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吉利海峡上,阑风长雨,春末的天气,靠近伦敦竟然下起了冰雹。
一个个,弹珠似的敲打着玻璃。
有客人陆续进来,推开门,外面的风又把窗帘吸出去。
服务员再次来到傅程铭桌前,为他上了一碟子黄油切片,并弯腰表示很抱歉。
傅程铭摇头,接下碟子。
法式可颂已经吃完,他不再需要了。
片刻后,餐盘被收走,他一个人坐着,无处可去。
索性在餐桌前办公,把走时没处理的会议清掉,通过线上的方式。
会议开到尾声,他接到了时小姐的来电。
对方言辞恳切又欣喜,向他汇报了一些获奖喜讯。
“听说你在去英国的路上。”时菁说。
“是。”
“我前几天,获了RIBA(英国皇家建筑学会奖),同时,还有梁思成的提名。”
时菁说这话时正在林婉珍家里,陪着老太太一起晒太阳,顺便给她按摩关节、贴膏药,她坐在客厅里朝阳处,眼前是紫外线的光晕,表情抑制不住喜悦。
她知道,这两个奖项的含金量傅程铭一定了解。
林婉珍坐椅子上,问时菁,“他在哪儿。”
时菁捂着话筒,在林婉珍耳边极其小声说,“在去伦敦的路上。”
“又要往国外跑,看着吧,之后是几个月见不着人。”
面对林婉珍的抱怨,时菁只一笑带过,继续等着他回话。
傅程铭那边会议结束了。
时菁获奖第一时间向他报喜,这本就不妥,傅程铭当然知道,但出于骨子里的教养,他仍是回,“恭喜。”简简单单,不失分寸。
她说,“是啊,所以我有底气来找你了。”
他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什么底气。”
“是你最近负责的那个类似于798的项目,政府很重视,当然,我也一样,高蒙因向团队推荐了我,但上次会议被你驳回了。”
“然后呢。”傅程铭问。
“然后,我来自荐。其实你不能怪他,毕竟他推荐我也有我的意愿在。”
电话里,时菁勉强笑了几声,“你在去英国前的会议上让他太难堪,他和我抱怨了很久,但无所谓,你不要迁怒于我就行。”
傅程铭笑得意味不明,把手机扔在桌面上,按了免提,垂眼听她讲话。
秒数在增加。
“迁怒是什么意思,”他说,“很封建的词了时小姐,我又不是清末民初的独裁党。”
“抱歉。”时菁愣了半晌,“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接受我参与这个工程。你知道,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的。我希望通过这个项目,获得梁思成的奖项,而并非提名。”
她从小展露出建筑学的天赋,甚至是上学前简单拼购或搭积木,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时小姐出生在富裕的书香门第,父母对她兴趣的培养更是格外重视。
大学在中国某所顶级院校学建筑,后两年做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设计学院调研生,毕业后在建筑专业全美第一的康奈尔大学当过Caris博士的助教。
之后回国,做了父亲公司的CEO。
一路来,大家对时小姐的评价多为干练、巾帼不让须眉、等等褒奖。
“会考虑。”
傅程铭回复三个字,指尖悬停在红键之上。
“我不希望你这是客套话,傅董,你应该用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时菁表情坚定,话术像在逼宫,“不要因为我是高总妻子,就看轻我的能力,你不是那种人对吧,你也不是轻视女性的人。”
她为傅程铭甩了个巨大的帽子。
想参与项目的原因很简单,她不是为了获奖,不为钱权,仅仅是可能提高和傅程铭见面的机会,而已。
她去单独找他的理由也会充分很多。
“你是在给我下定义?”
“没有,你误会了。”
“那就好时小姐,先这样,外面下雨了,我去看看我太太,她可能没带伞。”
时菁勉强勾嘴唇,答应着,“好。”
他挂了电话。
傅程铭久经世事,当然明白时菁的心思,但她的倾慕或喜欢,他都选择了冷处理。
这样不会让时家难堪,毕竟父亲去世后时家来吊唁了七天,隆重葬礼的资金出了百分之六十。
当时小报都在刊登,标题说时家老爷子对于傅立华的去世心痛不已,差点哭进医院,舆论一阵哗然。
他收敛心绪,站起身,走出了餐厅门-
时菁挂了电话,放进裤子口袋。
阳台光太盛,林婉珍抄起一份报纸,挡住脸。
林婉珍问,“你很想参与啊。”
“是呀,您知道我很喜欢建筑学。”
“可惜我不是教建筑的。”林婉珍笑。
“但我也很喜欢听您的课,”时菁拿来毛毯,披在林婉珍大腿上,“多亏我选修的马克思,不然哪儿有机会遇上您。”
“有点儿口干,”林婉珍对她说,“替我倒杯水,凉的就行。”
时菁拔开塞子倒水,林婉珍看着她,“你庆幸的不是遇上我,而是我的身份。”
她把水端到老太太面前,问道,“什么身份。”
“是傅程铭奶奶的身份。”
时菁两手交握,低下头,妄想措辞找补。
林婉珍视线从她面上扫过,“你喜欢他我当然高兴,毕竟很多年前我也想过撮合你们,我安排着让你见他,可惜,你们错过了。”
时小姐觉着这不是玄学意义上的没缘分,而是人为,是她为了去伯克利痛失所爱。
如果老天让她重新选择,去他的伯克利,去他的康奈尔助教,一切都不如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重要。
她虽未说话,但脸上浮现出遗憾的表情。
“人,只要活着就有遗憾,你可以弥补,但我要提醒你,”林婉珍变得严肃,“你和他都是已婚状态,你不要昏了头脑去逾矩。”
这是在教育她了,时菁知道。
她诧异问,“您不是不喜欢唐柏菲吗?”
“道德和个人感情不能混为一谈。我看不惯这个孩子,并不代表她和傅程铭结婚就做错了,你明白?而你这时候插足别人婚姻,无论有什么苦衷你都是错的。”
时菁笑,老太太果然有风骨,“您放心,我会尽快和高蒙因离婚的。”
“你爸爸会同意?”
“我离婚,和他有什么关系。”时菁愈发的小声。
“你离婚还不够,还得等他也离了婚,这样才行。”
林婉珍虽年迈,又固执严苛,但很多大是大非辨别得很清,绝不带个人感情。
这个要求时菁无法接受。
她会尽一切努力去找回幸福,哪怕没有道德。
于是囫囵应付过去,随口答应了,连说三个好字。
临走前,时菁替林婉珍整理了橱柜和茶几,把堆积很久的废纸片扔了,顺便把外卖拿上去,又烧了壶水才离开。
外面天气不错。
如果把春夏秋冬的“春”比作脖子,那北京几乎没有,下几场雨、飘点柳絮后就是初夏。
时菁推开老旧防盗门,外面阳光乍泄,刺得眼睛生疼。
她及时打上遮阳伞,走出小区。
顺便闻了下推防盗门的手,一股刺鼻的铁锈味儿。
一路上,她皱着眉。
门口马路边有辆车停着,她看一眼,收起伞,径直拉开门斜身坐进副驾。
张绍经在左边,为她开了空调。
“好久不见,”时菁对他笑,把伞仍在脚垫上,“诶对,你今天开的什么车,不是红旗吧。”
他笑笑,启动了车,一脚油门开出去,车在路面行驶着。
“是我自己的车,牌儿是蓝的,我怎么敢开傅董的车来见你,那可是白牌儿不说,走街上太拉风,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时菁问他,“你怎么今天想起来见我了。”
“今天是您答应我交定金的日子,两百万。你可不敢忘了。”
“没有,我是守信的雇主,”时菁翻开包,两指夹着银行卡,放在中控台上,“都在里面了,一分不少,希望你女儿能早日康复。”
“谢谢。”
“也希望,你能把事情办得漂亮些。”时菁压低声音,车里一片寂静。
两月前,时菁找上了张绍经替她做事。
他是傅程铭最亲近的人。
彼时张绍经女儿重病,光手术费就需要两百万,术后治疗康复又得三百万。
时菁私下联系他,说她愿意出这个钱,五百万,只多不少,但利益是等价交换,你拿了我的钱,就必然要给我相对的好处,你做什么我来定。
张绍经相信时小姐能拿得出,毕竟是CEO,而且家底丰厚。
至于要他做什么,他问都没问。
女儿下肢瘫痪神经坏死,有渐冻症的嫌疑,病情严重到这份儿上,要他去犯罪都可以。
他将车开到路边,缓缓停住。
拉了手刹。
“您等等,我带了u盘,”他找出来,递给时菁,“里面是一些照片。任务挺轻松的,您又给我那么多钱付手术费,我先替我女儿谢谢你。”
时菁睨了眼,接过来扔进包里。
又拉下遮阳板,双手环抱着,闭眼问,“你怎么不去问傅程铭要钱。”
张绍经自嘲笑笑,“哪儿敢于私问他要这么多钱。还有,傅董回来前我做过时老先生的司机啊,有次您在后座,咱们也算见过一面,忘了么?”
“不记得了。”
“其实我还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菁面露不悦,声音冷冷的,“最讨厌这种话,你想说就说。”
“您这么想嫁给他。”
“因为不甘心。是我自己曾经错过的、不要的,现在必须自己拿回来。”
“那我看他和唐小姐感情也不错。”
时菁一个眼刀飞过去,解释,“很简单,因为他是很好的人,和谁在一起都会幸福,包括我。”
时小姐总认为,机会都是自己争取的,争取资源、权利、钱,包括婚姻。
别人不能否定她向上追求爱情。
她没有做错,她始终理智、冷静,她有那么多优点,通过概率检测胜算很大的-
唐柏菲一路追,那天酒窖里的女孩不断地跑。
两人磕碰了很多乘客,大家纷纷为她们让出一条道,不约而同看过去。
终于在公共甲板上抓到了她。
公共甲板还没来得及搭好顶棚,人渐渐向室内走,只剩几个工作的海乘,其中一位海乘总管这片甲板,对另几个骂道,效率真低,客人都淋湿了,再搭不好,你们今天薪水为零。
那些海乘一听薪水,手脚又麻利几倍。
幸好冰雹停了,只是风裹着雨斜吹来,打湿了唐小姐的头发和裙子。
一片片木地板的缝隙不断往出渗水。
她的白色高跟鞋上有泥点,光洁的脚面也被污水弄脏了。
她揪着女孩的衣领。
两人淋着雨,高低对视着。
女孩敌对的看着她,身体不断向后撤。她衣服还是那天的一身,鞋子没有,脸被雨水洗涮干净了,右手抱着一兜子免费烤法棍。
唐小姐用英文对她说,“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人,想帮你也有错啦?”
女孩神情稍缓和,摸了把脸。
“你父母呢?你是哪个国家的,会写字吗?会的话写给我看,我帮你找他们。”
女孩沉默好久,眼眶慢慢变红。
“你今年几岁了。”唐小姐弯下腰,继续问,“你不能一直吃法棍呀,对不对,没什么营养。”
在女孩沉默思索的间隙,顶棚已经搭好。
几位海乘互相拍拍肩,庆祝这天薪水还在,一齐进了船舱。
唐小姐抬头看看眼,雨水不再往身上打了。
这女孩个头很低,用中国计量单位来算,顶多一米五出头。
唐小姐看她嘴唇很红,刚开始以为是偷拿了谁的唇膏,现在大拇指抹了一下才知道,这是果酱。
草莓味果酱涂满整个唇瓣,她想,应该是当口红来用了。
被发现后,女孩面露羞赧,就着脸上没干的雨水,把剩下的果酱舔进肚子里了。
“诶,不能吃,吐出来,会吃坏肚子。”
唐小姐着急,直接蹲下摇晃女孩的肩膀。
女孩嘴唇紧抿。
“不用太担心唐小姐,黛西身体素质还不错。”
是身后的声音。
她朝后看,看见两双男士薄底皮鞋,又仰头,首先看到的是orion先生。
其次是在orion后面的傅程铭,一身黑衣,长身玉立,西装肩膀有被雨打湿的痕迹。
他也来了。
且脸上挂着笑意,正垂眼看她。
唐小姐陡然有些慌,淋了雨,妆花了,头发也乱着,这么狼狈偏偏被他看到了。
给谁看也行,但不能是他。
她猛地站起来,随手将头发放到身后,又把黏在鬓角的发丝捋顺,手背抵在脸上,按压着擦干雨水。
好在傅程铭表情未变,像是没注意到她的狼狈,仅对她笑着,笑容很深。
他又问orion先生,“她叫黛西?”
orion摸摸黛西的脑袋,“是啊,可怜的小黛西,要听她身世吗?”
唐柏菲抢着说,“你快讲。”
orion笑笑,专门用黛西不懂的中文来讲,“他父亲是一名战士,几年前牺牲了,她母亲在这邮轮上做了两年的扫地工,挣了薪水去找她父亲生前穿的衣服,要给丈夫买坟立衣冠冢。”
“然后呢。”唐小姐问。
“嗯——”orion耸耸肩,以此掩饰他的悲伤,“没再回来过。你知道,子弹没有感情,战争地区随时有这种东西。这里的海乘原本要赶她走,恰好被我拦住了,我给所有人一些英镑,让他们对黛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保护她的自尊心。”
她问,“模型枪是您给她的?”
“是,以防我在的时候,有道貌岸然的男人欺负她。”
片刻后,她忽然说,“我想把黛西带到伦敦。”
“可惜她不是英国人,”orion先生说,“政府没法帮助。”
“我知道,”唐小姐看着黛西,“不是去政府的福利院,是给可信的家庭抚养,最好是丁克老夫妻,我会给钱。”
唐小姐是希望靠自己帮助更多女孩子的,去学习,去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她在美国读书时,就参与过类似的公益活动。
可惜因为外貌,一些少爷小姐们对她最大的误解,莫过于娇气和花瓶。
orion笑着,“那再好不过,具体打算怎么做。”
“具体,先给她买个假发,还有裙子,皮鞋,长筒袜。”
“那这个我们插不上嘴了,你们两位女士聊,”orion指着傅程铭,“我找他有事。”
能有什么事?还得一起来公共甲板,怎么不去私人甲板。
她目送两人在不远处沙发坐了,眼神又转到黛西身上。
尽管语言不通,但黛西不再抗拒她,或许她能感受到那份善意。
她问黛西要不要买裙子和假发,这样看起来会更美。
黛西摇头,对她打手语。
唐小姐看懂了大致意思,黛西在说,如果长裙长发的话,会有坏人来,她很害怕。
“不会的,因为两天以后你就不用在船上待着了。你不用吃法棍,也不用在酒窖睡。”
黛西眼睛一亮。
“那就走,正好我也买一件,看我,衣服湿了。”
黛西把法棍放一边,替她拍拍裙摆的水。
傅程铭坐着,看两人离开。
orion对他讲自己收藏的一张报纸,是1975年8月6日的纽约时报,这张纪念了伟大的比利时侦探波洛先生。
他是为了找那位女孩子而来,现在人离开,和黛西有了共同语言,自己倒是听这位推理迷滔滔不绝。
是太清闲还是太无聊,傅程铭没忍住笑。
“怎么了。”
“没事儿,你继续说。”
就这样,orion先生讲完,他认真听完。
聊完报纸,他又对傅程铭说推理女王的故事,哪本书,哪个凶手最狡猾,甚至把柯南道尔和她比较。
从下午等到入夜。
天变黑,雨也停了。
她依然没回这片甲板。
orion先生笑他,“扑一场空。”
他也自嘲,随着一起笑。
“拿她没办法是不是,找半天,等半天,一句话没说上。”
“不夸张,是真的半天。”
傅程铭原路返回,去了船舱里的酒店。
循着记忆,站在那间房的门前,敲了三下。
唐小姐在床边站着,正准备脱掉脏衣服,白裙子后的拉链拉倒腰间位置。
听到声响她动作停顿。
目光转到门上,问,“谁。”
“是我。现在方便进来么?”
“哦,”她抬高声音,象征性应了,“你等等。”
从被淋雨到现在,她仍是狼狈的,她反手往上提拉链,尽最大限度拉好。
两三分钟过去。
唐小姐走到门口,为他开了门。
他进屋,顺手替她把门关上。
两人离得有些近了,她往后退半步,和傅程铭拉开一段距离。
屋里没拉窗帘,没开灯,全靠落地窗外昏黄的夕阳撑着,光线黯淡,仅能看清人脸。
她暗自庆幸,这么邋遢,一定不能被他看见。
那正好,他看不清她脸上细节,因为一天下来,眼妆眼影都花了,口红早被吃得不剩颜色,粉底斑驳着,头发还蓬乱,裙子和脚背都有脏水。
她闻了闻自己胳膊,还好,没味道就好。
“把灯打开?”
“不行!”她大声。
傅程铭听出了局促,轻笑着放下手,“好。”
他们站着,谁也没下一步动作。
“希望我来没打乱你的计划。”傅程铭说。
“你来干什么,”等等,这不太友好,“我是想问,你找我什么事。”
“不算大事,”傅程铭往里走,靠在离门不远的衣柜上,“只是想问,你今天下午怎么没回甲板。”
“陪黛西去买衣服,吃东西,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逛街就没时间观念了。”
“顺便还让海鸥在你头上停了会儿?”
“啊?”
他到她身边,手指伸进她厚厚的头发里,从头到尾顺了一遍,因拉链没彻底拉好,他的关节还划过她后背的皮肤。她一个机灵,往后退,靠在墙面上。
傅程铭两指夹着一根羽毛,捻了捻,羽毛前后转动着,“在你头发里藏着。”
羽毛不算大,但毛色白,像细齿梳子一样丰满。应该是今天下雨时,海鸥们飞去躲雨,路过她头顶留下的羽毛。
“你怎么看见的。”她睁圆眼睛,手摸了摸后面头发。
“一片黑里有白色,很显眼。”
唐小姐从他手里抢过羽毛,手划过,又放嘴边吹,最后,用羽毛尖扫着傅程铭的下巴,“痒吗?”
他笑,“还好。”
也许是天逐渐黑了,灯也没开的打算,所以唐小姐格外大胆。
她用羽毛在他脸上轻扫,顺着他五官轮廓,“我问你答,不许撒谎,答完了羽毛就走了,你就不用受这种酷刑了。”
“这算酷刑?”
“我说是就是。”
在黑暗里,傅程铭看着女孩子靠墙而站,五官模糊,但嘴唇仍是鲜艳的红,像饱满水润的大头玫瑰。
“好,你问。”
唐小姐喉间失语,看着他的眼睛里有笑意。
那种笑意像今天涨潮的海水,很深很深,她似乎掉进海里,心跳停止,无法呼吸。
同时忘记了怎样游泳,也不求救呼喊,心甘情愿溺死在这片水中。
第22章 天使Tuesun
唐柏菲良久没说话。
她像个在水里不断下沉的人,挣扎着,迫于压强而停止呼吸,飙升的肾上腺素让心跳加速。
好在将近尾声时,她抓住救生圈,上了岸。
她收回羽毛,手臂垂在腿边,指尖捻着羽毛杆。
傅程铭扔是用目光困着她。
她抬手伸出指尖,带着碎光的美甲碰上西装面料,她戳戳他的肩,声音轻细,“你往后退一点。”她不会儿化音,说命令时,才后知后觉像在撒娇。
“抱歉,是我站得太近。”
他答应,笑着后退。
间隔了两块瓷砖的距离。
她依旧靠着墙。
唐小姐终于肯问,“你今天为什么和orion先生在一起。”
傅程铭答,“路上碰见了。”
“碰见?那他说找你有事,你们还待到晚上。”她眉梢一蹙,更多问题涌上来,“什么事,要聊整整半天,你们怎么会在公共甲板,你在哪碰见他的。”
他笑了下,垂着眼,看样子在措辞。
她眯着眼睛,“不能骗人。”
“是为了去找你,给你送伞,”傅程铭重新注视她,“可惜,没有找到。我去问海乘,海乘说他看见了那个流浪|女孩儿,一位年轻小姐正追着她跑,跑到了公共甲板上,他说这位应该是我要找的。在去公共甲板的路上我和orion先生碰到,大概是听见黛西在,他和我一起找你了。”
“至于他找我什么事儿,无非是向我炫耀他收藏的旧报纸。”
“那你真无聊,能听他炫耀几个小时。”她吐槽,也在以退为进问他缘由。
傅程铭觉得不必隐瞒,谈白告她,“也是在等你。只是没猜到你不回来。”
一阵安静。
唐小姐没有再问,眼神沉下去。
挂在墙壁的钟表秒针在动,滴答滴答响着。
她揉着羽毛,锋利的尾部不慎扎住掌心。
很疼。
她嘶声,抬手去看。
几乎在同时,傅程铭将她的手握在手里,低头看着,拇指指腹划过她掌心细密交错的纹路,唐小姐安静站好,也不像那晚一样抽回手,就这样任由他来回反复,感受他的指纹在皮肤上磨擦。
他手很热,指尖愈发的烫,她也是。
之后又看他把自己手翻过来,手背朝上。
毫无征兆的,傅程铭点了点她的食指,“把戒指戴在这上面,你猜什么意思。”
就。
忽然说起戒指了。
她摇摇头,诧异等他后话。
“左手食指是未婚,右手是单身和未婚,”他手向后移了点,两指捏着她的中指,“左手已订婚,右手招财。”
“差这么多。”
听她小声感慨,那声音轻扫过他耳边,傅程铭唇角扬起,继续摸着她无名指,“这个,左手是已婚,右手防水逆,带来好运的。”
其实到现在,唐小姐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手指,通通转移在傅程铭身上,只是不去看他、假装认真而已,“哦。”
他握着她的小指,“左手不婚主义,右手防小人。”
她食指指尖搭在他戒指上,听他说大拇指的含义,“左手财富,右手独立。”
傅程铭有一把好听的嗓音,天知道,他低声讲话时多温柔。
这是唐柏菲的评价。
像是一脚摔进海洋球堆,腿软了,她宁愿躺在里面。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结婚前了解过,我怕带错手。”
她摸着他无名指上那枚钻戒,抿着唇。
“说起这个,后天是到伦敦的前夜,听海乘说有场拍卖会,拍品之一是戒指,不过钻石是用绮蛳螺雕刻的,很漂亮,我猜你会喜欢。”
“这个螺很贵?都能上展。”
“稀有的东西价都高,这个螺,最早在1750年卖出四千荷兰盾,相当于一千万人民币,被罗马帝国皇宫收藏。到今天经过九百多年,又重新回到市场。”
傅程铭又问,“如果我能拍下,你会把它戴在哪个手指上。”
选择哪个,代表坦白情感状态。他的话前后是个圈。
唐小姐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
此刻天全黑下来,她抬眼,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算日子,他们结婚有一个季度。
他和从前不一样了。
动作和问题变得大胆,不像之前那么有分寸。
如果回到三月或两月前,他不会主动找她,更不会这样握着她的手不放。
傅程铭同样觉得自己没分寸。
这么暗且相对狭窄的玄关,他就这样握着女孩子的手不松,又是握又是揉。
很荒唐,他心里有底线,但见了她又是另一套。
能让他变成这样,无非是几天前夜里和刑少爷的谈话。
两个男人熬了通宵,面对面坐着彻夜畅谈,那天晚上他破例抽了半盒烟,喝了两瓶酒。
第二天睡醒又笑自己蠢,被一个小辈搞得这么狼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和你一样呀,戴在无名指上。”
傅程铭低声,“真的?”
方才回答唐小姐原本笑得灿烂,这下陡然敛起笑容,还抽出手,打了几下他的肩,“假的。离婚协议还在呢,怎么就真了。”
还记着这茬。
他笑。
“笑什么。”她专门推开他,摸着黑拉开洗手间的门,进去,又重重关上。
只留他站在门外。
转头时,门里亮起灯,照在一小片瓷砖上。
不过半晌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空荡荡的房里,傅程铭只得原地立着,抬手开了大灯。
屋内亮起来。
窗外天色比上午晴朗。
傍晚六点不再下雨,终于出现了夕阳,
霞光伴随着厚重的火烧云,由橙变红,海面也染成赤色。
傅程铭站了会儿,随便拉个椅子坐下,想她刚才的语气神态,有几分真假。
就这样等到七点半。
门内水声停了。
她人迟迟不出来。
他手机震动,拿出一看是orion发来短信。
“还是没等到吗?”
傅程铭侧首看门上那一小片磨砂,她的黑影在动来动去,便回复,“快了。”
唐小姐在浴室里纠结了至少十分钟,她压住金属把手,却松开,迟迟不肯出去。
又站镜子面前擦掉雾气,双手捧着脸,左看右看。
最近熬夜多,黑眼圈有点重,是不是比平常憔悴了,还有眼睛似乎肿着,眼皮不太明显了。
她向后站,踮起脚,尽量看清自己全身。
现在裹的是白睡袍,领口左右交叉,腰间一根丝缎束着。
领口边缘能看见锁骨。
她摸上去,可惜手感明显,肉眼看就差点意思。
唐小姐在一件睡袍上犯难,从怎样系带子显腰更细,到领口要不要敞得更大、露更多锁骨,耗费整整十分钟。又拿遮瑕把眼下淡青盖住,顺带卷了卷睫毛,涂了淡红的唇膏。
毛女士送过她固体的修容棒,她从包最底下翻出来,往自己锁骨上涂高光。
一切就绪,她盯着镜子看了几分钟,审视着精心伪造的素颜。
好,这就可以了。
她推门而出,携带着闷热的水汽,同时观察傅程铭的反应。
看样子,他是坐着等了很久,听见动静后,视线才转到她身上。
他没有过多反应,比如被惊艳、被美得挪不开眼,脸变红什么的。
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眼神只比平常多停留几秒,说话语气稀松平常,“饿吗,要不要出去吃饭。”
莫名其妙的,唐小姐有点生气。
“饱了。”语气冷硬。
傅程铭看着她红扑扑的脸,不禁笑,起身走到矮几旁,为她倒了杯水。
她站在对面不动,头发半湿耷在胸前,薄睡袍和膝盖齐平,又裹得紧,勾勒出两条曲线。
在刚刚她出门那刻,他承认自己有一瞬的怔忪,视线在她身前那片雪白的皮肤多停留了片刻。
到现在他刻意不去看她。
余光里,女孩子小跑过来,拿走他手里的杯子,坐在梳妆台前。
空气还有阵阵余香。
傅程铭有夏天的燥意,喉结在上下动,也为自己倒一杯冷水,两三口喝下。
再持重的人,也有打破戒律的那天。
人的精力有限,一半给工作,一半给人情往来,就没多余的分给其他了,尤其是感情。
也不怪好多人说他冷淡,他自己也这么觉得,譬如他在女人身上停留的目光不会超过两秒。
而现在,他硬生生调整了支配额度,把精力均分为三,其中一份就是感情。
傅程铭不再去想,回过神。
一转身,发现她正坐在自己身后,抬着手绑头发。
梳妆台嵌入的是方形镜。
因新买的发簪很难用,试了几次都不成功,镜子里呈现出唐小姐敛起的双眉,散乱的头发,和热红的脸。她停下手里动作,看见傅程铭朝这边走来。
镜子没把人照全,只能看到他肩膀以下,并不知道他的表情。
傅程铭走近她,站在扶手椅旁,看她愈发急躁的样子,“怎么了。”
“你会束头发吗?”她把发簪举到他眼前,“就这个。”
她头发很多,傅程铭尝试着抓,结果一手都难握住,他笑笑,“你未免太高看我。”
“你试试。”
她将手机摆在桌面,点开视频教程,两手握在一起,意思是她懒得再动,全由着他去做。
傅程铭接下艰巨的任务,生疏又笨拙地,一步步学着视频里的样子,照猫画虎把她头发攥紧,顺时针绕一个圈,盘在脑后,再用发簪穿进去。
他用手固定住,不敢松开。
就停了会儿,一些碎发已经掉下来,他又替她拨回耳后。
绑头发时,他袖口上那颗银质纽扣蹭着她的耳朵,冰冰凉凉的,导致唐小姐全程心不在焉,心思不在头发,全飘到他身上了。
两三分钟过去,傅程铭松开手,差不多定型,不会再散了。
“怎么样,还算过关?”
他询问,专注的看她捧着脸,看了半晌做出评价,“还可以。就是,”
“什么。”
她眼神飘忽,话里有话,“因为我不会,所以只能好看这一次。”
傅程铭看穿她的心思,对她笑,“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天天替你绑头发。”
唐小姐噘着嘴,叩在脸颊的指尖点了点,始终没想好怎么回答。
她收回手机,动作变化间,腰带渐渐松了,领口又打开一些。
以傅程铭站着的角度,垂眼时轻易就看见她身前那片柔白的光泽,他目光一滞,紧急收回视线。
镜子里,两人前后错落,对比强烈。
他身上仍是妥帖的休闲西装,没束领带,但多余的皮肤没露一分,满身刻板的清贵。
而女孩子则是浴袍,薄丝绸轻轻贴着她的皮肤,领边不对称,衣衫比较凌乱。
傅程铭眼睛看向地面,手却往她领口伸。
她在镜中看他动作,一时震惊得呆住,睁大眼睛,呼吸也乱了。
他指尖捏着两边领口往回拽,在如此小心的情况下,还是蹭住了她的皮肤。
或许她过于敏感,似乎有一阵电流涌过全身,害心脏剧烈疯狂地跳着。
他收回手,不动声色站在一旁。
唐小姐也不问为什么要这样,通过镜子看他刚才那只手。
他用的哪只手来着?
左手右手?是戴戒指那只吗?
半晌后,傅程铭解释,“领口开了。”
她收回眼,说得极其生硬,“哦。”
“替你合上。”
“好。”
那么多次心跳加速,脸发烫,唐柏菲再明白不过了,她真的喜欢他。
且这种感情与日俱增。
毛晚栗催她主动,让她先一步表白占上风,毕竟女追男隔层纱。何况表白多简单,说句话而已,都不用负责。
后来的几天晚上她反复烙饼,睡不着,也考虑过冲动一回。
但是,她从来没表白经验。
要怎么说?说完之后呢?他会拒绝吗?
他是那种直接说不的人吗?还是说,他模棱两可让她知难而退?
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恶了。
要是接受呢?他会怎么表达?像平常一样点头微笑?说,嗯,可以。
还是像小说一样和她接吻?吻到喘不上气?他会?他不是很古板?唐小姐偷瞄他一眼,不禁抿住嘴唇。
她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双唇翕动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想说什么。”
她抬头,看傅程铭垂眼对她笑。
“没什么。”是的,唐小姐退缩了,她矢口否认,还暗骂自己是胆小鬼和缩头乌龟。
简单一问一答,氛围却是乱的。
傅程铭颔首,神情意味深长,“有些话,我确实要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等我们去伦敦,好不好?”
唐柏菲其实想问为什么,但还是把话咽下去,说了个好字。
她沉浸在表白未遂里,看着他也心猿意马,哪有空猜他到底想说什么。
傅程铭后退几步,转身走到门口,对她说,“就这样,我先走了。”
她点头。
门关上。
屋里又变得安静寂寥。
唐小姐盯着门,看了好长时间才收回眼。
他人离开一段时间后,她去洗手间把淡妆卸了,也擦掉锁骨高光。
晚上毛女士带了几盒烤海鲜,三瓶韩国烧酒。
她找来几张报纸铺在床上,把餐盒一放,告诉唐小姐,今晚在床上吃。
吃饭时,唐小姐说起今晚的气氛,说她差点就冲动了。
“差点儿?”毛晚栗眯眼睛,“我不是说了吗?张嘴闭嘴的事儿,多简单啊。成功了最好,失败了大不了社死一回。”
她对毛晚栗假笑,“是呀,表白失败以防尴尬,再也不见就行了,你说我能吗?”
“对哦,你已经和他结婚了,到时候同在屋檐下,只会比办公室恋情还麻烦。”毛晚栗撇嘴,发现这简直无解,“但你还是因为胡思乱想退缩了,都怪你想象力太发散。”
“不瞒你说,”唐小姐和她碰酒瓶,“我短短一分钟,脑子里就设想了不下二十种情况。”
毛晚栗感慨,“可惜,我还以为你进步了呢。”
“进步什么。”
“因为你以前只知道接受表白啊,没主动过。”
两人来回碰杯,多半瓶酒已经喝下。
她面颊有了红晕,决定道,“我想通了,还是做回以前那个我。”回归那个高高在上、从不在感情里主动,也不会纠结的大小姐。
“好,那就不表白,咱们今天也不提他,”毛晚栗一甩手,“把他先丢到一边。”
唐小姐用肩膀撞撞她,“聊聊你。”
“我没什么好聊。”
“我什么时候能喝你离婚的喜酒。”
毛晚栗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怔愣好久,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就泪洒当场。
她替毛晚栗擦眼泪,“怎么了,不哭嘛。”
后者早已啜泣得不像话。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里,她听毛晚栗说,“我会努力的菲菲,我争取在二十五岁之前,攒够一百万,”
唐柏菲打断,“攒什么攒,我养得起你啊。”
“我不吃软饭,不要你养。”毛晚栗哽咽着。
两人在“我养你”和“不要你养”之间,踢了好几个回合的皮球。
唐小姐记得毛晚栗说过要以牙还牙,比如丈夫出轨,她也要。
晚上酒精作祟,她顺手把季总微信推荐给毛女士。
煮不成熟饭,拿出去气人也是很有杀伤力的,毕竟是傅程铭的朋友,从外貌到内在都不会差-
邮轮还剩不到两天靠岸。
在倒数第二天中午,那个假发店送来给黛西定制的长发,浅黄色直发,能垂到腰间。唐小姐还买了一盒彩铅和纸,听黛西说,她喜欢画画。
她领着黛西去临时更衣室,从头到脚换好,又走回私人甲板上给他们看。
在甲板上坐着的还是那些人,刑少爷和orion先生。
说起刑亦合,他最近也奇怪得很,对她说的话做的事,不再像从前那样没有边界感了,有时看她的眼神,还带着点难以抑制的不甘。
她压着黛西的双肩,眼神示意他们评价。
刑少爷大声夸赞。
orion先生更是不断鼓掌。
唐小姐也低头去看,黛西一身短袖高腰裙,袖口是泡泡状,白袜底下是黑皮鞋,头发柔顺,脸也变得干干净净,黛西立体小巧的五官瞬间显现了。
其实她很白,脸颊有一排淡淡的雀斑,在阳光下很好看。
不过黛西脖颈压低,貌似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褒奖。
一个人的生活赫然站在阳光下,确实难适应。
她推着黛西坐在沙发上。
orion先生问她,“这个头发是哪儿来的。”
“我找人定制的。”
“真不错,”orion先生沉思着,“你这样要比我强得多。”
唐小姐转头看,“为什么。”
“我总觉得,扮成假小子就不会受欺负,但其实她也是女孩子,也喜欢美,你这么一打扮,我能感受出来她比以前更开心。”
话落后,两人齐齐看向黛西。
黛西正拆着那盒彩铅,很久了,依然打不开。
她要上手帮,却被刑亦合先一步夺过,他三两下打开铁盒,里面是上下两层渐变色彩铅,笔尖细小,笔杆油滑,整支笔要偏短些。
黛西开始画画。
刑亦合随便拿起一支肉色的笔,问她,“你这铅笔和我小时候用的怎么不一样。”
他和她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这是我大学最喜欢用的,画人像很漂亮。”
“你还会画人像?”
她瞪一眼,他贱嗖嗖的笑,看盒子上的英文,顺势读出来,“霹雳马。”
刑少爷收敛起笑容后,是相当一阵的沉默。
他看向她。
这是两天来他们说的第一句话。自从那晚谈话后,他始终浑浑噩噩在房间待着,吃饭、睡觉不断重复。
他自嘲地想,从前一切是他的自我暧昧,他假装与她很模棱,而唐小姐始终没回应过什么。
黛西画了有十分钟。
期间orion先生要来手磨咖啡,唐小姐去买了份提拉米苏,一面喝一面吃。
黛西也有一份,只是她画得过于专注,顾不上吃。
她凑近看,发现黛西用手捂住,在躲着她。
她问,“你画的什么。”
黛西摇头。
“我想看。”
仍是摇头。
刑亦合笑着,“有可能是专门画给你的。”接着又用英文对黛西说,“是送给她的?”
结果换来黛西皱眉。
刑少爷不恼,“瞧,我说中了。”
黛西两只手臂遮着画,头低下,眼睛盯着画纸末尾,盯了很久。
直到傅程铭从二层餐厅出来,顺着户外楼梯,缓缓踱步到甲板上,黛西看见他眼睛一亮,拎起纸朝他跑去。
在小孩子眼里,仿佛他无所不知,他是最可靠的那个。
黛西将纸举到头顶,傅程铭笑着半跪下,接过纸,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他看黛西指身后那位女孩子,又点了点画纸上的女士和末尾一处空行。
“你画的是那位姐姐。”陈述句,傅程铭笃定。
黛西点头。
“是要写她的名字?”
黛西摇摇头。
他大概了然了,这孩子想写感谢语,无奈不识字,只能拜托别人,“写一句话?”
“嗯。”黛西努力发出声音,使劲点头。
“那就按我的意愿写?确定吗?”
“嗯。”
傅程铭撑着腿站起身,微笑着接过黛西给的钢笔,在末尾写了一行流畅的法文。
——Tuesunange.
(你是天使)
第23章 经验
傅程铭写字用的钢笔是唐小姐送给黛西的,万宝龙钢笔,14k依金笔尖。笔头在太阳下折射一小片金光,那道光圈跃然纸上。
唐柏菲坐着,看他站在那里写字,肩头披拂着阳光。
片刻后,他将笔帽拧好,连带纸一并还给黛西,黛西抱在怀里小跑回来了。
她目光移到黛西身上,想看看画了什么。
黛西十分警觉,把画纸死死抱在怀里,就这么平铺着,也不舍得折。
唐小姐不再问了,拿起咖啡喝,妄想通过苦味转移注意。
傅程铭也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唐小姐有意问,“她让你写什么了?”
而他只摇头,“不能讲,先替她保密。”就这样,留她一人猜测。
她慢慢发散思维,无暇参与聊天。
傅程铭正好和orion先生面对面,两人聊起今夜凌晨的拍卖会。
orion先生很诧异,“你作息这么规律,竟然会选择熬夜。”
他笑笑,似是意有所指,“今年也熬过不止一两次了。”
“这回可不是慈善拍卖。”每年在这艘邮轮上拍卖两次,orion是最大的投资人。
“无所谓,我就是看上那个戒指了,想送给我太太。”
听这话时,她下意识勾起嘴角,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刑少爷敏锐的捕捉,不想再待着,没多久便借口离开。
其余几人在甲板上待到下午。
唐柏菲静静听他们聊天,傅程铭聊起他在北京开过最长一次会议,从早到晚,整整八小时。
在邮轮的这些天,是傅程铭最悠闲的时候。
海上的日子平平淡淡,每天读书看报,偶尔有会议,不似北京那样繁重琐碎、有时还乌烟瘴气。
提起北京,orion先生很喜欢这座城。
傅程铭却摇头,表示无感,他从小生在那里,再熟悉不过那儿的水土和人情。
唐小姐暗暗地想,她之前是讨厌北京的,讨厌过于冷的冬天、过于干燥的暖气,甚至讨厌听起来很圆滑的北京腔。
现在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她喜欢北京。
于是问,“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回去想看看。”
傅程铭接收到了她的目光,也看着她,“我以为你不喜欢那儿。”
“现在喜欢了。”
她满脸写着,不可以吗?
他浅浅的笑说,“故宫香山我就不提了,你可以去看看前门大街的广和楼,去那儿听戏。广德楼也可以。”
“还有呢。”
他双腿交叠,指尖轻敲着大腿,在思考,“还有上次和一群人吃饭的那个四合院儿,记着么?隔壁就是一个老会馆。”
唐小姐问,“会馆是会所吗?”
“可以这么理解。”
她又接着问,“你去过会所吗?”
“去过。”
“经常?”
傅程铭指尖停下,专心回答,“还可以,看情况。”
唐小姐对会所的理解仅停留在表层,基本可概括为,胡来的烟花柳巷,上流社会的下流真心,她忍不住要问,“你在里面干什么呢。”
他察觉出这派审问的架势,对她笑,“又在发散思维了,吃饭而已。”
她还想再问什么,天上就接连几道厉闪,雷声滚滚,闪电撕开云层。
又要下雨了,这是近三天来数不清第几场雨。
海面起风,半空的鸟类四处逃窜,甲板的海乘又忙碌起来。
唐小姐头发被吹起,胡乱遮盖住脸像个八爪鱼。
orion先生拢拢衣服,对他们摆手,“先回去休息吧,这风真大,说不定一会海里的鱼就拍脸上了,晚上拍卖见。”
说着,他先一步离开。
傅程铭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单薄的肩上,也由此放开了她。
两人在风里对视,他抬起手臂,示意她走在前面。
她执意要说,“你们在会所,除了吃饭还能干什么。”
他把不住要笑,蜷起指尖,极轻的叩两下她额角,“别人不清楚,我是真填肚子去了。”
唐小姐缩起脖子,没忍住笑,左右裹紧西装,无声地在傅程铭注视下走了。
从下午开始海上便不见晴,直到晚上十点多才没听见雨声。
这期间,各私人甲板和公共甲板都没有人。
她先是在酒店待着,到傍晚又去吃了铁板烧——一份没有黄油的鸡胸肉和全素沙拉。
吃这么少油,是怕晚上会水肿。
唐小姐化好妆,随便穿了件藕荷色裹身吊带裙,裙摆绽开,有层层褶皱,款款搭在她脚面。
她和毛晚栗互相挽着,早早就准备进场。
刑亦合也来得及时,跟在两人后面,毛晚栗又拿话逗他,“你生活费不是没了?买得起吗你。”
他翻个白眼,掏出黑卡,十分刻意的当扇子扇风。
拍卖会在凌晨两点开始,位于邮轮船舱顶层的宴会厅,厅的面积可以用宽阔形容,目测能容纳几千到一万人。
三人站在厅外,面前是两道厚重的大门。
凌晨两点,邮轮上那座仿制的大本钟敲响,声音浑厚,同时,门被四位海乘从内拉开。
都说这厅很震撼,直到亲眼所见唐小姐才睁大眼,久久不能平静。
里面一派的仿古陈设,拱形天花板仿制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哥特式花窗,拱门高耸,装饰繁复,曲线花窗的色块精致炫目,被四周灯光一照,白地毯上显出无数点花影。
大厅角落的巴洛克扇形窗旁,摆着一架钢琴,正在演奏A小调圆舞曲。
厅中央间隔摆着温莎椅,两三个椅子中又是胡桃木圆桌,桌面有点心和咖啡。
船上客人陆续进场。
林林总总不过几百人。
orion先生的朋友不可能坐满大厅的。
如不参与竞拍,拍卖会可以免费参观,要竞拍的话但没过往参与记录,必须交一百万验资。
一百万英镑,不是人民币。
唐小姐和他们进场,侍应生弯腰递来竞拍号码。
开场前,竞拍者有权仔细看展品,但今晚有些在开拍前不予展示。
她和毛晚栗去看拍品,大多是一些首饰、挂钟或摆件,偶尔有画作。
玻璃罩外放着卡片,上面写着开盘价、最低加价幅度和触发价格。
找了一圈,没看见傅程铭口中的绮蛳螺,想来是不对外的。
此刻,她正站在大门对面,手里拿了杯果汁。
视线环顾片刻,金发碧眼西装革履,或是女士面容精致,就是没见他。
直到拍卖师下场讲解,她依旧心不在焉,甜腻的果汁喝酒嘴里同样是没味道。
毛晚栗兴奋的拉着她,指那件展品,“你看这个,一片具有生命思考的树叶,居然卖到三千英镑。”
“你怎么啦?想什么呢,你困了?”
她回过神,“哦,没有。你继续说。”
毛晚栗持续吐槽这片天价叶子,两人绕一圈下来,已是凌晨两点四十分。
拍卖师宣布拍卖正式开始。
人们陆续落座。
刑亦合专门空了两个椅子在身边,把她们拉过去坐。
第一件展品上来,拍卖师先行介绍,“首件拍品是翡翠项链,起拍价,一百万英镑。”
场内安静,不少人陆续开始竞价。
一百二、一百五、一百八,慢慢上升到三百万英镑。
三百五十万英镑时,拍卖师落槌,展品被拿下。
接下来几件都是饰品、那片树叶夹杂其中,以两万英镑的价格卖出了。
唐小姐拖着下巴倍感无聊,几乎看也不看,随便拿块点心塞进嘴里,结果吃的是黑巧。
她表情扭曲,硬生生咽下去了。
刑少爷问,“你喜欢这个吗?明代头冠。喜欢我就买下。”
“我要这个干嘛。”
刑少爷点点头,一手撑着大腿,“喜欢那个戒指是不是,我能拍下。”
“你,”唐小姐着急了,声音有些大,引起不少注视,她抬手捂住侧脸,沉默好久才继续小声说,“谁让你买了。”
他反问,“谁不让我买了,我是没那个权利去买?”
她两手抵住膝盖,沉沉憋一口气。
毛晚栗问,“怎么了。”
“你能看见傅程铭在哪吗?他来了吗?”
毛晚栗认真扫一圈,摇摇头,“没看见诶。”
唐小姐看向紧闭的大门,多希望在下一秒被推开。
可惜等了一小时,依旧没动静。
实在坐立难安,她指尖来回划着丝绒桌布,划回去,划回来,布面毛色一会重一会轻。
打开手机看,他也没发消息,就这么无端消失了。
专门放鸽子玩吗?
她可是提前来了半小时。这算什么?算她时间很多?
唐小姐目光黯淡几分,慢慢从包里拿出口红,对着前置镜头补妆,膏体拧回去时,那件不予对外的展品出来了。
一片此起彼伏的小声惊呼。
她看向台面,牌子上写着绮蛳螺雕刻钻戒,起拍价八百万英镑。戒指在柔和吊灯下,发出的光像个纯天然色谱。
旁边那位美国夫妇也看中了这个,小声说,一定把它拿下。不仅他们,还有前后左右不少人。
在场人都不缺钱,把戒指竞到天价可能性极大。竞价开始,她又看了一圈,傅程铭还是不在。
“起拍价,八百万。”
“这边出价一千二百万,那边一千五百万。”
“好的三千万。”
“三千万一次,三千万两次。还有先生或女士要加价吗?”
在所有人都以为是那对美国夫妻拿下时,一位年轻的海乘站起来,举着竞拍号码,站在人群中,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首先,工作人员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何况他貌似不负责拍卖,因为胸前没有吊牌。
海乘说,“我替傅先生参与竞价,他有临时会议不便参加,专门拜托我来的。”
唐柏菲原本无精打采的靠着椅背,现在猛地坐直了,手攥紧裙子。
心放回肚子里。
他没忘了这回事,拍卖结束,就去找他。
海乘举牌,“三千二百万。”
场内安静着,无人再竞价。
她在心中暗喜,以为能轻易拿下戒指时,身边的刑少爷却一拍桌子,直接站起来喊道,“三千五百万。”
海乘继续,“三千八百万。”
刑亦合扶着椅背,直接断层,“四千万。”
一阵唏嘘,都在看这场好戏。
唐小姐不停拽扯刑少爷的西装袖子,眼神警告他,“你干什么。”
他站在光下,勾起唇角垂眼看她,“参与竞拍啊,看看他最多能拿多少万。你先别急,无论我和他谁买下,最后都是给你的。”
海乘顿了顿,仍是举牌,“四千二百万。”
刑少爷笑起来,“五千万——”
价格已经突破五千大关,在场的人互相窃窃私语。
甚至还有人鼓掌,说这次拍卖竞价很精彩。
海乘不敢再往上加价,拿出手机欲要联系什么人,那人应该是傅程铭,唐小姐折身,看那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她也跟着着急,手臂搭在温莎椅背上,指尖扣着顶冠的雕花。
“五千万一次——”
“五千万两次——”
拍卖锤被拿起,眼看折准备敲下去。
海乘忐忑的举牌,说,“五千二百万。”
有人暗暗说,这背后的金主财力不行啊,不如站着的那位。
刑亦合挥挥手,“六千万。”
海乘明显是左右为难,面露难色。
唐小姐直接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那位海乘身边,用英文小声告他,“你不用再加价了。”
海乘诧异道,“这位先生和我说,务必拍下送给他太太。”
她低下头,嘴唇翕动,“我就是他太太,现在我不想要了。”她不缺这些首饰,一个海螺戒指而已,如果闹得这么难看她宁愿不要。
留下这句话,唐小姐走到出口,几位海乘替她拉开冗沉的大门,随后人就离开拍卖会。
场内,拍卖师喊了三次,再无人加价。
锤子敲定,刑亦合拿下了绮蛳螺,在场人祝贺他,为他欢呼鼓掌。
他却高兴不起来。
座椅空空的,主角已经走了,他卖力表演给谁看。
毛晚栗洞悉了他的心情,笑着说,“现在那个戒指是你的了,准备怎么处置。”
刑少爷神秘笑笑,不回答。
凌晨四点半,拍卖结束。
刑亦合手中握着的戒指成为全场焦点,好多先生太太乃至单身人士,跑来征求他的意见,希望能拍照留念。
他大方的伸出手,让那些人拍了个痛快。
有人问,你这个戒指打算送给谁?女朋友?未婚妻?
刑亦合领着感兴趣的人出大厅,走到厅外一片甲板上,指邮轮底下黑蓝的海,“看见这片海没有,我打算送给它。”
一片不解声中,他回答,“反正这就是个海螺,海螺海螺,就该回海里,是不是。”
一位年轻男人劝他冷静,他摇摇头,把戒指紧握在手中,后退几步,狠狠的往出甩。
戒指被甩出去了。
但天特别黑,无人看清夜空里的抛物线。
人们纷纷走进栏杆,往下看去,海面波澜不惊,没物体掉落的痕迹。
这个流传几百年的海螺,在今天,如此悄无声息的回归大海了。
遗憾,却又不遗憾。
解放它的,是一位随性的中国艺术家-
另一边,唐柏菲和他们走的反方向。
从走廊左拐出去,推开一扇玻璃门就是露天看台。
这边和甲板区别不大,就是有螺旋阶梯可以站在全邮轮最高处。
邮轮顶层,海风很大。
她点亮手机屏幕,准备给傅程打电话。
听筒中说对方正在通话中。
挂断电话后,她好像风声里听见谁在说话。
声音很熟悉。
她往后退,抬头看,恰好看到傅程铭站在最上端的一小片看台。
傅程铭出现在这里,她十足意外。
他衣服的颜色匿在黑夜中,一手举起手机,一手扶着铁栏杆,他嘴唇在动,但具体说什么她听不清。
唐小姐站着,想看会儿他再上去。
他在风里眯着眼,西装衣摆也被吹起。
无论什么角度,傅程铭都是好看的,她此刻的方位,可见他优越的鼻梁线条与下颌,整个人的气质稳重内敛,有总揽全局的游刃有余。
最高层看台风最大,电话也聊得困难。
傅程铭对那端人说,“先这样,等我回北京再说。”
通话就此结束。
他放了手机,垂眼就看见唐小姐仰头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
她站得笔直,从上往下看,显得她头大脚轻,像卡通里的人,倒是很可爱。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傅程铭从旋转楼梯下去,站在她对面,“怎么出来了,拍卖会不好玩儿?”
唐小姐正生气,转过头不看他,“我还想问你,你怎么丢我一个人在里面。”
他抱歉笑笑,“临时有事情要处理,半小时前我还在房间里视频会议,眼看着能进去,一个电话又把我叫出来了,没办法,只好找个安静的地儿。”
她斜眼看他。
“不骗你。”
“谁能使唤得动你,还一个电话把你叫到这来。”她小声,“哄谁呢。”
傅程铭对她半开玩笑的解释,“夸张的说法,表示我很着急。”
“戒指呢,拍下了没。”他问。
说起这个,她更有话了,于是对他摆出常见的假笑,“你让海乘去的?”
“是。”
“他跟刑亦合一路飙到六千万,到五千万的时候,他不敢加价了,让刑亦合按在地上摩擦,他给你打电话又打不通,我看他那么为难,就和他说我不要了,戒指应该在刑亦合手里。”
唐柏菲看他若有所思的眼,“别想了,我不要了。你再买回来我也不要。”
傅程铭哄她,“唐小姐这么善解人意。”
她不吃这套也没那么好哄,错开他的眼神,朝看台外走。
他们一前一后,推门进了宴会厅外的走廊。
走廊狭窄、冷清,灯光也黯淡些许,看来拍卖已经结束。
她走在前面,于靠近拐弯处的视觉死角,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唐小姐停住脚步,一手拦在他胸前,也不让他走。
傅程铭垂眼看她的手,眼神又移到她脸上,配合着不动。
她仔细听着,似乎是人的声音,两个人。
像衣服在摩擦,动作激烈,还有喘息声,很暧昧,也很旖旎。
听声辨别距离,大概只离他们不到两三米。
一个女人说着美式英语,“亲爱的,确定要在这里?真的没人吗?”女人说话时,喘息声急促。
接着是男人在说,“没人,拍卖结束了,这里不好吗?安静,空间又小。”
男人声音渐弱,激烈的气息后,是接吻才有的口水声。
唐小姐已经面红耳赤。
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种事情,听得这么清楚。
没吃过猪肉的人,见到猪在面前跑也会不知所措的。
她努力咽唾沫,悄悄看向傅程铭,希望他别发现自己的窘态。
可无奈,他好像一直看着她,眼睛里出现少有的戏谑。
傅程铭看女孩子低下头,发丝间露出的耳朵慢慢变红。
将她头发捋倒耳后,指节贴了下耳尖,她看过来,他用口型示意,“你的耳朵很烫。”
唐小姐眼神躲闪起来,看傅程铭又无声的问,“只有一个电梯?”
她口型回,“也有楼梯。”
女人沉默着,半晌说了一句,“你弄疼我了,轻点,怎么还像上次一样粗鲁。”
男人也开始说话,这次更加大胆,“亲爱的,我刚才摸你的胸,发现你的胸比之前要大,手感很好。”
说起那个字,她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还在他身上。
脑子嗡的一声,跟爆炸似的。
慌乱间,她收回手。
傅程铭倒冷静得很,全程看着她的无措,平淡勾起嘴唇。
真是要她的老命。
这条走廊的装潢和宴会厅有些相似,他们旁边正是一扇假窗户,镶嵌着巴洛特风格的五彩玻璃。窗畔上摆着蜡烛香薰,橘黄色的火光照亮半扇窗,五彩斑斓的细碎影子就此倒映而出。
唐柏菲离得近,红黄绿三色浅淡的圆影,铺在她侧脸。
耳边,傅程铭呼吸始终是平缓的,他温热的掌心抬起,搭在她后腰上。
他手臂用力,以一种亲密的姿态带着她掉头。
不这样不行了,这位小姐已经愣住了。
她被他带着,亦步亦趋,中间回头看了几眼,有点还想听下去的意思。
他们之间在无声的交流着。
傅程铭对她摇头,不要窃听夫妻的隐私。
唐小姐皱眉,口型问,“为什么不回房间?为什么会疼?”
意料之内,傅程铭没有答,只打开楼梯间的门,可以走了。
二十层,他们走进楼梯,下到十九层再坐电梯回酒店。
既然他不说,她就自己发散思维,边下楼边想。
在美国时她也听过同学们聊这些,女生们在一起交流经验,言语中是她的性|启蒙,初|夜可能会痛,因为都没经验,如果准备充分,男方不粗鲁,很温柔,加上两人节奏慢下来,会缓解很多。
其次是流血的问题,二十岁发育完全大概率不会了,假如有,那大概率也是男方不爱惜,除非你真的营养不良。
还有,做这个事情可以有很多姿势,坐着,躺着,或像刚才那对夫妻一样,站着。
她鬼迷心窍的看向他,在想,傅程铭呢,他温柔吗?
也可能不会。
有人说,床上和现实生活中有反差很大的人,不真到那步,你根本不知道他究竟什么表现。
老天爷——她在想什么。
只是在脑子里想想,随便想想,她呼吸已经不平稳了。
一不留神,唐小姐踩空了楼梯。
她下意识大叫,腰被一只手拦住,傅程铭把她抱得很稳,让她免于灾难。
耳边是他的气息,她心脏跳到不像话,扶着他手臂站好了,语调颤抖的说句谢谢。
接下来的一段楼梯,她四肢打着颤走完。
十九层到十八层很快。
傅程铭目送她输密码,进了房间,今夜告一段落。
第24章 躲避
因为凌晨一场拍卖,当晚唐柏菲时差颠倒,干脆不睡了,收拾起行李。
春末初夏,五点半之后天就泛起鱼肚白。
太阳还未从海平面升起,整个海峡都覆盖着雾气,朦朦胧胧的。
她和毛晚栗面对面,两个箱子摊开,衣服都在床上地上堆着,看着头大。
“酒店你不住,就留我一个人,”毛晚栗狠狠把睡衣往箱子里扔,“那你真和他去见什么人?是谁啊。”
唐小姐摇头。
她倒是听傅程铭提过一嘴,但那天在床上,刚从他腿上下去,她心不在焉,说什么都听不进的。
“去吧,应该是好地方。总比我们酒店强。”
“是刑亦合订的那个?”
毛晚栗说是啊,送餐服务都要提前两天电话预约,工作人员很会摆谱。
她把耳环也摘下,一并扔进去。
毛晚栗注意到,想起昨晚那戒指,就对她说,“知道刑亦合买下那个以后送谁了吗?”
“谁啊。”
“送大海了,意思是,扔海里了,神经兮兮的,搞艺术的都和他一样就完蛋了。”
她手略停顿片刻,继续沉默着收拾。
“你肯定知道他喜欢你的,”毛晚栗一语道破,“他对你太不一样了,这次伦敦秀场名额是他争取的,因为他打听到你转行做了模特,压轴高定也是亲自为你设计。”
那件高定裙摆长五米,配的项链手镯全镶着钻石,整套珠光宝气,名为Mousa——希腊语中缪斯的意思。
唐小姐不傻,她看得出来,而这些日子一直在装聋作哑,只因为还想和刑少爷做朋友。
这种事情一旦坦白,两人就都没余地了。
何况,聪明的男人懂知难而退,她不回应就代表拒绝,他把戒指扔进海里,大概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算是彻底放弃。
一边聊,一边把行李整完了。
时值上午八点,晨雾未散,升起的太阳黄橙橙,像刚剥壳的高邮咸鸭蛋,红油水直接零落在海面上。
太阳徐徐往起升。
快到之前海乘往房间里送最后一次餐,她们吃完,开始换衣服。
十点时,邮轮抵达了伦敦港,靠岸后,人们陆续下船,海乘负责将行李送到停车场。
从邮轮到岸上,有长长一条船桥甲板。
甲板上人看着不算多,但稀稀散散相互错落,走得或快或慢,怎么也辟不开一条完整的路。
脚下的木板有些潮,想来是天刚晴。
她拉着黛西的手,见缝插针走在人群里,海乘跟在后面,周围是此起彼伏的男女谈笑声,偶尔穿插着孩子嬉戏。
傅程铭在甲板末尾等着她。
唐小姐缓缓走来。
她今天装束又和第一天不同,暗紫色长裙,宽边帽,叫什么款式不知道,他对这些一无所知。
她扶住帽檐,转身站在傅程铭旁边,看海乘将行李递给他便返回去了,她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就问,“还要等谁。”
傅程铭垂下眼,“快了,有人来接。”
等了不到三分钟,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位穿西装的年轻男人,大概是英国人。
由于跑得太快,男人气息不稳,太阳穴和鼻尖渗了不少汗珠。
他鞠个躬,拿上唐小姐的行李,伸手示意,说抱歉来晚一些,请和我走。
来到一辆黑色迈巴赫旁,男人一一拉开车门,让他们坐进轿厢。
车没往城市中心开。
男人握着方向盘,解释说,“小庄园在郊区,是离城市远,不过想买什么东西吩咐佣人就好,其实也方便。”
“哦,忘记介绍了,我是Aldric先生的司机,欢迎你们。”
傅程铭在副驾,侧目问他,“aldric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么?”
男人笑笑,“我看来是不错的,还养了三条狗一只猫。”
他克制的回应一个笑,“那就好。”
黛西坐在唐小姐旁边,扒着门看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
唐柏菲答应过黛西,一定把她带到伦敦来,再为她找有爱心的夫妻。
这是黛西第一次来伦敦,她对街头任何事物保持新鲜和期待,草坪、路灯、建筑,看东西的眼睛里像有星星。
黛西知道,从前那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将彻底结束了。
唐小姐微欠身,手抬起,扶上他座椅靠背。
她欲言又止,后收回了手。
本来想问aldric是谁,和傅程铭又有什么联系,但那位英国男人还在,不方便说。
男人从中控台拿出烟盒,问傅程铭,“要抽烟吗先生?”
“不用,谢谢。”他把香烟放回去。
刚才看盒子像是司库,24k金金属包装,aldric最喜欢的。
他问,“是aldric让你给我拿的?”
男人诧异,“您怎么知道。”
傅程铭笑说,“他喜欢抽这个牌子的烟。”
男人了然的点头,感叹着,“aldric说您是和他认识好多年,果然,可惜我不太了解,我是新上岗的司机。”
走到半路拐进林间小道,窄路两旁是一颗颗紧密挨着的豆梨。
树已经开花,远看大片的白色。
就在林子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挡风玻璃上。
雨刮器来回摆动,直到开进庄园里才停。男人冒着雨先行下车,进去找佣人搬行李。
唐小姐靠着椅背看向窗外。
他们所处地方应该是小花园,喷泉在中央,周围一圈圈花圃将泉水围起。
正前方是主建筑,共五层,风格像莎士比亚环形剧场,大量的半木品,大批矩形凸窗,屋顶是复杂山墙式,颜色黑白为主。
不久,里面出来四个人,两人拉拖车,剩下的拿雨伞。
行李收拾妥当,女佣给她和黛西撑伞。
唐柏菲看见女佣在雨中走,头发睫毛上都是雨点,她握住伞柄朝那边倾斜,让伞面罩住女佣。
女佣一怔,随即,两人在伞下互相无声地笑。
傅程铭独自撑伞,去叩门。
为他开门的老人一见他,亲切的笑笑,“等你好几天了,邮轮算是晚到了吧。”
傅程铭收伞,拍拍肩上的水,“半路雨水多,风又大,所以减速了。”
老人难得见傅程铭,分外热情说,“替你准备了奶酪,现在都快过期了,你怎么赔。”
“是我的错,陪几杯酒怎么样。”
老人哼笑,“我面子可真大,都能让你把酒杯拿起来。”
说笑间,唐小姐和黛西也走来,携着凉气,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
女佣拿伞离开。
老人目光转到她身上,笑得更大些,仔细听,话里还有欣慰,“这么多年不见,孩子都有了。”
她急于辩解,傅程铭握住她的手,带两人进了屋,“你觉得我们两个中国人,怎么生一个蓝眼睛孩子。”
老人颤颤的手拨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抬起又放下,盯着黛西观察,“哦,确实不是黑色。”
黛西警觉地躲在唐小姐身后,半天不敢探头。
老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船上遇见的,”她说,“我打算给她找抚养人。”
老人点点头,拄上拐杖带他们往里厅走,“我认识一家人,太太明天可以去看看。”
“她们有孩子吗?”
“之前是有,一个女孩子,”老人叹息,“几年前车祸去世了,他们夫妻今年快五十岁,再要孩子已经没精力了。”
她的手被傅程铭握着,两人胳膊前后贴在一起。
从进门到内厅经过一段走廊,不算长,但比较幽暗,两侧挂着嵌入式油画,凹槽底部有烛火。
唐小姐放低声音,用中文问他,“这就是那个aldric先生?”
“是。”
傅程铭垂眸,视线与她交汇一瞬,“是你想的样子么。”
“我以为他会很年轻。他今年多少岁了。”
沉默片刻,他回答,“七十三岁,应该是。”
她眼睛睁大,惊讶这位老人的年纪。
原来aldric年过古稀,她看前面走着的人,佝偻着背,走路不太稳,得不时借助拐杖。
几人进了大厅。
天花板有两层高,吊灯高悬,无数繁复交叠的白水晶在闪着光。
沙发不多,只有四座深蓝色美高梅沙发,围绕着中间的茶几。
唐柏菲和他在双人沙发上坐了。
佣人摆好咖啡和点心。
她端起茶杯喝几口,余光在找黛西,刚才进厅人就不见了。
环视一圈,发现黛西单独在窗前那把椅子上坐着,趴在窗台看外面的喷泉。
黛西双手捧着脸,在思考什么。
或许,是在想即将领养她的那对夫妻,想她不可知的未来。
她收回视线。
aldric问傅程铭,“昨天给你们收拾出两三间屋子,待会看看要睡哪个。”
傅程铭往咖啡里放一块方糖,用汤匙搅着,“哪儿都一样。”
“总得挑挑。”
“收拾一间就行,反正我都是和太太一起睡的。”
唐小姐窘得厉害,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完全无法忽视。
aldric这双老花眼也能看出来。
她对自己说镇定,镇定,一起睡而已,又不是没睡过,想着,将茶杯放下。
因放的力道有些大,咖啡往外撒了点。
佣人见状,用抹布将痕迹擦拭干净。
她偷偷瞥一眼傅程铭,他倒像个没事儿人,正坦荡的和aldric说笑。
至于聊什么,唐小姐当然没听清。
她也学着他的坦然,伸手拿块点心,塞进嘴里嚼。
黄油酥饼她尝不出味道,只是一味地侧眼看他。
他脱掉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竖条纹衬衫,袖口有方形银质扣子,他睨下眼解开,摘了腕表,一并放在茶几上。
傅程铭和aldric聊天,单手挽袖子,慢慢往上卷着边,卷到手腕以上,露出腕骨附近清晰的经络。
见咖啡撒了,他又为她填满,带笑的眼风扫过。
两人视线短暂交汇。
唐小姐侧目看他那截手臂,视线沿着其中一条经络往上,可惜,只露出一点,其余的被衬衫挡住,看不见了。
傅程铭一手握杯,一手放在膝盖上,坐得规规矩矩。
她顺势,由下至上去看他的手、肩膀、耳朵,以及喉结。
正要看他的眉眼,他却猝不及防的朝她看过来,抓了个现行。
与他对视两秒,唐小姐十分心虚。
气势上,他强她弱,她被看得节节败退。
她不像刚才那样大胆,灰溜溜转头,欲盖弥彰的喝起咖啡。
加过牛奶的白咖啡再配上黄油饼干,甜腻腻的,腻得她心慌。
傅程铭侧身靠在扶手上,欣赏起她喝咖啡。
她两手捧着杯子,嘴在杯沿小口小口的轻啜,沾了液体的上唇,镀了层水润润的光,像裹满露水的樱桃。
他了然女孩子的心思,在躲着他,躲到整整一杯都喝完了,眼没带瞟的。
他笑笑,收回眼不再看。
傅程铭开启了新话题,告诉她,“aldric是我的老师。”
唐小姐放下杯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游弋几次。
“两年前他还在北京当教授,只是现在退休了,”他说,“自从他回伦敦,我要见一面可就难了。”
aldric摘了眼镜,反驳他,“你毕业后就很少见我了,一年见一次算不错的。”
“我平时太忙,总抽不出完整时间。”傅程铭解释。
“是,”aldric看着唐柏菲,手却指着他,“两三年不见,要来也是突然通知我,说是带着太太一起,你看他架子多大。”
aldric当众损他,“是为你太太来,你才肯来。我要托这位小姐的福了。”
唐小姐笑笑。
心里默默品呷那几个字——是为你太太来。
傅程铭笑着受下老师的训,“晚上我多喝几杯,给你道歉。”
“你说的,”烟或酒,随便一样都能让aldric开心,“那这样,你待会就陪我去酒窖,我要白朗姆调鸡尾酒,你来调。”
他应下,又问她,语调微扬,“你去么?”
她摇摇头,“我想睡觉。”
从今天凌晨两点就没合过眼,加上邮轮奔波半月,好不容易到岸,她想睡很长一觉。
aldric听她这么说,扶着拐杖起来,安排一位女佣带太太进房间。
在傅程铭的注视中,唐小姐和女佣上楼梯,背影慢慢消失-
带她进房间的女佣就是中午打伞那个。
女佣对这位太太很有好感。
站在门前开锁时,对唐小姐笑说,“我们这座楼年代久,都是拿钥匙开,aldric先生老了,不愿意换密码锁的门。”
刚才在大厅她一直绷着,因为和aldric不太熟,aldric又是教授,她最怕老师。
现在只剩两人,她彻底放松了,对女佣摆出灿烂的笑,“这样也挺好呀。”
门开,女佣一手扶住,也不自觉跟着笑,轻声说,“中午谢谢你替我打伞。”
她进屋,站在地毯外的木地板上,“不要谢,这也不需要你谢。”
“因为之前来庄园的有些先生太太,不顾我们这些人,我们淋成什么样都得先打好伞,他们沾上一滴水我都要被骂。”
唐小姐不屑的嗤笑,“那可以去医院鉴定一下了,是不是一级残废。”
女佣捂着嘴笑,“你性格真好,也难怪,你先生会那么爱你。”
“啊?哪有,怎么可能,”她结结巴巴的,不知该怎么答,只好转移话题,看一圈房间,“你帮我看看这个窗怎么开。”
女佣替她开了窗,凉风灌进来。
房间窗明几净,她仔细看,才发现行李已经被搬上来了,就在座钟旁边。
双人床,有白色床帐,床下是地毯,对面有壁炉和电视机。
阳台在窗边,左右各一个洗手间,总体面积目测五十平。
唐小姐拉行李,将箱子打开,翻出件睡衣。
女佣向后退,眼看着要走,却说,“怎么就没有的事啦,我倒茶的时候路过大厅,碰见他正在看你,那个眼神,像我喝过最甜的牛奶,你不知道,因为当时你在喝咖啡。”
睡衣揉在手里,皱皱巴巴的,她又转移话题,“那个窗怎么开。”
“都开啊。”
“哦,对,都开。”
“好,注意别感冒太太。”
女佣把窗都开了,便离开,顺手关好门。
雨刚停,风吹得大,害她接连打两个喷嚏,她把睡衣扔床上,赶紧关好窗,拉住帘子。
屋里暗下来,换好睡衣,唐小姐钻进被子里。
躺了会儿,渐渐感觉到屋里冷,尤其外面天阴恻恻的,一点不像春天的样子。
整个人蜷缩起来,将被子扯到眼下,她垂眼看床对面,壁炉还没开。
下去开吧,不想动,不开又冷。
裹着被子纠结,唐小姐慢慢在纠结中意识模糊,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几小时,再睁眼,外面天黑下来。
她满身是汗,下意识踢开被子,探身打开床头的灯。
迷迷糊糊看一圈,屋里还和中午一样,壁炉关着,行李箱依旧摊开摆着,位置原模原样的。
那傅程铭应该没进来过。
她推测着,下了床去洗脸。
晚上七点半,傅程铭回到房间里。
屋内暗沉沉的,只有最靠里的洗手间关着门,也亮着暖黄色的灯。
光线从磨砂门透出来,印在地板上,他顺着光走到门边。
门上有一道黑影,来回在动,像那晚邮轮上她洗澡,他在外面等。
与那晚不同,今天水声小,不是淋浴,听着倒像水龙头。
站了会儿。
高饱和的光刺得他头疼,可能是晚上喝酒比较多,他人有些不清醒,同时也难受。
头一阵一阵的晕,交替折磨着。
说起喝酒,从中午aldric就开始张罗,怎么喝,喝什么,喝多久。
下午傅程铭处理完工作,直接被叫进酒窖里选朗姆。
酒挑了不少,老头等不及要喝,把时间提前到五点多。
虽然他戒了酒,但不愿扫兴,连带着吃晚餐、喝酒,始终在一旁作陪。
aldric去年脑出血住院,医生护士管了他一年多。
也就是四百天没碰烟酒,最近才刚被“赦免”,一见傅程铭,更是激动得不行。
将近两个钟头里,aldric喝半杯,他陪一口,防止不省人事,边喝边吃东西垫肚子。
结果是喝也喝够了,吃,自然也没少吃。
傅程铭靠在门边墙面上,轻轻叩响门。
她正在洗脸,泡沫还堆着没冲干净,根本睁不开眼。
接起一大抔水,三两下洗完。
闭着眼睛用毛巾擦,耳朵注意门外动静。
皮鞋与木地板相碰的声音很明显,傅程铭回来了。
唐小姐随手将毛巾放在台面,脸上还有不少水珠,就这样去开了门。
门外,傅程铭打开顶灯,整间屋亮起,见她出来,慢慢往她那边踱步。
她站在洗手间外,对面正好是衣柜的镜子。
镜子里印出一个狼狈的她。
洗脸时弄湿了身前大片睡裙,手臂也湿着,脸因为睡太久,红扑扑的。
这也太狼狈了。
再想看什么,傅程铭出现在镜中,把她挡住了。
他看起来也不太清醒,好歹比她强,正对她笑笑,“刚醒?”
“哦。”她还带着鼻音。
他点头,“吃完饭的时候没有叫你,想让你多睡会儿,现在要是饿了就让厨房去做。”
她抬起手,一直抓着胸前的睡衣,妄想把它拧干,“我还好,不饿。”
她能注意到的,傅程铭当然也看得见。
除了湿衣【踏雪独家】服,他还发现女孩子鬓角有没洗干净的白泡沫。
仔细看,耳垂、发丝里都有。
他自然而然将手伸向她,两指捏住她耳垂,把泡沫抹干净。
手指要往头发里探时,她低下了头,并且呼吸不太平稳,因为他指尖太热,掌心也宽,手基本上贴着她整个侧脸。
唐小觉耳朵发热,过片刻后,脸也一样热。
直视他?还是躲开?
她心里像是有两军交战,兵荒马乱的。
傅程铭要淡定得多,还走进一步,手继续往里伸,把她发丝上的沫子也擦干净了。
都干净了。
可他手还没离开,两指指腹在她发丝里捻着,沫子的触感在指尖慢慢消失。
她不知道把目光放哪里,该放哪里。
两人离得太近,近到地面上影子是没距离的。
近到能听清他呼吸声,他的鼻息直直往她头顶喷薄。
一片凉意。
她心跳过快,为了掩饰,不断憋着气,控制呼吸频率。
傅程铭眼里藏不住笑,大拇指指腹移到她眼下,在那片皮肤上来回划着。
他手不重,很轻,很温柔。
她微微抬起头,又底下,唇角不经意蹭着他掌心。
傅程铭也留意到她的嘴唇,是红润的,且比中午更甚。
可能刚睡醒,她脸又白了些,其中还透着粉。整个人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静止在他眼前,长睫齐刷刷垂下,像瓷娃娃。
科学理论曾表明,人眼喜欢动态的事物,而他此刻有悖常理。
女孩子静静的,也对他有不一般的吸引力。
傅程铭手指停下,指尖在她眼角点点,“你先抬头,好不好,让我看看你。”
声音特别轻,对唐小姐来说,像诱哄多些。
她没轻易抬头,反而问他,“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他轻笑着,声音像羽毛,扫过她的耳膜和心脏,“是现在想看,想仔细看,我还没好好看过你,是不是。”
出于绅士态度和礼貌,他看她,或远远的看,如果距离近了,视线也不会停留太长时间。
她心理默默念叨,真是要命。
再这样下去,恐怕她脸要红成煮熟的虾,一只虾站在他眼前,这辈子的黑历史就能诞生了。
她专门抬高声音,像从前那样对他毫不客气,“拿眼睛看,你上手干什么,你在摸我的脸知不知道。”
可惜,这句话毫无底气,声音在颤抖。
角落里的座钟此时存在感特别强,寂静的空气里,它滴答滴答响着。
“好,只看,”他笑着说,却没把手放下,“不摸你。”
第25章 妻子
这样的相处过界了。
唐小姐想,他应该给她一个解释,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其他。
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以此为接下来问出口的话做缓冲。
可惜,到底没问出来。
她依照傅程铭说的,慢慢抬起头,视线从他皮鞋开始往上挪,最终看着他的眉眼。
眼神相接,他逆光站着,正深深注视她。
她没读懂眼神的含义,但绝不清白。
“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啊,你喝醉了是不是,”唐小姐勉强扯出一个笑,“还是说,我眼圈太重了,不好看。”
傅程铭眼里的笑意一下荡开了,“是因为觉着刚睡醒,不好看,所以才不肯抬头。”
“也有点关系吧。”她低声承认了。
他的手原本在她侧脸,拇指贴着耳朵,现下,手却渐渐向后移,宽大的掌心抚在她脑后,手臂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往前带。
唐小姐被动的挪了半步,手下意识攥成拳,按在他胸口上。
这样微弱的抵抗,给两人之间留出些许距离,仅此而已。
比刚才要近,比之前每一次都近,她眼睛直直的看他,眼波流转间,指甲掐在掌心里。
手心越来越疼,但恰好可以告诉她,这是真的。
房间出现了声响。
门外有人经过,大约是两个女佣,正低声交谈着,踩着木地板咯吱咯吱响,仿佛随时要推门进来。
她一面听,一面看着他,呼吸变得愈发不稳定。
傅程铭低眸观察着,看她惊惶的眼神,笑笑,“我现在仔细看过了,是好看的。”
他夸她,她却开始自谦,“一般,我刚睡醒脸还肿,眼睛也肿,头发还乱。”
“这么谦虚,”傅程铭勾着唇角,头稍微一歪,继续看着她,“还是在妄自菲薄。”
他的手在揉着她头发,唐小姐感觉到了。
指腹隔着发丝的触感袭来,身体像是瞬间涌入高压电流。
她实在受不住,咬着下唇苦苦支撑。
眼下的场景和对话,无疑将关系推到乱序中,她猜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傅程铭语调微扬,在问她,“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嘴唇翕动,无声地说,“还好。”
余光里,她看到镜子一角,镜面有个晃眼刺目的光圈,瞧得人眼晕。
“还记不记得我在船上对你说过,有些话,会来伦敦说。”
唐小姐声若蚊吟,“记得。”
她在紧张,同样也好奇。
傅程铭要说什么,还得这么半搂着她说。
“现在要向你解释为什么临时上船,”傅程铭睨着眼,看女孩子睫毛轻颤,“因为不想看到你和其他男人走得太近。”
她眼睛同刚才一样,又睁大了,震惊的看他。
他笑着,“就是这样,我倒不能自私的说,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但妻子和其他男人太近,是个丈夫都接受不了,我也一样,心里会不舒服。”
话讲得极尽坦然,像是准备已久,打了很多天的腹稿。
唐小姐嘴张开又合上,不知该如何说后话。
傅程铭仍是直直的看她,回想起半个多月前的事情。
那天她在车里,对他说要和刑亦合去伦敦,要很久才回来。
她在院子里说,他不陪,有的是人陪着。
再后来,刑亦合开车进后院,替她拿行李,两个人站在那儿都穿白色,看着像情侣装。
她自然的上了刑亦合的车,上车前没看他一眼。
成姨走到他面前点破,说瞧着那少爷对太太别有用心。
他头一次将报纸揉得皱巴巴,也自此,撕开了佯装的淡定。
他也发觉心里那阵不悦,实则是醋意大发,酸得不像话。
从安排集团事项,到托人联络orion先生登船,他匆匆忙忙,一刻都等不了。
他不再冷静,因为某个女孩子而变得仓皇。
邮轮上的那天夜里,刑亦合叫他去甲板,第一句话就开始质问,“你既不喜欢她,还占着夫妻名分不放,对她若即若离,又当众握她的手让她误会。”
明月高悬,刑少爷在月下责问傅程铭,瞪着眼,“你从来都没表示过,你对她什么感情,你喜欢她么?你爱她么?没说过,一句没有,怎么暧昧的事儿倒是一个不落!”
刑亦合冷笑,讽刺他,“傅董这些年每说一句,底下人能玩儿命猜你的心思,这样的高高在上你习惯了是不是?要用在一个女孩子身上,让她去猜你?不觉得残忍?”
她比他小那么多,又心思简单,怎么可能猜透看透。
刑亦合都清楚,所以她才会躲到伦敦,才会日渐苦恼。
眼前一片雾气的感觉不好受,他知道,所以更见不得唐小姐不开心。
她本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却因为一场婚姻有了心事。
“你说话,哑巴了?”刑亦合跟看仇人似的,抬手指他,“你就应该和她离婚,越快越好,别耽误她。”
傅程铭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走到甲板边缘,靠着栏杆,向路过的值班海乘要了包烟。
海乘问,要什么牌子?
他说随意。
海乘将烟递给他,夜色太浓,什么牌他看不清,只胡乱撕开包装,抽一根往唇边送。
一手护着烟,一手拿打火机点燃末端,因没拿稳,火苗外焰烧了下他的手。
傅程铭捻着手指,夹住烟,烟头火光影影绰绰。
良久后,烟少了小半截,他说话时烟气从嘴里吐出去,轻笑着问,“为什么。怎么叫耽误。”
“二十岁,是她最好的年纪,而傅董比她大一轮,”刑亦合也回一个笑,阴阳怪气的,“谁耽误谁,谁占谁的便宜你不会不清楚吧。”
“你们结婚是因为唐永清,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他,我坚决不会看走眼让女儿嫁给你这种男人。”
“你为了利益浪费她的婚姻,不觉得自己卑鄙?”
“我喜欢她,我比你能拿的出真心,你们婚姻没有感情,还不如把她让给我。”
傅程铭不再做表面功夫,眼神冷肃,“你妄自揣测别人就很磊落?”
刑亦合皱眉,疑惑着。
“首先,不是因为什么利益,再者我也不会和她离婚。”他看这位的震惊,眯起眼睛,笑意发冷,“干嘛那副表情,我补充一句,二十岁也好,三十四十五十,都是她最好的年纪。”
“你说把她让给你,她不是物件儿,是有主体性的人。你应该征求她的意见,而不是和我抬杠。”
刑亦合抬高声音,“我不想听你的大道理。”
“不是教育你,是告诉你,我对她,有感情,”傅程铭着重去说后几个字,“我这次来伦敦不为别的,就是来看有没有挖墙脚的男人。”
“你自诩很开放,但这不是你觊觎有夫之妇的理由,”他踱步到沙发前,坐了,抬眼看依旧站着的刑少爷,“在外留学这么多年,好的没学,倒是学了那些道德感模糊的爱情观。”
“学就学了,还展示出来引以为傲。”
刑亦合不甘示弱,垂眼看他,笑了,“你喜欢她?”
一支烟已抽完。
傅程铭又点了一个。
就是在那晚,他承认了,也看清了内心深处的感情。
他坦然的承认,“很喜欢。”
“真可笑,我算是总结出来了。”
“你们这个圈子里的男人就喜欢年纪小的,越小越好是不是?”
刑亦合继续,“她比你小十二岁,你倒是承认得很大方,一点儿不觉得龌龊。”
京圈丑闻定律之一,哪个大佬身边又带着小女友,两人远看去像父女。
刑亦合厌恶这些。
年龄和阅历差那么多,是没有真心可言的,各取所需罢了。
“到你嘴里错全在我,不喜欢不是,喜欢也不是。”
傅程铭撂下句话,平平淡淡地,打算抽完第二支烟。
烟草不断燃烧,空气沉寂。
他在想,之前的顾虑也是年纪,怎么去面对一个比他小太多的女孩子,又怎样处理婚姻和夫妻关系。
尤其在同睡的晚上,他难以抑制本能冲动,只得去书房点烟。
她追出来时站在门口,干净直白的眼神让他记到现在。
他的思想做了跨越性斗争。
烟燃尽,傅程铭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对刑亦合说,“只是年纪而已,总比挖墙脚要强得多。”
“前后二者,你说哪个更龌龊。”
“她是我妻子,对她有感情在我权利范围之内。”
“我和你公平竞争。”
傅程铭笑,“你认为我会留给你竞争的机会?”
刑亦合回他,“傅董一向公平,怎么现在看像个小人。”
“感情里,我从不公平,你随意怎么说,我懒得和小辈打嘴仗。”
说着不打嘴仗,实则一句也没吃亏。
他暗笑自己的幼稚行径。
那晚刑亦合比他先走,他独自在甲板上抽烟,直到凌晨-
不觉间,傅程铭注视了太久,她承受不了,复又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唐小姐的动作让他回神。
思绪重新拉到此刻,傅程铭垂眸,看她双手紧攥成拳。
他掌心由此离开她的后脑,继而握住她一只手,慢慢往起抬,最终放在唇边。
唐柏菲接连眨眼睛,不可置信望着他。
他在轻吻她的手,不是吻手礼,因为他嘴唇贴的位置,是无名指深处——戴钻戒的地方。
比起感受唇瓣的温热,他鼻端呼吸的热量落在她手上才更让人心慌意乱。
她手面皮肤细腻,凉悠悠的,还带着淡香。
傅程铭不好停留太久,于是抬眼,放下她的手。
但还是握在手里,只是没有再亲。
“从现在开始,夫妻之间该怎么做,我们也怎么做。可以么。”
怎么做?做什么?她哑然。
指什么事情呢。
夫妻间又该做什么才叫天经地义,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可又怕误会了。
万一是回北京有什么饭局,今晚来和她商量如何做样子呢。
可他眼神那么真,不像是来要求她逢场作戏的。
“你是在——”唐小姐顿在这里。
“在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拒绝了,我会努力让你同意,当然,你得给我那个机会。”
她“嗯”了声,不是应允,而在思考。
她眼神飘忽,看后面的全身镜,又垂眼看地面,数着木地板一共几道缝隙。
一二三六七九,数错了。
重来。
九七六三二一,怎么倒着数呢。
全乱了。
她极力调整呼吸,在傅程铭眼前尽量保持平静。
“可是咱们已经结婚了呀。”
她声音极小,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他左胸口上,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
这架势,像要说什么很隆重的话,但他没有对天对地。
天际太远,地面辽阔,人的感情相比它们来说再渺小不过。
对天地都太悬浮,不切实际。
所以傅程铭私以为,和女孩子说真心话,要对着自己的一颗心。
心脏不会骗人。
“我们结婚那天是没感情的,对么?”他问。
她点头,这倒是真话。
领证拍照的时候,两人格外冷漠,尤其他一身黑,黑得肃杀,感觉难以接近。
“我的意思是,有感情的夫妻做什么,我们也做什么。”
“有感情的——”她讷讷的,复述着他的话,又问,“怎么算有感情。”
傅程铭对她笑笑,轻声去反问,“我对你有感情,这样算不算?”
他摸着,发现她的手冰凉。
“不要紧张,好不好,”语气很轻缓,对唐小姐来说是再次的诱哄,傅程铭继续吻她的手,追问,“只是眼下还不清楚你的心思。”
“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上我这个人。”姿态是放到极低了,语气也恳切,挑不出错来。
“我得尊重你的意见。”
尊不尊重的,今夜他已经比往日轻浮了,摸摸她这里,又摸摸她那里,还不停亲她的手。
唐小姐脸愈发的烫,耳朵也是,手却冰凉。
他都看在眼里,也摸在手里。
一小段时间过去,座钟的秒针走了几圈,她支支吾吾的,“我以为,”
他问,“什么。”
“以为你和我开玩笑,还说是不是又有什么饭局,要我和你装。”装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就像时小姐来的那天晚上,你记得吗,你当面是和我感情很好的样子,说我总管着你,不让你晚回家,还有那次高蒙因在场的饭局,你也演得很好。”
一紧张,她舌头捋不直,差点语无伦次,“有时候我分不清,你是在演,还是说真话。”
话里带着一点委屈。
傅程铭能听出来,也想起刑亦合说,叫一个女孩子去猜,实在残忍。
他掌心压在她脑后,让她靠着他的肩,“没有在演,之后也不会再演,所有都是真的。”
哄孩子似的,又拍拍她的脑袋。
唐小姐眼前黑乎乎的,是他西装的颜色。
头抵着,脸埋进他胸前。
她不知所措,只想先离开他,去拿冰块敷一下脸。
也想开口问问他,以后他们可以做什么。
除了一起说话、吃饭、走路,是意味着可以做再往上的事情了。
更亲密无间?
嘴唇没有距离,身体也同样。
她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鸡鸣狗盗。
一道敲门声划破空气。
大概是指骨扣门,咚咚咚——
她心脏猛地跳,匆忙推开他,与他隔开三米远。
傅程铭眼睛始终在她身上,笑意渐浓,问门外的人,“什么事。”
“楼下有一对夫妻要找太太,说是征求您的意见想收养黛西。”
“哦,好,我现在下楼。”她回应。
门外的人没离开,应该在等她。
今夜发生太多事了,唐小姐一时半会儿消化不过来。
刚刚还聊着感情,眼下黛西就要离开,她还真舍不得。
傅程铭走过去,为她开了门,“只是物色父母,不一定真的送走,决定权在你。”
女佣在走廊上等着她。
她和他对视一眼,在他目送中走出房间。
老式走廊昏暗,两侧墙壁是复古挂灯,光线幽幽的。
两人踩着木地板往楼梯口走,唐小姐在前进中回头看他。
傅程铭还站在那里。
像等她回来。
回头一次。
两次。
三次。
不能再有第四次了,好像她很不舍得一样。
她克制着自己的目光,和女佣离开。
这幢楼有不少待客厅,今夜去的并非上午那个。
色调暗,瞧着更刻板一些,类似办公室之类谈正事的地方。
唐柏菲从最后几阶楼梯走下去,看厅里坐着三个人——那对夫妻和黛西。
鞋子踩在地板上,夫妻两个看见她,纷纷站起身。
她一出场就带着审视态度,仔细观察这两人。
他们打扮很讲究,衣服也是名牌,年龄看起来五十左右。
男人头发染得很黑,他太太则保持灰白,但打理得当,都十分体面。
整体气质能过关,看着身份地位都比较高,和aldric差不多。
太太伸出手,要和她打招呼。
唐小姐摆着社交笑容,和太太握手,也和先生握了。
三人都坐。
她坐在黛西身边,和黛西交换一个眼神,在问,觉着他们可以吗?
黛西摇摇头,眼睛在说不知道。
唐小姐挺着腰坐直,黛西往沙发里缩。
她切换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我们现在来聊一下吧。你们为什么要收养黛西,以及,你们的经济状况和身体状况,和相关证明。”
先生说,“我几小时之前收到了aldric的来电,他说有个女孩在找人领养。”
太太补充,“照片看过了,确实很像我们之前的女儿。”
看来aldric之所以介绍,是因为黛西和那位已逝的小女孩很像。
“有照片吗?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哦,可以。”
太太答应了,从包里拿出来。
照片是被封在相框里的,保存良好,且没有任何磨损。
唐小姐捧着相框,里面的女孩明显比黛西大很多,看着有十五六岁。
再用余光看黛西一眼,两人只是眉眼相似。
她把照片还给太太,“那你们之后收养了黛西,是把她当成照片里的女孩来养吗?”
太太一愣,“不会,但,我女儿的房间、衣服她都有权用。”
先生笑着指照片里的孩子,“如果她穿这件裙子,不敢想有多像。”
“那得等这个女孩长大,再增肥,这样才像。”太太小声说着。
唐小姐全听进去了,心里不是滋味。
她双手摊开,做起辩论的架势,“她们确实有点像,也只是有点而已。”
“我不希望你们把她当作另一个孩子,当作替身,那样会对黛西不公平,她是独立的个体,她有自己的思想、习惯、爱好,不能因为她像谁,就要活在谁的影子里。”
“那对黛西会有创伤的,她可能为了得到你们的爱,你们的关心,去扮演你们想看到的角色,她不会活出真正的自己。”
“我再说的具体一些,假如你们的孩子喜欢弹钢琴,而黛西不喜欢,但你们要强迫她学。”
“长此以往,她不会感受到爱,更多的是疲惫,因为你们爱的不是她,你们给她的爱有条件,也很局限,她可能觉得自己像承载已逝女孩灵魂的躯壳。”
对面的夫妻沉默了。
太太勉强笑着,“可是我们很有钱。”
她打开一包文件,里面是资产证明,包括房产、公司、车辆和信托。
“她将来会有许多孩子享受不了的物质条件。”
唐小姐反驳,“太太,钱不是最大的问题。”
先生开口,“这个孩子父母都不是英国人,而且物质贫瘠,我们来收养她,可以说是老天降临了。”
“你怎么这样说,”她笑了,“收起你高高在上的态度。”
“我没有把她当什么替身,”太太也明显不满意,“我女儿她替代不了,也没那个资格。”
她感到黛西在扯自己衣服。
回头看,黛西正看着她,眼睛里有泪光。
她拉着黛西起身,“我不想说什么了,我不同意收养。”
太太还想辩驳,“没看见我们的资产证明吗?”
“不好意思,那点儿资产入不了我的眼。”她讲话不兜圈,直白的气人,“我比你们有钱,得多。”
三人交谈并不愉快,匆匆结束后,就此告一段落。
送黛西回房间的走廊里,唐小姐为她抹掉眼泪,问了句,你饿吗?
黛西不接茬,并打手势告诉她,谁稀罕他们?我原来也有爸爸妈妈的。
她蹲下,仰头看黛西,“我会继续给你找,直到我和你都满意为止。”
黛西听后,径直环绕她的脖颈,抱住她。
抱了会儿又离开,她看黛西跑向自己房间,以为是去休息了。
没料到刚转身黛西又跑回来,两手捧着一张画,视若珍宝似的举到她面前。
她笑笑,“是那天在船上画的吗?还真是给我的。”
黛西使劲点头。
泛红的眼里有笑意。
她把画抱在怀中,画面向里,“谢谢。”
等黛西走后,她看这幅画,纸张平整,没一点折痕。
画的是她第一天登船的装束,白裙子,高跟鞋,黛西还特地强调了她的耳环,细节都画到位了。
那天,是她们见面第一天,虽然并不愉快。
从上往下看。
发现最末尾还有一行法文,成熟的钢笔字迹。
她陡然想起,黛西拿着钢笔跑去找傅程铭,让他在纸上写什么东西。
之后她还问来着,他愣是保密,不告她。
那阵儿好奇心过去,也就忘了。
“Tuesunange,”她读出来,“你是天使。”
第26章 混沌(加)
他们住的客房在二楼,与一楼会客厅只隔着一层木板。
这阵子伦敦的天气多变,下雨会阴恻恻的,太阳出来又燥热。
傅程铭在屋里研究壁炉和空调时,能清楚听见那位女孩子的声音。
她讲话不兜圈子,待人也真诚直白,这是她的优点之一。
这样的说话方式在傅程铭生活里很罕见。
他从小被教育,中国人讲话要留白,无论褒贬都得藏在话里,让别人来猜。
这是说话的艺术。
童年发生的事早忘光了,但一件事记忆犹新。
春节前夕有人来探访傅立华,他在角落里偷看,一群人笑着,格外和谐。
但几天后就听季崇严说,其中三人被抓了,闹得很难看。
他们这群从小生活在大院儿里的孩子,善于察言观色,所以对这种风声都特别敏锐。
有段时间盛行打听小道消息,在学校里奔走相告。
季崇严就卖这个,一条几百块,黑得很。
哪个孩子用钱买来消息,再回家看看父母脸色,最好旁敲侧击的问一下,家里会不会出事基本了然了。
傅程铭没上中学就明白了这道理。
他和季崇严做同桌,就问,“这算不算说话的艺术。”
那会儿,季崇严还呆愣愣的,吸着鼻涕说俩字,“狗屁。”
他说,“话要笑着说,事儿要往狠办,总不能心口一致了。”
季崇严说他,“你丫装什么深沉。”
他就在这样一个环境长大,人与人,面对面,却看不清真心。
三十几年,日日如此。
连奶奶都这么对他,更别提集团里那些人,说话像打谜语,句句都假得可以。
壁炉内烧了一点火,屋里没刚才湿冷。
傅程铭在书桌前坐了会儿,敲门声响起。
他起身去开门。
门外,唐小姐站着,怀里抱着画纸,正抬眼望他。
灯影惶惶的,他眼里有笑。
仿佛这是平常一天,刚才没发生什么事。
相比之下,她就不太自在。
她眼睛连眨几次,刻意避开他,指尖捏着画,在沉默里走进去。
她背对傅程铭,听见身后的关门声。
随后,他朝她走来。
站在屋中央,她开始不知所措,接下来该怎么说、怎么做?
如果今夜算他在表白,那他们关系就该变了,变成真正的夫妻。
归根结底,是她不敢相信。
原来确定关系是平淡的,没有盛装打扮、狗血剧情和夸张誓言,只几句话功夫,在一个平常的晚上发生了。
平常到她刚睡醒,在洗手间洗过脸,沫子还没擦干净。
一切都太突然,恍如隔世,她需要时间去消化。
傅程铭目光落在她怀里,看那张纸,“她把画送你了。”
她喉间失语,只能蹦出一个字,“是。”
他看女孩子直勾勾盯着自己,人有些紧张,于是对她笑,手揽着她的腰,带她往桌边走。
这几步她走得僵硬,像一桩木头。
拉开椅子,傅程铭按住她的肩,让她坐。
心又开始狂跳,唐小姐揣着紧张,扑通一下坐在椅子上。
他也在桌旁坐了,双腿交叠,拿过画仔细看了半晌,“她画得不错。有天赋,培养一下应该会更好。”
听这声,他是冷静的,她探身问,“那行字是你写的吧。”
“是。”
她垂下眼,安静一会儿,继而双手撑住脸,又问,“是黛西让你这么写,还是你自己发挥的。”
傅程铭手压住纸,推给她,“是我要这样写的。”
唐小姐看着钢笔字迹,指尖划在上面,“我还有问题。”
他颔首,嘴角上扬,“你说。”
问这个时,唐小姐未抬眼,“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等来一阵沉寂,她疑惑的看向他,傅程铭在此刻开了口,“我也不清楚。”
她继续,“那,刚才你把话说完了吗?”
“那倒没有,”他似在埋怨,“中途被打断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
她声音变小,气势弱下来。
“还想说,”傅程铭用目光困住她,“我需要你。”
他人生太过单调,类似于无声的黑白电影,而她走进他的世界,为他带来色彩和喧闹,他喜欢,依赖着,离不开。
这话他不解释,她也大致明白,但仍是要问,想听他亲口说,“需要,是指哪一种。”
“是精神上,情感上。”
他说着,手指着那行法文,“在说你是天使的意思。”
“我知道。”
傅程铭笑笑,“没有说你看不懂,我想说无论在哪儿,天使都很重要。”
因为被他注视着,她始终恍恍惚惚,心飘飘然。
“在哪,”唐小姐问。
“中西方神话,比如罗马神话,圣经,天使必不可缺。”
傅程铭动作不急不缓,在桌面笔筒里找出一根铅笔,抽屉里翻出废纸,笔尖摩擦着纸面,声音唰唰响。
她再次探身,视线跟随笔尖,看到底写了什么。
这次还是法文,多了标点,像注解。
Tuesunange:Monmondeabesoindetoi.(我的世界需要你。)
他笔尖落下最后一点,调侃的说,“你也说过,我这人死板,太浪漫的话不会说,哄女孩子开心的水平一般,什么都不如烂笔头,索性写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刚结婚时骂他的话记到现在了,她想笑,又抿唇克制住,靠在椅背上。
两人距离不像刚才那样近。
傅程铭问,“我这么解释还可以?算是满意?”
唐小姐不回答,下巴往里收,两手把裙子攥皱了。
她在想,之后该怎么办,总不能聊一晚上,总得睡觉吧。
侧目看向床,床帐里被子隐约堆在那儿,床单有她躺过的痕迹。
他将铅笔插回笔筒,简单收整桌面,没有要走的架势,也没再抱被子。
那就是要睡一床被子里,她酝酿好久,都准备脱鞋上床时,门又被敲响。
傅程铭去开了门。
她背对门口,看不见外面站着什么人,只得竖起耳朵听。
应该是女佣来了,对他说,“先生,您要的被子,这是昨天刚洗过烘干的。”
他说了个好,关上门。
傅程铭将被子放了,去衣柜旁默默换睡衣,脱下的挂进去。
听着衣服摩擦声,她在桌前一动不动。
也就是说,虽然确定关系了,但还得分两张被子睡,和以往没区别。
她心跳逐渐平缓,又沉在肚子里,总之不是滋味。
这个平静又特殊的夜晚,两人只是说几句话,再进一步都没有。
他们甚至没接过吻。
他换好睡衣,关了顶灯,只留床边两盏,此时手机震动,傅程铭接起,垂眼听那端讲话。
光线昏暗的房间中,唐柏菲听不清电话里说什么,只见他低声回应,“我还在伦敦。”
“应该快,不出半个月。”
说话间隙,傅程铭的目光挪到她身上,眼里有笑的与她对视。
这一眼清清白白,不会引人遐想,但唐小姐心里有鬼,快速收回眼。
屋内静静的,她努力不发声音,不打扰他工作,站起来走到床边,扶着栏杆,一只膝盖跪在床上,拖鞋顺势落在绒地毯里,没声响。
动作停在这里,又去看他。
他一手举着电话,一手叉腰,视线还在她身上,仿佛能这么看一夜。
她甩掉另一只拖鞋,撩开被子,慢手慢脚的爬进去。
被子遮住半张脸,她无数次假装不经意看他,等他挂断电话。
侧睡,平躺,又侧过去,时间过了很久的样子。
可她看那座钟,秒针只转了几圈而已。
傅程铭以为吵着她了,刻意压低声音,踱步去门口。
他倚着门框,调低话筒音量,平静地听秘书汇报工作。
基本汇报完毕,他按下红键,桌面上显示已经晚上十二点。
他正准备往回走,前面一阵哒哒哒的响动,女孩子已经出现在面前。
因为一段小跑,她气息不太稳,正光脚踩在地板上。
“怎么不穿鞋,”傅程铭变得严肃,“就光着脚来,这么容易着凉。”
唐小姐一动不动,抬头望着他,默默听这长辈似的口吻。
她站在这儿,他没任何表示,仅仅为她拿来拖鞋,放在她脚边,示意赶紧穿好。
他真的看不出她要什么?不是最会洞悉人心?
她都站在眼前了,他怎么不抱抱她,倒是说那些有的没的。
不得不说,有时一个男人过于克制绅士,也不见得是好事。
她生气,就不穿拖鞋,狠狠把鞋踢一边。
一只鞋直接滑进床底下,又踢另一只,踢进了鞋柜底。
傅程铭轻笑出声,实在拿她没办法,也不好让她光着脚,只好伸手抱她。
他半蹲着,右手环住她双腿膝间的位置,把人抱起来。
她身体一轻,纤细的双臂本能搂住傅程铭脖颈,脸埋在他一侧的肩上。
他怀里是温热的暖香,怔忪片刻,又抱她回去,安稳放在床面。
她双手撑在身侧,脚面离地。
窗帘没合拢,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傅程铭在光下半跪着,往床底探手。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腿,脚尖蹭过他西裤,昂贵的面料和皮肤接触又离开。
再接触,又离开。
余光是她半截小腿,傅程铭注意力不再集中,没继续找拖鞋,但依旧蹲着,单膝跪地。
实际,他并不像表面这样平静,尤其在吻过她的手之后。
他怕吓到她,极力克制着,身心煎熬,几次都在失控边缘。
尤其是方才抱她回来,差点控制不了手臂力道。
在傅程铭回想时,她发现他蹲了太久,便弯腰去看。
恰好他起身,两人距离在一瞬间拉进,她唇瓣蹭了下他的脸。
这样的接触都能轻易察觉。
傅程铭站在她面前,看她咬住下唇,缓缓仰头看他。
唐小姐挪开眼,指甲划着被单,细微的声响清清楚楚钻进耳朵里。
她张口,又合上,指指后面的窗帘,意思在说,没拉好。
眼神交流中,傅程铭会意,去把帘子合上。
刺啦一声,划破滞涩的空气。
这声在她耳边无限放大,格外大,和心跳一样。
趁他离开这会儿,短暂的时间里,唐小姐扶着床尾栏杆,站在床面。
傅程铭回来,看女孩子已经和他一般高,看来她下午睡饱了,这一晚上精力蛮好。
怕她摔着,傅程铭抬手拉她的手腕,欲要让人坐好。
她就此挣脱开,无声地,双臂再次抱住他。
脸一侧,在他脸上迅速留一个吻,随后像个做坏事的孩子,眼看着要逃回被子里。
在弦已崩断、理智也消失殆尽的傅程铭面前,她好像逃不掉。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压在她脑后,同这个罪魁祸首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
他忽略女孩子眼中的震惊,眼眸一垂,目光聚焦在她玫瑰一样的两瓣唇上。
空气明明安静,唐小姐却觉着很嘈杂。
大概是心跳声作祟。
迟迟没吻上去。
她实在受不住这样的延迟处刑,急切的想闭上眼睛。
在合眼之前,她眼睁睁看着傅程铭的脸挨近,慢慢含住她的下唇。
他终究没打过理智,基本上出于本能,缓缓吻着她,极尽温柔。
唐小姐脑子里轰隆一声,霎时间,变得一片空白。
角落里,座钟的所有指针光速旋转,屋内家具也在动,上下颠倒,什么都乱成一团。
她下意识抱紧傅程铭的脖子,站在床边,和他贴得很近,被他干净的气息围裹着。
他们仅停留在表面,她不知道怎么才算对,只是牙牙学语一般,张了又合住,耐心的配合。
技巧和章法为零,但非常认真,像是不断在自我探索。
在傅程铭这里,又是一种笨拙的可爱。
唐小姐为此刻作出联想,他像她吃樱桃走神时,把果实含在嘴边不肯咽下。
比喻应该很恰当。
她头脑混沌,七想八想的,仿佛过去很久。
傅程铭掌心力道变大,握住她的腰。
想更进一步时,他猛地急刹车,停下了,缓和良久,也从她嘴唇上离开。
即将对视,她不敢看他的眼,又无处遁形,紧急中再次钻进他怀里,摆出不肯走的架势。
她猜测他心跳也会变快,但肯定不像她,马上跳出来似的。
傅程铭拍拍她的后背,哄着她。
整个人依在他怀里,这么抱了会儿,她比刚刚平静不少。
他问,鼻息打在她耳旁,“怎么样。”
她脸埋进衣服里,说话时音色闷闷的,“嗯。”
过片刻,她又问,“现在几点了。”
傅程铭对她笑,“你这么靠着,我没办法看表。”
第27章 小别
仅仅是浅尝辄止,她伏在他肩上很久,脸依然烫得厉害。
以及心跳过速,太紧张,她腿脚软得站不住。
静水流深的夜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唐小姐阖了眼。
她说,“那就先不看时间了,行不行。”
傅程铭摸着她头发,发丝缠绕指尖,侧首去啄吻几下她耳后的皮肤,轻声说好。
声音太温柔,沙沙的响在耳边,她受不了这样,双肩耸起,默默摇着头。
他了然,一动不动,陪着她平缓。
傅程铭回想着,从前只是看她的唇瓣,今天吃在嘴里,感觉是不同的。
他的心绪在那几分钟里,全被她一人调动,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时间大约又过良久,他不禁问,“就这么抱一晚上?”
唐小姐问时,音量很低,“不行吗?”
他笑着,“倒是可以。”
“你最近工作很忙?”两人虽然在一处,但她经常不见他人影,要么是办公,要么接起一个电话,打个没完,邮轮上是,来英国也是。
“嗯,”傅程铭手挪到她肩胛骨上,“将近一个月没回北京,事儿都堆起来了。”
“有人催你回去?”她问。
他解释,“不至于那么被动,世界离了我能转。大部分远程解决,其余的回去再说。”
那底下人知道他是因为她才离开的吗?寡情如傅程铭这种人,也会有朝一日为了感情远赴千里,做荒唐事。唐柏菲联想到,“有人对你不满吗?”
“什么不满。”
“嗯”她身体彻底不支撑,倒在他怀里,“你莫名其妙就走,还走这么长时间——”
“不碍事,你不用有压力,”他空出一只手去关灯,左侧壁灯灭了,屋里更暗些,“该打的电话一个没落,什么都没少下他们的,无非是线上,没了形式而已。”
“会议规定是面对面,但这么些年,他们巴不得离我远远儿的,我也烦这些规矩。”
怎么会有人不想见傅程铭,她暂且想不通,他又不吃人,脾气好到任打任骂。
他又说,“还不睡,你这作息不能再乱下去。”
又来了,又是一副长辈的样子,他亲完抱完就只关心作息——无关紧要的东西。
“一点都不乱。”唐小姐反驳。
傅程铭贴在她耳边,“之前应承我一起晨跑,半年过去,一点儿动静没有,那个人是不是你。”他像是故意,说话时,唇边连带热气蹭着她耳垂。
他替她大打出手,为表感谢,她一时兴起这么应付了。
谁知道他一直记着。
她脖颈被弄得痒。
趁着光线黯淡,他看不清她脸颊的红晕,一溜烟儿钻被子里,将头蒙上,不再动。
傅程铭等怀里温热消散,勾起唇角笑这行径,又走过去把那边灯关了,整个家陷入黑暗。
被子里,唐小姐听着动静,听他往回走,床一颤,躺上来了,她心也跟着一紧。
一天里发生这么多事,唐小姐睡不着,罕见的开始数羊。
前半夜,她可以和傅程铭离远些,缩在角落,被子闷了满身汗。
等后半夜羊数到几百只,她意识逐渐模糊,往床中间移,脚搭在他大腿上。
她习惯了一个人,睡姿不好,彻夜的肢体接触让他犯难,进退不得。
傅程铭不想再失控,索性握住她手腕,把人按在怀里,她被禁锢住,没法儿再动。
难得她变老实,他就这么勉强挨了整夜。
第二日,傅程铭醒得早。
睁眼看见她侧脸枕着他手臂,嘴唇嘟起,因屋里暖和而脸颊红润,总之睡得很沉。
他抽出胳膊,下了床,唐小姐脸跌在床单上,迷迷糊糊皱眉,翻身继续睡。
她斜躺着,占据床的对角线,被子也早扔一边,大喇喇睡那儿,睡裙搓到腰间。
窗帘虽拉着,但外面光透进来,屋子蒙蒙亮。
傅程铭能看清那片风光,他挪开眼,见怪不怪的换好外衣,系左右袖扣。
临走时,他到床边,揪住她内裤一边往上拽好,又替她拉展睡衣,盖上被子。
一切妥当,下了楼。
aldric早坐进餐厅里,和他道早安,女佣见他来了,为他端上早餐。
牛奶、香肠、法棍、酸黄瓜和蔬菜沙拉。
他不喜欢西餐,刀叉在手,拿起又放下,最后只喝着牛奶。
aldric喝一口红酒,问傅程铭昨夜那对夫妻的事,“今早他们给我打电话,说是不欢而散了。”
“是,我太太不同意收养。”
“就因为像他们之前的孩子?”aldric劝他,“哪怕是当替代品,也比无家可归的好。他们资产丰厚,如果黛西有幸继承遗产,那这辈子不用发愁。”
昨夜他听了那些理由,也赞同她,傅程铭说,“她会继续物色。”
aldric问,“她也不觉着麻烦。”
傅程铭笑着,摇摇头。
他太太心肠不错,和现在多数利己的人不同,aldric下意识望向二楼,心想,也不知道怎么结婚的,年纪性格都差很多。
早饭后,他没再回房间,仍是借用书房办公。
后半年事情多,这些日子没一天是清闲的,开过晨会,又打开电脑收几份邮件。
中途手机屏幕亮起,是冯圣法的来电,他按下免提,听那头说,“和你说个事儿。”
“什么。”
冯圣法压低声音,“你先答应我,别往外传。”
神秘兮兮,架势做得很足,傅程铭没空听二世祖摆谱,告诉他,“有话就说。”
“害,是这样,今年年底有人说时本常要替你爸过周年,叫好几家人来吊唁呢。”
他靠住椅背,眯起眼,“你听谁说的。”
“季崇严,季总,他消息最快了。时本常和你家老爷子关系好,但这都几十年了,还放不下,有点儿诡异吧,你说这什么居心。”
冯圣法怀疑的,傅程铭自然也考虑在内,他衬着扶手,思虑良久。
但凡提起北京那些事儿,他就头大,包括那些人,都不是简单角色,一个个天天费脑筋打算盘。
笑面虎他最反感。
例如时本常,时家话语权最大的人,时菁的父亲,也做了多年不退位的董事,老爷子对权利甘之如饴。
说起当年那阵哗然的舆论,时本常出钱又流泪,感动不少人。
自此,时老爷子贴上了重情义的标签。
老一辈的恩怨纠葛他不太了解,当时真以为两家关系确实不错来着。
直到他前些年接任,手下不安分的人如雨后春笋,谁都提一嘴时本常如何如何好,而傅家这个小子不过是命好,拼爹,虚有其表罢了。
那时,还有舆论指向当年的车祸,说傅立华并非死于意外,极可能是被他妻子害的,林婉珍为了不闹大,当天把儿媳妇赶出家门。
有人说,不仅仅是赶走而已,儿媳妇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也不见傅家回应,更没人找。
是死是活谁知道呢?
事情越说越大,添了不少狗血,最后得出“水太深”的结论,有些主动请辞,有些捕风捉影的闹事儿。
他应付得左支右绌,身心俱疲。
时本常恰好出现,为他分析现状,教他怎么解决,做了次老好人。
两人聊天时面对面坐,傅程铭一身黑衬衫,形容清癯的看他,假笑着。
那次过后便发觉出了不对。
多少人对傅立华过世后的资产虎视眈眈,尤其傅家人丁稀少,除了他这个儿子,就是林婉珍。
说句难听的,奶奶年纪大,指不定哪天驾鹤西归,真就剩他一个了。
当年遗嘱立得不明白,属于口头上的,宣读时他年纪尚小,等成年后,负责宣读的老秘书已经离世。
这就很模棱了,事情变得更复杂,日后不定有谁制造舆论,把家里多年积累抢夺一空。
那所有的要毁在他手里。
正是怕这个,傅程铭才多年如一日不敢松懈。
冯圣法也替他头疼,“你们家的事儿真乱,这烂摊子这浑水你就蹚吧。”
他不回答,面容变得沉峻。
“时本常活这么多年,还没死呢,”冯圣法说话比较糙,“他女儿也够作妖的。”
傅程铭抬手揉脖子,瞥见门被慢慢推开一条缝。
目光移过去,看唐柏菲站在门外,已换上外穿的衣服,头抵住门框看着他。
门缝小,这个角度仅能看到她一只眼睛。
那只眼在光里,亮莹莹的,傅程铭面色和缓,对女孩子摆出笑,挥挥手,让她进。
唐小姐在门外站了会儿,当然注意到傅程铭严肃的神色。
和平时不同,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她没进去,只把门推大些,露出自己整个人,和身后的行李箱。
昨天刚把东西拿出来,今天早晨就接到毛晚栗电话,说要提前几天去场地彩排,前两天正常,最后一次带妆。
早饭都顾不上吃,她匆忙收拾行李来和他道别。
傅程铭视线一垂,看着那箱子,又抬眸用眼神问她。
耳边是冯圣法对最近生活的抱怨。
眼前是她点头,口型在说,我要走几天。
他颔首。
冯圣法说,“知道你不在这些天乱成什么样?”
他笑,“你这话,好像离了我都不能活。”
“可不,时大小姐差点儿割腕自杀,扬言要和高总离婚。”
唐小姐看他迟迟不挂电话,不愿再站着,轻手轻脚走进去时,将门掩上。
两人一坐一站。
她双手背在身后,到他面前,弯腰和他视线齐平,无声地笑着,长发顺势滑落,发尾扫着他手背。
今天不下雨,窗外光线热烈的照在她身上,显得人更明媚了。
傅程铭看着她,在对视中走了神。
冯圣法继续汇报,“人呢?怎么没动静呢,听我说,她割腕儿本来就是做样子给时本常看,谁知道割了动脉,血一下喷射出来,把在场人吓坏了,赶紧叫救护车把人拉走,现在还搁医院住呢。”
他问,“说得这么真,你在场?”
“不在,我也是听人说的。”
冯圣法说,闹成这样还没离婚。
顺便讲时本常怎样大发雷霆,又如何训斥时菁荒唐。
这些事儿傅程铭懒得听,只当耳旁风,注意力全在她。
在他注视下,唐小姐直起身,想看看后面那书柜,随便翻翻书打发时间。
谁料他握住她手腕,力道不轻,把她往回拽。
她接连后退两步,方形跟在地面一滑,直直跌坐进傅程铭怀里,手趁乱揪住他的领边。
距离瞬间拉近,像昨天接吻一样,他的气息包裹着她。
太近了,她心脏跳着,近到能看清他的眼睫。
傅程铭眼波游弋,细细欣赏她的脸,眼里倒映着她还未消散的慌乱失措。
他一手护在她腰间,一手举着电话,拇指按音量键,把声音调低,避免让她听这些破事儿。
在他大腿上待了片刻,唐小姐双手撑住他两肩,一点点向后挪,欲要起身离开。
他看在眼里,也清晰的感知着,深知不能让她这么下去,于是掌心上移,用力箍着她后背,强制人停下。
唐小姐睁圆眼睛,无声对他说,放我下去。
傅程铭反倒避重就轻的笑,拍拍她,没让她走的意思。
她眉梢敛起,拳头打在他身前,一下不行,得打好几次。
知道她没真生气,由着打了会儿,他把她一只手拉到唇边,落下细密的吻。
鼻息扑在手背很痒,唐小姐抽回手,表情还努力装严肃。
冯圣法说完了,忽然蹦出一句,“你奶奶现在好歹能用辈分压着,大家表面和谐一下。老太太真要走了,那这水只会越来越浑。”
这句直击傅程铭内心。
他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也疑惑,这是聊什么呢。
她探身去听电话里的声音,半途却被他的手压住,强行贴在他胸前,那手放在她侧脸上,食指堵住她一边耳朵。
现在什么也听不清了。
“多少人盯着你。”
“又有多少人看你不顺眼,你这个位子难做,连带着唐小姐也难做。”斗争一直存在,并且是延续的,老一辈谁与谁不和谐,地位高或低,今天的小辈肯定会被殃及。
假如哪天真剩傅程铭一个人,冯圣法都替他头大,“说实话,今年就不是该你和她结婚的时候。过两三年都比这会儿好。”
她想坐也坐不起来,只能抬眼看他说话。
嘴在动,声却听不清。
她觉着无聊,玩起他领间几颗扣子,解开,系上,再顺时针扭几圈。
傅程铭声色沉沉,“你不用把话说这么严重,我不爱听。”
“瞧你这人,我和你一个战线的。你家乱,四下氛围还不好,拿今年冬天给你爸过周年举例吧,唐小姐肯定要去,去了也必须和你应酬,这回你总不能撇下她,叫她什么事儿都不经手吧。”
冯圣法还说,“虽然是时本常办,但照那些个繁文缛节,那些狗屁规矩,她得跟着忙前忙后,见各种客人。”
红白事,人际关系得照应到位了,这是苦差事。
“且不说这中间万一遇到点儿让她不顺心的,那盯对吊唁礼单、来往人、几天几夜的饭局、上山又下山就够她受了。”
默了良久,傅程铭无解,只说了不痛不痒的回应,“我有分寸。”
“盼着老太太多活几年。我们几个都这么想的。”
他无力的笑,“哪几个。”
“和你一块儿长大的,还哪几个,这也要问。”
“年底的事儿,你怎么突然现在提。”
冯圣法说,“昨天跟他们喝酒了,喝的多想的多。把我想的全告你了。”
“还要说什么,没有先这样,回北京再聊。”
傅程铭即将压了电话。
对面人感慨,估计酒还没醒呢,“我要是你啊,我就一直待在伦敦,再不回北京。从此君王不早朝。”
“你说什么混话,找人醒酒去。”不等冯圣法反应,直接挂断。
一通电话把他拉回现实。
傅程铭将手机搁在桌子上,同时松开手,看怀里人重新坐直,满脸好奇看着他。
她问,“谁给你打电话。”
“冯圣法。”
“我知道他,”她笑笑,“那天晚上替我出气,收拾酒吧老板那个。”
“你们聊什么啦。”
“聊他喝酒,”他满脸心事藏不住,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昨天喝多了,跟我说梦话呢。”
“你骗我呢吧,梦话你那么严肃。”
他垂眼,不摇头,也不点头。
桌面有盘糖果,里头掺着巧克力,他探手拿来,替她撕开包装,喂到她嘴边。
她吃进去,嚼着,语气含混,“他是不是在梦里骂你了,骂你那么长时间。”
傅程铭在笑,笑得十分勉强。
今天让他突然记起来林婉珍说的话。
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他还没喜欢上她,他对婚姻的态度也可有可无。
奶奶说要给他物色一个太太,无所谓什么性格、八字相合,长相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手段,心眼多,心思复杂,这样能帮衬你,姑娘在圈子里也好过。”
唐小姐吃一半,眉头发紧,“酒心的,好苦。”
他伸手,掌心朝上,“你吐出来,换一个。”
她推开他的手,如同嚼蜡般,硬生生咽下去。
傅程铭看着眼前的女孩子,这些个形容词,和她完全不搭边。
不是在后悔结婚。
是怕她以后会不自在、不开心。
她说,“你手拿开,放我下去。”
他抬眉,似在问为什么。
“我要走了。”
傅程铭问,“走几天。”
“四五天吧,你能在这等我吗?”
他不甚理解,“怎么要走这么多天。”
她伸手当他面掰指头,“要试妆,试衣服,试场地,彩排,中间还得抽时间陪毛女士逛逛,她想在泰晤士河边走走。”
陪朋友,但没空陪他,一分钟都没留下。
傅程铭看她数,心里酸得不行,嘴角缓缓漾出自嘲的笑。
他手箍得愈发紧,把人往前拢,她倾过身来,两人之间的空气不断被挤压。
“好,放你走之前有个条件,”看她满脸写着:什么条件,他笑,“你想想。”
他拇指磋磨着唐小姐的唇瓣,暗示得再明显不过。
须臾后她反应过来,脸在发热。
同时间,傅程铭扶牢她的脸,径直吻下去,不给她留余地。
第28章 分隔
女佣替唐柏菲拿好行李,说外面有人等太太。
她点点头,一路走,一路不停地捋头发,又整理领边几颗扣子。
双手抬起迟迟不放下,解开又系好,如此重复着,还不断抚着前胸的布料,像是要抹去什么可疑的痕迹。
但第三视角看不出任何疑点,她这样反倒是欲盖弥彰,引人怀疑。
下了楼梯,女佣忍不住要问,“太太,您胸口不舒服吗?”
唐小姐猛地停住,“啊,没有。”这么答,更像有鬼。
女佣将信将疑的点头,“是昨天没给您把衣服熨好?”她看了下太太的领边,纽扣和布料都平平整整,没看出差错。
“挺好的,是我小动作多,”她扯出笑容,强行转移话题,“对了,是谁来接我?”
女佣说,是一位小姐。
到一层走出大厅。
室外太阳明媚,热烘烘的,空气也敞亮。
中午十一点,小庄园空地的喷泉前停着辆出租车。
毛晚栗推门下来,一瘸一拐走两步,对她招手,“上车。”
唐小姐眉目里满是震惊,走上前问,“你脚怎么了。”
“崴了。”
“怎么搞的,严重吗?还能不能上台,那排练怎么办。”
毛晚栗视线闪躲,“就是昨天穿高跟鞋排练崴的,还好啦。”
此时女佣放好行李,关上后备箱。
唐小姐搀扶着行动不便的毛女士钻进车里,并排坐后座。
车启动,她看了看那脚踝,都肿成半个馒头了,“你怎么崴脚还接我。”
“我要不来就得刑亦合来,”毛晚栗提起那三个字都头大,“总不能让他接吧,那你得多尴尬。”
“原来你是怕我不自在。”
“那是,我费好大劲儿跑这么远,你不得表示感谢?”
她笑笑,竖起食指,“请你一顿饭。”
毛晚栗把手一抱,“我要wiltons家的手工意面。”
她划重点,“但不能放黄油和海盐。”为预防水肿得提前控制,这次算晚的。
“沙拉不能加沙拉酱,果汁不能加糖加冰,主食不能超过五百克。”
两个人控诉了半天饮食问题,最后总结——新时代酷刑。
后半程,车内安静,毛晚栗昏昏欲睡。
唐柏菲还精神着。
她摇下车窗,风不停往进钻,头发被吹得遮住眼。
左右拨到耳后,看外面的香樟树郁郁葱葱,在快速倒退。
一旦静下来,思绪就止不住要往回飘,飘到半小时前。
那会儿她还坐在傅程铭腿上,双臂抱着他脖子,他扶着她的脸,径直吻下去。
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的呼吸就同他搅在一起,混乱又炽热。
起初像蜻蜓点水的吻别,傅程铭依旧温柔而有分寸,缓缓磨着她的唇瓣。
同时,也给了她换气的机会,她呼吸平稳,似乎轻车熟路了。
但后来,一切变得不可控是她打开牙关,他舌尖探进去,吻在一瞬激烈起来。
像是海浪涨潮,从平静到汹涌,仅仅是几秒的功夫。
唐小姐手臂无力地颤,身体软到坐不稳,只能依在他胸前。
“依”这个字还是差点儿东西,说成“贴”更恰当。
他一只手原本在她腰侧,但混乱中,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他手上,脸更烫得厉害。
心也同样,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似的。
怎么坐上去的?
她罕见的走神,在回想刚刚,可惜,记忆因意乱而模糊不清。
傅程铭察觉她怔忪,主动离开,看着她红透的脸,拇指替她擦嘴唇。
她不说话,在静默里低头,发现领口皱了,纽扣也松了一颗。
都没顾上整理,他又落下吻,深深的,还带着她没见过的凶狠。
这次牙关是被动打开的,主动的是,她喉间溢出微不可查的轻细声响。
门轻掩着,还在别人家,简直是顶风作案。
结束后,不着急从他腿上离开,她第一反应是整理衣领,也叫收拾案发现场。
傅程铭笑看她,将手挪回她腰侧。
像突然患上强迫症,唐小姐一直问,这样呢?能看出来吗?
问完了,无论肯定与否,她都继续整理。
他抬手点点女孩子的面颊,和眼下,“你的脸色和眼神骗不了人。”
她动作顿住,被傅程铭注视着,就这么溺进他的眼里。
鉴于他大忙人一个,唐小姐不禁嘱咐,“我就走一星期不到,你在这等我,千万别走啊。”
傅程铭应承下,说好。
“中间我给你发消息你记得回。”
他点头。
“超过五分钟不回我就生气了,”她补充,但转念想,凭他那常年静音的老年机,这时间限度有点为难了,“算了,十分钟。”
片刻后,她又改成十五分钟。
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这次不能再退让了,而思考间,却发现他身体的变化。
她后知后觉,脑子瞬间成了空白。
眼下,他一只手正放在她腿上,她的手扶在他身前,左脚鞋子掉了,脚光着和他西裤贴在一处。
两人依偎着办公转椅而坐,气氛霎时变得不同。
唐小姐开始无措,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她对这件事认知浅薄,也不知道他什么感受,很不舒服?难熬?
忍得不好受吧。
她人一乱就口不择言,“我没准备好。”
又垂眼,像在做重要的决定。
傅程铭看在眼里,听她缓缓说,“就在这里?换个地方行不行。”
从未见她这么慌乱,他抬起手,用指节蹭着她的脸,“不是有人来接?”
她抬眉,“啊?”
“你出去问问来了没有,别让人家等。”说话时,傅程铭嗓音低沉,气息有极力抑制后的平缓。
她能听出来,这是放自己走了。
唐小姐双脚落地后,穿好鞋,他清清有些发哑的嗓子。
空气憋闷得像个罐头盒。
静静地,她不再看他,简单整理了衣裙,推门而出。
在走廊里平静好久,她靠着墙面,心想就这么把他丢下了。
让她回神儿是毛晚栗一句话。
车已停在餐厅前,“诶,到了,该下车了。”
她看窗外,“不是去酒店?”
毛晚栗诧异,“我问你一路了,是你同意来这儿的。”
唐小姐皱起眉,满面不解。
“我问你早上吃饭了没,你摇头,我说那咱们一起吃吧,你点头。我说那就在附近?你也点头。”
她了然,都怪刚才想得太投入。
付钱后下车,走进餐厅时,毛晚栗问她,“你想什么事儿呢。”
面对一双探究的眼,唐小姐缄口不提,只说没什么,困了而已。
要感谢店里的暗黑系风格,光线昏沉,应该看不清她再次泛红的脸。
随意找位置坐下,服务员端来菜单。
这不能吃,那也不行,最后只点了两份沙拉,备注不能加糖油,主食只有巴掌大的全麦法棍。
面包硬得刮嗓子,又要了两杯凉白开,泡进水里吃。
毛晚栗吃两口,把刀叉一撂,“你吃吧,我在这等你。”
她还剩点儿法棍,正在水里泡着,“你不饿。”
“再饿也架不住难吃。等熬到下个月,我天天逛地摊儿。”
兴许是接吻消耗太多,她吃完自己那份,还饿着,又把毛晚栗剩下的也解决掉。
一顿草率乏味的午餐过后,回酒店路上,毛晚栗提醒她,务必离刑亦合远点儿。
彼时已进大堂按了电梯,她正要问为什么,电梯门开,刑亦合全须全尾的出现在眼前。
他瘦了不少,气场严肃得像变了个人,再没从前高粱纨绔的影子。
三人都愣了愣。
自上次拍卖会后,他们再没见过,唐小姐扯嘴角,和他打个招呼。
刑亦合目光冷淡地扫过,怄气似的,错开她们向前走,还撞了下唐小姐的肩。
他步伐很快,一溜烟消失在视线中了,不知是去干什么。
“我又没惹他。冲我发什么少爷脾气。”真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毛晚栗说,“他对你动感情,你对他不感冒。”
“所以?是我的错?”她摊开手,“我必须对他有所表示?哪条法律规定的。”
求爱不得恼羞成怒,是男人最幼稚、最败好感的行为。
“我以为他心大不计较,还能做朋友呢。”
“朋友什么啊,缺他一个不缺,”毛晚栗指自己,“把注意力都放我身上,不理他。”
走进轿厢,门合拢,说话声逐渐隐匿在里面。
未来两三天,再没和刑少爷碰面,不知是谁有意躲着谁。
明明在一个酒店,房间挨着,却像生活在不同维度。
训练、适应新场地、吃得越来越清淡,天天上称,就这么日复一日的渡过。
唯一的娱乐便是陪毛女士去泰晤士河边散步。
可惜天公不作美,半中间开始下雨,她们挤在一个小雨披里,分外狼狈。
回去后,全身淋湿了,鞋被水泡得不能穿,那双鞋她最喜欢。
这些天很忙,又没什么顺心事,傅程铭被她抛在脑后,消息没发,电话没打。
当然,他也没主动联络。
某天夜里她想起来,趴在床头忍着困看手机,拍了拍他的头像。
那时已经半夜三点。
第二天却没收到回复,她的心直直往下坠,连起床的动力都没有。
毛晚栗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凑近去看,“还不理你啊。”
伦敦阴雨连绵,一如唐小姐的心情,她平躺着,情绪摆在脸上。
屋里不开灯就暗,只有闪电乍现才亮几秒,淅沥的雨声充斥在耳边,仿佛能听饱。
到中午,又给他打电话,打了五次,一次没打通。
眼看就要冒雨出门,毛晚栗拦住她,“你干什么去。”
“我去那个庄园看看。”
“外面下雨呢,打电话不就行了吗?”
不听劝的人已经换好衣服,披上雨披,“我打不通。”
她往门口走,毛晚栗挡在那儿,“你是怕他出事儿?”
倒也不是,但第六感使然,她一颗心慌牢牢的,就想去看看。
毛晚栗看出那份执拗,“你打算怎么去。”
唐小姐想了想,“打车吧。如果我回来晚你先睡觉,不用等我。”
她承认自己脾气倔,也固执,认定的事就要做到底。
冒着雨下楼拦车,路边行人纷纷撑起伞,貌似已见怪不怪。
路面湿滑,积水深的地方会荡起一圈圈涟漪,是雨在下的痕迹。
从前,她喜欢伦敦的雨,觉着很浪漫,但今天相反。
风斜刮过时,雨扑在脸上,水往眼睛里钻,会涩痛好一阵。
车开着远光灯驶来,她收伞坐进去,告知司机目的地。
庄园离酒店很远,将近傍晚才到,那时天色灰蒙蒙的,云层仅透出一点光。
楼前亮起灯,喷泉关着,环视四周没发现有人。
唐柏菲上台阶敲门时,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回头看,是那天送她上楼的女佣。
女佣叫了声太太,疑惑着,“您怎么回来了?落下什么东西吗?”
“我来找傅程铭。”
女佣听不惯中国名字,反应了会儿,“是傅先生吗?”
“是。”
“您这时候找他?”女佣更不解,“先生昨天夜里就走了,没和您说?”
唐小姐在得到答案的一瞬怔住,仔细观察着女佣的眼睛,看那眼神不像说假话。
她问,“走了?几点走的?走得很着急吗?”
女佣推门,带她进大厅,急匆匆地倒一杯水,端在她手里。
唐小姐立在吊灯下,握着杯子看向二楼。
“大概是半夜吧,”女佣抽纸巾,替她擦拭脸上的水渍,“先生像是有急事。”
“他没和我说啊。”
“也许来不及告诉太太呢。”
她仰头,一口气喝了水,“我发消息、打电话,他都不回。”
女佣接过杯子,面露愁容,“可能有时差,或者先生太忙了。”
她没再说话,沉默着坐进沙发里。
女佣问她,“没带行李吗?”
她摇头,“我临时起意来的。”
“那也住下吧,我带您去房间里,”女佣拉她起身,把人往楼梯口带,“洗个澡,睡一觉,说不定就有消息了。”
这是宽慰的好听话,唐小姐知道,但心情不会因为这几句而变好。
她对女佣的关心道谢,声音轻飘飘,听上去魂不守舍。
“aldric先生已经睡下了,等明天一早,我替您去问问他。”
一扎宽的台阶,今夜走起来却格外费力,迈到最后一阶,她一个踉跄,险些摔了。
好在女佣及时扶稳,才幸免于难。
房间没有变,是之前住过的,女佣送到门口后就离开了,留她一人在原地。
她合上门,摸黑开了灯,光线洒在冷冷清清的家具上。
屋内一切清晰起来,壁炉、桌椅,包括他们睡过的床,全部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人气。
当然,也没他们之前存在过的痕迹,空气凝固着,配上窗外的雨声,安静得可怕。
她在门上靠了会儿,用袖子擦干手机屏幕的水,看有没有新消息。
将近一整天,傅程铭没回复任何。
也不知是担心还是生气,她把手机狠狠扔床上,发誓再也不看。
没心情去洗澡,也懒得换一次性睡衣,只用毛巾擦了下潮湿的头发后,就直接往床上坐了。
毛晚栗打来电话,问她,人找见了吗?
她说没有,今晚也不回去了。
挂了电话,大喇喇躺下去,眼前是天花板吊灯,她觉着晃眼,将眼睛合上。
不久后意识模糊,慢慢睡过去。
直到一阵敲门声吵醒她。
原来是女佣送夜宵,放到桌上就走了。
她连续几天没好好吃,肚子就没饱过,走到桌前,也只敢喝那杯牛奶。
胃终于没那么空,看向角落那座钟,此刻时针指向二十一点。
屋里寂静,一个人待着无聊,她早早睡下。
睡前拉严窗帘,灯也关了,眼前所见之处陷入黑暗。
夜里她侧躺在枕头上,看着铺满地板的月光走神。
她不清楚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睡得并不踏实。
偶尔半梦半醒,能听见门外脚步声,地板咯吱咯吱响,也有轻轻说话的声,她猜测着,是谁在门外。
直到第二天睁眼,同样的声音再次入耳。
这回听清了,是女佣们聊天,走来走去的准备早餐食材。
昨天接她的女佣推门进来,告诉她,“太太,我替你问过了,aldric先生也不知道您先生为什么走。”
唐小姐点点头,说知道了。
又去那间书房看了眼,也收拾得干净,桌面空空如也,只有盘子里的酒心巧克力还在-
傅程铭昨天连夜赶飞机回了北京,机票是秘书紧急定的,因为时差问题,熬一通宵下来,落地首都机场正直晌午。
这个季节北京太阳烈,天儿热起来,大部分人换上短袖了。
匆忙回北京的原因是黄庆良那通电话,对他说不好了,出事儿了,求傅董您快来集团一趟。
彼时他人还在伦敦。
黄庆良说,时小姐接手工程的第二个礼拜,就差点儿闹出人命。后话和详情无需多言,只这一句就够了。
听都没听全,傅程铭脸色沉下去,说知道了。
人命关天都是大事儿,他最怕这个,几乎是二话不说,直接让秘书订机票。
冯圣法还想动用私人飞机接他,也就晚半天而已。
这么着傅程铭都等不及,要一刻不停地赶回北京去。
张绍经接上他,黄庆良也在车里。
黄庆良看傅董这六月雪的脸色,不禁打寒颤,“电话里头没说全,您还要继续听吗?”
傅程铭眼神冷肃,回一句,“你说呢。”
“是是是,我继续给您汇报,”黄庆良堆笑着,“就一个人,鉴定过了,不算重伤,时小姐给了百万赔偿,家属也不闹了。”
他听着,想给她发消息。
怎么说都想好了,腹稿是这样的:临时去趟北京,可能回不去了。如果能返程到伦敦,务必第一时间报备。你注意休息。
但手机屏幕就是按不亮,开机关机都没用,半晌后,他知道这是没电了。
傅程铭脸色又难看几分。
黄庆良眼神来回瞟,声线不稳,说时小姐执意要这个项目,把高总挤走了,俩人前些天闹离婚,指定干不到一起去,部门里的人也拿他们没法子。
一个时本常姑娘,一个女婿,哪个惹得起。
她按着傅董您的指示,把建材重新换成高标准的,利润排第二。
但是苍天呐,事故就是换材那会儿出的,也不知怎么搞的,工人从八层楼往下摔,尤其那楼没窗户,把在场人吓傻了。
好在没死,掉到六层的爬架网上了,爬架网起缓冲作用,人最后摔进沙坑里,保住一命。
后来家属去讨说法,时小姐甩了一百万,暂且平息了。
黄庆良话语间尽是对时菁的暗自不满,“时小姐也是的,非要抢这个项目,又不是香饽饽,我们拦都拦不住,管也管不了。”都不是华铭集团的人,拿什么去束缚人家。
“而且哈,给家属钱的时候,语气一如既往地理智,”黄庆良干笑着,他想说冷血来着,“不亏是女强人呢。”
这一通阴阳怪气结束,车快到集团楼底。
黄庆良又说,“也不是没香饽饽。”说罢,偷偷看向傅董。
傅程铭没注意那别有心思的眼神,和黄庆良一道下了车。车子一路绕过前门,拐进地下停车场。
他疑惑,黄庆良解释,说大门口有记者埋伏呢,可不敢被拍到。
就几天不在,闹到这地步,都烂成一摊子了,傅程铭头一次把情绪摆脸上,远看着气压都低。
下车后,黄庆良为他引路,坐电梯上去。
快进会议大厅里时,黄庆良慢走两步,拉住傅董的手臂,似是有话要说。
他嘱托傅程铭,等下进去责备得别太厉害了。
为什么呢,时小姐为这事儿专门提前出院,拔了针管就跑,人还虚弱着呢。
黄庆良看他目光幽冷,一副严肃的西装革履之态,说最后的话,“到底是女人,真被您吓着了,再往医院一住可怎么办。时本常那头交代不了。”
“您就忍让三分。海阔天空。”
傅程铭懒得搭理,他退三分,她就能进三分。
字典里没有让步的原则,男人女人都是人,他不会区别对待。
他推门进去,一大片人聚在窗边,此刻齐刷刷看过来。
人们纷纷站开,让出先前被围着的时菁,以及两位穿白衣的护士。
时菁见傅程铭来了,眼神示意护士先出去。
他仔细一看,时菁嘴唇发白,手腕上还缠着纱布,刚缠一半,剩余半截子横切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也难怪黄庆良说什么忍让三分。
傅程铭面无表情,朝时菁踱步,往前一步,周围人就朝旁边挪一步。
他像煞星似的,没人敢靠近。
时菁不看他,继续裹她的纱布,一圈一圈的,缠上又拆,之后再缠,缠个没完了。
他声音很冷,“这儿不是医院,需要包扎,你现在就可以走。”
“我不敢走,”时菁冷笑,“项目出问题了,是我硬要负责的,人摔下去约等于是我的责任,我承担,现在等着你骂我呢。”
“约等于,”傅程铭语气上扬,反问她,“你很委屈是不是。”
“不,不觉得委屈,也没有装可怜,只是离婚不成割腕恰巧割到了动脉,原本要住一个月,今天提前从医院出来,在这儿等了你一天,等着被你骂呢。”
她这么说,眼里有泪。
“话我不想多说,只有一个要求,你从这里出去,再也不要进来。”
时菁哭得伤心,眼泪一颗颗落到下巴上。
黄庆良上去和稀泥,在傅程铭耳边一个劲儿的,三分三分,女人女人。
他皱眉,“没有谁让着谁一说,男女都一样。”
她把纱布扯开,抬手给他看。
意义不明。黄庆良暗讽。
傅程铭垂眼,再看向时菁,“什么意思,是在说你自己不惜命,也不重视别人的死活?”
“又不是我推下去的。”时菁半哭半笑,“你凭什么当这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也就只有你能这么对我了,但凡换成别的男人,”话停在这儿,没往下说。
他笑,“没有难堪,只是告诉你,华铭不需要你。”
“为什么。”
“你当我们这儿是没人了?需要去外聘。”
黄庆良对身边人无声地说:有好戏看了。他拿出手机,对前面两人偷拍。
手机屏幕里,时小姐哭着翻找桌面,翻出工具刀,划开照直往手腕上割,“只是犯了一个和我无关的错而已,需要怎么做才能在这里待下去。”
“我不惜自己的命,但尊重别人的。”
“也不用一命抵一命,他摔伤,我也再划伤一次,你看这样行不行。”
第29章 北京北京
黄庆良这个人不坏,但也绝不讨喜,对仕途上没什么追求,唯一爱好就喜欢传点儿小八卦,还最好是带花边的那种。
他一面偷录,不忘对旁边人发表看法。
话到嘴边没出口,黄庆良就看屏幕里的傅董回过头,盯着自己看,看得人发寒。于是急忙把屏关了,手机顺势塞进袖口里。
傅程铭只说两字,“删了。”
黄庆良摇头,“没,就没保存。”
他一连十几小时没睡觉,回北京就碰上棘手的场面,身后是一堆看客,有年轻人,更有老资格。
而前边儿是准备割腕的时小姐。
傅程铭没工夫和姓黄的计较,视线重新转到时菁身上。
刀口已压着皮肤,她手臂颤抖,像是做某种决心。这种刀不能小瞧,开过刃的,很锋利。
他冷静地拉开椅子,在长桌末端坐了,“威胁没用,我只看结果。”
“我认真的。”她说。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对我割腕,”傅程铭把手机扔桌上,眼神示意秘书去充电,“而是想,怎么应付那群记者。”
显然,时小姐不像开玩笑。
刀口在上下滑动,皮肤发白,血慢慢渗出来。
“给你半天时间写发言稿表态,你得负责到底,”傅程铭眼神掠过那片红色,“别让我怀疑你的专业能力。”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纷纷上去拦,更有甚者,把刀夺过来甩地上,跑去叫护士。
黄庆良看他自顾自倒水喝,心说你怎么不拦一下,真够血冷心硬的。
傅程铭感受到那目光,只是说,“那么多人拦着,不缺我一个。”
等待护士来的几分钟里,他嘱托秘书,手机有电了马上送来,不敢耽误。
心里一直惦记着给她发消息。
而眼下轻易脱不开身,这么想,头更疼了。在邮轮,在伦敦,和唐小姐一起生活的日子是最轻松的,陪她喝酒、说话、甲板上晒太阳,没复杂的事情需要操心。
他提前离开她,意味着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从前没有过,以后亦不会再有。
哪怕有,概率也渺茫。
傅程铭下意识摸无名指的婚戒,顺逆各转了几圈。
人在出神,脑海里蹦出那天晚上的画面。她把拖鞋都踢开,要他抱着,最后还主动献吻。
吻他时,她气息不平,手也冰凉,好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仍旧极度紧张。
时菁也看他的戒指,看了半晌,心头发酸。
今天一屋子人,从中午待到傍晚九点。
起先是护士给时小姐包扎,再是黄庆良带来一个男人,说他是记者。
黄庆良凑到傅程铭耳边,“我们花钱买通的,傅董可以先问问内情。”说罢,双手交握站在一旁。
记者乔装成保安的样,也不知衣服哪儿来的,傅程铭没计较,只问他,“你们那儿最新消息是什么,打算怎么报道。”
男人支支吾吾,眼睛乱瞟,瞧着是想说不敢说。
谁也能看出,这是故作姿态。
黄庆良问,“给的钱不够?狮子大开口?”
男人又开始乱瞟。
傅程铭交叠起双腿,眯着眼,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去,恰好和时菁的眼神对个正着。
而时小姐迅速看向别处,心虚得很。
“直说就行。”傅程铭下了赦令。
未几,男人全盘托出,“昨天我们去医院蹲点儿,那人说——是一位姓时的小姐让他跳的,还给了五十万,不包括那百万的医药费。时小姐说,保证他不死,事后还有钱花,何乐不为。”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儿,后来制造事故的地点时间,时小姐没具体要求,都由他来定,但必须要雷声大,雨点小。”
记者说得差不多后,被保安带出去。
室内鸦雀无声,都观察着傅董脸色,可以说冷如冰山,情况太不妙。
傅程铭眼神肃然,气势盖在所有人之上。
“你什么意思,”他问时菁,“我坐飞机赶过来,就是连带一群人被你耍?”
黄庆良也大为震惊,小声念叨,“害人害己。”
时小姐垂着眼,迟迟不吭声。
“说话。”他声音比往日都要高,也是第一次喊人。
她明显被吓到,身体猛地一颤,眼眶发红。
四下安静,气氛凝滞住。
良久后,时菁始终沉默,对原因绝口不提。她看重面子,不可能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坦白,更怕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时本常耳朵里。
傅程铭也知道,继续僵持毫无意义,这么问不会有结果。
干脆叫所有人坐下,对本次事件开临时会议,公关的写材料,应急的交预案,他要全程旁听。
半中间秘书推门进来,把手机递给他。
时小姐坐最角落,没精气神儿的捂着手腕,目送傅程铭匆忙起身,跨步而出。
他人一走,会堂里全松口气,把埋怨的眼神纷纷投向她。
黄总更是毫不掩饰,最会阴阳怪气,“时总工不说,傅董猜不到,我貌似看明白点儿。”
时菁冷笑着,“哦”一声。
“我姑娘上初中那会儿,喜欢谁,就惹祸吸引他的注意,也甭管会不会影响班里其他人,”黄庆良扶额,“当时可让人头大呢。”
“他能猜到,其次,用不着你含沙射影来奚落我。”
她闭上眼,主动结束对话-
傅程铭出门后,顺道问秘书要了包烟,心情烦闷,需要烟草提提神。
外面天黑透,走廊灯没开,光线暗。
他站在廊道口的窗边翻消息,看见她打来五个电话,他一个没接,微信还拍拍头像,他仍然没回。
不消说,人肯定是生气了。
那天答应过她,要在庄园等她,消息也得在规定时间回,可他都食言了。
多年来他难得心慌,半刻不停地给唐小姐回电话。
等接通时,心急手慢的点烟,表面看上去倒仍旧慢条斯理。
火苗舔舐烟头,恰好电话被挂断,他手一抖,烧了下指尖。
再打一次,被挂断。
第二次、第三次也是。
此刻的伦敦时值下午一点。
唐柏菲和毛晚栗进了内场排练,一圈下来,正在后台补妆。
衣服不方便,刑亦合替她们保管手机。
刑少爷垂眸看屏幕的来电显示,皱着眉,毫不犹豫按下红键。
傅程铭单手叉腰,烟也不想抽了,连带着打火机扔窗畔上。
罕见的一声叹息后,人也就此离开。
会议开到将近尾声时,秘书推门进来,说林教授心脏不舒服,要您即刻去找她。
跟赶场似的,傅程铭又坐车回三里河,在车里,秘书感叹,机器也得充电散热呢,您这刚从国外回来,时差都来不及倒,根本是二十四个钟头连轴转。
瞧着都累,好歹歇歇呢。
傅程铭只笑笑,揉着鼻梁的穴位,“张绍经去哪儿了,怎么要你来开车。”
秘书说,“哦,他最近请假,家人做手术。”
“嗯,”傅程铭问,“奶奶打电话的时候语气怎么样,有没有气紧。”
“这倒没有,我听着是正常的。”
他垂眼,了然。是单纯找个由头叫他回去。
轿厢闷,他揿下车窗,想吹吹自然风。可惜,农历六月的北京,夜间也浮起热浪,山水都烫,凝滞的空气里带点白玉兰香。
他不爱闻花香,阖上窗。
秘书通过后视镜看了傅程铭一眼,“您是身体不舒服吗?先去医院看看吧。”
他声音懒洋洋的,“不用,就是热。”
秘书又把空调温度调低。风也开大。
车拐进小区,在楼底停稳。傅程铭下车进了单元门,拾阶而上,站防盗门口敲了三次。
门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步调快,不像是奶奶。
果然,开门后冯圣法赫然出现在眼前,后面还站着季崇严,前者照样没正行,后者面容严肃。
“大忙人儿来了,”冯圣法让傅程铭进去,顺手关好门,“自己和奶奶说。”
他与季崇严交换一个眼神,又看向奶奶,“您找我来,是不是为了昨天的事故。”
林婉珍正坐沙发上,连余光都不肯施舍他,“你就站那儿跟我说话,敢进一步试试看。”
傅程铭颔首,待在门口的鞋柜旁边。
冯圣法拿胳膊肘怼季崇严,口型示意:咱坐不坐?老太太忒吓人了。
季崇严摇摇头。不坐。
他们俩读初三那年,冯圣法在小学部上四年级,三个人也一起被罚站过,就站办公室里,和今天没什么区别。
罚站半晌后,林婉珍开了口,“时菁买通人干的,是吧。”
傅程铭说,“是。”
“不用我替你分析她做蠢事儿的原因吧。”
他只思考片刻,说得清晰条理,“人没死事小,但有了事故必须和记者澄清,我就算不出面,也得和她同行一段时间。倘或那人真死了,她也能搬出时本常帮我过这关,我反倒欠她个人情。”
林婉珍说,“我看你很清醒,没糊涂,怎么她加项目的时候你不拦着。”
“我人不在北京,准备去伦敦,底下人拦不住她。”
“去伦敦?干什么去,要走整整一个月。”林婉珍高声问,“你一年也就休息七天,现在是自己给自己放长假?”
原因傅程铭不会说,只沉默着听训。
“你太松懈了,知道吗?”
“你爸有二把手忠心耿耿的帮着,他可以放松,你没有,你要记住,你一走那身后是没人的沓樰獨家諍裡。别说底下人拦不住,那是懒得为你得罪人。”
“你不盯着就要被人钻空子,今天是她,明天又是谁。”
“帮衬你爸的人要么退休,要么去世了。不过,你也别埋怨自己处境棘手,像你这样一出生就能平步青云有人荫蔽的,没几个人能看顺眼了。”
冯圣法说,“奶奶,没人敢算计他。这回是感情方面的问题,难免。时小姐喜欢他,畜生都能瞧出来。”
“是她做错了,我会教育她,”顿了会儿,林婉珍突然提及,“听说她最近闹离婚?”
冯圣法说是。
她看向傅程铭,“那八成是为了你,感情上的事说不清,你打算怎么解决。”
傅程铭勉强一笑,“和之前一样,冷处理就可以。”
“对喽,冷处理,”冯圣法附和他,“她肯定不敢有下回了,不用刻意留心。”
“总不能以防后患把她娶了吧。”
“那不完了么,想嫁傅董的人多了,照这样小姐们都闹事儿,你全娶?满清权贵封建余孽啊你。”
什么混账话,傅程铭板着脸看冯圣法。
林婉珍倒被哄笑了,“不管怎样,明后天你得和她应付记者,这逃不过。”
他应下。
时菁的算计在此,无论人死与否,哪怕她被揭发了,事故都是客观存在的,他必须和她统一战线。
同时,正如林婉珍嘱托的:“不要把她做的事儿暴露出来,知道吗?这种事情,越简单越好。闹复杂了牵扯太多,别给自己找麻烦。”
不把她供出来,她算到了。
所以做这件事她根本没在怕,他再气,也得顾全大局替她撒谎。
“你藏好身份,一句别说,也别和她一起出镜,在旁边看好她,不要再有差错,”那晚临走前,奶奶还告诉他,“抛头露面这种事儿,让别人来做。”
后来三个人下楼梯,准备各回各家。
季崇严拍傅程铭的肩,“老太太心疼你,为你着想,别看嘴上的话不中听,我们都能感觉到,这是在保护你。”
冯圣法看出他眼里的疲惫,“也就明后两天,这事儿过去就不会这么累了。”
傅程铭眉眼间郁结的那团阴云,不仅因为这场事故。
最主要,是和远在伦敦的那位女孩子有关。该怎么做,见面时如何哄,他没想好,事情堆起来乱在脑中,很是心烦。
当夜,他没回院子,只在办公室转椅上凑乎了一晚。
人在凌晨烧起来,一量体温,三十八度。
第二日早喝过退烧药,才勉强降温。
他拖着疲惫在会议室待了一天,这期间,时菁始终在侧,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亲自为他倒水。
一杯杯端上去,傅程铭有意不喝,冷落在一旁。
这一天草率渡过,饭没怎么吃,水一口没喝。夜间烧到三十九度,再把退烧药生咽下去。
第三天,就该面对集团前似饿虎扑食的记者了。
如愿以偿的时小姐和他坐一辆车里,二人都在后排,只隔了半米不到。这样昼夜都能时刻见到的日子,是她十年来梦寐以求的,不禁感慨,这样的生活她也过了两天。
车停在后门处,傅程铭从车窗往外看,一群记者正在蹲守。
空地中人潮汹涌,闪光灯无数。
觉察出时菁迟迟不下车,于是,傅程铭看向她。
时小姐垂眼,同他说话的语态可怜,“我会下去说明的。再冷静几分钟,好不好,我紧张,你别看仇人似的看着我。我不是卑鄙小人,做错了会担当。”
“我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
“你能和我说句话吗?”她央求,“你说句话我就不怕了。”
傅程铭不搭话,头枕在后面,闭上眼,太阳穴不断抽痛。
五分钟后,时小姐打着遮阳伞走向人群。
记者像饿疯的狼群,她像块儿肉,群狼闻到肉味,红着眼将她围肆,个个都不知轻重、不留余地往上扑。
她一只鞋被挤掉,人也差点摔倒,嘴被话筒堵着根本难以开口。
是坐在驾驶位的秘书看不下去,折身看了傅董一眼,径直下车跑向人群,开始维护秩序。
鼎沸的吵闹渐渐平息。
时菁把准备多天的发言稿念出来,回答各种问题,连连解释,“是意外,但人没事儿了,我们赔偿了百万,已经跟家属和解。请大家不要阴谋论。”
她在混乱中多次望向那辆车,希望傅程铭能看过来一次,一次就好。
但一次都没有,他始终闭着眼。
时小姐逐渐明白父亲说的,傅程铭平时待人的绅士态度和礼节,那仅仅是外在,真要涉及到核心利益,你会见识到什么叫冷血。
车内。
傅程铭拿起手机看,给唐柏菲发了消息,片刻后,绿色框后面出现感叹号。
一行小字显示着,您与对方不是朋友关系。
心口重压着石头一般,沉沉往下坠。他静默地坐了会儿,忽然想起她朋友圈公开,不加好友也能看到。
他点进去,窥伺她的近况。
最新一条是今天发的,第三视角的他拍视频。
视频里,有人持着手机怼脸拍她,将五官拍得极清楚,女孩子坐在化妆镜前没有笑,看着并不开心。
镜头外的女声问,“菲菲公主,笑一下。”
她摆出假笑,比个耶。
“今天对你来说很特殊,你转行做模特就为了上T台。此时此刻,梦想实现了,你就在伦敦秀场的后台,已经化好妆,穿上高定了,哇塞好美呀,还有五分钟上场,有什么话想说。”
镜头拉远一些,露出她半身。
她抿住唇,双手相互绞着,半晌才说,“我也不知道。”
“开心吗?”
她说得勉强,“还可以吧。”
“结束后想吃什么。”
“嗯——桃子千层,不知道伦敦有没有卖。”
“可能没有诶,咱俩后天回北京吃吧。”
视频到此就结束了。
他收起手机。
余光里时菁走来,拉开车门坐进去,同时为他递上一瓶水和退烧药,小心看着他说,“到一点了,该喝药了,不能再烧下去吧。”
傅程铭睨着眼看那矿泉水,短暂思考后,“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哦,好。”时小姐像得了赦免,更为殷勤,“你说,我肯定听。”
说话间,他望向窗外,“我和你一起开会、坐一辆车里、包括你那天在会议厅的种种言行,都不能外传,不能被有心人轻易造谣,说我和你之间不清白。”
他沉下声,压迫感十足,“我太太马上就来北京,我不想被她听到,破坏我们的夫妻感情。”
“这种花边消息对我名声不好,因为我有家室,你也一样。”
话他只说这些,给彼此留点余地-
唐柏菲在两天后回了北京,和毛晚栗拖着行李,打了一辆出租车。
她靠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初次来是冬天,而此刻是夏天的北京,道旁草木葱郁,天空湛蓝平坦无云,太阳是浓郁的蟹壳红。
车从机场驶向南池子,途径东城区雍和宫大街,入眼是一串肃穆的红墙黄瓦。
里面香火旺盛,白烟飘上半空,檐边的屋脊兽醒目,檐角的檐铃在微风中晃动着。
北京和伦敦,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走时,她带着心事走,而今天跨越千里回来,仍是有心事的。
毛晚栗看向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左右是因为一个人。
别看大小姐潇洒,一旦动感情,心绪也会轻易被牵动。
唐小姐回忆起昨天,她又去庄园找了一趟,不出意外还是没见到傅程铭。
但那位女佣说,傅先生还留了东西,您要拿走吗?
什么东西?她问。
女佣说,是几座烟花,还端来给她看。
先生嘱咐过要我们今天放,为太太庆祝,还说太太应该喜欢烟花,但他有急事离开,我们也不敢随便动。
某天在邮轮上,他曾问过一句,你喜欢烟花吗?当时她急着找黛西,并没回答。
她说,你们现在放吧,我看看。
由于是白天,烟花效果一般,但最后天上出现几行字,隐隐约约的,她眯着眼看清了。
*Amafemme:bonnemonteesurscene.
(致我的太太:登台快乐。)
这句话稍稍平息了火气,但他消息不回,电话不接,她不可能轻易被哄好。
大约在中午,唐小姐回了南池子。
成姨太久没见她,拉着人好一顿看,直说她瘦了好多。
她捂着肚子,“有没有吃的呀,我好饿。”
成姨说当然了,就等你回来呢。
吃饭时,成姨在桌边陪她,“你是故意减肥吗?怎么从国外回来一趟,下巴又尖了。”
“是我要上台,不能吃太多的,否则要被公司骂了。而且,西餐也没什么油水。”
“是吧,还得是自己家做的好吃。”成姨让她尝尝厨师新研究的菜,把盘子全堆在她面前,“多吃点儿,胖回来。”
有些新创菜摆盘抽象,根本看不出原材料,尝一口,出乎意料的好吃。
她问,“怎么一下研究这么多。”
“给你过生日,”成姨说,“又快到年底了,提前多少天准备都不算早,二十一岁得好好过。”
唐小姐的位置对门。
她侧目看,餐厅外的两道三关六扇门开着,框出长方形的景,院里那颗凌霄树开花了,黄橙橙的傍在墙上,分枝垂落着。
也正是此刻,傅程铭出现在她眼中。
他身上披拂着交错斑驳的树影,迈步朝她这边走来。
人戴着墨镜,一身灰色暗格子西装,手里提着蛋糕盒,步调比往日快,但整体气质依旧深沉内敛。
她与他对上视线,又低头吃饭,专门不去看他。
成姨显然不知道他们的别扭,笑得开心,“傅先生好,那你们聊着,我先走一步。”
傅程铭恰好走到桌边,摆出礼貌的笑,“您不留下吃饭?”
“我早吃过了,这是陪太太的,您回来就您陪着。”说罢,成姨头也不回的离开。
唐小姐张口想叫住她,人就消失在院中了。
四下安静,两人独处在桌前,半晌没交流。
她不愿理他,旁若无人的吃饭,东西塞了满嘴,像啃木屑的小仓鼠。
傅程铭摘了墨镜,挂到身前口袋上,又把蛋糕一放,坐在她身边。
屋外阳光顺势照在她脸上,傅程铭看在眼里,注视了好一会儿。
只是几天不见,倒瘦了不少。
他垂眼,思虑半天如何开口,最终对她笑着说,“刚买的蛋糕,拆开看看。你在朋友圈说要吃这个。”
唐小姐动作一顿,不看他,也不搭话。
她余光看包装盒角落的牌子,他家只线下出售,网购、外卖都不行。
从上午十点半开始排队,想在十二点前买上,得早晨八点开始站着,站四个小时。
所以他站了四小时,就为给她买桃子蛋糕?她即将动容,又想,万一是让秘书排的队呢。
这么推测,唐小姐继续板着脸。
“几天不见,怎么能瘦这么多。”
他抬手,欲要摸摸她的脸,却被她打走,他一只手顿在半空,手指蜷缩着收回去。
“向你说声抱歉。”
“集团临时有事儿,我凌晨三点就走了,上飞机前一直在接电话,都没来得及和你说。我一到北京想着给你发消息,结果手机没电了。”
他今天烧还没退,早上量过,将近三十八度,现在骨头疼,头也重,是强撑着和她解释。
唐小姐不知道他生病,全程不出声,只动嘴吃。
末了,她吃完饭。
傅程铭轻声问,“不和我计较,好不好。”
嘴里没东西,再吃也吃不进去,她干巴巴坐那儿,抽几张纸擦嘴,擦了好几遍,嘴唇都有点儿疼了,才把纸团在手里。
没多余动作可让她回避了。
唐小姐终于肯抬头,和他眼神交汇。
她捏紧掌心的纸团,问了一个想说很久的话,“你每次都说,有事,有事,我每次都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事,你从来没和我说过。我没想干涉你的工作,但我不是别人,最基本的知情权应该有吧。”
“我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你不能让我一头雾水,连你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我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告诉我,你这次突然回北京是忙什么,我就原谅你。”
傅程铭看她满脸认真,实在犯难,这次决不能坦白。
他眉眼低垂,欲言又止。
唐小姐看出了这份不情愿,她皱眉,“你觉得我是外人,还是又把我当小孩子,以为我没那个智商去理解你所谓的宏图大业。”
“你不要多想,”他为她拆蛋糕,“只是事情多,我一时半会儿理不清。”
盒子打开,一股奶油的香气窜出来。
傅程铭用塑料刀切一小块儿,递到她手边,“尝尝。”
“不吃。”
唐小姐推开,“你切的我不吃。”
“那喝点儿水,天气热。”
给她倒茶,她又推开,“你倒的水我不喝。”
他瞧着女孩子气鼓鼓的脸,无奈的笑,由于身体不适,笑容也比往常虚弱。
看在她眼里,就是不耐烦。
第一次从傅程铭脸上看见这种笑,她胸口憋着气,同时也委屈。
桌边有垃圾桶,她泄愤似的扔了纸,指尖嵌进手心的肉里。
特别疼。
唐小姐双手放腿上,保持一种姿态不变,静静看他从商家送的袋子里翻找。
傅程铭找出几根蜡烛,插进蛋糕里,又拿起附赠的打火机,拇指按在窍口准备点燃。
她看蜡烛插得浅,燃着了容易倒,于是探手过去,想再插深些。
此时打火机出了火。
他怕她被烧伤,赶紧松开拇指,用手背往外撇她的手。
这一下,傅程铭着急了,没把握住分寸,比起从前的绅士,刚刚算得上粗鲁。
唐小姐霎时间怔住,猛地缩回手,靠椅背坐着。
她低着头,掩饰住满脸不可置信。
第30章 北京北京
和傅程铭相处的半年时光里,他始终温柔。
今天这样子,哪怕只是力道大了一点,都让唐小姐不可置信,心里切实难受着。
她摸着被他撇开的手背,眼眶发红,又硬生生憋回去。
不知道哪句说错了,惹他生气。
傅程铭觉察出她的情绪波动,将打火机搁一旁,去握她的手。
她还懵着,没及时躲开,任由他拇指在皮肤上摩挲。
他很是抱歉,“不是有心的,是怕你被烧着,因为前几天我不注意就被烧了,很疼。”
这话,听着像诉苦,要她关心慰问。
唐小姐垂眼看他的手,犹豫半天才说,“为什么。你抽烟了?”
他颔首,默认了。
“你不都戒烟了吗。”
“那天心情不好,只好抽烟缓解一下,”傅程铭眼神认真,抱着好好谈的态度,“我给你回了几次电话,都被你挂断了。当时刚好在点火。”
她敛起眉,对所谓的故意挂电话毫不知情,他在用莫须有的事怪她?
那些天,她几乎是捧着手机,生怕错过他一个消息。
被晾在一边的人,是她才对。
“是你把我丢下不管回北京的,不回消息的是你,”她语气愤愤,“不接电话的还是你。”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有些热,唐小姐反应过来,用力抽回去。
傅程铭捻着指尖,似是感受她的余温,“不会有下次了,向你保证。”
她眯着眼看窗外的太阳,扶住桌面,作势要往出走。
“咱们先不说这个,”他强行扭转话题,“黛西怎么样了,找到收养她的人没有。”
她冷声,“嗯。”
傅程铭笑笑,“看来是过你这关了。能不能和我讲讲详情。”
“不能。”
“是和黛西有关的话,我也有权知道。”他在哄着她多说。
“一对老夫妇,爷爷参加过战争,双腿残疾,奶奶没有生过孩子,”黛西的父母死于战争,所以两位老人很心疼,也感同身受,发誓对黛西好,视如己出,还和黛西很投缘,这些话唐小姐没说,只告他,“就这样。”
说完,她站起身。
“什么时候接走的。”
“你丢下我不管的第二天。”
唐小姐扔一句带气的话,头也不回的离开。
起初她是走着,一边走,一边仔细听身后的声音。
结果走了几米远他都没追上来的动静,她的手慢慢发冷,狠下心,加快步伐。
后半程几乎在小跑,不管方向地点,最后七拐八绕的跑进一围游廊里。
里头是风口还有阴凉地,她跑得累,坐在红漆长椅上休息。
她折身,双手交叠趴在曲面椅背上,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厨师带小工买菜回来,成姨笑着来接,三人聊了半天,又一并走远,消失在视野中。
眼前变得空荡荡,没人,只有地面不时蹦跳的麻雀,点脑袋捡东西吃。
大约过去很久,院里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成姨出来相迎,两人说笑着朝里走。
家里怎么忽然来医生了。
唐小姐侧脸躺在手臂上,分析是谁生病。这医生待得时间长,成姨送走他时太阳都不晒了。
没带手机,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由于她位置偏,在游廊最里的拐角处,所以这么久没被一个人发现。
她本意是在这儿等着,等傅程铭主动找她。
但他没来,连影子都没见到。
其实她要求不高,只需要他在院子里找一圈,看见她之后再说一遍中午的话。
这样就可以了,她会很快消气的。
但他没有。
院里这几条路他都懒得走,从酒店到伦敦郊区的庄园那么远,她二话不说打车去找他,路上走了不下五个小时。
你不来,那我就去找你算账。
她猛地站起来,甩着手臂向傅程铭书房走。
书房、卧室,他只常待这两个地儿。
等唐小姐去他书房时,傅程铭正伏案写东西,手压着一张信纸,在构思对她说的话。
信是道歉信,他第一次写这个,没经验。
中午那会儿原本要找她,结果刚出餐厅门就收到短信,是常主任派了个实习医生,要为他听诊开药。
不好让人等,傅程铭只能去见。
小年轻看着不过二十来岁,是个话多的,说自己是老常入室弟子,很受重用。
他握着听诊器,手僵在半空,迟迟不敢贴上去。
傅程铭叫他别紧张,他使劲儿点头、换气,很久才开始听。
结束后,年轻人开几副药。
他坐在床头系扣子,不禁问,“你紧张什么。”
“常老师说您不好得罪,有什么万一我都没工作了。”
他哭笑不得,“我看着很像?”
那人嘶声,仔细端详他,“可像可不像。”
“那是他在哄你。”他笑着澄清。
她携着屋外的热气闯进去,傅程铭抬头看,发现她满眼怒气,身后像烧着火,火势猛烈快烧到他身上来。
没等他开口,她直接抢过那张信纸,看也不看撕成两半。
她动作快,又一挥手,把桌面的所有东西都扫下去,笔筒、文件袋、蓝牙键盘和两摞书。
哐当一声砸着地板。
书房面积大,但仅有一扇窗,前面和左右两侧都打了满墙的书柜。
可进的光有限,屋里不太亮。
两人隔着一张书桌的距离,她喘着气看他,辨不清他的情绪。
有没有察觉她生气了要他道歉?还是东西全掉下去,他反而生气了?
傅程铭手里的钢笔侥幸逃脱,他慢条斯理的拧上,一一把东西捡起。
摆书时,仰头看她,“如果这样能消气,你可以再推几次。”他眼里溢出笑,看来并未生气。
他发现女孩子疑惑的眼,便解释,“错在我,你想怎么样都行。”
什么叫一拳打棉花上?这不就是了?唐柏菲被他弄得没脾气。
和这种人吵架,吵不起来不说,消气还快。
她如他的意,抽起他手里的钢笔往出甩,“我在和你吵架知不知道。”
“好,吵架。”他语气依旧温和。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为什么突然回北京,不准骗人,从实招来。”
“站得累不累,你先坐,”傅程铭从椅子上离开,看她大摇大摆地坐了,复又捡起钢笔放进筒里,手顺势覆在上面,“是和你爸爸合作的项目出了事故。”
乍一听,唐小姐是震惊的,“事故。”
“人从楼上摔下去了,好在没死。”
那确实很严重,“几楼。”
“八层。”
“对你们会有影响吗。”
他摇摇头。
“为什么要跳楼。”
她看着他,眼神迫切要知道答案,傅程铭拿起一本书,假意放进书柜里,实则为了避开那双眼。
书见缝塞进去,他看着书脊,将真相隐瞒,“我不清楚,据说是生活不如意。”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站回去,“可以消气了?不会再有下次。”
女孩子眼睛里没有怀疑,一副他说什么都信的样子。
他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还佯装生气,回避他的视线,随手扯张信纸,手握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没吵完呢。”
书房内除了书桌,窗边还放着老红木矮几,中间镶嵌大理石。
黑白相间的石头上放着茶壶茶杯。
傅程铭给她倒杯水,轻放在她手边,“天气热,不要缺了水。这茶降火的,你要觉着不好喝就忍住喝半杯。”
他像个家长,絮絮叨叨,生怕孩子中暑。
唐小姐斜眼看,冷脸端起来小口小口啜。
余光从杯沿看出去,被撕开的信纸没有扔,在桌上放着,只写了寥寥几字。
没看懂什么意思,她问,“你刚才准备写什么。”
“道歉信。”
她放下杯子,眼里写着:给我的?
“是。写给你的。”他解释,“原本想去找你,谁知道来个医生把我拦下了,要给我开药。”
“看完就不早了,我问成姨,她说你不在,”他目光一指,“索性这么写。”
原来病的那个人是他。她俯首,指腹滑着杯壁,“开的什么药。”
女孩子语气冷硬,但也不难听出关心,“中药,应该是消炎的。”
傅程铭说起生病语气轻松,仿佛病的不是他,“三十八度多烧了几天,一直没好,现在人还不太舒服。”
她一手撑脸,又拿起钢笔,在纸上划了利落的一个叉。
嘴比心快,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你还是没去找我,我又不知道你病了,你发烧几天烧几度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烧六十度也和我无关,我又不是你。”
这是唐小姐一贯任性的态度。
我还在外面等了你快三小时呢,话没说,她抬头却对上他赫然变冷的眼神。
刚刚还平和有笑意,此刻满是冷肃,眉眼像是覆了层冰霜。
第一次见傅程铭这么看她,她猛地怔住,实打实被吓到了。
那眼神转瞬即逝,片刻后,他似是刻意收敛住,却仍残存着难以遮掩的失落。
是对她这句漠不关心的失落,她能看出来。
尽管他情绪控制良好,但眼神类似于海浪退潮,因为存在过,即便消散得太快也会留下痕迹,带走一些沙。
这次真的说错话了,她不能任性地出口伤人,尤其是对他。
唐小姐生气后讲话不过脑,嘴比什么都快,也从不考虑对方感受,只管自己解气。
她的缺点很明显——骄纵时有不顾他人的自我。
手中钢笔落下,她嘴唇半张着,抱歉的话就在嘴边,迟迟没讲出来。
犹豫措辞的过程里,她眼睁睁望着傅程铭笑对自己说,“我回去换衣裳。”
笑是牵强的,和从前的哪次都不同。他在难受,只是不想让她看出来,不和她计较。
越这样,唐小姐越愧疚。
人在原位不动,看他推里门而出,去了卧室,随着门关上,背影消失不见。
她呆坐良久,手指互相绞着,捏得骨头生疼。
站在傅程铭的角度分析,他既要承受她摔摔打打的脾气,还要忍着病痛,到头来又被她伤心。
心里慌乱,唐小姐把剩下的茶一口气喝完。茶变凉,更苦了。
注视着那扇门,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眼。
她想给毛晚栗打个电话,这样问:我是不是很任性,很不讲道理?
可空气沉寂,书房卧室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她说话,傅程铭就会听见。
这电话到底没打成。她将半截子信纸揭来,看那几行字,现在看懂了,是简述回北京的时间与行程。
她一直坐着为自己打气,在冲去道歉和继续酝酿的二者间反复横跳、持续纠结。
地面的光影不断变化,光线从桌角移到书柜旁。
墙上挂钟的时针走了将近三格。
外面夕阳西下,天快黑了,屋里不开灯也逐渐变暗,纸面的字得凑近才能看清。
最后,好不容易做足准备,已经站起来走了两步,院子里却来了人。从门口望出去,那人是谭连庆,他径直走近傅程铭卧室,打断了她的计划-
卧室热,但傅程铭病着身体发冷,所以睡衣外又披着西装。
他细细回想着,刚才失态了。
原因无他,是记起了小时候的事儿。那是二十年前的心理阴影,傅立华车祸死后他也生了场重病,高烧不退,众人在灵堂吊唁,他趁乱闯进去,想见父亲最后一面。
里头一群大人拦着他,其中一位叔叔更是把他抱起来,说小孩子发着烧怎么能进灵堂,身体正弱,不怕丢了魂儿?
陌生男人把他送回去。
那时母亲正在家收拾行李,打算变卖傅立华生前送她的房产和车。
男人告知母亲,你儿子烧得厉害,等退烧了再去带他去吧。
男人走后,母亲眼不在他身上,却自言自语的说,管他呢,烧成几度和我有什么干系,病的又不是我。烧去呗,烧几天几夜烧死了才好呢。
烧死了省得拖累。
说罢,母亲接起电话,对方大概是中介,两人开始洽谈房子卖多少钱。
谭连庆进屋的脚步让他从回忆中抽离,傅程铭看人进来,手握成拳凑近唇边,发出克制的咳嗽声。
他坐在床头,想拉椅子让谭连庆坐,后者摆手,“不用,我站一会儿就走。”
“专程看我的?”
“必须的。”谭连庆话里有话,原因貌似不简单。
傅程铭语调上扬,“就为了我生个小病。”
“原因之一吧,但肯定不只为这个,”谭连庆叹气,“是来和你告别的。”
他疑惑,“为什么这么突然。”
“是啊,这礼拜二刚接了上面的红头文件,是要我去南京的调令。”
“没问你的意愿?”
“我前几年就申请过这个机会来着,相同职级,那里比北京轻松,我能陪老婆孩子多些,人快四十,压力不想那么大,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谭连庆说,“我本来想多待两年看着你俩办婚礼的,这下我要去南京,咱们一南一北可就不方便了。”
傅程铭笑着调侃他,“少不了你的份子钱。”
“你这人,病着还不忘说这些,我可是要当伴郎的。你三十多了,连婚礼都没有,我都替你着急。”
他喝口水,不紧不慢地,“那我尽快,成全你。”
“到时候,叫小冯开他的私人飞机接我。”说起冯圣法,谭连庆不禁压低声音,“对,他和我说了,前几天的事儿。”
傅程铭眯起眼,以冯圣法那个大嘴巴性格,九成九全盘托出。
“你没出面是对的,不然以她的做派,你保准和太太吵架。没和唐小姐说吧?”
他摇头,“有些事情,瞒着是最好的。”
谭连庆此行匆匆,只简单说几句就要离开了。
人走时经过书房那侧的门,还和唐柏菲打了个眼神招呼。
这下他房间没人了,也没谁能妨碍她进去。
唐小姐立在地心,愈发紧张,冰冷的指尖互相扣着,心脏咚咚咚的跳。
她闭上眼,调整了会儿呼吸,一股气跑到门边。
毫不犹豫压下把手,闯进他卧室。
此时,傅程铭黑色睡衣外披着中午的西装,没精神气的靠在床头,一腿盖进被里,一脚踩着地面。
床头柜放着喝过药的碗,里面往外散着刺鼻的苦味。
人在生病时最脆弱,尤其是高烧不退,他正需要关心,她还把话说得那么冷血。
唐小姐暗暗自责。
四目相对,屋里,十分静。
傅程铭看女孩子逆光站着,眉眼不太清楚,只觉出她正喘着气,情绪有些反常,但不像在生气。
她步伐很快,冲进他怀里,依偎着,头抵在他身前,双腿则弯曲在他腿上,双臂死死抱紧他的腰。
隔着两层衣服都能感觉到他身体发烫。
侧脸贴着他面料柔软的睡衣,还未开口,便听见头顶一道声音,“怎么突然这样子,有谁在欺负你。”
傅程铭带着玩笑的语气,掌心覆在她后背,不轻不重拍了两下,哄着她。
犯错的是她,他却反过来关心,唐小姐更是自责,心里一阵酸楚,惹得眼眶都红了。
她声音哽咽着,“对不起。”
傅程铭不明所以,“为什么说这个。”
唐小姐心里责备自己,你这么哭好像你很委屈一样,但她实在憋不住,啜泣着,“对不起。”
“你总得让我知道原因,是不是。”
“反正就是对不起,”她眼泪止住,须臾后又流出来,打湿他的睡衣,“我错了,对不起。”
他垂下手,指节擦着她脸颊的泪,女孩子在怀里抽抽搭搭,像是犯了什么天塌下来的错,“你先坐起来,说说怎么回事儿。”
身体蜷缩进他怀里,她磨蹭了好久才坐直。
她正在流泪的眼和傅程铭对视,又用手背胡乱蹭蹭,试图擦掉眼眶的红,“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言辞格外恳切。
“我不是有心的,我脑子跟不上嘴,”她抽泣着,“我没那么想,真的,你发烧和我有关系,太有关系了,关系大了,你烧那么多天不好,我好担心。”
还怕他生气,她乱七八糟补充一堆,“我想让你赶紧病好了,我不能那么对你说话,因为你不是别人。”
傅程铭伸手摸她的脸,同时替她擦泪。
女孩子过分的真诚令他惭愧,她每句话都是真的,从不骗人。
不过,他还以为什么大事,原来就因为下午的小插曲。
他早抛在脑后了,她还紧张兮兮的记着,当成一个负担。
她眉目坚定,“你别生我气,我确实很任性,我会改的。但不能保证什么时候改好。”
“你们北京人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改不了吃什么来着。”
唐小姐求知若渴。
傅程铭笑出声,不回答。
他单手撑住床,默默看她半晌,又笑着拉她过来,让人重新靠进怀里。
遮光窗帘全拉着,只开了盏台灯,屋内无法分辨外面有没有太阳。
傅程铭搂着她,俯首吻她的头发,“没有在生你的气。”
衣襟处被她泪弄潮了,贴着不舒服,他解开几颗扣子,敞开些。
“可你那个眼神。”
她抬眼问,那片冷白的皮肤入目,而垂眼,又刚好看到他双腿之间。
进退两难间,干脆闭上眼。
“是因为之前的事儿,”傅程铭解释,“二十年前了,也是突然想起来,和你无关,让你受无妄之灾了。”
“什么事。”
他沉吟,“是让我难受的事儿,不聊这个好不好。”
唐小姐使劲点头,“好。”
傅程铭的手向下移,扶着她的腰。
“那,”她顿了片刻,“你既然没生气,你进房间都干什么了。”
“喝药,量体温,睡了半小时,再就是谭连庆来。”
“今天的药都喝完了?”她问。
“嗯。”
“下午量的是多少度。”
“稍微降了点儿,三十七度九,”傅程铭拍拍她的腰,“再喝两天就好了。”
她像十万个为什么,“下午那个医生是谁。”
“自称是常主任的关门弟子。”
泪还挂脸上,唐小姐倒笑出来,“是不是最强宗门。”
傅程铭笑着说,“变脸比变天快。”
两人正聊着,卧室的门从外推开,刮进一股热浪。
他抬眼,是成姨站在门边,端着托盘拿碗来了。
成姨顿在门边,看床上这一幕,不知该捂眼睛还是若无其事地离开。
唐小姐余光看到,从脖子烧到耳朵。
他太清楚她的心思。
于是单手捂住她的侧脸,把人抱紧,也因此缓解了她的一丝紧张。
“您过来拿就行。我这儿腾不出手。”
成姨的回复因震惊而延迟几秒,“诶,好。”她拿上瓷碗,临走前还抱歉的说,“不知道太太在这儿,打扰你们了,以后我敲门。”
傅程铭摇头说不碍事。
门关上,屋里陷入昏暗。
她眼前一片黑,被他手遮着,在想,打扰?其实也没有。肯定是被误会了。
他们在聊天,什么都没做。
其实她也想做什么,但傅程铭过于刻板,过于传统,就不肯和她再进一步。
那天说完‘我还没准备好’之后,晚上回酒店就开始做准备,看了好多资料。
她早准备好了。怪傅程铭,他的绅士态度都能用在老婆身上,本分得像个贞洁烈男。
想着,唐小姐注意到自己还穿着外衣,“你先放开,我去换睡衣。”
“今天第一天回北京,你去洗个澡,接风洗尘。”他建议,也随之放了手。
她坐起来,指着门外,“我回我那里洗。”
“在我这儿行不行,”他手指滑进她发丝里,“这么多天不见了。”
她咬住嘴唇。他是不是要和她,想到一半,点点头,下地去拉床头柜的抽屉。
三层全抽着看了,没有可疑的盒子。
那就不是今晚,她表情写在脸上,肉眼可见的失望。
傅程铭心知肚明,却还要问,“你找什么。”
女孩子口不对心地,“找上次那本书,你还有没有在看。”
她观察他,他也看着她的小表情,“没有,不是被你放了?”
“对啊,被我放了。”唐小姐干笑两声,“我怎么能忘呢。”
这一脸窘态,傅程铭有意逗她,“我发着烧,骨头疼,实在有心无力。”
她刻意掩饰心里的小九九,以为隐藏得很好,“那你休息,我先进去了。”
