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内水汽蒸腾。
水温原本还有些热,硬是被唐柏菲泡冷了。
她人浸在水里,手搭在浴缸边睡着,接连做着一个又一个噩梦。梦里,她还是在那家酒吧,灯红酒绿的奢靡基调下,白尽州掐着她不放,她拼命挣扎,无奈,被越掐越紧,于是渐渐地没了氧气。
那感觉难受得很,像是人溺在水里,身体不断重坠。
恍恍间,听到有人在敲门。
她才从梦里清醒,猛一下从浴缸坐起来。
惊魂未定,唐小姐低头看自己潜在水中的腿,才知道这是真被淹了。
傅程铭在外站着,指节又叩了门。
一下,两下,三下。不多不少。
她在里面应声,“你进吧。”
浴室门还开着一道罅隙,唐小姐双腿蜷在胸前,双手环绕着,探头去看。视野极其有限,只能看见傅程铭慢慢走进屋,深灰色西裤搭在鞋面,黑皮鞋轻敲着木地板。
他并没有发现门未关严,或是不去专意看。
她渐放下悬着的心,呼了口气。
但是,老天爷呐!她都没穿衣服,他怎么现在来。
今夜是傅程铭第二次来她房间。
卧室特地装修过,整间屋布置得特别像她,整体颜色偏亮,饰品多且繁,黄花梨梳妆台面上摆着瓶瓶罐罐,还专有一小面墙,里头收纳着口红。墙纸金白相间,纹样像是上世纪英国拉斐尔前派,法式托斯卡纳红地毯大面积铺着,其上是张一米七宽的戴爱娜床,床头为大红皮革,床脚边堆着几摞杂志,屋内是不断涌入鼻尖的脂粉气,又香又腻。
他收回眼,拉椅子,静坐着等她,视线在那些杂志上停留。
杂志大多是时尚领域,傅程铭还一一看了,其中两本的封面就是她,他饶有兴致,带笑的眼风扫过,多注意两眼,顺带默读了封面小字。
窗帘半遮掩,露出中间一面窗,玻璃印出傅程铭的虚影。
极安静。
外面鸟叫声隐隐约约,再有,便是浴室里的水声。
唐柏菲慢慢起身,因浮力水往下降一截,声音也哗啦一下。她屏住呼吸,紧闭着眼,心里想,这么大声,他全听见了。
踩上拖鞋,用浴巾寥寥草草裹了会儿,即刻开始穿衣服。她不想和傅程铭同在屋檐下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丝/不/挂,何况这家也不大。
睡裙和内衣是成姨替她选的,款款放在架上。唐柏菲拿起,开始穿内衣,手往后伸,一个人狼狈艰难的卡扣子,一面扣,一面警惕着门外傅程铭的动静,像是看着狼吃草的小鹿。
里面穿好,开始套裙子。
素白的棉睡裙,短袖,圆领,蕾丝边,缺点是裙子太短,在大腿靠上位置。
为什么会这么短!她那么多长睡裙,成姨偏偏拿这个!
可惜没法子,只能这么穿。
她将门朝外推,又开了吹风机,对镜子吹头发。
门磕着墙面,傅程铭向门边瞧了一眼。
唐小姐在镜前分外窘迫,一抬手吹头发,就会露出她那条粉色内裤,她不信邪,一手揪住裙角,一手抬起,还是会露一半。
抬手,放下。
再抬手,再放下。
吹风机开了关,关了又开,她累得喘。声响又引得傅程铭朝那边看,觉察有些不对,他人起身,慢步往洗手间走。
脚步声在她耳边,她面颊一热,赶紧把裙子往下拽扯。手握着电吹风,无动于衷的站在那儿。
他到门口,看她脸异常的红。以为是浴室呆久了,热的,傅程铭拿过台面的电吹风,打开前说了一句,“来,我替你拿着。”
“哦。”唐柏菲垂下手,护着裙边,轻声应,“你刚才怎么不问我要找你说什么。”
“在等你。”三个字,他轻轻说的,绝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让你等太久了。”
“不急。你刚才怎么样,是呆太久了,缺氧?”他关切。
“还好。”
“下次记得及时开门通风。”
傅程铭开了电吹风,响声盖在唐小姐耳边。他用左手在拿,右手替她拨开一缕缕湿哒哒的发丝,动作很细致,里外都吹到了。
一阵阵热风往唐柏菲面上吹,弄得她全身发热,瞧着镜子里,脸也泛起红。他的手就抚在自己头上,手指穿过头发,从左吹到右,指尖偶尔触到她耳后皮肤时,她会屏住呼吸,等手离开了,再恢复如常。
镜子里,站了两个人,前后挤在一处,满屋子水汽,地面也是潮湿的。
她头发多,吹了好久才干。
傅程铭虽不是右手举着电吹风,却也开始发痛。
他把东西放了,又不动声色捂着伤口。
他走出洗手间,唐柏菲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她坐回床上,着急的拽被子,直盖到腰间。
抬起头,看着他。
傅程铭一手撑住椅背,站在旁边,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对她笑,“你讲。我听着。”
“对不起。”
两厢安静。
唐柏菲低下头,手揪起被单,一下一下,“我又给你惹麻烦了,上次是,这次也是。上回掀了谭太太的麻将桌,让她们下不来台,是我冲动了,后来人家向我道歉我确实后悔那么做。今天晚上我又去酒吧,不顾成姨拦着我,我以为他不敢怎么样的,因为,因为以前他连重话都不敢说,谁知道变成那样。”
越往后讲,声音越小,“我发誓,我以后做事一定考虑后果。其实还有件事,我骗你了。”
究竟什么事儿,傅程铭早已了然,但依旧是由着她,“哪一件。”
“上周,我被碰瓷了,就在三里屯。你那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我没在吃饭,我把那个碰瓷的裤子,给,脱了。”后两字更是轻。
她看他不惊讶,只点头,便问,“你不想表示什么?”
傅程铭一副意阑人散的模样,坐在椅子上,双腿交叠起来,“你想让我表示什么。”
“我以为你会很吃惊呢。”
他手扶着膝盖,话里话外带着戏谑,“要是换成别的女孩子,那就该吃惊了。”
好嘛,意思是她就该这样,她这样就对了,这天杀的刻板印象。
唐小姐“哦”一声,又和他没话聊了。
“地上这些杂志,可以给我看么?”
“你随便拿。”
今夜她很慷慨,对比从前态度算得上愧疚里生出殷勤。
傅程铭弯腰探书,拿上那本封面是她的。摊开,摆在大腿上垂眼看。
杂志很薄一本,统共就那么二十来页纸,八九页都是广告,只有一小片空地是留给她的采访,他草草掠了一遍,合上这册,将它放回原处,又拿了一册。
屋内静,有翻页声。
唐柏菲靠在床头,两指撵着发尾,潮湿的触感在指腹间。
她心里念叨,怎么还不走呀,要看到什么时候。
可傅程铭却有读心术一样,朝自己看过来。
“怕你做噩梦,半夜醒来一个人害怕,我留着陪你一夜,”他松散地翘着二郎腿,左手搭在椅背后,右手压着杂志页面,“你困了就睡,晚上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叫我。”
唐小姐心想,他还真是神,自己刚刚就做噩梦了。又看他坐着不动,她疑惑,“那,你就这样坐一晚上啊”
他点头,笑了下,视线从她身上离开。
这椅子坐久了腿酸腰困,又没个靠垫,他坐一夜肯定受不住。唐柏菲眼神还在他那里驻足,憋了半天,脑中的草稿打了一沓子,最后是这么说的,“要不,你上床吧。”
天,她刚才说什么了。那两个字怎么脱口而出的。
好在他没咬文嚼字,朝这边看来,静静的,在思忖什么。
不知道傅程铭怎么想,她先往旁边挪了半个身子宽,枕头重新一放,平躺下,将被子盖在腰间。反正给他腾地方了,来不来由他。
唐柏菲紧闭双眼,耳朵听着动静。
大约几分钟,衣服面料摩擦声响着,他可能在起身,伴随着脚步,往床这头走来了。
随即,床面下沉。
他已经坐在床上了。
傅程铭右手拿杂志,左手捂着右臂,依床头坐了,摘下手表往床头柜随手一扔。
替她关了吊灯,也关了这一侧的壁灯。
现下只有唐柏菲那侧亮着。
这样子,唐小姐反而清醒了,听着他的呼吸声,自己呼吸的节奏也不由得跟着他。忽然觉得平躺太尴尬,她转身,他大腿间的西裤褶皱就在咫尺间,又迅速翻身背对他。
傅程铭把杂志一合,搁在手表边。
左手捂着右臂,心想明天得去找老常看看。想着,竟然看向她。她身体微蜷着把自己裹进被子,细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面,如瀑黑发垂在肩头,又慢慢从肩上落下,发丝一根根摊开成网状,隐约露出后颈和睡吊带的荷叶边。
他发现她睫毛一直在动,就问,“睡不着。”
“嗯。”
“还在想今天晚上的事儿。”
“那倒没有。”
傅程铭百无聊赖靠着,问她,“那在想什么。”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好,你说。”
唐柏菲一半侧脸埋进枕头里,手指在床单上划来划去,“你觉得我做模特怎么样。”
“挺好的。”
“可是我爸爸妈妈就不这么想,包括谭太太她们。”
听这话还有点落寞,傅程铭还说安慰她,没成想她说:“但他们怎么想和我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就该自己负责,自己做决定,其他人没资格决定我的人生走向,你说是吧。”
听完一番陈词,他说评语,“不错,有想法。你是自由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
女孩子又冒出这句,翻身,平躺下,两手压着被子。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的吊灯。
他也不看别处,只看她。
“你活了这么多年,”
“等等,”傅程铭笑,看她,“换种说法,听着别扭。”
“哦,我是说你活了好多年,”
他仍是笑。
唐小姐望向他,稍感抱歉,“我这么说,是不是把你说得像千年的王八万年龟。”一解释,更像补刀,她抬手拍自己嘴巴。
他也不生气,笑意渐敛起了。她继续问,“我其实想问,你这么多年一直没结婚,好像也没女朋友,你难道就没有喜欢的人吗?或者,有没有遇到一位让你觉得特别的人,但你们后来没有在一起,你们渐行渐远了,或者,有没有谁喜欢过你。”
唐柏菲问完了,咽口唾沫,不只是紧张还是口渴。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他只是平和的问,她心脏就开始打鼓。
真是她想的那样吗?类似她看过的几本小说,他在自己这个年纪也会为感情冲动吧,以他的个性,大概率青睐理智成熟的女孩子,唐小姐为他拟了一个人,毫无凭据,那个人就站在了她的想象里。他们可能谈了恋爱,分手,又和好,后来迫于家庭压力分道扬镳,含泪吻别,他心有不甘单身至今,为初恋守身如玉,总之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一场她不知情、在局外的感情。
十二岁,差的不是年纪,是阅历。
唐小姐后知后觉。
傅程铭睨下眼,发现她眼神涣散。他不知道她想什么,只是答,“没有,我还没那个心思去考虑这些。”
刚讲完,女孩子眼睛亮了。他笑她,拍拍床,“睡觉,不早了。”
“哦。”唐柏菲翻了身,看他下床替她关壁灯,后又坐回去。
“不要发散你的思维,”傅程铭话里有笑,“也别在心里替我偷偷杜撰情史。”
她被子盖过头顶,偷笑。好,放过他,不造谣,不为他写风流债。
这一夜,唐柏菲又做噩梦。
看来那些事情不是说过就能过去,她频繁的梦见那三个男人,白尽州夸张地变成魔鬼,在身后追她,她疯狂地逃窜,他们一会儿在酒吧,一会儿又去了香港。
傅程铭一夜坐在床边,睡得浅,中途醒了两次。一次是她蹬开被子,喃喃念着别掐我,同时呼吸急促,他开壁灯去看,她出了满头冷汗。
成孀说得对,呆一晚是明智决定。他进洗手间,打湿一块儿新毛巾,沥干水,替她擦额头和脖颈,再往下就没碰。手将离开时,女孩子温热细腻的手握住他的,湿润卷曲的发丝缠绕在手腕,他没法,原地等了一刻钟。
等到两人掌心都有汗,她自己松开了,翻身睡,不再做梦。
第二次是她睡姿实在不太美观,把被子踢到地上,往他这边滚,拿他的大腿当枕头,同时过于短的睡裙往腰上磋,一根吊带趿拉在手臂上,露着圆润素白的肩,傅程铭替她拉起带子,替她把裙边放下,又捡起被子,裹在她身上,裹得剩下一个脑袋。
忙完一看表,半夜三点多。
他不睡了,觉着渴,摸着黑倒一杯凉水,仰头灌进嘴。
人又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接捧冷水往脸上冲-
到次日早,唐小姐睁眼时,看他单手撑着梳妆台面,掌心底压着纸,另一只手握笔签字,签一张,挪一张,又在信纸上写着什么东西。
她揉眼,看了会儿,猜测傅程铭把办公的东西拿到这了。
翻身的动静,他听见了,他把笔帽一扭,“醒了。”
唐柏菲声音还沙哑,“嗯。”
她问,“几点了。”
“十一点半。”
“我睡这么长时间,你怎么没叫我。”
“多睡会儿,不要紧。”他规整桌面,把几张纸卷成筒,握在手里。
“你一上午都在这站着办公吗?”
“是。”
唐柏菲像十万个为什么,又问,“你早晨怎么没有去晨跑。”
他垂眼看她,在笑,“要观察你。”
“我?”
“嗯,你成姨说了,一旦发现你不舒服,她马上叫医生来。”
唐小姐睡了一夜,觉着所有伤心难受的事情都丢了,整个人神清气爽,她站在床上,和傅程铭一般高,“从明天开始,我陪你晨跑吧。”
他疑惑皱眉。
“为了感谢你替我打渣男,”她胜负欲上来,反问,“你以为我跑不了?”
傅程铭眉眼舒展,说了句哄女孩子开心的话,“求之不得。”他拿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临走前用纸筒子敲打她床尾栏杆,长辈似的口吻:“你坐下,小心再摔着。”
唐柏菲扑通一下,坐着了。她盘起腿,发现他眼下一片淡青色,“你怎么有黑眼圈。”
他一愣,“没睡好。”
“不会是因为我吧。”
“不是。”
唐小姐真纳闷。
吃午饭时傅程铭不在,她和成姨一块儿吃饭,她吃着东西揉揉肩,成姨就笑,说早上看见傅先生眼圈挺重的,原先作息规律的人也是第一次见。
唐柏菲不以为然,说,嗯,我也看见了。
成姨笑问她,累不累啊。
她不明所以,说累,睡得累。
中午。傅程铭往常主任那儿跑了趟。
人到时老常刚吃过午饭,问他怎么没吃。
他说,不饿。
社区小诊所,消毒水味儿比医院还浓,室内一帘隔开两个地儿。
左边儿,一桌一椅看病;右面两张床,针灸用。
老常摘下听诊器,刚送走一位,看他来了,“怎么没精打采的。”
“困了,借你地儿用。”
他不管那么多规矩,照直往病床上躺,手搭在额前,眼看就要这么睡。
这厢闭眼睛,那厢又把老花镜摘了,眯着眼看傅程铭,跟看什么稀奇物种似的。
“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困成这样。”
“一夜没合眼。”
老常打他的腿,“好好作践自己身体吧!”
眼睛遮着,只能看见他扬起的嘴角,“嗯,现在还有作践的资本,过几年到了四十,我就真不敢了。”
“怎么不去你奶奶家睡?跑这儿躺我病床上,像什么话呢这是,”老常自顾自念叨,“她今儿在屋里,你奶奶八十了,你连看都不看,”
“她最近看我烦,我不去惹她。”
“又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
老常拉开帘子,窗外阳光照着傅程铭,他将手臂移到眼睛上。
“其实今天来找您,真是来看病的。”
“你又怎么了。”
他无声地,左手拍了右臂。
“上次是感冒发烧,这次呢。”老常暗自唏嘘,笑他变成旧社会的少爷了,金尊玉贵的,身体稍有不慎就落病。
傅程铭撑床起身,脱了外套,挽袖口。伤口暴露在外,比昨日更骇人,淤青面积扩大一倍,倒是把血止住了。他瞧老常那副见鬼的表情,淡淡开口,“这个怎么治。”
老常往床上一坐,变严肃了,“你和谁打架了?”
“摔的。”
“我是老了,又不傻,摔能摔成那样儿。”
“您给我扎两针,”他披着外套,自觉下床,翻开铁柜子找针灸盒,放桌面打开,“一次就行,实在疼得不行才过来的。”
“你最近真是反常,难怪你奶奶不想见你,你又不是二十出头年轻气盛了,打什么架。”
他敲打傅程铭,不过嘴上说。末了,仍是给他扎针,开了几副药。
另一头,成姨叫人为唐小姐装了秋千,她没来得及荡,急急火火去找毛晚栗。
毛晚栗发来一个地址,一间私人工作室。
在百毓胡同深处,半条路被老银杏树挡着,石砖路树影斑驳。
唐小姐提起裙子跨过,站在红漆金柱门前,过了外檐柱,大门前两个辅首衔环。
她握着门环,扣上去。
大门声音层层叠叠。
少顷,门从内打开,她却看到一个男人。仔细辨认后,是那天饭局中,瑞泰的刑老板。
刑亦合白衬衫,白西裤,脖子挂着软尺。
“怎么是你啊。”
他调笑,“你这么不想见我呢。”
“我跑大老远可不是为了见你。”
刑亦合撑着门框,脑袋一撇,“人在里面儿试衣服呢,进去吧。”
唐柏菲跨了三寸高的门槛,问他,“她和你怎么会在一起。”
他拉上门,甩着软尺玩儿,“这是我的工作室,是我的品牌,usin的衣服都是我设计的。”
“你竟然是UI的设计师。”
刑亦合看她目瞪口呆,止不住大笑,又坐上白玉石桌面,看着她,“你是学什么的。”
“设计。”
“我是不是比你大一届。”
她点头。
“这不就对了?老本行不能忘啊。”
唐小姐对他假笑,“那你还和石右青他们搞什么房地产。”
“那个来钱更快。”
他倒是不避讳,“我妈撺掇我爸,把我几张卡停了,每个月零花钱少了一百万,我没活路了就出去接私活。”
“我不想了解你这么多,回答我的问题,现在。”
刑亦合看大小姐要发脾气,连连举双手投降,“啊好好好,usin在今年冬天要去伦敦秀场,我在海选模特,毛小姐来自荐,之后又推荐了你,她也想让你去伦敦。”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为你开个后门,这样你就可以跟着我去伦敦了。”
唐柏菲上下打量他,浑身一副膏粱子弟的孟浪,翻个白眼,“我才不想和你去。”
抛下一句话,人走了。
刑亦合望着她背影,忽然特别惋惜,这么有个性的年轻小姐,竟然十分草率的嫁给傅程铭,她落了俗套,跌进圈子里惯见的老夫少妻组合中。
如果她能坚定的离婚,就再好不过了。
唐小姐在院子里找试衣间,边走边想着,去伦敦秀场也不错,虽然比米兰档次低,但只要能去,她的梦想也算圆满了。
她进屋子,一处桃木四扇围屏。
毛晚栗站在镜前试衣服,usin新款,见唐柏菲来了,说,“替我系一下。”
背后是特意设计的中国结,末端两条丝带可以打结,她系好,走远观赏半天,“我觉得一般。”
“现在不是你穿好看的时候,关键是,”毛晚栗冲她拍手,“去伦敦,之后说不定可以去米兰呢,菲菲,你和我说过的呀,你说你要去米兰学设计,要当常驻米兰的模特,在那儿呆至少十年,你忘了?”
唐柏菲摸着屏风雕纹,小声说,“我又不怎么想去了。”
“只要和他离婚你马上就能去,你领证那天说了,咱们要在同一天办离婚证,一起去米兰。”
“过段时间再说这个吧。”她似乎放弃讨论,往皮沙发上一坐,身体靠着,眼睛出了神,“我最近有点乱。”
“我看你是累了。”
“不,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想法。如果是以前,你问我离婚吗,我当然会说,离,必须离,但你要现在问”
毛晚栗也坐到她身边,猫着腰,观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接着说啊。”
“答案就是我也不知道。”
倘或自己也没抉择,那就等着呗,交给时间,得过且过。
唐小姐深深呼出一口气。晚栗不清楚昨天发生什么事了,他怎么为她打架,她又怎样在浴室里狼狈,他们又如何顺理成章睡到一张床的。那一切,好比是一张虚假的结婚证成了真。
“不会是给你灌了什么,什么,网上说的那种迷魂药?”
她摇头。
默默半晌,毛晚栗撅起嘴,“那你就要一直在北京,你以前最讨厌北京了。”
一个地方没什么特殊,关键是这里有什么人。
北京,香港,区别就在于人。
“北京挺好的啊,”唐小姐开始忘本了,夸赞起来,“气候干燥,冬冷夏热,没有蟑螂,更有,路那——么——宽,尤其是天安门广场。”
“真善变。”
“人都是会变的嘛。”她暂且找了个借口。
其实从早晨开始,唐柏菲跟着了魔似的,将傅程铭和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作比较,包括刑少爷,无疑是前者赢。
她身为“裁判”,不知道有没有偏心。
她望向窗外,四合院框出一片四方天,清淡高远。
同时摸着自己的掌心,想起昨夜半睡半醒中,碰着什么东西,总觉得有冰凉的触感。唐小姐花费半天才后知后觉,那是他的婚戒,自婚后一直戴在左手无名指。
所以是握着他的手在睡觉?只能这样推断了。
毛晚栗看唐柏菲又双叒叕在走神,拼命摇晃她,“你就是困了!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调整作息!”
是的,调整作息。
下周一开始和他晨跑。
唐小姐规划着,今天早早回了院子。
院儿内,成姨说傅先生还没回来,不早了,你要不先去睡?
她摇摇头,看时间,晚上十点。
确实该早睡,但人没睡意,只得随意溜达。
今夜月色很亮,轻轻拢着地面。
唐柏菲慢慢走到第一进院,抄手游廊尽头,文冠树被柱子遮掩着,几只麻雀在树干上叫。
推开大门,走出去。
外面的胡同更漂亮一些,因是春天,落了满地垂丝海棠。
门口站了几分钟,等来一辆车。
纯黑色,以为是傅程铭回来了,可仔细去看,不是红旗车。
是帕加尼。
她眉梢紧蹙。
车开了门,里面下来一位女士。穿搭干练,平底鞋,斜背着名贵包包,一身女款白西装,短发发尾轻扫着领边。她手里还拎着袋子,里头看样子像礼盒。
女人朝唐柏菲走去,面对后者的疑惑开门见山,“你就是唐小姐吧。”
犹豫片刻,才回答,“是我。”
“那正好,倒省得进去找你,旗袍裁好了,”女人抬手,递给唐小姐,“你回去试试吧。”
“你是”
女人将要开口,唐小姐身后的大门开了一面。
成姨探出头,“太太,你怎么跑出去了,吓死我了,不是答应我晚上不出门儿嘛。”说罢,注意到这位面生的新客,“您是,来找谁?”
“我给她送个东西就走。”
成姨看她穿着、以及开来的车,应该身份不凡,所幸道,“难得大晚上跑一趟,不如进来喝口茶吧。”
女人很大方,不推脱不扭捏,点点头,爽快应允下。
成姨很会招待客人,毕竟能把车开进来的都不能怠慢。
她带女人和唐小姐进待客厅,端来两盏碧螺春,几盘老北京茶点。
走时说了句,“先生还没回来。你们先聊。”
唐柏菲看这位客人端坐着,举手投足间气场特别强,自己也不由得正襟危坐。
这是哪儿来的贵人?
和他们家有关系?
她一面狐疑,一面往嘴里塞点心。
大师傅做的莲花酥,蛋黄内陷,特噎人,她两口吃完,又喝茶水顺顺。
头顶落下道声音,“他这么晚还不回家?”唐柏菲停下咀嚼,面颊鼓鼓的,这话真像熟人间的调侃。
“嗯,”唐小姐点点头,“他十点以后才能回来。”
女人对她笑,端起茶盏,凑近抿了口茶,漫不经心说了这样一句,“多少年了,他总是这样,忙起来不要命了,哦,也不要他的身体。”
第12章 年月
晚上十点多。
唐小姐正处堂屋,也是厅堂。
屋前两座青花瓷出戟尊,在小叶紫檀木格扇门左右,往后看,掐丝珐琅玻璃罩内放着景泰蓝工艺老式摆钟,秒针一刻一刻动着,发出清晰声响。
外面儿天阴了,响起一声雷,她往出看,一道瘦骨嶙峋的闪电在半空乍现。
厅里忽地变亮一瞬。
唐柏菲嘴里的点心还未咽下去,眼神落在女人面上,久久不放。虽然不清楚她是谁,但刚才那句话,听着像她和傅程铭认识很久,她对他太过了解,对他太过关心,于是讲出这些感慨和调侃。
和昨天晚上一样,她的思维开始发散。
脑海里为傅程铭“杜撰”的小说中,女主角有了脸,且就坐在她面前。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什么心情,该是什么心情。只是在联想,一直,不断地联想。
“这几天北京雨都多,”女人说着,看外头的雷,“一场春雨一场暖。”
又喝了几口,她才把东西咽下去,开口问,“你们之前认识吗?”
“啊?”女人看过来,“你是说傅程铭?”
唐小姐点点头。
女人笑笑,“是挺熟的。”
她双手撑下巴,手肘在膝盖上支着。目光涣散,一切都模糊了,外面好像开始下雨。
淅淅沥沥的。
结婚前,爸爸对她说,傅程铭底子特别干净,别说前女友了,暧昧过的女人都找不见。她当时一心离婚,坚决不信,告诉爸爸如果自己找到证据反驳,推翻他的人设,那他们就痛痛快快的离婚。
现在。
好像找见了。
她却不激动,也不开心。
“我得借你们把伞,”女人起身,想走,“雨大了可不好回。”
话落同时,门外夜色里出现一道身影,伴着斜风细雨走进来。
她抬眼,哦,是他回来了。
傅程铭一身黑衣,西装和衬衫领口还有雨渍,渐渐走进室内光亮里,他往里看了眼,又收起伞,随手搁在墙角地毯上。
“这位是谁,”他随口一问,慢走到沙发前,在唐柏菲身边坐了,笑看她,“你朋友?”
她疑惑,他们应该很熟的,可看他表情和语气又不像在骗人。
她一双眉皱起,看着他。
“哦,我来送旗袍的,也是第一次见唐小姐,”女人说,“今晚路过这儿,顺道就送了。”
傅程铭礼貌一笑,对客人颔首,又把唐小姐的手握住,自然而然放在大腿上,“我以为你和我太太很熟,还想说她刚来北京,多交几个朋友挺好的。”
手被他扣着,她掌心下是他西裤的面料纹理,手背又能感到他无名指的婚戒,触感冰凉,她看那枚低调的素银戒,又看向他。这么着,无论动作或语言,都把他们的夫妻关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一贯会在外人面前表演,演出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好戏。
都是演的,都是假的。
他是克制有礼还是虚情假意呢,唐柏菲想了片刻,选后者,随即火速把手抽离。
自己演去吧。
傅程铭手下一空,朝她这边看,有瞬间的诧异。
女人的表情也变了。
他笑看她,对客人解释着,“她不希望我这么晚回家。”
她继续看他装,皮笑肉不笑,“你出去过夜我也不会管的。”
傅程铭表情一滞,不消片刻又恢复如常,声线沉稳道:“向你保证,我明天一定早回。”
这话题算告一段落。
不知情的外人看,会以为她处处管着他。
对面的女人开始问起,“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呀,没印象了么?”话是对傅程铭讲的。
他摇头,等着后话。
女人不太情愿,介绍道,“我和高蒙因结婚了。他之前是你的左右手,最近那事儿闹得挺大,他一度要跳楼来着。”
唐柏菲给自己添茶,低头喝着,实际在竖起耳朵听。
嗷,就是那天他在房里打电话,怂恿谁谁谁跳下去。
“你是高太太。”
“别这么叫我,我和高蒙因感情并不好,我有名有姓,凭什么就成谁的太太了。”
“抱歉,请问贵姓。”
“免贵姓时,时菁。”
等等,这很可疑。
高太太说他们很熟,又对傅程铭那样关心了解,可到他这边,连人家名姓都不知道了。
所以这到底怎么回事,孰真孰假?
据唐小姐观察,时菁介绍自己姓名时,面部情绪有难掩的心酸,提到高蒙因,她又是厌恶的。
“时小姐,”傅程铭改了口,“你今天来是要和我讨论高总的事情?”
“没有,他是死是活和我无关。”
时菁勉强维持体面的笑意,拎着包起身,“就这样,时候不早我得回了。”
她跟着傅程铭站起,送时小姐跨出堂屋的门。
时菁的背影渐融入夜色,唐柏菲望着这位有故事的人。
第六感告诉她,自己未来一定还会和时小姐有交集。
至于是好是坏,得到了那天才知道。
雨势加大,地面排水口水流湍急,一趟趟打着旋儿,顺着石砖缝流下去。
成姨送了客人,收伞进来,“先生晚上还没吃饭呢吧,已经做好了,马上就端进屋里。”
“就在这儿吃吧,”他瞥一眼成烟的雨,“外面雨大。”
唐柏菲想回去,却被成姨拦住,“留下来吃点,做了你爱吃的云吞。你晚上吃饭早,不然半夜要饿了。”
她答应。
也就几句话功夫,厨房里的人端着食盒进厅堂,打开盖,往茶几上摆夜宵。她视线跟随着,一碗白粥,是他的,自己则是加了几滴辣椒油的云吞,外加一叠荔枝球。
做饭的师傅也够沉默寡言,一句没说,提起食盒跟着成姨离开。把堂屋留给他们二人。
吃一堑长一智,今天睡裙很长,曳到脚面,她将裙摆一拢,坐回去。傅程铭替她摆正汤匙,手撑着大腿,侧身问,“你今天晚上心情不太好。”
“还行。”
唐小姐撇下他,自顾自的吃。
他失笑,眼神在她的嘴边落住脚,看她吃那么大口,近乎狼吞虎咽,不是为了填肚子,倒像和他怄气。
有不少人调侃他太懂女孩子的心事,也怀疑他在外面到底谈了多少个。
但次次,他都反驳说,只是会观察人,观察那些微表情和语调。
“是我来之前时小姐和你说了什么?”
又被猜准了。唐柏菲差点呛着,咳嗽两声,“你怎么知道。”
傅程铭扯纸巾,递到她眼前,“先审视我自己,没问题的话就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你没回来之前,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唐柏菲垂眼,拿勺子搅着汤,葱花在里面打转。
“是吗?又在给我编故事了。”
“那时小姐肯定不会骗我呀,不是她骗我,那就是你。”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骗你。”
他笑着,下了定论。唐柏菲坐直,悄悄用余光看,他笑时嘴角没弧度,但会微眯着眼,眼睛里是冷静自持,是经过年岁洗礼后的寡言理智。
“那么在你的故事里,她是我什么人。”
她脱口而出:“是你初恋。”
“很荒谬。”
唐柏菲悻悻地“哦”一声,继续埋头吃饭,这件事她不想深究,为表误会他的歉意,舀出一个云吞,放进那碗白粥里。
“呐,吃吧。我从来不给别人夹东西,今天是第一次。你走大运了。”
傅程铭哄她,“我的荣幸。”
快吃完,她听见外面雷雨交加,声音像洗澡时的花洒不断出水。成姨大喊,“这什么天儿啊,再下一夜该成灾了!你去把窗都关上!”朝外看去,成姨又拉来几个人,一群人穿着雨披打着伞,而伞被风吹得变了形。
雨水也开始向厅堂里扫,地毯都湿了一边。
成姨拾级而上,进来说不好了,“太太,你那间屋窗户没关,现在床单地毯全湿了,要没地方睡了。”
“啊,那怎么办。”
“再给你收拾一间出来吧。”成姨这样打算。
眼下三个人,两个人都着急,也就傅程铭慢慢把粥喝了,来一句,“不用麻烦,睡我那个家就行。太晚了,你们去休息。”
唐小姐睁大眼睛,看向他。而后者感受到目光,对她笑,“有再一再二,就不怕再三再四了。你说呢。”
就,又要睡一起了?
她的心跳快了,眼神飘忽不定,往往这时候人最忙了。她端起碗,把汤全喝光,又擦嘴,喝茶,再擦嘴
成姨的半张脸在雨披里,忽然笑了,一拍手连声说好。她怎么没想到呢,结了婚的夫妻,本来就该往一张床上躺啊。
“是我想得不周到了,我去拿床新被子。”
傅程铭摇头,“我房里有。”
“还有拖鞋、浴巾、女孩子用的洗发水儿那些,您肯定没有吧。”
他后知后觉笑笑,“那倒是。”-
成姨简单规整点日用品,往傅程铭屋里搬,一一在架子上码好才离开。
唐柏菲在他浴室里洗澡,往身上撩水,顺便环视四周,这儿没任何装饰,灰色陶瓷墙面、地砖,目光所及都寡淡无趣,她反手抱肩,甚至觉得有点冷。
蜷起腿,下巴抵在双膝之间,她发呆。
过会儿要怎样顺理成章的出门、无所事事的往他床上躺,随后风轻云淡的入睡。唐小姐在做心理建设,不做足的话,无法从浴缸中离开。
如果他们是同龄人,她还真不会这么紧张。
但偏偏他比自己大那么多,他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和她的心猿意马去比,更是高下立见。
她的过往傅程铭一定了如指掌,六岁开始上学,今年才从校园里出来。而他呢,他过去几十年的经历,从前,包括他相识什么人,他的家庭,她一概不知,他像一团朦胧的影子,笼罩在彼此之间。
想起毛晚栗对她讲,你过于单纯,会看不懂他的。没错,她看不清傅程铭。
又是听谁说来着,一个男人永远持重理智,情绪比惰性气体还稳定,那真的很可怕,因为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相同。唐柏菲往浴池里躺,莫名涌上不太好的情绪。
可能是胜负心作祟吧,她想做第一个特殊的人,第一个撕掉傅程铭面具的人,撕掉他的冷静、理智,和沉着。
或许她会在某年某月成功的。
当唐小姐出现这个想法,意味着她将会在未来乘一座轮渡,站在甲板上,迎着夕阳西下,不知航向和目的地。类似于过去百年间的某位太太,泪水打湿报纸,后将它揉烂了,扔海里。
水蒸气腾着脸,她双颊泛起红。
从水里出来,擦身体,吹头发,套好睡裙走出去。
推开门。外面一股冷气直冲来,她打个颤。
傅程铭看过去,“洗完了。”
“嗯。”
她一头黑发披散着,衬得皮肤更白皙,像块儿羊脂玉,眸子浸过水似的,干干净净。傅程铭今夜仔细去看,才发现女孩子脸颊有不明显的婴儿肥,是还没褪去稚嫩的标记。
唐小姐携一身水汽走到床边,看他鼓捣着留声机,“这个不会是古董吧。”他今天换了套深色睡衣,面料柔软,整个人比平时要闲散,没之前那么严肃刻板。
他扶着那个“金喇叭”,笑着,“仿制的,要真是一百年前,现在倒听不成了。”
手摇留声机,欧式田园风格,金属喇叭里黑洞洞的,几次三番吸引她的目光,它放着一张黑胶唱片,但未动把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歌。
“你这家,全是旧社会的东西。”她撇嘴,背起手看一圈。
傅程铭随她一起调侃,“嗯,好在人不是旧社会的人。”末了,又走到顶箱柜前,左右将门打开,拍了拍门侧,“上回还有什么没看全的,今天一道看了吧。”
她惊讶抬眉,指自己鼻尖。那表情在说,我?怎么可能?我是那种偷看的人吗?
他会意,摇摇头,不揭穿女孩子执着遮掩的秘密。又走回来,开始摇留声机,“听听看是什么歌。”
唱片慢慢转动,隐约在屋里流淌。
她后腰靠着桌面,双手也撑住,仔细辨别着。听了半天,对他摇头。
傅程铭从抽屉里拿出黑胶封面,举在她眼前。唐柏菲看了,哦,是JohnColtrance的《IWishIKnew》,像这样节奏感不强的爵士乐,萨克斯含量居高,她隐约觉着,像是一条丝带把他们捆起来,增添了似有若无的暧昧。
唐小姐开始往别处想,而他指尖敲着桌面,好像没有她的局促。
“我不听了。”她及时打断。
傅程铭松开摇杆,对她一笑,“那就睡觉。”
“就一床被子。”
“你先躺着,我去拿新的。”
爬上床,她双腿并拢,长裙只盖到脚腕,双脚暴露在空气里。傅程铭从柜子里抱来一床新被,放到床上展开,替她盖上时,他睡衣袖口蹭过她的脚面,过于轻的触碰,生出一丝痒。
她倒吸一口气,猛地往回缩腿。膝盖撞到他的手臂,他略微诧异,看向她的眼神在问,怎么了。
没怎么,她也用眼睛回。
晚上睡觉,一人一床被子,各守一边。
唐小姐知道他有意给她多让地方,但她不愿意往中间靠,所以两人离得更远了。
她看窗外面,天黑透了,依旧下着雨,不见月。
感谢老天下雨,雨声盖住她的耳膜,让她听不见他的呼吸。切实睡在一起、身边有个人的感觉还是太不同,别说第二次,第十次她都不会适应。
她只希望这夜会快点过去,也希望自己睡着别乱动。
所幸将被子裹住自己,和木乃伊绑绷带没什么区别。
好不容易睡着,大概到了后半夜。
唐小姐翻身,手照常耷出去,枕着臂弯继续睡。可不太对,她没碰到傅程铭,掌心摸着的是被单,冰凉的。
看样子人已经走了一会儿。
她坐起来,屋内确实只剩自己,且,两床被子搅在一起,都在她身上盖着。
他人呢,去哪儿了。
屋外下着雨。更大了。
第13章 克制
两张被子盖身上,太热,唐柏菲出了层薄汗。
窗外闷雷阵阵。
屋内一亮,一暗,一亮,一暗。
她拨开被子,脚在地上找拖鞋,找了半天,最后还是靠闪电那点亮,穿上了。
闪电光属银色系,光弱,不能将屋子找全,她不熟悉这房间,摸索着吊灯开关,总摸不着。反倒是看见不少东西,例如那座留声机、黑胡桃木西式床,最诡异的是雕纹顶箱柜。
一屋子仿古家具,在极端天气下显得瘆人。
这里会闹鬼吗?
怎么半中间把她一个人丢下。
唐小姐带着脾气,碰到金属把手,往下压,将门朝外推开一道缝隙。
门内,台灯亮着一小片光,窗户应该是开了点,风吹得帘子不断飘着。她看见傅程铭站在书桌前,垂眼看桌面,这个角度,看不清桌面有什么,但发现他指尖夹着一支烟,烟雾缥缈的往外冒。
他的眼,也在光线明灭间时亮时暗。
她扒着门框,猫着腰,始终保持窥视的姿态。
今夜雷声很大,应该听不见她开门吧?唐柏菲心存侥幸。
傅程铭余光有那位女孩子的身影,就在门边儿,探出半个脑袋。他不揭穿,看桌面摊开来的离婚协议,白纸黑字,字字真切,是今年开春拟的。
那时还在下雪。
人来了就不能再抽烟,他把烟头往烟灰缸里按,火光熄了。烟酒什么时候戒的呢,二十八九岁以后,原因为在那之前他地位不稳,集团里一群老油条他显得过于稚嫩、初出茅庐,好些人和他争名逐利,为拉拢,只好不断来往于酒局之间,喝酒抽烟是家常便饭。
今夜是多年来抽的第一支,因为燥热,心不在焉,以此用它来分心。
假如那天夜里他狂喝冷水的举动算偶然,算真渴了,那现在呢,又怎么解释。女孩子睡觉很不老实,腿总往他身上搭,脚来回乱踩,又爱抢别人被子盖,他能在黑暗中看见她睡熟的脸,人侧睡,嘴撅着,鼻息喷薄在他手上,一阵年轻的香气扑面而来。
后半夜,所幸把被子给她,自己来抽烟。
他对世事冷淡,跳脱角色之外,总希望自己能永远清醒,包括控制欲望,控制人类骨子里原始的情绪。季崇严笑话他,你这样为了什么呢?就为证明你不是凡人,不食人间烟火,比我们这些都要高一大截,以此满足你的胜负心?
“很有道理。”
傅程铭回复四个字。要不是当年那件事,他这辈子不会和唐小姐结婚。
也是亲眼目睹父母那段可悲的婚姻,傅程铭很早就认为,世界上没有爱情的,你觉着存在,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感情,不如把希望和精力寄托在钱权之上,只有钱不会骗人。
享受性-欲的快感最低级,他瞧不起。
但今夜她离得那么近,让他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会。隔着两层单薄睡衣,轻易间,他感受到女孩子柔软温热的身体,轻细的发丝蹭着他的脸。
傅程铭不去想,把离婚协议放回抽屉里。低着头说了一句,“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她在门后直起腰,“你怎么发现我的。”
他笑,“很难看不到。”
“你为什么一个人出来了。”
听出她的埋怨,他还是调侃,“难不成带你一起?”
“我没开玩笑。你那家像闹鬼,”唐小姐双手抱身前,双眉蹙着,一副火山爆发的样,“你把我一个人丢下,都快吓死我了。”
“我的错,”他抿唇角,“以后不会了。”
讲到“以后”,意味着他们还有下次同床共枕。
由于傅程铭脱口而出,两个人都愣了愣。
片刻后,尴尬消失,唐小姐走上前,深吸一口气,“你竟然会抽烟。”
他后退几步,站在风口,想吹散身上的烟气,不忘提醒她,“你不要去闻,对身体不好。”
她轻哼,看傅程铭靠在窗畔,“我最讨厌有人睡一半就悄悄走,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经常这样,说是陪我呢,半夜起来就剩我一个了。”
“然后呢。”
“然后我害怕,我就哭呀。”
傅程铭点点头,“那现在呢,也像三岁一样?”
她不答,斜眼看他。
“有进步,起码不哭了。”
“你呢,你小时候就没哭过?”
“嗯,我想想,”他视线上瞥,在思考,“在父亲去世七八天左右,好像是哭了。”
“没有因为一些小事哭吗?”
这一问,换来的是摇头。
“不打架吗?”
摇头。
“和别人吵架吵输了然后哭呢?”
依然摇头。
唐小姐不再问。再问下去,显得她幼稚。
傅程铭把烟味吹散了,走几步,下巴往卧室方向一指,“走吧,回去。顺便求你赏我一个好脸色。”
看这做小伏低的话,实际模样还是强势的,唐柏菲没忍住笑,小跑着回去。
坚决不和他同路-
那日大雨停后,不少二环内的老小区遭了殃,原因为老旧排水系统和管道年久失修,禁不住春季强降水。
唐柏菲难得早起一回,坐在桌前,睡眼惺忪的喝着粥。
成姨喜欢听广播,她将天线拔到最高,听最近这下暴雨的事。
“这雨下的,把老太太膝盖的毛病都犯了。”
她听着成姨念叨,面露不解。
成姨解释,“前几天不是夜里开始下雨吗,隔天我听傅先生说老太太房顶滴水呢,整面墙都湿了,屋里特别潮,害的她膝盖疼,疼得整宿睡不着。”
勺子放在唇边,唐柏菲迷迷糊糊想了一通,“是他奶奶吗?”
“是啊。我今天正准备去看老太太。”
傅程铭唯一的亲人就是他奶奶,她还没见过呢。
这么想,她说,“我也去,我跟着你去看看。”
成姨乐得开心,和唐小姐去商店挑了补品,两人拎着箱子往三里河走。买东西时成姨就念叨,老太太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但她不要,咱不能真不送了。
送她们的车停在院里。
两人下去,站在斑驳老楼后,成姨抬头一指,“看,老太太住三楼,这会儿应该还在家。”
她顺手臂看,心里默默感慨,他奶奶竟然住这么旧的地方。跟着成姨拉开单元门,爬楼梯,楼道内,她对这环境左顾右盼,看生锈的铁栏杆、有小腿一半高的台阶,和泛黄墙壁的一条条裂缝。
到门口,成姨敲门。
“老太太,是我!看你来了。”
唐柏菲小声,“你们是朋友啊。”
“是啊,早些年我是每天陪着老太太的,也是最近一两年才搬南池子。”
“为什么呢,她不要你了?”
成姨笑,“哪儿能,是老太太脾气倔,又低调,不喜欢身边有伺候的人。”
“哦,”她又问,“她为什么要住这么旧的地方?”
“住惯了,人老了念旧,再有啊,舍不得老伴儿。”
“是傅东仁。”
成姨听到屋里脚步声,“嘘——,不敢这样叫。”
门开了。
映入唐小姐眼帘的,是一位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戴一副金框眼睛,个子比不到一米六,腰背挺得特别直,浑身透露着古时的文人风骨。
不过他奶奶好像,过于严厉了,她看成姨是面色和蔼,看自己则神态冷淡。她不解。
“好久不见啊,给你带点儿燕窝什么的,”成姨拉着唐柏菲的手,进了屋,“太太听说你腿疼,一定要来看看。”
林婉珍冷眼扫她,回个“嗯”字,“以后你一个人来就行。”
成姨诧异,和唐柏菲相互看一眼,彼此没讲话。
唐柏菲不知道怎么得罪奶奶了,站在门口呆愣愣的,半天不动,成姨拍拍她,关了防盗门,弯下腰拿出两双拖鞋,扔在脚边。
脱掉高跟鞋,她一左一右踩上,拉着成姨的手往里走。像个初到亲戚家认生的小孩子,跟在家长身后。
“老太太今天是怎么了,”成姨笑着,在打圆场,“是不是觉没睡够,心情不好。”
林婉珍不答,往沙发上坐,将眼镜一摘,“你坐吧,一路来也累了。”
“好嘞,”成姨坐,顺道给唐小姐使个眼色,让她坐自己身边,“这沙发坐久了是不是腰疼啊,去年就让你换,现在还是这个。”
“真的不想再折腾了。”
她半个人躲在成姨身后,不敢探头。
并且对傅程铭表示同情。
他就是在这样一个“特级教师”的屋檐下苟活三十多年吗?如果换作自己,迟早要疯,她最怕老师了。
“前几天傅先生看过您了吧。”成姨问。
“嗯,无非说几句客套话。”
“怎么能叫客套呢,都是最亲的人啊。”
“说客套都算好的了,难听点儿说是官话,场面话。每次就那来回几句,注意身体,多休息,几天后再来,说是几天,”林婉珍哼笑,像是自嘲,“实际呢,下回来就个把月以后了。”
“他那套官话和他爹一样,”林婉珍拉抽屉翻药片,成姨帮着倒水,她拨出一粒,喝下去,“他爹明明都没见他几面,上哪儿去教,只能说儿子像老子。”
成姨笑,又说了什么。
唐小姐走神,没在听。爸爸说,所谓官话,就是轻飘飘的,看似有,实则无,不像车轮碾地一样扎实。
那他对自己说过这种话吗?和她听唱片,给她道歉,降低姿态哄她别发脾气,替她打架,这些算吗?肯定不算是吧,谁在官场上做这些呢。
想罢,又回神儿。
林婉珍说,“可能我管他太多了。”
“怎么会,管教孩子再正常不过。”
“你可别顺着我话说了,他越长大就离我越远。也怪我,小时候总赶他走。”
原本是两人在聊,现在凭空蹦出一道声音,“你把他赶到哪里了?”唐小姐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要赶小孩子走,他没有自理能力啊。万一出去被饿死怎么办。”
十来分钟内,林婉珍都忍着脾气不想训这位大小姐,这一问让她彻底变了脸色,于是冷眼看去,“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随随便便张口就来,没有教养,没有礼数。”
唐小姐被吓着了,往成姨身后缩,不忘小声来一句,“封建大家长。”
“你说什么?”林婉珍虽然年迈,但做老师的底子还在,一抬高声音,格外骇人,“还敢在背后骂人,真是没见过你这么没教养的孩子,有本事给我站起来,在我面前骂!”
成姨左右看看,半搂着她,对林婉珍说,“老太太,不要这样置气,你把小姑娘吓着了,她也没坏心思,说着玩儿的。”
她一脸戒备,警觉地看着林婉珍。而后者,不听成姨的劝,抬手去指,“从上次你在麻将桌上大吵大闹,我就看你没教养,再到你当街扒人裤子,不就是因为碰瓷儿吗?不会报警吗?”
“我当时就在马路对面,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不骂你,是我忍着,不代表你没做错。”
成姨看林婉珍气得不行,赶紧给倒水,“好了好了,不要和小姑娘生气了。”
“傅程铭也是,不听我的话,我上回就想训她,他偏不让,把我打发走了。实在是学生们在,我不好说什么。”
唐柏菲都顾不上委屈,思绪直接飘回那天。
那天,他确实打了通电话,专门问她有没有和谁起冲突。
结合他奶奶的话推测,他一定知道那件事,说不定还见过呢。
但他没有戳穿,为她留有余地。
所以她干了什么,傅程铭什么都知道。
那通电话也有维护她的意思。
就像和谭太太起冲突时一样,他都在替她说话。
“您不要这么看我,”她低下头,“我说的全是实话。您为什么不能对他好点,他那么可怜。”
好家伙。成姨心里惊叹,也是第一次听别人说傅先生可怜。
对于这种祖上财产积累丰厚、有钱有权的家庭,可怜不是好词儿。
“你倒可怜上他了。”林婉珍笑了,“他哪里可怜,享受别人几辈子都没有的东西,享受普通人不敢奢求的东西,可怜在哪儿。”
唐小姐小声,“他爸爸去的早。”
“那又怎么样,全世界多的是孤儿,比他苦的海了去了。”
她一口气提起来,被成姨拦住。想说的话又咽下去。
林婉珍心脏跳得厉害,不想多说她,拉着成姨去量血压。
唐柏菲站起来,看林婉珍对她摆手,意思是让她赶紧走,别碍眼。她也不愿意多留,独自推门出去了。
之前赶傅程铭走,今天赶她走。
林婉珍次次不会多留人。
成姨拿血压器,往桌上一放,“老太太,你这脾气越来越差了。”
“连你也嫌我。”
“我得为太太说一句,她年纪轻轻的,没什么心眼儿,说话不走心的,你不要计较。而且我看,傅先生对她很上心。”
“我倒想让她们离婚。”
“离什么呐,如果真有苗头,就不要拆散了。”量完了,成姨收拾好,“这些年他也没有上心的人,好不容易有个,婚姻大事,让他自己做主好了。”
别看婚结得草率,要是婚后培养出感情,也挺不错。
“我觉得时小姐比她强,可惜,已经被他错过了。”
“您说谁?”
林婉珍面对诧异,不作解释,“没什么,挺好一姑娘。”处处都好,哪里都好,和她孙子年纪相当,人又娴静,说话得体分寸十足,从不会咋咋呼呼-
被赶出门的唐小姐在街上走。
正值中午,她随便进了一家饭店。
外形平平无奇,进去后倒像个会所。
厅里冷冷清清,中心的瀑布水声潺潺,所见之处不少古董,摆放在昂贵的红木博古架上。
她不缺钱,来这里也不尴尬。
侍应生诧异有散客,且看那小姐一身名贵,不像来随便坐坐的普通人。于是走上前,鞠躬道,“小姐您好,是来找什么人的?”
“我来吃饭的。”
侍应生一愣,喃喃着,“单纯来吃饭的啊。”
“这应该有饭吃吧。”她皱眉,往旋转楼梯上望。
“有的有的,您跟着我走,这边来。”
走到二楼,侍应生抬手指走廊尽头,“最末尾有一间还空着。您走路尽量要轻声。”
唐小姐疑惑,朝里边看,“为什么,这里又不是西餐厅。”
“是那间包厢里客人要求的。”
被林婉珍赶出门心情本来就不好,唐小姐声音不禁抬高,“谁啊,提的这些破要求。欺人太甚。”
侍应生吓得,弯着腰,“高总脾气确实不太好。”
“高总?”
“是。”
“高蒙因?”她看侍应生缄口不提的样子,想来是他没错了,“他是不是经常在这里吃饭,还提一些霸王要求,然后还欺负你们这些服务生。”
侍应生低下头,并不敢承认。
高蒙因的太太时小姐得对傅程铭毕恭毕敬,这姓高的又是他左右手,唐柏菲想,那还怕什么,她整了整裙子,大摇大摆向前走,高跟鞋在地面发出清亮响声,因走廊宽阔,还有回声。
经过某间房时,两扇门没合拢,露出一小道缝隙。
她顿步,向里看。
朦朦胧胧的视线中,唐小姐竟然看见傅程铭的身影。
他衬衫扣子解开一颗,靠椅背而坐,撑着扶手,整个人姿态闲散,目光向前,眼里不见笑意,但唇角微扬。
一股在酬酢场游刃有余的模样。
“官话”,她突然就想起这个词了,傅程铭在里面,一定在说这种话。
侍应生见状,赶紧上前阻拦,“小姐,不要这样,里面的人不好惹。”
唐小姐作势噤声,摇摇头,弯腰去听里面的声音。
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说一堆她听不懂的,但听了半晌,愣是没听到傅程铭的声音。
“诶,外面儿是不是站着人呢。”
“谁在外面偷听?”
“上回的记者?”
“看把高总吓得,”一个男人调侃道,“我去给你看看。”
第14章 惶惶
门缝夹杂的重影,是包厢的一小片天地。
屋顶挂着繁复的水晶吊灯,光影惶惶,她看不真切傅程铭的眉眼。
他五官轮廓被勾了一条白边,坐姿闲散却又端正,在和席间的众人谈笑。
直到屋里人说,外面是不是站了记者,几个男人要推门来看,唐柏菲才把腰直起。
刚刚叫窥视,要被人发现也得光明正大。
侍应生见状,“小姐是他们熟人吗?”
“嗯,”她点头,“算是吧。”
了然后,侍应生后退几步,离开。
门打开,视野变得宽阔。
站在唐小姐面前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身形较胖,他身后则是内厅,被漆艺屏风一隔为二,右侧是矮几沙发,墙壁挂着花鸟梨水墨,左侧的一群人围桌坐着,目光不约而同向门口看来,其中也包括坐主位的傅程铭。
男人面露不悦,抬起手正要指责审问,傅程铭手搭着椅背,看女孩子双手抱在身前,有恃无恐的站着,笑对她讲,“没吃饭呢吧,进来坐。”
男人疑惑,眼神在两人间来回飘,“这位是——”
傅程铭解释,“黄先生,这是我太太。”
只简单一句话,在座人都变得不平静,像是轩起一阵浪潮,一浪推一浪,纷纷低声讨论着。
一片唏嘘中,黄先生表情瞬间变了,笑着,黑框眼睛腿都遮不住鱼尾纹,“多有得罪了傅太太,是我没认出来。”
唐小姐大方说不碍事,在目光洗礼下走向他。傅程铭起身,为她拉开身边圈椅,看她人坐了,自己才坐回去。
“也怪你啊傅董,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也那么低调,太太是谁都不告我们一声,差点儿得罪人了不是。”
有人附和,“就是说。”
唐柏菲抬眼,正正对上某个人的视线。
又是他,浪漫主义但拿钱挥霍的刑少爷,进门时她只注意傅程铭了,没发现有这号人。
刑亦合对她笑,唐小姐勉强摆出皮笑肉不笑的态度敷衍。
菜有一大桌,看着完完整整,他们应该也刚开饭不久,几位侍应生进来,为唐柏菲加餐具,她一拢筷子,随便夹眼前的菜放嘴里,嚼了半天,没吃出来是什么,味道很一般,中看不中吃的场面菜。
傅程铭微微侧首,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问她,“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饿了,又不想在家吃,走着走着,”唐小姐顿了顿,“就走到这了。”听听这什么理由,他能信吗?不然要怎么说,说自己和他奶奶差点大吵一架?
两下纠结里,他反倒是点头,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嗯,那就多吃点。”
她边吃边想着,傅程铭有时候问话不是真想要答案,就是为了做个开场白,让她适应这里,不觉得尴尬。
席间人问道,“话说婚礼什么时候办?”
他答得避重就轻,“肯定会办,但这种事情不能着急。”
“好像咱们这一桌,就你结婚最晚了,”又一位陌生男人说着,话语含沙射影,“傅董这些年在外面玩儿惯了,只是咱们年纪上来,不再二十来岁,您肯定想收心了。”
唐小姐愣住,这话,真难听。
她朝男人看去,听他又补充:“毕竟男人一上年纪就该回归家庭了,顾老婆带孩子,这些都是值得表彰的典范。我得向你学习。”
傅程铭终于肯直视问话的人,笑得意味不明,“怪我之前不上心,人到中年才结婚。高总结得早,尤其是云潜那趟风波过了以后,高总回归家庭,和时小姐感情越来越好了。”
这话说完,男人脸色变了,后又喝一口酒,将不甘掩饰住。
这个男人就是高蒙因。
唐小姐明白了,难怪讲话针锋相对暗里藏刀,之前傅程铭在电话里骂他是蠢材,就算跳楼也无所谓。
上次时小姐拜访,言语里也是对丈夫的厌恶。
她拿起高脚杯喝红酒,抬头的瞬间,用余光观察那位高总。目测不到一米八,倒是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五官不大气,看着像个心理阴暗的败类。
那么他说的话统统不作数,类似傅程铭玩儿惯了,唐小姐权当诋毁,自我宽慰着不要往心里去。
傅程铭轻飘飘挑出一个话题,让其他人想起去年冬天的事儿,不禁开始追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那个后来被查封的会所吗?还抓了两个人。”
“应该是吧,”刑亦合插一句,等着看好戏,“听说出了人命,秘书也能掺和进去,那家人去南池子求傅董,被傅董一脚踹开了。”
黄先生扶一下眼睛,颇为不屑,“嗬,求个屁呢,自己犯错还想抱别人大腿。”
“还好,没有连累到高总,”傅程铭声色沉笃,像是宽慰,“以后高总用人一定要谨慎。”
高蒙因干笑几声,“是呢,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会看人,手底下的都给我惹事儿去了。”
“都过去了,”他倒杯茶,淡淡说,“我以茶代酒,加上谭部长的份儿,替你庆祝。”
唐柏菲骤然记起,在她刚搬进院的第二天,成姨绘声绘色对她讲的,什么大雪天,半夜有男人敲门求饶。
所以傅程铭和成姨讲的是一回事,高蒙因也和事件有关。
他们这些人在圈子里,还真一环套一环。
刑亦合觉得今天真热闹。
北京啊北京,你可比伦敦有趣多了。
在场的除了唐小姐,哪位不知道傅董和高总积怨已久,那件事怎么可能和姓高的没关系,他没被抓,只是后续责任变更洗得干净,高蒙因就像个泥鳅,傅董找证据,却次次落空,无奈任由他在泥里恶心得上蹿下跳。
包厢内七嘴八舌,传来一阵敲门声。
安静下来。
黄先生喊道,“进。”
侍应生推门后,先鞠躬,“时小姐来了。”随后等人进了屋,又将门关上,退出去。
唐柏菲对“时小姐”三个字还保留着一定的敏感度。
她看过去。
时小姐一身白色v字裙,黑高跟,脖颈挂了一串珍珠项链,外面披着浅棕色风衣,利落干练的短发别在耳后,露出耳垂上的耳钉,她原本斜插进风衣口袋里的手掏出来,将衣服脱了,挂在衣架上,坐在高蒙因旁边。
她的眼神移过来,和唐小姐交汇一瞬,后者即刻回避。
“我来晚了,”时菁大方笑,“先罚一杯酒再说。”她酒量好,一大口白的下去,脸色不带变。
“唐小姐也在啊。好久不见。”
说这话时,唐柏菲正准备拿只螃蟹吃,忽然蹦出来一问,手不小心握住蟹钳,被刺了下。
她猛地收回手,递给时小姐一个笑,又低头去看。
还好没扎破,有点红而已。
而斜里伸出傅程铭的手,握住她的,温热感袭来,拇指在她指尖摩挲片刻。
他全程没说话,只是拿手边叠整齐的新毛巾,覆在她被扎的地方。毛巾水分还有,冷冷的,真不那么痛了。
她自己捂了会儿,再抬头时,他人的视线早已从自己身上离开。
本以为就此不动声色告一段落,唐小姐又见他重新拿起刚才那只螃蟹,放在盘子里,用工具不急不缓开始拆解,整个人有条不紊,动作规范漂亮,她都不禁想,这得吃几百个才练得出来吧。
当然。
只是猜测。
时小姐胳膊肘撑在桌面,下巴轻倚着手背,看向他们的眼睫微微颤动着,眼神晦涩不明。她垂眼,盯着傅程铭的手,看了好久,“原来你这么会拆螃蟹啊。”
他笑着回应,“嗯,之前特地学过。”
“哦,要是能教我就好了。”时小姐声音柔柔的。
“网上一搜应该不少,你可以去看看。”傅程铭这么答,像是处理惯了这类问题。
“好。”时菁回得爽快,刚才的柔情全然消失了。
她靠住椅背,给自己倒酒,豪爽的喝了四五杯。
唐小姐都看呆了,这可是一口气啊。
她觉得时小姐有点奇怪,却也没细想,只是问他,“她这么想学啊。”
螃蟹拆好了,都在盘里摆着,傅程铭放在她面前,看那双未经世事的眼睛,轻笑出声,“你也要学?”
“我不要。”
他抬眉,在问缘由。
“能吃就行,我懒得动手。”
傅程铭把蘸料小蝶也拿去,用下巴指着,对女孩子说,“趁热。”
“哦。好,”唐柏菲双手捧着,佯装这碟子珍贵无比,“谢谢啊。”
他垂眼看她吃,片刻,觉着看久了,才收回眼。
刑亦合看向高蒙因那张和苦瓜一样绿的脸,以及头顶那绿帽子,瞬间有点同情。
但仔细想,他们同病相怜。
高总太太时小姐喜欢傅程铭,怎么看出来的,无非是眼神不清白,而他自己欣赏的唐小姐,又和傅程铭是夫妻。
高蒙因就坐在刑少爷旁边,刑少爷口型不变,用腹语似的说着,“难怪你看傅程铭不顺眼。”
高总好像还和刑亦合很自来熟,回他,“招女人喜欢不会有好下场的。”
“所以你在他洁身自好和暗中勾结的两个选项里”刑亦合半捂着嘴,“你信后者?”
“怎么不信,只不过伪装得好,而已。”
刑少爷不信,但再怎么样,他不至于给别人造谣、泼脏水,听过这话后,不再同高蒙因交谈了。
不知过去多久,时小姐酒喝多了,脸红着,支着脑袋,整个人身子软下来。
“唐小姐,你在哪里留学的。”时菁突然问她。
唐柏菲直起腰,“伦敦。”
“学设计?”
“嗯。”
时菁视线是向上的,看着天花板,那一颗颗水晶晃得眼睛疼,“我觉得在米兰学设计更好。”她反驳她。
唐小姐没听出这是反驳,倒是笑着,解释,“我选伦敦是因为喜欢那里的建筑风格,爱德华,乔治亚和维多利亚,伦敦很浪漫。”
“伦敦阴天很多,很阴暗,总体不适合人居住。”时菁再次反驳,在有些人眼里,这已经是拆台了,“而且米兰才适合发展时尚,阿玛尼,范思哲,芬迪,古驰,华伦天奴,杜嘉班纳这些都是米兰的,它可是设计之都。”
“可能我喜欢伦敦的英语腔调吧。”
“我认为意大利语更好听,比伦敦腔更上档次。”
第三次反驳。
唐小姐说东,时菁说西。
一桌人起先不在意,聊到第三句开始纷纷看去。
“时小姐,”她顿了顿,“那个,你是不是喝太多了。”
“确实有点儿,要不你陪我喝几杯?”
“好啊,红酒可以吗?”唐柏菲举起红酒瓶,晃了晃。
“不要,白酒。”
“我不爱喝白酒,用红酒代吧。”
时小姐笑了,“不行,不能作弊。红酒才多少酒精量啊。”
高蒙因脸色难看,自觉下不来台,借口抽烟,离开包厢了。
一众沉默里,傅程铭开了口,“一定要喝度数这么高的酒吗?时小姐。”
“一定。”
时菁拿起酒瓶,走到唐柏菲身边,为她倒了满满一个高脚杯,“来,咱们一起,多聊几句,我和你很有话题。”
“要不改天吧。”她往后缩,感慨着,喝多的人真可怕。
“就要今天。”
傅程铭掌心托住高脚杯,两指捏住杯颈,仰头去喝,中间完全没停顿地,喝完一整杯。他将空杯倒扣在桌面,看着时菁,问话的语气很沉,“这样呢,可以么?还要比什么,抽烟?”
时小姐登时酒醒了不少,眼神清明了,握着酒杯慢慢退步,“那倒不用,我喝太多,失态了。”
他不答这话,抽纸巾擦嘴,“今天就这样,都累了。”
其余在座的才从看戏心态中脱离,也陆续起身。
唐小姐侧目看他眉眼沉峻,默默吃惊着。
时菁披好风衣,用捎带歉意的语气说,“我先走一步,看看高蒙因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喝多酒让一向得体的时小姐失去礼貌分寸,让时小姐丢人,她暗自后悔,眼神回避所有人,快步走出去。
她出去时,高蒙因在车前打电话骂人,骂得很脏。
见时菁来了,高蒙因斜她一眼,眼神里蹦出一百句脏话。
时菁也不示弱,瞟他,“你发什么疯。”
“这句不应该我问你?你一个有夫之妇在那么多人面前暗戳戳勾引其他男人,让我下不来台,他妈的能不能要脸?”
“首先,你以为我想和你结婚吗?其次,你要没了我爸,早就进去了,按道理你应该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头,高蒙因,你才是不要脸的那条狗。”
时小姐放狠话骂人时也端庄,说完,转身走到马路边,抬手拦住一辆出租,斜身坐进去。
车快速驶离。
高蒙因要气死了,却无处发泄,只能抬脚狠狠踢轮胎。
坐在出租车里,景色不断倒退,时小姐想起十年前上大学,她是林婉珍最喜欢的学生。和林老师变得熟络,还是因为一次下了课,老太太低血糖,她兜里正好有巧克力,让林老师吃了,又扶着把人送回家。
林老师不停地夸她,夸她那么懂事,会照顾人,还问她家里有没有安排结婚人选,她摇头,说还没有呢。
那太好了,阿铭今天会来看我,你和他认识一下,多聊聊。
她明白林老师什么意思,并未推脱。
可惜后来并没有聊成,她只在窗户上见过一次。
之后听林老师解释,说傅程铭要去香港一趟,和唐总有项目要谈。
之后忙着毕业,也就远远看过两次。
林老师问她愿不愿意就这样结婚,她回绝了。
十年后的时小姐后悔做了这个决定,如果她同意,就不会走到今天,不会和高蒙因结婚,她一定一定会比今天幸福的。
一定会。
往后几年的悔意极尽病态。
她对着唐小姐说,“我们很熟。”这里水分太大,她知道,但她也在赌,赌傅程铭会不会记起十年前的自己——奶奶最喜欢的,常去家里做客的学生。
不过好像并不会。
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
果不其然赌输了-
白酒猛地喝多了后劲儿特别强。傅程铭走出饭店还没事,回家就开始晕,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人昏昏沉沉地,胃口烧得难受恶心。
成姨吓得不轻,毕竟她也没见过傅程铭喝了酒什么样,赶紧打了电话。
医生叫来看过后,说没事儿,睡一觉,喝点醒酒茶就好了。
她点头答应,赶紧去看着配方熬,一点儿不敢马虎。
唐柏菲陪着成姨在厨房里,她靠橱柜站着,看砂锅底的大火。
“是怎么能喝这么多的?平时不喝酒的人突然喝多了,着了急要命的,”厨房里烧着火,有些热,成姨冒着汗继续问,“还有你呀太太,你从老太太家出去以后,又怎么没和我联系,中午也不在,下午和先生一起回来了。”
面对这些问题,也好说,“我中午去吃饭,和他碰上,就坐下一起吃了。”
“那是怎么喝这么多的,你在场的,和我说说。”
唐小姐望着火苗,看外焰飘着,思绪也远了。远到中午时小姐醉酒失态,又拉回来,“是那天晚上来送旗袍的小姐,她要和我比喝酒,他不想我喝,就替我全喝完了。”
“怎么能这样,为了什么呢,喝酒有什么好比的。”
“她也喝多了呀,控制不了自己。”何况以傅程铭的作风,不会拒绝,让人没面子,更不会把酒撒地上。
“真荒唐。”成姨念叨。
其实还有更荒唐的,比如高蒙因、和桌上的假笑,她没和成姨说,但在心里发誓,以后坚决不去凑这热闹了。
“哦,对了,半上午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成姨扶着唐小姐胳膊,“都怪我,应该拦着你的,总之你要不想看老太太,咱们以后都别去了,逢年过节也不去,傅先生也肯定不会为难你逼你去的。老太太不是坏人,就是太严格了,年纪越大越难接受新鲜事物。”
解释这么一堆,唐小姐大大咧咧的笑,“我心理素质很强,而且,我从来不和长辈计较。”
“那就好啊。”
“啊,唐永清除外。”她补充。
成姨假装生气,拍她,“这样叫你爸爸大名呢。”
她没心没肺笑出声,又闻到一股苦味,皱着眉,“是不是熬好了啊。”
“是呢是呢,”成姨赶紧关火,戴上烹饪手套,把砂锅端下来,揭了盖子,“差点糊了,要不你尝一口?”
她捏住鼻子,后退到门口。
“我不要。”
成姨笑着,拿出瓷碗,把熬好的倒进去,满满一碗。
“还剩一个底,半勺子,你过来喝一口。”
唐柏菲百般抗拒的看着那勺,汤的颜色是淡棕,表情嫌弃,步子却向前走,终于是弯腰抿了口。
太——苦——了!
怎——么——会——这——么——苦!
她脸都绿了。
半天僵在原地不动。
看成姨将要把药端走后,唐小姐想起来自己买过一包糖,网上买的,桃子味harbo,应该就在柜顶放着。
她想,这个点儿,很晚了,喝完那么苦的一碗药会睡不着的,况且是替她喝的,也有义务给他送块儿糖。搬来椅子,脱了鞋踩上去,踮起脚翻最上层柜子,里面黑洞洞,她手往里探,左摸右摸,总算把那包找出来。
跳下椅子,往傅程铭卧室走。
天黑透,起了风。
檐角挂着的雕花宫灯被风吹着打转,红穗子晃着,地面光影左摇右动。
人在前行,心在措辞,就说,是怕你太苦了,分你口糖吃。不要谢不要谢,还没吃过吧。
就这样沓樰獨家諍裡说。嗯。
第15章 靥星
唐柏菲抱着糖走进他院前,成姨刚送完药出来。
人站在灯笼下看怀里的东西,提着食盒对她笑,“记着喝完再吃啊,不能边喝边吃。”
“哦。”她点头。
“你进去陪吧,我回屋了。”
成姨离开。
不是,她没打算陪,送完就走,真的。
屋里亮着灯,光平铺在院内的石砖地上,唐小姐在门口抬手,快拍了几下。
门内一阵脚步声,把手一压,是傅程铭替她开了,对她笑,“请。”
她进屋,他将门关上,一阵凉风刮过。
屋里满是药的苦涩味,唐柏菲不自觉皱眉,看他额角耷下发丝,眉眼间有倦意,穿着衬衫西裤,外面还披着灰西装,条纹一深一浅排列着。这是中午的装束,应该没来得及换睡衣,还有床上堆着被子,床头柜摆着白瓷药碗,好像已经喝了多半。
“你喝药真快”不怕苦吗?
傅程铭看她星星眼里的崇拜,又注意到她穿得少,只一条薄睡裙,没袖子,“春天夜里还是冷,你来的时候应该披件儿衣裳。”
“我习惯这么穿了,一点儿都不冷。”
他人笑得没什么精神,不对这话作反驳,趿拉着拖鞋去拉开柜门,挑了件白衬衫,拎住领口撑开,为她披在肩头,系最上面一颗扣子。
衬衫在女孩子身上不合适,宽宽松松,末端到她大腿,这么一穿,倒像个披肩。
唐小姐作势要解扣子,想脱。
“就这么穿着,感冒了要像我一样喝药了。”他监督。
扣子解了一半,她又系回去。
衬衣看着板正但面料很柔,熨贴着她的皮肤,还有一股清淡的香,香得干净普通。低头闻,嗯,肯定是洗衣液。
傅程铭看她穿好,走到床头端起碗,两口把药喝完。
又在床边坐了,问她,“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唐小姐拎起一包糖,在半空晃了晃。
“刚进门你怎么不问我要呢。”
他轻声说,“还真是给我的。”
傅程铭单手撑着床沿,身子斜着,目光追随她朝这边走来,包装一撕,看见里面是软糖,上粉下白,一块儿有半个掌心大小,表面撒着糖霜,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举着,垂眼看他,把刚才措好的词搬出来,“怕你太苦了,分你口糖吃。”
剩下半句不要谢不要谢,没吃过吧,她几经斟酌,还是不说。
唐小姐拿一个自己吃,像在示范,含混着告他,“里面有夹心,是果酱。我之前留学最爱吃这个。”
“在伦敦?”
“嗯,当地超市有卖。”
他也拿一块儿,放嘴里。甜味猛烈的冲击着口腔,果酱黏腻,和糖霜混在一起,越咬后槽牙越痛。而眼前这位满脸的期待,在等他点评。
傅程铭忍着不皱眉,挤出笑意,“很好吃。外国甜品的甜度确实高。”
“这样就不会觉得苦了。”
他点头,环顾四周,真的亟待喝杯水。
唐柏菲随着他的目光,“你找什么。”
“找水喝。”
“我帮你倒。”
“你坐着,我来,”傅程铭兀自起身去倒,仰头喝完,将杯倒扣时看向她,“不能让唐小姐干伺候人的事儿。”
“原来在你眼里倒水就算伺候人。”她坐在他刚刚的地方,两手支撑着,没坐实。
傅程铭笑笑,不接话。
他低头看这一身,屋里穿实在不舒服,就对她说,“你一个人待会儿,我出去换衣服。”从柜里拿睡衣,眼看着要走。
“就在这换吧,”唐柏菲脱口而出,灯下,两人互相看着,她又解释:“啊,我的意思是那样多麻烦。我不看,放心。”
“我肯定不看你。”她拽起披在身上的衬衫袖子,横着遮住眼睛,“我这样肯定看不见。”
光这样还不够,她又甩掉拖鞋爬上他的床,往他被窝里钻,直接把头蒙起来。
“这样呢,可以吗?”声音从被里传出,有点闷闷的。
傅程铭眼中倒影着那一床被子,里面人把它撑起,看着像白帐篷,而她半截头发露在外面,在床单上铺开。他慢条斯理脱了西装外套,笑着回个“好”字。
夜里十分安静。
可以说静得可怕。唐小姐缩在被子里,清楚听见自己的一呼一吸,再仔细还能听见他的。被子挺厚,呆久了会热,被单是柑橘清香,还有他的余温,她不动声色伸手撩开一角,光线和新鲜空气都钻进来。
从这一小片视野往外看,能看到夹在窗帘缝隙里的靥星。
她生无可恋地调侃自己听力太好,随后竖起耳朵听,听他脱到哪一步了。
在解皮带,是脱裤子。
哦,习惯先脱裤子吗?她喜欢先脱上衣。等等,怎么在纠结先脱后脱的问题。
继续听,是他把裤子放衣柜里,又去穿睡裤。
那接下来就该脱上衣了。
对吧?
她又往上抬刚才拨开的一角,鬼使神差向后看,视线直接对准正在换衣服的傅程铭。动作之连贯,好像看他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类似于下雨要打伞,饿了吃饭渴了喝水,等等诸如此类。
屏住呼吸后,看向他的背影,看他双手从上到下解开扣子,将衬衫脱了挂在柜里。他后背蝴蝶骨很漂亮,皮肤光滑,还有腰窝,背肌和手臂上肌肉紧致,不过分夸张,属于薄肌一类。
傅程铭继续穿衣的动作,而唐小姐重新缩回去,不再看了。
她有点热,脸和耳朵在发烫,用还算凉的手背贴在脸上,勉强够降温。
答应好不看人家的,你是流氓吗?唐柏菲责问自己。
一床被子,隔开两个人。
她呼吸平稳,可心跳得实在厉害。
尝试着闭眼缓解,脑子里却全是他脱衬衫的样子。
这样下去不行,她必须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那个haribo我经常买,基本上快吃完了就马上续一包,你知道为什么吗?”
傅程铭摘下手表,在整理衣柜,“为什么。”
“是因为之前我在伦敦,班里一个和我关系好同学有低血糖,你是不是也不敢信,甜品放糖致死量的地方竟然有低血糖。”唐小姐干笑几声,原本为了掩饰尴尬,这么一笑好像更尴尬。
他听着,也跟着勾起嘴角。
“反正我爱吃甜的,我就随身给她带糖,到现在养成习惯了,手边必须有一包才行。”
“说起低血糖,”傅程铭合上柜门,回身看她,“你可以出来了。”
“哦。”
她钻出来盘腿坐,拨开脸上的发丝,“你继续说啊。”
“我是说,我奶奶前几年低血糖很厉害,近两年好多了。之前有次她在讲台上晕过去,那天我正好不在。”
“那你在哪。”
“在香港,”他也往床边坐,看着她,“和你爸爸谈事情。”
“可惜。”
傅程铭看女孩子不再直腰,背微微弓着,“怎么。”
“如果我早生几年,我会在那天把这包糖给奶奶吃,”她重新拎起包装袋,跟个推销员似的,“只需要一个,马上见效。”
他迁就的笑,“辛苦唐小姐。”今夜给她的衬衣上有暗纹,一条条的,随着她动作的光影变化间,纹样时隐时现,傅程铭看了会儿,随后挪开眼。
“你今晚在哪里睡。”
“我?我当然不会在这里,你的床我睡不习惯。”
“不过刚才跑上床的动作确实行云流水,”他语气似是调侃,“我以为你习惯了。那你要走的时候和我讲,我把你送过去。”
“嗯。”答应得声音很小。
那就是还能呆一会儿,可能是懒得动,她直接在傅程铭身侧平躺了,两手放小腹上,盯着天花板。
这么干躺着手不知道往哪放,她来回动,放哪都不自在。
不好再扯他的被子,唐柏菲干脆转身,视线移到床头柜上。
原来这一侧的柜子也有抽屉,统共三层,她探手拉开,抽出半截才想起来问,“我可以看吗?”
身后人回答,“随你。”
“好。”
傅程铭闭目躺着,手搭在额头。他还是头疼,上午的酒精没彻底消散。
她继续翻,第一层空的,第二次也是,第三层空间最大,里面放着一摞书。
他那三面墙的书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书。
最上放着本《喻世明言》——明代,冯梦龙著。
她趴下,将书摊在枕头上,余光看他呼吸平静,但眉梢微微皱起,好像人不舒服。
“你还难受啊。”
“还好。”
“那我讲故事给你听。”
“好。”
唐小姐随手一翻,看这页有图,而且是漂亮女生,决定就读这页。可惜字太多,中间倒是穿插四行诗,念这个吧。
“诶,这句很有意境,*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刚读完,转头就发现傅程铭在笑。
她有些生气,“你笑什么。”
“这句,和一树梨花压海棠异曲同工。”他放下手,看她。
她睁两只大眼睛,在说,啊?
“这个应该是,”傅程铭回忆着,”
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柳翠,县太爷要算计玉通法师,给和尚派了位青楼女子,你刚才读的,是在描写玉通春宵一刻。”
唐柏菲垂眼看,鞭辟入里的默念,对,是那样,两瓣,“它加可怜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他的射|精|量不到1.5毫升,”他说时,冷静客观,像是法医面对无数尸体准备解剖,“而正常范围在2到6之间。”
但她是普通人,不是法医,克制不住偷偷看向傅程铭的某个部位,在双腿之间,看一下赶紧收回眼。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着字假装镇定问他,“你说的那句梨花海棠什么意思。”
“一种体位。”
为什么要在夜里,在床上,和他讨论这些问题。
她用书拍自己额头,又坐起身,扔向他。
“你真了解。”唐小姐对他假笑,“从小到大看书多看的不会全是这种吧。”
傅程铭单手拿起书翻到目录,“你碰巧看到了,大部分还是很正经。”
“我看看。”
他在笑,“这么不信我。”
唐小姐腿脚并用往他身侧爬,探手去抢,后者将手伸出床外,她够不到。
她像裹挟一团香气来,发丝垂落蹭在傅程铭脖颈上,手也撑住他的肩,他皮肤隐隐有些痒,凸起的喉|结滚动片刻。
傅程铭把书放回去,不和她争,又抬手扶在她身后,遮住多半的腰,“小心摔了。”
她后知后觉,手离开,自己好像在床上闹了挺长时间,床垫软,刚才弹簧上下动。
两人一躺一坐,高下对视。
他收回手,放在腿边,也是在她腿边。
傅程铭的手很好看,皮肤白,指纹很轻,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干干净净。
“那你替我把它放了,”他顿在这儿,又解释,“我还是不太舒服。你去塞进书柜里,之后我想看也找不到。”
唐柏菲低着头,耳后头发掉下去,挡在眼前,他顺手替她重新别好,动作温柔,指尖划过她的耳垂。
她不去看他,手攥紧书,脸却朝他掌心那面扭,像是完全本能的动作。手和脸颊贴在一处,不知情的会以为,是唐小姐的脸专门去蹭他的手。
他掌心有点热,是不是发烧了。
唐小姐左手摸上他额头,收回时被傅程铭握住,她的心脏和他手腕脉搏一样,一起在跳。
“你发烧了?”
“喝多酒的人身上会发热。”他眼睛逆着光,神情晦涩不明。
这样的场景谁也心知肚明,因为打破了某种界限,因为第六感很敏锐的察觉出异常。大概是从今天中午开始,手被螃蟹扎,他去揉握她的手,或者,是昨天,前天,大前天。
只不过感情跨越里还隔着窗户纸,朦朦胧胧,挡着光,没人戳破它。
也可能是没有察觉。
墙面上两道影子。
坐着的那道将手抽回,爬到床边,穿上鞋。
“那我去啦。”
“好。”
唐柏菲推门回头看了眼,看他手支着侧脸,那姿态像等她回来。
收回眼,朝书房走。
放完书之后呢,怎么走回去,怎么在这种氛围里和他躺一起。
想着,她手摸墙面,开了灯。
整整三面墙,她去离自己最近那一面,想从这十几层高的书柜里寻找缝隙。
踮起脚,抬着头,看不全又往后退,继续踮着脚,似乎看见一叠格格不入的白纸,还是A4纸。在一众黑压压的严肃书籍中分外显眼。
唐小姐好奇心作祟,把手头这本随手一塞,搬椅子踩上去,往出抽纸。
打开看,是离婚协议,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整整八页。她顿住,屏着呼吸继续看。
女方姓名:唐柏菲
男方姓名:傅程铭
男女双方因性格不合,导致夫妻感情破裂,无法继续共同生活,已无和好可能,现双方在平等、自愿的前提下往后她没再看,视线模糊了,看不清字,因为手在轻微颤抖,可能是太冷了,但她脸又是发烫的。
唐小姐用着二十年没有过的沉着冷静,重新把纸放回去,走下椅子,将它放回原位。
从书房到室外,她没有通知傅程铭,今夜她不在这里睡。
一切是平平淡淡。
院里确实冷,她还披着那件衬衫,走到半路她脱了,直接扔在地上。
风往脸上吹有刺痛感时,唐柏菲摸眼下,指尖有水,这才知道自己在流眼泪。她想爆发,但又想,以什么立场去发脾气,是他提前拟离婚协议?但一开始坚持离婚的是她,是她始终不想结婚,所以,无论如何她都没理由。
当然,也可以不需要理由,单纯冲他发脾气,像刚结婚一样。
唐小姐放弃了第二选项,回了房间。
手机一条消息弹出来,是他在问,[是一个人回去了?]
她随手关机,不理他。
尽管没消息提示音,晚上还是没睡好,总会断续醒来-
第二天一早。
傅程铭罕见的没跑步,径直去她院子找了一圈,没人。
又问成姨,“您看见她去哪儿了么?”
两人在餐厅桌前站着,成姨往出端早餐,见傅程铭迟迟不坐,替他拉椅子,“不知道,一大早就走了,说是去什么胡同试衣裳。”
他单手叉腰,神色严肃,“哪条胡同。”
“啊,这倒没说,怎么了,是找太太什么事儿呢,我回头见了她帮您转告。”
傅程铭看一眼手机里满屏打不出去的电话,勉强一笑,“我比较着急,得借一下您的手机。”
“哦,好,”成姨从口袋里拿,递给他,“是打不通太太的电话吗?”
“可能她忙,我再试一次。”
输一串数字,手机贴面,傅程铭走几步,面朝庭院那棵文冠树,等着电话接通-
唐小姐早晨六点就走了,想半天不知道该去哪儿,最后还是去百毓胡同里刑少爷的工作室补觉,顺便给毛晚栗发消息,叫她一定来找自己。
刑少爷为她大敞开门,腾出皮沙发,四指并拢指着,说了句请上榻。
她不管那么多,直接躺沙发里三秒不到就着,刑亦合看她睡姿,偷笑了半天,从仓库拿张新毛毯,盖在她身上。
刑亦合转头画画,没画多久,毛晚栗直接破门而入。
好大一阵声响。
他作势噤声,看向睡着的大小姐,“睡着了,你轻点儿。”
毛晚栗拎着包,特想打他,最后还是耐着性子,低声问,“她怎么在你这儿啊,老实交代,骗老娘的下场就是不得好死。”
刑少爷“靠”一声,“是她来找我的,她大早上从家跑出来,跑我这儿睡觉,要质问麻烦找她老公,别伤及无辜,ok?”他不受影响,继续画。
“你确定你没有在这个时间段对她做什么,”
面对阴谋论,刑少爷笔不停,“我有涵养,有道德,有家教,有监控,不信我调出来你看啊。”
毛晚栗摆摆手,蹲在沙发前,试图用手晃醒她。
“嘿,起来了。”
“你让我这么早来,你不能睡到十二点吧。真不够意思。”
“喂——”
她要喊第四句,卡在沙发缝隙的手机开始震动,快震到掉下去,毛晚栗一把接住。
是来电显示。
“成姨是谁,找你有事儿呢,快起来接电话。”
毛晚栗大力把她晃醒。
唐小姐睡眼惺忪,怔忪着,自然而然接过递来的手机,放在耳边听。
因是刚睡醒,说话还带着鼻音,“成姨,我不吃早饭。”
“是我。”
对面是傅程铭沉沉的声音。
她眼睛睁开,睡意消失了大半。
“怎么是你——”
唐小姐拉长音,有嗔怒埋怨的意思。
两厢沉默了半晌,他又说,“你昨天夜里不在,今天又早早走了。我想你应该在生气,但你得见我一面,不然的话,我连向你道歉的理由都不清楚。”
第16章 伦敦
唐小姐记得很清楚,傅程铭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她刚搬进院子。
那会儿把他的声音比成一座沉稳的钟。
像昨夜她在书房里盯着离婚协议看,思绪飘远又拉进,整个人恍惚着,角落钟声一点点传进耳朵里。
唐柏菲听他一顿说,眼神里睡意全无,却不接话。
毛晚栗凑近听,她一转身,脸面朝沙发靠背,对他说的语调生硬,“我今天太忙,没时间。”
“不碍事。你告诉我地址,下午让张绍经去接你。”
沉默一会儿,不情不愿的告诉他,“我要在刑亦合那里待一天。”
傅程铭听见这三个字,莫名不太舒服,眉眼间黯淡下来,“好。”后续还想嘱咐点什么,被女孩子强行挂断电话,没了音,他转过身面朝成姨,佯装面色稍霁,对人一笑,“多谢。”
成姨接过手机,问他,“吵架了?”
“应该是,”他笑笑,抬手压领带,在帽椅上坐了,“可能我说的做的,让她不满意了。”
“诶呦,怎么会这样,也就一晚上的功夫,昨晚还跑到您房间里送糖呢,”她特地强调,“还是踩上凳子拿的。”
傅程铭端一碗豆浆,用勺子搅搅,“那她的思维确实比较跳脱,我有点儿跟不上。”
“年轻小姑娘嘛有脾气很正常,反而是这种的才更好哄,您说是吧。”
他不辩驳,点头说是。
吃过饭,傅程铭坐进车里,拍拍驾驶位靠背,“今天下午还麻烦你去接一趟我太太。”
“好啊,在哪儿。”
“刑亦合那里。”
张绍经想不通唐小姐怎么和刑少爷在一起,但这话不敢问,也不好迟疑太久,“好,记着了,应该是在百毓。”
车行驶途中,傅程铭试着用自己手机打给她,仍旧是不接。
另一边的唐小姐看着手机震动,直接按下红键,把它扔进包里。
刑亦合见状就说,“你连他电话都敢挂。”
“那又怎么样,他有什么可怕的,我还敢打他呢。”
“是不是以为他脾气很好啊。”
唐小姐看向刑少爷,表情好似在说——难道不是吗?
也就见傅程铭第一面时有点怵,后来发现他根本没脾气,无论她怎么闹怎么骂,都没见他皱过眉。
刑少爷手夹画笔,开始娓娓道来,“我回北京以后,倒是听石右青说过他小时候的事儿。那会儿他们在一起上学,初中时候隔壁班低年级小少爷和季总抢名额,结果季总获奖,那小少爷扬言要找保镖打他,放学路上把他们堵起来,傅程铭也在啊,您猜怎么着了呢。”
她和毛晚栗互相看一眼,摇摇头,将腿盘起,仔细去听。
“直接一拳打上去,把少爷乳牙都打掉了,”刑少爷越说越笑,“刚初一,少爷上学又早,牙没换完呢,这下倒省得去医院拔了。”
唐柏菲脱口而出,“他这么小就会打架了。”
“我怎么看你这表情一点儿不震惊。”
她当然不可能把那天在酒吧门口的事儿说出来,索性打个哈哈,“那是你说的一点都不吓人。”
“我本意是让你觉得他暴力,觉得我魅力四射才华横溢的,”刑亦合耸耸肩,“看来落空喽。”
“你为什么和他比。”
“可能因为我比较欣赏你,也可以说你很漂亮,是我的灵感女神,喏,”他手背磕了下画板,“这件要参展的压轴,就是给你设计的。”像许多英美奔放的男青年一样,刑亦合对女孩子表达喜欢从不羞怯,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唐小姐抄起沙发抱枕,摔向他,“我看你才暴力,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正事都没有。”
“当然有正事要通知。我一位设计师朋友也要去秀场,他包下两层游轮请咱们去伦敦。直接从香港到伦敦耗时太长,所以路线是这样的,从首都机场到法国加莱,在加莱上船,最快不到一周就可以去英国。”
毛晚栗没什么意见,追问道,“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么快,你怎么不早说。”
“我已经提前两天说了。”刑亦合睁大眼睛。他自己每一次行程都没什么计划,往往是上午临时起意,中午就背包出发。
“你呢,唐小姐,要和我们一起去吗?”刑亦合问。
犹豫半分钟不到,唐小姐答应下来。
在那十几秒时间里,她权衡的唯一标准是——能给自己半个月的逃避时间,去逃避他,避免和他再接触、再产生像昨晚一样不平静的情绪。
忘了是从哪件事开始,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竟然会喜欢北京,也从不抗拒和他讲话,甚至可以主动睡他的床。
明明她才是最想离婚的那个。
敲定好去伦敦的事,刑亦合出工作室买早餐。
趁着空隙,毛晚栗和她肩挨着肩,“我怎么看你魂不守舍呢。”
“我发现他要和我离婚。”
“你应该高兴才对。”
唐小姐捡起抱枕,又扔了一次泄愤,“我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
这下把她问住了,或许正因为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才焦躁不安,但她又找了个理由,“因为只有我才能提离婚,他没有资格。他这样很不尊重人,好像我是被他甩一样,但要甩也是我甩他。”
毛晚栗眯着眼睛审视,“你确定?”
“确定,非常确定。”
“我不信你真这么想,除非,你把昨天晚上发生什么都告诉我。”
“好,是这样的,”唐柏菲语无伦次,“昨天我去他房间之后在他床上,然后在他,”
“等等。也就是说你昨天主动往他床上躺。”
“不是,好吧,是,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毛晚栗不再听她辩解,只是笑,“你喜欢就承认呗,干什么要置气,别反驳我了啊,我只知道唐小姐看不上的男人连余光都懒得给,能让你这么主动的,我还挺有兴趣看看他到底什么样。”
她皱眉,“怎么可能。”
“确实,他那么老,那么古板。”毛晚栗细数刚结婚时唐小姐罗列的罪状。
而眼下,立刻被唐小姐一一驳回,“其实他不老,也不是古板,是稳重。和刑亦合是两个极端,刑亦合整天不着调没正行,他呢,他很像我在伦敦遇到的上世纪绅士,老派绅士。”
“我记得你之前喜欢不着调的,什么贝斯手,跳街舞的。”
“再重申一遍我不喜欢他。”
“那你还反驳我,换口味而已,有什么丢人的。”
唐柏菲正要说,恰好门被推开。
刑亦合从外面进来,拎着俩塑料袋,“什么口味儿,包子吗?没有酱肉的了,只有这个三鲜,凑乎吃吧,门口都快收摊儿了。”
他把早餐放桌上,一阵香气涌上鼻端。
她吃了东西,看这次要展的衣服,替毛晚栗换一件又一件。刑亦合给她稿子看,她不喜欢,自己上手调整。
唐小姐在纸面修修整整,废了十几页,午饭都没吃。
这一忙,直接到半下午。
夕阳似火,余晖染红了半边院外的四方天。
随后,张绍经准时来接。
走到车前,他为唐小姐拉开车门,“您请坐。”
而车里并没见傅程铭的身影,她疑惑,“他不在啊。”
“嗷,傅董还没开完会,我先接上您,之后再去集团。这样打个时间差正好。”
她拢着包,斜身坐进去。
车从百毓胡同驶离。
晚霞从树叶间隙筛出,倒影在车玻璃上,影子不断后退着。
与此同时,傅程铭还在会议室里。
室内可以容纳几百人,铺地毯,天花板挂着最简素的圆灯,一条方形会议桌横亘在中央,上面植着商务桌花。
两排人,座位后还有各自的秘书,均是西装领带,手边一杯水喝纸笔。
黑压压的一群,气氛压抑整肃。
近来集团事情多,傅程铭很少监督底下人会上讨论什么。
再者,越自由,越是能创造效益,今天才来视察一次,就查出了纰漏。
这是两月前和唐永清合作的政府地产项目,大到建成工业园区,小到和其他企业谈建材。
所以说这么小而专的东西,傅程铭不必去操心,立项以来的会议他没有跟进,只半中间旁听过一次,没什么问题就离开了。
谁知道那次之后,高蒙因把黄庆良的活儿顶了,大张旗鼓宣扬他大学读建筑的,又差点做了工程师,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不仅如此,在背后暗贬傅程铭什么都不懂,就是写出报告给他看,也会一头雾水且提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话。
高蒙因直接舍弃了E0级板材,换成低价,以此换得更高利润。
他不解,为什么一点小事闹成这样。
有人问黄庆良,“除了这个,不是还有外包工程设计出问题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黄庆良微微侧身,低声道,“原本是咱们的人,高总倒好,想把他老婆也加进来。”
那人震惊,“时小姐?”
黄庆良点头,“是,但不可行的,傅董今天驳回了,一点儿余地不肯留。”
“为什么会不同意。我怎么听说,时小姐和傅董有一腿。”
黄庆良看向正在翻报告的傅程铭,还好他们在末,不会让人给听见,“这话不敢乱说。”
“哪儿乱说了,那天饭局上两个人暗度陈仓,也就傅董老婆是个没心眼儿的,不然能忍?”
傅程铭脸色难看,把文件一扔,纸斜飞到地毯上。
黄连庆捂着嘴,和那人一齐低了头。
高蒙因干笑着起身,看傅程铭杯子空了,亲自为他倒满水,端在桌面,“不至于吧,一点小事儿,傅董不要过度担心。况且已经开始施工了,再换,可是笔大工程。”
傅程铭抬眼看他,“是谁给你放的权,是谁告诉你,我对这些一窍不通。”
“是我说错话了,我有罪,”高蒙因下不来台,站起就不好再坐了,“你这一上午也渴了,喝点儿水吧,干嘛搞这么严肃。”
他面露笑意,双腿交叠靠着椅背,握住杯颈喝一小口,随后把瓷杯往出甩,剩下多半的水全洒在地毯上,高蒙因纵使躲开,也溅湿了皮鞋和西裤。
“水太凉。”傅程铭放了杯子,作解释,又对高蒙因那张黑脸笑,“原来高总什么都知道。”
“水泼身上知道躲,看见钱知道往上扑。”
高蒙因低头看自己的鞋,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这么做后期维护的成本反而高?”
傅程铭也站起来,垂眼看地上的文件夹,“一周之内换回原材料,空缺的钱,你补。”
提到补钱,高蒙因后退两步,不干了。
他面露不快,又不敢当着傅程铭的面多说,无奈,只好蹲下捡起文件,放在桌上。
这些年高蒙因在集团里还算吃得开,无非是他娶了时小姐,看他岳父的面子让他留着。
“好,傅董,那我让时菁帮着几位总工,”高蒙因语气敷衍,重新坐下,“她不要钱的,省出的钱正好填了漏洞。”
“你当我们华鸣是没人了?”
傅程铭笑意不见,彻底冷了脸,拿起夹子照直往高蒙因脸上摔,动作幅度小,力度却大,后者头发蓬乱,眼镜直接掉在鼻梁中间,“端正你的态度。”
他将要离开,往后站了站,“也不要自己把脸往地上扔。”
傅程铭走到会议室门口,助理一左一右拉开门,人走了-
楼前空地上停着车。
张绍经看后视镜,见傅程铭来了,扶住方向盘,朝后折身看唐小姐,“您等一会儿,我下去给傅董开门。”
唐小姐在车里等了有五分钟,昏昏欲睡,她扒着窗看外面,看傅程铭由远及近走来,步调快,表情严肃,整个人带着低调的杀气,和张绍经点过头,坐进车里,和她距离不超半米。
她收回目光,将手从座椅挪到大腿上。
车前行一段距离,极安静。
傅程铭先是余光观察她一会儿,再直直看去,斟酌后开了口,“是还在生我的气。”
她继续转头,看窗外倒退的景,不理他。
“你总得让我知道原因,”刚才会上的凌厉不见,他面色又恢复如常,对女孩子摆出笑脸,“今天上午成姨发短信跟我讲,你昨天把我的衬衫扔地上了。”
“我就扔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吧。”
他眼神从未移开,而某位小姐压根儿不赏脸,“我没有在纠结这个,是在想怎么道歉你会开心。”
傅程铭有所感慨,他在所有人面前都不需要小心措辞,唯独这位不行。
他之前那套微表情识人的方法,现已经失灵,起码对她不受用。
她鲜活的个性和跳脱的思维,让他搞不清她到底想什么。
“不需要你道歉,”唐小姐终于肯看他一眼,“我后天就坐轮渡去英国,和你再见面就到下月了,那时候,说不定我早忘了。”
他眯眼,像思考又像疑问,“英国。”
“英国伦敦,和刑少爷一起去,他朋友包了轮渡。我明天上午就收拾行李,他来接我,之后坐飞机到加莱。”唐小姐很笃定,语气是不容反驳的,“你不是说了吗,要有喜欢的男生就告诉你,你替我把关,咱们马上离婚,那正好,明天上午你就看到了。”
她说话带着强烈的赌气成分,但说得坚定,好像她跟刑少爷真有一回事儿。
傅程铭勉强让唇角勾起弧度,表情意味不明。
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讲不出口。
恰逢车从立交桥下驶过,一道黑影从他眉眼划到下颌。
张绍经在前面开车,不由得提一口气。从后视镜看,发现傅程铭脸色如常,垂着眼,但人抬起手,从西装肩线到领带前,握住,扯了两下。
这是不愉快了。
而看唐小姐,好像对傅董暗自变化的情绪不知晓。
一路上安安静静。
她和他唯一交集,便是手机滑到脚垫上,她弯腰去捡起,他一只手护在她额前,怕她磕碰了。
唐小姐将要起身时,由于距离太近,鼻尖扫过他的掌纹。
他手指蜷缩,指尖滑着她的脸颊。
两人在一俯一坐间高下对视。
一明一暗。
傅程铭的眼匿在黑暗中,眼神实在晦涩难懂。
唐小姐不想深究,坐直身。
短暂的无声交流结束-
第二天早。
唐柏菲收拾去加莱和英国的行李,拿了一堆衣服,化妆品,卷发棒,甚至戴上了红宝石。
成姨帮她整理,两人拖着箱子走出来。
“这么重一个箱子,你细胳膊细腿儿的拉着多费力,”成姨左看右看,“傅先生不去吗?”
“就我一个人。”
“怎么一个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说,他不去,”唐小姐故意抬高声音,“但是有别人陪我去。我们先去加莱,再去伦敦。”
成姨问她去干什么,唐小姐说,去秀场。
两个人在院里聊,她余光扫一眼他,压低帽檐,把他隔在帽子外面。
傅程铭坐在院中央的圈椅上,随手拿一份报纸,展开看。
几号的报他不知道,字也没看清,倒是从报纸边缘抬眼看去,女孩子穿一身法式系带长裙,一双高跟,全身是白色,头顶那只圆顶礼帽也一样,帽檐长,遮住半张脂粉气的脸,只剩嘴在动,和成姨说笑着。
他翻一页报纸,看图片才晓得,拿倒了。于是翘起腿,将报纸正过来,继续看。
过不久,刑亦合径直将车开进院。
红色迈巴赫G20停在中间。
毛晚栗在车后排坐,并未下车。
刑少爷爱穿白西装,和唐小姐站一处,倒像是一套的。他盯着她看几眼,笑出来,“这是特意为我搭配的吗?有心了啊。”
唐小姐瞪他一眼。
“我替你放行李,不能让身娇体弱的大小姐拎,”刑亦合两手把箱子抬起,“你呢,替我开后备箱。”
刑亦合在前走,她在后面跟着。
行李放了。
唐小姐拉开车门,径直坐上去。
车开走,走得干脆利落,带起一阵噪声。
傅程铭看车离开。
想起刚才她站在刑亦合身边,两个人都穿白色,都一样青春无限。
他们关系好像很不错。
将报纸合住,放在腿上。
再垂眼,才发现纸被他揉皱了,纹路七零八碎的在边缘。
力道再大就能揉烂。
成姨走来,不明就里问他,“那位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好像和太太很亲近。”
傅程铭仍旧沉稳,不动声色往褶皱处抚着,折了四道,终于看不出痕迹,“是刑家,刑亦合。”
“我怎么没见过呢。”
“他今年刚回国。”
“哦,这样啊。”成姨念着,又一副将说不说的样子。
他笑,“有什么话,您就直截了当说。”
“我是说,您真放心太太和刑少爷去伦敦?我看那小子对太太的眼神,说不上来,奇奇怪怪的。我不太喜欢这个人,乍一看,不像少爷,倒像是旧社会的白相人和拆白党。”
成姨骂道。
巧了,刑亦合爱穿白色。
她又打量傅程铭,这位还真是气定神闲,坐着就没起来过。
“我知道,她在和我置气。但伦敦这个地方,又不是只有他能去。”
第17章 选择
唐小姐到达加莱港口吃过饭,再准备登船是次日下午。
从法国加莱到英国伦敦需要跨过英吉利海峡,如果航行顺利,不超过三天可以抵达。
站在港口,她和毛晚栗手牵手,看整片春季蔚蓝的海,像玻璃一样。
刑少爷的那位设计师朋友早早在安检处等候。
金发碧眼,总之不是亚洲人。
他背对海风,双臂展开,说穿梭英吉利海峡的同时,请记得回头拍照,因为你会看到整个多弗尔白岸,非常美。
“这是皇家轮渡,”刑亦合看唐小姐,给她指每层的窗户,“orion包下八层,那里的房间是有豪华套间的,还有酒窖,明天晚上会有烟花,炸开的时候,歌舞厅的灯会灭,所有观众席的人可以上台跳舞。”
毛晚栗兴奋尖叫,“如果可以一直不开灯,那就摸黑跳到英国,菲菲,就像咱俩之前去的那个酒吧。”
“结果你把我的脚踩肿了。”唐柏菲控诉。
“没有吧。”
“你穿的是恨天高呀毛女士,一直站不稳,一直往我这边凑。”说完,两个人挨到一起笑。
Orion从船上叫来几位海乘,把所有行李运到船舱。
唐小姐双手扶着宽边帽,海风将她的长裙吹起,整个人站在岸上,像一枝金漆花瓶里的蝴蝶洋牡丹。
风比较大,而Orion请来不少人,他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这一来上船的就更多。
加之她的视线还有一半被帽檐遮挡,没注意角落一道人影。
上船后,他们跟着海乘绕过大厅,坐电梯去十八层。
电梯门关。
里面的空间足够,散发幽香,地毯绵软,她的高跟鞋踩上去变得无声。
厢内三面镜子,背后是凸出的玻璃,可以看到海峡。
海乘是一位欧洲年轻男人,穿着制服和白手套,替他们按楼层。
他笑着,用带俄罗斯口音的英语讲,“orion先生的朋友真多,他之前就包下过我们邮轮,但那时候还没有中国朋友。”
刑亦合说,“那得是几年前了吧,我和他也是在伦敦认识的。那会儿我还是学生,逃课去看他的画展。”
海乘说是的,“但今天呢,除了两位漂亮的中国小姐,还有两位男士。”
刑亦合不解,“两位?除了我还有谁。”
唐柏菲抬头看他,貌似这位刑少爷对orion有几个朋友毫不知情。
“不太清楚,因为我不负责他的行李,但那位先生一看就是中国男人,绝对不是韩国,日本或者其他来自亚洲的人。”
刑少爷抬起眉,来了兴趣,“你这么笃定。那请问,你是怎么判断的。”
“大概是气质,尤其是那位先生,身上有中国的神秘感。”
“只要有神秘感就是中国人了?那我把头蒙上,像杰克船长一样,岂不是更有神秘感?”
“不不不,我是说,他的五官很中国。”
这什么比喻?
刑少爷看向唐小姐,再看毛晚栗,三个人一头雾水。
海乘见他们还是不明白,直截了当玩笑道,“比如您,刑先生,我第一次见以为您是韩国人。”
刑亦合被噎得说不上话,耸耸肩说了句,fine。
恰逢此时电梯门开,外面是一道悠长走廊,地毯上印巴洛克盛期,科尔托纳的天顶画——《神意的胜利》,墙壁每间隔三米有凹槽,里面燃着香薰。
所到之处弥漫着清香。
海乘将三间挨着的套房打开,弯腰伸手,示意他们随便选择。
随后匆匆离开。
刑少爷见海乘走远,听电梯声,确定人下楼了,这才把帽子一甩,“他竟然说我像韩国人。”
毛晚栗最喜欢逗他玩儿,摘下墨镜,用眼镜腿指刑少爷下|身,“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看到你下半身,所以才觉得是韩国人。”
唐小姐噗嗤一声,笑了,不打算给他留面子。
刑少爷翻白眼。
他选最左边的房间,临进门前,探出身说了句,“你们给我等着。”
门砰一声,关上了。
毛晚栗进了唐小姐那间,暂时躺在她的大圆床上,问道,“他不会真生气了吧。”
“不会的,”她在一旁收整行李,“比你过分的玩笑我也对他讲过,但那又怎么样,他现在生气,晚上自己就好了。”
“我懂了,他在小发雷霆,和我之前养的狗一样。”
唐小姐张开双臂拉窗帘。
落地窗外是一整片海景,外面大概有微风,吹拂着,海水有小幅度的波纹。
今天阳光旺盛,浮光掠过海水,像往上洒碎金子。
邮轮还没航行多久,但已经能看见大部分的多弗尔白岸了。
她之前和自己爸妈也坐过邮轮,绕了地球半圈,那年未满二十,刚接到伦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当时的目的很单纯,只有旅行和航线,而不是为了躲避某个人。
毛晚栗看一圈儿,发现床头柜有两张券。
“诶,你这间是双人的,所以券有两张,而且是酒吧的优惠,可以领到限量的鸡尾酒。而且这个调酒师很有名。”
唐小姐过去,仔细看券上印的人,“他之前在网上挺有名。”
“是吧,小网红来着。”
“那现在就去呗,别窝着了。”
毛晚栗拉着她,两人看着地图去酒吧。
电梯旁有每层的指引,依据它来看,邮轮上的酒吧和餐厅至少五十家,还没算小吃店。晚栗说的那家酒吧,是小有名气的theosi,之前因为那个白发调酒师而迅速走红。
船舱人不少,酒吧里却幽静。
逼格高,光线黯淡,吧台有不少喝酒聊天的人,调酒师有两三位。
唐柏菲一眼认出哪个是小网红。
大概是站在正中,动作花哨、淡黄偏白发的欧洲人,穿着黑西装,垂着眼冷脸调酒。
尽管如此,仍旧有不少女孩子静悄悄围着,有些还假装自拍,实际在拍他。
“是他吧。”
“过去看看喽。”
毛晚栗戳她肋骨,唐小姐挽着她的手,两人坐在台前。
唐小姐手指敲敲桌面,用标准的伦敦腔说,“来两份云朵酒。”
调酒师打个响指,意思是知道了。
她看了半天,确实动作漂亮,但,很多步骤是没必要的,用来博眼球罢了。而另一边,毛女士已经将手机放在桌面下,偷拍了几张照。
拍到几张照片的人眉飞色舞,冲唐小姐眯眼,“晚上发给你哈。”
她向一旁扭,“我不要。”
“啊,为什么。”
“他很瘦。”唐小姐说挑剔的话,开始用上中文,“你看他瘦到连西装都撑不起来,手腕也很细,一点肌肉都没有。还有衬衫领口的锁骨,也太凸出了,我都怀疑他有厌食症。”
毛晚栗觉得,嗯,不无道理。
欧洲人皮肤本就白,而这位酒保,病态的白,脸颊是凹陷的。
“那你觉得,能撑起西装的身材是什么样的。”
唐柏菲顿住了,两只手托起脸颊。
她见过他单穿一件衬衣的样子,板板正正,修短合度,从肩线到领口,凡是需要缝合的地方,一针一线都恰到好处,没多出任何布料,有时动作间,能看到微鼓的肌群。
也见过他没穿上衣,但,是偷看的。
这时两人身后出现一道声音,一口京腔,伸手搭住她们的肩,“你没觉得这调酒师特像美国电影里吸了的人?诶,他不会真吸了吧。”
她们被刑少爷吓一跳。
“你怎么来了?”
唐小姐打掉他的手,“不是让我们等着吗?刑少爷。”
她一脸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给刑亦合逗笑了,“我哪敢和唐小姐过不去呢,求你多看我一眼都来不及。”
唐小姐哼一声,不看他,“还有哦,不要在背后说别人坏话。”
“你不是也在说?”
“我只是在说身材,而你,已经在给人家造谣了。”
此刻,两杯鸡尾酒调好了。
分五层,从上倒下依次是红、橙、黄、淡黄和青色,最顶有打成云朵状的淡奶油,杯沿挂着半颗青柠和巧克力片。
调酒师两手指夹着杯子,一推,杯子平平稳稳顺势滑到她们眼前。
唐柏菲低头抿一口淡奶油,上半唇糊了层白色。
刑亦合见状,抽一张纸,替她擦干净。
这手来得猝不及防,唐小姐都没反应过来,刑少爷已经将纸扔了。
对于有些过界的动作,她眼睛睁大,推了刑少爷一把。
刑少爷将将站稳,转过头,对调酒师说,“你好,来杯和她们一样的。”
调酒师不理他,好像听不见。
刑亦合不解,接连用英文说了几声,“你好,嘿,能听到吗?”
调酒师擦拭杯口,说出口的中文腔调懒洋洋的,“先生,我能听懂中文。还有,我精神正常,没有吸毒|品。”
刑亦合张大嘴,想说的话说不出,一下变得结结巴巴,最后只说,“啊,我的天,对不起,真不好意思。”
唐小姐心说这下完蛋,那她之前评价人家的身材,其实也都听到了。
“这位小姐,不用那个表情,我承认我身材很一般。”
好在,调酒师并不计较,还是为刑少爷调了一杯鸡尾酒。
但他实在尴尬,没喝几口便借口离开。
“你俩快走吧,我呆着好尴尬。”
“活该,”毛晚栗一坐不起的样子,看着他,“谁让你背后说人的。”
刑亦合攥紧唐小姐手腕,“求你了大小姐,你陪我走。”
“走去哪啊。”
“去私人甲板上,晒晒太阳,”刑亦合受不了了,“你没发现吧台一群他的小迷妹在用眼神杀我吗?两个欧美姑娘,三个日本姑娘,一个韩国姑娘,她们都想杀了我。”
刑少爷造谣小帅哥,意外引发众怒。
“谁让你嘴欠。”唐小姐不予同情。
刑亦合一直摇晃她手臂,连连说求你了求你了。
她实在没办法才从椅子上下去,斜一眼他,“那你在前面给我开路。”
刑亦合又变得灿烂,弯下腰,伸手请她过。
唐小姐双手提着蔻驰包包,一仰头,露出修长脖颈,踩着高跟鞋跨步而出。
私人甲板不对外开放。
它和公共甲板的区别在于,前者露天,能闻到海水的咸湿,而公共甲板上有顶棚罩着,更闷热,也感受不到真正的海风。
甲板上视野很好,一望无际的海与天相接,远处海岸线和灯塔近在眼前。
这会儿一群海鸥飞翔着,一只落了单,停在边缘歇脚,翅膀不时张开,瞄准再次起飞的机会。
这片甲板,座位寥寥。
几名服务生端着托盘走来走去。
其中一位手背后,向他们鞠躬,问,请问需要香槟还是鸡尾酒?
两人都摇摇头。
“好的,先生太太,有需要尽管吩咐。”
“诶,我不是他太太。”可惜,唐小姐辩解时,人已经走远。
她转身提起包,对刑少爷一顿甩,“都怪你。谁愿意当你太太。”
他双手挡着,还是忍不住感慨,“我说,你打人可真疼。你也这么打过傅程铭吗?他能受得了吗?”
那三个字,好像唐柏菲的镇定剂。
她停下,包没再挨到刑少爷身上,后者抬起头,略有诧异。
刑亦合胳膊曲着,视线变换时,他在手肘上方看到orion就坐在不远处,正对着他们。
“诶,是orion,他也在这儿。走呗,去问问今年秀场有哪些人。”
唐小姐整理裙摆,将要抬腿,却一怔。
因为一个男人的背影闯进视线中。
他在沙发上端正坐着,胳膊搭着扶手,和orion先生交谈片刻,又俯身去拿桌边的杯子。
她想,应该不是错觉和幻视。
因为杯里是非常普通的白水,他不喝酒。
而手上还戴着婚戒,很眼熟,傅程铭从来没摘过它的,他一直把已婚身份摆在明面。
她不禁摸摸自己手指,空空的,从没戴那枚对戒。
结婚之前,傅程铭买了两对戒指,第一对华丽亮眼,用来拍证件照,拍完她就不知道扔哪儿了。而第二对则低调朴素,她又嫌太素净,早扔到了犄角旮旯。
那他为什么来这座邮轮呢。是工作?要去伦敦吗?
难不成他太想离婚了,不惜追她到伦敦?
刑亦合双手插口袋,也盯着那道背影,默了良久,“看着很眼熟。不会吧,在这儿也能碰到,真是阴魂不散。”
唐小姐先他一步走过去,摘下礼帽,面对两位坐着的男人,勉强让嘴角勾起。
orion先生请她坐,又看刑亦合在后面,对他招招手。
她垂眼,和傅程铭视线有一瞬交接,她看着他的眼神从自己脸上滑过,对自己礼貌一笑,最后落下去。
至此,没有后话。
他的视线始终平静。
就这样吗?不需要解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坐下,摘了帽子,狠狠拍在傅程铭大腿上。
他替她整理褶皱的帽檐,笑着,对orion先生解释,“这位就是我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是唐小姐,她就是我邀请的朋友之一,”orion说,“我很看好她,非常有潜力。”
刑亦合慢悠悠走过来,坐在orion身边,和傅程铭对视一眼。
这一眼,多少带着火药味。
他翘着二郎腿,打响指叫服务生来,拿了一杯红酒,放在唐柏菲面前。
“请你喝一杯,刚才在酒吧都怪我,没让你把那杯鸡尾酒喝完。”
傅程铭把红酒推远了,给她拿新杯子,往里倒温开水。
“这边风不小,喝醉了容易偏头痛。”
一只戴着婚戒和腕表的手,出现在她视线中,他将杯子端来,轻放在她手里。
她握着杯子,去看刑亦合,少爷把不爽摆在脸上。
又侧目看傅程铭,他却轻飘飘移开视线,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靠在沙发上,重新和orion聊起来,“您刚才说到哪儿了。”
orion嗅出端倪,这才回神儿,“哦,我是说,您怎么不和他们一起来。”
“最近有点儿忙,借用了朋友的私人飞机才赶过来。”
“您没有私人飞机。”
“我没有,只有一辆车。”
“那您可以开车来,车就停在船上,完全可以的。”
傅程铭右手两指尖挨着婚戒,左右转动着,“实在抱歉,我的车很难开出北京。”
orion表示同情,摇摇头,怎么会有人的车连城市都出不去。
刑亦合坐那儿忽然就问,“你是喝红酒还是喝温水?”
这句是问她的。
唐柏菲眼神警告刑少爷,别作妖了。
“你不是最爱喝红酒了吗?”又是追问。
“我不渴。”
刑少爷竖起一根指头,笑看她,“就选一杯。”
“我喝两杯总行了吧。”
“两杯喝不完呀大小姐。”
她眉头锁得紧,十分以及非常想打他。在抽什么疯?
这回好了,三个人一齐看向她。
唐小姐骑虎难下,选哪个?
选红酒的话,刑亦合作妖得逞了,但选温水也不行,她在和傅程铭闹脾气呢。
气氛安静沉闷。
傅程铭把不住想笑,看向刑亦合,“为什么要强迫一个女孩子去做这些简单的选择,一杯水而已,喝什么,喝哪个,是她的自由。”
她一只手还架在桌上,此时被傅程铭握在掌心里,收回去。两只手交叠着,落在沙发缝隙之间。
刑少爷那感觉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想正面交锋,而人家呢,不拿你当对手。
还不如输了,真的。
他誻膤團對獨鎵记起自己在伦敦学设计时,唐小姐算得上风云人物,因为她才华横溢,五官又过分明艳,让人一眼难忘。他是想交朋友来着,但大小姐身边有寸步不离的几个保镖,陌生人很难接近。
唐小姐大概像玻璃罩子中的玫瑰,不能经历风雨,也不能被人轻易摘下。
他自诩对她很真诚,从不吝啬表达欣赏和喜欢,傅程铭呢,虽然和她结婚了,却又没进一步表示,和耽误她的年华有什么区别。
“我记得你爱喝干红。”傅程铭侧目,轻声问她,“酒窖里有不少,去挑一瓶?”
她指着那杯酒,“这个呢?”
傅程铭睨了一眼,“我们可以喝完它再走。”
她推开白水,“我不想喝。”
“那就不喝。”他表情坦然轻松,替她把红酒拿来。
唐小姐去端酒杯时,才发现手被他握着。
有些出汗了。
但她不是在和他吵架吗?吵架不能握手,不能。
嗯,不能。她从他手中抽出,一仰头,把酒喝完了。
第18章 拍品
装着红酒的郁金香杯空了,唐小姐放在桌上。
侍应生走来,将它收回去。
私人甲板没有外人,只零散坐着不到十位,有男有女,她看一圈,基本没有亚洲人。
orion先生接上刚才的话题,说,“那你们就去酒窖看看,顺便给我带一瓶来,咱们晚上就在这里喝。”
刑亦合笑笑,“行,不醉不归。”
orion冲后方挥手,几位侍应生上前,往桌上摆了一沓子窖里红酒的名单,拿来大口径高脚杯,又整理出二十份报纸,垫在杯子下面。
一切收拾妥当了,傅程铭侧首问她,“要去么?我和你一起。”
唐小姐和他对上视线,皱起眉,表情在说为什么。
他笑着,“你去选,我替你拎着。”
今天傅程铭没束领带,穿得很清闲,经典美式西装,单排扣,廓形宽松直筒无收腰,肩线柔和倾斜,色调是冗沉的哑光黑,里面黑衬衣解了一颗扣子,平驳领在脖颈间松散着。后方强烈的夕阳照着他,角度格外刁钻,但五官仍是轮廓分明,鼻梁在侧脸打下一道斜影。
除了露在外的皮肤是冷白色,其余便一身黑。
她突然想起来,那位海乘说的中国男人不会就是他吧?
唐小姐并不知晓,自己盯着看了挺长时间。
直到他拿起杯子喝一口水,她才回过神。
她紧急挪开眼,点头,说了个好。
刑少爷见两人将要起身,也站起,“我也要去。”
傅程铭已走出几步,此时转头看他一眼,神情平淡,又继续前行了。
她还在原地,瞪刑亦合一眼,“怎么哪都有你。”
“我也想去啊。”
“你没资格,坐下。”
刑少爷一脸不可置信,唐小姐指着他鼻子,“我说你没有就没有。”
他瞧着她做了美甲的指尖,往后退步,“大小姐你这么武断专行呢,哦,我不行他就可以,再说了,你飞机上口口声声跟我说你和他吵架,你和他这辈子势不两立,怎么转眼就变卦了。不是吵架吗?正好我夹在你们中间,替你缓解尴尬啊。”
面对一连串抛出的犀利问题,唐小姐避而不谈,于是倒打一耙,“还说你,都没找你算账呢!要不是你非要带我来甲板,我能遇上他吗?我能和他去酒窖吗!”
刑亦合提一口气,哽在了嗓子口,“你这什么逻辑。”
唐小姐又瞪他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傅程铭并未走远,在私人甲板出口等着,刑亦合望着两人前后走远的背影,脑海中是她嗔怒的表情。真是难得,难得有姑娘连生气骂人都那么漂亮,那么赏心悦目-
唐小姐一路跟在傅程铭身后去了酒窖。
全程,刻意不与他同行。
酒窖在负三层,没有窗,极安静,不少出风口吹着冷风制冷,风声微弱单调地响着。
整体装潢偏欧式复古,用雄黄色大块瓷砖贴满地面,包括房顶和墙,顶上隔几米有圆形灯,嵌入式,光线颜色和瓷砖相同。
酒窖墙壁不是平面,而呈拱形,走廊杂而深,岔路多,尽管贴着标识,还是很容易迷路。
直直看出去,一眼望不到头。
两侧是无数瓶红酒,从上至下,大约十几层。
他们走着,她高跟鞋敲打瓷砖的响声十分清晰,以此又衍生出层层回音。
每瓶酒都标注着年份喝葡萄树种类,瓶身挂着树枝。
一支代表一棵树。
一整颗的葡萄,全用来做一瓶酒。
唐小姐停下,仔细看年份,拿起几瓶,放下,又绕到后面。
傅程铭没有挪步,只看着她挑。
她与他隔着一堵放酒的墙,傅程铭透过酒瓶间的缝隙去看,女孩子双手撑住膝盖,弯着腰,嘴里喃喃,不知道眼睛死盯着什么,差点对眼,表情极度认真,一会儿震惊,一会儿又是鄙视,变脸如变天。
他笑,问她,“看见什么了。”
唐小姐此刻忘了她在和他吵架呢,只是回答,“十颗树酿一瓶酒,用每串葡萄质量最好的五到八颗,真离谱,怎么可能。要真这样,哪来那么多树。”
傅程铭颔首,默认她的说法,“你挑好了我去拿。”
“你最多能拿几瓶?”
“都可以。”
“啊?”她疑惑。
他用下巴一指,“那边儿有推车。”
她顺目光朝后看,确实有,在一间类似仓库的地方堆着。
“我去拿。”
唐小姐把选中的酒抱在怀里,向仓库走。
越靠里,光越弱。
到仓库口,她弯腰,改单手抱酒,腾出右手去抽推车。
由于逆着光,眼前看不太清。
她能看见自己在地面的影子,是不成型的一团,推车拿出一刻,轮子滚动两圈,很明显又出现另一团影子。以为是傅程铭跟来,但影子面积比自己的还小。
这不对劲。
身后肯定有人,她背脊一阵发凉,汗毛竖起,慢慢向侧后方转头。
一把手|枪正对她额头。
枪|口黑洞洞的,让她想起自己亲眼见过的枪击案,是某个州的变态杀手在大街扫射,死伤无数。那个枪口和现在一样,黑得可怕。
唐柏菲几乎是全身发软,完全喊不出来,本能的起身后退。
怀中酒瓶摔落在地,瓶身四分五裂,红酒溅出,白裙被染红一片。
响声大,傅程铭在十米开外也能听到。他皱起眉,觉察出了异常,拔腿往声源处快步走。
她依墙而站,现在才看清持枪人的样貌。
是一个只到自己胸前的孩子,寸头,头发一片有一片无,坑坑洼洼的,脸蛋灰扑扑,衣服破旧,没穿鞋,光脚站在红酒里。她分不清这孩子是男是女。
孩子双手持|枪,状态紧绷着,一双眼死死盯在她身上,像准备猎杀扑食的小兽。
唐小姐心脏跳得极快,加之刚刚猛地靠墙,后背痛感在逐渐蔓延。
孩子冲她伸手,嘴里嚷嚷着,像在要什么东西。
她实在疑惑,低头看自己穿着,就一条长裙,也没口袋,什么都没装。
孩子继续大声说。
可说了什么完全听不懂,不成调、不像任何一国的语言,倒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强迫自己发音。
傅程铭踩着瓷砖上的光走来,步调由急变缓,垂眼看那把枪,再看她惊慌的神色、溅上红酒液的白裙。
孩子听见脚步声,如惊弓之鸟迅速转身,又抬起胳膊,将枪|口对准他。
他看得出,这是处于防备姿态。
他顿步,挡在唐柏菲身前,用英语对孩子说,“你要什么东西。”
枪仍旧举着,孩子警觉的看他们,不张口。
“能听懂英语吗?”他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国家的,父母在哪里,怎么上的船。你在这里藏了多久。”
面对一连串问题,孩子作出的回应,仅仅是攥紧枪柄,指腹挨着扳机。
安静片刻。
唐小姐整个人躲在傅程铭身后,双手扶着他右臂,额头不自觉贴上去,慢慢往外挪半张脸,露出一只眼睛观察,她看到小孩的手在颤抖,眼中覆着一层泪,倒影着酒窖灯光。
一时间,她忘了刚才的恐惧,小心翼翼去问,“你是要吃的?”
孩子良久作回应,点头,又摇头。
傅程铭再问,“要钱?”
这回孩子使劲点头,动作坚决。
枪依然没放。
“好,你把枪放下。”
孩子摇摇头,握住枪的手力道更大了。
“不放可以,后退几步,你吓到我太太了。”
这次,孩子肯向后退,眼睛始终放在傅程铭身上,没注意地面的碎玻璃,踩上时,表情一阵狰狞,却忍着痛不吭声。
终于隔开安全距离。
唐小姐摘下自己一对耳环,拎在半空要递给他。
傅程铭张开手,接住,她指尖和他掌心触碰,他能感到她的手在抖,手指冰凉。
他手臂向前伸出去,示意孩子来拿。
孩子寸步不动,摇摇头,一只手在半空中比划着长方形。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傅程铭笑,“这孩子要现金。”他把耳环放回她手中,说,“大概是不知道首饰能换更多钱。”
“我没带现钱。”
“我有,”他语气是平静的,解开西装扣子,翻左右两侧的内衬口袋,找出两个钱包,里面是刚换的英镑,一共厚厚几沓子,“来,拿去买东西吃。顺便提一句,不要再这样吓唬人。”
孩子脚面有细小的玻璃,因为太疼,在原地待了几分钟才跑上前,劈手夺过傅程铭手里的钱包,抱在怀里,向酒窖的另一条岔路跑远了。
短短十几秒,跑得无影无踪。
一系列动作像极了动物世界里捕猎的猫科动物,一口叼走猎物旋即跑远,绝不会多停留。
酒窖里又静下来。
耳边是风口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不知道哪个岔路漏水,水声一滴一滴,被回音无限放大了。
从被抢抵着到现在,唐柏菲已经到了极限,恢复平静后,她呼一口气,两腿一软就要往地上跪。
膝盖挨着地前,傅程铭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箍住她肩膀,将人往起拽。女孩子身体软得像没骨头,倒在他身上,侧脸贴在他胸前,垂眼去看,只能看见她的头顶。
他们没这样抱过,两个身体几乎是无缝隙地挨着。
傅程铭将掌心压在她后背上,不说话。
唐小姐低声问,“你刚才怎么一点不怕,他/她可有枪。”
“是假的。”
他鼻息喷薄在她后颈,声音也似是带着回音,响在她耳边,“这是模型枪,比例要小,材质也和真枪不一样,那把不是金属,也不是聚合物,看着像树脂,那孩子拿的模型甚至没有可动部件,扳机是死的,不能动。”
她两手攥着傅程铭的西装,听见这解释,松了松手指。
“可能光线太黑,你又突然被吓到了,没仔细去看。”
唐小姐扶着他双臂,借力站稳,从怀里退出半步,“所以那个孩子是没钱吃饭了,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过的安检钻进酒窖。”
傅程铭眼神落在她手指上,发现内侧有红酒渍,他拿出手帕,一点点替她擦着,“没钱吃饭,没钱买衣服,这是肯定,至于你后两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她抬起头,看他垂下的眼睛,“也有可能那孩子很早就在这待着了,一直躲在酒窖,不敢出,饿了的话应该是偷拿船上的面包,烤法棍是不要钱的,就摆在明面上。”
“嗯,”他勾起嘴角,“有道理。”
“那个孩子是男是女。”
傅程铭收了手帕,放回西装内衬里,看她,“我看着像女孩子。伪装成男生的女孩子,毕竟孤身在外,一个未成年女孩子很容易受到伤害,她为了保护自己,剃了头发,拿上不知道哪儿来的模型枪四处要钱。”
“orion先生知道这个女孩子吗?他坐过很多次了。”
“可能吧。”
“那我以后还会不会见到她。”
“你想见她?”
“有点,她很可怜。”
傅程铭顺着她的话,“但愿到伦敦前能碰上她。”
她点头。
“如果再见上了,你打算怎么办。”
“给她买点东西吧,吃的喝的穿的,船上有商场。”
傅程铭看她的眼睛,对她笑,“那我先替她谢谢你。”
“我没心情挑,随便拿几瓶算了。”
唐小姐想走出仓库,傅程铭把人拦住,脱了西服,拽着两个袖子往她腰上系。
她起先诧异,直到低头看裙子上的酒渍,全被他外套挡住了,便了然。
不得不说,他始终冷静,把一切都考虑周到了。
她拎起刚才摘下的耳环,一左一右重新戴上。
来回逛了几处,总共挑了五瓶。
唐小姐把酒全放进推车里,傅程铭看一眼,“就这么多?”
“嗯。”
他笑,推着车走。
出酒窖有一段上坡路,爬坡很累。
她快走几步追上去,手顺势拽着傅程铭袖筒,在他身后跟着。
回到私人甲板,天快黑了。
天边雾蒙蒙,不见夕阳,海面也没有倒影。
晚上海风凉,尤其不到夏天,更是没温度。
orion率先发现他们,拍刑亦合的肩,“回来了,拿了不少酒。”
刑少爷侧首,看见唐小姐身上还系着傅程铭的西装,撇了撇嘴。
“唐小姐身上怎么系着傅先生西装。”
他不回答,心里酸酸的。
傅程铭走到桌边,把推车固定了,坐在沙发上。
她也在他身边坐下,解开西装袖子,直接盖住大腿。
刑亦合眼睛从唐小姐身上挪开,弯腰够一瓶干红,“这个不错,十八度。”随后叫侍应生来,把几瓶酒全打开,木塞挨个放一旁。
orion问傅程铭,“喝酒吗?”
他摇摇头,递过去一个笑,身体向后靠,翘起腿。姿态很清楚了,他不一口也不喝。
“干红,活血化瘀的,二十度都不到。”
傅程铭说,“我戒酒十年了。现在一喝就头疼。”
orion先生替大家倒酒,倒满三杯。单独给傅程铭倒了杯凉白开。
刑亦合抿一口酒,表面开玩笑,实则暗戳戳嘲讽,“听说你戒烟戒酒,那挺可惜的,这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儿,改天我把雍和宫和尚叫过来,把你请过去。”
唐小姐真觉得他今天是吃错药了,正准备拿起酒杯往刑少爷脸上泼,斜里一只手握住她手腕,拦下她了。
她转头,看傅程铭对自己笑着,轻轻摇头。
他一副气定神闲无伤大雅的样子,有笑意的眼睛不再是从前那样客套,而像夏天太阳曝晒下融化的巧克力,黏糊糊的,粘在包装袋上。
她眼神乱了,像风筝在风里四处摇摆,她拼命的拉线,才把风筝收回去。他也收回手,放在腿上。
刑少爷看他们眼神交流,一口气把酒闷了。
唐小姐也喝几口,到底没忍住,怼回去了,“其实你努努力也能做到的,说不定火化以后还有舍利呢。”
刑亦合不信邪,凑近问她,“不是在吵架吗?还向着他说话。”
“你不是性格好吗?怎么还明褒暗贬。”
刑少爷一笑,主动跟唐小姐碰杯,“你大陆话学得不错,再接再厉。”
“哼。”唐小姐不理他。
orion先生耳朵好,全程听他们对话,边喝酒边笑。
她撑着下巴,忽然想问,“orion先生,是不是有位海乘,说他很神秘啊。”她指傅程铭。
“哦,确实有个年轻人这么感慨了一句。”
刑亦合也问,“你和我认识的时候,就没觉得我神秘?我也是中国男人,和他一样,生在北京。”
“你很奔放,”orion先生说,“但和神秘可不沾边。”
“听刑亦合说,你们在画展上认识,”唐柏菲问,“您不是设计师吗?还会画画。”
“会,我甚至是画了将近十年,后来才做的设计师。”
刑亦合补充,“其实他画得很难看,也是当设计师赚钱了,自己给自己办画展,不需要门票,进去还有小蛋糕畅吃可乐畅饮,那我能不去?”
orion先生回他,“所以说,选对路很重要,我要真画一辈子就没今天的我了。”
唐小姐笑。
她已经喝完一杯,又给自己续满了。
刑亦合看向傅程铭,“我还一直没问呢,你和他怎么认识的,怎么突然就坐上邮轮了。”
她喝酒动作停住,竖起耳朵。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其实我和他不算熟,”傅程铭看一眼orion先生,“是比较熟悉他的朋友。”
“哦,你是他朋友的朋友。”
刑亦合想,关系这么远还上赶着来,闲的吧。
“我很早就听我那位朋友说过傅先生在拍卖会上的壮举,所以一直对他很崇拜,”orion先生讲起,“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一场慈善拍卖,最后资金百分之九十会捐给地球上的难民,我朋友也在场,拍品是各种奢侈的包包、钻戒、首饰,压轴是sunrise红宝石,有半个拳头那么大,傅先生九个零拍下,和第二高价直接断层。我朋友报了八位数,听见傅先生助理举牌的时候,眼镜都掉了。”
orion还补充,他朋友戴眼镜,当时眼镜是真掉了。
“也因为是做慈善,会帮助到很多人,所以傅先生那么高的价拍下,我们都很敬佩。”
唐柏菲愣住了,身体血液仿佛在倒流,死死盯着杯里波澜不惊的酒。
刑亦合沉默,看向她。
“我看您挺低调的,不像是会收藏宝石首饰的人,所以买下的那些东西后来去哪了,”orion狡黠一笑,“送女朋友了。”
傅程铭笑着摇头,“不是。”
出于礼貌,orion不再追问,“反正肯定是送人就对了,毕竟那些东西对您肯定没什么用。您是真的低调,没飞机没游艇没轮渡,就一辆汽车,好像特别便宜。”
“算下来——”他在这停了会儿,“不到一万英镑。”
orion第一次见这么便宜的车,感慨着,“这是我一双鞋的钱。”
天全部黑了。
月亮远远高悬在海面上。
他借着月光去看她,她呆坐在一旁,双眼空洞,至于想什么,他知道。
不动声色的,傅程铭收回眼。
唐小姐握紧杯子,指尖发白。
所以那些年的生日礼物,是他送的。
她最喜欢的红宝石,他送的。
她在那天饭局上口口声声的香港叔叔,就是他,最后还猜测,那个叔叔今年一定六十了,牙掉了,眼花了,腿脚都不便了。
她看着傅程铭,他和那天的猜测完全相反。
他侧脸骨相优越,鼻梁弧度也将近一条折线,他和orion闲聊着,眼里带笑,意气风发。
所以那天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他就是她口中那个人。
为什么写下离婚协议又不和她说。
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座邮轮?他工作一向很忙的。
唐小姐心乱如麻,有太多事情和情绪堆积着,越理越乱,她都不知道该去考虑哪一件。
世界上巧合真多。
她看着傅程铭的侧脸,赫然间记起很多事,记忆中模糊的片段渐渐清晰了
第19章 唇印
印象里,十岁或十一岁时,唐小姐记得爸爸口中提起过一位陌生人的名字。
这是她头回听那三个字。
随后这名字就开始频繁出现,从起初的贬低到后来的赞许,中间跨越了三四年。
记忆最深刻是某天晚上,她刚学完一元一次方程,吃着爸爸买回来的芋圆冰糖水,亲眼见他和妈妈在焦急的讨论着什么。
妈妈说,你离他远点,别让他再来香港。他不是北京人吗?那就回他的北京去,和你抢什么生意!
爸爸哄妈妈,说好了好了,不和他来往。
妈妈掉了几滴泪,说咱家的钱都是你一点点赚出来的,现在好了,人到中年你要破产吗?你要让他把你钱全抢走吗?菲菲怎么办,她还这么小,养孩子要花钱,菲菲不能过没钱的日子。
爸爸就骂,后生仔真系不知所谓。
小小年纪的唐小姐什么也不懂,捂着嘴傻笑,问爸爸妈妈,他叫什么名字。
爸爸说,傅程铭,大陆来的。
唐小姐说,好奇怪的名字。又舀了一颗芋圆,要给妈妈吃。
妈妈戳她额头,说你啊,还傻笑呢,等咱们没钱了糖水都食不起。
她皱眉,差点哭了。她不想过没糖水的日子。
三人对话被爸爸的一通来电打断。
爸爸看一眼,和妈妈小声说了什么,她没听见。
但妈妈却打爸爸的胳膊,说,千万不能合作,北京佬来的,阴险狡诈。
爸爸还是接起来了,把听筒放在耳边前,还眼神告诉妈妈和她不要大声。
妈妈搂着她,一齐听爸爸说话。
聊什么她不知道,也听不懂,她看看糖水,再想那奇怪的名字,猛地站起来去抢爸爸的手机,边抢边说,爸爸你不要和他客气,我替你骂走他。
爸爸说,不敢这样菲菲,她不听,依然去抢。
手机僵持在两双手上,电话那端是安静的。
妈妈去拉她,根本拉不开,唐小姐使足力气岿然不动,眼神坚定立誓要把坏人赶走。
妈妈着急坏了,赶紧喊佣人的名字,叫她们把小姐抱走。
她是被一位胖胖的佣人扛走的。她趴在佣人肩上大喊大叫,放我下去,我的糖水还没吃完呢。
之后再提起傅程铭,爸妈情绪要缓和得多。
在唐小姐上中学的时候,爸爸口风突变,用普通话夸他,说这就是年轻人的榜样,也是我的榜样,这叫什么,行得端坐得正,人品好有头脑,家教又好,这样的后生仔谁不喜欢。
她实在好奇,那个人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爸爸态度有如此转变,这三四年发生了什么。
正想着,爸爸妈妈齐齐朝她看过来,眼里的笑她看不懂。
她疑惑之际,爸爸又开始了长篇大论,什么好男人都死光了,这年代见好男人比见鬼都难,像他这种的比大熊猫还稀缺,我真是活了四十年头一次遇到。
妈妈频频点头,再没提北京佬这类词语。
这都什么跟什么呢,唐小姐不想听,和朋友约下午茶去。
再长大一些,唐小姐不爱吃糖水了,太甜太甜了,她怕长肉。正所谓青春期的女孩子,对自己容貌身材都难免焦虑。
朋友就说,你可以试试很火的无糖奶茶,零卡鸳鸯,卡路里低了肯定不会胖。
她们两个女孩子决定买来尝尝看。
唐小姐带好朋友去爸爸集团,吃零食、写作业,她先一步复习完功课,而朋友还对着砝码弹簧实验犯难。
于是她说,那我自己去喽,买两杯回来喝。
大楼底下就新开了一家,唐小姐买两杯热鸳鸯,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去。
满脑子都在想,快点上楼快点上楼,她都很久没吃甜的了。
谁承想半路撞到人,都来不及反应,两杯鸳鸯撒了一地,还冒着热气。
慌乱间,她看到自己撞的是个年轻男人,一身西装,他皮鞋和裤腿还有咖色的鸳鸯。
那人比她高太多,她小心抬头去看他表情。
男人眼皮薄,正垂眸看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这样具有压迫感的气息,让她觉得他不好惹、难以接近。
完蛋了,唐小姐真的有点被吓到。
她勉强挤出灿烂的笑,对男人说,对不起,对不起。
随后像个逃兵似的,一溜烟儿跑走了。
回去后她靠在门上,总算能松口气。
朋友见状,就问这是怎么了,鸳鸯呢?
唐小姐连连摆手,说刚才撞到一个男人,都撒他裤子和鞋上了,而且他看起来很不好说话,我挺害怕的,撒腿就跑。
朋友说,放心啦,你有保镖怕什么。
可是他好高,比我保镖高两个头,唐小姐一面说一面比划着。
于是朋友推断,他肯定不是香港人,毕竟哪个香港人会在夏天穿西装和皮鞋,他的人字拖去哪了?
唐小姐清楚记得她十六岁那年,生日宴会结束后拆礼物,拆出一份特别漂亮的项链。她激动兴奋地几乎是一整夜没睡觉,第二天把认识的所有人问遍了,是你送的?是你吗?
结果一无所获。
有人猜疑,也可能是哪个你接触不到的人送的,比如你爸爸的朋友。
她一想,确实,每次宴会都有不少集团老总和商人到场。她的生日也在为这些大佬们提供关系联络和人情交易。
之后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每次都有礼物。
她能看出来是谁的手笔,只是从没见过。
十七岁的生日宴会上,唐小姐穿一身镶钻曳地长裙,和香港的一群朋友们闲聊。
大家纷纷猜测,到底是谁给大小姐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他们从小浸在有钱的圈子里,对各种奢侈品见怪不怪,但近些年,唐小姐的礼物实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一个个少爷小姐们,纷纷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唐小姐首先推理出他肯定是香港富豪,和爸爸一个年纪,说不定比爸爸都大,否则怎么会积累这么多财富。
孩子们纷纷点头,说有道理。
宴会进行一半,她余光瞥见一位黑色背影,转眼去看,那人身量高,身形挺拔比例极好,穿着收腰西装,背对她,在和管家说着什么。
刘叔笑得很殷勤,收下男人给的东西。
男人要走,刘叔将人拦住,递过去一张卡片和碳素笔。他接了,低头在卡片上写匆匆几笔,还给刘叔便离开
她结束了回忆。握着杯子仰头喝酒,才发现酒杯空了。
orion先生看见,拿起酒瓶,又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她人思绪还没彻底回归现实,看见杯里有酒,下意识就去喝,而一双手出现在视野中,一只握住她的手腕,一只把她酒杯往远放。
唐小姐顺着手臂往上看,看见傅程铭的脸,可惜模模糊糊,像是没对焦距。
他见女孩子脸异常红,眼神迷离,对她轻声说,“不喝了,可以吗?再这样下去对心脏不好。”
心跳确实在加速。
唐柏菲眯着眼,想努力看清他的脸,可惜徒劳无果。
但她能确定这就是傅程铭,她看着他五官轮廓,在想,这就是无数次出现在自己过去生命中的人,她每个阶段都有他的身影,从十岁出头还没懂事,到青春期,再到成人礼。
他留下不少蛛丝马迹,让她今天有迹可循。
记忆中那些模糊的脸和声音,今天终于清晰了。她多年前和朋友们推测讨论的人,也在今天揭晓。
她四处问的人,其实就坐在她眼前。他们距离很近,近到她膝盖挨着他大腿,手腕上是他掌心的余温。她甚至明白了,为什么爸爸妈妈要对着自己夸他,为什么要那样笑。
将近十二年,断续的事情平凑出完整的一条线,那条线来回贯穿于唐小姐的人生。
可能有人说才十二年,没什么好震惊的。
但十二年对她来说,已经是人生的多半了。
唐小姐掌心托住脸颊,她思考,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感慨还是感叹?
她分析不出,可能自己阅历还是太浅薄了,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感觉。
总之是从没有过的感觉。
刑亦合头也晕乎乎,眯着眼数这一桌,“一二三四五,我的天全喝完了,大小姐,你杯子里是最后的酒。”
orion先生拿过她的杯子,一饮而尽,“你不要喝了,你今晚喝得最多。”
刑少爷问,“你刚才怎么不说话,一直在喝,我问你都不带理的。”
她不答,半睁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刑少爷手在她眼前晃晃,“喂,你醉了?”
又晃了晃。
唐小姐眼睛彻底闭上,她受不了这么晃,看得人头晕恶心。
傅程铭看表,半夜一点。
他倒一杯柠檬茶,把杯子挪到她面前,“喝一口就没那么难受了。”
她腾出一只手去拿,结果还没喝,就对着甲板地面一顿干呕。
傅程铭站起身,左手放她腰间,右手绕过她身前箍住她的左肩,把人扶起来,询问的语调微扬,“和我回去休息,能走吗?”
在他怀里的女孩子久久才点头,动作迟缓,耷下的发丝蹭着他的皮肤。
两人一前一后站,她头垂着,下巴和他手背贴在一起。
可她迟迟不动,沉重温热的鼻息均匀扑在他指间,傅程铭知道她这是站着睡了。
他弯腰,左手放在她腿窝,勾起她双腿,轻松把人打横抱起。
刑亦合瞬间就清醒了,“诶,你去哪儿啊。”
傅程铭回他,“去休息。”
“你就这么把人抱起来,就就就要走,这儿有海乘,有医生,有担架,你自己抱她回去不太合适吧,”刑少爷眼红得发疯,“况且我们三个一人一间,你冒然闯进去也不合适。”
他垂眸,看唐小姐皱着眉,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两只手扒住他的肩,一点点往上挪,最后手指交叉,细白的手臂环着他脖颈。
“你是哪儿不舒服?”
她闭着眼,语气半梦半醒,“肚子疼。”
傅程铭视线下移,她肚子上盖着他的西装,按理说不会着凉。
“坚持一下,回去给你找医生。”
他并未回答刑亦合的质问,径直离开私人甲板。
刑亦合对他背影大喊,“我还有话要问你呢!”说完,背影便淹没进夜色中了。他把西装一脱,直接往沙发上躺,orion大为震惊,他解释,“不回去睡了。”
“为什么。”
“我一睡,就想起来隔壁家傅程铭也在,说不定他俩还睡一起,我能睡着吗?趁人之危的小人”
orion先生笑起来,“可人家本来就是合法夫妻。”
刑亦合不辩解,小声嘟囔,“那他也是趁人之危,他们又没感情,”-
傅程铭一路抱着她,步伐不敢太快,走得平稳,她整张脸埋进他怀里,闻到他衣服上清新的柑橘味,很舒服,再没有恶心反胃的感觉。
但肚子仍旧疼,小腹下坠感很强烈。
唐小姐手指攥着他的领口,用仅存的一丝清醒默默算日子。
她祈祷着,千万不要啊大姨妈,你别来,你可以明天来,后天来,但就是不能在今天。
大姨妈,我希望你只是虚晃一枪。
坐电梯到十八层。
走廊里有两位海乘迎面来,其中一位会中文,便问他,“先生,这位太太身体是不舒服吗?需要我做什么。”
傅程铭回她,“帮我联系一位医生。”
刚说完,领口就被怀里的女孩子攥紧,往下拽,傅程铭感受到,低头问,“怎么了。”
“要热水。”她声音很弱,“还有止痛药。”
“确定不需要医生。”
唐柏菲酒喝太多,每多说一句都累,这会儿调动全身力气,大幅度摇摇头。
“只喝热水不管用。”他还在坚持叫医生来。
“就要热水。”
傅程铭还想说什么,唐小姐张嘴狠狠咬住他的手臂,用大力去咬。
他明白这是生气了,对海乘礼貌的笑,“不用叫医生,我们要热水和止痛药。”
海乘点点头,离开。
今早登船时orion先生告知他房号,海乘给了他房卡。
到房门前,傅程铭要腾出手推门,轻声告她,“你抱紧,我要开门,别掉下去。”
箍着她那只肩的手放下了,她身体一空,没了支点,赶紧听话照做,再抱紧一些。
进了屋子,灯打开,灯光倾泻而下。
傅程铭带她到床边,弯腰把人放在床上。
她在床中间趴着,又给自己拽来两个枕头,垫在脸下。
只有枕这么高才不想吐。
他坐在床沿,看她耳朵和脸都是红的,蜷起手指去碰她耳边,有点热,倒不至于是发烧,但脖颈后面全是汗。
“我去给你拿热水。”
不在中国就是这个坏处,很难找一杯烧开的水。
他站起来,走去床尾给她脱鞋,却看见她白裙上有血渍,不多,只有一小片。
傅程铭了然她为什么坚持不叫医生,反而需要止痛片。
“肚子在疼吗?”他问得很平淡,又到床尾蹲下,手扶着她脚踝,替她脱下高跟鞋,轻放在地面,“要不要替你买卫生巾。”
既然这么问,唐小姐知道,她那个不争气的大姨妈深夜来访了。
而且来势汹汹,都能弄到衣服上。
她额头一直冒冷汗,肚子痛,头晕,腰酸背痛腿还软,简直没好受的地方。
枕头好像被汗打湿了,她揪住枕边,中气不足回他,“我自己带着呢。”
“在哪儿。”
“箱子里,我还没收拾东西,”她听到脚步声,又说,“那个。”
他顿步,回头看。
“怎么了。”
“再替我拿一个新,”唐小姐咽口唾沫,逼着自己说,“新内裤,不要太薄,也不能太厚,卫生巾不能太薄,不能太长,这个得厚一点。”
“好。”
“密码是1218。”
傅程铭蹲在她箱子旁,一面解锁一面问,“是你的生日?”
“嗯,那你生日几月几号。”
“二月十一。”
“这么早,那我岂不是要跟你差十二岁了。”唐柏菲迷迷糊糊念叨。
他打开箱子,为她找出一条新内裤,卫生巾十几包,他不知道用哪个,每样都翻到背后看说明。
她眼睛半睁着,看他蹲在那儿,身形优越,腿部长度、腰臀比都适合去做模特,可惜他没有,或者就算他有做模特的心,他奶奶也不会同意的。
很有可能他的人生他也做不了主,他从小在约束的环境长大,没有自由,也不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比如上哪所学校,读完大学是否还要出国留学,再比如继承傅立华的集团,成为新一任董事长,甚至,和她结婚。
他选择和她结婚是因为爸爸,那些商业利益的复杂原因她不懂。
只是想到这里,嘴角又不上扬了。
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写离婚协议。
她今晚想通了太多事。
像这样的剧情放在小说里,她不会是女主,极可能是某个恶毒女配,因为女配都有钱,家境好,还喜欢无理取闹随地发脾气,女配都长相明艳。
她就觉得自己漂亮得很有攻击性。
而女主一般都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家境平平万人唾弃,她们性格和长相都清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女配和男主身份地位相当,两人联姻后,男主并不爱她,这时候,就该女主出现了。
傅程铭挑了一款,上面写着夜用。
他坐回她身边,看她在走神。
不知道从哪撕包装,过不久,他终于用蛮力撕开了,她还是那样,双眼无神。
他把内裤放床单上,替她粘好卫生巾,又把不太牢的地方压了压。
唐小姐还在脑子里演绎剧情。
女主出现,然后呢,女配该怎么办。
傅程铭笑着,“在想什么。”
“哦,”唐小姐回神儿,“没有。”
“你去卫生间换,脏的我替你洗了。”
她扶着枕头坐起来,睁大眼睛,“你——?”
他对她开玩笑,“洗这个我还是会的。”
她愣着。
傅程铭脸朝卫生间方向扭,催促着,“快去。”
唐柏菲拎着粘了卫生巾的内裤进去,不到一秒又出来,从箱子里抽出一条睡裙。
又进去,把门关上。
她在里面磨叽了十分钟,做足心理准备,才把换下的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洗手台面。
出去时,她看傅程铭在门口接过东西。
应该是海乘来送热水和止痛药。效率还挺高的。
她坐回床上。
看他一手拿着矿泉水瓶,一手拎着塑料袋走来,坐在自己旁边。
他身上的气息扑面,是她喜欢的香气。
“现在餐厅关门了,没有烧开的水。”傅程铭拧开瓶盖,递到她面前,“只有这个,把矿泉水放微波炉加热了,你先喝。”
她两手抱着,刚喝一小口就想躺下睡觉,傅程铭却扶着她的肩,不让她睡,把瓶口放到她嘴边,“喝到三分之一。”
“头晕,腰疼,”她推他的手,“我要睡觉。”
“那你先靠着我。”
这道声音从正上方传来,鼻息喷薄着,好像吹进她睡裙里了。她低头,掖了掖衣领,头靠在他肩上。
傅程铭下巴抵住她毛茸茸的头顶,手臂环在她胸前,替她拿着瓶子,送到她嘴边。
她喝着水,眼前是他指骨分明的手,而手渐渐模糊,思维在酒精作用下发散。
从男主身不由己商业联姻开始,剧情已经发展到了大结局。
房间安静,角落里挂着钟表,秒针一点点在动,发出窸窣响声。
夜里一切都静,他的呼吸和她的搅在一起。
傅程铭静静抱着她,他拇指在瓶口,看她喝水时嘴唇不经意蹭过他指尖。
一阵湿润和轻痒,他指尖留下了残缺的唇印。
想起今天回程时,她脸埋进他的衣服里,那这件衬衣应该也有不少印记。
喝到一少半,唐小姐摇摇头。
他把水放到一边。
唐柏菲抬起眼,目光所及是天花板略刺眼的灯,和光里他垂下的视线。她说,“如果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你肯定不会和我结婚。”
傅程铭不解,皱眉看她,女孩子脸红着,像是赌气,也像有点委屈。
“你和我结婚,完全是因为我爸爸。”
她借着酒劲儿,从他怀里退出去,正对着他的眼睛,一口气全说了,“你写了离婚协议就该和我说,你是怕我不高兴,你嫌我大小姐脾气,所以藏在书柜里不敢吭声,你早说一天,咱们就早离婚一天,你好早解脱。但是我根本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要来邮轮,你不是很忙吗?不是地球离了你转不了吗?还有,为什么和我去酒窖,我腿软,你抱着我,你拦着我别喝酒,你又抱我回来,你还照顾我,一天了,到现在,你还是没说离婚。”
“其实你对我挺好的,”讲到这里,唐小姐不敢直视他,随手抱起枕头,遮住自己的脸,因情绪激动,喘气幅度也在变大,“我也不讨厌你。”
“也不排除你对所有人都好,也不排除你拿我当小孩子看,毕竟差十二岁。”
“如果是这样,那就别让我猜来猜去,别让我每天想着,”她把枕头往床上一扔,靠床头坐好,向傅程铭这边伸手,“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也不要,拿来吧,把离婚协议给我,还有签字笔,按红手印的那个,都拿来。”
“这样就都解脱了,爸爸那边我会解释,之后你喜欢什么人,我不管,我喜欢谁也和你无关,”
她希望自己手心不会有分量,又不希望。
第20章 规划
唐柏菲的手仍旧举着。
隔了不久,却没有任何东西放在她手上。
要是床大一点、房间里有个一星半点的响动也是好的,这样,她就不会听见他匀称的呼吸声。
这声音落在耳朵里,实在受不了。
傅程铭静坐,看着她的侧脸。
她五官虽然明艳,但面容难掩稚嫩,尤其在生气的时候,眉梢紧蹙,从这个角度看去,稍稍向下的嘴角让脸颊两边婴儿肥更加明显。
侧看是这样的,正面看又是巴掌小脸,下巴尖尖。
他将她的手握住,让她手放回床面。
触感转瞬即逝,唐小姐看向他。
而后者已经起身,眼神从她身上挪开。
傅程铭给她打开药盒,抠出来一片垫在纸巾上。
把药递过去,对上她诧异的眼,“你先喝了它,让我想想。”
说罢,又给她拿水。
面对那么多问题,傅程铭罕见的乱了思绪,他没办法很快回应。
在过去三十多年人生里,他对任何问题的答案总是很直观,他思路清晰,明白接下来每一步该怎么规划。
譬如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他理智的规划着未来生活,自己怎样在没有双亲陪伴的环境下成长,中学规划大学,大学规划继承集团的一切,甚至冷静规划着奶奶的后事,毕竟人难逃一死。
包括和唐家合作,也在规划中。
和她结婚不在规划内。
是源于一场意外。
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用现在话来说——下手没个轻重。
从第一个意外开始,接下来的人生意外连连。和她前男友打架、酒局上喝一整杯白酒,杯很大,是大口径高脚杯,再后来时间线便来到了此刻,他匆匆赶上女孩子所在的邮轮。
来之前,甚至推掉一些不太重要的会议,实在推不了的改线上。
他和她前后脚出发,他临时通知冯圣法借飞机一用,又临时和orion先生加了联系方式。
一切都是临时,完全不在规划中。
生活乱序,从这位女孩子出现开始。
傅程铭看着她把药喝完,放了矿泉水瓶,手支着床,打算从乱序开端讲起,“你知道你爸爸年轻时候,和我刚开始关系并不好。”
唐小姐抱着枕头,向他投去一个目光。
“我知道。”
他说,“十岁的事情也能记起来。”
她垂下眼,“哦,也是突然想起来的。”
“是我主动提合作的,你爸爸说我年轻,没什么阅历,我说他过于武断,不会看人。”
她低头看着睡裙上一圈圈印花,用指头摸着,“你门吵架了?”
“算不上吵,你爸爸根本没把我放眼里。”
她还是略有震惊,抬眼看他,又收回。
“那然后呢。”
“合作不成,必死一个。”
她的手停下。
“你们两个,要死一个?”不至于吧
“是破产的意思。”他笑着解释。
“哦。”
“从现在来看,你爸爸当时没有通过非法手段让我栽跟头,我也没有。他是在法律边缘,要搞坏我的名声进行监管围猎。”
她表情写着,监管围猎什么意思。
“就是扇动高层或者中层员工集体劳动仲裁。由于我接管接团,成新一任董事是继承,所以私德有问题的话会引起舆论,我不服众,自然呆不久。”
“你爸爸很会利用媒体。他那天要请我喝酒,应该是在不正当地方,到夜里就往我房间里塞人。”
尽管做了心理准备,明知他不会,唐小姐还是不舒服。
“她们身上有微型摄像头,屋里也有。”
看他神态轻松,她止不住皱眉,“你看得很仔细啊。”
“是我和助理逼她们交出来的。”
“这件事情之后,你爸爸对我的态度稍有转变。”
他没说原因,可能他也不知道具体。
唐柏菲结合自己的回忆去想,大概是爸爸发现他经得起考验。
“我的态度也转变了。”
“你决定合作了。”
“不是,”他目光淡淡,娓娓道来,“我决定让他破产。”
她心脏又是跳一下。
很猛烈。
往房间里塞人的手段很常见。
但于他而言是恶心、上不了台面。
纵使后来唐永清对他道歉,答应了合作,他也是皮笑肉不笑。
“之后我做空了你爸爸的集团,让助理发了调查报告说他财务造假,联合市面的机构压低他们的股价。我们收购了大量公司债,在舆论节点要求了兑付。”
这是八年前的流动性危机,让唐氏差点死于股票。
“你爸爸在那年心脏病发,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我不知道他心脏有问题,也没想闹到这步。医疗资金我都替你们家付了,你爸爸平安出来后确实锐气大减,我想很大原因是我。”
“我很愧疚,这不在我规划之内。”
“这是个意外。”
“意外之后我们开始合作。为了弥补,我向他开出丰厚的条件,答应他一件事情。”
空气是凝固的,像罐头盒,在不断鼓胀着,仿佛随时能爆裂。
她屏息,听完了傅程铭的话。
她乍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次暑假,爸爸忽然有急事出差了,之后半年里她没收到爸爸的一通电话,打过去也不接,一直在占线。
倒是短信有回,现在想,可能是妈妈编造的,为了哄她而已。
那段日子天都是灰的,家里冷冰冰,妈妈也不常在,她只能去姥姥家生活。
妈妈偶尔会去姥姥家陪她,每每回去,她们两个都把门关严实,小声的说着什么,她扒在门口死活听不见。
好多次半夜起来,都会看见妈妈偷偷啜泣,她问原因,妈妈只轻飘飘揭过了。
半晌,唐小姐才能开口说话,“所以你和我结婚,不是单纯的联姻,是你内疚,对我爸爸住院的补偿。我是你不得已要的赠品。”
类似她去奢侈品店买首饰,而赠送一双鞋子。
她不想要高跟鞋,但价格贵,扔了怪可惜。
她直视他,看傅程铭安抚自己的情绪,“你不能这么说自己,我只是客观陈述,因为你有权知情。你也不要在过去很久的事情上浪费感情,毕竟不打不相识,对不对。没有永远的敌人。”
他勾起嘴角,笑看她,脸浴在灯光里,光线偏暖,像她常住姥姥家时,半夜等爸爸电话打开的小夜灯。
颜色非常的像。
她情绪没他那么稳定,也没办法把刚听过的故事扔在脑后。唐小姐耐心殆尽,虽然他问题还没答完,但她不想再听下去。
万一哪个答案又和她的过去有关联呢。
她只想开心的去伦敦,去秀场,拍几组照片,就这样。
不想突然知道太多陈年旧事,比如爸爸去出差,实际是在病房里躺着。
结果比年龄滞后十年,实在有点残忍。
他们之间隔着一只手的距离。
都坐在床一侧。
她脸没有刚才红了,现在变成粉色,酒劲儿也褪去不少。
傅程铭要继续说,女孩子便一声不吭的,动作迅猛朝他扑来。
像是蛰伏已久的猫突然向前冲。
他来不及反应,她已经隔着层布料咬上了他的肩。
唐小姐双膝跪在他大腿上,双壁自然环绕住他的脖颈,附下身去咬。
她动机简单,自己不舒服,也不让别人好过。心理上,或身体上。
用力咬,她又怕咬得他太疼,没咬疼又觉得不解气。
在天人对决之间,唐小姐选择攥紧拳头垂他的肩,傅程铭怕她摔了,单手扶在她腿窝之下,也替她压住裙摆边缘。
他无名指上的婚戒蹭过她的皮肤,有些凉,她下意识停顿住,一动不动。
“你怎么不打了。”
傅程铭侧首问她,但这么一转,嘴唇顺势贴上她的头发,而柔顺的发丝里是耳朵。
他没有察觉已经碰到了,但唐小姐全身一机灵,脸在发热。
“打累了。”
“那你休息之后可以继续。”
在他腿上跪着,处于一种尴尬的姿态,如果要起身,前胸就会贴住他的脸,而想下去的话,又难免和他近距离对视。
唐柏菲不动,他也未动,也不知道要僵持多久。
等啊等,等到寂静后的傅程铭开了口,“刚才是第一个问题。我答得还算认真,是吧。”
声音响在耳边,那么近,鼻息喷薄在她脖颈,一阵热,一阵痒。
她缩了缩脖子,不回话。
在这样小幅度的动作间,她感受到他的嘴唇从耳边滑到了耳垂。
好在有头发挡着,不丢人。
傅程铭鼻端和嘴边是她发丝的香气,他睨下眼,注视着头发在灯下的光泽,“你要是心理不舒服,最好发泄出来,想咬就咬,想打就打。”
她一动不动也尴尬,低着头,继续去咬他的肩。
只是这回没用力,顶多算走个过场。
“我习惯把人生规划成一步一步。但结婚之后很多变得不受控。”
“那份离婚协议是唯一一个在计划内的,”回答后面的问题时,他倒是惜字如金,并没讲起因经过,“你不喜欢,我们没必要留着它,回北京之后撕掉就是了。”
“现在看我不可能控制所有事,比如上这座邮轮。”
她不再咬他,嘴唇离开一段间距。
比如呢,比如什么事情。
这些事情全部是和她有关的吗?
“一成不变的人生里有点变化,我觉得很好。”他贴着她的头发,在解释。比如人们去拍照,一定喜欢带着微波的海面;读小说,也会喜欢有曲折的故事。
他也一样,他并不觉得计划被打乱很麻烦,也不觉得这位女孩子的到来是棘手的。
他平淡无趣如白纸的人生里,也需要一些折痕。
傅程铭音色放低,声音在她耳边缱绻着。
唐小姐想,她必须从他腿上下去,否则不好收场。
因为心跳声太大,鼓噪着自己的耳膜,万一也被他听到怎么办。
她推开傅程铭的肩,迅速从他腿上离开,两手撑着坐在床上。
拉开一段距离,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神,和今天在甲板上一样。
但此刻却更炽热,还带一点意味不明的侵略性。
“你干嘛这么看我。”
“在想怎么回答你为什么上船。”
“你要想就想,看我干什么。”
“这个比较关键,”他笑着,“得看着你才行。”
唐小姐抬高声音,以此来掩饰因心跳过速造成的中气不足,“你别想,也别说了。”
真是恨不得来一面镜子照照,看看脸颊有没有过分泛红。
不会就是因为脸过于红,比较好笑,他才盯着自己那样看吧。
“是你这样问我的。”
“我问你就必须答吗?”她皱眉,抄起枕头往他身上扔,“一点都不懂变通。”
傅程铭默默颔首,不去争论,把枕头放回去。
屋里终于有了点声响。
仔细去听,是门外传来的。
脚步声、人声,分别是一男一女。
她在辨认是谁。
刑少爷语气抱怨,“我是什么工具人,还要扶你回来。”
“快点儿的吧,搀好了,摔了怨你。”
这是毛晚栗。
“你竟然在酒吧待了一天,就为了看那个酒保。”
“是调酒师——”
“那也够无聊的。”
刑少爷抬高声音,“脸转过去,一股酒味儿。”
“还说我,你也一样,味儿真大。”
在唐小姐精神集中之际,傅程铭倒有闲心说,“到伦敦之后有个老先生会接待你和我,不用去酒店。”
她回过神,看着他,“你别说话,我正听着呢。”
他声色如常,“你好像很紧张。”
“万一她进来怎么办。”
“谁。”
她竖起耳朵,听外面声音闷闷的,且越来越近,“她上午说要和我一起睡,你先把门反锁了,快点,别让她进。”
如果被毛晚栗知道她和他共处一室,待这么久,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那一晚上别想睡了。
傅程铭看了眼门外,对她说,“最好不要爽约,听话,我去开门。”
唐小姐坐直身,用上两个拳头,不由分说去打他,“我都说了不行。”
他及时握住她一只手,“手疼吗?”
船舱里房门都是密码锁,海乘偶尔会发临时房卡。
手腕被他攥紧,她动不了。
门外脚步声停止。
门在响。
应该是毛晚栗靠着门按密码。
她盯着门,对傅程铭小声抗议,“你松开呀。”
他难得笑出声,“这么怕她进来。”
唐小姐往回抽手,“快点。”
门从外推开,两个人手还拉着。
刑亦合在门外,毛晚栗已经到了屋里,看见这一幕立马酒醒大半。
两个人在床上坐着,离得很近,这男人还攥着唐小姐的手腕,再看唐小姐,脸颊有两抹不正常的红晕。
她低着头,发丝散落在眼前,他则替她拨开,捋到耳后。
睡衣肩带掉下去一点,他看见了,把带子拨回她肩上。
唐小姐脸颊的红晕并未消退或减弱,全程不看他,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手腕上。
她知道那两位什么表情,惊讶、诧异、所以抱着能躲则躲的心态,决不抬头。
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刑少爷和毛晚栗一样,往别处想去了。
毛晚栗愣在原地,看两人把手分开,唐柏菲一个劲儿往被子里钻,她太懂那点心思了,大小姐在害羞。
而背对门口的男人稳稳的站起来,转过身,朝这边看去。
这位应该就是唐小姐老公,毛晚栗从上到下观察一遍又一遍,小声念叨着,“也不老啊。”
傅程铭注意到了两张震惊的脸,对他们笑笑,“你要和她一起睡,是吧,那我先出去。”
毛晚栗语无伦次的,“呃不是,你想的话你先,我是说,你想和她睡我让你来。”
男人很有风度,也有礼貌,但很明显他谈兴索然,只摇摇头,往门口走,“不麻烦,你们聊。”
他步调稳重,缓缓出了门。毛晚栗的注目礼结束,舒一口气,将门关上。
过了片刻,毛晚栗甩掉高跟鞋,把身上繁重的首饰往沙发里一扔,脱了衣服,随手拿件唐小姐的睡衣,扣子懒得解,直接套头换上。
人往床上一扑,躺在那团鼓起的被子旁边,“你脸真红。”
唐柏菲把自己全身蒙在被里,不吭气。
“事前还是事后,”毛晚栗戳戳她,“我猜是事后,你门衣服都穿好了。”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打她,声音很闷,“你就会造谣。”
“是是是,我好会说假话,”毛晚栗爬起来,下了地,“我去卸妆。”
唐小姐热得不行,终于放下被子。
平躺着,呆呆望着天花板。
没安静一会儿,又大声喊毛晚栗,“你别进这个卫生间!”
她到底还是说晚了,听见里面人说,“有一条内裤,是你的,你来例假啦?那我猜错了,sorry啊,你这样就没法儿事后了,那是他给你换的吗?”
“又在造谣!”
“那就是你自己换的,”毛晚栗摘下美瞳,挖一勺卸妆膏抹脸上,“你换的时候他在场吗?”
唐小姐崩溃大喊,“怎么可能嘛!”
“那他还可以,人年轻,也绅士,不会偷看唐小姐换内裤。但你脸这么红,怎么搞的。”
她翻身,又平躺,在床上烙饼,最担心的事情来了,毛女士一定会问到底。
卫生间传来阵阵水声,毛晚栗把装彻底卸了,抽一张洗脸巾把水擦干。
毛晚栗强行钻进她被窝里,两个人肩挨着肩。
“我看看是刚才红还是现在红。”
唐柏菲推她的手,“我喝酒喝的,刑亦合也喝了,他没我喝得多,而且他不上脸。”
“喝酒只是一部分原因。”
“我想说——你们真的很磨叽,都那样了,还死不承认。”毛晚栗评价。
“你想让我承认什么。”
“承认你确实在喜欢他,我还不了解啊,谁敢对你动手动脚,你不仅没打他,脸还在红。”
唐小姐翻身,背对毛晚栗睡,脸贴着枕头。
窗帘有一点缝隙,露出外面黑蓝的海,灯塔的光照进来,屋子亮了片刻。
大约过了很久,她才说,“我承认。”
“他有承认吗?”
“我没有直接问。”
“你傻啊,看都看得出来。”
“我怎么可能看透他想什么,如果真可以,那不叫看出来,叫意淫和脑补。”
“男人都很简单的,我教你,”
唐小姐打断她,“他不简单。”
“这么笃定。”毛晚栗不信这话。
“比如为什么和我结婚,我今天才知道。之前怎么可能看出来,要不是我问,他能瞒我一辈子的。”她声音渐渐弱下去。
“那结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宁愿永远不知道。”
“好吧,”毛晚栗在措辞,忽然想起来几部香港电影,“你们那儿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精装追男仔,你可以主动出击。”
“我不要。”
唐小姐很快驳回,“要追也是他追我。”
唐小姐永远不会放低身段的。
在过去二十年人生里,全都是男仔追她,一个个挤破脑袋争得死去活来,最后只为了在生日宴上离她近一点。
如果慈善晚宴的座位前期固定,那么她身边左右两个位子,会被少爷们倒票,票价水涨船高卖到几百万。
有钱人实在夸张。
夸张到有一次奶油掉在她鞋子上,对她倾心已久的某个少爷直接跪下,双手捧着为她擦鞋。
“你知道吗,我有一次交了十几个男朋友。”
毛晚栗目瞪口呆,“你不是就一个吗?”
“是宴会上我喝多了,他们排队表白,要名分,我上一秒和这个说,好了,你是我男朋友,下一秒又来一个,我说,好了,你现在是我男朋友。”
“然后呢。”
“被爸爸骂了一天,他说我痴线。”
两人在被子里聊到凌晨,第二天都是下午才起床。
睁眼时,外面太阳十分烈。
唐小姐去甲板上晒太阳,看见刑少爷在沙发上大睡特睡。
她踢了一脚,“你也睡到现在。”
刑亦合被吓到,从沙发上滚下去,他吃痛嘶声,眼睛还没睁开,“我一晚上没睡。”
“为什么。”
他神志不清,坐在甲板上,“和傅程铭说了一夜。”
“你?和他?”她弯腰,大为震惊,“我看你很不欢迎他。聊什么了。”
“聊他十,”刑亦合回复意志,停住了,“诶呀没什么,瞎聊,不能告你。”
他起身,拍了拍裤腿,“不说了,我饿,吃饭去。”
“你们都拿我当傻子是不是,”唐小姐提起裙摆,跟在刑少爷身边,“都瞒着我,你停下,你必须说。”
“真不行,这样,我请你吃法餐,现在就去。”
“你和我说啊。”
两道背影渐渐被人群淹没。
一位看报纸的乘客被他们吸引过去。
提裙子的小姐不断问着一个问题,而年轻的先生不回答,坚持请小姐吃法餐。
吃饭,睡觉,或是娱乐。
这样的生活在海上过了三天。
唐小姐依然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第三天中午,海面下起了小雨,天阴着,乌云压顶。
船上的贵客们纷纷说,这是快到伦敦了。
伦敦最便宜的水,是雨水。
唐小姐独自一人坐在旋转餐厅里随便吃点东西,菜每次只上一道,从尼斯沙拉和鱼子酱开始,再到酥皮奶酪和鹅肝,最后七分熟的戴安牛排上来,左右拿着刀叉,切下一小块,放嘴里咀嚼着。
外面雨滴斜刮来,玻璃上一条条水痕。
吃完这块。
傅程铭出现在她的视野。
侍应生为他拉开门,“先生,后面还有座位。”
傅程铭眼风一扫,看见她坐在那儿,“不用,我太太在那里。”
侍应生点头,离开了。
他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同时掠过她的脸。
她认真的切牛排,切下半块,把盘子往他这边推,眼神在问,你要吃吗?
傅程铭对她笑,“你先,我不是很饿。”
“你就没有饿的时候吧。”
“可能我不太喜欢吃牛排。”
“那你要吃什么。”
他答,“我喜欢中国菜多一点儿。”
“那我继续吃了。”她回归切牛排的动作,更加认真。
唐小姐余光和第六感可以察觉,傅程铭正在看着她,好像是手、脸颊,或是脖颈后边那块骨头。
总之,自从那晚后,他的眼神在变化,很难不让她发现。
刀叉顿住,她想,很可能是因为和刑少爷的谈话。
问题出在那一天凌晨。
傅程铭靠着椅背,看她切牛排的手,指尖葱白,柔若无骨,很美。
她的面颊比较圆润,是带着稚嫩的瓜子脸,没有棱角,从耳边到下颌,线条柔柔的。眼是杏仁状,瞳孔大,睫毛长,眼里在光下总带着水光,双眉末尾有些转折,但不妨碍整个面容的和谐。
两分妩媚,八分可爱居多。
可能等她到二十五岁,稚嫩褪去,就会好些。
他底下头,垂着眼。
“你喜欢烟花么?”傅程铭问她。
刀子划在磁盘上,刺耳的一声。
刺啦——
她全身鸡皮疙瘩。
正要回答,唐小姐看前面那个脏兮兮的身影,“是不是之前酒窖里的孩子。”
她身后是一面镜子。
傅程铭不必扭头,直接对着镜子看。
“好像是。要找她?”
他话音刚落,女孩子已经扔下刀叉,朝餐厅外跑去了。
一溜烟儿没了影踪。
傅程铭无声的笑,看一眼表,中午十二点。
叫来侍应生,为他上了一份普普通通的烤面包。
面包上撒着盐粒,口感还算细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