陆洗停住。
张斌道:“平辽总督府三都司十八卫所从前是一群无头的苍蝇,你来了之后才把各路兵马拧成一股绳,让军需粮饷有了着落,更让将士们心里都亮起一盏灯。”
李虢道:“前年阿鲁台率众攻打广宁,是陆相和闻将军不惜性命向迤都进军,才解了辽北的重围,保边关百姓无虞,事后,陆相上奏为我等请功,从将校到士卒,从军户到眷属,皆受朝廷恩赏。我李家三房子弟俱得擢升,族中老幼皆领抚恤,此恩不报,枉为男儿。”
闻远笑道:“陆相,我们不是逼阵,只是想告诉你,若你想打这场仗,哪怕现在一到圣旨追来令班师回朝,将在外,君命亦有所不受。”
天空灰暗下来。
灰烬却在风中复燃出火星。
陆洗心中的犹豫在此刻被打消。
他转过身,握紧刀鞘。
他决定要战。
当夜,大营火把通明。
帐外点起柏枝。
帐内众人挑灯议事。
地图之上新画出一道道丹砂印记。
烛火照亮东边。
李虢用手点着和林之地,笑着道:“阿鲁台是一只老狐狸,擅于利用地形伏击,也很会打游掠,但他这人过于爱惜自己的亲兵,舍不得火器,一旦逢遇正面大战便畏畏缩缩,这次他从右翼来攻,我们只要虚张声势,摆出随时要与他决一死战的架势,他必不敢用命。”
陆洗道:“倘若他派出兀良哈的兵马,将军能有几分胜算?”
李虢道:“塔宾是什么样的人,陆相应该也很清楚,他手下能征善战之人这些年大多忙着做生意,生得一身肥膘,若是兀良哈军队为先锋冲阵,纵人多也不足虑。”
陆洗道:“好,李将军负责右翼防线,可多布疑兵,重点抵御阿鲁台。”
李虢道:“领命。”
张斌的神色更凝重些,择机插入谈话:“右相,末将有一请。”
陆洗道:“如何说?”
宋轶举起烛台,沿着行军路线往西边照。
张斌拿笔画出一圈地域,道:“科布多旧部大多骁勇善战,只因脱火死后陷于内乱才被我军一举拿下,可现在是瓦剌王子带领亲兵前来,他们毕竟都是蒙古族人,同气连枝,拖下去必然尾大不掉,而且随时可以东出迤都拦截我军归路,不是件好事。”
陆洗、闻远等人想起上次北伐之时脱火部的半道闪击,记忆犹新。
陆洗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分兵回击瓦剌的这支军队。”
张斌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我想带本部三万人回去,并请闻将军这里支援三万人,先夺回科布多地区的几座关隘,击散巴图尔,再与平北、辽北两军会合。”
闻远听说微皱眉头,欲言又止。
陆洗道:“子渊有何难处,但讲无妨。”
闻远道:“往返科布多再会合至少需二十日,围城建造工事至少十日,攻城至少十日,就算中军先行抵达乌兰,亦只能省三五日,这还没有算归途。兵部今年拨下的钱粮少,后方供应本就吃紧,再拖延如此之久,我担心还没打下乌兰城便已耗尽钱粮。”
一滴蜡油从盏中滴落。
宋轶回过神,连忙扶稳烛盏,抱歉笑道:“我走神了,我在想——闻将军所虑甚是,但恐怕你只算了兵部明面上的拨款。”
众人这才回忆起来——一路所见的运粮车的确不都是插着“兵部督运”杏黄旗的青布车,车的形制各异,许多还印着某某商号的标记。
陆洗思忖片刻,为稳定军心,让宋轶道出了实情。
“怎么回事?”闻远问道,“难道说我们还有额外的物资?”
“各位将军请安心。”宋轶说道,“陆相在出征之前就做了部署,征得战备粮五十万石,由河中卫运送,已悉数囤放于朔北境内,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军械、马匹和油、盐等物资,今从迤都之道往军中运送,足够再多一季之用。”
闻远眼中一亮。
众将惊奇。
这个消息犹如黑夜中的一束光明。
张斌按住胸膛,长舒一口气,像吃下了定心丸。
“陆相真是有挪移乾坤的本事。”董成哈哈笑道,“如此,张将军往返作战的时间便可以宽裕一倍,既能及时会师,还能保存战力。”
天明,各军分头行动。
陆洗令宋轶携带密奏回京。
【臣洗谨奏:闻瓦剌、兀良哈背弃盟约,臣恐贻误战机,未敢拘泥常例,已督率诸将星夜向乌兰进军。军情如火,不及候旨,伏乞圣鉴。】
*
盛夏,树上的知了聒噪不停。
一股关于北伐内情的流言从京郊扩散开,沿着大街小巷涌入内城。
——“朔北现在是右相陆洗一手遮天,每年借北伐向朝廷要钱要粮,其中近五成都悄悄转进了他们自己的钱庄。”
——“前年刚和鞑靼打完,今年又打,还不是因为打了才能领军饷。”
——“宣府的骁骑营平时训练顶多两三千人,向朝廷却报三万人,简直荒唐。”
——“乌兰一带贫瘠荒芜,本就无人防守,他们往那儿随便插一杆旗,回来可不得了,吹嘘成盖世奇功,一个个都封官进爵。”
是日,几个五军府退役的老兵在酒馆一边划拳一边聊这件事,突然房门被踢开,五成兵马司的一队衙役鱼贯而入。
柳挽一只脚踏在板凳上,拍桌子呵斥:“何人在此散布谣言!”
老兵站起来往刀口上顶:“这可不是我们说的,从北边关市来的商贾都这么说,有本事你封了这条街,全都抓起来!”
后边几个兵痞笑道:“拿刀吓老子没用,咱们上顺天府衙门去说!”
柳挽吐了口唾沫,挥手:“带走!”
刀架在脖子上,几个老兵这才服软,嘟囔着被押走。
长街之上的人群熙熙攘攘。
马蹄骤响。
——“紧急军情!避让!避让!”
从北境传回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穿过满城流言抵达兵部。
*
午后,文辉阁摆上冰鉴,一片白雾缭绕。
林佩正要午睡,突然被贺之夏叫醒。
贺之夏也有些抱歉,他知道林佩这些日子犯不寐症,为能安心休息才叫凌阴署备的冰。
“无妨。”林佩撤去瓷枕坐起来,轻咳一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贺之夏道:“瓦剌和兀良哈突然闭市,各自出兵增援鞑靼,对我军形成三面包夹之势。”
林佩道:“军报拿来我看。”
贺之夏道:“陆相还让宋参议带回一封呈给陛下的密奏,戳的是相印,我没有折封。”
林佩顿了顿,伸出手:“也先放我这,过一会儿着人送进宫去。”
纸页翻动。
林佩浏览了一遍军报。
“既已开战,眼下最要紧的是筹措粮草、增派援军,做好打硬仗的准备。”贺之夏的官袍贴在后背露出一片汗湿的痕迹。
林佩道:“如果不加运粮草不增派援军,仅以今年兵部拨付给平辽总督府的那些物资,够不够他们继续向北进军?”
贺之夏摆手:“乌兰地远,那些物资用来打鞑靼一支都是捉襟见肘,何况现在瓦剌、兀良哈各自起兵?绝对不够,远远不够。”
林佩道:“那如果后援充足如何?”
贺之夏道:“后援充足,军心稳定,或可一战。”
林佩道:“好,我知道了。”
贺之夏道:“林相,军情紧急,还望尽早处理。”
林佩把纸压在砚台下,抬头道:“近来京中有不少人传言平辽总督府冒领军饷。”
贺之夏被这句话拦住,连忙解释道:“是,是有一些传闻,不过都是流言而已。”
林佩道:“这些流言已经闹到顺天府了,不怕它传得广传得快,怕的是它具有所指,更怕其中半真半假,你想尽快处理,今天就去核实情况,晚上向我说明。”
贺之夏道:“好吧,下官这就去查实补漏,多谢林相提醒。”
人走后,屋中恢复安静。
林佩起身关窗。
温迎见此,跟着就把屏风摆开,挡住外面的视线。
林佩放下信封,笑了笑道:“你做什么?”
温迎道:“下官还以为大人要拆陆相的信。”
林佩的指尖抚过封泥:“这封信不用我拆,即便原封送入宫中,三日内也必须公议。”
温迎道:“瓦刺、兀良哈同时背弃盟约,这仗打不打,打下去需要多少钱粮,是得公议。”
林佩揉着肩颈,靠到椅背上:“旁的话不必说,把信送进宫之前,我们先弄清楚几件事,其一,京中的流言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其二,若有人借机闹事,该如何摆平争端。”
书吏端进冰镇的绿豆汤。
碗面凝结成串的水珠,一道道往下滑。
——“知言,听说北境出大事了。”
不一时,两袭红袍走进大堂。
方时镜当头,面露急色:“瓦剌、兀良哈突然出兵援助鞑靼,定是被鬼力赤以‘唇寒齿亡’之理说服,既如此,岂可再一意孤行北上八百里强攻乌兰?”
“方尚书,你先不要急。”杜溪亭拉开椅子坐下,摇着麈尾道,“陆相不是亲笔写了一封信来吗?此信八成是请求增兵支援,咱们只要劝陛下召回兵马便可解燃眉之急。”
林佩端着甜汤从左侧屋走出。
方时镜立刻投去炙热目光。
林佩咽下口中的绿豆,擦了擦嘴,说道:“信封上戳的是右丞相印,不宜拆开。”
方时镜道:“信你送进宫了没有?”
林佩没说话。
方时镜唉一声,推开温迎,箭步走进左侧屋。
温迎没能拉住:“诶,方尚书!”
方时镜只用片刻就翻找到那封信,拿出来放在紫檀案上。
林佩道:“说了,谁都不许拆开。”
书吏在旁边捯冰块。
咔,喀,冰渣飞溅,雾气飘开。
“时镜。”杜溪亭看了看信封,劝道,“你还不明白吗?等这封信送入宫中,咱们再一同进谏,言明其中利害,劝陛下下旨撤军。”
林佩道:“老杜。”
杜溪亭道:“不是我要来的,你不知道,这么热的天儿,时镜非得拉着我来。”
林佩道:“若此时正开朝会,只要陛下下旨撤军,你便答应是吗?”
杜溪亭顿了顿,忽地一笑:“那自然。”
林佩道:“倘若陛下不下这道旨呢?”
杜溪亭站起来,脸色立时变化:“先前为平辽总督府运送漕粮,大家已经怨声载道,但那时没有办法,谁敢违抗北伐大计?现如今不是我等办事不力,是他们非要追杀穷寇导致朝廷被迫与整个蒙古同时开战,是他们犯了错,大好的机会决不能放过。”
林佩放下碗:“你是真指望让平北军撤回,还是指望拿人一个抗旨不尊的把柄?”
杜溪亭道:“我……唉,我百口莫辩。”
方时镜道:“知言,适才杜尚书说的我其实都明白,但他那不是正理。”
林佩道:“师兄请说。”
方时镜道:“京中近来盛传平辽总督府冒领军饷一事,我知道极可能是鞑靼派细作来散布的流言,但为什么事情能闹得这么大乃至五军都督府中许多军官都信以为真?其根源在于朔北之地完全被右相及其党羽占据,朝廷派去的官吏没有办法查实查证。”
林佩叹息一声。
他知道,方时镜这是说到点上了。
方时镜道:“右相北伐收复失地、治理朔北是有功,然而其任人唯亲,纵容专权,致使得利之徒沆瀣一气,吏治壅塞,上下相蒙,支用不明,核验不实,亦是罪也。”
碗边的水珠渐干。
天青釉面映照人脸。
林佩看清吏部、礼部两位堂官的想法之后,做出尽快处理的承诺,请人回去等候消息。
“大人。”温迎小心地拿起书信,“看样子风口就要来了。”
林佩起身,拍了拍衣摆:“今晚我还要再见几个人,辛苦你在此值守,天明进宫议事。”
*
入夜,即使已经宵禁,前往林府的马车仍络绎不绝。
有些人被告知左相身体抱恙谢绝外客,有些人被告知去醒园赏荷花。
醒园灯火阑珊。
檐下的铜铃在风中摇晃。
林佩看着对岸的人从曲桥朝自己走来。
吴清川走到亭中,躬身行礼。
“吴将军不必客气。”林佩回礼,请人入座,“今日见你,有非常紧急且重要的事想问。”
吴清川坐下,神情认真:“来时见到好几辆二品大员的马车也在门口,想必与北方军情有关,林相请问,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佩告知军情——阿鲁台借得兀良哈兵马正在包抄阜军主力右翼,瓦剌王子巴图尔亲领部队截断凉州军后路,两国同时撕毁盟约,致使阜国要与整个蒙古为敌。
林佩道:“如果此时你是右相,你会做何决定?”
吴清川道:“此时军需粮草仅够一月之用,强攻乌兰不可行,我会分兵二处,一路迎战巴图尔夺回西部粮道,一路退守迆都,减少消耗,待阿鲁台有所懈怠再出兵解围。”
林佩道:“你觉得平北军、凉州军或广宁军中会有人提出这个方案吗?”
吴清川道:“张斌性格稳治军严,他应该会提议回防,至于闻远、李虢,他们的打法一向激进,就看朝廷这次如何回复,如果提供了后援,他们很有可能会继续向乌兰进军。”
林佩道:“既然如此,适才你为何不问朝廷是否能给后援呢?”
一阵微风吹过,蜻蜓点水,水面泛开涟漪。
“想必林相也听闻了,五军都督府对右相这次北伐乌兰颇有微词,下官倒无意参与纷争,只是平心而论。”吴清川沉着回道,“到这个地步,以举国之力成全个人功名并不可取。”
林佩点了点头:“多谢你坦诚相告。”
吴清川看见对岸已有一人提灯在等候,起身告辞。
林佩别过吴清川,让贺之夏来见。
流云渡月。
池面明而又暗,暗而复明。
贺之夏道:“林相,顺天府那拨人议论之事……一时实在无法查清,这里面很深。”
林佩道:“有没有冒饷,调出军籍黄册对一对人头不就清楚了吗?”
贺之夏道:“拿骁骑营来说,黄册里面报的是三万人,点兵到场的只有两三千人,但是这只是表面,朔北现在是军民合治,一个人有时是兵,有时是工,农忙之时又是农人,零零总总清算下来,实际人数还不止三万人,约有三万五千又一十二人。”
林佩蹙起眉毛:“怎么还多出来了?多出来的人不领军饷,靠什么养活?”
贺之夏道:“下官不知道,所以也不敢冒然回应顺天府,怕牵连出更多事。”
二人正说着,相府来人禀报。
——“相爷,靖亲王府长史刚才来过一趟,说是想看看那幅明皇幸蜀图。”
林佩捋着袖口,欲言又止,挥了挥手。
贺之夏道:“林相,这,王府长史找你,要不你见一见吧?”
林佩道:“我现在要交代你的事更重要。”
贺之夏道:“什么?”
林佩道:“各路神仙都来了,你也看到了,有些事不是一人能独断的,明日朝议我会把军籍黄册与人头不符合这件事压下来,但同时,我会劝陛下下旨撤军。”
贺之夏一顿,眼中的亮光逐渐暗淡。
他与陆洗磨合用了许久,一下子又要换立场有些难受。
“我知道这些年你跟着陆相过得很舒心,他有恩有义,是值得追随的人。”林佩起身,拍了拍贺之夏的胳膊,“然而快意光景难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我相信你心底里是明白的。”
贺之夏道:“下官,明白。”
亲王府长史在桥头等待之时碰到了刑部尚书尧恩,再多一刻,又碰到了老御史齐沛。
半池荷花在风中摇晃。
林佩抓起一把饵料撒入池中。
成群的鲤鱼游窜过来。
金鳞翻搅,水面哗然作响。几尾硕大的红鲤蛮横地撞开同类,鱼尾拍起的水花溅湿了池边青苔。更有些瘦小的鱼儿被挤到外围,只能仓皇地吞咽沉落的残渣。
风刮到破晓时分才停。
林佩回到文辉阁。
一切又恢复宁静。
炉中的闲禅悦已燃尽,余一缕残烟笔直地悬在的空气中。
砚台的墨汁凝成镜面。
林佩靠在榻上小憩。
他看向那幅《明皇幸蜀图》,其中人物似也因紧张而屏着呼吸。
思绪断断续续。
“信中那两联纸太薄,写不下多少理由,我便知道你不是向陛下请命。”
“此时此刻,你已经做出决定。”
“你想做到的事一定会成功,你想得到的东西从没有失手过。”
“但规则就是规则,我要一以贯之。”
咚——
钟声响。
温迎道:“大人,右相的密奏已经送进宫,准备上朝吧。”
林佩抬起眼眸。
窗外漏进的光线照亮织金蟒袍。
第99章 进退(四)
殿前鸣鞭。
文武百官列队而入, 绯袍玉带似一道泾渭分明的河流。
“今日议北方军情。”朱昱修深吸一口气,“据悉,瓦剌、兀良哈突然与我国断交, 出兵支援鞑靼王室, 我军在漠北腹背受敌, 加急送回信报, 等候回复。”
话音刚落,殿中的秩序立时被打破。
方时镜和齐沛几乎同时出列。
齐沛道:“都察院连日以来收到近十道露章弹劾,五军都督府断事官、吏部给事中、户部侍郎等人举报宣府大营军籍黄册与实际不符, 兹事体大, 臣请速召回右相。”
“等一下。”于染立时站出来反驳,“齐御史你不要喧宾夺主, 眼下的关口是如何保住战果,如何应援,该拨多少钱粮该派多少兵马, 而不是论罪。”
方时镜道:“陛下,于尚书所言有理,为了保住战果, 臣以为当立即下旨撤回北伐乌兰的所有军队, 整顿卫所, 清屯田、核军籍,使边关皆为朝廷掌控,如此方为长久之策。”
于染皱眉,提高嗓音:“臣不是这个意思。”
方时镜更大声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以举国之力对抗鞑靼、瓦剌和兀良哈吗?!”
于染道:“你!”
工部侍郎、北直隶诸州、顺天府尹等十余人出列支持于染, 倡议朝廷增派援军。
朱敬和五府军官卷入其中,大声反对,吵作一团。
大殿沸反盈天。
老臣花白胡须气得直颤, 少壮怒目,唾沫星子混着“误国”、“怯战”的呵斥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叮——
鸣金三下换得片刻安宁。
朱昱修道:“林相。”
林佩道:“臣在。”
林佩只是应了这一声,没有继续发话。
殿中很快又吵起来。
朱昱修站起身,拂袖而去。
唯林佩一人被传唤到御书房。
御书房中的七轮扇转动着,风动窗纱。
“朕知道你为何不发话,按祖制朕即将亲政,你爱惜羽毛,不想落个贪权的骂名。”朱昱修坐下,架起腿,歪了一下脖子,“现在无人旁听,你说吧,朕该如何做才能让他们不闹?”
林佩顿了顿,放弃为自己辩解,只躬身道:“臣劝陛下下旨撤军。”
朱昱修道:“不行,右相在信中说……”
年少的帝王犹豫了片刻,接着道:“两地相距甚远,等朕的旨意抵达前线,万一情势又有变化,岂不是让右相为难?”
林佩道:“臣以为这道旨意并不会对战局有太大的影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能赢,右相一定会进军,实在不能赢,他才会思危思退。”
朱昱修道:“那为何还要朕下旨撤军。”
林佩道:“陛下问臣如何才能让殿中的那些人不要闹,臣只是如实回答。”
朱昱修一怔。
林佩道:“齐御史所奏,兵部已经核实过了,宣府大营并无冒饷之举,若陛下信任臣,臣可以主持调查并还右相一个清白,但是——北伐三载,耗费国帑巨大,今粮道被断,强敌合围,天时地利皆失,陛下当效轮台之诏,明颁撤军旨意,以保九边精锐。”
朱昱修道:“就不能等等吗,说不定再等一阵子,他们便可得胜。”
“陛下,臣再说得清楚些,下这道旨是为正道明法。”林佩看着御案上被拆开的信封,“右相在重重危机之下仍决意进军,必是因为有别的保障,或多养了兵,或多备了粮,但这些从来没有留下记录,没有人知道他的底气从何而来,这是比北伐无果更危险的事。”
犀利的目光几乎要把纸页穿透。
朱昱修心惊,连忙用手盖住陆洗的密奏。
林佩叹口气,低下头,缓缓从袖中拿出一道黄绫册:“陛下请看,这是中书省近日统计的以北伐之名上奏请示的名单。”
册簿打开,密密麻麻罗列的是中书六部、各省地方、北境各卫所的名字。
“这些人都等着得到朝廷的拔擢,可他们的功劳吏部无从考据,只能听平辽总督府的一面之词。”林佩道,“臣斗胆请陛下想一想,如果不问错对就承认这些人的战功,任其瓜分利益,打一次封赏一次,北方的战事还能消停吗?适才齐沛、方时镜等人争的就是这一点,陛下既然问臣,臣之所见和他们相同,唯有先正道统,再谈北伐。”
朱昱修起身。
林佩立即也起身。
朱昱修道:“左相能再和朕谈一个小秘密吗?”
林佩道:“陛下是君,臣是臣子,君臣之间没有秘密,唯有礼制纲常。”
朱昱修缓缓坐下。
他其实还想为陆洗争一争。
他想争是那一口不被命运安排的气。
可他别无出路——只要一走出御书房,他便会看见远处文华殿中乌泱泱的人头。
他想起董嫣这次没有派人来为陆洗求情,就像上次没有为董颢求情一样,似乎她比他更早看出来一切都是命中既定的事。
是皇帝,就必须扼杀个人的情感才能君临天下。
“朕明白。”朱昱修说道,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咱们回去吧。”
七轮扇停下。
君臣归位,朝会继续进行。
朱昱修命司礼监拿出天子佩剑,宣布撤军的决定。
在议论的声音有放大趋势之时,林佩清了一下嗓子。
——“陛下圣明。”
方时镜等人立即附和。
于染看林佩一眼,就此作罢。
此事落定。
近午时,殿外晷针投下的影子渐渐缩短。
百官下朝。
林佩回到文辉阁,把案头那一道事先拟好的圣旨交给温迎。
温迎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谁去宣旨合适?”
林佩道:“一正一副同去,副使由兵部挑选可靠之人,正使请司礼监派一个人。”
温迎道:“是。”
*
驿道之上快马疾驰。
二位钦使背插赤翎令旗,怀中紧揣朱漆封匣。
沿途关隘见旗如见君,城门次第洞开。
*
乌兰城头尘土飞扬,从北方库苏泊调来的鞑靼部队正陆续进驻城中。
鬼力赤轻抚着战马的鬃毛,目光扫过远方起伏的荒原。
亦思策马靠近,道:“大汗,我们联合瓦剌、兀良哈的消息估计已经传到阜国的京城,再加上平辽总督府冒领军饷的谣言,你觉得阜国皇帝会如何应对?”
鬼力赤道:“汉人天子要权衡各方利益,应该会下旨撤军。”
亦思道:“那太好了,只要让我们喘过这口气……。”
一只停在枯树上的渡鸦突然飞起。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报!”
斥候在五步外勒马行礼:“禀将军,五十里外发现平北军主力,中军大纛清晰可辨,是阜国右丞相陆洗、名将闻远的部队。”
亦思道:“什么?!”
鬼力赤眸中的希望一闪而逝。
亦思道:“又是他们,他们难道是鹘鹰么!怎能如此迅速!”
鬼力赤道:“回城,备战。”
风突然转向。
飞旋的沙粒掠过身影。
一场前所未有的鏖战开始了。
*
“圣——旨——到!”
圣旨一路向北追了一千八百余里,出迤都,过饮马河,直到乌兰城下才找到阜国大军的营地。
让两位钦使始料未及的是,此时平北军主力已经围攻城池达两个月之久。
城下战火纷飞。
两位钦使被带入营帐。
沙盘上的乌兰城模型插满小旗,几支折断的箭矢散落在案几旁。
帐外传来的厮杀声更显得帐内空寂——原本该站满将领的位置,此刻只剩下几把交椅。
烛火将一人的身影投在帐布上。
陆洗整装恭迎。
文吏站在一旁。
正使道:“右相,你们怎么就打到乌兰城下了?!”
陆洗笑道:“二位勿怪,众将都在前线拼杀,某就在这里接旨吧。”
副使道:“这道旨意不单是给你一人的,也是给平辽总督府的,恐怕得让平北军、凉州军和广宁军至少都来一位将领再当面授予。”
陆洗闻言拍了三下手掌。
幕后走出三个军官,其铁甲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这样便可以了。”陆洗看向那位副使,“二位放心,你们办的是公差,行迹有驿站记录可查,既到了我营中,就算完成了任务。”
副使作罢。
正使清了清嗓子,打开筒盖,取出卷轴。
陆洗甩袍跪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察北疆军耗甚巨,瓦剌、兀良哈异动频繁。敕令平北、凉州、广宁诸军即日班师,固守九边。俟虏情有变再图征伐。钦此。”
陆洗听着旨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很快又恢复平静。
宣旨的仪式结束后,二位钦使对陆洗行礼。
陆洗顺便问候了一下阮祎和贺之夏,请他们到后营休息。
“军情紧迫,我等不多停留。”正使道,“请右相手书一封答复或是给一样信物,我带回去也好向陛下复命。”
“明白。”陆洗笑了笑,让文吏取出回执。
两位钦使当日踏上返程。
陆洗牵过马绳,转身朝战场的方向走去。
文吏跟在后面。
陆洗道:“适才陪我一起接旨的人,你和那三名侍卫,你们可以走了,回到迆都之后到梅庆铁矿找飞逸,飞蓟堂已经为你们安排好去处。”
文吏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大人。”
陆洗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文吏道:“大人冒此风险,恐怕将来自身难保,却还为我安排后路,我心中有愧。”
陆洗笑道:“那不一样,你又没享过富贵,我却是实实在在享过了。”
文吏忍住眼泪,呜咽不成声。
陆洗拍一拍马鞍,跃上马背:“好了,不与你多说,我还有正事要做。”
北风卷着黄沙掠过连绵的军帐。
过去两个月里,乌兰这座矗立在戈壁边缘的坚城已经让阜国大军付出了惨重代价。
第一个月的战事在铁锹与夯土声中开始。平北军的数万士卒昼夜轮替,在城外三里处筑起土垒。每当夜幕降临,火光便如星河般在工事上流动,士兵顶着塞北初秋的寒风将烧熔的沥青浇灌在木栅间隙。
可阿鲁台的骑兵来得比预期更早。
某个黎明,探马嘶鸣着冲回大营,报东南方向出现阿鲁台部军队。
李虢当即率八千轻骑出阵。他把部队化整为零,令每百人队拖拽树枝奔驰,顿时使三十里外的山隘黄尘蔽日。
阿鲁台部先锋望见沙尘中影影绰绰的旗帜,又听得四面胡笳声此起彼伏,竟以为中了埋伏,匆忙下令掉头。李虢趁此良机从侧翼闪击,将敌方军队吓得阵脚大乱。
此战阜军折损仅百余人,驱敌先锋三十里外,然而就在李虢打算回军加入攻城时,空中飞来箭矢,左右又杀出了数百名骑射手。
阿鲁台是只老狐狸,一次不成就分多次骚扰,连续数日的拉扯逼得李虢无法抽身。
第二个月,西南方面亦陷入苦战。
张斌往回走还不到七日便得知瓦剌王子巴图尔劫掠了凉州道上的二十万石军粮。
他处变不惊,料想敌方带着粮草一定行动缓慢,深夜带钩镰和盾牌组成的部队冲向瓦剌大营,用火光惊扰马匹,连挑七名将领,把巴图尔的亲兵和其余部队分割开。
凉州军血战三日,分头击破,直到巴图尔溃退西逃。
月末,张斌带着军队和抢回的粮草赶到乌兰加入攻城之战。
阜军没有料到的是——鬼力赤提前收割了秋粮囤于城中,又从北方部族调集了三万人前来守城,城池一旦破损即重新修补,历经两个月炮火依然如钢铁铸成的一般矗立着。
兵卒每日重复着攻城流程:寅时造饭,卯时列阵,在火炮掩护之下推楼车冲城,到城墙底下爬云梯,登到上面又被杀退,然后看同袍被浇滚油摔下去……
鞑靼人不擅于筑城和守城,然而由于乌兰乃是鞑靼王城,城中多数是本族人,只要鬼力赤没有放弃抵抗,外敌没那么容易能啃下这块硬骨头。
阜军最后的一批粮草也即将耗尽。
陆洗算着日子。
他们只剩三日就要断炊,急需一样东西激励士气,一鼓作气方能攻下难关。
战场的喊杀仍不停歇。
“杀。”
“冲啊。”
“开炮。”
嘶哑的声音透出疲惫。
天空成群的乌鸦盘旋啄食。
断箭残戈斜插在血泥之中,河水混合着血水在低洼处汇成一个个暗红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火油烧焦的尸体散发出的气息。
“陆相。”闻远的脸被火光照出一层油光,眼中泛着血丝,“陛下的旨意是什么?”
陆洗没有回答,目光越过硝烟望向北方。
他的耳边响起白虎的咆哮。
他的瞳孔映出城头那面被火烧出破洞却始终不倒的鞑靼王旗。
“鸣金收兵,今日提前归营,全军好好休整。”陆洗道,“明日在中军大营前搭台,我要喊话。”
月西沉,军营终于陷入短暂的沉寂。
伤兵营里的呻吟渐弱,几处未熄的篝火偶尔爆出火星。
铁甲堆叠在帐外,马厩里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嚼着所剩无几的草料。
*
从乌兰城头往外望去,对面的营地像一片暗红的云。
鬼力赤踏着染血的台阶登上城楼。
他伸手扶起一个独眼的百夫长,解下腰间的皮袋,把马奶酒倒入对方干裂的唇间。
“长生天的勇士们。”他的声音像砂砾摩擦石墙,“你们的每一道伤口都是织就王旗的金线。”
士兵们点头应是,有人用刀鞘敲击垛口鼓气。
亦思跟随鬼力赤走进西南箭楼。
亦思道:“大汗,今日阜国提前收兵,是不是他们要撤退了?”
鬼力赤一笑,握住旗杆道:“你还不了解陆洗吗?别心存侥幸。”
亦思低下头,嘴角抽动。
“他是冲我来的,只要我还在这里,他绝不会善罢甘休。”鬼力赤抬起头看着图腾,笑叹道,“今日他提前收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明日的炮火会更加猛烈。”
亦思道:“大汗,虽说是如此,城中粮草已经只够支撑三日,再拼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没敢说下去——鬼力赤的眼神如利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鬼力赤的另一只手中握着阿罗出留给自己的第三个锦囊。
他其实已经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只还留有一丝的侥幸,希望对方先扛不住而撤退。
前日,他下令拆毁城内贵族府邸,将梁木巨石运上城头充作滚木礌石。又命工匠熔了王帐金器,浇筑成数百支狼牙箭镞。
城中妇孺用棉被浸透仅剩的桐油,制成火毯堆在垛口。
最令人心惊的是三百头被饿了三日的獒犬——它们颈系铜铃,獠牙上淬着蛇毒,只等城破时扑向敌阵。
鬼力赤凝视对面的暗云。
他能看见阜国正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传令全军。”鬼力赤命道,“严阵以待。”
双方都在等待最后的一战。
东方泛起鱼肚白,号角声撕裂晨雾。
士兵们披甲列阵,长矛如林。
传令兵策马穿过正在集结的方阵。
闻远、董成、张斌站在队列中。
李虢仍在抗击阿鲁台部的骚扰,派了副将到场听令。
“战士们。“陆洗穿着明光甲,挺直脊背,大声说道,“乌兰城就在面前,胜利就在面前,这一战为的什么,不说废话,为的是你们腰间将系上的金鱼袋,为的是族谱上朱笔写就的功荫,为的是归乡时能让老母妻儿住进青砖大瓦房。”
士兵们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眼神变得明亮。
陆洗道:“更要紧的是——若今日不踏平此城,给他们喘息之机,来日他们就会卷土重来,烧杀抢掠,践踏我们的祖坟,掳走我们的骨肉同胞。”
前排几个老兵的眼眶泛红。
陆洗顿了顿,从胸前取出一道卷轴。
朝阳照在明黄绫缎上泛出醒目的光。
闻远往前半步,深吸口气。
董成道:“是陛下……”
陆洗展开卷轴,声如洪钟:“昨日钦使送来圣旨,三军将士浴血奋战,陛下甚感欣慰,今破敌在即,当奋勇争先,斩敌酋者赏千金,先登者授世职。此战功成,九边同沐皇恩!”
这番动员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话音方落,军阵中骤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杀!杀!杀!”
战鼓如雷,大地颤抖。
原本萎靡的士卒此刻双目赤红,青筋暴起,仿佛忘却了连月的饥疲。
炮营士兵赤膊上阵,将沉重的梁氏炮推向阵前,炮身在土上碾出深深的沟痕。
——“放!”
令旗劈落,数十门重炮齐声怒吼。
乌兰城东墙在轰鸣中崩塌,烟尘腾起数十丈高。
却见鞑靼守军突然掀开遮掩的草席——底下竟是成排浸透火油的棉被。火把掷下燃起三丈火墙,几个冲在最前的阜国甲士顿时化作火球。
城头箭雨倾泻而下。
獒犬从浓烟中窜出,铜铃乱响,见人就咬。
但杀红眼的阜国军士已不顾生死。有人顶着燃烧的棉被往前冲,有人抡起铁锤砸向獒犬。
炮声再起,这次轰塌了城门楼子,王旗在烈焰中缓缓倾斜。
烟尘弥漫的城门缺口处,鬼力赤的身影陡然显现。
鬼力赤赤裸上身,腰系狼皮,双手各执一柄弯刀,刀背九枚铜环在火光中叮当作响。
“来!”他狂笑着踹翻一具燃烧的梁木,大步向前。
双刀舞成银轮,最先冲进来的三名阜国枪兵喉间同时绽开血花。有个持斧的百户刚劈断他的左道,当即被他反手用断刃捅进眼窝。
闻远、董成、张斌从三面围攻过来。
——“他就是鞑靼汗王鬼力赤!”
——“捉住鬼力赤!”
鬼力赤踩着尸体跃上残垣,右刀横扫劈开两支长矛,拽出铁链。
铁链末端拴着一个油罐。
油罐砸进敌阵,轰然炸开一片火海。
第三只锦囊在他身后飘落。
【吾侄:你一统草原威震天下,名望已然超越先王,今陆洗举全国之力来攻,实因忌惮你的能力。你若身死,彼功高震主必遭猜忌,不会再受重用,从今以后鞑靼将迎来漫长的黑夜,然而草原上的太阳总会升起,你的英勇无畏定会激励后世。】
锦缎化为灰烬落下。
烈火熄灭。
鬼力赤战至最后一刻,自尽而亡。
陆洗走到城墙之下。
鬼力赤的尸体背倚残垣而立,一柄弯刀贯穿心口,血顺着刀槽流下。这位纵横草原一生的枭雄至死都睁着双眼,披风宛如战旗。
陆洗定定望了片刻,抬起手,指尖刚触到对方的额头,眼前忽然发黑,肺脏被一身铠甲压得喘不过气,失去意识往后倒去。
“右相!”
第100章 进退(五)
捷报抵京之日正是秋分。
在全京城的人都为北方的形势而忧心忡忡, 在礼部、吏部、刑部、宗人府、五军都督府及南方各大世族都联合起来研究如何收回地权的时候,钟楼的大钟突然震响。
鸽子飞出檐下。
鼓声“咚咚”如滚雷碾过青砖道。
传讯兵纵马狂奔。
嘶哑的吼声撞进胡同,震得各家窗纸发响。
——“捷报!乌兰大捷!”
京师震惊。
前几日派去宣发撤军旨意的钦使才回来, 接踵而至的居然是乌兰已经被攻克的消息。
这个消息令人难以置信。
张斌正面回击瓦剌的挑衅, 收复凉州官道, 抢回粮草辎重;李虢与阿鲁台斗智斗勇, 拖延和林部及兀良哈军队数月,直至塔宾来书请罪归降;
闻远、董成率领平北军主力围攻乌兰,在粮草短缺的情况之下坚持作战, 历经七十余日血战, 终以梁氏炮破城。鞑靼可汗鬼力赤伏诛,王族二百余人尽被俘虏。
平辽总督府这次北伐把阜国疆土扩大八百余里, 从此瓦剌不能饮马胪朐河,兀良哈不敢弯弓阴山下,几乎踏平了整片蒙古。
梧桐树金色落叶在风中飞扬。
贺之夏走在去文辉阁的大道上, 心中如有火在烧。
北方的仗是打完了。
京城里的仗才刚刚开始。
文辉阁中一众官吏的反应和城中人一样,都怀疑这道捷报是不是有假。
林佩放下香锤,坐直身子。
温迎道:“贺尚书, 陛下已经下令撤军, 这道捷报会不会有误?”
“林相, 温参议,捷报是真的,绝对不会有错。”贺之夏道,“不只是平辽总督府来报, 兵部清吏司也收到了奏报。”
林佩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香锤掉在榻边。
贺之夏笑道:“总归是好事啊, 右相命系于天,鬼力赤之辈岂能轻易算计得了。”
林佩默了许久,像是做了一场大梦,醒来端起案头的茶水。
龙井依旧清甜润口。
可茶盏刚搁下,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
一个高亮的嗓音传来。
——“当初硬要逼陛下下旨撤军,现在还有何话说?”
院门前,绯袍玉带的官员们堵得水泄不通。工部侍郎何春林手持奏本站在最前,户部侍郎陶文治紧随其后,后面给事中等诸官挤作一团。有人高喊,有人挥舞笏板。
乌纱帽翅在秋阳下晃成一片。
舍人们连忙拦在石阶前,却被推搡得步步后退。
贺之夏道:“这,这是什么情况?”
温迎收起香锤放进柜子,看向林佩。
“去挡一下。”林佩道,“半个时辰足矣。”
温迎退出屋子,转身走到正堂。
经过多年历练,平素林佩不在时,他也已经能够暂代处理各部的公务。
一袭官袍仅是往门前一站,所有人立即停止喧哗。
何春林后退半步,躬身行礼:“温参议。”
温迎道:“凤阁门口闹事,尔等该当何罪?”
何春林道:“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不是闹,是据理力争。”
“按大阜吏律,六部官员唯有给事中欲揭发长官失职犯法之时有权越级奏报。”温迎道,“何侍郎这么做是想把你的上司张济良张大人架在火上烤吗?”
何春林愣了一下。
温迎看向后排的人:“张大人乃是陛下钦命的工部尚书,你们群起而逼问,问的究竟是谁是林相还是陛下?”
按照品级和官职,六部中只有尚书能够越过温迎而不答话。
温迎一向谦恭温和,突然间的强势着实唬住了何春林、陶文治等人。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
贺之夏被困在里间的书屋,直面林佩审问的眼神。
“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闹。”贺之夏往窗外看去,“这定然不是陆相的意思。”
“我告诉你为什么会这样。”林佩决定点醒这个装睡的人,“因军功要受封赏的人将有成千上万,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要想从中多分好处,就必须先压住明面上反对他们的势力,掩盖一切过失,在右相归京之前把北伐乌兰的功绩定下。”
贺之夏回头。
此时此刻,他意识到暴风雨即将来临,局势已经超出自己能处理的层面。
林佩道:“把实情告诉我。”
贺之夏犹豫一阵子,开口道:“钦使和传讯兵的说法不一致,我仔细对照了前后,发现陆相是在决战前夕收到的圣旨,应该是为鼓舞士气,他改了圣意,在三军阵前谎称圣旨中是全力攻打乌兰的指令。”
“他抗旨不遵。”林佩凝眸,“还假传圣旨。”
贺之夏站起来,抬手抵住嘴唇,示意外面有人不可声张。
林佩道:“纸包不住火,这种事情不可能瞒得住。”
贺之夏道:“唉。”
林佩道:“除此之外呢?”
贺之夏道:“林相还想知道什么?”
林佩道:“钱粮不足,他如何做到围城两个月而不撤退?十几万大军吃什么用什么?”
贺之夏道:“他……”
外面又闹出一阵吵骂,是张济良得知自己的属下在文辉阁前闹事赶来收场。
林佩示意贺之夏继续说。
贺之夏怕人进来,赶忙道:“他在出征之前让宝钞提举司多印了二百万两的宝钞,用这钱备足军需,再由河中卫秦招将军转运至朔北。”
林佩胸口涌上一阵浊气,咳嗽起来。
贺之夏道:“林相保重啊。”
林佩抽出帕子掩唇:“不妨事,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劝大家散了吧。”
竹帘撩起又放下。
贺之夏走到外面,只说一句话便让前来闹事的众人没了脾气。
——“你们到底是想替陆相说话还是戕害他?!”
张济良道:“贺尚书,对不住,是我管教不严,这就让他们回去上书请罪。”
众人悻悻散去。
温迎处理完前堂的事,走进书房。
军报三三两两散落在地上。
林佩裹紧了毯子靠在榻上,面庞却蒙着一层薄汗。
温迎关切道:“大人突感不适吗?”
林佩道:“尧恩来了吗?”
温迎道:“他刚送来口信,说一个时辰之后请于尚书一并来。”
细看之下,林佩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温迎知道近几个月林佩不寐症严重,咳嗽又经常发作,难得休息,于是不再盘问具体的情形,只换好茶水,掩上屏风,退出去静候。
一个时辰后,尧恩和于染准时出现。
“林相,下官等来了。”尧恩进来打声招呼,在墙边的椅子坐下。
于染瞧见林佩的气色,先上前嘘寒问暖一番,再行礼,才入座。
林佩道:“齐光,年初我与尧尚书商量过《盐引稽核则例》,想要规范盐引签发流程,你也看一看。”
尧恩拿出那本手稿。
纸页边缘有些翻卷泛黄,其间又加了几页附注。
于染接过来,小心地翻阅着。
林佩道:“你有什么意见吗?”
于染笑了笑,抬起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林相现在提出规范盐课,无非是想把宝钞提举司今年多印二百万两纸钞的内情查清。”
林佩道:“把话说开也好,这两天事情就要定性,我希望你可以配合。”
于染挥起衣袖,指向北方:“乌兰大捷……”
“得知乌兰大捷,我心里比你更高兴,咳,咳。”林佩掀开毯子坐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尧恩瞪于染一眼。
于染道:“好吧,此事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配合,我说便是。”
大军能坚持北上而不断粮的真相浮出水面。
年初,户部在各地签发了一种叫“纲盐”的兑换凭证,加盖平辽总督府印章,暗中定向定点动员地方官府、民间机构及商贾以现银认购。因陆洗个人信誉极好,户部推广有道,各方有志之士坚信这次北伐一定能成功,纷纷踊跃认购,使二百万两银迅速到位,初夏即起运。
这种以个人信誉担保的筹饷方式,既规避了朝廷直接增发宝钞引发的通胀风险,又借盐政渠道隐蔽地完成了战时融资。
谈起自己的手笔,于染的神色间有一丝得意。
尧恩皱眉道:“荒唐,没有一条明文规定你可以这么做。”
于染笑道:“可也没有一条明文规定不可以这么做,人家愿意相信陆相是人家自己的事。”
尧恩道:“既然都没有,为何不事先上报朝廷?”
于染道:“尧尚书,此间只我们几个人,不觉得这么问显得很虚伪吗?朝廷是谁的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都是一片公心做事,凭什么你站在岸上还要指责卖力划船的人?”
林佩听着二人辩论,忽地发笑。
那盘棋摆在书架上,尘封已半年。
此刻,黑白棋子似都震颤起来了。
鳞片片竖起,割碎经纬,“咔嚓”一声,黑龙腾空而起,在他的面前舒展身形。
——“林相?”
尧恩和于染一起叫人。
林佩回过神,撑着扶手欠身,平静道:“中书省的职责在于上承天听,下达民情,梳理各方奏报以明情状,现在事实基本清楚,我要据实具奏,条陈利害,听候圣裁。”
林佩下结论一向严谨缜密,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尧恩会意告退。
于染走到门口,抬起头看到那块悬挂于正堂的牌匾,忽地返回。
“林相,我敬你谋国之忠。”于染道,“然而人各有志,我于齐光为陆相办事,并非为荣华富贵,为的是昔年与同窗之约,若说军功我不欲分毫,但求这利国之法得以创立。”
林佩道:“知道了。”
于染整了整衣冠,把胡须捋好,大步而出。
屏风画的凤尾蝶被窗外叶影拂过,忽似动了起来,颤颤地扑向青瓷瓶里插的菊花。
林佩休息片刻,叫温迎进来。
他吩咐温迎替自己拟写一道奏本,把陆洗假传圣旨和以私人名义发行盐引之事写明,誊抄给各部观阅,之后递送宫中。
“至于其他人所奏,只要是通本,也都送进宫去,不要压着。”林佩把毯子叠好,收拾了一下书案,“我身体不适,前时已向陛下告假,后几日就不来了。”
温迎起初还以为说着玩,看林佩把笔洗里的水擦干才意识到是真的。
“可是大人……暴雨欲来,两边正要相争,这个时候你怎能撂下?”温迎追问。
“还记得‘天问’吗?”林佩道。
温迎忽地顿住,神色由迷惑转为明了。
“中书省事务交由你主持。”林佩定然道,“到该落最后一子之时再来找我。”
人去后,书屋恢复宁静。
笔洗釉面映照着干净的砚台。
*
螭绣青缦的马车驶过长安街。
街上车水马龙。
酒肆茶坊说故事的人喋喋不休,摊铺小贩热情吆喝,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
林佩透过竹帘缝隙望着市井尘嚣,内心久不能够平静。
他料到陆洗一定会不择手段实现目的,但当他真正了解其中的细节,又一次被深深震撼。
后几日,京城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滔天巨浪。
林佩抄送各部的奏本立刻引起了火苗。
一直受打压的主战方再次发动对主张撤军之人的反击。
何春林、陶文治等人不肯善罢甘休,暗中找到威运侯董颢,煽动董氏亲族,以“贻误军机”为由联名上奏,剑锋直指文辉阁。
陆洗在朝中的党羽见状纷纷跟从,日夜寻章摘句罗织罪名,状告林佩等人阻挠北伐。
贺之夏、于染二人没有直接参与,但也正着手准备功劳簿,算是默认北伐的功业。
火焰越窜越高,京中无人能不沾染烟灰。
方时镜带着门生一起抨击陆洗等北方军官好大喜功。
杜溪亭随即召集棠邑之中诸多世族历数南直隶、浙东一带为平辽总督府征去的钱粮,陈述连续三年的北伐给南方造成的负担。
吏部、刑部奏疏不断,就朔北地权归属进行斗争,对陆洗假传圣旨、私发盐引等行为严厉批判。
都察院内每一刻都有御史捧着新拟的弹章疾步而过,公文已堆得摇摇欲坠。
十月,火势从中央蔓延向地方。
上旬,各地文书如雪片般飞入京城。
辽北、河中、湖广、江鄱、川西四省布政使的贺表,杭州、湖州两地知府的事功文册,以及朔北各卫所的万民书,争相认定陆洗北伐之功。
漕运使、市舶司甚至在漕船、海船船头插上了庆典专用的红旗。
中旬,南京兵部发来急报,朱迟、明轩共同主张调动前军都督府兵力镇压各地异动。
下旬,右军都督邱祥、左军都督章慎也都按捺不住,在兵部议事之时大骂平辽总督府对朔北的独裁,并言上次北伐十万大军折损过半,这次十八万大军贪功冒进再次超支,致使西面对吐蕃、东南对倭寇都只能保持防守态势,放任敌人壮大。
紫禁城中风声鹤唳。
朱昱修总是习惯把种种乱象归结于林佩和陆洗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但这次,他看到了一个超出自己认知的局面。
文辉阁由温迎主持日常工作,而林佩告病在家休养,不理朝中纷争。
凉州、广宁两军已经回到卫所,而陆洗、闻远等人率领的平北军却留在迆都迟迟不班师。
平辽总督府和文辉阁居然在动乱之中保持着相对的静止。
陆洗不进不退,林佩也不进不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